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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纨绔子弟

“呼……”

长生吼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重新捡回自己掉了一地的仙风道骨:“算了,不提了。”

“你是遇到了麻烦?”

问荇揉了揉发疼的耳朵,这才将刚刚放远的符箓拿近些。

“别担心,我刚刚算到柳少爷最近状况平稳,你就放心该干嘛干嘛。”

“上次算到的凶事已经算不出了,不是被你们化解了吗?”长生不解,“难道又出事了。”

赶走问家人后,问荇自认也没做什么大事,再仔细想想,许是他过快察觉到血玉有恙,提前将危险扼杀,长生才算不出来?

听长生的意思,是不认为柳连鹊后面会出事,所以甚至都没亲自过来看究竟,只派了自家鸽子带话。

“好了,后面别再用些稀奇古怪的办法寻我。”

长生叹了口气,后怕道:“实在遇到麻烦事,真要寻我就往西走百里路,到山里找我。”

往西走百里还要去无名深山中找人,还不如说干脆别来找他。

长生明摆着是暂时不会出面,要隐居山林隐居到底了。

得到专业人士的保证,问荇心里石头算是半落下地来。

剩下那半得等到柳连鹊身上的事全部了掉再说。

问荇趁着天色还早,朝着醇香楼过去。

他今天依旧没带货,从沿路的摊贩手里买了个磨粉的石臼,也不沉重,刚好一只手就能托住,适合捣些小调料。

有醇香楼大厨的潜心研究,茅草的消耗速度一直都不快,但问荇觉得还可以继续节省这笔开支。

给他灵感的是磨成粉的细盐和前些日掌柜所得精心包装的西域香料。

如果把茅草研磨成粉,是不是会比整片或者切碎了的叶子更加省原料呢?

他到醇香楼后,边喝了杯茶,边和许掌柜提了自己的猜。

许曲江听罢,非常爽快从后厨取来茅草,还担心他人手不够,给他找来两个厨子帮忙:“你想试当然可行,也不用自己带个石臼,我们家酒楼里就有石臼。”

“小石臼方便试水,要是情况不对能把成本收住。”

而且试完石臼还能带回自家用,观摩了几次后,问荇也想试试在家做调料,不急着拿出去卖,就单自己多学门手艺放家里吃。

他尝试将茅草先切成小块,随后烘干用石臼捣碎成粉末,最后出来效果差强人意。

他家的茅草能够保持惊人的长时间不腐坏,但直接烘干后拿去烹饪菜品,反倒是带了些微苦的青草味。

“太苦了,看来不行。”旁边的厨子尝了尝味,苦着脸萌生退意,“小问,咱家调料也不紧缺,犯不着想办法磨成粉吧?”

而且调料用得慢,问荇不是挣得少吗?

“再试试看。”

许曲江给的茅草还剩下大半,问荇不想现在就轻易放弃。

他又试了水煮后将液体熬煮收集存留,但让厨子们看过后,厨子们认为收集起来的汁液腐坏速度还会更快,可能熬出来几刻钟就要变味,且无法节省香料。

这条路也行不通了。

“做成酱或许会好些?”

问荇想了想,眼下只剩下制作酱料一条路了。

酱料可以保持茅草湿度,同时具有更长的保存期,只是需要和其他佐料放在一块……

“有道理!”厨子眼睛一亮,“我们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问荇像省成本,醇香楼自然也想。

他们厨子也都试过磨粉、收集汁液,制作酱料却偏偏被忽略掉,是因为厨子们打心眼里觉得茅草和其他让菜肴入味的叶子一样,不适合制作酱料。

几个时辰下来,众人按照辣椒酱的做法,将青红色辣椒切丝处理。问荇看准时机将茅草捣碎,在熬制好辣酱后将茅草封入其中,再加入其他佐料。

由于用的不是酸辣泡椒酱的做法,辣酱不需要长时间发酵,静置一段时间后就能够直接加入菜里。

问荇眼见着鸡杂下锅翻炒,已经到了添加佐料的时候。

厨子拿着勺子,小心翼翼朝鸡杂里面挖了大半勺辣椒酱,处理再新鲜的下水都要做得味道重。

其实辣酱里放的茅草很少,像这么一罐辣酱能炒二三十份大份的鸡杂,可其中的茅草放到之前,最多只能烹饪十道荤菜,足足省了一半的茅草。

所有人都怀着紧张的心情凑在锅前,就连忙得不可开支的许掌柜都抽空不住来观察情况。

若是真的成了,那往后买茅草的花销又能少一笔。

想到问荇明明就是卖茅草的货源,现在却自告奋勇帮他们节省原料,许掌柜心中涌起阵感动。

每次问荇过来,不光会想着他自己挣钱,还会替他们着想。他是真的相信柳少爷和问荇有些情谊在,否则问荇也不是冤大头,哪会这么热心?

不消片刻,丝毫不减的四溢香气唤醒所有人的味蕾,也引得众人激动万分。

成功了!

不能吃辣的小厨子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也跟着笑了。

“掌柜,你尝尝。”

许掌柜夹起一筷子鸡杂,脆嫩爽口的鸡胗配着绵软的鸡肠,引得人胃口大开,上面挂着麻辣的汤汁,忍不住想要再多来几口,顺便再要一碗白米饭配着吃。

他没搁下筷子便不住拊掌:“好,好!”

下水内脏处理起来不能过于突出本味,之前他们也在为了爆炒鸡杂、猪肝时味道过鲜引得有些客人不满,可现在完全不用过多担心。

配比好的辣酱里加入少量茅草,提鲜增色的同时很好控制用量,成本降低了,美味度却大大提高。

“掌柜的,要是茅草卖不完,我们是不是这个还能往外面卖辣酱?”问荇又给许掌柜出了个主意。

酒楼卖些货有先例在,醇香楼突然给客人带辣酱也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直接卖茅草相当于卖醇香楼家秘方,肯定行不通,但如果卖加工过的辣酱就算不上了,不仅帮问荇消化掉多出来的茅草,醇香楼还赚了笔额外的银子和名声,一举两得。

“好主意,待到这几日辣酱吃着没问题,我就把试着把辣酱包装好给客人卖出去。”许掌柜脑中迅速有了方案,看着问荇怎么看怎么顺眼,笑得眯了眼睛:“你每次来都让我觉得惊喜。”

“小问可真是醇香楼的福星!”

“是啊。”阿明帮腔,“自从有问小哥在,咱们月钱都涨了不少。”

虽然问荇不是顶上管着他们的人,可伙计们打心眼里都很敬重问荇。

问荇尝着鸡杂,确认过菜肴的确美味后,说了几句谦虚客套的话,为了柳连鹊的嘱托,把许掌柜拉到一边。

远离喧嚣热闹的人群,许掌柜意识到问荇要提正事,渐渐严肃起来:“小问,你有什么事要说?”

“掌柜的,你知道柳家过年那会会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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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到时候会找县里镇里挑得起大梁的酒家吗?”

“自然知道,他们把过年的筵席叫迎春宴,只是之前我们酒楼够不上资格,加上怕给少爷添麻烦,所以我一直没打算掺和。”

许曲江诧异:“你现在和我提,莫不是……?”

问荇颔首:“我希望掌柜能争取承办迎春宴,办好了对醇香楼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明白,可迎春宴要从现在就开始筹备,会耗费我们家跑堂和厨子大量的心力。”

许曲江神色复杂,他不是不愿去争,只是哪怕现在醇香楼已经做到江安镇第一,去和县里那些根基稳固的酒楼争也是希望渺茫。

“你遇着什么事,非要去争取到迎春宴才可以吗?”他非常精明地察觉到问荇突然如此提议,定不会是心血来潮。

“是。”

问荇坦坦荡荡承认。

“不瞒着掌柜,我因为些事要去柳家,可我现在很难凭着其他法子进去,我想跟着醇香楼进去。”

“掌柜放心,不是有损我夫郎名誉和醇香楼名声的缘由。”

他只是遵从柳连鹊的托付,拿回属于柳连鹊的东西。

“居然让你进不去家门,简直荒唐!”

许曲江义愤填膺,柳连鹊好歹是嫡子,他走后他家赘婿居然凄惨到连柳家门都进不去。

“他们让我走的时候给了些银子,摆明是不想管我,也不想和我扯关系了。”

问荇语调诚恳:“且我希望我夫郎在天之灵可见,我不需要低声下气像狗皮膏药,靠着正途也能去往柳家。”

“我答应你。”

他的话说到了许曲江心坎里,有着长久累积的信任,他思考片刻答应了问荇的请求:“我会极力争取迎春宴的资格,不光是为你,也为醇香楼。”

如果真的选上了给柳家摆筵席,醇香楼肯定可以名声大噪,何乐不为呢?

“只是有些事,我希望你能知道。”

许曲江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这儿,早年落下过伤,到大冷天就会疼。”

“人老了没办法,每年冬天多多少少都得犯些病,压根拦不住。”

他看起来强壮,但身体随着天气变冷每况愈下,一年也比一年差,许曲江很担心自己在什么节骨眼上掉链子。

“你要勤来醇香楼,迎春宴的事要学着顶半边天。”他作出副严厉模样,“问荇,听到了吗?”

“我知道了。”

问荇瞧着许掌柜比第一次来要佝偻的身子,喉咙发涩,坚决地答。

听到问荇应得爽快,许掌柜深深看着他,意问深长道:“不光是现在,你往后就是醇香楼的半边天。”

“我该去核账了,你也去休息吧。”

“我跟掌柜去。”问荇跟了上来,既然许曲江给他做半边天的机会,他订定然会死死抓住。

“好。”

许曲江露出个笑:“那我和你要好好说下账面怎么对,你要听仔细。”

翌日,晌午。

“人呢?”厨房里温度高,厨子们都热得满头大汗,却也不敢擦,急急把刚出锅的赛熊掌给取下来。

最近几天挺忙,加上醇香楼最近新菜推出去一道被夸一道,反响实在太好,伙计们跑得脚底冒烟都来不及上菜。

“有桌客人急着要,催了三次了!!!”

“我去拿给客人吧。”

温和的声音凭空出现在他身边,问荇已经悄然站了好久,安静到厨子刚才没注意到他。

厨子练练摇头。

“问小哥你可别,菜烫得很叫阿明来端,那家伙肯定跑哪偷懒去了。”

拖许掌柜大力夸赞的福,全醇香楼上下现在都对问荇肃然起敬,就差把他供上财神爷的位置,哪能让他端盘子倒水?

“阿明没偷懒,他端了米糕刚才出去,还是我来吧。”

问荇刚刚碰着阿明了,小伙子走得摇摇晃晃,左手米糕右手凉粉,如果不是怕挨许掌柜训嘴里还能再叼一份,哪有空再拿这么大盘肉。

“给我吧,不然客人得着急,他们不是都催了三遍吗?”他也不管厨子犹不犹豫,手里放两块干净的布防止烫伤,就这么端着大盘子稳稳当当朝外面走。

“欸,就靠楼梯那桌啊!谢谢问小哥————”

厨子见拦不住,也只能扯开嗓子嘱咐他:“对了,那桌客人挺麻烦,一刻钟多催了三次,你千万小心些,对付不来就让阿明他们顶着。”

“知道了。”

是许掌柜授意问荇到堂前来,感受下上菜传菜备菜的盛况,问荇这才勤快地跟过来。

让他等了快一上午,可算找到能帮忙的地方。

刚刚厨子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客人不好对付。

“怎么这么慢,你们酒楼干什么吃的?我们要饿死了!”

这桌有六个人,全是青年男子,开口那个满脸不耐烦,声音大得隔壁桌喝小酒的几个中年人频频侧目。

那青年面色微红,显然是刚刚喝了点酒,脾气上来让本就低下的素质暴露无遗。

他这行头在江安镇确实算得上贵气,但问荇见过柳家的衣食住行,倒也不觉得这青年家里多大富大贵。

干跑堂遇着奇葩事简直稀松平常,问荇平时听跑堂们抱怨多了,甚至觉得眼前客人没掀桌打人都还算好对付。

“是我们怠慢了。”

本着不给许掌柜添麻烦的原则,他面上依旧恭敬,将赛熊掌摆在桌上。

“我们上菜是按照顺序,逾时应退一半客官的钱,大菜规定都是二刻时间内,要是逾时,我也绝不推脱。”

赛熊掌本来就慢,而且现在才过去一刻钟多点,这男的看着就是来找碴的家伙。

问荇这话还算很客气,而且也没带阴阳怪气的语调,他音色本就悦耳,说得隔壁桌客人都不禁面色缓和。

锦衣青年却脸色变了又变:“你阴阳我?”

他声音又大又尖,仿佛被踩到尾巴的老鼠:“你知道我是谁吗,叫你们掌柜过来!”

问荇面露难色:“今天客人很多,掌柜的那边……”

锦衣青年不耐烦打断他:“那边能怎么着我不管,我就是要见掌柜,酒楼掌柜能忙哪去?”

“你个臭伙计还敢顶撞我,知道少爷我是谁吗。”

问荇懒得接话,只是低着头,借着表面害怕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心里盘算着中午吃什么好。

算了,还是别找阿明他们顶包了,这桌客人脾气太大。

“我可是宋家人,知道我们宋家吗?”提起自家,青年眼中掠过得色。

问荇心里毫无波澜。

哪个宋家?他完全没听说过。

“原来是钱庄的宋公子!”阿明送完菜看问荇低头不说话,以为他被难堪得下不来台,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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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上前替他解围。

“公子,您吃好喝好别和我们这种粗人一般计较,给您送盘干果,就当赔罪的小彩头。”

“我在乎那盘干果吗,谁叫你说话了?”宋公子狠狠瞪了眼阿明,“我是在问他听没听过,你又是老几!”

问荇依旧低着头,声音很低:“听过,当然听过。”

“听过就好。”宋公子冷哼了声,面色稍稍变好,“我告诉你,本少爷今天心情好,干果端上来,不和你计较了。”

“否则上菜这么慢还敢顶嘴,我要让你在这干不下去。”他得意扫了眼同桌的友人,仿佛在庆祝自己取得胜利。

“是,是。”

阿明赶在问荇前面开口,松了口气。

这宋公子平时就跋扈,家里也就开了个小钱庄,脾气大得和王公贵族似得,上次来还摔了杯子都没赔,今天能这么快安生下来也算好事。

看不惯宋公子脾性的不止阿明,还有边上的酒客,他们都是醇香楼的常客,又是官府当差的消息灵通,也见过听过宋公子那德行。

“宋家那小子真是…不就是妹妹和柳公子走得近点,现在倒真把自己当回事。”

年轻点的壮汉醉醺醺地嘀咕,说得宋公子脸色又不甚好看。可碍于对方在衙门当差,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又恶狠狠看向问荇,打算借着他们撒气。

可他骂人的话没说出口,和抬起头的问荇四目相对,见着他那张脸顿时哑了声。

啧,这破跑堂长得还挺好看。

“……对啊,我家就是和柳家关系好,你们知道了还敢对我这样?”

柳家?

柳可不是什么常见姓氏,据问荇所知,方圆百里算得上高门大户的柳家牌匾上挂着的柳字,是柳连鹊的柳。

可柳连鹊没法和哪家小姐走得近,毕竟他英年早婚了。

这个柳公子又是谁呢?

问荇本来注意力全在应付万山楼和午饭上,对这插曲无甚兴致,毕竟酒楼不属于他,他不好给许掌柜找麻烦。

可这小插曲居然能扯上柳家?

阿明本来还想息事宁人,问荇冷不丁开口。

“客官说的柳家是?”他语调带着敬畏。

问小哥在干嘛!!!

阿明非常崩溃,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份工如此难做。

今天怕是又要让这跋扈少爷摔三五个杯子才好收场了。

“还能是哪个柳家。”宋公子面露得色。

“当然是柳携鹰,柳公子那个柳家了。”

问荇面色微不可闻冷了须臾。

柳携鹰,他还真有印象。

他就说柳连鹊不可能这么没品,原来是柳家那扶不起二少的狐朋狗友,而且还只是妹妹和柳二走得近点,就急着攀亲戚。

柳二少花名在外,而且没有及冠就喜欢流连花街柳巷,气得柳连鹊当时在病榻上都差点爬起来,女眷和他扯上关系还真未必是好事。

“怎么样?柳家够厉害吧,像你这种乡巴佬肯定没见过柳家人。”宋公子以为他被吓住了,心里舒坦许多,还在得意洋洋吹嘘。

“是,我是没见过。”问荇声音很轻。

他对柳携鹰也只是知道有这人,毕竟小畜生够恶心,亲哥死的时候都在外边花天酒地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居然认识柳少爷,好可怕!

阿明:总感觉背后一冷……

第122章欢迎回家

就因为柳携鹰不是哥儿,是家里该有的“顶梁柱”,所以哪怕不来守灵不管他兄长死活,也会被如此纵容。

问荇喉结滚动。

炎热的夏天,他跪在灵前看着所有人来来去去,柳连鹊始终孤零零的,灵前没等来他心力憔悴教导的二弟。

他改变主意了。

如果真是柳携鹰的一丘之貉,他可得好好整一整。

闻讯赶来的许掌柜,恰巧就听到这段话也有些恼怒,只是面上不显而已。瞧着问荇平静过头的表情,他还是忍不住擦擦额角冒出来的汗。

赵俭和柳家攀上关系高兴成这样,要让这臭小子知道他面前站着的就是柳家的赘婿,不会被吓晕吧?

“还站着干嘛,上菜去啊?”

宋公子见问荇站着不动弹,突然莫名心慌。

不过是长得好看的跑堂,那也是跑堂,凭什么在这站着让他眼烦?

问荇没急着吭声,而是不言不语退了下去,只是临走前一个眼神,让宋公子很不舒服,怎么吃都吃不对味。

他本来就是急脾气,搁之前这么一发火闹着嫌上菜慢,酒楼肯定好吃好喝伺候着他,给他的菜都能插到其他人前边去。

就是这招好用,所以他才会一直去用,屡试不爽。

可今天的醇香楼不搞这套,老老实实按照一桌桌上菜,丝毫没有偏袒撒泼的他。

习惯了顺顺当当的宋公子自然不乐意了,在看到隔壁桌菜又上来三个后,急得直拍桌子喊来小二:“他们都上了,怎么不给我们上菜?”

小二愣了下,恭敬答:“对桌的客官点菜点的早,而且素菜比荤……”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宋公子黑着脸,“我要上菜,快把我们下道蜜汁鹌鹑摆过来,否则找你们掌柜!”

“好的,好的。”

醇香楼的跑堂训练有素,不卑不亢应下:“我给客官去催下菜。”

他快步走到灶房:“又是那桌客人催菜。”

“他点了还没一刻钟吧?”

端着盘子路过的阿明累得要趴下来了,听到这话瞪大眼:“真当我们家有灶王爷,把食材拿手上就能变成菜。”

“待会我去。”

问荇刚刚趴在二楼栏杆上状似打盹,实则眯着眼睛,已经将楼下宋公子举动看得七七八八。

毫无仪态,举手投足间更像个暴发户,言语浮夸没有大户人家该有的贵气。

江安镇离柳家还有些距离,问荇颇为遗憾地认为,他甚至算不得柳携鹰的鹰犬,能不能和柳家说上话都是问题。

本来想着能放过这无礼的公子就放他一码,他也不想找事给自己做,可耐不住宋公子一个劲催菜,催不急还要砸碟子,那架势不像作假。

幸亏他那桌地上铺了毯子,碟子被他扔下也只是出了闷声,没有碎成几片。

“这,这能行吗?”

跑堂知道问荇有本事,可他没见过问荇处理难缠的客人,心里不停打着鼓。

“交给我。”

问荇不紧不慢:“你们离他远些,这会又要扔杯子摔碟子了。”

醇香楼没给他开小灶,宋公子肯定嫌自己丢了面子,不发点疯发点火才奇怪。

一语成谶。

同桌其他年轻男人窃窃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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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着,有些还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宋俭。

他家却是有点小钱,宋俭出手又大方,不用他们给钱,一高兴还点乳鸽鹿肉吃,否则他们也不会跟着宋俭吃吃喝喝,陪他玩吹捧他。

平时上菜都很快,可今天宋俭的面子居然不好用了。

宋俭狠狠瞪了他们眼:“急什么,又不要你们花钱。”

“是是是。”

他旁边一个衣服稍微次些的公子赔笑:“只是等会,又没什么。”

他说得宋俭脸上更加挂不住,他心里不住地发慌,暗暗后悔起来。

刚才就不该因为跑堂长得白净就把那跑堂放过去,就是他还显得不够气,才能让醇香楼不重视他。

他可是能见着柳家二少爷的人!

思及此处,他拿起个杯子就要往地上掼。

把这家店砸了,他看掌柜急不急。

“客官小心。”

问荇的声音越过嘈杂人声传来:“小店的杯子都是嬴山陶土制成,算成本都得一百六十文一个,要是碎渣落在绒地毯上,清洗又是笔钱。”

“客官还是下手轻些,我们店小,不剩多少备用的杯子了。”

他的话以退为进,看似劝告,实则更像警告。

一百六十文一个破被子,谁信啊。

可宋俭还是迟疑着放下手。

他今天请客吃饭都花了两百多文,现在想想觉得肉疼。

要是再多花一百六十文,又得和爹娘要钱再挨顿骂,听他们念叨赚钱不容易了。

不容易关他什么事,赚钱不就是给他花的。

宋俭不屑地想。

“怎么还不上菜。”

他压着火威胁问荇:“要是饿着我兄弟们,你们店该怎么赔?”

“客官,您桌上的赛熊掌还没吃完,可以先吃着等等。”

问荇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于,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攻击性。

“你……!”宋俭气急败坏,本就没读过书,支支吾吾接不上问荇的话。

“我叫你上菜,上菜听不懂吗?”

“我们会依照顺序上菜。”

问荇恢复了正常的声音,他看向旁桌正在打量这边好戏的官差:“他们先上菜,只是因为他们先点菜。”

“就是,先来后到懂不懂。”

官差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点头,弄得宋俭哑口无言。

他还没蠢到去顶撞官差的地步,据说他家钱庄还得仰仗这群人。

“我说了,我认识柳少爷。”宋俭黔驴技穷,仰着头只剩下这话,努力挤挤眼睛。

“你要是聪明,应该懂我意思。”

商家子的好品质半分不懂,圆滑倒是学了十成十的像。

问荇状似懵懂:“柳家少爷……是柳连鹊少爷吗?”

柳连鹊,柳家大少爷,一个哥儿。

宋俭脸色变得难看,连他这种一年见不上柳携鹰几面的都知道,柳携鹰有多讨厌柳连鹊。

“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还想继承家业,还想来管我做什么事?”柳携鹰醉醺醺指着自己,十来岁的人脸上却已有些纵欲过度的蜡黄,“好好看着我,柳家都是我的,你们以后跟着我都有好日子。”

当时许多人还当他说笑,毕竟柳连鹊虽然又是哥儿又是病秧子,本事比柳携鹰可大多了。

直到病秧子柳连鹊死了。

现在居然还有人提柳连鹊,不过也难怪……

柳连鹊就喜欢和这群下等的三教九流混在一起,隔些时候还去给慈幼院和灾民送钱,哥儿永远摆脱不了那点可笑的同情心。

宋俭不理解柳连鹊,在他眼里什么赈灾什么扶弱,那都是为了名声摆出来的虚架子,怎么会有个高门少爷真的认真去做这些事。

“当然是现在当家的是柳携鹰,柳二少爷。”宋俭面露不屑,“你提个死人作什么?”

“别以为见过柳家人,就能攀上高枝了。”借着醉意,他摇摇晃晃起身,想要揪住问荇的衣服却因为长得不够高,还得狼狈踮起脚尖。

“你们这些跑堂的,只配一辈子都跑堂。”

问荇心里觉得悲哀,反倒怒极反笑。

眼前跋扈的少爷也不过是靠柳家指缝里落出的米粒过活日子,才能花钱花得没规没矩,到处寻衅惹事。

宋俭感觉到手腕一痛,当他回过神来,问荇已经轻松挣脱开他的手。

他这才惊觉,这个长相漂亮的男人居然身形高大,力气也不小。

宋少爷鼻子一酸,感觉到了冒犯。

这种一辈子的下等跑堂被他揪着领子还敢反抗?

“谁准你这么做?”

他扬起手,刚欲发作。

“我也认识柳少爷。”

问荇淡淡道,上挑的眼角微微压下,定定站在宋俭前面,也不闪躲。

“你?”

宋俭缓缓收回手。

他惊疑不定,本来觉得这事荒谬,可联系到问荇方才的态度,突然觉得也有可能。

不然普通跑堂哪有本事顶撞他。

“我不但认识他,我还曾经在他要找我的时候在外边不理睬,让他跟在我后边却束手无策。”

问荇越说语调越冷,末了却带着笑意:“你能做到吗?”

他真替自己夫郎觉得不值,死前都在担心自己弟弟,可他弟弟只关心他留下的银子,带着狐朋狗友在外边几天不归。

不对。

宋俭这才意识到他被人耍了,气急败坏要往前冲,被两个跑堂拦住脚步。

“去告诉柳携鹰。”

问荇依然看着宋俭,眼中带着让宋俭害怕的意味深长和讽刺:“你说你和他关系好,那就把这些事告诉他。”

他不指望柳携鹰对柳连鹊愧疚,他要让这个畜牲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让他觉得如鲠在喉。

“怎么,你不敢吗?”

宋俭怕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脑海里满是问荇留下的最后那句话。

去告诉他吧。

柳连鹊优秀的,仁善的,温和的兄长,永远比他好千倍万倍,永远都是横在他面前的高山,让他无法跨越。

他现在抢走的一切,以为自己理所应当拥有的一切,最后终将不属于他。

“你完了。”

问荇转过身,身后传来宋俭声嘶力竭的咆哮:“你敢乱说柳少爷,等我告诉他,我让你跪着求我,我让这家掌柜也跪着求我,都要把醇香楼砸了!!!”

他喊到后边声音都变了调子,看乐子的食客们该吃该喝,谁都没把宋公子当回事。

柳家人把他家人当乐子,他家居然还真当自己有本事。

不过醇香楼掌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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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该烧个高香,老遇到不长眼的玩意。

“该收他钱就收钱,他们撒泼别还手,打人影响其他客人就制住。”

许曲江最听不得有人诋毁柳连鹊,阴沉着脸吩咐伙计:“别怕,天塌下来醇香楼顶着。”

“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让我跪下。”他冷哼道。

“是。”

被宋公子当成下等人看的伙计们早就窝火,撸起袖子毫不含糊。

“请别往前了。”

他们组成人墙,客气又不容置疑地拦住撒泼打滚的宋公子。

宋俭又哭又闹了一阵子,弄得旁边官差不快地拍筷子,故意扬声问:“你是谁家的公子?这么吵让不让人吃饭了。”

他吓得宋俭抽噎着止住声,碍于场上还有群酒肉朋友,灰溜溜结了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醇香楼。

“我一定不让他们好过!”他恶狠狠看了眼醇香楼的方向,思忖下次肯定要想办法递消息给柳携鹰少爷。

思及此处,他灰败的脸上露出丝扭曲的得色。

醇香楼让他不舒服不过是一时,柳少爷肯定能把醇香楼整垮,把这个满口胡话的伙计整垮。

“有毛病。”

官差们恰巧也刚出来,在门口擦着嘴,鄙夷地看着走过的一行人:“都是靠着爹娘才这么跋扈。”

“咱们娃可不能教成这样,闹心。”

醇香楼。

问荇端了两碗绿豆汤,一碗给许掌柜,一碗给自己:“掌柜的,歇会。”

“唉。”

许掌柜默默喝了口,清甜的汤下肚,心底的郁忿渐渐舒缓下来。

人走茶凉,柳少爷离开了,他那不争气的弟弟倒是春风得意,身边围着群摇尾巴的走狗。

今天就算没有问荇,他也不会对宋公子有好脸色。

问荇喝着汤,良久后才出声:“迎春宴需要我的地方,掌柜尽管吩咐便好。”

他该回家了,把收好的芝麻打出来,白菜收回家,然后买了钱趁着最近地价低,去置换些地来。

“好,还有迎春宴。”

许曲江浑身气力又回了过来,对于接下来的迎春宴斗志昂扬:“我去再看看前堂。”

议事的屋里只剩下问荇一人。

他静静看着窗外景色,楼下行人来来往往,有的踏过石桥,有的走出街角,还有些站在原地不知在议论什么。

这片地方安逸,却能够困住了宋公子之流的眼界。

他将茶碗搁下,循着香味来到后厨。

厨子那传来好消息,辣椒酱试得很成功,不日就可以投入到日常烹饪里,但想要赶制成礼品让客人拿走还需要摸索,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打听好迎春宴的选拔时间,问荇再次背上空空也的箩筐,走入夕阳里。

“我该回去了。”

辞别醇香楼的一行人,他坐在颠簸的木板上,感受一路上的风光变化。

青草变枯,瓜果结实,冬季的萧条已经在此刻初现,过不了几日,白日都会遇到老天爷降下的寒霜。

路上时不时穿来类似土豆红薯蒸熟的淡淡香味,还有些腊味和酸甜味,都是江安这一带百姓喜欢的调味,也是家的味道。

问荇走在已经近乎全黑的夜路里,前方的青光愈发亮眼,仿佛想要照亮整个黑夜。

“夫郎。”他露出笑容,朝着邪祟伸出手。

“嗯。”

站在田头的邪祟仿若一幅画,见到他才轻轻动了动,扯着嘴角努力扬起笑容。

“天冷,在这做什么?”

问荇想问他很多事,可他都忍住了。

不光是眼前的邪祟回答不了他,更是他觉得还不到时候。

“等你。”邪祟专注看着他。

“等到了。”他又说。

“等到了就回去吧。”

他们的手虚交握着,问荇带着青衣邪祟,走向他们隐匿在禾宁村一隅的鬼宅。

门不再排斥邪祟,踏入掉漆的朱门一瞬间,邪祟眼中瞬间清明,迷惘和混沌消失不见。

“问荇!”柳连鹊满脸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只记得刚刚迷迷糊糊,他握着问荇的手走了很长一截路。

“我回来了。”问荇从箩筐里掏出一袋饼,“许掌柜给的,他说很好吃,加了嫩葱花。”

“要不要尝尝?”

“我要,我要!!!”

柳连鹊还没开口,进宝咽着口水迫不及待伸出手。

“要说什么?”

问荇把手举得很高,故意让进宝够不着。

进宝也不飘起来直接取,他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谢谢问大人。”

“还有,欢迎回家!”

第123章义愤填膺

已经风干的芝麻堆在院子里叠成小山,问荇将新摘的白菜挪到后院,铺开芝麻杆开始抖落起芝麻粒。

从江安镇回来后,问荇在家连着待了好一阵,整理了小鬼们每天送回下山的山货,傍晚的时候也会跟着黄参一起去认些野菜中药,顺道学点包扎之类的技巧。

挑夫生前腿骨折过次落下伤,逐渐开始力不从心起来,所以上了两次山后问荇就遵守诺言将他放回坟头,只是自来熟的郑旺时不时还会去找他玩。

挑夫忐忑了几天,发现问荇是真没把他怎样,说放走就放走也就放心下来,感动地承诺问荇但凡需要人手,他就一定会及时出来帮问荇。

“柳大人真是顶好的邪祟。”挑夫郑重向问荇抱拳,“我会告诉其他鬼,也别总是这么害怕他。”

至于篾匠闻笛,黄参很喜欢这个细心又沉默寡言的少年,他连着劝了闻笛几个晚上,又让郑旺发毒誓保证不会骚扰闻笛,篾匠勉强答应留了下来。

他生前家里穷苦,爹娘对他缺乏关照,当了篾匠又整日和竹子为伍,连着经常几天见不着人,久了才会生成这种孤僻内向的性格。

他连死了都没人记得,现在总算有人牵挂。

“……谢谢。”他的声音细若蚊蚋,接过郑旺递来的米糕。

“客气啥,反正问大人烧的。”

郑旺就要去揽他的肩膀,想起闻笛不爱和人接触,默默缩回手。

“咱们以后都是一路人,不,一路鬼。”他笑得露出八颗牙。

闻笛被他感染,也腼腆地笑了。

但随后,他又为了躲开郑旺时不时控制不住的热情惊恐万分。

不光小鬼们顶着秋天尾巴忙着收最后一轮山货,问荇也忙着处理芝麻,忙得不可开交。

芝麻成熟后会自己崩开洒落种子,所以连着几个大晴天后,问荇拿起一摞芝麻时,压在最下边的地上已经落了不少黑色的细籽。

将芝麻杆反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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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抖落依旧藏在果荚里的芝麻,直到什么都抖不下,或者只能抖落壳渣为止。

祝澈听说问荇要收种很新奇的菜,美其名曰让弟弟见世面,把祝清赶来给问荇当劳力。

小哥儿刚还只是在旁边看,后面觉得抖落芝麻粒很有趣,跟着踮起脚使劲摇,摇着摇着芝麻落在眼皮上,引得他闭着眼咯咯笑。

纷纷扬扬的芝麻粒落下,就好像下了场黑色的雨。

“小问哥,这个怎么吃呀?”他满脸好奇,“都好小好小,看起来饱不了肚子。”

但是香香的,摸着暖呼呼的。

“当佐料用的,待会你带一小袋回家,稍微炒下后放面饼上烙。”

问荇拿着自己捆的特制小扫帚扫着落在地上的芝麻,防止不留神被鸟儿啄了去。

最近是苦了清心经,时不时就要蹲在芝麻堆旁边替他赶鸟,累得狗都瘦了一圈,芝麻才没被全部偷走。

“好。”

祝清听到还有给他的份,揉了揉手腕,抖落芝麻抖落的更加卖力。

他不能白拿小问哥的东西!

“你家还缺不缺白菜?”

最近地里白菜收成好得超乎问荇想象,白菜个个大颗又水灵,足足够五六个他过冬了。

现在的白菜是贱价,运去镇子里卖花得心力和收益压根不成正比,不如把多的囤了送了。

“够啦够啦。”

祝清摆摆手:“之前小问哥都给我哥拿了这么多菜,不用再给我家新的了。”

他娘早早把白菜处理好,自家的菜加上问荇送的菜,足够他们整个冬天不挨饿。

他帮完问荇的忙后,借口自家要吃午饭早早就要跑回去。

“听说阿丁妹妹要走了,等她走到时候,我给她烙饼子。”祝清认真地同问荇道别,面露不舍,“她很好,我会想阿丁妹妹的。”

“你要是想见她,往后还能见着。”

是了,自家事情告一段落,问荇该去县里处理问丁的事。

依照长生算的卦,他需得向西走才能解决困境,眼下柳连鹊的困境虽然被提前解决,向西走或许能够有意外的收获。

他要做的远不止安置问丁一件事,还有拜会那位女公子,去看看县里有没有优质的种子值得带回家。

芝麻收集了足足两大筐,他存了大半筐在自家当种子,顺带自己吃。

剩下一筐半拿去许掌柜那换成银子,好去县城买镇里买不到的新奇玩意。

在去县城之前他还得再应付次工匠上门,所以这几天是走不开的。

问荇干脆跑去村里顺道打听打听近期地价,看下村里有没有谁要卖地的,好让他钻空子偏移收点地。

地价随着季节波动很小,但总体来说冬前这会会略微偏低。

当下的天子允许民间自由买卖土地,但由于买卖讲究两方都情愿,土地买卖又动辄用上银子,对普通人家至关要紧,所以地的属权变动并不频繁。

良田十来两银,次点的田八九两,再次些又少二三两银子,当下的问荇能买得起地,但略有吃力,能多省就要多省。

指望村里靠着土地过活的农户把自家宝贝拱手相让显然有些不现实。

“问小哥,你若是要买卖田地,不如去问问那些家里做生意不太回村,村里只剩下爹娘守着的商人。”

周二殷切地给问荇出主意:“他们那只要钱给到位就行,总会有人愿意卖地的,你说是不是?”

江安镇这一带有些青壮年跟着商帮到处走,禾宁村自然不能免俗。

问荇不作声,心里已经有自己的考量。

不光是商人,那些靠着山的猎户说不定也愿意卖地,和他们打交道还比和商人谈事方便。

祝澈家地少得很但至少都是良田,不少猎户就没他那么幸运了。

有些人地靠着山,靠着沟,地里面全都是碎石,一铲子下去地没出事,土翻不起来,铲子倒是能被崩弯成两段。

这种就是六七两银子就能买到的最劣等的地,但山边土质特殊,如果愿意花下去心思和本钱经营好,可以种些茶树和山货,甚至可以种平地上难以存活的果树。

瓜果茶叶,这些利润都远高于根茎和叶菜。

感受到周二探究的,有些不甚礼貌的目光,问荇收住所有的心思笑道:“我也只是问两句,就我那些存的钱,可能翻新屋子都不够用。”

财不外露,尤其不和周二这种人露。

“倒也是,也是。”周二赔笑,“过些时候过年,家里总得布置的喜庆些,有些过年的样子。”

“是。”

过年的样子?

问荇哂笑,他平时都没好日子过,也就没过过什么舒心的年,反正到哪家里都是爹不疼娘不爱,以往和他搭话的人,八九成都是为了利益。

剩下一两成可能是看他生得好看,向来搭话凑个热闹。

不过今年家里有柳连鹊,或许会不一样。

问荇心情好了很多,同周二道了别,背着一箩筐菜渐行渐远,白菜在箩筐里一颠颠的。

周二瞧着问荇,心里冒出些不知幸灾乐祸还是同情的念头。

问荇有本事有能耐,可惜到时候大过年的,还是只能自己一个人待着吃冷饭,没什么家人亲戚照应。

傍晚。

一人两鬼,院子里。

“大人,不可以让他们进来!”

听说修灵位的又要过来,进宝坐不住了,嚷嚷道:“上次他们就带了那块很奇怪的血玉想塞进柳大人灵位,这次还带怎么办?”

“他左右不了此事。”柳连鹊轻叹。

要是问荇真能不管不顾柳家把工匠拦在门外,也不会特意告诉他们明天工匠又得来这件事。

他还是柳家的赘婿,这宅子和地是柳家给的,于情于理都不能拦着柳家找人办正当事。

虽然柳连鹊根本不希望有人动他灵位,更何况他寄在牌位里,灵位面上修缮再好都并无作用。

愁云挂在问荇家上空,牵扯到鬼神之事,就连问荇也不能保证接下来柳家有多少动作。

不知道长生他们门派收不收没灵根的弟子,让他也去凑热闹学个三瓜俩枣,问荇苦中作乐地想。

柳家看似唯一能伸进他家卧房的手就是半月一次派来工匠,想要拦住这只手谈何容易。

“先别急,我只是管不了他们来不来,可他们要往灵位上添些什么、拿些什么,我还能试着掺和两下。”

问荇看向进宝,意味深长道:“进宝,你也不希望柳大人出事,对不对?”

“当然!”进宝也不管问荇是不是和他使坏,急道,“柳大人这么好,不能让他们随便欺负。”

“那就对了。”问荇从抽屉里掏出颗血玉,“你能感觉到血玉的异常,如果对方拿来不对劲的血玉,想办法掉用我的血玉包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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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对劲的是其他地方,及时把消息递给我。”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如果前半个月柳家没收到想要的反馈,这次来未必会只故技重施,手段可能稍有改变。

“他们会早来一刻钟,来的时候天色足够早,邪祟还不会消失。”

“进宝,我夫郎的安危就靠你了。”

进宝看了眼血玉,重重点点头:“好!”

柳连鹊默然不语。

让进宝试探血玉是最好的方法,他也想亲力亲为,可自己靠近血玉可能受怨气影响失去理智。

分明处在麻烦的中心,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感觉让柳连鹊极其无力。

问荇猜到了他的想法:“只是遇到个小麻烦而已,别太放在心上。”

“现在管不了,又不是往后管不了,夫郎以后是不是鬼都难说。”

“你觉得我还有一息可能活过来?”

“以前是一息,现在是一线,往后可能是一片。”

问荇笑:“就看夫郎愿不愿意去争。”

“……”

柳连鹊怔愣,回过神来,问荇已经不见了。

成了鬼后,他的心绪愈发不稳,现在已经至少过了一刻钟。

平时问荇或许会等着他,可今天问荇把整个院子留给他想心事,自己悄然退回到了屋里,给他留了条门缝。

“愿不愿意……”

他仰头看着槐树,心绪如秋风中的树叶般翻涌。

……

问荇推开掉漆的红门:“何叔。”

“呦,今天好早。”

何肃带着笑容招呼问荇:“怎么样,最近过得还好吧,我看你又瘦了。”

“挺好。”

问荇怎么看都看不出工匠眼中带着试探的成分,就是在单纯地同他寒暄。

他眼角余光所到处,方才站在那的进宝已经没了踪影。鬼童成功地混入工匠们之中,片刻不停开始寻找起血玉的气息。

“有问题。”

进宝弓着腰眉头紧锁,他刚才就感觉到股非常浓重的怨气,弄得他都心生不快。

还好柳大人躲进屋里了。

可他循着怨气没找到血玉,而是目光锁定到了个小工匠手里的石板上。

奇怪……

那只是块普通的石板,可只要是鬼和有通灵能力的人能够发现上面萦绕着混浊黑气,令人令鬼心生不快。

进宝没忘记问荇给的任务,强忍着无视掉滔天怨气,从怨气中摸索,继续寻找血玉踪迹。

终于,在他快要消散前的一刻钟内,进宝终于找到了红色的石头,血玉的气息就藏在何肃的口袋里。

那只是块普通的血玉,和问荇手上的血玉并无不同。

怎……怎么会这样?

进宝呆住了。

血玉没有问题,反倒是工匠们带过来的石料出了问题!

“问大人,是石料!”

他不敢怠慢冲到问荇跟前,焦急的指着石板:“石料有很重的怨气,不能让柳大人碰到它。”

果然如此。

将怨气转到贡果或者石料上面去,再让石匠们神不知,鬼不觉替换掉。

问荇收到进宝给的消息,边同石匠们谈笑风生,边用眼神和进宝确认带着怨气的石板位置。

如果只有一块石板,其实比血玉更好破坏,只是他不能自己上手摔碎石板,还需要个帮手……

“汪!!!”

他想着帮手,帮手就如约而至。

清心经不知何时醒过来,伴随着小工匠的一声尖叫,他手中的石板应声落地。

咔拉——————

石板经不起摔,原本四四方方的脚裂开一个,断了一个,瞬间破了相。

幸亏清心经并没真上嘴咬,半大的猎犬摆出凶神恶煞的架势吼两句就足够吓人。

“哎呀,没事吧。”

工匠们赶紧凑上去看脸吓得煞白的小工匠。

“问小哥,你家狗今个怎么了?”何肃也只是有些疑惑和无奈,没多出其他情绪。

“唉,看来这块是不能用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黑狗身上,除了问荇。

他诧异又惊喜地看向清心经窜出的方向。

有人和他想法不谋而合,帮他做了他所不能做的事。

柳连鹊站定在那,灵体已经半透明,脸上却露出欣慰的笑。

他消失在阳光下,最后说出的话也随着光散开。

但问荇看清了他的口型。

————靠你了。

“对不住啊。”问荇满脸歉意看向何肃,尴尬地摸了摸头,“我家狗脾气不太好,我当它在睡觉,才没去管它。”

“呜呜呜……”

清心经臊眉耷眼,完全没了刚才凶恶跋扈的模样。

问荇瞥了眼清心经,似乎不想理耷拉脑袋的狗子,连打都懒得打:“这样,他干的混账事我来赔,这块石板要多少钱?”

“没几文钱,算了算了。”何肃摆摆手,面露难色,“说实话我也奇怪,柳家非要我用这么普通的石板镶灵位上,还说必须要装到位。”

他浑然不知自己把柳家人计划抖落出一角,问荇眼眸低垂声音颤抖。

“那,那能不能别把这事告诉我夫郎家,我怕他们怪罪。”

这也正中何肃下怀,问荇怕柳家,他也怕柳家人怪罪。

这家人给钱大方,但老莫名其妙要突然给他们准备材料,神秘兮兮的,说不定报上去还得让他们难堪,扣他们工钱。

毕竟大户人家总这样。

问荇不会把事捅过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工匠们才不会自找没趣。

“没事,我马上去附近寻石料来,用不来多久。”

何肃转了转眼珠子,压低声音:“咱们说好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好好好。”

问荇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感谢何叔,帮我大忙了。”

“只是能不能寻个更好的料子,这石板灰扑扑的,实在是不衬我夫郎灵位。”他瞧着皲裂的石板,面露嫌弃。

“我也想,这不是柳家不让。”

何肃一脸“大户人家破事就是多”的无奈相。

连出身极差的赘婿都清楚料子哪里好,哪里不好,柳家非要在这方面抠搜。

他的模样被问荇收在眼底,再次印证问荇的猜想。

心思缜密如柳夫人,肯定不会让工匠们知道全盘计划,甚至连为首的何肃都对柳家的小心思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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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全然是好消息。

如果工匠们知道什么甚至参与其中,可能柳夫人压根没把问荇当回事,干脆就是很粗暴地想插手鬼宅,去干扰柳连鹊的魂魄。

让外人知道计划是轻敌,轻敌是极其可怕的事情,他可以从柳夫人轻敌的态度找突破口。

可如果工匠们什么都不知道,柳夫人还别出心裁连着两次想了不同办法用干扰柳连鹊试探问荇,说明柳夫人是听到了、察觉到了什么风声。

她知道石板极有可能会被发现,也压根没指望工匠们就能将柳连鹊的事情半妥,现在的试探和逐步插手,只是一个开始,还远远没往计划的深处渗透。

一个高门大户当家几十年的主母,绝对不是初出茅庐,青涩天真的少女,她一定有自己的考量。某种程度上现在的柳夫人就代表着柳家的意志。

她已经发现了异常,只是碍于某些情况或是时机未到,才没显露出威压。

“找到石板了。”

常见的石板压根用不着费心,何肃很快就又弄来块,高兴地冲着问荇比划:“怎么样,是不是完全看不出不一样。”

是看不出。

可他砸碎石板的时候,其实已经跳进了柳家的坑里。

这是个他跳得心甘情愿的坑。

“是。”问荇露出个天衣无缝的笑。

“大家继续,我给你们倒些茶水。”

言语间,他不经意的目光不住打量着工匠们的动作,一刻也没放松警惕。

两个时辰后。

“好了!”

何肃怎么看都不满意,那块石板镶嵌在灵位上,简直是个败笔。

问荇从蒸笼里取出烧饼,自己咬了一口。

酥脆掉渣,虽然饼里边是有些硬,但加上黑芝麻相得益彰。

需要改进的只是他的手艺,不是黑芝麻的品质。

他又拿出几个烧饼,给工匠们准备些上面没芝麻的当干粮。

他不想提防这些好心的石匠,但为了提防柳家,问荇只能竖起警惕来,连芝麻的事都不让他们知道,这样才少人多问。

“呜呜呜。”

清心经坐在地上,不住摇着尾巴。

它以为问荇嫌它惹麻烦了,垂着脑袋,刚刚都绕着那群大汉走,免得被大汉们揍。

小黑狗只会忠诚地执行主人的命令,问荇轻轻揉了揉它脑袋:“做得好,别难过。”

他带着烧饼走出灶房,将饼塞在石匠手上:“你们也一天没吃什么,我刚好做了些这个,带在路上吃吧。”

“是烧饼,太谢谢你了!”

何肃笑得合不拢嘴,刚忙活完就能吃上热乎饭,这日子也太美了。

“问小哥啊,我要提醒你句。”

他走到门口,嘴里鼓鼓囊囊塞着饼,所以讲话都异常含糊。

“有些狗就是养不熟,打两顿就好了。”

他义愤填膺地嘀咕着,说的摆明是清心经。

虽然它没闹出大麻烦来,但要是今天敲个石板,明天敲个玉板呢。

“我会好好管教它。”问荇板着脸,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何叔你放心,下次你再看到它,保证它服服帖帖。”

他就是要管一管清心经。

他教出来的小狗,怎么能小小年纪这么听话呢。

给清心经煮的大骨头就在锅里炖着,他要用肉好好犒劳犒劳它。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怎么有它这么坏的狗,我要用大餐惩罚他。

第124章赶赴县城

“祝我们又过一劫!”问荇同柳连鹊碰了碰碗,“还好夫郎反应快,让清心经把石板碰掉了。”

“是它的功劳。”

柳连鹊对碰碗的举动还不自在,僵硬作出个动作来。

“汪!”清心经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摇着尾巴,乐颠颠叼起块肉在一人一鬼脚下走来走去邀功。

“是是是,你的功劳。”

问荇揉了揉狗头:“今天给你加餐了,下次再遇到事,还要听连鹊的话,听到没有?”

“呜呜。”

清心经叼着肉不肯松嘴,含含糊糊呜咽着,问荇也就当它是真听懂了。

柳连鹊含笑看着他们。

“其实我今天一直想问。”问荇好奇,“夫郎,你究竟怕不怕狗啊?”

他记得两人不熟时,柳连鹊还因为狗进屋的事着急过,可现在看来,柳连鹊不像怕狗的样子。

“算不上怕,其实是之前没见过田舍犬的缘故。”柳连鹊略有些不好意思,“遇着的都是大户人家小姐哥儿养的松狮犬、猎犬、矮腿的绣球犬,瞧见清心经一时有些怕,现在已经不担心了。”

“可惜了,我们清心经脚也不矮,毛不长不短的。”问荇笑眯眯托着清心经的腿高举起狗子,“不过既然是我们家的狗,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狗。”

刚遇到清心经的时候,他尾巴和小木棍一样短,发出的声音也奶声奶气,现在步入少年成年期已经是只威风凛凛的猎犬了,重得劲儿小的成人都抱着吃力。

问荇也是头次养这么大的狗,所幸清心经很好养活,跌跌撞撞随他遇到了很多麻烦事,但却安生长大了。

“呜?”清心经叼着肉,神气甩了甩脑袋,眼巴巴盯着问荇碗里的肉。

“还想来一块啊,可你今天吃得够多了。”

问荇面露难色,瞧见小黑狗萌生退意,才莞尔一笑。

“算了,今天放开吃,下次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汪!”

问荇同柳连鹊和清心经一起分享过骨头汤后,又相安无事过去一日。

傍晚问荇准时离开家,跟在黄参后边虚心旁听做学徒。

他们这两天都没什么好收获,小鬼们依照问荇的叮嘱,遇到一簇一簇的菌子要留几颗在山里,方便往后还能长出菌子,果子也不能抓着一棵树死命摘,留些余地让它们落在泥里。

郑旺不理解,遇到好东西拿为什么不全部拿走?

不过他还是照着问荇的意思做了,但因为不再照单全收,所以收获较之前几日大大减少。

今天运气总算有了好转,他们一行好不容易挖出棵值钱药草,出土的时候郑旺简直比自己坟被挖开都激动。

虽然只是听黄参说值钱,他自己是半株草都不认识。

“太好……”郑旺刚想激动地叫,却依靠鬼的敏锐,听到了阵奇怪的嗡嗡声由远及近。

他笑容僵住:“黄叔,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

黄参耳朵再好,也只是个老爷子。

他费劲侧耳倾听,脸色也跟着变了。

问荇比他反应更快,火速收拾好箩筐:“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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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蜂类聚集的声音,别是哪个稀里糊涂的鬼碰着蜂窝了。

下一刻,嗡鸣声伴随着树上重物掉落的声音越来越大。

追究罪魁祸首是谁已然不重要,毕竟在场的除了问荇全是鬼,他们如梦初醒,护着问荇赶紧朝山下跑。幸亏跑得够快,并没酿成什么被扎成筛子的可怕后果。

“娘的,哪来的蜂窝。”

郑旺骂骂咧咧,他们每个鬼都上树看过木耳,所以分不清谁是碰掉蜂窝的主谋,问荇也没问,不打算计较此事。

谁没点不小心捅蜂窝的时候。

“小问,你没事吧?”黄参关切地看着问荇,问荇袖子还是卷起来的。

他跑得够快,所以外露的皮肤上光洁如初,只是因狂奔了一段路,还气息略有不稳。

“最近是该少进山了。”

山货取之无尽,但需要生长时间。他们能淘到的好药材和好菌子越来越少,正好借着这个时机,问荇可以开始往镇里县里去。

可惜最近连竹鼠都变少了,损失掉一笔卖竹鼠的钱,问荇隐隐有些遗憾。

“先歇息吧,我明天开始要出趟远门。”

既然已经被柳家察觉,也不必过于遮掩和束手束脚。

“是要去县里吗!”郑旺兴奋起来,“我都几十年没去过县里,不知道现在长什么样。”

他只记得小时候爹娘带他去过,那里比江安镇热闹,也比江安镇繁华。

漓县的街道到了晚上依旧漂亮,花灯映出河道的轮廓,粉雕玉琢娃娃的清脆笑声混在糖的甜香里。

其他鬼更是一辈子都呆在江安镇,哪怕漓县最繁华的地方离江安也不过只有一天多的马车车程。

一天在这个时代,就能困住人的一生。

“如果遇到什么好玩的,要记得给我也带些。”

“就知道玩。”王宁笑道。

“小问他能好好回来才要紧,家里地我们都会看着,出去了就别太分心想地里的事。”

“好,这几日就劳烦王大哥了。”

问荇回到家,柳连鹊早有准备,递上来封折叠好的书信:“这是给谢公子的信。”

信纸是之前问荇在镇里花几十文买的好纸,此封信上字迹干净,只是隐约有些蹭了墨。

作为拿不稳笔的鬼能写字写成这样,可想而知柳连鹊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可他对此只口不提,细细叮嘱问荇到时候见到女公子该怎么给拜贴。

字有时就是读书人风骨的寄托,见字如面,柳连鹊虽然已经下笔生疏,但仍然能够将想说的事寄托在字里行间。

“她不是重礼数的人,但该给的礼数必须要给。”柳连鹊顿了顿,“对了,我记得谢韵公子有个忌讳,你最好不要提。”

“她不喜别人问她为何身为女子求学,往后要走什么路。”

“我记下了。”

谢韵的忌讳不难理解,当下能学习政论、经商的女子毕竟少数,她们会遇到诸多人的苛责和难堪,这些都是绵绵密密的压力,压在她们肩膀上。

不会有人想要自己辛辛苦苦努力获得回报,最后还被些全然不懂她用意苦心的人劝诫要回去嫁人,待在深闺。

只是柳连鹊越说,问荇越觉得谢韵是个奇女子。

她家里开明父母支持是一方面,而她自己坚持护着弃婴、孤儿、寡妇,让他们尽量过好日子,是她自己的本事。

谢韵就是个值得他敬重的,有实无名的好官。

“我能看看夫郎写了什么吗?”

“当然可以。”柳连鹊诧异,“你想看,不必过问我。”

“不,还是要问你的,万一有友人间寒暄,不管我是什么身份,都该先来问你。”

“毕竟夫郎才是信的主人,我只是个替你送信的。”他朝着柳连鹊眨了眨眼,“你说是吧?”

“你啊……”柳连鹊失笑。

“遇着官家女可要规矩些,小心被人家赶出来。”

“你也知道,我只和你不规矩。”

说完玩笑话,问荇揭开手里的拜贴,柳连鹊清隽的字迹下语调平淡,用生前的口吻说得镇定自若,仿佛还是柳家掌权的少爷。

例行客套过后,他提到了自己的婚事和问丁的事。

柳连鹊写得文邹邹的,问荇看了两遍,才彻底弄明白他写的意思。

他说谢韵不想成婚,他之前亦不想成婚,一是不愿拖累人,二是觉得成婚并无必要。

可现在他遇到了桩天赐良缘。

问荇能想象柳连鹊一笔一划写下这段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但笔锋一转,柳连鹊刚才轮廓略柔的字迹变得遒劲。

他说,由衷地为谢韵还在自己想走的路上走感到高兴,不管外界如何,遵从自己的本心。

灵体仿得明明是生前的柳连鹊,他桩桩件件却又在说自己死后的事,在说自己潜移默化的改变和一直以来的坚持。

又看了一遍,问荇郑重合上拜贴:“我定会把它完好送到谢公子的手上。”

“我信你。”

柳连鹊仰头看天,发现今夜的月亮格外明亮。

因为之前太忙,问荇甚至没好好过一个中秋,中秋不常有,但月圆常有,他们能经常相见已是极好。

接下来该有十来日见不到问荇,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对了。”

问荇检查好早已收拾完毕的行囊,神不知鬼不觉凑到柳连鹊跟前。

“这几天我不在,夫郎打算做什么?”

柳连鹊心猿意马,没看出问荇眼底藏着的坏心思,规规矩矩答:“学着让自己不失控,再学些害不了人的异术防身。”

冷不丁的,他手指被问荇虚勾了下,引得灵体一阵颤栗。

“原来我不在家,夫郎也能过得这么好。”问荇小声咕哝。

“夫郎怎样都能过得好,是我离了夫郎过不好。”

“我肯定要在漓县茶饭不思,天天想着要回来。”

问荇低笑,故意道,“你都这么忙了,算了算了,我还是不给你找事做。”

“你要我做什么?”柳连鹊被他勾手勾得晕乎乎,不受控地反问。

问完他就后悔了,看问荇的样子就没好事,站在那下套等着他往下跳。

“想想我们的事。”问荇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别急,慢慢想,想不来也没关系。”他状似大度道,见柳连鹊被他讲得说不出话,继续往下说。

“难得我出去这么久,你趁着这会正好清净清净,要是嫌吵,我把进宝扔出去让郑旺他们带。”

“别!”

柳连鹊羞得脖子都红了,后面的话听不进去,只听见问荇要把进宝支开,赶紧制止他:“我想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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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事?

对了,问荇好像同他一样,对他也有情意。

可问荇为什么会喜欢他?

他绝不是当下人们会追捧的哥儿容貌。

柳连鹊长得太高了,模样也不够女相更偏清隽。性格更是和乖巧温软摸不太着边,他对待感情谨慎、别扭,急了爱逃避,又不停喜欢计较得失。

他是个装在年轻壳子了,苟延残喘的魂魄。

他不懂问荇的审美,但看得懂问荇的暗示。

柳连鹊不断逼着自己佯装不懂。

只有他拒绝掉问荇,也拒绝掉自己心里的龌龊想法,他魂飞魄散的时候问荇才不会难过,他也不用眼睁睁看着问荇续弦心里抽疼。

可他不敢看问荇失落模样,也一个拒绝的字都说不出。

真狡猾,没有直接逼着他表心意,不停地给他时间,消磨他的意志。

让他渐渐不去想拒绝,而去想接受的可能性,想他和问荇一起想办法,甚至还能变回人来……

柳连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没有萌生希望才不会难过,他控制住自己表情冷硬,离开问荇的身边:“我先睡了,你也早睡。”

“最近有霜,明天要多添衣。”

“夫郎,你瞧着神色不好,也要多加休息。”

问荇悠哉悠哉一句话,说得柳连鹊刚刚乔庄好冷硬,不消片刻就丢盔卸甲。

偏心的人随口说句话,都能轻易成为他的软肋。

问荇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柳连鹊彻底消失不见。

今日一别,往后十来日不见。

希望十来日后,他们之间的顾虑和芥蒂能够略有消弭。

深夜。

问荇睡前喝了些安神的药,已经早早进入了睡眠,睡得也比平时更深。

牌位发出暗淡的光,从“柳”字开始向下蔓延,到“鹊”时愈发明亮。

柳连鹊的身形出现在屋内,他脸上带了些仓促的疲惫,光靠着额间的红痣增色,让他瞧着没那么狼狈和灰败。

“想想我们的事。”

问荇客客气气问得太好了,问得他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那一句话。明明只要狠心拒绝或是遵从内心就行,柳连鹊要被自己逼疯了。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身上不安稳的怨气,怨气甚至放大了他对问荇的不舍和渴望,让他惊慌失措。

他嘴唇轻启,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微微俯下身,柳连鹊的睫毛剧烈地抖着,眼中涌动着青光,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一个轻如鸿毛的吻本要落在唇上,却被柳连鹊克制地落在问荇颊边,只是擦起阵细弱阴风。

丝丝缕缕微弱的祟气贴着问荇的面,随后落入他的肌肤,可心慌意乱的柳连鹊并未发现。

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仿若登徒子,慌忙移开唇,局促不安地退到旁边。

良久,他小心翼翼看着问荇的脸,从眼睛到高挺鼻梁,再到偏薄的唇瓣。

万幸,问荇没有醒过来,他可以权当此事没发生。

负罪感轻了些,柳连鹊闭了闭眼,收敛住所有冗杂的情绪,最后深深看着问荇,贪恋地想把他的脸镌刻在脑海里。

随后,悄无声息退到了灵位中。

问荇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柳连鹊眼尾发红覆在他身上,原本扎得整齐的发披散开来,同问荇的青丝纠缠得难舍难分,就似他们合该如此纠缠。

“……”问荇张开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半句话。

随后他眼睁睁地看到柳连鹊小心翼翼,在他唇边落了个吻。

随后又在他脸颊上落了一个。

青年软了身子,喘息着,羞赧地把头埋在他胸前。问荇低下头,只能看见他额角红痣分外艳丽,好像还泛着水光。

他想抱住柳连鹊,梦却幡然醒了,眼前一切化为泡影。

躺在空荡荡的床板上,问荇怔愣看着头顶,一时间竟有些扭捏于瞧见柳连鹊的牌位。

夫郎就睡在他几米远的地方,他做春|||梦还能肖想人家。

问荇压下心里的躁动,隔了会才缓慢起身,喝了口柜子上早已晾凉的水,开始收拾干粮。

他是要去县城干正事,不能想这些只能出现在梦里的旖旎。

两刻钟后。

问荇收拾好了干粮,将行囊放到自家院子门口,重新回到卧房。

“夫郎,我先走了。”

已经到了白天,他心里清楚柳连鹊听不见,但还是正经地同他道了别:“你一个在家,安全和自己顺心最重要。”

小黑狗恋恋不舍凑上来,问荇给他塞了块肉干,锁上卧房的门。

“要乖乖看家,保护好连鹊。”

“呜呜。”

清心经一路把他送到了院门口。

“哥哥。”

祝澈和祝清带着问丁来到路口。

小姑娘穿得干干净净,抓住问荇的手。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小姑娘身上长了些肉,隐约能看出清秀面庞,不再是之前那副瘦骨嶙峋模样。

“我们要走了吗?”

问丁已经没那么怕离开了,她不能总给哥哥和小祝哥哥添麻烦。

如果要去的地方那里人有小祝哥哥一半好,能够吃得上饭,她就不会害怕了。

只是她还十分不舍,转头要和祝清道别,小哥儿比她还着急,已经哭得眼泪不停掉:“呜呜呜……阿丁在外面要好好的,不可以忘了我。”

“我会想哥哥的。”问丁用力点头,也带上了哭腔,“小祝哥哥别哭。”

祝清不停抹着眼泪,吸着鼻子把两叠饼子递给问荇:“小问哥,你给的黑色的,一粒一粒的小豆子很好吃。”

“上面那叠是给阿丁的,下面那叠是给你的,两叠都放了黑芝麻,别弄混了。”小哥儿十分认真。

“我知道,我不偷吃。”问荇耐心等孩子们道完别,才带上问丁离开祝家。

禾宁村地方偏,要去县城还有些麻烦,得先到镇子里,然后再在镇子里雇人送他去县城。

县城路远,这笔雇车钱是无论如何也省不来的。

害怕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抢钱的,问荇随身带的银子并不多,他先到县城的药铺里去把山货换钱,减轻自己肩上的负担。

这几天虽然没遇到极品石斛,但两株比较次的石斛加上龙骨草,依旧能够捆绑卖好价钱。

药铺掌柜对问荇又爱又恨。

不是种地的吗?这小子哪来这么多珍奇药材,让他买药心疼,不买药更心疼!

而且偏偏看起来是个少年人,却仿佛有什么读心术,把他心里的最高价想得明明白白,开的价格恰巧在他能接受的极限略微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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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荇弄得药铺掌柜哑口无言,边咬牙切齿流着心头血,边乖乖把银子拱手奉上。

他看着问荇笑眯眯的表情,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小子肯定是计较他当时没给他好脸色了!

从药铺掌柜手里薅走二十五两银子,已经足够问荇的路费和采买钱,甚至盈余出来很多。

他先是买了个香包,给里面塞了四十文钱放在问丁手里,叮嘱道:“要是找不到哥哥又饿了,就拿钱去买包子吃,不要跟着别人走,就在原处等我。”

身边带着个孩子,问荇得多操份心考虑好很多事。想到要把问丁送去慈幼院,他也心里隐隐舍不得。

单看天色,今天是来不及出发了,他带着问丁先去许掌柜那借住一晚,打算明早再整装离开。

许曲江看到他带来个孩子,又听说是问荇的妹妹,他的眼睛都亮了,不住地轻声招呼小丫头吃饭。

许曲江没有孩子,把酒楼就当作家,所以对酒楼里年纪小的伙计都会更加照顾。

眼前怯生生的女孩勾起这个精明商人心里柔软的一面,他递给女孩块麦芽糖,将问荇喊到边上,板起脸来:“她爹娘不管,就叫你带着?”

“我要是不带着,她迟早会出事情。”

问荇一五一十和许曲江说了他家的事,听得许掌柜唏嘘不已,心疼问荇和问丁的同时又非常愤慨。

“难怪,不能让这群混账带着孩子。”

“所以我把问丁接到我身边了。”

“可我自家事太多,实在是养不过来个孩子,柳家一直都盯着我呢。”问荇无奈地笑了笑,“还好我夫郎认识靠得住的慈幼院,我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把她送去慈幼院里。”

“慈幼院也不是好地方。”

许掌柜显然不赞同,这么小的孩子又不爱讲话,哪怕大人不会苛责她,那孩子总会欺负她。

他看着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问丁,女孩正小心和阿明搭着话,时不时朝着问荇的方向看。

她的眼睛恰好和许曲江的视线对上,问丁小心露出个笑来,笑得眉眼弯弯。

许掌柜犹豫了下:“你要是乐意,其实可以先把丫头给我寄养着。”

问荇眼前一亮,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他没想到许掌柜愿意收留问丁。

要是能让许掌柜收养她,远比把她送去慈幼院要让问荇放心。

许曲江接着说:“反正管那群半大的孩子也是管,多管个女娃也是管,至少在醇香楼她吃得好,要是乐意学,我还能教她门手艺。”

他和问丁再次对视,目光柔和。

第125章漓县见闻

许曲江就是慈幼院出来的孩子,他很清楚在慈幼院里要过得好,心思活络和拳头硬至少要占一个,女孩和哥儿最好还得两个都占。

瘦弱内向又年纪小的问丁在慈幼院会遇上什么麻烦事,谁也不知道。

他受过的苦,不愿再看到有好友后辈的血亲受到。

“你愿意待在这里吗?”问荇看向问丁。

问丁咬着手指,眨了眨大眼睛,抿嘴小心翼翼打探四周。

这里有好多哥哥,还有些大姐姐,他们都在冲着她笑……

可问丁很害怕,她家里也有好多哥哥姐姐,在外面也经常冲她笑,回家了就打她,不给她饭吃。

如果是小哥哥,不会找打她的人。

她其实想跟着小哥哥,可小哥哥家里总会有奇怪的声音,小哥哥也很为难。

问丁还没告诉小哥哥,其实小哥哥家里还有个很好看的哥哥,比小哥哥看着大一点。

大哥哥给她盖过被子。

“我们本来要去的地方,有很多和你一样大,或者比你大的孩子。”问荇耐心和她解释,“但小哥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好孩子,小哥哥也很担心。”

“那他们是好的吗。”

问丁吧嗒吧嗒走了几步,凑到问荇耳边认真小声问:“这里的大哥哥们,都是好的吧?”

“他们是哥哥的朋友,是好人。”

“那阿丁跟着他们!”问丁眼睛亮亮的,她磕磕绊绊说,“只要不打我就好,我可以干活换饭吃。”

她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实际上旁边的伙计都能听得见。几岁的小姑娘说出这种天真又成熟的话,难免让人鼻头一酸,家里有阿妹的伙计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好,我们阿丁能自己照顾自己。”

有在问家的经历,问丁已经不会接受无缘无故的好了,就连在问荇家、祝澈家,都非要干点活来让自己安心。

有自己必须养活自己的警惕心是好事,他很希望问丁活得轻松,不过现在看来极其困难。

只能慢慢靠着让她和善心的人接触来缓解她应激的情绪。

“嗯!”问丁用力点点头。

她小心环顾圈四周,慢慢朝着酒楼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走去。

最近酒楼里红火人手不够,掌柜的招来了些女子,她们或是伙计账房的姊妹和媳妇,或是来浣洗衣物挣花用的少女,平时都会凑在一起休息,今天也不例外。

“哎呦。”

阿明的妹子阿灿最近才来帮忙,这是个热情开朗的姑娘,见到问丁笑得露出两个酒窝。

“谁家丫头这么俊,阿姐给你去拿个蜜饯吃。”她想上手揉女孩的头,生生忍住了。

“唉,我阿妹人就是好。”

阿明面露得色,眼角余光看见身边的小伙计也直勾勾盯着阿灿,顿时黑了脸恶声恶气道:“去去去,谁准你盯我妹妹看了!”

他嗓门太大,问丁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阿明脸色变了又变,在阿灿锐利的目光下悻悻低头。

“掌柜的,今天她就让我们带着。”另个年长些的妇人拍了拍问丁的背,含笑。

“可能是看着男人高壮嗓门大,她害怕呢,我姑娘也喜欢粘着我嫂子。”

见问荇点头,许曲江自然乐意:“行,那你们就劳累些,给她收拾出个住的地方。”

“不拖累。”

听到熟悉的字眼,问丁急道:“我不是拖累,我能干活。”

她之前就被其他哥哥姐姐说是拖累,做拖累就会被嫌弃,她不想做拖累了。

女童脆生生的声音掷地有声,弄得满堂看热闹的青壮年都沉默了。

如果心里骂的脏字能把人千刀万剐,那问家人恐怕早就命丧黄泉。

“你可以靠干活养活自己,怎么会是拖累。”

问荇半蹲下身:“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干活都没你干得好,我不是拖累,你当然也不是。”

“可是……可是娘说,小哥哥五岁就能冬天出去洗衣服。”问丁胆怯,“她还说你被打被骂不哭不闹,比我好多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同情的眼神辗转到了问荇身上。

问荇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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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家人不光是欺负之前那空壳子,还要逼着有七情六欲的活人不哭不闹给他们干活。

还真是符合问家人的性格。

良久后,问荇扯出笑:“她骗你的,这么说就是想逼你给她干活。”

“以后不可以信这种话,你想想,哥哥之前是傻子,她要你学傻子做事,让你好好的也做傻子,是不是很可恶?”

问丁似懂非懂点点头,露出笑来:“小哥哥现在不傻,太好了。”

“我听小哥哥的。”

问荇脸上维持着笑,可脊背不住发凉。

他总觉得有一堆肉麻的同情目光不减反增,噼里啪啦砸在他身上,活生生把他和问丁当成了地里黄的小白菜。

前几日新来的小伙计非常愧疚,他刚刚还在心里嘀咕为什么问荇不养自家亲妹妹,现在只想抽刚刚的自己两巴掌。

都是两个可怜人罢了。

问丁被几个女子给哄着带走,许掌柜把这群看热闹的伙计们都赶到前堂去干活,随后也眼带同情看向问荇。

问荇语塞。

又来了。

他后退半步,干笑道:“掌柜的,我真没问丁说得这么惨,小娃娃讲话没轻重。”

“我看孩子说话才最真,没那些弯弯绕绕。”

许掌柜瞪了他眼。

“算了,不提之前的事,你现在也算是熬过来了。”许曲江叹道,“天不负有心人呐。”

“问丁这孩子招人疼,我们会好好管着她,她要是怕那些皮猴一样招狗嫌的伙计,和姑娘们待在一起就好。”

“虽然我知道咱们这伙计都是好人,但我家有个哥哥,之前总对问丁有些不好的心思,所以我怕她……”

问荇说得含蓄,许掌柜听了一半就明白了,气得脸色铁青:“那是他亲妹妹,恶心人的禽兽!”

“你放心,在我们这哪个带把的敢摸她碰她跟着她,我保证不会让他好过。”

“多谢许掌柜了,我也会定期来看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和我来提。”

问荇最担心的事得以解决,除此之外,他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我请许掌柜待问丁安稳下来,不会像现在这般小心戒备人后,替她更个名字。”

“她已经记事了,更名是不是太晚了?”许曲江犹疑,如果现在更改名字,往后问丁还需要很长的适应时间。

“不晚,待到及笄了才晚。”

“到时候她顶着这名字,所有人都知道她爹娘盼着生弟弟才留了她,到时候不管要做什么,都要被不开眼的街坊议论。”

“要紧的是她不能总觉得自己是为了盼迎接谁才生出来的,给她挑个她想要的名字,这个名字只单单属于她。”

往后的日子,她要卸下名字里暗含的负担和羞耻,脱离草率又肮脏的缘由,勇敢又坦荡地活下去。

“我知道了。”

许掌柜重重点头:“还是你心思更细,放心,她这旧名用不过来年开春。”

“春节前后改,到时候正好辞旧迎新,我们开店经商的,还是要讨个好彩头……”

“对了,你除夕的时候如果没约,要不要到醇香楼来,有些忙活生意回不去的伙计厨子会和我凑一桌吃年夜饭,不过得等到元日吃。”

别人阖家团聚的除夕,正是酒楼酒馆最忙的时候,他们就连年夜饭都得到正月初一才能开席。

“再看吧,掌柜的好意我先领了。”

问荇第一刻想到的是柳连鹊。

柳连鹊的魂魄暂时离不开家,他只顾及不能自己出来蹭饭,把柳连鹊孤零零扔在家里过大年夜。

“你是不是想着趁大过年的,又能去哪挣一笔了?”许曲江无奈,问荇似乎永远都很缺钱花,所以他误会了问荇。

他从问荇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只是问荇比他更加拼命。

“趁着岁数小千万顾及好身体,别和我当时一样,到了这岁数身上满是毛病,治都治不好。”

“掌柜身体硬朗,康健到百来岁不成问题。”

“你这孩子嘴甜得很,可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许曲江看向窗外,神色惆怅了片刻,随后岔开话题:“不说我了,我都要成糟老头了,说说迎春宴。”

“我们今年要争柳家的迎春宴,你也不算是外人,我先同你透个底。”

迎春宴须等再过不到半月,柳家管事会和各个看得上的酒楼投递帖子,愿意去的酒楼就再等些时日让人上门评鉴。

往年操办这些的是柳连鹊,秉公办事的他为了避嫌,不会给自家私产投帖子,这也是许掌柜从来没动过迎春宴心思的原因。

可柳连鹊走了,今年包办迎春宴的活不知道落到谁手里,那个柳家人会不会同柳连鹊一样秉公办事,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投帖子肯定会给我们这投,醇香楼最近出的风头不少,他们面子肯定要做好,但再往下就难说了。”

许掌柜愁的就是此事,如果是堂堂正正拼谁家合适,努力争取后醇香楼被挤下去他也不觉得有何问题,商家竞争本就残忍。

可若是结果一开始就内定,他们怎么争取都毫无意义,到头来不过白忙活一场落个笑话。

问荇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

如果柳家不想抬其他后辈做家主,那么承办此事的就应当是柳连鹊的二弟柳携鹰。

迎春宴是个事少又能好讨彩头出风头的活,但凡柳携鹰和柳夫人两人中间但凡有一个没撞坏头,肥差就落不到旁支身上。

“不过你别担心,既然是你有非去柳家不可的理由,我这老骨头也还能拼一拼,那咱们到时候就试一次。”许掌柜长舒了一口气。

“就当我也做个梦,咱们醇香楼不光要做镇里最好的酒楼,还要做这整片最好的酒楼。”

就当是给问荇的最后一个考验。

两人谈完迎春宴又谈到经营之道,酒楼里的桌子该怎么摆,盆景有什么讲究,客人们忌讳什么,一直谈到酒楼都该关门歇业的点。

“你还要去漓县?”

问荇最主要的目的已经完成,再去似乎有些没必要。

“去。”问荇坚定。

他要把柳连鹊的信带给谢韵,要去县里见见世面,原本的计划只是少了一环,依旧要照常进行。

听闻问荇一早还要出发,许曲江也不再留他交授经商,让伙计带他去厢房里他早点休息。

问荇躺在床上,身边燃着许曲江听说他睡不好,执意要给他点的安神香。

他向来闻不惯大多数香味,可不知不觉间,却感觉安神香的香味变了。

这香味极其浅淡,里面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叶香和桃花香。

安神香是这个味道吗?

问荇突然觉得这股香味好闻又熟悉,头脑也开始昏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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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荇睁开眼,窗外依旧是片夜色。

只是这木窗突然变得简陋起来,被风吹得吱吱呀呀。

床板倒是已经换过,但比讲究排场的酒楼还是差了些。

手指微微动了下,问荇却发现指节扣在另只手的指关节上。

他身边突然多出来个人,可意料之外地,问荇却不感觉恐慌。

看屋内家具陈设,他是又回到了自己家里。

“嗯……”

听到细弱的呢喃声,他瞳孔一缩,僵硬地,缓慢地侧过头去。

柳连鹊安安静静躺在右边睡得安逸,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也微微勾起。

柳连鹊的眉眼偏冷,这么柔和放松的时候实在是罕见。

似是被他刚刚手上动作惊扰,青年不安地微动了下身子,但没被这点小插曲惊醒。

甚至攥着问荇的手攥得更紧,唯恐他抽身逃脱。

问荇:……

就是刚刚柳连鹊动了那下,他看见柳连鹊脖子上的红痕了。

不像虫子叮的。

再看一眼。

真不像。

他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很快回过神来是自己在做梦。

奇怪。

连着两天做梦,还都是这种见不得光的梦。

他平时也没想着要对柳连鹊动手动脚,怎么梦里边……

问荇又看了眼柳连鹊有些肿的眼角,触电般移回目光。好巧不巧,眼尾移出他的视线,问荇却又看到自己胳膊上有几道泛红的抓痕。

柳少爷平时斯斯文文,居然还会挠人。

玩得挺花。

压根没经历过这事的问荇眼睛往哪放都不是,只能继续看天花板。

谁做春梦搞得自己不好意思,还是要怪这春梦太真了。

就好像柳连鹊刚刚和他经历过什么似得。

木窗透过微弱的光,柳连鹊脸上的安逸逐渐变成不安,眉头也皱了起来。

“问荇……”柳连鹊小声呓语,又往他身边缩了缩。

“别走。”

“我没走呢。”

听着柳连鹊嘶哑的声音,问荇喉头一哽。

“你会走的。”

柳连鹊声音越来越小,却越来越清楚。也不知是真的低落,还是纵||欲的缘故,还带着丝哭腔。

问荇刚要反驳他,青蓝色的光从柳连鹊周身飘散,瞬间模糊住他的视线。

柳连鹊未免也太任性了,压根没给他反驳的权利。

问荇睁开眼,摆着兰草的青瓷花瓶,镂空的圆形窗户,门外隐隐传来伙计们的笑闹声。

他还在醇香楼,刚刚果然是场梦。

他刚睡醒的恍惚被缕安神香破开,问荇微微吸着鼻子。

安神香好像没有昨天那么好闻了,变成了普通的香味。

他看了眼反锁的门,没有人闯入的痕迹,安神香也已经燃烧到尽头,就是昨天晚上那一支。

影响他的不是香,那是什么?

问荇捻起香灰思索,终究还是没得到结果。

————你会走的。

如果梦是人潜意识的反应,他不觉得自己希望柳连鹊说出这话。

得这话就像是柳连鹊心里会想的一样。

没来由地有些烦躁,问荇鞠一捧冷水洗了把脸,满面笑容推开屋门。

容不得他过多思考,现在乘上马车,最快晚上就能到达漓县。

他突然有些想回家看看柳连鹊了。

“小哥哥。”

问丁穿着朴素的新衣裳,补丁处不知被哪个俏皮的姑娘绣了朵花,显得精神了很多。她早早就等在门口要送问荇离开,见到问荇笑着小跑过去,已经没了之前的惊惶害怕。

“我让她多睡会,她非说睡不着有事情要和你说。”阿灿掩嘴一笑。

“你们兄妹俩说吧,待会我来带她走,说好了教她剥豆子,昨天教她捏面人,她学得可快了。”

“哥哥,你过来。”

问丁神秘兮兮踮起脚:“我有个秘密,只能和你说。”

“你说。”

问荇不想拂小姑娘的面子,一脸惊讶:“还有这种秘密啊?”

“嘘————”

问丁压低声音,一本正经说:“小哥哥家里,肯定还有个好看的哥哥,不知道哥哥知不知道。”

问荇本以为是什么小姑娘发现的,有意思的小事,听到她的话脸色微变。

问丁不是赵小鲤,这几日相处下来,问荇很清楚她是看不见任何鬼的,可他家除了鬼只有他一个人。

“他额头上有红色的点,眼睛比小哥哥眼睛眼色淡,看着比小哥哥大一点,但是比小哥哥矮。”问丁努力比划。

柳连鹊?

问荇一听,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他夫郎的模样,柳连鹊的瞳色并不多见,比一般人偏淡呈现出茶色。加上哥儿的红痣位置千奇百怪,能刚好点在额头上,问荇也只认识柳连鹊一个哥儿,又是出现在他家,更不可能有别人。

“你怎么看到的那个哥哥呢?”

“我没看到他,但我梦到他了。”

“他给我盖被子,和我说故事,还说我往后能过很好很好的日子。”问丁眼睛亮晶晶的,“他肯定不是坏人,之前忘记和哥哥说啦,我现在想起来了,一定要和哥哥说。”

旁边端水的阿明听了她半截话,嬉笑道:“阿丁都是梦里了,说不定就是梦……哎呦!”

他被他妹妹揪着头发带走了:“叫你听他俩说话,阿丁都说了不让你听,没出息!”

“他是真的。”

问丁着急得要哭了,含含糊糊道:“虽然是梦,但是是很真很真的梦。”

她也知道梦是假的,可她觉得那个梦就是真的。

“他是真的,就你话多。”阿灿赶紧帮腔,“不哭不哭,你阿明哥嘴巴没规矩。”

“别哭别哭,我瞎说的,呀……”

阿明阿灿两人乱作一团,不住地安慰问丁,本来问丁没哭,被这两个大嗓门一来一回吓哭了。

好不容易三人把女童安慰好,小姑娘把问荇一路送上车,眼巴巴跟了几米,末了还抽噎着:“那个哥哥是真的。”

“我知道。”问荇摸了摸她的头。

“我认识那个哥哥,你说得对,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小伙计以为问荇在安慰问丁,压根没放在心上。

“哥哥,再见————”问丁快步小跑着,手卷在嘴边大喊,“我会过很好很好的日子,小哥哥也要过很好很好的日子!”

问荇向她招了招手,道别的声音淹没在马蹄踏出的烟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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