大部分时间,红莲都是偷村镇百姓家中的尸体或者用已有的尸体,从其他人手中换取尸体。哪怕是最丧心病狂的红莲贼子,也不敢朝青壮下手,大多都是盯着老人和孩子。
嘉国公吴轩和短暂的统治贵州的那些年,曾经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搜查红莲余孽,将其充作矿奴或役夫。
严禁贵州有任何交换亲友尸体或易子而食的行为。
令官府给老人和孩子派遣任务,发放报酬,每日将他们集合在同处,来去皆由青壮护送。
种种举措令民间的混乱逐渐平息,元气大伤的贵州,再次走向正轨。
谁都没想到,嘉国公吴轩和仅仅统治贵州两年,然后给整个圣朝留下巨大的烂摊子。
成宗驾崩,从京都开始,整个圣朝都陷入混乱。
最先遭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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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无论如何,距离京都算不上近的贵州。
成宗提拔权臣,分别掌握各省实权的行为,导致各省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对于各省的‘诸侯’来说,辖地内的百姓是财富和未来,辖地外的百姓都是可以掠夺的资源。
河南省失去龙虎将军之后,也曾在周边各省日复一日的压迫下逐渐走向疯狂。岑家村不顾一切的反抗,攻入欺负河南省百姓最狠的陕西省。
贵州接连失去两名实际的统治者,偏偏薛寄和吴轩和亡故的原因都是那么的不堪,周围的省可以光明正大的表达对他们的鄙夷和不屑。
可想而知
,贵州百姓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成宗驾崩的第二年,昌泰帝还是公主府的小公子,每日为舅舅和表哥之间的斗争头疼。
红莲第二次大规模的出现。
这次他们不仅麻木、痛苦,还有前所未有的疯狂。
他们成群结队的冲进村庄、镇子、县城、甚至匪寨,仿佛世上没有他们不敢去的地方。
除了青壮年的男子可以与他们一起疯狂,有活着的价值,触目所及所有能喘气的存在,都是浪费食物,该死!
这些人甚至不考虑繁衍,也不想要未来,心心念念只有眼前的疯狂。
因为红莲的存在,贵州的危险性以最快的速度飙升,再也没有肯经过贵州的商队。他们宁愿绕路,花费更多的时间和金银,也不愿意冒着被活扒皮的风险路过贵州。
此消彼长,蝗虫似的红莲日益壮大,代表被红莲视为猎物的百姓正在成倍的减少。
普通人为了活着,只能带着所剩无几的细软,求贵州仅有的望族将他们变成奴隶。只有望族的村落才有精壮的护卫,能够抵挡红莲的蔓延。
大量的农田荒废,村庄埋没在荒草杂树中,越来越多的人挤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想要活着,只能拼命的证明自身的价值。
他们可以干活,速度比别人更快!
有红莲的存在,坚持不住的普通百姓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只要走出有护卫的村庄,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变成盘中餐。
巨大的压力令贵州出现非常怪异的现象。
越来越多的普通百姓和奴隶主动走出望族护卫和官府衙役的保护,自愿加入红莲。
他们不想成为猎物,竭尽全力躲避狩猎的生活令他们身心俱疲。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变成猎人?
只要舍弃根本就保不住的存在,他们可以无敌。
即使没能亲临贵州,见到红莲蔓延的画面,唐臻也能从众人的话语中感受到绝望。
回想起几个月前,红莲刚跑出贵州,周边‘封疆大吏’种种不同的反应,唐臻忽然觉得,今日送到京都的八百里加急,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他怀疑红莲至少在某段时间内,是贵州的望族养的凶犬,
目的是令更多的百姓自愿的成为他们的奴隶,然后日夜不休的为他们创造财富。
上辈子,唐臻见识过太多类似的戏码。
用恶意喂养的凶兽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谁都无法预料。
唐臻也无从猜测,如今的红莲是否还会受某些人的挟制。
空旷的大殿不知道从何时陷入寂静。
众人皆站在同处,脸上的神色却各不相同。
梁安想着家乡父老,眉宇间的焦灼越来越浓厚,每隔一会,就会抬起头打量唐臻的表情。
可惜唐臻非常清醒。
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会送到京都,仅仅是因为京都有皇帝和太子而已。
广东巡抚早就是三省总督的傀儡,哪怕唐臻用传国玉玺和东宫诏书下令,广东巡抚也不会遵循,反而会引起三省总督的忌惮,为自身招来祸患。
最后竟然是门外先有动静。
“殿下,四川八百里加急。”
“进来!”
唐臻没浪费任何时间,先安抚士兵的情绪。不算意外的发现,相比韶州府的士兵,来自四川思南府的士兵,几乎能称得上冷静理智。
“殿下,五日前,贵州红莲进入四川思南府,于深夜暴动。幸而巡抚大人早有准备,特意调兵包围收留流民的大院。五十八名士兵轻伤,五名士兵重伤,三百二十六人亡故,皆是流民,其中有二百六十名红莲反贼。”
唐臻沉默半晌,看向胡柳生。
这个人的话,他也听不懂。
知晓红莲的疯狂,唐臻已经没有耐心再隐藏自己听不懂方言的短处,直白的问道,“他说什么?”
胡柳生抹了把脸,哑着嗓子重复士兵所说的话,往日浮于表面的跳脱轻浮,尽数化为令人难以看透的沉重。
岑威忽然从窄袖中抽出张羊皮,展开之后,竟然是线条简单的圣朝地图。
他找到代表四川思南府的符号,手指顺着墨色的圆点径直向北,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无需任何解释,只要是看到他的指尖划出线条,就能立刻明白岑威的意思。
“不可能!”燕翎面露震惊,立刻去抢岑威手中的地图。
岑威顺势
松手,转头看向面无表情,像是被吓傻似的唐臻。
他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揽住唐臻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低声道,“我出宫一趟,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自从变成太子殿下,唐臻就喜欢抓着别人的手臂或衣袖,这会令他生出那个人在他的掌控之中的错觉。
唐臻喜欢这种错觉,因此,格外不喜欢别人主动触碰他。
然而这次,他却没与岑威计较。
因为他觉得,此时此刻,无论岑威做什么,诚惶诚恐,心思难以安定的人都是岑威。
顺着思南府一路向北,如果不再进入任何城池,可以径直抵达陕西省。
如今的世道,遍地皆是流民。
哪怕谨慎如四川巡抚,也不会因为防备红莲,禁止流民进入四川,只能加强对流民的控制。
陕西如果不提前防备,恐怕会重倒韶州府的覆辙。
至于从思南府到陕西省路途遥远有个现成的鬼故事,红莲吃人。
“等等。”唐臻心中忽然闪过灵光,提醒岑威,“我刚才忘记问,此次红莲在韶州府作乱,造成的伤亡。”
岑威点头,“我去问,回来的时候再告诉殿下。”
唐臻目送岑威出门,转身去拽燕翎手中的地图。
燕翎没有松手,目光炯炯的看向唐臻,“下个遭难的地方,可能是与贵州接壤的广西和两广。如果红莲逆贼顺着湖广向东,极有可能抵达京都。”
话音未落,出身广西的陈玉和出身两广的梁安,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看向燕翎的目光充满藏不住的杀气。
唐臻目光莫名的打量燕翎。
他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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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没想到,燕翎作为圣朝战神,陈国公的继承人,居然没有任何排兵布阵的天赋。
红莲能越过思南府向北,直接抵达陕西,是因为思南府的北方地形复杂,河流众多,地广人稀,几乎没有中大型城池。
湖广作为十三省中最富饶的行省之一,耕地众多,城池非常密集。
布政史沈思水多年来不问外事,专心经营湖广,甚至因为担忧,欺负河南百姓,会令周边的行省意识到湖广比河南更富饶,转而对湖广下手,忍住了从无主却富饶的
河南捞好处的诱惑。
他耗费的心思尽数体现在湖广百姓安居乐业,省富民强的现状。
除非红莲出发的时候就将京都当成目标,否则绝对无法越过湖广的地界。
红莲所做的恶事再怎么骇人听闻,也是在千里之外。
唐臻哪怕不是吉祥物太子,也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对已经在圣朝扎根几十年的恐怖组织下手,不出意外,会将这件事交给能信得过的人。
如今他只是个吉祥物,只能让陈玉为他拟份褒奖四川巡抚的诏书,盖上传国玉玺的印记,附带从私库中挑选的宝物。
等待岑威回来,让岑威出人,将这些东西送去四川。
至于广东巡抚的错失,只能看三省总督如何处置。
唐臻虽然已经在京都扭转太子殿下傻白甜的形象,但这点改变,还不足以隔空打三省总督的狗。
韶州府的伤亡在众人恢复平静的心中,再次掀起波澜。
四百三十二名士兵轻伤,六十九名士兵重伤,一千八百二十六人亡故,其中仅有三百二十名红莲反贼。
放眼整个圣朝,广东百姓的生活尚且算不上艰难,毕竟背靠三省总督,哪怕不如东南三省富饶,起码能维持稳定,不必惧怕海盗和战争。
即使如此,红莲进入韶州府之后,依旧能利用短短几日的时间,在当地发展数倍的教众,用他们的疯狂,引诱出当地人不曾发现的压抑。
此后的几日,京都莫名安静许多。送到东宫的奏折肉眼可见的增加,其中大部分是来自各地的奏折或政令,还有朝臣不厌其烦的询问太子殿下,如何看待韶州府的惨案。
梁安冷静下来,不再吵着要回两广。
他将所有的不安和愤怒,都发泄到黎秋鸣和越黎朝的孪生兄妹身上,奉唐臻的命令,彻查他们曾经的纠葛。
来京都给唐臻做伴读前,梁安不仅有审问犯人的经验,还亲自问讯过奸细,有的是不留痕迹折磨人的办法。
仅仅过去两日,越黎朝孪生兄妹中的兄长就不堪拷问,如实招供。
黎秋鸣虽然达成目的,但丝毫没有感激梁安的意思。
无论什么时候遇到梁安,他的脸上都会肉眼可见的浮现恐惧,立
刻躲到最远的地方。
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让黎秋鸣觉得,太子永远会站在他身后。
他竟然因为记恨梁安在审案的时候公平的对待他和孪生兄妹,故意在唐臻面前说梁安的坏话,怂恿唐臻惩罚梁安。
不得不说,黎秋鸣的脑子真的只是比下有余。
起码在唐臻面前,他的所有想法和阴谋诡计都像是没穿衣服的裸奔,令人不忍直视。
唐臻自认冷漠,懒得耗费心思拯救黎秋鸣的脑子。他特意挑了个黎秋鸣和梁安都在的时候,将黎秋鸣对梁安的‘误会’,尽数告诉梁安,要求两人当着他的面和好。
梁安挑起眉头,漫不经心的看向脸色惨白的黎秋鸣,语气温和的令宫人端来新茶,笑道,“我是习武之人,肯定不如陈玉那样的书呆子细致,不小心忽略了黎护卫的想法。还请黎护卫大度,不要与我计较。”
唐臻失笑,暗道梁安促狭。
直到现在,依旧明明白白没将黎秋鸣放在眼中,只惦记着给陈玉挖坑。
黎秋鸣勉强扬起嘴角,求助似的看向唐臻,只看到唐臻噙着笑的侧脸。
挨不住梁安越来越深沉的目光,黎秋鸣只能不情不愿的端起茶盏,敷衍道,“是我因为过去的经历,心思太敏感,梁大人不与秋鸣计较,已经是秋鸣的福气。”
梁安点头,欣慰的道,“你知道就好。”
唐臻眼角余光看到黎秋鸣被气成河豚似的鼓起的脸颊,还有悄悄看向他时可怜兮兮的眼神,嘴角的笑意逐渐深刻,随口道,“都去我的库房中挑件东西压惊,只是误会而已,忘了吧。”
如果黎秋鸣能保持蠢狗的形象,他可以不介意对方的愚蠢。
毕竟上一条狗也挺蠢,但是在他咬主人之前,唐臻从未有过丢狗的念头。
“殿下。”
燕翎昂着头站在门口,暗藏心中的得意溢于言表。
唐臻正打算翻书的手僵在半空,默默调整姿势,由放荡不羁的歪着,变成端庄严肃的坐着,正色问道,“是不是有要事?”
燕翎眼中浮现笑意,语气却沉重严肃,“红莲同时在湖广五座城池暴动,已经造成数百伤亡。有消息称,逃出湖广城池的红莲贼子,正在聚集,朝京都的方向移动。”
这不是内阁送来的折子,是燕翎从陈国公府的消息渠道,得到的最新情报。
为了证明他排兵布阵的本事不输岑威,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和对局势的判定也在岑威之上,燕翎立刻慷慨的和唐臻分享他的消息。
哪怕屋内还有梁安和黎秋鸣,燕翎也没吝啬。
唐臻忍住想要看向北边的念头,捏紧书册的指尖只有青白逐渐蔓延,耳边的心跳声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明显,甚至有能听见血液沸腾的错觉。
如果红莲闯入京都,肯定会导致难以预料的混乱。
他准备用漫长的时间,等待的机会,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第37章二合一
燕翎非常满意唐臻因为他的话心神失守,举着书册默默出神的模样。
他缓步上前,轻而易举的抽走唐臻手中的话本。取出袖袋中的地图平铺在唐臻面前的桌案处,耐心细致的为唐臻解释湖广目前的情况。
湖广虽然没有广东损失惨重,暂时也不至于因为红莲人心惶惶,但相比始终从容掌握全局的四川,难免显得狼狈。
作为圣朝最富饶的行省之一,湖广占地广阔,辖内水源充沛,极少有遭遇旱灾的时刻。哪怕偶尔洪涝,也能及时抢修堤坝,将水引向下游。
沈思水自从继任湖广布政史,不问外事,专心平定省内的种种乱象。短短二十年之内,湖广的人口几乎翻倍,新建许多小型县城。
城池如此密集且不必为生存担忧的情况下,湖广百姓无论是安全程度,还是对红莲,坚定的排斥和敌意,都能在贵州周边的行省排行第一。
迄今为止,湖广也是唯一一个,混入红莲贼子之后,包括流民在内,没有任何人被蛊惑的当场加入红莲的行省。
然而看燕翎收到的消息,结合四川思南府和广州韶州府送回的八百里加急,唐臻却发现,已知混入湖广的红莲贼子,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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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超过在思南府和韶州府暴动的流民。
好在湖广布政史沈思水虽然跟风,对四川巡抚防范红莲的行为百般挑刺,甚至专门在送到京都的请安折子中与唐臻说笑,嘲讽四川巡抚草木皆兵,恐怕夜里入梦,身边皆是青面獠牙的红莲贼子。
他私下对红莲的防范,却半点都没少做。
因此湖广的损失只是比四川多,依旧少于广州韶州府。
目前被驱逐出湖广城池的红莲贼子,只有小部分人原路返回贵州,大部分人边费劲心思的躲避湖广官兵的搜查,边以最快的速度朝远离贵州的方向移动。
不仅位于湖广东边的京都,有可能遭遇红莲贼子,位于湖广西南方向的江西和位于湖广北方的河南,同样有可能成为红莲贼子的终点。
唐臻侧头紧盯在地图上划动的手指,目光随着圆润的指甲移动,状似在全神贯注的听燕翎分析目前的情况,心思却已经飞到福宁宫。
如果有一半、不,哪怕只有三分之一的红莲贼子越过湖广,直奔京都,他也有办法带昌泰帝和仙妃,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皇宫。
等到身在山东的陈国公和身在浙江的三省总督收到消息,说不定他已经带着昌泰帝和仙妃离开京都。
唐臻短暂的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默默调整呼吸,担心表现的过于激动,会令燕翎觉得奇怪。
梁安悄无声息的走到唐臻身侧,厚着脸皮蹭陈国公府的消息,暗自惊讶红莲的规模,愈发担心两广父老,竭尽全力才能忍住向燕翎询问两广近况的冲动。
黎秋鸣站在远处,能将各怀心事的唐臻、燕翎和梁安同时看在眼中。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不久前,令他吃了个小亏的梁安身上,满脑子都是圣朝太子虽然愿意偏宠他,但更信任陪在身边已久的伴读。
这让他很难过,毕竟他如今生活在圣朝皇宫,能依靠的人,只有圣朝的太子殿下。
难道真的要付出东宫的仆人猜测的代价,才能提高在东宫的地位?
黎秋鸣眼中闪过茫然,看向梁安的目光中逐渐浮现愤恨。
他不想这么做,是这个人逼他不得不这么做。
诡异的气氛持续半个时辰,唐臻终于恢复冷静,发现燕翎的声音,因为短时间内过于激动,已经与鸭子没什么区别。
他揉了揉耳垂,端起没喝过的凉茶递给燕翎,言语间难掩歉意,“我刚才听得太入神,没留意你的辛苦,快润润嗓子,这杯茶我没喝过。”
燕翎嘴角的笑意始终未曾消散,举起唐臻手中的茶盏昂头饮尽,捏着发热的嗓子道,“殿下能放心,我就没白白辛苦。”
唐臻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他是谁?
他在哪?
他需要对什么事放心?
梁安蹭到了陈国公府的消息,对待燕翎远比往日殷勤。
无论心中如何作想,起码此时此刻,他非常愿意捧着对方,“多亏燕兄慷慨,愿意立刻将消息告诉我们,京都才能及时做出防范。”
燕翎矜持的点头,谦虚到,“即使我不说,湖广也会有折子送来。”
“如此大事,哪怕只是提前半个时辰收到消息,也是好事。况且沈大人正为湖广的乱象担心,恐怕只想着要如何驱逐红莲贼子离开湖广,暂时没心情去管红莲贼子离开湖广之后又会去哪。”梁安虽然是有意吹捧燕翎,这番话说得却也不算亏心,因此看上去格外赤诚。
往日尽显生疏的两个人,经过短短的半个时辰,竟然热络的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唐臻见状,乐得有梁安替他敷衍燕翎。假装没发现燕翎频频看向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做出担忧、麻木的姿态,继续光明正大的发呆。
红莲蔓延的太快,没给唐臻任何准备的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京都,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在京都兴风作浪。
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唐臻必须放弃原本按部就班,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达成目标的计划,用更激进的手段节省时间。
唐臻无法接受意外,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只能耗费更多的心神。
这很难,然而他必须做到,没有任何疏漏。
燕翎与梁安相谈甚欢的同时,眼角余光始终聚集在唐臻的眉宇间,悄悄观察唐臻的反应。
自从太子经历过年初的那场大病,他已经很久没在太子的脸上,看到如此苍白、茫然的神色。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燕翎眼中闪过恍惚,仿佛他与太子之间的矛盾从未出现过,再次回到太子愿意不问缘由的赞同他的任何意见,全心全意的信任他的时候。
这样的念头,令燕翎止不住的心软。
他半蹲在唐臻身侧,语气柔和的安慰道,“殿下别怕,即使红莲贼子闯入京都,臣也会保护殿下,绝不会让红莲贼子有机会出现在殿下面前。”
唐臻呆滞的转动眼睛看向燕翎,过了会才反应过来,燕翎又在胡乱画饼。
从未吃到饼的唐臻有些生气,可是换个角度去想,燕翎胡乱画饼从不兑现,代表红莲贼子进京的时候燕翎不会突然出现,给他添乱
格局打开,未尝不是件好事。
唐臻眨了眨眼睛,缺乏表情的脸忽然融化,眉眼弯弯,扬起毫无阴霾的笑容,看向燕翎的目光盈满信任和依赖,“我当然相信你。”
燕翎怔住,他已经忘记,多久没在太子的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表情。
上一次是他收到太子中毒的消息,抓紧时间完成与骠骑大将军的交锋,赶去东宫看望太子。还是带大病初愈的太子去买果脯,或在宫巷捡到去福宁宫外苦苦等待却与从前无数次一样,没有等到昌泰帝改变主意,可怜兮兮返回东宫的太子?
燕翎咬紧牙关,生怕稍稍松懈,会露出令他的形象,在太子眼中发生改变的表情。
果然,只有主动来东宫与太子见面、帮助太子解决麻烦、向太子证明,他能提供给太子的帮助,远胜其他人。
是缓和他与太子之间的隔阂,最有效的方式。
梁安后退半步,频频看向门口,神情逐渐焦躁。
他不明白,燕翎为什么正说着话,忽然眼睛发直的盯着太子发呆,像?
不喜欢读书的梁安,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合适词汇,形容燕翎这种令他觉得诡异的改变,只能再次退后半步。
对家乡的惦记,终究还是胜过对燕翎大方分享消息的感激,梁安忍无可忍的开口,打断在他看来越来越诡异的气氛,“臣忽然想起,有些私事没来得及处理,如果殿下没有其他交代,臣”
现在出宫,宵禁前他可以先去找岑威,再拜访施承善,然后顺路去陈玉那里套话,最后和胡柳生抵足而眠。
同样陷入呆滞的唐臻立刻回神,正色对梁安道,“去吧,如果实在抽不出空闲进宫,可以告假。”
他像是想到非常有趣的事,忽然扬起嘴角,一本正经的道,“半年的时间,够不够你处理私事?”
唐臻早就知道,梁安想要回两广看看。
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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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知拦不住梁安,也没想过要阻拦,心态随和,完全不在意梁安的去留。
如今红莲贼子的快速蔓延,给唐臻带来未知的转机,总是与他形影不离的伴读,忽然变得碍眼起来。
梁安愣住,立刻单膝跪地,以军中兄弟较量力气的姿态,抓住唐臻的手,眉宇间难掩动容,哑声道,“谢殿下恩典,臣不急,再等等。”
如果正在湖广逃窜的红莲贼子确实朝京都而来,太子殿下的安危也会受到威胁。
区区红莲,尚且不足为惧。
但是韶州府已经用事实证明,红莲蛊惑人心,迷惑流民和百姓的手段,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可能造成难以预料的混乱。
京都的情况,远比其他地方更复杂,太子身边又没有能称得上忠心的人保护。万一别有用心的小人,利用红莲贼子造成的乱象对太子下手,太子岂不是危在旦夕?
半年前下毒谋害太子的凶手是谁,至今依旧没有头绪。
唐臻生疏的调动脸上的肌肉,竭尽全力的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加诚恳,反手握紧梁安的手掌,沉声道,“你放心去处理私事,东宫永远有你的位置。”
梁安见状,感动的满心悔意,立刻改了主意,不知不觉间变得猩红的眼睛,发狠似的盯着唐臻,“殿下放心,若非家中来信,唤臣回去,臣绝不做逃兵!”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哪怕是养个小狗,相处数年也会有牵挂。
梁安彻底冷静下来,更觉得他留在京都的决定没有做错。
两广的主心骨是他的祖父、父亲和叔伯,他就算快马加鞭的赶回去,也只能做个打手而已,不如安心留在京都,保护太子殿下。
免得京都发生令两广猝不及防的变故,本就挤不到最前面,只能落后半步的梁氏会更加被动。
唐臻忍不住晃了晃梁安的手,想要借着这个动作,将梁安脑子里的水也晃出去,继续劝道,“你放心,京都有骠骑大将军坐镇,肯定不会生乱,况且我身边还有岑威”
“殿下不必再劝。”梁安坚定的摇头。
即使没顺势应下唐臻的好意,他依旧对唐臻充满感激。
可惜他从小在军营长大,不知道该如何用贫瘠的语言向唐臻表示,他这次想要保护唐臻的决心和坚定。只能反复强调,直到红莲贼子尽数伏诛之前,他会寸步不离的跟在唐臻身边,保护对方。
唐臻感受到了梁安的诚恳。
非但没有任何能称为感动的情绪,反而盯着手边的空茶盏蠢蠢欲动。
他最近在话本子中看到则民间传闻。
如果有人突然痴傻,也许是在不经意间撞到了头。
这个时候,只需要在相同的位置,再撞一次,就能令痴傻的人恢复正常。
眉心轻皱的燕翎,及时拯救了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危险笼罩的梁安。
他弯腰扶起依旧单膝跪在唐臻面前的梁安,自然而然的令梁安和唐臻始终交握的手分开,语气难掩迟疑,“红莲贼子如今依旧在湖广境内,能不能冲出湖广的围剿尚且未知,你不必如此”
燕翎脸上适时的浮现尴尬,轻咳了声,像是为梁安解围似的提醒对方,不久前,唐臻已经同意他想要出宫的请求。
梁安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突然上头的情绪退却,立刻被如影随形的尴尬笼罩。他感激的看向出言打断诡异气氛的燕翎,不再提打定主意保护太子殿下的决定,利落的提出告辞,转身离开。
燕翎的目光从梁安的背影,移动到仿佛不存在的黎秋鸣身上,居高临下的道,“麻烦黎护卫替殿下送客。”
梁安如今正满心太子殿下是好人,燕翎也是好人,闻言立刻停下脚步,暗含威胁的眼神如同利刃似的投向黎秋鸣,哼笑道,“黎护卫,请。”
黎秋鸣本想留到最后,向太子殿下诉说他的委屈。
然而无论他看向太子多少次,太子都是满脸茫然的盯着右手发呆,连眼角余光都吝啬分给他。
哪怕再不情愿,黎秋鸣也只能跟在梁安身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直到前殿的大门再次关上,燕翎才觉得空旷的大殿不再憋闷。他不动声色的吐出口浊气,低声对唐臻道,“不必再想梁安的反常,无论他有什么目的,我都会保护你。”
唐臻抬起眼皮,目光幽幽的看向燕翎。
画饼大师的承诺,啧。
“我相信你。”唐臻如同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似的抓紧燕翎的衣袖,眼中的期望卑微又脆弱,“我和从前一样的相信你。”
所以请你不要让我失望,一如既往的扮演好画饼大师的角色,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刻冒出来碍事。
否则
唐臻垂下眼帘,摸向袖袋中只有巴掌大的短匕,嘴角的笑意从无到有,逐渐诡异。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藏起合适的武器,偷偷打磨,委实令他耗费许多时间和精力。因此,这柄短匕是唐臻活了两辈子,最珍惜的武器。
如非必要,唐臻舍不得有任何磨损。
即使有必要,也不该浪费在燕翎身上。
毕竟这具孱弱的身体,大概率只会有一次,贴身取人性命的机会。
燕翎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绞尽脑汁的思考,要怎么做才能消除与太子之间的隔阂时,会亲眼看见太子对他说,始终如从前那般信任他。
如果是几个月前听见这句话,燕翎大抵不会放在心上。
在他的眼中,太子的信任,是可以掠夺的资源,早晚都会落到他的手心,完全由他掌控。
早些得到或者晚些得到,没有太大的区别。
然而真正看见太子亲□□付信任之后,腼腆端坐的模样,燕翎的胸口却充盈名为‘失而复得’的激动。他甚至不敢贸然开口,生怕令太子受到惊吓,收回对他的信任。
“臣必定不会辜负殿下的信任。”燕翎克制的退后半步,提出告退。
他已经在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做出太多错误的决定,好不容易看见转机,绝不能再行差踏错。
红莲的消息从八百里加急,变成各地送到京都的奏折。
这个以宗.教的方式发展的组织,用事实证明,人数与造成的混乱有多大的规模,没有必然联系。
偷偷溜进广东的红莲贼子最少,然而受到他们的煽动,加入红莲的流民和广东百姓却最多。
根据陈国公府的消息,唐臻大胆的猜测,在广东加入红莲的人,至少比原本就属于红莲,跑到广东作乱的人多十倍。
如此惊心动魄的数据,仅仅是唐臻根据伤亡人数的预估。
只要广东的红莲贼子还存在,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展新的教众,导致比例越来越悬殊。
相比之下,四川的情况虽然稍好,但完全胜在四川巡抚。
因为四川巡抚的严防死守,流民根本就没有与四川百姓接触的机会。红莲贼子没有户籍,只能混在流民中,导致四川对流民的态度逐渐严苛,以至于流民更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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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红莲贼子迷惑。
久而久之,流民逃到四川,能扎根活下去的几率越来越小。
无论是四川对流民的敌视,还是流民想要活着而不是送死的本质愿望,皆令流民改变方向,不再进入四川。
四川巡抚特意下令,在各个城池外设定布施的地点,对仅仅是路过的流民表达善意和支持,某种程度也能化解流民对四川见死不救的憎恨。
红莲贼子再无法隐藏在流民中混入四川的城池,完全不是官兵的对手。经历过几次没有结果的冲村和冲城,他们又将目光放在路过四川的流民身上。
然而流民经过四川的城池都能得到食物的补给,不至于因为饥饿任人宰割。他们也不是傻子,早就知道防备红莲,无论做什么都是十几个人绑定在同处。
为了活着宁愿吃尽苦头的人,怎么会惧怕疯子?
除此之外,与贵州接壤的两广和广西也先后遭遇红莲的袭击。
广西的运气最好,接壤的土地,大部分都是贵州少有的依旧存在秩序的地方,由四川的僰人酋首、四川巡抚和贵州大姓氏族共同治理。
即使混乱得整日吵架,调兵也是家常便饭,至少比红莲容易应付。
两广控制广东和广西大部分的海岸线,长年与海盗争夺资源,从官兵到百姓都是狠人。面对红莲,就像是面对海盗似的无情。
去两广,无论百姓或官兵,随便抓个人,问他会不会与海盗讲道理。
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不会,直接拼命。
所以两广的百姓根本就不会给红莲妖言惑众的机会。
陕西距离贵州过于遥远,暂时还没有关于红莲的消息送到京都。
岑威私下曾向唐臻透露过,四川省内的红莲贼子有向北移动的趋势,不出意外,再过半个月就会抵达陕西。
唐臻立刻问岑威,打算如何防备红莲贼子在陕西暴动。
岑威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的道,“他们历经千难万险,远道而来,如果真的是一心求死,陕西不会缺埋葬他们的地方。”
“他们想死在哪都行,何必背井离乡,千里迢迢的跑到陕西?”唐臻嗤笑,嘲讽岑威的天真。
岑威却觉得唐臻是在担心陕西,眼底的肃杀稍稍缓和,解释道,“想活着,陕西也能容得下他们。陕西有几座小矿,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好,开采时格外危险,叔父不忍令心中有所牵挂的人用命采矿,只能暂时空着。”
唐臻似懂非懂的点头,问道,“将他们充作矿奴?”
岑威垂下眼帘,格外锋利的侧颔忽然显得格外冷漠,反问道,“将他们关进矿区,用开采出的矿石换取食物。不愿意活着的人,会有看守在矿区外的老兵为他们收尸。愿意活着的人,可以日复一日的活下去,不好吗?”
唐臻端起茶盏,拒绝回答这种,有可能暴露性格的问题。
对于岑壮牛当然是好事,废物再利用,即使最后没能创造价值,也只是挖个坑的问题。
对于红莲贼子,恐怕是生不如死。
彻底疯狂过的人,怎么可能平静的忍受,日复一日的生活?
况且唐臻用脚指头也能想到,能在岑壮牛的矿区活下来的红莲贼子,除了活着,什么都没办法奢望。
除非红莲贼子中,真的有只想活着的人。
如果岑壮牛没夜以继日的剥削他们,矿区的简单生活对比过去朝不保夕的混乱,也许能称得上是天堂般的生活。
唐臻以眼角余光打量面色如常,仿佛真的给正前往陕西的红莲贼子,找了个好去处的岑威,忽然觉得,过去对岑威的判断,也许有偏差。
真正的岑威,好像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善良?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唐臻就被自己逗笑。
他最近看兵书,学到个新词。
慈不掌兵。
岑威能在短短的三年之内,成为名满天下的少将军,怎么可能与善良有任何关系?
第38章二合一
原本在突如其来的红莲危机中情况最复杂的湖广,经过短暂的调整依旧被迷雾笼罩,令人难以判断接下来的走势。
湖广城池多,卫所也多,能轻而易举的驱逐红莲。
想要在保护乡镇百姓安全的同时,分出大量的人手,在丛山密林中寻找隐藏的红莲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湖广足够富裕,也会觉得消耗过大,得不偿失。
因此,湖广发现红莲不再试图攻击城池和乡镇,只想路过湖广,赶往其他地方之后,对待红莲的态度也逐渐改变。
从不惜一切代价的赶尽杀绝,变成以防备为主,不再主动搜寻围剿。
如今红莲甚至能在湖广的地界暂时修整,悄悄聚集。
唐臻的消息来源不仅依靠岑威和燕翎。
自从红莲子贼子进入湖广,布政史沈思水写请安折子的速度,忽然变得格外频繁。基本维持每日一封的频率,偶尔能达到每日三封。
请安折子的大半篇幅,皆是富饶的布政史对唐臻哭穷,细数红莲贼子的残忍和狡诈,叹息他们的行为给湖广百姓造成的损失。
末尾常常言语生硬,甚至不合逻辑的将话题转到四川,暗搓搓的控诉唐臻眼中只能看得到四川,完全忽略正受苦受难的湖广。
唐臻能理解湖广布政史,‘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情。除了佩服沈思水,宁可舍弃面子也要抓住里子的精神,只能无情挥笔,写下‘阅’字。
然后心情复杂的看着他批复过的折子,第一次原路送回来处。
沈思水的固执,远远出乎唐臻的预料。
接下来几日,他不仅没有减缓写请安折子的频率,还在折子中透露更多关于红莲贼子的信息。从浅浅的试探,变成明目张胆的向唐臻表达不满。
四川巡抚防备红莲,维持四川的秩序有功,所以得到太子的褒奖,不仅有盖传国玉玺印记的东宫诏书褒奖,还有从京都送到四川的赏赐。
他沈思水,也没眼睁睁的看着湖广因为红莲贼子生乱。
太子殿下如果不偏心。
难道不该给他,与四川巡抚相同的待遇?
无论沈思水如何暗示、明示,在请安折子中透露越来越多,有关于红莲贼子的最新消息加码,唐臻都不肯给沈思水准话。
他像是缩在壳中小心翼翼探索世界的乌龟般,以缓慢的令人发指的速度回应沈思水的不满。
批复请安折子下方,朱红色的‘阅’字,逐渐变长。
先是开始回应沈思水对太子殿下的关心,然后终于鼓起勇气,询问红莲贼子的恶行。偶尔会提起四川巡抚的功劳,向沈思水透露,自身对红莲贼子悄悄聚集,朝京都靠拢的担忧。暗示沈思水,最好在湖广境内彻底解决红莲贼子作乱的隐患。
总之,闭口不提,沈思水也想要东宫诏书表彰的事。
沈思水向来是最喜欢往京都送请安折子的‘封疆大吏’,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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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唐臻的态度逐渐软化,愿意在批复的请安折子中留下更多的信息。他不仅没有因为唐臻刻意忽略他的需求恼怒,反而更慷慨的安抚唐臻的不安。
有关于湖广境内红莲贼子的动向,尽数被记录在最新的请安折子中,源源不断的送到京都。
大有只要唐臻愿意付报酬,他就能克服千难万险,将红莲贼子彻底留在湖广的意思。
唐臻知道沈思水为了达成目的,送到京都的消息必定经过春秋笔法的润色。相较真实情况,比较夸张。
结合岑威的模糊消息和燕翎的精确消息,刚好能构成比较清晰的框架,方便唐臻通过画饼和出尔反尔,影响沈思水的心情,掌握红莲贼子的动向。
他与沈思水的奏折通信,早在刚开始相互套路、画饼的时候就变成‘绝密’交流,不再经过内阁。
即使暂时存放在书房中,也会有东宫的仆人轮班看守,方便他们监守自盗。免得细作背后的主人,发现太子开始有秘密,变得不受控制,做出发疯的举动。
哪怕是正在算计着,想从太子身上谋求好处的沈思水。
忽然发现,在请安折子中与他交流时胆小如鼠、只会耍赖、有些小聪明却尽显贪心的太子。远在京都却能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游刃有余的守住秘密,也会觉得不对劲,开始防备太子。
以他的谨慎,甚至有可能直接终止与太子的交流,免得最后落下与虎谋皮的下场。
这绝非唐臻想要看到的画面。已经熟读圣朝法律的唐臻,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是太子,他说绝密,就是绝密。
私下打听他的消息,是私下的事。
谁敢当面质问他,立刻以窥视东宫的罪名处理。
要是有人不满沈思水算计着想从东宫得到好处,愿意取而代之,唐臻也没意见。
反正只是工具人,换来更贪婪、不顾后果的人,反而会比小心翼翼投饵的沈思水更容易掌控。
沉默已久的唐臻借着饮茶的动作,不动声色的打量与他仅隔着窄桌,正在默默吃糕点的人。
他以为要耐心等待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看到的机会,猝不及防的出现。原本已经通过试探,暂时不会有威胁的岑威,立场再次变得模糊起来。
仅凭现有的信息,唐臻无法判断,岑威知道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带入自身,推测数次,结果都不乐观。
岑威主动要求成为太子的伴读、费尽心思的为太子的未来谋划、数次身体力行的支持太子的决定、亲自去京郊拜访孟首辅,请求对方成为太子的老师,哪怕被孟首辅拒绝,也不打算放弃
这些忠臣行为皆有个前提。
岑威希望太子能够担当起帝王的责任,维持圣朝现有的平静,以此避免战争。
如果勤劳的岑·园丁·威忽然发现,已经投入良多的小树苗不仅没有如同他预期的那般茁壮成长,还暗自谋划,带着半死不活的大树彻底跑路,任由背后天塌地陷,绝不回头
唐臻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龙虎少将军发起疯,是什么模样。
岑威察觉到唐臻诡异的目光,询问的看过去,“殿下?”
唐臻垂下眼皮,掩盖眼底的波涛汹涌,不慌不忙的换了个姿势,随口问道,“正在湖广逗留的红莲贼子,有朝京都而来的迹象。京都却没有空闲的矿脉,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们。”
岑威扬起嘴角,语气谆谆善诱,像是哄刚启蒙的幼童,“京都的事有骠骑大将军操心,我不方便探究太多。”
唐臻在岑威充满‘慈爱’的目光中默默打了个冷颤,不动声色的朝远离岑威的方向移动,脑海中却闪过灵光。
未免无法掌控的意外发生,跑路的时候,必须提前支开岑威。
李晓朝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
唐臻早就发现,李晓朝在面对岑威的时候态度非常微妙。
虽然表面看上去无可挑剔,很像爱才的长辈看待给予厚望的晚辈,但无论多么擅长伪装的人,都会有松懈的时候。
唐臻记得很清楚,他在李晓朝的脸上看到过对岑威的忌惮和嫉妒。
他暂时没分出心神去探究,李晓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利用李晓朝的情绪却很简单。
身为京都实际的掌权者,李晓朝肯定不会乐于见得,深受他忌惮的岑威,因为流窜到京都的红莲贼子大展身手。
只要李晓朝能看住岑威,唐臻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甩开两个麻烦。
岑威完全没察觉到,在唐臻眼中,他已经变成麻烦的代名词。
因为正逃往陕西的红莲贼子,他本就不多的空闲时间再次减少。
来到京都之前,岑威的重点完全放在北方,几乎没有刻意的了解过混乱又复杂的西南。
如今正好赶上红莲做乱,他要做的事,不仅是推测红莲贼子的去向,及时提醒岑壮牛和岑壮虎早做打算。
能抽出时间进宫小坐片刻,主要是为了告诉太子,他去京郊拜访孟首辅,惨遭闭门羹的经历。
“听闻孟首辅出身山东望族,乃孔孟之后,格外在意礼节。”岑威建议道,“下次不如殿下亲自前去拜访,以示诚心?”
唐臻敷衍的笑了笑,忧心忡忡的道,“湖广的红莲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抵达京都,如果孤去拜访孟首辅,但没能成功的将孟首辅请回城内,会不会给孟首辅带去危险?”
在他眼中,熟读文史的孟长明,还没有异族奴隶实用。
岑威觉得唐臻的担忧是杞人忧天。
红莲贼子毫无预兆的在湖广作乱,也没能成事。京都早有准备,除非有意外的发生,否则绝不会让红莲贼子得逞。
他打量太子充满担忧的侧脸,默默咽回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
罢了,晚些再亲自去请孟首辅回京,可以准备的更周全,充分的表达太子对孟首辅的重视。
岑威说完正事,先饮半盏茶,然后快速却不狼狈的吃下五盘点心,终于摸着不再空荡的肚子出宫。
唐臻朝着岑威的背影投去羡慕的眼神,发狠的吃下两盘点心,险些撑得原地瘫倒。慢吞吞的绕着假山走了两圈,终于攒足去福宁宫的力气。
他所谋甚大,又没来得及在机会来临前做足准备,只能尽可能的抓住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
比如程守忠。
这是他目前为止,经过长久的观察,唯一愿意信任的人。
然而他很清楚,程守忠只对昌泰帝忠心,对他仅是爱屋及乌。
所以程守忠知道他的想法,魂不守舍数日,忽然没头没尾的对他道,“如果远游真的是殿下的夙愿,臣必不惜任何代价,助殿下如愿以偿。”
唐臻闻言,脸上立刻扬起毫无阴霾的笑容。
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昌泰帝给他答复。
自从年初的大病之后,唐臻就开始有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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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宫外做望亲石的习惯,至今已经有几个月。
因此他忽然频频前往福宁宫外,光明正大的与程守忠密谋,竟然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劲。
天色渐暗,又该离开的时候,唐臻心血来潮似的对程守忠道,“关于安定侯的养子,你知道多少?”
程守忠愣住,似乎没想到,会从太子口中听到早就被埋葬在时间里的人。
他叹了口气,眉宇间浮现恍惚,“殿下怎么会好奇程锋?”
唐臻笑了笑,对于程守忠,他不吝于说实话,“孤觉得身边有与故人相关的存在。”
程守忠张了张嘴,想追问故人是谁,相关的存在又是谁,最后却长长的叹了口气。
“程锋没有老侯爷的本事,想法也格外倔强,因此没少挨老侯爷的打,每次都是陛下劝老侯爷莫要强求,程锋事后却更叛逆。”
程守忠苦笑,低声道,“他原本是安定侯府的家臣,有个兄长是小侯爷的玩伴,因此从小跟在小侯爷身后。当年叛臣薛寄伏诛,贵州、两广、福建皆陷入混乱,小侯爷奉先帝的命令去广西平叛。程锋的父母、兄长皆作为家臣跟在小侯爷身边,唯独他因为年幼被留在京都。”“小侯爷性情随和也愿意哄玩伴的弟弟,于是对程锋说,等程锋长到十岁,再让侯爷派人送程锋去广西。到时候如果程锋文韬武略,有所建树,就认程锋做义弟。”
可怜程锋年纪尚小,消息也不灵通,还不知道他的亲兄长已经是小侯爷的副将,在安定侯府的祠堂与小侯爷结拜。哪怕他无法成为小侯爷的义弟,也能称呼小侯爷兄长。
为了追上小侯爷的脚步,程锋委实吃下不少苦头,奈何他家习武行兵的天赋都长在他的同胞兄长身上,他半点也没分到。
好在程锋从小聪明,早在小侯爷启程去广西不久,就知道了他的同胞兄长已经与小侯爷结拜的消息,因此虽然努力、努力、白努力,但并不焦虑。
对他来说,努力只是代表他对小侯爷、对安定侯府的赤诚,并不是非要得到很好的结果。
程锋十岁那年,广西传来噩耗。
小侯爷在平定海盗的时候,为救当地的村童中了毒箭,不治身亡。
程锋忽然从白努力也快乐的天真小孩,变成没有目标的大人。
小侯爷亡故仅三个月,安定侯就决定,为了稳定京营的军心,开祠堂,认与爱子瓜葛颇深的程锋为养子。
程锋从小侯爷的小跟班,变成安定侯府的小郎君。
原本开朗活泼的少年,脸上再也看不到笑意,像是被终年积雪彻底冰封。
唐臻看着程守忠眉宇间毫不掩饰的叹息和怜惜,已经明白程守忠的立场。
相比安定侯无缘的女婿李晓朝,程守忠更能共情侯府养子程锋。
算算年纪,程守忠作为安定侯的心腹,大概是亲眼看着程锋从白努力也开心的活泼少年,变成冷冰沉默的侯府养子。
“程锋的父母兄长”唐臻眨了眨眼睛。
程守忠昂头看向西沉的日光,哑声道,“他们都活着,坚持留在广西,守住小侯爷数年为之努力的地方。原本程锋的兄长想要回京都带走程锋,让程锋亲眼看看从小最敬仰的小侯爷在广西的建树。得知老侯爷打算认程锋为养子,程锋的家人再也没提过回京都的事。”
怕影响程锋,也怕影响老侯爷。
唐臻陷入沉默,对程守忠的询问远比他预想中的顺利,但他却没办法因此高兴。
“李晓朝与程锋,关系好吗?”
程守忠退后半步,第一次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唐臻。
唐臻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举起手以示无辜,“我只是好奇往事,只要你说出李晓朝从前哪里做的不好,我立刻讨厌他。”
程守忠努力许久,依旧没能压住嘴角的笑意,摇头道,“我找不出他哪里做的不好,只是看见他就不喜欢而已。殿下有防人之心即可,不必因为臣的喜恶,影响您的判断。”
唐臻没想到除了哄他之外,永远严肃认真,刚正不阿的程守忠,竟然是个性情中人。只是因为不喜欢李晓朝,就故意为难对方,拖着李晓朝,不肯让李晓朝轻易掌握京营。
原本唐臻还奇怪,以昌泰帝对程守忠的信任,怎么会亲自承认程守忠不喜欢的李晓朝,给李晓朝名正言顺掌握京营的机会。
原来程守忠的不喜欢,真的仅仅是不喜欢而已。
所以从前给李晓朝使绊子,也是顺手为之?
也许是唐臻脸上的不可思议过于明显,程守忠眉宇间很快浮现赧色,他轻咳了声,强行将话题转回正轨,“老侯爷虽然更看重李晓朝习武行兵的本事,还亲自为他改名,但属于的继承人始终都是程锋。”
老侯爷觉得只有从小在安定侯府长大的人,才有对陛下有赤诚的忠心。
哪怕程锋在小侯爷亡故之后走了牛角尖,觉得安定侯如果不留在京都侍奉皇帝,愿意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广西,也许小侯爷不会出事。
因此总是惹安定侯生气,甚至闹到昌泰帝耳中。
老侯爷依旧没有换个继承人的想法。
他甚至觉得,让李晓朝辅佐程锋掌控京营,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如果程锋有心,可以过继李晓朝和程大姑娘的儿子。哪怕程锋不打算将侯位还给老侯爷的血脉,老侯爷也不会怪罪程锋,更不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说起这段往事,程守忠连连摇头,哪怕他至今依旧对安定侯忠心耿耿,也很难赞同安定侯晚年失子之后,不合时宜的天真。
“李晓朝与侯府的老程人并不亲近,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程锋却是心心念念的等着给老侯爷养老送终,然后去广西追随小侯爷的脚步,根本就没想过继承安定侯的爵位。”
程守忠说到动情之处,以手掩面,遮挡狼狈,“可惜程锋是个苦命的孩子,心心念念的事,总是没有结果。”
唐臻动了动嘴唇。
当年昌泰帝被刺杀,昏迷数日。老侯爷当成被斩首,与安定侯府有关的人皆被下狱。等昌泰帝醒过来,老侯爷恐怕已经按照谋逆的罪名被挫骨扬灰,哪怕有人为老侯爷收尸,也轮不到被关在狱中的程锋。
唐臻默默转身,望向天边升起的明月,手掌虚浮的贴上胸口。
早在上辈子,他就知道这里坏掉了。
变成太子之后,提醒他这里有问题的人,忽然变得多了起来。
理智告诉他,程守忠看上去很伤心,他不该继续追问。
然而隔着胸腔触摸冰冷的心,他却觉得茫然的厉害。
程守忠为什么如此伤心?
不知道过去多久,天色已经彻底昏暗,原本只有个虚影的月亮逐渐明亮,孤独的悬在空中。
看似在发呆的唐臻,立刻察觉到程守忠的情绪已经完全宣泄,正在缓慢的平息。
他转头看向对方的侧脸,问出他最想知道的事。
“陈玉是不是与程锋有关系?”
结合程守忠之前的话,唐臻又有新的合理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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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陈玉与程锋留在广西的家人有关系?”
程守忠显得苦相的脸上,扬起欣慰的笑意,不答反问,“您知道陈玉的父亲叫什么吗?”
唐臻默默思考了会,不确定的道,“陈雪?”
虽然陈玉的父亲也算是‘封疆大吏’,但他与喜欢写请安折子,用文字与唐臻交流的沈思水不同,低调程度与四川少数民族的僰人酋首几乎没有区别,名字从不会主动出现在唐臻的视线范围内。
唐臻不会因此忽略对方,但不能确定,他念对方的名字时读音会不会有偏差。
程守忠的目光变得悠长,低声道,“广西巡抚的脸上遍布烧伤,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嗓子也被烧毁,虽然不影响说话,但是声音非常怪异,最好的口技艺人也无法模仿。”
“他就是程锋?”
如果只是程锋的家人,没必要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唐臻满脸诧异,心脏仿佛在某个瞬间慢了半拍,感受到复杂得令人眼角酸涩,难以分辨的情绪。
然而等他静下心,想要仔细品味却没找到任何能令他动容的念头。
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唐臻不甘心,为了证明短暂的感受到心脏的存在,不是他的错觉。回东宫的路上,他始终默念程守忠最后教给他的词语,试图唤起令他感到不适的情绪。
‘沉冤昭雪’
“殿下,你在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传入唐臻耳畔,他猛地抬起头,穿着墨蓝色长袍的陈玉正举着被夜风吹得明明灭灭的灯盏,目光幽幽的凝视他。
唐臻终于能够确定。
他的心确实会有异样的感觉。
既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动容,是因为受到了惊吓。
第39章二合一
唐臻后退半步,下意识的做出防备的姿态,仔细打量陈玉。
长久以来,他对陈玉的印象都是书不离手,气质高冷的文艺青年。
除非戳到对方的逆鳞,也就是安定侯。陈玉虽然表现的疏离冷漠,但实际相处,反而比东宫的其他伴读更随和柔软。
即使是面对读作仆人,写为细作的存在,陈玉莫名其妙遭到窥视的时候也不会立刻勃然大怒、杀鸡儆猴。只是平静的拆穿对方的小把戏,然而冷冰冰的警告对方,以后离他远点。
阅读过很多圣朝书籍之后,唐臻忽然多出许多浪漫的想象。
如果没有身处东宫,陈玉应该是山巅迎风独立的兰花,任凭风吹雨打,淡然凝望尘世喧嚣。即使偶尔染上尘埃也没有关系,早晚会有大雨令他恢复宁静。
也许兰花周围还会有头愚蠢的小老虎,总是小心翼翼的收着指甲,对兰花蠢蠢欲动。明知道结果是扑空落悬却乐此不疲,甩到沾在皮毛上的尘土,又迫不及待的去扒拉这株兰花。
想到梁安,唐臻心头微动,第一次认真的对比陈玉和梁安的长相。
他知道圣朝地大物博、版图辽阔,每个地域的人相比较其他的地方,无论是长相还是口音和习惯,都会有细微的差别。
在异族奴隶中留意到黎秋鸣的存在时,唐臻曾刻意的比较过梁安和黎秋鸣的长相。虽然身处两个国家,但是只看地理位置,梁安和黎秋鸣勉强能算得上是邻居。
两个人都肤色偏黑,梁安的外表是少年模样,具体表现在比同龄人更纤细的骨头和眉宇间对力量绝对信奉的单纯稚气。
然而只看身高,梁安不仅远超黎秋鸣,也比同样是西南出身的陈玉和胡柳生高出一大截。
相比之下,黎秋鸣的肤色更黑,眼眶深邃,后脑勺也更突出,好在从小习武,身姿还算挺拔,更是在遭逢大难、颠沛流离之后,咬牙保留最后一口心气不肯散开。
否则唐臻哪怕再怎么需要越黎朝的奴隶,也不可能闭着眼睛选中黎秋鸣。
岑威最初送给唐臻的异族奴隶中,黎秋鸣是最好看的那个。
唐臻不得不承认,他多少是有些颜控在身上。
然而如此颜控的唐臻,从未比较过身边伴读的长相。
原因无他,既然大家都是高颜值,为什么还要比较?
哪怕是相由心生,眉宇间总是笼罩烦躁和凶悍的施承善,受制于施乘风,只能保持安静的时候也是人模狗样,满身侯府公子的气度。
陈玉出身广西,梁安出身两广。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非要说两个人来自相同的地方,也不是不可以。
忽略陈玉的书卷气和梁安的武力值,唐臻忽然发现,他们除了身高之外,出乎预料的相像。
面部轮廓流畅,额头饱满,下颔偏方却不会显得突兀,眼形长而不狭,格外聚神。
如果是在与程守忠‘谈心’之前,发现陈玉和梁安外表的相似,唐臻也许会怀疑他的猜测。
陈玉晃了晃终于缓过口气,恢复明亮的灯,“殿下?”
唐臻又退半步,反问道,“你怎么还没出宫?”
虽然东宫为每名伴读都准备了单独的房间,以供休息,但是除了太子风寒严重,卧床修养的那段时间,伴读轻易不会在东宫留宿。
陈玉解释道,“臣正准备出宫,看守内库的羽林卫忽然来报,日常清点库房的时候有对不上账册的地开。”
整个东宫,没有人不知道太子殿下的慷慨和对内库的看重。
只要太子殿下心情好,私库的东西随便亲近的人进去,随意挑选。
内库中,哪怕只是最不起眼的东西,磕碰出以肉眼难以分辨的瑕疵,就能让太子殿下整天不高兴。
陈玉立刻去处理内库的纰漏,错过出宫的时间只能住在东宫。
因为对太子的尊重,特意在大门处等待唐臻回来。
非常的合情合理。
唐臻正色应声,难得没追问内库的差错,率先走进宫门。
陈玉举着灯笼跟在唐臻身侧,再次问道,“殿下刚才在念叨什么?”
“嗯?”唐臻面色如常的转过头与陈玉对视,心思电转,似真似假的道,“我见梁安近日总是担心两广近况,忽然想到,你们千里迢迢的赶到京都为孤做伴读,已经是三年前的事。”
陈玉满脸怀疑,随口敷衍道,“殿下好记性。”
唐臻心安理得的点头,刚成为太子殿下的时候,他为了弄明白身边的伴读都是什么来历,委实耗费了许多心思。
他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三年不曾还乡,陈卿可曾想念父母?”
充满蛊惑的声音乘着夜风吹入陈玉耳中,令他的目光恍惚了瞬,不知不觉间,竟然完全被思念和敬仰覆盖。
不必再等陈玉开口,唐臻已经有了答案。
陈玉不喜欢他。
这个如同兰花似的少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毫无保留的表达过他最真实的想法。
彼时唐臻只能虚弱的躺在床上,时不时的会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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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幻觉困扰。陈玉举着蜡烛掀开床帐,为唐臻带来温暖的光。干燥的手掌,小心翼翼的贴在唐臻的额头,像是对待珍贵易碎的瓷器。
然而唐臻用尽理智和力气,终于抬起眼皮与陈玉对视,在对方的眼中却看到深深的失望。
无论陈玉的动作多温柔,都无法掩盖他见到唐臻奄奄一息,依旧挣扎求生,最真实的反应只有失望和冷漠。
如果当时醒来的人,是原本的太子殿下那个真正的傻白甜,应该只会为陈玉的体贴感动。
哪怕曾经冒着巨大的风险,忍无可忍的点醒唐臻,有传国玉玺他也只能做个吉祥物的那次,陈玉的眼底依旧藏着深深的厌倦。
他像个巨大的矛盾体,明明期望太子彻底消失,却会在太子遇到困难的时候竭尽全力的给予帮助。
缺乏共情的唐臻,无法理解陈玉爱恨交织的矛盾情绪,想要试探对方却总是错过最好的时机。
从程守忠口中听完安定侯府的往事之后,唐臻从逻辑的角度,终于能够理解陈玉的想法和行为。
曾经的程锋无法理解安定侯对皇帝的忠心耿耿,甚至埋怨安定侯不肯将重心放在小侯爷的身上,导致小侯爷永远的留在广西。
然而程锋改名陈雪,终于站在他向往已久的广西之后,做出的决定却与曾经的安定侯一模一样。
他也没有让独子陈玉留在他的羽翼下,经过不为人知的考虑,他让陈玉成为太子伴读,千里迢迢的回到京都。
这个安定侯和程锋都不得善终的地方。
陈玉对太子和京都只有厌倦,提起家乡和父亲,寂静的双眼却立刻被点亮。能令陈玉心甘情愿的坚持去做令他不开心的事,只有他思念又敬仰的父亲,四川巡抚刘雪能够做到。
这个少年时极度不能理解安定侯的人,在安定侯一意孤行,终究被昌泰帝连累之后,惨遭大难。不知道咽下多少苦楚,终于抵达他向往已久的广西。
多年之后,大多数人都忘记他的养父,也不记得他。他却悄无声息的遗忘少年时的固执,长成养父期望的模样。
唐臻垂目盯着他和陈玉的影子,忽然好奇,曾经的昌泰帝和安定侯,是否也曾像他和陈玉这样,无声走过长长的宫巷。
刘雪究竟是在长大之后改变想法,开始理解安定侯信念,愿意对皇帝和太子效忠。还是依旧活在过去,只是用送陈玉来京都,对太子效忠的方式,强行欺骗自己,安定侯府的意志还在,就能留住安定侯和小侯爷的影子?
唐臻抬头看向明月,又生出新的疑问。
人,为什么如此复杂?
陈玉再次看向身侧,眉宇间浮现几不可见的焦躁。
他在太子的身上感受到复杂、深沉的情绪,然而太子不愿意向他透露分毫。
最重要的是,陈玉非常确定,他的耳朵没有任何问题。
太子被他忽然出声的行为吓得倒退半步之前,嘴边分明是在念叨‘沉冤昭雪’。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陈玉永远不会忽略这四个字。
太子是从福宁宫回来,程守忠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想起上次陪太子去福宁宫,满脸苦相的将军虽然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太子身上,但眼角余光总是会留给他,陈玉心中忽然生出难以忽略的焦躁。
他离开广西的时候,父亲只告诉他,程守忠可信,必要的时候可以向对方求助。但没教他,如果程守忠发现他的秘密,应该如何善后。
因为纷乱的思绪,陈玉落在唐臻侧脸处的视线久久没有收回,令唐臻想要假装没有发现都会显得欲掩弥彰。
他本想先进行充分的思考,做足准备,再与陈玉谈判。
“陈玉”唐臻的语气中含着淡淡的无奈,“你想先用晚膳,再与我谈谈。还是先与我谈谈,再用晚膳?”
陈玉悄悄攥紧藏在广袖中的手,艰难的违背心意,选择迁就唐臻,哑声道,“先用膳。”
自从年初中毒之后,太子食欲大减,哪怕小厨房费尽心思的换花样,要难哄太子多吃半碗饭,名副其实的吃饭比喝药更困难。
如果错过平日用膳的时间,原本能吃下半碗饭的太子,只吃几口都得用大半个时辰。
唐臻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即将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影响他的食欲,因为有新鲜的海虾,他甚至比平日多吃几口菜,喜得平安亲自去厨房发赏钱。
相比之下,陪唐臻用膳的陈玉就显得格外心不在焉,米饭接着米饭的往嘴里塞,最后既没吃饱,也不记得都吃过什么。
唐臻捧起消食茶,示意陈玉与他去书房。
读作仆人,写为细作的宫人见状,立刻开始悄无声息的斗争。
由陈玉送入宫的仆人,用最快的速度占领书房的窗口和门口,对其余试图靠近的人虎视眈眈。
大有对方敢靠近,他们就敢打人的意思。
唐臻打了个哈欠,熟悉的生物钟令他感觉到困顿。
他决定开门见山,长话短说,“我不在意你有什么想法,只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陈玉谨慎的思考唐臻的前半句话是否意有所指,过了许久才慢吞吞的问道,“殿下想做什么交易?”
唐臻放下茶盏,朝陈玉勾了勾手指。
直到陈玉顶着难掩防备的表情,俯身在桌案上,侧耳靠近唐臻,唐臻才愿意开口,充满诱惑的声音直达陈玉心底,“你帮我获得自由,我也给你,还有你的父亲,自由。”
陈玉的瞳孔无声扩散,如同北方冬日的冰雕般完全僵硬。
唐臻还想继续喝茶,忽然察觉到陈玉的状态不太对。
他默默后仰,直到背脊紧贴宽椅的靠背才停下,略显遗憾的看向浅绿色的瓷杯中剩下的小半盏消食茶,难得为自己的冲动忏悔。
如果他再沉得住气一点,就能喝完今日的消食茶。
“臣听不懂殿下的话。”陈玉喘着粗气给出回应,支撑在桌案上的手臂默默颤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在巨大的压力下折断。
唐臻眼中浮现淡淡的怜悯。
相比陈玉,他竟然是掌握主动权的人。
真是令人感动。
“我会带父亲、母亲和程守忠,永远的离开圣朝。今后不会再有唐氏血脉的皇帝,束缚在你和你父亲身上的枷锁也就不复存在,我们都能得到自由。”
唐臻直视陈玉的眼睛,眼中的坚定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当初的程锋不理解安定侯的忠心,如今的陈玉也无法理解陈雪的忠心。
从他和陈玉这里,彻底断开安定侯府和皇族已经延续几百年的牵绊。
事了之后,他带着昌泰帝和仙妃重新开始,不必再担忧朝不保夕。陈玉回到广西,终于完成老侯爷的信念,他和他的父亲可以再无牵挂的陪着小侯爷。
早在发现太子有意无意的试探他,陈玉就在等待与太子开诚布公的交谈或者说真刀实枪的搏杀。
他设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想过,太子会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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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不可理喻的话。
“不”陈玉疯狂摇头,语无伦次的道,“你不能这么做,不、不能!”
唐臻起身走向正远离他的陈玉,抓紧对方的手臂,不允许他继续逃避,“为什么不可以?我们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不好吗?”
“不好!”陈玉猛地挣开唐臻挟制,反而以唐臻无法反抗的力道,抓起他的衣领,神色狰狞的怒吼,“你、你知不知道为了唐氏的皇位,与多少人像老侯爷那样蒙冤而死,又有多少人如同小侯爷,悄无声息的客死他乡。甚至甚至还有我的父亲,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身份,依旧对陛下忠心耿耿。”
唐臻平静的看着陈玉,“不知道。”
简单又平淡的三个字,瞬间点燃陈玉最后的理智。
“你、不、知、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陈玉猩红的双眼中满是苍凉,声如泣血,“安定侯府在烈宗时期,还是人口兴旺的大族。因为做皇帝的走狗,无论朝堂官员还是民间百姓都谈安定侯府色变,无论主脉还是分支,每日都有人被刺杀身亡。足有两千人的大族,短短几十年,在小侯爷客死广西的时候,主脉加分支只剩下老侯爷和大姑娘,所以老侯爷才会认养子。”
唐臻听闻如此惨案,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在陈玉愤怒的凝视中思索片刻,诚恳的道,“听闻这样的悲剧,我很心痛。”
陈玉狼狈的喘了口气,抬起腿去摸靴子里藏着的匕首。
太子说的没错。
安定侯府和唐氏皇族的牵绊,早就该结束。
他现在就杀了这个没有心的祸害!
唐臻闭眼躲避烛火照在匕首上折射的光,语气终于因为反抗不再平淡,却仅仅是比原来急促了些,“再为唐氏皇族做最后一件事,你和程锋就能得到永远的自由!”
呼啸而至的风轻而易举的吹开唐臻掉落的头发,令他感受到刺痛的错觉。
唐臻重新睁开眼睛,目光从距离他的眉心不足半寸的利刃,移动到目光沉沉,仿佛索命厉鬼的陈玉身上,
“唐氏皇族比安定侯稍好些,还剩下我和我的父亲。”
他从不觉得可以达成目标的手段分高低贵贱,虽然无法共情,但世间万物,总是有逻辑能够贴合。
只要有逻辑,就可以分析,能够模仿。
唐臻忽然苦笑,再次闭上眼睛,如同粘板上已经认命的鱼。
“我从记事起就被关在这里,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父亲很喜欢我,抱过我,夸过我,也摸过我的头,但是我不记得,没有任何印象。只知道哪怕一步一跪的彰显孝心,父亲依旧不愿意见我。要不是程守忠能偷到父亲的斗篷和糖果,我至今仍旧不敢相信,父亲没有厌恶我。”
惨淡的语气逐渐渗入愤恨。
“我受够了!”唐臻猛地睁开已经与陈玉别无二致的猩红眼睛,眼泪无声顺着眼角落下,“在你们眼中我是什么?关在名为东宫的笼子中,谁想要参观就能来参观的野兽?”
“我的父亲呢?他是有权利关闭的笼子的野兽?”
“我宁愿在赴死的路上与家人团聚,也不想在笼子中浑浑噩噩的等待父母亡故的消息。”
陈玉在唐臻不管不顾的贴近他的瞬间,手忙脚乱的丢掉匕首,眼中坚定的愤恨被冲得七零八落。身心俱疲的推开唐臻,跌落在唐臻身侧的桌案上,迷茫的望着房顶的横梁。
他不得不承认现实,唐氏皇族没有踩在安定侯府的血肉上享福。
他对唐臻的憎恨,只是可怜人对另一个可怜人的嫉妒。
多么可笑。
脱离生命威胁,唐臻狠狠的松了口气。
在他判断中,陈玉始终是伴读中危险性最小的人。他想过说服陈玉的过程,也许不会容易,但没有料到陈玉会如此失控。
因此在时间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他才会选择如此激进的方式与陈玉摊牌。
果然太过激进。
好在面对风险的人是他,不是福宁宫中任何人。
良久后,唐臻感受到身侧的人逐渐平静,恢复理智,轻声道,“我不知道父亲的皇位下有多少尸骨和鲜血。我只知道,那张冰冷的皇位彻底失去唐氏皇族的温度,能令依旧前仆后继,用骨肉血液滋养皇位的人停下脚步,拥有自己的人生。”
我们相互放过,成全彼此,不好吗?
不知何时,陈玉再次泪流满面。
他浑身颤抖的伸出手,艰难的摩挲唐臻的位置,忽然告诉唐臻一个与他们正在说的事,毫不相关的秘密。
“我只是父亲的养子。”
陈雪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
他唯一的养子,是广西某个平平无奇的渔村中出生的男孩。
男孩的亲生父亲不知道他的存在时出海,遇到暴雨天气被困。他将仅存的粮食都喂给在海中捡到的六个年岁不等的孩子,虽然没饿死,但彻底拖垮了身体。
男孩五岁,父亲亡故,生他难产的母亲只坚持半年,也撒手人寰。
不久之后,有个长相狰狞恐怖的人来到渔村,问男孩愿不愿意和他走,他会认男孩为养子。
“我很害怕,问他为什么愿意认我做养子,他是不是有很多养子。”陈玉扬起嘴角,眼前的画面再度因为泪水模糊。
“他告诉我,如果没有意外,他只会有我一个养子。他家有代代相传的信仰,必须有人继承。选中我,是因为我与他家有缘,他的兄长曾因为救我的父亲亡故。”
陈玉终于找到唐臻的手,立刻紧紧抓住,力气大得令唐臻下意识的发出痛呼。
“我答应你,如果在沉默中耗尽心血,是父亲注定要面临的命运,我愿意冒着提前覆灭的风险博取未来的自由。”
唐臻默默忍受手上的痛楚,因为陈玉的故事久久没有回神。
安定侯与程锋,陈雪与陈玉,再加上客死他乡的小侯爷。
世间的牵绊不止血缘,还有
唐臻望着摇曳的烛火,眉宇间逐渐浮现茫然。
还有什么?
第40章二合一
有陈玉的支持,唐臻的计划已经初具雏形,只差衔接各个环节的关键之处,仍旧需要仔细打磨。
湖广布政史沈思水正通过请安折子与唐臻聊的火热。
唐臻越强调四川巡抚得到东宫诏书的表彰,是因为四川巡抚在防备红莲贼子方面,有杰出的表现。湖广布政史沈思水越觉得,他能通过红莲贼子得到其他好处,不知不觉的改变对红莲贼子的态度。
他原本下令,以最快的速度将红莲贼子撵出湖广境内,忽然变成,对红莲贼子困而不剿。
如今在湖广,除了城池和乡镇外有大量的卫所军队巡视,通向各地的必经之路也有大量士兵驻扎。
红莲贼子只能躲在深山老林中,依靠与野兽搏命获得食物,耐心等待能够逃出湖广的机会。
作为成熟的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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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是靠近想要达到的目标,唐臻却冷静理智。
他没急着挑动沈思水的怒火,继续耐心细致的与沈思水周旋,令对方从他破绽百出的文字中,得到错误的信息。
‘太子懦弱且胆小,是只有点小聪明,喜欢虚张声势的铁公鸡。’
‘只要继续与太子周旋,坚持不懈的告诉太子,红莲贼子恐怖血.腥的恶行,消磨太子的胆量。早晚能让太子妥协,愿意支付令他满意的报酬,求他将红莲贼子留在湖广,别威胁到京都的安全。’
各怀心思的笔友都觉得,自己才是最后能达成目标的人,游刃有余的通过文字,编织请君入瓮的牢笼。
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得疲惫。
期间其他省份陆续向京都送来,对红莲贼子的审问过程和结果。
唐臻匆匆翻过这些折子,大失所望。
这次红莲闹出震惊整个圣朝的动静,除了与贵州相隔数个省份的山东和山西,各个行省皆如惊弓之鸟,自上而下,至少有数个不眠之夜。审问的过程和结果却与过去的几十年,贵州审问红莲贼子的记载几乎没有区别。
所有被活捉的红莲贼子都有强烈的厌世倾向。
无论是严刑拷打,还是为他们提供温暖、安全的环境和充足的食物,皆不会令红莲贼子动容。
他们甚至会展现出强烈的破坏性。疯狂的打杂所有视线范围的人或物,哪怕饿着肚子,也要将食物摔在地上,然而饿到极致,没办法再保持体力的时候他们却会趴在地上,吃已经沾满灰尘,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食物。
官府见状,以为红莲贼子肯用饭,是逐渐恢复理智的征兆。抱着试试的想法,下次饭点,又给红莲贼子提供新鲜美味的食物,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打破红莲贼子的心防。
万万没有想到,红莲贼子无论什么时间看到食物,是否正处于饥饿,第一时间做出的选择都将完整的食物砸烂,再用沾着鲜血和泥土的手,抓起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食物胡乱塞进嘴里。
发疯和破坏,似乎已经被不知名的力量深深的刻在他们的骨头上的指令。
官府本就是在用刑无果的情况下,没有办法,才会想到用怀柔的方式去撬红莲贼子的嘴。
发现对方软硬不吃,就像是面对缩在壳中不肯露头的乌龟。
他们不是不可以,直接暴力砸坏乌龟又厚有重的壳,但这除了令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乌龟痛苦的死亡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无奈之下,官府只能硬着头皮提审。
红莲贼子能轻而易举的混进流民中,各个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看任何人的目光中都充满死寂。
不发疯的时候,他们像是毫无生机的布偶娃娃,任人摆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如果被疼痛或声音强行唤醒,他们会立刻陷入亢奋,具体表现为疯狂的挣扎,不计代价,更不会在乎此时的挣扎是不是以生命为代价。
想让他们开口,得到有用的信息,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唐臻放下奏折,盯着手心的墨迹陷入深思。
他诡异的能够理解红莲贼子的状态,觉得活着没意思,也不想活,但不甘心默默无闻的死去,每次发疯都是表达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和愤恨。
连生死都不在意,又怎么会惧怕疼痛?
也许在他们眼中,越是痛苦,越能证明他们正真实的存在,越是令人兴奋。
寂静的书房忽然响起兴致盎然的轻快笑意。
不知不觉间完全被深沉填满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整齐罗列的奏折。
可惜他马上就要从泥泞中脱身,拥抱自由,否则很愿意会一会胆敢操纵疯子,不怕被反噬的狂徒。
敢于利用疯子,甚至源源不断的制造疯子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正常人?
仅仅是通过这些记录失败的审问过程和结果的折子,唐臻就能肯定,红莲贼子中几乎没有正常人。
他上辈子就知道,完全脱离理智的疯狂与劣质的基因没有区别,迟早都会被淘汰,这是自然定律。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然而红莲贼子的发展,毫无疑问的早就开始违背自然定律。
红莲第一次出现,是南宁侯薛寄覆灭的第三年,在贵州多地造成混乱,然后逐渐平息。
红莲第二次大规模出现,是嘉国公吴轩和醉酒砍成宗的第二年,贵州五年之内,两次元气大伤,险些没压住这次的动乱。
红莲在贵州的两次兴盛,仅仅相隔四年,破坏力却截然不同。
唐臻从能找到的所有文字记载和来源于身边伴读的消息,整理出清晰的逻辑链条。
贵州第二次出现的红莲,无限接近这次冲出贵州,造成各行省自下而上、人心惶惶的红莲。
真正的疯子,满脑子都是疯狂。
自己都没有未来,怎么可能在意红莲有没有未来?
如今是昌泰二十四年,距离贵州的红莲第二次大规模出现已经二十七年。以红莲只有青壮,没有老弱妇孺的情况,红莲的活跃人口至少完整的更换一批。
如果红莲内部有还没公之于众的极端情况,完整的更换三批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即使单从人数看,红莲在贵州权贵的打压之下,坚持三十年。人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如今甚至多到能同时给周边的数个行省,造成莫大的心里压力。
究竟是什么支撑源源不断的正常人成为疯子的养料,最后也变成疯子?
难道疯子也有种群效应?
唐臻不信,他从未听说有哪个在精.神病院工作的普通人,因为与精.神病相处的时间太长,也变成疯子。
贵州肯定有依旧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惜”唐臻闭上眼睛,通过刻意延长的呼吸,缓解亢奋的情绪,低声道,“我是个正常人,要去过自由的生活。”
不知道过去多久,唐臻在亢奋过后,昏昏欲睡的疲惫中沉浮。门外忽然响起嘈杂的争执,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唐臻冷着脸睁开眼睛,拎起空荡的茶壶,大步走向门口。
外面的人最好是有不能耽搁的要紧事才如此吵闹,否则
热烈的阳光终于摆脱房门的阻隔,尽数倾泻在唐臻身上,令他不得不暂时眯起眼睛,免得当众流泪。
好不容易能看清院子中的人都有谁,唐臻却觉得,情况混乱的远超他的想象。他默默放下茶壶,闭眼又睁开。
很好,不是梦。
多日不见的李晓朝看起来非常憔悴,额间的乱发飘荡在他耳畔,衬托着他眼角的细纹远比平日明显。虽然穿着轻甲,但不难看到他的衣袖和腰臀间密集的褶皱。
引人沉醉的桃花眼眨也不眨的看向唐臻,盛满复杂得只能依稀分辨出善意的情绪。
唐臻脸色难看的忍着心间翻涌的心疼和愧疚,强行转移视线,看向如同怒发冲冠的公鸡似的挡在李晓朝面前,正背对着他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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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手中权力的平安依旧神出鬼没,不再管唐臻身边的事,也不会经常出现在唐臻面前。
唐臻记得昨日,平安曾带着元宝陪他在园中散步。
按照常理,接下来至少三天,平安都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相比狼狈又疲倦的李晓朝,平安看上去莫名有些亢奋,浑身上下,甚至飞扬的头发丝都在宣扬他的愤怒。
即使唐臻出现,也没能吸引平安的目光。
这位有更年期倾向的中年男人,正以唐臻看不见的目光,坚持不懈的凝视李晓朝。
唐臻放弃琢磨平安,再次转移视线。
陈玉满脸茫然的站在墙角,与唐臻对视时满脸无辜,只差将‘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刻在脑门。
黎秋鸣和最近后来居上、深得唐臻宠爱的朝鲜奴隶小菜,分别站在李晓朝和平安身侧,想要融入新团体的心思昭然若揭。
用不了多久,这个烂摊子就会被他彻底丢掉
唐臻捏了捏眉心,放弃观察更多的细节,像是九十高龄,四代同堂的老祖宗似的开始信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的原则。
以开门见山的询问方式,为接下来的和稀泥做铺垫。
“怎么回事?”
黎秋鸣通过强大的学习能力和细致的观察,发现有矛盾发生的时候,先开口的人能占据更多的优势,立刻仗着身高挤开小菜。
给太子送异族奴隶的权贵越来越多,太子都来者不拒的收下。黎秋鸣在东宫虽然依旧特殊,实际地位却在悄无声息的下降。
尤其是与他同时进宫,早些时候完全不被太子看在眼中的朝鲜奴隶小菜忽然崭露头角,得到太子的看中,导致黎秋鸣的处境更加尴尬。黎秋鸣只能庆幸他已经不是奴隶,还有骠骑大将军愿意认他做义子的承诺。
如今太子召异族奴隶陪伴,十次有五次都会选择小菜,四次召见黎秋鸣。余下的一次,由几十名异族奴隶争夺。
种种打击之下,黎秋鸣的成长非常迅速,不仅学会主动讨好李晓朝,也无师自通的明白,尽量不能得罪东宫的掌事太监平安。
所以他告状的对象是小菜。
这个夺走太子宠爱的贱人!
然而小菜也不是软柿子。
他自认经历千难万险才能得到如今的生活,黎秋鸣因为命好,会说圣朝语言被太子看重,占得太多先机。以至于他即使变得比黎秋鸣更得宠,也无法有个好听的名字,依旧被困在奴隶的身份中,无法挣脱。
如果黎秋鸣不存在,太子会不会让他,去顶替黎秋鸣如今拥有的东宫护卫和将军义子的身份?
一时之间,两名视对方为肉中刺、眼中钉的异族奴隶,竟然抱着几乎相同的想法,同时有所行动。
“殿下!”
‘啪!’
黎秋鸣仗着身高,得到先行开口的机会。
落后半步的小菜见状,立刻改变思路,握拳锤在毫无防备的黎秋鸣脸上。
唐臻倒退半步,面无表情的看向拳打脚踢,扭打得不分彼此的黎秋鸣和小菜,决定不问缘由,各打五十大板。
相比想法太多,能力不足以兑现野心的黎秋鸣,唐臻更看好人狠话不多的小菜。命令宫人将他们拖出去,各抽十鞭之后,他又让宫人取百两银子赏赐给他们。两名异族奴隶被拖走,拥挤的院子顿时显得宽敞许多。
唐臻的目光依次扫过剩下的三个人,再次问道,“怎么回事?”
“殿下”李晓朝绕过平安,局促的攥住垂在身侧的手掌,“上次见到殿下已经是半个月前,我只是想亲自看望殿下,确定殿下在宫中一切都好没有不开心的地方。”
唐臻低下头,沉默的对抗心间激烈翻涌的陌生情绪,藏在阴影中的眼底逐渐汇聚阴霾。
虽然在临走之前实现原主的愿望,让原主牵挂的人都下去陪他很难,但唐臻愿意试试。
陈玉为了避免被书房外的乱象波及,特意站在墙角,也就是唐臻的身侧,刚好将唐臻明显不正常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僵硬的后退半步,佯装冷静的移开视线,竭尽全力的忽略突然加速的心跳和想要逃离危险的冲动。
过去的十几年,陈玉从未对梁安有任何羡慕。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难以抑制的羡慕梁安对危险,如同野兽般敏感的直觉。
早知道东宫的情况如此复杂,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看到岑威满心赤诚的为太子的将来做打算,太子却已经准备跑路,觉得岑威过于可怜。于是轻易的答应岑威,替对方传话。
平安再次挡在李晓朝面前,语气颇为恼怒的警告,“宫中有我,有殿下的伴读,还有羽林卫,怎么可能令殿下受委屈?大将军不必多虑。”
“你没让殿下受委屈?”李晓朝脸色陡然严肃,看向平安的目光如同锐利的刀锋,“你对福宁宫发誓,真的没令殿下受过委屈?”
平安早就习惯,李晓朝的妥协和退让。
在他认知中,李晓朝对太子有别样的心思,确实应该心虚,夹着尾巴做人是应有之义。因此肆无忌惮的得寸进尺,完全没想到,李晓朝会忽然质问他。
平安猝不及防的被戳中心事,心脏险些漏跳半拍,沉默了会才冷冰冰的开口,“福宁宫的事,自然有程将军操心,不牢您记挂。”
无论是气势,还是气度,都输的一败涂地。
哪怕是懵懂的察觉到不对劲的陈玉,现在也知道,平安做过对不起昌泰帝信任的事。
陈玉再次退后半步,只恨不能与身旁的古树彻底融合,不分彼此。
唐臻强行压下心间混乱的感情和思绪,咬牙开口,“请大将军进来,孤要与大将军秘谈。”
他想做又聋又哑的家翁,不愿意再节外生枝,是李晓朝非要撞上来,总怪不到他身上。
原主的感情远比他想象中的充沛。
万一他带着昌泰帝和仙妃逃亡的路上,有关于李晓朝和孟长明消息传开,引起原主的情绪,影响他的判断唐臻拒绝这个思路。
在真正的开始计划之前,他必须扫清障碍,提前规避所有能通过各种手段躲避的风险。
李晓朝面露喜色,轻而易举的掀翻试图继续挡路的平安,三步并成两步走进书房,丝毫不掩饰他的急切。
陈玉默默接住平安,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骠骑大将军是天赋卓越的武将。
平安还没稳住身形,先竭尽全力的挣扎,看向李晓朝的背影,正好看见书房的门当着他的面,紧紧闭合。
他目眦欲裂,连滚带爬的冲向书房,“殿下!”
陈玉连忙拦住平安,“殿下心中有数,公公不必担心。”
单纯论对李晓朝的恨意,这里没人能比得过他。
然而世上终究有比李晓朝更很重要的事情,比如父亲和殿下的自由。
十六年的圈养,没有养废太子,他依旧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逃脱泥潭的计划,可见其心性之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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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相信,太子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宁可委屈些,也不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惹怒李晓朝,引来没必要的瞩目。
李晓朝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在太子依旧愿意表达对他亲近时,做出有可能推开太子的事。
陈玉憎恨李晓朝,但从不会看轻对方。
恰恰相反,他深刻的明白,李晓朝是个阴险狡诈,为了达成目的,什么事都愿意做的小人。
可惜世人皆愚昧,竟然认为李晓朝是有情有义的君子。
平安握紧拳头,狠狠落在空中。
直到李晓朝毫不客气的质问他,如同对待轻贱的奴仆般对他动用武力,他才深刻的认识到,面对有权有势的李晓朝,他有多无力。
如果李晓朝勉强殿下
“不行!”平安起码已经认识到,他没有资格与李晓朝硬碰硬,闷声道,“我去给殿下和大将军上茶。”
陈玉见平安恢复冷静,松了口气,依旧挡在平安面前,漆黑的双眼充满令人沉静的力量,轻声道,“公公安心,我是受到岑威的托付,进宫替他朝太子回话。”
平安想到岑威,寂灭的双眼立刻重新燃起光亮。
如果龙虎少将军愿意保护殿下,李晓朝想要继续道貌岸然的保持骠骑大将军的形象,肯定会有所束缚,不能肆无忌惮的欺辱殿下。
“岑兄数次为殿下前往京郊,请正在养病的孟首辅回京,教导殿下儒史经典,今日终于以诚心打动孟首辅。”陈玉抬起头看向太阳的位置,笑道,“半个时辰之内,岑兄必会亲自进宫给殿下请安。”
平安闻言,溢于言表的欣喜和激动瞬间收敛,神色复杂的凝视陈玉轻松又愉快的笑容,眼底深处浮现淡淡的羡慕。
如果他和陈玉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现在也能感受到由衷的轻松?
孟长明终究还是回来了。
平安记得,当初孟长明离开的时候,他心情复杂的厉害,不乏庆幸。
如今对方回来,平安依旧心情复杂却难以忽略庆幸。
先帝保佑,这两个祸害尽管相互折磨千万别在牵连殿下。
平安双手合十,守在距离书房大门最近的位置,专心祷告。
陈玉回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若有所思的打量平安。
东宫似乎发生过他不知道的事,平安为什么会忽然对李晓朝,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良久之后,终于有声音打破焦躁的寂静。
陈玉和平安同时抬起头,看向院门。
身着墨色长袍的岑威龙行虎步,他身边有名身着朱红色广袖长袍,满脸冷淡矜持的青年,明明走路的速度也不慢,相比满身气势的岑威却显得仪态万千,足以入画。
陈玉率先迎上去,先朝岑威点头,“岑兄。”
然后对孟首辅躬身长揖,“孟首辅。”
直到此刻,陈玉才惊讶的发现,圣朝的武曲星和文曲星竟然年纪仿佛。
古话曾有言,若是恰逢天下大乱,豪杰辈出之时,山河即可如故。
可惜殿下不愿意再赌。
孟长明朝着陈玉点头,不满的道,“我对你说过,不必讲究这些俗礼。”
陈玉笑而不语。
面对与岑威同样少年成名的孟长明,他总是会生出难以言喻的距离感,不敢有任何造次。
他将这归结于武将和文臣的区别。
岑威轻咳了声,悄悄对陈玉使眼色,“殿下听闻长明愿意进宫教导他的消息,是不是高兴坏了,正在思索要如何为长明接风?”
孟长明脸色稍缓,再次看向陈玉。
他不喜欢违背他的意愿,非要与他客气的人。
目前为止,能做到这点的人只有太子和岑威。
陈玉扬起笑容,说出思索已久的答案,“我来得不巧,刚好骠骑大将军要与殿下秘谈,还没来得及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
“李、晓、朝?秘谈?”始终冷淡矜持的孟长明脸色陡变,猛地转头看向紧闭的书房大门,冷笑道,“太子和李晓朝单独在里面?”
陈玉觉得不太对劲,求助的看向岑威。
然而没等岑威有反应,孟长明已经从陈玉的脸上看到答案,如同飘浮的火云般,以令所有人惊艳的速度移动到门口,猛地出脚。
紧闭的房门在巨响中,应声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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