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们没这么大主意,幕后黑手肯定是柳家。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我夫郎他是很特殊的邪祟,祟气强怨气弱。”
进宝点点头:“是的,柳大人在外边还有些怨气,但也比许多小鬼都弱,而在屋里时,我甚至感觉不到柳大人身上的怨气。”
“别说这样的邪祟,我甚至没见过这样的普通小鬼。”
“寻常鬼怪沾了怨气会发狂,但是连鹊反倒是逐渐找回理智,将两种状态融合起来。”
问荇陷入了思索中,他脑中有个荒谬的想法。
“问大人……你,你怎么了?”
进宝看问荇刚刚还在自言自语,现在却不作声,状态也不似刚刚那般轻松了。
“没事的,柳大人是这么厉害的邪祟,他一定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他苍白地安慰着。
“而且我昨天看了,柳大人身上也没增加太多怨气。”
“不是。”
问荇闭上眼睛,声音很轻:“他不是。”
进宝的无心之言再次提醒了他。
柳连鹊压根不算完整的邪祟,之前副院子里院子外两个模样,就是很好的印证。
不光邪祟,连寻常鬼怪也需要祟气、怨气,就像是人会都有心脏和头脑。可柳连鹊怨气不足,状态割裂,长生还说他疑似是生魂。
几十年前宅邸主人想用自家孩童献祭获得气运,结果最后诞生了进宝这个彻头彻尾的邪祟。
如果说获得邪祟是整个局必备的一步,那进宝是个完全的邪祟,相对的,柳连鹊是否算是个不完全的邪祟?
柳家人费尽心机,做的每一步定有自己的目的,那么接着他之前的猜想继续往下,柳连鹊的情况又和进宝类似。
————柳连鹊的状态不是柳家想要的,他们不想要不完美的邪祟。
他们想靠着类似灌注怨气的法子,人为将柳连鹊变成邪祟。
这方法过于阴毒,问荇越想越遍体生寒,却也在心中隐隐冒出些后怕和庆幸。
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发现或许还来得及,而且柳连鹊是生魂的可能性又大大提高了。
因为是生魂,所以才会像邪祟,却成不了邪祟。
但如果他没有阻止,放任怨气进入柳连鹊身体,等到柳连鹊彻底成了鬼,那会成为下个进宝都算是运气好,要活过来恐怕会更加困难。
“我去找他。”
问荇匆匆起身,扫了眼被层层掩埋的,诡异的血玉。
进宝被他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寒噤,头次见到问荇看死物是这副模样,回过神问荇已经不见了。
“我们该怎么做啊?”
他看向同样不知所措的郑旺:“问大人好像遇到麻烦了。”
郑旺咬了咬牙:“可恶。”
“他刚刚说话我没听懂,但是我听明白了有个事,就是现在的麻烦咱俩解决不了。”
“去找那个头发白白黑黑的道士。”
“可他上次临走说自己要好久不出来。”进宝也很着急,“这怎么找得到。”
郑旺摸了摸下巴:“我呸,找个人能有多难。”
他脸上露出自信的笑:“相信我的人脉,三天内给你找妥,天王老子我都要托到鬼去问。”
进宝半信半疑。
但这是郑旺,一个没什么其他本事,却能和认识一盏茶功夫的鬼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男鬼。
“好吧,那就试试,也没别的办法了。”
今天的院子里格外寂静,可卧房里却久违地灯火通明。
自从柳连鹊能走出卧房,经常就会在院子里等着他,就算呆在屋里,只要注意到院内的动静,也会放下手头在看的书。
灯火通明,血玉的幻境又开了,里面是神智清醒的柳连鹊。
他应当记起来了什么。
问荇心口一重,步履却没停下。他径直走过去,面色平静地推开门,甚至唇边还带着笑意。
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夫郎。”
柳连鹊也非常平静,瞳孔也已恢复成茶色。
他平静地翻着书,就好像他把当下的场景已经在心中预设了千百遍,熟稔得近乎麻木。
“问荇,这是你瞒着我的事吗?”
他没敢看问荇,声调平稳过了头,变得好似质问。
可就在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收得不够好,收得有些过了。
他收住了惶恐,收住了迷茫,却没收住那点自责,反倒让自责显得像责备。
“对不起。”
没等问荇开口,他兀自慌乱地、无措地道歉,欲盖弥彰的冷静被撕裂了个口。
那天失去意识后他没做梦,反而清醒地意识到了现实,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残酷,仔细想又有迹可循的现实。
如果说变成鬼被囚于囹圄是件令他恐慌的事,那变成无法控制自身言行,凭着本能做事的邪祟对他来说更像灭顶的灾难。
他在意识到的那一刻就明白问荇瞒着他的理由,问荇真的非常懂他。
柳连鹊自小获得的所有赞扬都来自克己复礼,连被夸聪慧都要弯弯绕绕说成懂得权衡利弊,迎接他的只有一次次权衡后选择,一次次选择后接着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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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是否要克制,是否要谨慎这件事,他无法权衡,也无法选择。
“……连鹊!”
他缓缓抬起头,问荇那张略带焦急的脸直直撞入他的眼睛里。
他们现在的距离已经不够安全,问荇轻轻摇着他的肩膀,可他却丝毫不认为问荇在僭越,只觉得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
柳连鹊的眼睛红了。
他很少哭,到了想哭的时候甚至已经哭不出来。
头脑中涌入的,关于鬼怪、关于邪祟的一切轰得他思绪紊乱。
“我变成邪祟的时候……作奸犯科了吗?”
青衣书生声音开始抖,他不敢去细想自己成了邪祟做过什么,想把这些抛在脑后,听眼前人的话。
他从来都只想靠自己揽下事,可他今天只想听问荇的。
问荇见过他的所有样子,他说了,他就信。
“没有,我们救了很多人。”
柳连鹊闭上眼,他瞧见祝澈的爹惨叫一声再也无能祸害人,赵小鲤跪在地上,劫后余生后哭得泪眼朦胧,篾匠们举着火把与穷凶极恶的野兽对峙。
如果说这是所谓的人性,那人性从未离开过柳连鹊的魂魄。
是吗?
没有意识的他,也干过有用的事。
“……”
“我给你找过麻烦吗?”
他心底再次上来股愧疚,问荇这么聪明,或许压根不需要他救。
是他自作主张,自以为可以扶曾不相识的赘婿过上安稳日子,反倒把问荇困在了禾宁村里,还要替他收拾烂摊子。
“怎么会,明明是我总给家里找麻烦,你帮了我很多。”问荇抓着他的手,柳连鹊几乎参与了他来到这里后的每一步谋划。
长生说他有贵人命,可其他朋友几乎全来自他最大的贵人。
虽然和有些被抓来的鬼刚开始相处并不愉快,而柳连鹊的故人对他也心存忌惮和防备,可现在都在往好的地方走。
他背着的箩筐换了三四次,鞋子换了数不清几双,家里逐渐变得干净敞亮。
问荇从不觉得自己被困在何处,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去往别处寻找机遇。
可家是永远休息的地方。
柳连鹊平静了些,也不知是真的认同,还是又忍着想问没敢问,最后还是揭了过去。
“我是不是不该这样。”
他声音弱丝般细弱,迷茫无措愈发明显,前两个问题其实他心里有答案。
但最后这个,他实在得不出答案。
他是不是不该执着于该不该,是不是曾经的他是错的,那个青色眼睛,披散长发的冷漠邪祟,不过是给他这短短一辈子答卷上否认的朱红一笔。
如果这样的他是能存在的,那之前的,截然不同的他算什么呢?
他安静等着,等着问荇说出他预料之中的“该”或者“不该”,然后去试图接受。
“他就是你。”
柳连鹊怔愣。
问荇并未直接告诉他对错,只是非常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轻声说:“你变成邪祟,也只是做了你认为自己不敢做的事。”
柳连鹊抬起头,眼中意外地带上了惊惶和欣喜。
明明眼前只有问荇,可他总觉得那个青衣邪祟就站在他面前,或者藏在他身体里。
他只觉得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却完全不同,他或者他有一方是不对的,另一边坚持的是对的。
他们明明是一样的,有着同一颗本心。
邪祟救的人他也会去救,邪祟想去的地方他也会想去,邪祟想做的事他也会想做,只是过程不一样。
他们喜欢着同一个人。
他看见邪祟专心地看着问荇,眼中带着强烈的、近乎溢出来的渴望和倾慕,同自己看似平和的视线交叠起来,逐渐合成一体。
他眼中微微掠过青光。
“夫君。”
他听到自己说出了两个字。
两个自打他发现自己对问荇有些心思,就不敢在说的字。
他本来就是他。
“欸?”
将他思绪抽回的,是问荇惊讶的,略带戏谑的表情:“夫郎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柳连鹊立马惊醒,瞳孔再次恢复成茶色。
他急促看了眼问荇,随后因为窘迫,做了个非常失礼的,用袖子挡着脸的动作。
“躲什么?”
回应他的是问荇带笑的语调,在幻境里他能触摸到柳连鹊,但他不急着撬开柳少爷情急之下禁闭的蚌壳。
只要柳连鹊放下手,就能看到问荇离他的距离近在咫尺。
“躲也没用。”
问荇看他刚刚的样子,知道柳连鹊状态已经转好,虽然成邪祟的事很难接受,但有前面隐晦的铺垫,他夫郎至少是不会钻牛角尖,不会干什么自寻短见的事了。
“你想要的,当邪祟的时候都告诉我了。”
柳连鹊的长发凌乱垂下落在他的手边,问荇轻轻抬手替他理到耳后,惹得书生不自觉侧过头,避开发丝营造出的,耳鬓厮磨的错觉。
柳连鹊咬着下唇,没敢回应问荇。
他默契地体会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心里的悲喜交织在一起。
问荇的声音戛然而止,该说的话却没往下说,将柳连鹊的情绪狠狠地吊住。
他缓缓放下挡着的手,心绪比方才平静了不少。
问荇也已经和他拉开距离,好整以暇看着他,似乎是不打算开口往下说了。
柳连鹊心中庆幸,可也不乏失望。
他稳住心神:“我需得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你,突然生出变故肯定事出有因,我担心……”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问荇脸上玩味的表情,显然是在想不正经的事。
“没意思。”
问荇等他哑了声,才叹口气道:“唉,我还以为夫郎会多问两句呢。”
柳连鹊耳根烧红,努力把问荇当成透明人看:“说正事,虽然很不愿去想,但的确可能我……柳家那的动作。”
说起自家,柳连鹊眼神暗淡片刻。
他其实一直都在麻痹自己,告诉自己自家人不会害他,可眼下其他地方没出错,怎么莫名其妙就打破了平衡?
“我知道。”
问荇终于正经了点,看到柳连鹊愿意去面对现实,他也松了口气:“我下来就要说和柳家有关的事,不过在此之前……”
他看柳连鹊心情低落,却仍然专心致志听着,起了逗弄心思。
他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胡诌。
“你当邪祟的时候,和我说你想听句话。”
“本来想刚刚和你说,结果你没给我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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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邪祟没明说,但问荇还是从他的举止里看出来,柳连鹊还挺渴望人夸他。
“我不听。”
柳连鹊板起脸:“你先说正事。”
他就不该对问荇有什么期待。
“我偏要说。”
问荇看他表面上紧张,动作却放松下来,明白这招果然有效。
他顶着柳连鹊惊恐的目光热情贴了过去,就差在柳连鹊耳朵边上吹两口气了。
“夫郎现在认真帮我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厉害。”
“我最喜欢我夫郎了。”
他声音漫不经心,眼底的真挚却看得柳连鹊心肝直颤。
作者有话要说:
鹊为什么很害怕自己是邪祟,
其实就相当于是之前习惯了做题,一定要有答案和规则在题目里,但是突然有天他的惯用套路、思路被推翻,他怕自己从用理性思考答案变成凭着本能和直觉思考答案。
宝们可以注意下鹊鹊问问题的顺序,
第一个是道义,第二个是问荇,第三个是自己,这是他用理智得出的,遇到麻烦应该去关心的顺序。
但是实际上后面他更关心的一直都是第二个,鹊鹊的恋爱脑要长出来力23333
第117章早做打算
“嗯。”
手指蜷紧,苍白肤色上居然泛起些红意。
他该应,还是不该应呢?
柳连鹊想着,举棋不定。
眼见着柳连鹊又要开始思前顾后,问荇缓缓收回手,同他拉开段还算安全的距离。
他并不急于现在就需要个是或者非的结果,只需要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即可。
剩下的事即使他不说,喜欢思虑的柳连鹊也会多想几分。
比起逼迫或者哄诱,他更希望柳连鹊自己能想开。
“我们说柳家的事。”
他又等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很多猜测其实没凭没据,所以我也只能告诉你我确信的事。”
比起直接空口说柳夫人不爱柳连鹊,柳家精心培养他也不过是把柳连鹊当祭品,问荇更喜欢摆已知的证据。
每个人心里都有杆天平,柳连鹊心里的天平一定比问荇的更加偏向柳家。复杂的生恩养恩下,需要往上面加的是足够真实有分量的筹码。
不该靠耍赖装可怜的时候,他向来不考量以这种方式博取柳连鹊的偏心。
问荇避开了柳连鹊自己就能直观感受到的,柳家曾经对他才华又防备又惋惜的态度,而是直接讲了自己查到的,血玉和邪祟有关的事情。
“半月修缮次灵位是柳家提出,材料也是柳家那准备,素来是如此。”
“血玉是里面唯一消耗量大的建材,它保持了你在家中的状态稳定,可上次拿来的血玉上却带着怨气。”
“你觉得我记起来邪祟时候的事和血玉有关?”柳连鹊很快镇定下来。
“因为其他步骤都丝毫未改,只有我家提供的血玉出了差错。”
“我可没说这些,免得柳家人又把我当吹枕头风的男狐狸精了。”
问荇说得话好似玩笑,脸上神色却比刚才更严肃:“夫郎心里也很清楚,不是么?”
“我不想去恶意揣测柳家,其实单说我在柳家那几日的所见所闻,我会认为柳家算得上极其和睦的高门大户。”
柳连鹊沉默了,他其实一直觉得自家算得上非常好,他也算幸运。
像他这种病秧子出生在恶民家,保不准待遇就是在数九寒天被溺死井里,哪还有读书认字的机会。
“如果是他们,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颤抖着问了出来,其实柳连鹊心里也很明白,问荇说得八九不离十。
于情,他相信问荇的人品,不会无缘无故去挑拨他和他家人关系;于理,问荇去试探同自己有渊源的大户人家是件很不明智的事情。
只要柳家不倒台,不冒出丑事,问荇顶着赘婿的身份其实更加方便。
可那毕竟是他生活了十余年的家,让他怎么能马上就去接受。
“进宝的事还记得吗?”问荇正色。
“把他的经历拆开说,高门大户,献祭,后辈,邪祟……夫郎,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件事,每一环却都环环相扣到相似的地步。
柳连鹊瞳孔一紧,难以置信地看向问荇,险些失声。
“我从未见过他们使用邪术,甚至我母亲对此极其抵触,也不让我们后辈去碰!”
他的眼中近乎带着绝望和哀求,明明非常想知道真相,但也隐约希望问荇暂时别再说下去了。
抵触的反面正是接纳,有时越是心虚什么,害怕什么暴露,越是表现出对此厌恶。
可这话就有些空口臆测,问荇没说出来。
他只道:“其他先不论,肯定有人要对你做不好的事,我们得先要防在暗处的敌人。”
一天晚上,一个事实加上个近乎事实的推测,这两条消息对于谁都过于残忍,哪怕是天塌下来都愿意替别人抗的柳连鹊。
其实也没必要马上就逼着他全部接受。
“说实话,我也不希望是你家,要对面真是你家,那可就麻烦了。”问荇安抚地笑了笑,自嘲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毕竟我哪来的钱和人脉同柳家叫板?”
其实眼下对手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越过去现在这个坎,防住再有人对柳连鹊动手脚,不让他变成邪祟。
事有轻重缓急,意识到比起面对幕后黑手还有更重要的事,柳连鹊很快也冷静下来。
“我的意识应是寄存在灵堂,有人以用沾染怨气的血玉镶嵌灵位来对付我,而不是直接在暗处用邪术,说明要影响我需要靠近灵堂。”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他们不能直接被暗处的人拿捏住,那么不让外人靠近卧房就是最直观,最方便的解。
“血玉需要更换,柳家派遣的工匠半月来一次,他们必须进卧房。”问荇担心引起工匠们的怀疑,工匠们可能一无所知,但很容易无意识就成柳家的帮凶。
“不过我也能替换血玉暂时拖延,只是并非长久之计,可以等寻到长生后一起商量对策。”
“他说我要往外走,但眼下情况,不适合贸然远离江安镇。”问荇心里织起缜密的网。
“许掌柜人脉多,我也会多去问他,若还有其他能人异士,未必非要走找长生道长那条路。”
问荇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全盘同柳连鹊说了,安静下来等着柳连鹊也说些自己的看法。
“你已经算得很清楚,似乎也用不上我做什么。”
柳连鹊露出个疲惫又温和的笑:“我多了很多记忆,似乎也多出来些邪祟的能力,最近就试着把控住多出来的能力,多留意当下状况,不让自己再变得无理智。”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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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事,依你所说现在醇香楼经营状况不错,我想托你让它拿到承办柳家过年筵席的差事。”
现在还只是秋末,但有些大户人家为了宴请宾客有排面,年夜筵席早早就会开始谋划。之前的醇香楼只能在江安镇排得上号,肯定不够格给柳家承办,但现在就不好说了。
“……”问荇眼睛微微睁大。
柳连鹊是给他指了光明正大主动回柳家的办法,希望他去查明真相。
“算我托你帮我查明背后缘由,无论结果如何,我全盘接受。”
柳连鹊的眼中没了不安,神态已与平时无异:“依照我家的家规旧礼,我屋里暗柜应当没人翻动,里面还有些数目可观的银票,我会写封信托……”
柳连鹊迟疑了,他本想说托看着他长大的老仆暗中帮衬问荇,可现在除了问荇,他还能相信谁呢?
可他现在除了钱,已经没什么能给问荇了。
“银票的事往后再说,我先争取给柳家办春筵的资格,这确实是个接近柳家的好办法。”
问荇哭笑不得,柳连鹊还真是为了让他拿到钱鞠躬尽瘁。柳连鹊不光想得远,还颇为精明,让他边查事,边有本事给他弄出来些银票。
“几百两银对你非常要紧。”
柳连鹊不肯放弃,锲而不舍希望问荇多听他说两句银票的事。
“是,钱什么时候都很要紧。”
问荇看他着急,又起了逗他的心思:“夫郎之前管着钱,手里居然没有地契。”
“比起银票,我还是更想要地契呢。”
哪知柳连鹊丝毫不恼,是非常认真道:“有的,我有地契,还有房契。”
“但我当时病重,把地契都托付给了母亲,你若是想要,我们再想办法也……”
问荇沉默了。
他真的很想说柳连鹊现在的样子,活像被狐狸精迷了眼的富二代,自己稍微说两句,晕头转向把家底都要掏没了。
只听柳连鹊又说了句,让他彻底笑不出来。
“屋里头几百两银子是藏得久了忘记处置,也还好剩了几百两。”
瞧瞧,这就是富庶县城首富家的大公子。
还好剩了,几,百,两。
“唉,夫郎好有钱。”
千言万语被问荇忍住,幽幽道:“不像我,我连一文钱掉在床板,都要想办法掏出来。”
柳连鹊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解释:“我真的只是想把我们的钱拿过来,也好给你往后做打算。”
“给我们往后做打算。”
问荇纠正了他:“长生道长都说了,你可能是生魂,保不齐躯壳还存在柳家或者什么地方,也要给自己做些打算。”
“而且咱俩应该绑一起了,你要想我,首先得想你。”
问荇的话真不是作假,他算是弄明白了。只要不出意外,柳连鹊每晚出现的地方同他牢牢绑定。
问荇离田头近,出来的是乱葬岗邪祟,问荇离家里近,出来的就是屋里柳少爷。
不管是柳家故意而为还是阴差阳错,这条牵出的线预示着他们的未来密不可分。
柳连鹊笑了笑,没把渺茫的概率放在心上。
即使是生魂,要让他死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但还是顺着问荇的话说了:“好,为我们往后做打算。”
两人终于达成共识,接下来就要去印证下有些事。
关于柳连鹊的能力,以及他现在身上的怨气。
问荇和柳连鹊并肩走到院子里,瞧着和清心经排排蹲着的进宝。
进宝刚从兵卒们那回来,他小心翼翼看了眼问荇,又看了眼柳连鹊。
嗯,看起来挺好,柳大人很清醒,问大人也没被强迫!
等等,柳大人很清醒?
进宝难以置信又看向柳连鹊。
他神智清明,而且前几天沾染的微弱怨气也变弱了很多。
感受到进宝惊讶的目光,柳连鹊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太好了。”
进宝手忙脚乱爬起身:“柳大人变回来了?”
“小声点。”
问荇看进宝的样子,知道柳连鹊身上的怨气已经不影响他了。
他心念一动:“连鹊,你试着出院门看看,说不定不用被困在家里了。”
柳连鹊依照他的方法,小心翼翼推开门,带起一阵阴风,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
随着他半只脚跨出门,进宝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张成圆圈。
“大,大人可以出去了。”
果然如此。
他刚刚在屋里看见柳连鹊眼中青光,听说柳连鹊能用邪祟的能力时就有预感,保不齐那点血玉上的怨气没能影响柳连鹊,反而让因柳连鹊邪术失败割裂的状态渐渐统一。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既然前几日邪祟状态的他可以进屋,那么怨气消退,恢复清醒的他理当也能出去。
可事情总会节外生枝,当下就没那么顺利。
就在柳连鹊踏出屋的一瞬间,他平和的面容突然扭曲了一瞬,眼底不受控制冒出青色的光。
“……唔。”
他的这个状态问荇再熟悉不过,这是又要变成神志不清的邪祟了。
“进宝!”
他触碰不到现在的柳连鹊,但是作为邪祟的进宝可以。
哪怕非常害怕,进宝还是咬咬牙,拼了命地上前将柳连鹊拽回来。
“不对劲。”
“柳大人在屋里的时候,身上已经没什么怨气了。”
待到柳连鹊身体整个回到院内,进宝立马松开手,脸色难看:“可刚刚出去的时候,柳大人身上又有怨气了。”
“不过现在已经没了。”他定睛一看,愈发摸不着头脑。
进宝求助似地看向问荇,却发现问荇已经跑到柳连鹊身边,眼神关切地看着柳连鹊。
“夫郎,没事吧?”
进宝:……
好讨厌的问大人!
“无碍。”
柳连鹊的眼中逐渐恢复清明,他摁压着眉心:“方才一踏出院子,我的意识就开始不清楚起来。”
他极力想要描述那种感觉,但还是无法用言语抓得准确。
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侵入了他的灵体里。
“看来不光是血玉,我们这间宅子肯定有很多特殊之处。”
问荇其实刚刚听见了进宝嘀咕的话。
柳连鹊一出门身上就会沾染怨气并且思维受阻,在宅子里待着时却不会如此。
加上长生说过生魂怨气少,或许生魂就不过多能沾染怨气,否则将和普通的鬼别无二致。
难道这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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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保护了柳连鹊。
可柳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的目的不是让生魂沾染怨气吗?
“夫郎还是别出去为妙。”
虽然很遗憾,但当下的柳连鹊实际上依旧无法出门。
“好。”
柳连鹊自己倒不太失落,因为他本来就习惯了呆在家,而且他发现身上有了别的能力。
点点荧光聚集在他身边,随着他的手缓缓托举,也跟着微微舞动,是灵体的一部分,却脱出了灵体。
随后,这些青蓝色仿佛活过来般,争先恐后飘散在空中不停飞舞,就像盛夏时节那些会发光的,长着翅膀的飞虫。
“好好看!”进宝拍了拍手,“柳大人变厉害了好多。”
现在的柳大人又厉害又清醒,除了喜欢抓他念书让他头疼,其他简直完美!
柳连鹊其实控制得艰难,邪祟们靠着多年时间接受成鬼的事实,掌控自身的能力,他却跳过了这些步骤。
萤火们不安地颤动着,突然挣脱控制,扑向在旁边静静看着的问荇。
“……小心!”
不擅控制的柳连鹊慌忙想要收回荧光,却只是徒劳。
萤火飞扑得凶猛,却最终落在问荇的鼻梁上,微凉但无法触碰,顺着他的鼻梁往下,随后描摹着青年唇线的模样。
问荇就站在那,不动也不恼。透过荧光,含笑着看向柳连鹊,嘴唇微动,惊扰了僭越的萤火飘散在夜空。
“看来夫郎还得多加练习。”
能用邪祟的术法固然是好事,但现在看来,柳连鹊还远不够熟练。
停在他脸上没什么,可别停在其他人和鬼脸上了。
“知道了。”
柳连鹊红着脸仓促收起萤火,转身看向窃笑着的进宝。
进宝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柳大人。”
“能否教我如何控制能力。”
柳连鹊一脸谦虚,他知道进宝只是看着小,在这方面自己远不如他。
只要能学到关窍,谁都可以是他的老师。
“当然可以,只,只是……”
进宝目光游弋。
他哪来的本事教比自己还强的邪祟。
问荇站在柳连鹊身后,无声地,微笑着看向他,眼中暗含隐隐威胁。
你不同意试试看。
进宝小脸惨白,被柳连鹊身后突然出现的问荇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
“没问题,我一定教会柳大人!”
此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但柳连鹊瞧着进宝匆匆逃跑的身影,眼中带着疑惑:“我刚刚是太严厉了吗?”
为什么进宝突然这么害怕他?
“没有。”
问荇不以为意:“小孩子的心思谁能搞得清,我们回去睡觉吧。”
睡觉?
柳连鹊唯恐他语出惊人,赶忙先发制人道:“你睡床上,我去牌位里休息。”
“我知道。”
问荇似笑非笑看向他:“不过夫郎这么心急,我都以为是嫌弃和我睡同张床了。”
他话音未落,牌位上的名字闪了闪,柳连鹊已经不知踪影。
鬼的其他本事柳连鹊不擅长,但缩进牌位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问荇好笑地摇摇头,知道柳连鹊还能听见,故意大声和牌位道了晚安。
“夫郎,好梦。”
清晨。
问荇早起的头件事不是做饭,也不是下地,而是扛着铲子将那块晦气的、惹得他家鸡飞狗跳好几天的血玉挖出来,然后埋在更远出的荒郊野岭。
得益于这片野地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只要记住大概的地方,不愁下次不能挖出来。
有路过的村里人觉得奇怪,但鉴于问荇本来就够奇怪了,所以都是看了就忘。
约莫中午,问荇依照约定背了一箩筐菜,敲开祝家门。
“是小问哥种的菜!”
祝清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比问荇头次见已经高了不少,欢呼着抱走箩筐。
问丁探出头来,一脸惊喜:“小哥哥!”
“住得怎么样?”问荇给她塞了块蜜饯。
“很好。”
听到女孩脆生生的答复,问荇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我来讨教些山里的事。”
他急着来祝家还有别的要务,秋天只剩下个尾巴,他打算这几天尽快进山,再收茬山货。
现在柳连鹊神智也清楚了,等收完山货就把多余的鬼名正言顺放回坟头,省得一群鬼在家门口晃悠,弄得他头大。
大多猎户只会打猎,不清楚怎么采摘山货,但恰巧祝澈之前为了钱什么都做,所以在这方面略懂一二。
可他听说问荇必须当日去当日回,脸上露出难色:“这可就难办了,好些的山货都在深山里和峭壁上,当日去也只能捡菌子和野果。”
“如果只是走路,不干其他事情,那能在日落前回来吗?”
问荇不需要亲自去摘太多,他只要能够拿到小鬼们摘的山货就好。
“不去最远的山头,倒是还勉强可以。”
祝澈给他口述了条很短的路,但依旧不解:“但啥也不做进山没意思,还招虫咬呢。”
“多谢。”
看问荇的模样,祝澈知道他又是有什么奇怪的本事了,便也不再多问,叮嘱他小心山里的毒蛇和毒虫,就将人送到门口了。
“哥哥,别受伤。”问丁的声音很小。
祝澈关上门,也将安安静静看着问荇的问丁也关在家里。
问荇想到女童无措的模样,愈发觉得慈幼院也未必是适合她的去处,毕竟内向胆小的孩子在哪都容易受同龄人欺负。
但显然他家情况太复杂,又牵扯上柳家,当下也非常不适合再收留个孩子。
帮人帮到底,反正也不着急送她走,问荇决定再想想办法寻更好的地方。
夜幕降临。
“黄叔,你们准备好了吗?”
两个晚上,黄参已经和新来的挑夫篾匠混熟,老郎中也给他们教了些赶山时能见的,珍贵的药材。
挑夫篾匠生前整天往山里跑,加之性格一个温和一个谨慎,倒是都没出差错,顺顺利利过了黄参这关。
是三个大老粗兵卒那掉了链子。
郑旺听到和学有关的任何东西都头疼,另两个更是对什么中药菌子野果一无所知,林大志甚至问出来毒菌子能不能吃,好不好吃,怎么吃的窒息问题,气得老郎中吹胡子瞪眼,直言生前都没遇到过这么恶劣的人。
可不管怎样,今晚磕磕绊绊的一行人要上山探究竟,明晚就得正儿八经开始采摘了。
柳连鹊扶着门框,看向外边洋洋洒洒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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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人。
他也想去帮忙,只可惜他出了门就不清醒。
篾匠转过头,看见之前黑着脸抓人的大邪祟就站在门口,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次被吊起。
“大人。”
挑夫以为柳连鹊不吭声是要发难,吓得赶紧跪下,跪得柳连鹊反倒往后退了两步。
“你们起来。”
想到自己之前当邪祟时做得事,柳连鹊脸都发热。
他当邪祟的时候,有这么吓人吗?
“待到这次事了,你们就回到自家坟头去吧。”他终于敢想自己当时模样,不免有些心虚,“也不用给我们家帮工了。”
“不不不。”挑夫赶紧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一定会一直扶持大人的相公!”
邪祟肯定是在敲打他们,考验他们,他们怎么能同意。
问荇在旁边憋着笑,悠哉悠哉帮腔道:“是啊,这不是夫郎自己挑的帮工吗?”
“怎么急着让他们走呢?”
作者有话要说:
鹊鹊:除了钱,已经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小问:O。O!
第118章鬼挖药材
要是给柳连鹊挖个洞,他保不准都会忘了仪态直接顺着跳下去。
问荇不说他还能不去想,一说他是全想起来了,之前干过的事,桩桩件件。
什么吹风摇栗子砸到问荇脑袋,差点把问荇扎成刺猬;三更半夜拉着一群小鬼出来就是要人家当“帮工”,还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跋扈行为有错;问荇稍微几次夜不归宿就跑去抓人,到处乱吃飞醋瞎猜他在田里拨弄菜苗的相公会干什么不好的事。
最让他羞愤欲绝的,还属刚到禾宁村的那几日,为了帮猎户把人家爹的头塞……塞进了……
柳少爷体弱,所以这么多年都很珍惜活着的光阴,现在倒有些感觉自己命太长了,希望眼睛一睁一闭,自己就能魂飞魄散。
糟糕,玩过头了。
问荇暗道不妙,给几个小鬼使了眼色,叫他们先行出发。
郑旺和篾匠讲过柳连鹊治恶棍的英雄事迹,篾匠看眼前这光景,本就话少的嘴是用都不会用了,赶紧缩在郑旺身后,悄悄远离是非之地。
郑旺心里暗爽,这俩小鬼瞧着和他本事差不多,现在不是还得听他的。
用柳大人来吓鬼,屡试不爽。
在旁边拨弄栗子壳的进宝眼珠滴溜溜转了圈,也黏在群大汉屁股后边跑了:“喂————傻大个,等等我!”
“夫郎啊……”
门口连只进宝也不剩,问荇这才小心翼翼打探柳连鹊。
要是放现在,他肯定舍不得让柳连鹊把鬼脑袋塞夜壶,就算没碰到夜壶,他也嫌脏了柳连鹊的手。
这也是当时弄不清情况,才想了这么个下策。
可他也不敢说,怕提了柳连鹊真的和他急,没事都得出事。
安静等了会,柳连鹊勉强有勇气睁开眼,打算好好问问荇两句。
他还在酝酿怎么开口,恰好瞧见进宝随手丢在地上的栗子壳。
柳连鹊到嘴的话转瞬忘了,又想起来些其他事。
这颗栗子,长得很像山里敲问荇脑袋那颗。
“疼吗?”
“嗯?”
问荇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满脸乖巧答:“不疼啊。”
“我是说之前栗子壳敲你头上,疼吗?”
柳连鹊眼中闪过丝愧疚,刚才想要说两句问荇教唆他把鬼塞夜壶的事彻底被抛之脑后,满脑子都是当时问荇手抱着头,还空出另只手拎箩筐到处捡栗子的模样。
无助又手忙脚乱。
至少在柳连鹊看来是如此。
问荇为家里好,想挣钱到都辛苦去捡栗子了,之前那些自己遇到的尴尬事也不算什么。
“有点疼。”
为防止柳连鹊再拉着他大谈夜壶和祝爹的脑袋,最后反倒把柳连鹊自己谈得着急,问荇赶紧顺着坡下。
“我之前都不知道栗子壳这么硬。”他揉了揉头发,小声嘀咕,哪怕他脑袋上其实连半个包都没留下,甚至敲的不是他揉的位置。
“我看看。”柳连鹊迟疑着伸出手。
“这么久,早就什么也没了。”
问荇笑,但还是配合着打算坐在门槛上。
“别坐门槛。”
柳连鹊依稀记得坐门槛不吉利,虽然这间鬼宅已经足够不吉利了,可他还是不希望问荇惹上多余倒霉事。
问荇依言乖乖挪了个地,柳连鹊在门里,他坐在门外边。
俊朗的青衣书生半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问荇的发梢,指尖从头发穿过,带起细弱的,顽劣得不似他手笔的风。
本就在脑后扎得随意的长发被风一吹,竟然悠然地披散下来,青丝衬着那张艳丽的脸,少年意气里平添了几分斯文内敛。
问荇只是略微怔愣,随后敏捷地抬手,接住了在空中飞了几圈,就要落在地上的发带。
柳连鹊看呆了。
问荇无疑长了好看到挑不出错的面容,他当时缠绵病榻,单听描述看画像,却只觉得家仆在夸夸其词。
画像上的青年长着上挑的大眼睛,微微上扬的唇线,可再细致的工笔描摹不出其他风采,只是扁平的画像而已。
“这是问家四子,还没及冠,家里穷,而他人又是个傻子。”
“但好在八字合适,相貌是一顶一的好,老奴说句不太恰当的话,艳而不俗。”老仆人对少爷放着有钱人家公子不看,光想找个穷苦赘婿这事颇有微词。
除去痴傻这点,问荇算矮子里边挑出的最高个。
“不像穷苦人家的男丁,倒像官商人家精贵养出的小公子。”
“就他了。”
柳连鹊咳嗽了两声,当时没放在心上,本来也只是用自己油尽灯枯的命,母亲非要他成亲,他便自作主张帮个贫苦人家的少年脱离苦海。
可见到问荇他才知道,哪里是老仆夸夸其谈,画像美化姿容。有些人天生就是檐上银霜,空谷墨兰,落在鸡群里的鹤。
“少爷。”
见到他,少年郎被推搡着走上前来。
他小心翼翼弯着腰,言语卑微又含糊,眼中麻木无光,笑容也痴痴的。
的确是个傻子。
银霜落灰,墨兰无蕊。
柳连鹊在心中暗叹,难免有些可惜。
可又过了没几天,问荇却又悄然颠覆他的认知。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少年不经意间抬眼明眸皓齿,让他惊觉问荇已没了那副明显的痴傻相。
“少爷。”他瞧着柳连鹊,语调依旧懵懂呆滞,眼里却带上了细微的笑意,“今天外头天好,我们去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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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柳连鹊的手搭在他手上。
他很清楚,他的疴疾让他无法爱上其他人,这个小他几岁的少年更是不爱他。
他为数不多的余生里,问荇总是安静待在自己身边,像具漂亮精巧的偶,纯粹的目光投过来,却让柳连鹊看不清他的心思。
他们生平经历差得太多,自然无法相互理解。
柳连鹊只当这便是看不懂的缘由,甚至没和母亲多言问荇的异状。
只有一点,柳连鹊是看得透的。
问荇想出去,不想待在深宅大院里。
他经常盯着屋檐上的螭吻,随后低着头沉思或是发呆,但柳连鹊再看,他又是那副安静又呆滞,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模样。
一直都困在四方大院的柳连鹊不能完全体会问荇的心情,可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
或许这穷苦出身的少爷未必想要自己的相助,让他入赘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有下步动作,自己的身体先撑不住了。
柳连鹊早就料到有这天,死亡的恐惧甚至压不住他的忧虑————对家族的,对母亲的,对兄弟的。
对问荇的。
都说临死前会有回马灯,让濒死者回看过去的一生。
可他一生太短,连回马灯都不剩下,心里装着的,没交代出去吩咐出去的话,桩桩件件让他恐慌。
“少爷,少爷要……”
“再去找个郎中,要快!”
那是个雨夜,他听着窗边、门外的焦躁的声音,逐渐和断断续续的雨声混合在一起。
这样的夜晚柳连鹊经历过很多个,往日是母亲、老仆陪在床头,可他长大了,老仆已经不合适陪伴了。
而母亲今天许是在其他地方,陪在床头的竟然是他那没过门的赘婿。柳连鹊忍着全身痉挛和疼痛,微抬起手,少年似和他心有灵犀也抓住他的手。
雨声越来越大,打得他窗外脆弱的兰草和芭蕉发出哀鸣。
“……”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费劲地,祈求地看了眼窗外。
少年读懂了他的心思,将兰花小心收进来,摆在他的床下,一改往日的天真痴傻,叹道:“只能收回兰草了,其他花草都搬不进屋。”
他眼中没了笑意,说着花草,好像又在映射着其他什么,凝重且同情地看着柳连鹊。
面对药石无医的人,已经不必要过多地隐瞒。
屋里来了不少人,也走了很多人,所有人脸上挂着该有的悲与愁。只有问荇一直坐在床前,静静看着他。
但油尽灯枯的柳连鹊觉得,问荇从偶又变成了人。
他浑身上下疼得动弹不得,心却得到了片刻宁静,刚刚那些急着交待的事也没那么急了。
天要亮了。
可天亮了也没用,该走的人要走,想走的又却只能留。
问荇靠在床前,瞧着外边的芭蕉,长睫毛下情绪意味不明,掌心却一直同柳连鹊相贴。
柳连鹊用最后的力气,握了握自己年轻的,古怪的赘婿的手,自己完全不了解他,此刻却像个即将远行的兄长,也像个必然会顺水东去的友人。
“若有下辈子……”
别生在困苦的家庭,也别遇见我。
如同鸿毛落在雨里,柳连鹊闭上了眼睛,喉管处火烧似的疼痛减弱,任由自己被死寂淹没。
“夫郎。”
问荇只是感觉风停住了,微微抬起头,发现柳连鹊做着方才的动作纹丝不动。
因为问荇的动作,刚刚搭着他发梢的手搭上了他的脸颊。
问荇微微调了下动作,显得柳连鹊的手像贴着他的脸。
他眨了眨眼:“连鹊,你在想什么?”
柳连鹊眼珠微微颤动,状似无意收回手,眼底的悲意渐渐收敛隐藏。
“想到些往事,不过都不重要了。”他看着眼前的问荇,突然露出个欣慰的笑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问荇的脸颊。
“你去山里要多加小心,早些回来。”
“最多两日,我每天晚上都会回来的。”
问荇任由他抚自己的脸,听出来柳连鹊心不在焉。
要不是心不在焉,也不会有这么大胆子碰他的脸。
不过他不想拆穿。
他起身时,脚踢到进宝丢的栗子壳,突然明白柳连鹊方才的疑问来自何处。
“乱丢东西可不是好习惯。”他捡起栗子壳,“要是扎着谁的脚就不好了。”
不过单说今天,他还得好好谢谢进宝的栗子壳,算是帮他逃过一劫。
“我走了。”他将头发重新绑好,朝着柳连鹊用力挥了挥手,笑容明媚得好似能照亮黑夜,“明晚见!”
“明晚见。”
本还在担心自己失控的柳连鹊已心绪平静。
待会见到进宝,多向他讨教怎么控制住自身,以免真的出现失控状况后伤人。
他还没有死。
那夜小居里的少年换下被迫穿上的华服,随意扎着发,穿着麻衣便走向自由的天地,从未被风吹雨淋压弯脊梁。
他们始终在一起,谁也没有远走。
柳连鹊想着,这次为自己争取个坦荡地前路。
问荇高举燃起的火把,跃动的火焰渐行渐远,沿着田间路蜿蜒移动,最终被吞噬在了黑夜之中。
但仔细看,仍然有星星点点时隐时现。
他往前走了约莫一刻钟,好心情在见到前边咋咋呼呼的群鬼时荡然无存。
本来认识的几个鬼都外向热情,没了问荇管束,又冷不丁来了个不爱说话的篾匠,难免觉得新奇。可怜的篾匠成了兵卒们起哄的对象,这几天遭受了对他来说非鬼的折磨。
具体表现在郑旺耿耿于怀他居然之前有青梅竹马,林大志老想和他勾搭肩膀,控制不了不安分的手,黄参看着他,说他生前肯定爱吃内脏,才会死了脸色成这样。
“少吃脏器,尤其是些肝啊肾啊。”黄老爷子苦口婆心,“你们就仗着岁数小,什么都乱吃。”
篾匠几乎要晕过去了,还是和他同病相怜的挑夫搭住他肩膀,没让已经成鬼的篾匠再死一次。
他都是死人了,为什么还管他活着爱吃什么!
“别吓他了。”
问荇下半边脸被火把照亮,上半边脸却暗着,把群魔乱舞的小鬼们下了一大跳,纷纷收声规矩起来。
见到问荇,篾匠就像是见到了救星,飞快逃到了队伍末尾,一言不发又愤怒地盯着郑旺。
郑旺尴尬摸了摸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热情对小篾匠是个负担。
“都收拾下,我们进山了。”
郑旺听到要进山,刚才的气焰立马消下去,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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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巴巴又惴惴不安道:“小问,我是真看不懂那什么中药山货野果有啥用。”
问荇要是让他摘,他能一篮子菌子草叶半篮子有毒。
“没事。”问荇似笑非笑扫了他眼,看得郑旺头皮发麻。
“带你进山,是觉得你有别的事能做。”
郑旺打了个寒噤:“那,那还好。”
听起来问荇早有准备,可他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天实在太黑,问荇在王宁的帮助下飞快摸索好路,往身上薰了些艾草,随后他好整以暇看向闲得在路边看虫子走路的郑旺。
“阿旺,该你来了。”
“啊?”
郑旺抬起头,脸上带着天真到愚蠢的表情:“该我干什么?”
王宁和林大志已经猜到了郑旺的“用处”,惨不忍睹捂住脸,拒绝承认这傻子和他们认识。
“该你给我省点烧火钱。”
问荇微微一笑,将火把熄灭,让郑旺走在他前面,用鬼魂灵体照亮进山的路。
“你,你让我当灯笼!”
走了好段路,才傻乎乎意识到不对劲的郑旺瞪大了眼。
他个大老爷们,不说有打虎猎熊的本事,至少吓懒汉是一等一的棒,现在居然沦落到当灯笼照明的地步?
“对啊。”问荇示意他放低声音,别吓到跟在队尾的篾匠。
“你又不能摘药,又不能带路,我觉得当火把的差事更适合你。”
问荇对郑旺的照明效果很满意,他家除了进宝,就属郑旺身上的鬼火最亮,走在前面就和烧了堆柴一样。
柳连鹊?他当然不能用自家夫郎来照明了。
“阿旺,你就认命吧。”林大志幸灾乐祸,“别说,俺觉得这活很适合你。”
王宁不语,用力点点头。
郑旺扫了眼在他身后不给面子哈哈大笑的其他鬼,就连篾匠都躲在挑夫身后憋笑。
他还试图和问荇讲道理,可问荇埋头注意着自己脚下安全,压根不理他。
“到了,停步。”又走了几步,问荇停下向前的动作,仔细打量眼前的崖壁。
这是虎跑丘离禾宁村最近的山壁了,成因不明,可知的是崖壁满足生长药材的条件。
听到要干正事,郑旺恨恨磨着牙,暂时忍下这份屈辱。
不就是照个明,大丈夫能伸能屈。
映入众鬼眼帘的是高高的峭壁,用人的眼睛无法看清,但从鬼的视角看,能发现峭壁上长着不少植株乃至菌子,分布不规则到眼花缭乱。
涉及到他擅长的领域,黄参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老爷子仰头仔细看着峭壁,时不时悬浮着身子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挑夫和篾匠出去探路,另外两个兵卒警惕着四周,防范出现什么猛兽和落石。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热络,郑旺甚至忘了自己只是个火把的事,嘴巴又开始痒:“黄叔,到底有没有好东西啊?”
“还没看清,臭小子急什么。”黄参瞪了他眼,他死得晚,死的时候眼睛已经远没年轻人好使,慢悠悠道,“我得好好看看。”
问荇掏出块饼开始悠斋悠斋吃起来,边吃边打量着脚下菌子,思考能不能卖出价钱。
但看清是毒菌子后,他只能遗憾作罢。
挑夫正好探路回来:“大人,前边路没有坑洞,山石也都很结实,可以往那里走。”
“……有竹林。”
篾匠声音很小,虽然依旧不自然地僵硬,单比刚才山下放松了很多:“沿着走往下有竹林,但是不大。”
“辛苦你们。”
问荇依照挑夫的话重新调整行路,接着就等黄参探好岩壁,继续前往下个目地的。
“有长生草,但是品相一般般,还有都是很不值钱的药。”老郎中摸了摸胡子,眼中带着遗憾,“可惜喽,这片都没其他好药材,长得低的还被摘过。”
“采长生草,其他能值上一两几文的药材都采。”
他今天带了个大箩筐,只要能挣钱的药材,问荇都不挑,离村子进的山壁上好采的药材被采光,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闻笛,你随我来。”
黄参点了躲在角落的篾匠,他观察过,这群大老粗里就这孩子最心细,采药草不会把药材碰伤折价钱。
篾匠一声不吭,战战兢兢往前了两步,嘴上不说,心里非常紧张。
要是把邪祟家相公的药材碰伤了,他会不会被大邪祟给杀掉……
“碰伤药材也没事,今天只是试试水。”
柳连鹊的邪祟形象过于深入鬼心,问荇也只能尽量宽慰篾匠,好让他放开手脚。
由于对采药不熟练,他们在崖壁下拖的时间意外地冗长,幸亏此处鬼魂盘踞,也没野兽敢前来作祟。
趁着黄参在和篾匠采摘草药,问荇让郑旺跟在他身后,自己去路边择了些野菊和艾草叶留在家自用。
采野菊的时候,他又凑巧发现了其他好东西。
眼前的草药黄参和他提到过,问荇小心凑上前观察。
确认过紫红色成串的果子属于商陆无疑后,问荇放开有毒的,不能入药的果子。
这是种能消除水肿的中药,一般拿根来入药,花也可以,唯独果子不行,吃了就中毒。
用刀和路上捡的木棍来代替铲子,小心拨开土去铲商陆的根,可惜刨了很久,也才弄出来不成样子的一截,上面还有很多剐蹭痕迹。
还是让鬼去山崖上摘来得快,根系入药的草木刨起来费心费力,又容易刨出虫来,这也是很多用根的草药价格偏高的缘由。
他将这截仅剩的战利品清洗干净,然后塞进箩筐的角落。
自从听说苍耳能活血化瘀后,问荇就连挂在自己身上的苍耳子问荇都不愿意放过,而是把它们全部揪下收集起来。
“既然挂在我身上,那就归我了。”
郑旺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知道的明白问荇最近才刚挣钱修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问荇已经穷得要去要饭了。
真是半点能挣钱的机会都不放过。
郑旺想得还是简单,问荇自然知道苍耳子野菊花不光卖不出价钱,甚至药铺都不乐意去收。
但若是和值钱的长生草、石斛一起打包卖给药铺,药铺会为了值钱药材一并收下且开出公道价钱,岂不是笔多出来的进账。
“成了!”
随着不远处的惊呼声,问荇起身,恰好看到株像鹿角也像珊瑚的药草全须全尾落入箩筐。
由于下边垫着蒲公英,长生草落在箩筐里抖了抖,发出轻微响动。整株药草根系完整,上面还带着泥,这样能让草药保持更长时间不会腐烂。
篾匠的魂魄落下来,喘着气靠在岩壁上,瞧着那颗的药草,心里油然而生出庆幸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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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
黄参欣慰地直点头,他被兵卒们气得不轻,总算遇着个靠谱的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这是什么能卖钱的?摘一个。
——————
ps:大家上山不要挖野菜挖疑似药材的草,容易中毒受伤,而且我们家附近山里是真有蛇和大虫子。
最近在学校拍了好多大蘑菇,有空发到wb给大家看看ovo
以及肝脏是不能多吃,可是有些肝脏真的很好吃耶.jpg
第119章挖个野菜
箩筐还只装了没一半,在原地稍作休整后,他们继续踏上蜿蜒的山路。
走出很远的距离后,问荇能看见的,卖得出价钱的药材几乎全都取根入药,因为根系难以挖掘,挖掘出来又不好保持全须全尾,才会幸存到深秋时节都没被顺手牵羊。
“有看见党参吗?”
问荇也是最近从黄参嘴里才知道,原来党参和人参还不是同类药材,党参植株反倒是和桔梗比较类似,它的价钱比不上人参,但比野山参更好遇到。
“没有。”
黄参沉吟片刻:“深秋也不是党参好采摘的时候,下次再来看看也不迟。”
况且崖壁上那些珍贵的药材,远比年份低的党参更好卖钱。
问荇搭在石壁上的手触摸到片湿润,是岩石裂隙里流下的山泉,岁月和流水已经将山中岩壁磨出些水痕来。
潮湿处生长的青苔和垂落的藤蔓静默,就如同山中绿色的血管,指引他们逐步往前,深入整片密林的心脏。
山林包罗万象,与此相对地,人应当保有对自然的敬畏。
腐烂到露出白骨的鸟安静睡在秋叶中,身边围绕的金红叶片也已经开始腐化,宛如鸟的棺椁。
问荇脚步放轻,小心避开它的遗骸。
细瘦的野山楂树长在料峭的石峰间,因为石峰是突然高耸出的,单从前人踏过的山路摸索很难涉足,所以野山楂树上居然还结了不少果子没被摘下。
红彤彤的,被鬼火和荧光照出诡异的,诱人的血色。
人很难爬上去,但让鬼飘上去刚刚好。
“去吧。”
问荇让王宁和林大志飘上去,借着鬼移动的阴风打落山楂。
哗啦啦————
山楂的果实混着老叶落下,有些刚好落在筐里,更多的落在地上。
问荇俯身捡起一颗,粗粝的质感和殷红的颜色居然有些像血玉。
眼前景象,让他想起柳连鹊摇下来的山栗子,也是这么一颗颗落在地上。只是栗子壳又硬又带刺,比山楂的杀伤力强得多。
“小问笑啥啊?”林大志不解,被王宁笑着劝走了。
“许是小问天生就爱笑。”
山楂淡淡的酸涩果味和药草香不知不觉混在一起,山间隐隐传出清脆鸟鸣。
“要到寅时了。”
鸟向来会比人醒得早,但再早的鸟鸣也预示着至多两个时辰就会迎来天亮。
为了能在天亮前采好山货,他们的动作又加快了些。临近竹林,跟在末尾的篾匠也走到了前头。
“闻笛,你们篾匠都不吃竹鼠吗?”
问荇又看见了竹鼠打的洞,好奇地问。
闻笛迟疑片刻:“吃,但不常吃。”
“没钱吃,有钱就不吃了。”
意思是只有饿极了才会吃竹鼠。
“我之前听说竹鼠烤起来也是份美味。”
问荇也没吃过竹鼠,但上辈子有段时间网上到处在传竹鼠肉好吃,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老鼠应当不能吃啊?”
郑旺长在镇子里,对竹鼠的印象和大耗子差不多。
“是,竹鼠肉很好吃。”
闻笛却赞同了问荇的话:“但因为长得丑,所以没人敢吃,也没人买。”
“我就说嘛,又没闹灾荒,老鼠怎么能吃呢。”
“你……”
郑旺不可置信看着若有所思的问荇:“你真想吃啊?”
“比起吃,能卖钱更要紧。”
问荇缓缓露出个笑:“好吃就能卖出价钱。”
竹鼠说白了就和蛇肉、兔肉一样都是野味,他会想办法把竹鼠塞到酒楼的餐桌上。”
郑旺一阵寒恶,嘀咕道:“我要是去吃饭的,肯定不会点老鼠啊。”
“今晚先不谈竹鼠,没记错的话,前边就又是片山壁。”
问荇笑笑,岔开话题:“时间不多了,去那最后一处。”
他的鞋里浸了水,走起路来就像踩着潮湿的草垛赤脚步行似得,严重影响了前进的速度。
盘在百年乔木上的,长着果实的藤蔓已经过了采摘的时候,本该圆滚滚的果实变得干瘪,失去了入药入口的价值。
还好眼前的石壁没让问荇失望。
“是穿心草。”
闻笛俯下身,头一个看到长得平平无奇,实则能够入药的小草。
铜钱状圆形的叶,叶片中间伸出细细长长的杆,又分叉开来,长出其他更小的铜钱。
“年轻人眼力是好!”
黄参对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篾匠好评连连。
如果可以,他希望问荇能把篾匠给留住,好把他这门手艺接着传下去。
虽然篾匠也是个鬼了。
想到这,黄参不免有些惋惜。
这孩子肯定是家里做篾匠,才跟着也做了篾匠,否则去学岐黄之术多好。
篾匠不好意思笑了笑,随后又安静地一言不发。
问荇小心将穿心草从野草里拔出来,现在不是穿心草采摘的合适时候,毕竟这种寿命极短的小草已经开过花,早早步入了生命最后的时节。
他手上这株瞧着绿意葱茏,多少还有些阴差阳错的成分在,才能让他给遇上深秋长势茂盛的穿心草。
挑夫篾匠陪着老郎中在峭壁上看,问荇和郑旺蹲在峭壁根部,一寸一寸搜寻蘑菇和野菜。
要是再早半年,问荇肯定不会想过自己还有大晚上在山里挖野菜的一天。
挑挑拣拣找的几个菌子全是最普通的草菇,好不容易有颗大点的,还被不知道是蚂蚁还是甲虫啃了洞,只能拿回自家炒菜了。
“有野菜!”
问荇从树上取下些木耳丢进箩筐,听到郑旺在不远处的水沟处大呼小叫。他用麻布随意擦拭下手,凑上去看郑旺的发现。
一簇簇绿得发紫的叶片长在溪边,甚至绵延成条状,散发出种像鱼又像药的气息。
问荇:……
折耳根,那还是算了。
他还是头次见到这么大片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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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根,难怪刚刚风里总有股说不上难闻,却很奇怪的味道挥之不去。
折耳根曾经救过祝澈一命,在他跌下山的时候替他掩盖住他身上血腥味,但问荇对折耳根的味道敬谢不敏。
折耳根便宜又清火,江安镇人不少都爱吃折耳根,问荇之前恰巧闻到过次醇香楼做的凉拌折耳根,几乎是青着脸拒绝掉了许掌柜请他尝尝的好意。
毕竟人只要还会呼吸,就总有些吃不来的玩意。
他露出个假笑:“要是再装折耳根,箩筐得不够装了。”
“明明还有好些位置。”
郑旺不甘心:“你就是不懂折耳根有多好吃!”
显然郑旺就是喜欢折耳根的那派,遇到折耳根激动得脸都红了。
他大字识不得几个,其他草药压根记不住,只有折耳根记得牢靠。
因为活着的时候,他娘就喜欢拌折耳根给他们吃。
切成段用盐水泡过后再放调料,那味道他死了多少年都忘不掉。
小时候偶尔还会嫌弃,现在再也吃不到了。
郑旺眼里流出丝罕见的悲伤。
问荇不作声,看山崖上的鬼还在忙活,掰了几根长势好的折耳根下来:“你也来采几两。”
“小问,你不是不吃吗?”郑旺满脸惊讶,但还是顺着他的话,不熟练地折下些折耳根来。
“箩筐还有位置,给你装点也没事。”
幸亏折耳根和榴莲还不一样,气息萦绕四周但不算霸道,至少不会把其他药材的气味也染得奇怪。
即便如此,问荇还是用布将折耳根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
“你想要,往后再给你烧也行。”
他撂下句话,去忙着看崖壁前的情况了。
“是!”
郑旺明白了问荇的用意,大声地应着,眼睛微微发红。
能够再死后拥有这样一份差事,是他这几十年浑浑噩噩后最幸运的事。
天光微启。
药材一一落入箩筐,但三个采药的鬼兴奋地对视了眼,默契地将最后一株藏了起来。
“来,伸手。”
黄参就像个慈祥老者,半透明的身子将悬浮在他们身后的枝叶形状遮得模糊。
“我们运气太好了,这是今晚发现的最好药材。”
之前采到长生草黄参都没现在激动,是什么药材让他高兴成这样?
问荇依言伸出手来配合老人家。
绿中微微泛着白紫色的、分叉呈竹节状的草药落入他的手里,需要两只手才能托起来。
药材枝节粗壮,表面像上了漆,连些许斑斑驳驳都显得厚重。
“石斛,真是捡到宝了。”
黄参笑得眯了眼:“知道品相这么好的石斛能卖出什么价钱吗?”
“少说十两银子!”
石斛无法养殖,只长于悬崖峭壁,需要几人互相帮衬拉上绳子才敢去摘。
即便安全措施做得够到位,也经常有采药人为了石斛坠下山崖。
价值总和风险挂钩,石斛的稀缺和金贵引得不断有人拼上性命都想去采撷。
对于能够自由漂浮也不怕死亡的鬼来说,采摘石斛和采摘田里的萝卜、白菜一样简单。
干瘪的石斛和粗壮的石斛价钱能差数十数百倍,问荇手里这颗在石斛中都算得上佳品。
且当下不是最合适的采摘季节,石斛供不应求,在药铺正是紧俏,不是别人求着药铺买,而是药铺到处求着卖。
“十两银子!”郑旺率先爆发出欢呼,就好像是自己挣到了钱。
篾匠抹了把脸,浑身上下的局促终于消散下去大半,轻松地眺望着天际。
其他鬼也跟着笑起来,今晚的努力迎来了最好结果。
“辛苦各位了。”问荇郑重地向他们表达了谢意。
有这么株石斛在,其他收获的药材都可以并数打包给药铺,况且黄郎中死得久了,实际上开的价格比时令药还低。
这一筐药材,贱卖都至少能卖到二十两,更何况落在问荇手里,压根不会贱卖。
这才探了两处岩壁,虽然摸到石斛的好事是不常有,可但凡一天能摸出几两银子,半月下来都是笔巨款。
问荇背上箩筐走在山路上,看似孑然一身,实则身边环绕着其他人无法看见的鬼魂。
“日头要升起来了!”
郑旺瞧着天边金红色,雀跃地提议:“难得有个好地方,我们看完日出吧。”
鬼魂都不喜欢阳光,可今天没任何鬼反对郑旺的话。日出代表着他们暂时消亡,鬼魂们许久没有正经看过日出了。
半山腰看下去,平坦的田野视野无比开阔。
“原来日头可以这么红。”黄参眯着眼,忍不住叹道,“我都要忘了它的样子了。”
曾经年轻的他顶着朝阳,背着箩筐在山中行走。
那段日子隔得太远,记忆就和陈旧的谷子一样,需要时不时拿出来晾晒,拿出来回味。
三个兵卒并排站着,难得没有吵闹,也没有嬉笑,只是静静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金红色变成灿金喷薄而出,驱散的不知是云雾还是炊烟,被阳光照射到的灵体瞬间变得透明,直到彻底消失。
但没谁出声和其他人道别,因为他们知道彼此还会再见。
问荇静静站了会,再往身侧看去已经谁都没剩下,只剩下山谷回荡着清晨的风。
浸湿的鞋子不知不觉变得半干,青年往前走了几步,缓缓转身,笑着看了眼方才站的方向,随后迈着腿朝着山下赶去。
昨晚一群鬼和他上山,现在朝阳升起,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能面对阳光。
他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大步流星走去。
“……这是?”
听到敲窗的声音,祝清拉开窗户,却发现窗外空无一人。
只留下几颗圆滚滚的草菇还在微微打转。
“小哥哥来过。”
问丁盯着那颗草菇,声音很小,但带着雀跃。
不光祝澈家的窗边悄无声息多了几颗山货,清心经的饭盆也被重新清洗过,擦得簇新的灵位上放着供果和山楂,还有被剥了壳,已经不能砸疼人脑袋的栗子。
太阳在天上转了半圈,逐渐有了下沉的趋势。
江安镇的一隅。
“好嘞,慢点走!”
郑宁收了摊子,正清点今天挣到的钱。
七十三文,比昨天多了五文。
自打知道郑旺已死,郑宁和郑母搬离自家祖宅,母亲年岁大了只能呆在家,他自己做点布匹这类小生意。
他们日子过得好了很多,至少不用守着空荡荡的家里挨饿了。
为了照顾自家年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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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娘,郑宁不得不提早赶回去,可过着看得到盼头的日子,他心里是满足的。
“郑宁?”
一个陌生的男人恰好找上了他,见到他后松了口气:“有人让我给你带些东西,你可让我好找。”
拉牛车的非常郁闷。
要不是问荇算他老主雇得罪不起,他才不会稀里糊涂顺路替问荇给别人白带东西,还找了半天才找着人。
他问了几个认识郑宁的,才知道他们已经搬出老宅子。
见到人,他终于宽心些,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他:“给,我也不知道是啥。”
“谢谢,可是谁给我带东西?”
郑宁疑惑地接过,他也不认识什么别的地方的人。
“他说他是郑旺的朋友。”
男人牵着牛,依照问荇的吩咐一五一十同郑宁说了。
不过郑旺是谁?他问路的时候打探过了,郑家分明只有两个人。
郑宁听到后愣在原地。
就在男人要离开的时,他才小声问道:“他人呢,怎么没有来?”
“不知道。”
男人耸了耸肩:“他说他有别的要紧事要做,暂时来不了了。”
“也是看我顺道,所以让我来的。”
牛的低哞声带着蹄子扬起的滚滚烟尘,郑宁屏住呼吸打开布包。
里面躺着平平无奇的,清洗干净的折耳根草。
他茫然地抬起头,好像看见个高大的身影牵着幼小的他,就从这条路上快步走过。
“娘说了今天要做折耳根,吃多了长身体,你可要把哥那份也吃掉!”
骗子。
郑宁鼻子一酸。
压根就是你不想吃。
可他分明听到年少的自己懵懂又认真地回答。
“好。”
第120章兴师问罪
“真把折耳根给我家里人了?”郑旺不可思议看着问荇,“你不是说他们已经搬出……?”
郑旺打心眼里觉得害自家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所以有些说不下去话。
是问荇替他了结心事,又是问荇替他完成了另个愿望。
“他们只是搬出宅子,可是没搬远,日子过得应该还不错。”问荇打了个哈欠。
平时作息太规律了,冷不丁白天太困睡个觉,醒来还有些犯懒。
下次还是晚上早睡为妙。
他也是刚好看拉牛车的小伙今天要去镇里,临时起意干脆托人把郑旺摘的折耳根带给他家里人。
毕竟等到他修整好再去送,折耳根都该被压坏或者不新鲜了。
况且他实际上不喜欢面对过于直白的善意和感激,折耳根很便宜,拉牛车的也没好意思和他要钱,他又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
哪知郑旺眼巴巴盯着他,魁梧壮汉要哭出来了。
“哥……”
“差不多就行了。”
问荇不着痕迹挪了挪凳子,和旁边的柳连鹊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无奈。
问荇贴心提醒他:“我比你岁数小。”
郑旺用力挤着眼,又看向柳连鹊。
柳连鹊没开口,问荇先是不乐意了:“看我夫郎干什么?”
郑旺吸了吸鼻子:“我不管,你就是我哥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脸上表情变得严肃:“哥,你是不是要找那个道士。”
“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他信誓旦旦,“其他事我做不来,找鬼的事交给我。”
他的鬼脉算不上宽广,也至少比村里的小溪四通八达。
“先去找阿牛,然后再……”
问荇刚要问他安排了什么,郑旺已经神神叨叨跑远了。
本来就犯困的问荇也懒得动,抬眼瞧见柳连鹊严肃的表情,顿时被吓得差点清醒。
“你应当没带他们做什么拉帮结派的事吧?”
柳连鹊只听过市井中有人拉帮结派,话本中常说他们的头目手眼通天,可以轻松绑来想要绑的人。
“他们就是群小鬼,应该绑不来道士,长生又不是傻子。”
问荇揉了揉眉心:“真不是我主意。”
郑旺应当是……搅不起风浪吧?
以防万一,他趁着小鬼们还没进山,喊来和郑旺不对付的篾匠闻笛。
“郑旺最近怎么样?”
“不,不知道。”
可怜的小篾匠听到他名字都怕,一个劲摇着头,问荇于心不忍把鬼放了回去。
“今天我不跟了,你们进山千万小心。”
闻笛用力点点头,进山可比应付郑旺容易多了。
好不容易送走门口聚集的小鬼,问荇重新坐回椅子上,和柳连鹊并排靠在树下。
按照郑旺偷摸在背后说的话,这俩人现在模样,活像成婚三十年的老夫老妻在晒月亮。
“你要吃饭,别伤到胃。”
过了好久,柳连鹊才轻声提醒问荇。
“我还以为你喜欢过午不食。”问荇闭目养神,盘算明天去镇子里卖药换钱,根本懒得动弹。
“可你晌午也没吃饭,多少吃点。”
柳连鹊固执道:“我刚去过厨房,灶台从昨天开始就没动过。”
“那待会去。”
不知为什么,问荇听到柳连鹊这么说,反倒是更想犯懒了,连争辩都懒得争辩。
他半靠着院子里那颗槐树,和柳连鹊的灵体依偎在一起。
柳连鹊无奈看了他眼,知道问荇昨晚忙得太累,但他是活人,整日不吃饭肯定不行。
他想了想,缓缓起身:“我去做饭。”
柳连鹊知道其他家哥儿都会给丈夫做饭,不少哥儿前十几年大半时间都用在学做饭上。
他之前甚至认识个年岁相仿的哥儿,一脸幸福和他说要给丈夫洗手作羹汤。
虽然他学不会所谓贤惠,但问荇累成这样,做顿饭也是应该的。
做饭?
问荇本来也只是想闹腾,听到他要做饭彻底没了睡意。
作为一个曾经压根也不会做饭的少爷,他可以想象根本没碰过厨具的柳连鹊会做出什么食物来。
更何况柳少爷现在还是个鬼,拿扫帚都拿不稳当。
比他更加惊恐的是躲在屋里听墙角的进宝。
柳大人要做饭!
这可是扫地都扫不利索的柳大人,他做饭把问大人吃出好歹倒没什么,可最后收拾灶房的不还是他进宝。
柳连鹊微妙地感觉到气氛发生变化,他看着神色复杂的问荇:“你歇着吧,我去做就好。”
问荇是彻底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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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溜起身飞快地奔向厨房,动作一气呵成:“我想起来我还有放着的馒头能吃,就不麻烦夫郎了。”
“别吃隔夜馒头了,我给你重新做。”
柳连鹊对问荇愿意做饭吃饭很感动和欣慰,但他莫名觉得问荇如此积极还有其他用意。
回应他的是问荇飞速烧水的声音。
“大人,你让问大人做饭吧。”
进宝适时窜出来帮腔:“问大人可喜欢做饭了,他最近一直想锻炼自己炒菜的本事。”
“原来如此。”
柳连鹊勉强歇下心思:“那我等下次,其实我也想知道现在的厨艺如何。”
问荇的锅铲一抖,差点整个掉进旁边的沸水里。
术业有专攻,脑袋好使和会做饭是两码事,柳连鹊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毕竟柳连鹊可能还不知道,真正黑暗的食物吃起来是什么感觉。
速战速决,他环顾和周围的食材,把肉剁成沫,把草菇切成片倒入沸水里,再将葱打结丢进去,等到临出锅进行调味。
菌子带着天然的香味,能让汤立马变得鲜甜,肉浮上来曾油花,香得睡梦里的清心经睁开眼睛。
“汪!”
“好香啊。”
进宝用力吸着自己嗅觉匮乏的鼻子,靠着恭维问荇打消柳连鹊的危险念头:“问大人做饭越来越好了!”
他还记得刚被抓住那会,问大人做饭已经快糟糕到狗都不吃的地步,后面渐渐可以入口,到现在诱人的香味也飘了出来。
柳连鹊看着灶房里飘出的烟火,也深有感触。
问荇一直在往前进步,能亲力亲为的事极少推给他人。
他也不该停在原地被动等待。
昨日跟在进宝尝试控制住属于邪祟的能力,总体来说略有进展,但远远不够。
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前,他不敢再次尝试踏出门去,那种理智被剥夺的感觉实在让人不快。
柳连鹊的手轻轻握了握,青蓝色的光渐渐浮现,又轻巧消散。
“喝汤吗?”
问荇单手端着碗汤探出头来,笑容灿烂:“盐放多了,但是还能喝。”
柳连鹊瞧着他这副面上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你先喝,要是剩了给我尝点。”
“今天煮的多,肯定会剩些。”
“我也喝,我也喝!”
进宝从柳连鹊背后探出来。
问大人问得多此一举,他们鬼本来就尝不太出味嘛。
“急什么,又不少你的份。”
解决掉晚饭,问荇将明日需要带的行囊收拾齐整:“我晚上就回来。”
“不急,你慢点来就好,把该做的事做完备。”柳连鹊温声道,“家里不会出事。”
进宝托着腮帮子:“郑旺不是说要帮大人找那什么长生道士,大人要不早点回来,等等他的消息?”
“你居然还帮郑旺说话。”问荇觉得新奇,进宝和郑旺一向爱拌嘴,俩人遇到就和狗遇上猫,从没和谐相处过。
“难不成他那计划你也有参与?”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进宝手指绞了绞,干笑道:“怎么可能,谁会要和这傻大个天天凑一起,晦气。”
“不想说也没事,但你们别玩过头。”
见小邪祟是打算守口如瓶到底,问荇也不再逼问。
反正两个活宝也掀不起风浪。
清晨。
昨天睡了大半天的问荇精神抖擞,他很长时间没有过这么充足的睡眠。
“你要带的东西已经给他带到。”
拉牛车的小伙神情忿忿:“找起来真麻烦,那家人之前挺有钱吧?但是现在搬出去了。”
问荇给他多付了三文钱,男人神色缓和下来:“但也没什么,反正就是顺路。”
他很想问问荇送过去的是什么,摸着轻飘飘的,还带了鱼腥味,却包裹严严实实。
可掂量着手里的铜币,他还是忍住问起正事:“还是到江安镇老地方?”
“我要去别的地方,今天往西再走些路。”
问荇要先去药材铺。
他没有处理药材的技艺,所以挖出来的药草和根须都没处理,等着趁新鲜拿去药材铺换钱。
处理晾晒过的药材无疑更受欢迎,但若是他的药材里还带了石斛,处不处理就不要紧了,肯定都卖得出去。
他找的依旧是之前那家价格都不愿意给他报,坚持认为他个农户拿不出药材的药铺。
选择这家药铺原因无他,不过是这家药铺排场大家底足,掌柜能给出的价钱也更高。
他从不和钱过不去,反正掌柜的嘴脸比江安镇夏天的天气还多变。
见到来了人,药铺掌柜缓缓起身,眼中闪过丝精光,表情意味深长。
他还记得问荇。
一般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孩子他可记不住,但问荇生得太好看,就单单放在路上,显眼到他都能多看两眼。
“我想卖些药材,是前几天进山摘来的。”
问荇似乎没看懂掌柜的小九九,毛遂自荐道。
掌柜的不紧不慢起身,当他看见问荇身后背着普普通通的背篓,心里涌上来烦躁。
一到秋天春天草木疯长,就有的农户不懂装懂,把普通野草当宝想要来问他价钱,弄得他不胜其烦,遇到不熟的人进门自荐都不想理会。
思及此处,药铺掌柜脸上挂出个天衣无缝又市侩的笑,刚要乏味地开口拒绝。
问荇不和他含糊,直接将个四方布包摆在桌上:“请掌柜先看看。”
布包打开是个盒子,普普通通的盒子里边静静躺着一株草。
就是这样一株大得异常,宛如珊瑚鹿角的草,足以让所有开药铺的人陷入疯狂。
掌柜神色一凛,立马收起刚才轻慢的态度。
他难以置信,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花了。
这样一个除了长相之外毫无特别之处的农户,为什么能拿出株品相极好且完整的石斛?
看起来这石斛刚摘下不久,要知道石斛生长的地方又高又陡,尤其是这种大小的石斛,更是寻常人无法采集。
因为难以采集,所以求而不得。
现在居然就让农户摆在如此普通的盒子里。
“是石斛。”
问荇见他诧异的说不出话,贴心替他讲解。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接下来只想着怎么加高价钱,让自己获得更多银子。
“掌柜看看能给多少,我其实也不太懂。”他衣着朴素,举手投足却从容不迫,仿佛压根不差这笔钱。
“你稍等,我再看看,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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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掌柜不死心,眼睛盯得几乎要突出来,想要盯出半点造假的瑕疵。
可再怎么看,都是石斛无疑。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贪恋的目光终于移开。
“山里摘的。”问荇轻描淡写,“我也是听村里人说这个值钱,之前还以为是什么好看的野草。”
“我来算算价钱。”
终于,药铺掌柜败下阵来,语调变得恭谦不少,对眼前的青年刮目相看。
是他有眼无珠,还好眼前的青年当时没有记恨在心,否则这株石斛肯定会被其他药铺所得。
思及此处,他心中涌起庆幸。
药铺掌柜冷静下来,看了眼青年,不住下意识舔嘴唇,开始盘算怎么把收来价格压得更低。
听他刚刚那么描述,说不定他不懂药材行情,自己若是能花几百文就得到这株石斛……
药铺掌柜清了清嗓子,和蔼道:“你开价吧,我看看能不能买得起。”
问荇就等着他这话,这老狐狸精得很,却真当他没见识。
“我不想单卖。”
他打开箩筐,露出里面其他药材:“都是同一批收来的,希望掌柜能把这些药材山货一起买走。”
里面放着蒲公英、野菊花,有些入药的根挖掘手段都极其粗陋,能算得上值钱的只有长生草,而且只有瘦弱两株。
药铺掌柜有些不满意,还真是外行人能干出的事,但还是道:“你开个价吧,合适就可以。”
“三十五两。”
问荇面色不改。
“三十五两?!”
掌柜惊得直皱眉头:“价钱也太高了,你知道三十五两有多少吗。”
“我知道,但是我家要盖房子买地,就缺这么多。”问荇一脸理所应当,“他们说这药草很值钱,比房子都值钱!”
他看起来糊里糊涂,却咬死这个价不放。
掌柜冷汗直冒,心里预期也只有二十两,本以为这农户不懂事,最多开个五两十两出来。
三十五两是用脚开的吧?
问荇对他激烈的反应在意料中,他露出些许退意:“这株草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草,掌柜若是不要,我打听过南边还有家会要。”
他的话戳中了掌柜的死穴,哪怕开了多年药铺,品相这么好的石斛也不多见。
现在的石斛有价无市,他不想让同行拿到。
瞧这绿中隐隐带着雾紫色的杆,这新鲜得仿佛刚拔下的叶……
掌柜突然觉得,二十五两也能接受了。
毕竟里边还带了加起来有小几两的长生草。
“二十五两。”
他试探着出了价。
问荇犹豫了片刻,随后垂首不语,干脆将石斛重新收入盒子里。
讲价最好用的办法————我去别家看看。
“等下……等下!”掌柜眼见着到手的石斛就要飞了,慌忙伸手阻拦,半不过脑子就喊出价钱。
“三十两。”
不能再高了,再高他可就要出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石斛飞走。
“三十两,也行。”
问荇也不啰嗦,三十五两是他虚报的价,比他心理价足足高了一半,就是为了试探这家掌柜的底线。
这家如果买不起,江安镇其他家比他们摊子小更是买不起。
但石斛的价格还是让他微微诧异,从黄参那里可知这株石斛最多算个上品,还远算不上极品。
那极品石斛能卖出什么价钱?
五十两,一百两,还是无价之宝?
问荇按捺下隐隐兴奋,将背篓里的药材尽数交给药铺掌柜:“多谢掌柜了。”
掌柜的肉痛目光死死盯着石斛看,偶尔分点神给长生草,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下血本后的心平静下来。
将三十两银子揣在怀里,问荇还没想好是先去醇香楼还是找个摊子添置些农具,一只鸽子就直直飞来,差点冲到他脑门上。
“咕————”
鸽子失去平衡,跌坐在问荇脚边的青石板上,摔得晕头转向。
“凡鸢?”问荇瞧着鸽子修长尾羽,好像是叫这名。
“是长生派你来的?”
“咕咕咕。”
鸽子扭着屁股起身,含泪用力点头。
长生家门派也有意思,人家说道士和仙鹤撇不开关系,长生却和鸽子形影不离。
凡鸢在,难道长生也在附近?
“咕!”
鸽子着急地叫着,示意问荇看向它。
他扇起翅膀朝着一条僻静的小巷而去,边晃晃悠悠飞,边用期待眼神看着问荇。
问荇跟了上去,但走上好一段路也没看见长生的踪迹。
“咕咕,咕。”
确认四周没人,鸽子抖抖尾羽掉出来片白色羽毛。
问荇眼睁睁看着羽毛隐隐发出光,随后变成符咒。
符咒无风自动,飘落在他的手掌心,随后传出声音。
“问兄,今日安好,赵小鲤已经随我回到门内。”
平和的声音被符咒变得瓮声瓮气,但仔细听还能分辨出是长生在说话。
应当是事先说过的话,问荇发现自己不能和长生交流。
长生先和他报了平安,随后又说起赵小鲤,以及当下寻找师兄的进展,并且神神叨叨将缘分未到,自己不能出面。
“综上……”
“咕。”
鸽子听着听着,感觉差不多要来了,默默蹦哒远离问荇,缩着脖子保护自己。
片刻后。
“问荇!!!!”
问荇被这一声吼得将符咒拿远了些。
“你要找我就找我,干嘛用些缺德法子寻我————”
长生斯文的声音变得愤怒、无奈,比刚才大了至少三倍,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你知道我大晚上遇到个之前我帮过的,捧着自己头的女鬼敲我窗户告诉我问荇要找我,我打心底想的是什么吗?”
道士咄咄逼人:“你别说你不知道这事,那鬼说是她相公的兄弟的妻子的舅舅的弟弟的夫郎的姑姑的弟弟的兄弟郑旺托她告诉我的!!!”长生咬牙切齿,“你哪里认识这么多奇怪的鬼。”
问荇沉默了。
他总算知道郑旺和进宝神秘兮兮,在干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郑旺:这就是人脉!
小问:乐,锅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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