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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如花似玉的神明,就可以钻粪坑吗?”
崔故伶抱膝坐在角落里,深深垂着头。
她纤细的眉梢拧着,那张和桃桃一样的脸上满是怯生生的颜色,柔弱十足。
相比之下,一字一句“咄咄逼人”的桃桃倒被她衬托得像极了恶霸。
桃桃越发不爽了。
她一个人扛着桃夭走进了背后的宅子。
崔家是皇室驱邪司有名的家族,据说光是族人就有上千。
镇守北域按理说需要不少灵师,可比起外面街上满街死尸,这里空荡寂静,看不见一具尸体。
崔家宅院很大,桃桃差点迷路。
她边走边低头踹着脚下石子,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了一袭白衣的边角。
她抬头,南宫尘靠在池塘边一棵花树下。
他摘下脸上的面具,桃桃撞进了他清冽的眼眸。
她不知怎的,很局促与他对视,转身想走。
南宫尘勾住她后腰的衣服:“跑什么?”
“谁跑了?”桃桃虚弱地狡辩。
是啊。
跑什么呢?
好像他是洪水猛兽,好像怕了他一样。
自从雨夜道观之后,这是第一次没有旁人的独处。
桃桃挠挠头,有些许不自然。
她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走到池塘无人的假山石后,转移话题:“崔故伶说整座城除了她无人生还,街上死尸遍地,为什么这里没有死去的崔家人?”
南宫尘:“邪祟攻城,兴许灵师外出抵御,死在了外头。”
桃桃:“既然死在外头,为何邪祟离开之后崔故伶不将他们的尸身搬回来,任由他们在街头腐烂暴晒?”
南宫尘:“也许崔家灵师已被邪祟啃噬得分辨不出面孔。”
“瞎说,妖蛾杀死的人明明都面容完整,是被神圣净化刺激之后,妖蛾才破开他们的躯体飞出来,我们进城之前,崔故伶不会分不出来。”她上下打量着南宫尘,忽然眉梢一挑,不善地问,“干嘛总替她说话?”
南宫尘平静:“我没有。”
桃桃眯起眼:“分明是有的,那女人不像好人,你离她远点。”
“她和你长着同一张脸。”南宫尘平和地提醒,“若她不像好人,那你也不像。”
桃桃:“……”
“就算替她说话。”南宫尘顿了顿,低眸看她,“又怎样?”
桃桃不满道:“你这小东西,喜欢我为什么不能一心一意?就因为和我长得像,所以你也喜欢她了?”
南宫尘挑眉,就在桃桃以为他会说出什么话时,他淡淡开口:“我何时说喜欢你了?”
桃桃一怔,她回想从前。
从在蛮荒狱,直到现在。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真的未曾从他嘴里说出过。
桃桃语塞。
“我没有说过。”南宫尘磁沉的声音明明在否认,听进耳朵却总觉得是在调情,“倒有一个人,亲口承认心里有我,雨停风歇,又不认账。”
这人是谁,不言而喻。
桃桃脸红:“既然你没说过喜欢我,你管我认不认账?”
她不欲继续说下去,明明是来查看这里的异状,被他一纠缠,就差点把正事抛之脑后。
南宫尘忽地笑了。
桃桃怔住。
那笑,连带着笑里温柔的味道,是她从未在南宫尘身上看到的。
记忆中,小怪物总是别扭、冷淡,世间加诸在他身上的恶意可以看到清晰的痕迹。
即便后来拨开世间的云翳,坐在高塔上成为众人仰望的神明,那幼年时就存在的漠然和疏离也始终难以剥落。
他分明不在乎一切,却竭力扮演着慈悲的神明普渡众生。
这一点,桃桃从不怀疑。
可在他弯起唇角那一刹那。
昏暗的日光映在他脸侧零碎的乌发,落下一抹温柔的光,桃桃却依稀感受到了神明存在过的痕迹。
风过边关,他一身白衣靠在一棵早已枯萎在北域风沙中的树上。
残黄色的干叶打着旋落在他肩膀,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就连桃桃,也是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
南宫尘变出一本纸书递给她,桃桃起先还不知道是什么。
接过才发现,当年她在蛮荒狱写下的那些离谱的东西被他用麻线穿了起来,集成了一本书。
桃桃:“……怎么还留着,你不会经常拿出来看吧?”
要真是那样,简直就是没脸见人的程度了。
南宫尘:“想你时才会。”
桃桃赶忙问:“那你多久想我一次?”
少女盘腿坐在假山旁,眼波纯然清透,问出这样的问题一脸理所应当。
南宫尘凝视她:“每天。”
桃桃心想也是,她写的内容他都一字不差背下来了,一定是看了很多遍。
南宫尘又递去一根炭笔,桃桃问:“什么?”
南宫尘蹲在她身旁,将那书合上,他指着封面:“这里,还没有名字。”
桃桃心想,这样羞耻的东西还要留下书名吗?他珍藏了九年说不定还要继续珍藏,万一流传个千秋百代,那她不是丢人丢到后世去了?但她转念又一想,既然已经丢人了,那不能她自己丢,得拉个垫背的才行。
她冥思苦想,习惯使然,下意识将手中的炭笔当成毛笔的杆去咬。
南宫尘见状,伸手抵住了炭笔。
她唇瓣开合,抿住他的指尖,牙齿还未落下,察觉那触感有异,停顿住了。
少女唇瓣温软,舌尖微微湿润抵着他的指尖。
隔着那道浅浅缝隙,他能看见一抹淡红的颜色。
一些风花雪月的旖旎涤荡起来,连带着周遭的风与天穹昏暗的云都带上了不同的味道。
他收回手。
一瞬间发生的事,桃桃来不及尴尬就结束了。
她目光落回手中的笔上,思考再三,她给这本书取了名。
——《霸道缱绻鸣钟人,流落人间神明的死生爱恋》
赶路这两个月来,总听李修胤喊他“鸣钟人”,顺手就捻来用了。
南宫尘盯着那两行狗爬般的字,久久说不出话来。
桃桃:“这名字不好吗?”
“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桃桃说,“书名不是都这么叫?什么娇妻哪里逃:多金总裁轻轻吻,重生小王妃:冷酷王爷夜夜欢……”
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起得名字已经相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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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尘眸子里融起了幽黑的颜色,他盯着桃桃:“夜夜欢,你常看?”
桃桃挠头:“没有吧,但是总记得有什么人很喜欢看霸总小说,还很喜欢聊八卦来着。”
“总之——”她把手里的炭笔一丢,将书递还回去,“这书名不错,还给你,收好别被人看到了。我们现在该做正事了,关于北域邪祟侵城和崔家灵师集体失踪的事……”
轰隆一声,炭笔砸到身后假山上。
桃桃回头,发现炭笔砸到了机关,假山从中间缓缓打开,从中露出一条地道。
地道幽深,黑如泥潭,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从地底传来。
桃桃将头探进去闻了闻,差点被熏吐:“这里莫非是崔家的化粪池?”
她回头:“要不你下去看看?”
南宫尘:“?”
桃桃望见他的眼神,解释说:“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怎么好钻人家的粪坑?”
南宫尘:“如花似玉的神明,就可以钻粪坑吗?”
南宫尘的意思是,既然很臭,那他们就都不要下去了。
如果她实在想知道地底有什么,直接起一道咒术游荡进去,一样能将里面的景象传回。
可桃桃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并且好奇心可以与猫比肩。
开都开了,怎么能不下去?说不定里面能找到失踪的灵师的蛛丝马迹。
既然劝说他失败,那她只好身先士卒,脚踩粪坑了。
她撕掉南宫尘袖口的布条,堵住自己的鼻子,用气音说:“一起去。”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牵住他的手,走入臭气弥漫的通道里。
南宫尘走在桃桃身后,某一瞬间忽然怀疑起自己。
跟她钻草垛,跟她钻粪坑。
他是神明投落在人间的分.身,高塔之下,千万人信仰,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或许唯一支撑他这样做的理由——
——他低头,凝视着少女与他紧紧交握的手。
平时不见握这么紧,来脏臭的粪坑探险,倒像怕他跑了一样。
桃桃快被熏死了,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散发恶臭。
明明通道四壁干净,没有任何秽物的痕迹,从幽深洞里传来的气味却几乎让她晕过去。
前方开阔处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灯火。
借着那点灯火,桃桃终于看清了洞窟里的东西。
她嘶了一口冷气。
散发出恶臭的不是粪便,而是人。
数百人被困在洞里。
有的被削去四肢装入满是秽物的坛子,有的被横吊在半空浑身爬满蛆虫,有的被拿倒刺横生的锁链锁住,拔去舌齿,只能靠吞噬周围的尸体与虫豸为生,有的被关在地洞深处,和他们一起关着的,是上百只恶臭的妖物。
他们被妖物撕咬得衣不蔽体,血肉模糊……
臭味来源于困住他们的秽物,也源于他们发脓发烂、惨不忍睹的伤口。
这景象,就连被喻为凡人地狱的蛮荒狱也望尘莫及,或许只有真正的地狱才能比拟。
毕竟当年有弥烟罗定下的律法在,哪怕邪祟会吞噬凡人与灵师,也很少这样残忍地折磨。
“这是崔家的灵师。”桃桃看见这群人身上的紫色衣衫,她拧眉,“是邪祟将他们关在了这里?”
听见少女的声音,坛子里的人睁开了黯淡无神的眼珠。
在看见少女清秀面孔那一刻,他们疯狂嘶吼,恐惧的眼神仿佛见了世上最凄厉的恶鬼。
桃桃意识到了什么,她刚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道强大的妖气。
两人离开地洞,只见一只巨大的彩色翅翼几乎遮蔽了半个院落,在它之下,暗无天光。
下一瞬,那翅翼翕动,消失于风沙凛冽的荒原。
慧觉气喘着跑来:“七色妖蛾抓走了李修胤,还有那个叫崔故伶的女人。”
……
地洞里的灵师都被拔了舌头,只要桃桃一靠近就会发出野兽般的惨烈嘶吼,很难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
桃桃盘腿坐在洞外,回头看向幽深的洞口:“若是邪祟干的,为什么要将他们绑在崔家?北域辽阔,带回自己的地盘不是更好?可若不是邪祟,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这样折磨他们?”
慧觉:“崔家是皇室驱邪司有名的世家大族,没人敢,也没人有能力同时对上百名灵师动手。”
“我让你打探的事怎么样了?”桃桃问。
慧觉分享自己得到的消息:“据崔故伶说,她是崔家族人,因为先天没有灵力,所以在家族内很是吃了些苦,十六岁那年觉醒了藏灵身,北域众妖垂涎她的灵力,要崔家将她送到北域的妖穴,她设法逃了出来,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他瞥了眼南宫尘:“——她跋涉到塔下,求了一株灵脉。”
桃桃:“你说她在崔家吃过苦,那她应该很恨崔家人吧?”
慧觉:“你认为那洞穴里面的东西是她的手笔?不可能,虽然她得到一株灵脉后确实加入了皇室驱邪司,但她的力量很难将这么多人囚禁。”
桃桃:“不对,南宫当年为她种的那株灵脉,不该让她拥有力量。”
藏灵身修炼出灵脉的唯一办法是生劈本源。
桃桃当年亲眼所见,南宫尘为崔故伶种灵脉时并没有这样做。
当年他所给她的那株灵脉,只能帮她压制灵力的气味躲避邪祟,而不能让她运用灵力。
因此,崔故伶无法使用灵力。
可如若她没有力量,又凭什么能加入皇室驱邪司?
桃桃:“城墙上的取月印被人抹掉,邪祟屠城,满城皆死,只有她一个人毫发无损,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更是如同看鬼,那姓崔的一定有问题,要不就别去救了吧?邪祟捉走她,很可能是圈套。”
慧觉提醒她:“李修胤也在邪祟手上。”
桃桃叹气:“那还是去吧。”
……
北域冰冷的风沙几乎吹折了月蕊雉的双翼。
桃桃披着南宫尘的袍子走在寒冷的冰原上,朝它招手:“富贵,来。”
她扒开领口,月蕊雉心领神会地飞来,窝在她衣裳里取暖。
南宫尘:“它叫不归。”
桃桃:“都差不多,还是富贵比较顺口,对吧?”
小鸟暖和了一点,从桃桃领口伸出半个圆圆的脑袋,眨着黑豆般精光四射的眼瞧她。
它对这俗气的名字不满,但因为桃桃衣服里太暖和,它不想出去,就忍了下来。
南宫尘走在桃桃身旁,他侧眼看。
少女脖颈纤白,锁骨漂亮,领口向内三分的位置,却被一只鸟占据了。
他脸上没有表情,依旧淡然自若,只是伸手揪着月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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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的羽毛把它扯出来丢到慧觉的身上。
慧觉只好把月蕊雉塞进自己的衣服里。
风雪很大,他们已经深入北域几十里了。
不光没有看到一只邪祟,就连一缕邪气都没有感受到。
南宫尘拔下桃桃背上的木剑,插在脚下厚重的冰层里。
他动作看似轻飘,那剑却入冰半截,将四面八方的冰层震出了蛛网般开裂的冰纹。
他外袍给了桃桃,只穿一件单薄的里衣。
可他似乎是不怕冷的,风雪只是卷起他乌黑的发和衣角,吹动不了他分毫。
他左手拄剑,右手撷着一缕神圣净化之力作印。
脚下冰层上的蛛网还在蔓延向远方,冰原上的风雪刹那停了,继而朝中央的三人席卷。
在他指尖轻点间,那飞雪与狂风化为他手中的斥候,旋绕着飞向冰原的四面八方。
无论大地,又或是被风雪覆盖的天空,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伸出了探查的触角。
这是桃桃真正意义上见他出手。
天地之间的一切都为他所控。
他神情淡然,立于荒原,仿佛就是神明本身。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歇,一道透明的光幕浮现在他们面前。
那光幕之上是一株枯萎的古树,树荫如盖,垂下千万缕柔软的枝条。
在古树之上,爬满了红色的妖蛾,从树干、到树枝,它们用尖锐的口器插.入古树的身体,吸吮着灵力。
隔着一道幻境,桃桃也能感受到那棵树的痛苦情绪。
“上古神树在别人看来珍贵无比,它自己却未必想要这份珍贵,怀璧其罪。”
桃桃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一间道观,一道结界。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和一个蜷缩在香案前的女孩。
光幕消失,严寒依旧。
南宫尘拔起桃夭,插回她背上的剑套。
他望着女孩的神色,没有说话,只是牵起她冰冷的手,走在她身前,为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呜嚎风雪。
第272章
她要山河清明,我便做神。
到了夜里,风雪更甚。
一望无际的冰雪荒漠几乎将人冻结成冰。
在暴雪落下的间隙,能隐约从乌云的缝隙中看见一抹黯淡的月亮。
桃桃一路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低头看向南宫尘握着她的手。
从前触碰他,总觉得他的手冰一样冷。
可在这风雪交加的严寒之地,他竟暖得出奇。
看似只是轻握着她,可实则,那力道却坚定而霸道,不容她抽离。
他似乎一直这样,看上去冷淡,看上去云淡风轻,但也只是看上去。
南宫尘走在她斜前方,遮住了大半朝她袭来的风雪。
雪屑挂满了他的发丝与眼睫,让他原本就冷白的肌肤更添了一丝冰雪的冷意。
桃桃步子越来越慢,他停下脚步:“我背你。”
慧觉被吹成了半个雪人,眉梢结冰,太久没有拍打过的棉衣堆满了积雪。
可他没有去扑落身上的雪,只是转头笑吟吟看着她。
桃桃摇摇头,加快脚步跟上他们。
那道光幕中不仅浮现了祝仓之树,还有妖蛾族的领地——在北域之北,酷寒之地。
慧觉拂去眉梢的碎冰:“飞虫喜温忌寒,若非被逼无奈也不会久居北域,苦寒之地会限制妖蛾族的妖力,希望此去顺利,到时海晏河清,九州升平,人间会迎来前所未有的祥和与安宁。”
桃桃:“妖蛾族占据祝仓之树,又吞噬了北域十四城千万人命,妖蛾之王说不定比当年的弥烟罗更强。”
她嘴上这样说,但想到慧觉口中海晏河清,九州升平的模样却不由得向往起来。
南宫尘问:“在想什么?”
“想以后。”桃桃说。
风雪太大,严寒如冰冷的刀刃剐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这样的天气不适合继续赶路。
北域没有被邪祟占据之前,凡人偶尔会踏足采药,不远处有座凡人落脚的小屋。
他们走进去,慧觉生了火。
南宫尘拂去桃桃发上的碎雪,又抖掉自己白衣上的雪片。
小屋没有窗,慧觉关上了快要腐朽的木门,只能从门缝里听到冰原上呜嚎的风声。
桃桃坐在南宫尘旁边,凑过去解开了他的衣领。
他一路走得很静,可桃桃总觉得他脸色苍白,与平日很不一样。
他胸膛上的伤已经愈合了,只是伤疤犹在。
桃桃戳了戳,确认它们不会再重新裂开,她又将掌心贴在他额头,温度正好,不凉不烫。
也是,桃桃心想。
他是神明的化身,不会被这里的风雪侵袭,更不会受伤。
可他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呢?
尽管有火光照映,桃桃依然觉得他脸上镀着一层不正常的虚弱颜色,仿佛一根在狂风中摇曳的芦苇,随时会拦腰摧折。
“以后是什么模样?”南宫尘任由她动作,安静得像只人偶。
“没有杀戮,没有纷争,没有流离失所,没有人妖相残。”桃桃拉上他衣领,托腮靠在墙边,神情向往,“我想去很多地方看看。听说漠北的荒沙一望无垠,傍晚可以在沙丘背后看见一轮又大又圆的落日,沙漠里长着一种像蘑菇的灵物,只要给它浇水,它就能长出比人还要高的伞盖遮阳。”
“还想去江南,到处都是小河,河里有乌篷船,水蒿草,绿枝繁花,春山漫漫,下雨时烟雾朦胧会格外好看。”
少女靠近火堆,将手悬在火焰上取暖。
慧觉识趣地找了个角落,裹着棉衣睡去。
就着微弱的火光,南宫尘凝望着少女,额前碎发上的雪花融化,沾湿了她的头发,黏在白皙的脸侧,火光灼热,仿佛再靠近一分就会烧透她软薄的肌肤,在火光与雪色下,清透纯然。
她怕吵醒慧觉,声音低低的:“……到时玩累了,就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养老。”
南宫尘握住她悬在火堆上的手。
屋里将将暖和过来,她的手没有完全回温,还是冰的。
他托着她软白的指尖,递到唇边,朝她冰冷的手上呼着热气。
微弱却灼热的气息洒在手上,几乎叫人酥软。
桃桃脸红:“我不冷。”
说完,她意识到这样没有说服力。
毕竟手都冻僵了,这无法骗人。
于是改口:“柴不够热,可以用符取暖,你不是最会画符了吗?”
南宫尘嗯了一声,却没有松开,他轻声道:“我想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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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桃只好由他。
不一会儿,她冰冷的手恢复了温度。
不光如此,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她整个人都热得像要烧起来了。
“喂。”她叫道。
南宫尘抬眸,与她对视。
少女漂亮的瞳孔里染了一层狡猾的光芒:“这样殷勤,不会是憋着什么坏心思吧?”
他坦荡:“漠北塞外,烟雨江南,我会陪你,这是贿赂。”
桃桃怔了怔:“瞎说,神明要留在世间渡世人……”
南宫尘静了片刻,他低声道:“那便不做神了。”
冰原上的风雪席卷了这间小屋,木板发出吱呀的承重声。
柴火烧尽,黯淡的火光打在他俊美的脸上,有几分平日难见的温柔。
少女的指尖就在他的唇畔,他眼眸深垂,轻轻啄吻。
桃桃久久地凝视着他,没有抽回手。
……
深夜。
桃桃于睡梦中醒来。
屋外狂风停了,雪花也不再从门缝里卷进来。
透过门缝,桃桃能看到天上悬着一轮皎月,圆圆灼灼,光遍四野。
鬼使神差的,她走了出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的灵魂。
轻手轻脚走出大门,她看见雪地中央有一张桌子。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和茶盏,她以为是自己眼花,搓了搓眼睛,又在桌旁发现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只魔。
“弥烟罗?”
月亮正当悬,亮得不似人间。
弥烟罗回头,魔气聚集的面孔中幻化出五官,它朝桃桃笑:“好久不见。”
桃桃回头,她原本栖身的小屋不见了。
整片冰原静谧,风雪收敛,丝毫没有北域该有的凛冽模样。
“这里是我的灵境。”弥烟罗温和道。
桃桃隐约知道灵境是什么——她并不是在真实的世界,周围一切都是由弥烟罗幻化而出。
弥烟罗将茶盏推到桃桃面前。
桃桃察觉不到它的杀意,稍稍放下戒心:“九年前一别,我还以为你死了,你带我进你灵境,不会只为请我喝茶吧?”
弥烟罗淡淡道:“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桃桃:“可我不太想听耶。”
弥烟罗:“……”
“总觉得很危险。”少女抠着手指,困扰道,“就算感受不到你的杀意,但你毕竟是魔,不能随便和邪祟说话是作为人的基本常识,万一你心血来潮要杀我呢?我有个建议,不如你把南宫尘也拉进来,让我们一起听你的故事。”
“从前有座城……”
“喂,都说了我不想听啊!你的表达欲这么旺盛吗?”桃桃抗议道。
弥烟罗弹动手指,用邪术封了桃桃的嘴。
桃桃:“!!!”
明明都说不想听,怎么还强迫人听?它是活太久了太寂寞吗?
“从前有座城。”弥烟罗道,“荒凉、安静,没有人烟,城中盘踞着一只怪物。”
“某日,一少年斩杀了怪物,从此,城池繁盛,人丁兴旺。”
“少年做了城主,掌握子民的生死、命数,以及旦夕祸福。”
“怪物残留了一丝邪气在城池上空,少年担忧它卷土重来,毁掉他一手建立的城,剥夺他好不容易拥有的权力与地位。他虽无法彻底消灭怪物残留的邪气,却可以囚禁它,但邪气需要载体才能被囚禁。”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
“他将怪物遗留的邪气注入子民的体内,以他们的灵魂为载体,囚禁着怪物之力……”
听到这里,桃桃眨眨眼。
她觉得弥烟罗似乎想告诉她什么。
弥烟罗却停下了,它回头朝虚空一瞥。
桃桃故事听到一半,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回头时,弥烟罗已从她眼前消失了。
弥烟罗身体骤退。
神圣净化之力从它停留的位置略过,浸染了它一半的魔气之身,如跗骨的火焰,灼烧着它的灵魂。
南宫尘缓步从虚空中走出,神情冷冽。
“你竟然此刻才察觉到我的存在。”弥烟罗凝视着眼前的男人,“是睡得太熟,还是因为你的力量已大不如前?”
南宫尘眼眸静如幽昙,漠然地与它对视。
“故事才讲到一半。”弥烟罗强忍着灼烧它的神圣净化之力,语气平缓,“桃桃未必懂,但你必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灵师为何而存在?邪祟为何而存在?人间的厮杀与流血又为何而存在?”
“它在乎的,到底是这世间的芸芸众生,还是它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权力与地位?”
“你所杀死的每一只邪祟,是在救世间,还是在酝酿下一次更惨烈的屠戮?如若邪祟消失,人间即可得救,那为何还会不断有邪祟降临时间?归根结底,我们的存在只是它的私欲,混沌一日不净,一切就永无终点。”
弥烟罗朝他走近:“南宫尘,你究竟是它的化身,还是它的棋子?如若它真在乎世间安稳,该让你永世不朽,又怎会因为动情降惩于你,让你失去不死的神明之身?”
“北域风雪蔽日,别再往前走了,待到世间邪祟尽数消失,下一个炼狱又会来临,这不是你想要看到的。”
南宫尘静静听它说着,某一刻抬起深邃的眼眸:“棋子如何?厮杀如何?流血又如何?”
弥烟罗顿住。
他眉眼间略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嘲讽:“你该不会以为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苍生?”
“她要山河清明,我便做神,她要炼狱之火覆灭人间,我便做魔。”他平静道,“天道为何,我不在乎,众生之苦亦如是,只要她眼前所见是她心中所愿,万世千秋的后来如何——”
他所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冰冷透彻:“——与我无关。”
……
桃桃醒来。
火堆已经熄灭了,可她身上却很暖。
她回头一看,自己正被南宫尘抱在怀里,他用袍子裹住她,怪不得那么热。
她动了动,南宫尘也醒了,低头看她。
“我梦见了弥烟罗。”桃桃和他诉说,“见鬼,弥烟罗竟然要给我讲故事,我不听,它还堵我的嘴。”
南宫尘没有回应。
她仰头看他,强调道:“它堵我嘴,它在梦里欺负我!”
“那怎么办?”南宫尘睡眼惺忪,声音像是没睡醒,“我去杀了它?”
“不,不要。”桃桃说,“当年它没有趁我虚弱时对我出手,我承诺过它,要是以后遇到,也放它一回。”
“何时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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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在魔窟时,你昏迷了。”
“为何承诺?”
“你问题好多。”桃桃不耐烦了。
南宫尘没有再追问,他捏住桃桃的嘴唇,将她按回到自己的怀里。
……
北域之北,妖蛾族。
崔故伶盘坐在精铁打造的笼子里,身周魔气涌动,她掀起眼皮:“弥烟罗大人,您去了哪里?”
弥烟罗不言。
崔故伶娇柔的面容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他果然失去了神明之身吗?天道无情,怎会允许自己的化身沾染人间的七情六欲,动了情,便是死期,恐怕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衰竭了吧?如若这样——”
弥烟罗忽地出声:“你若动她,才是死期。”
崔故伶垂下眼睑,低头看着自己满是细茧的手:“少时,我偷了家主之女的金簪,她给我一顿鞭子,告诉我,不是我的东西,休想染指,可这双手就是这样管不住自己,遇到美丽的东西总忍不住想要触碰,想要捏在手里。”
“后来我杀死了家主之女拿到了她的金簪,现在,我当然也可以杀死那个少女——”
她笑了:“——然后将他,紧紧握在我的手里。”
第273章
在这旖旎的幻梦里,想起那夜是不合时宜的。
北域之北。
酷寒凛冽。
在冰原上穿行了这些天,四肢早已麻木。
慧觉每呼出一口气,都像要在嘴边结了冰渣。
桃桃更是冷得受不住,从骨偶里钻了出来,以鬼魂的身体飘在他们身侧。
冰原辽阔,七天后的夜里,他们面前出现一座几乎通天的巨大结界。
结界外,风雪嘶嚎,结界内,春意盎然,繁花满地,在这荒凉的冰雪荒漠中,罕见而奇特。
——那是妖蛾族的领地。
慧觉冷得上下牙齿打颤,即便灵力流入四肢百骸也难以取暖。
南宫尘抵住他后背,将一股灵力输入他的体内,慧觉的颤抖这才停下:“不知李修胤如何了。”
南宫尘手指轻触结界,坚韧的屏障顿时撕裂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破口。
三人依次走入。
结界内繁花盛开,没有寒冷和冰雪,如春天般温暖。
南宫尘走在最前,他拿出骨偶,对桃桃说:“进来。”
桃桃回到了骨偶中,在她灵魂有了身体的保护之后,南宫尘取出帝钟。
他将帝钟朝天空投去,金色小钟豁然膨胀了千倍,化为一座犹如山岳般的巨钟,悬浮在天空。
一时间,遮蔽月光,在地面繁花之中投下了深重的阴影。
南宫尘隔空叩响钟壁。
刹那间,悠远的钟声四散,传遍了妖蛾族的领地。
千千万万只不同颜色的妖蛾从各个角落展开翅翼,乌泱泱飞向了天空,虫形的身体,绚彩的翅膀,密密麻麻,几乎让人密集恐惧。
一只硕大的彩色飞蛾腾空而起,张开翅翼有半座小山大小,腾然凌驾于帝钟之上。
——是妖蛾族的王。
妖蛾之王双翅布满色彩斑斓的诡异纹路,在那柔软纤长的腹部之上,生出了一张妖媚的男人面孔。
人的头颅附着在虫身上,阴森而诡异。
“南宫尘。”妖蛾王狭长的眼中露出森然的表情,“你已将妖族逼至北域,为何还不肯罢休?”
“谁逼你了?”桃桃插嘴道,“生活在四季如春的结界里,还能抽空去边境十四城打牙祭,我看你们过得很好嘛。”
妖蛾之王旋起艳丽的眉:“皇室既已将北域十四城赠与妖族,十四城就是妖族领地,该怎么处理领地之内的凡人是我妖族的事,要你多管闲事?”
桃桃:“皇室赠与十四城给妖族?什么时候?”
妖蛾之王:“两月之前,一个女人拿着皇室驱邪司的令牌来到北域。”
“她长什么模样?”
“戴着面具,我不清楚。”
“皇室将十四城赠与妖族,有签订文书,有证据吗?”
“没有。”
“那我凭什么信你?”
“三年前,他在北域诸城的城墙内留下了数千道取月印,只要印记不消,邪祟终生无法逾越城墙,百姓日夜派人看守那神圣净化之力,如若不是城内有人抹去了印记,妖蛾如何进城?”妖蛾之王道,“你仔细想来,除非灵师,谁有能力在百姓的重重看守下擦去那数千道印记放妖蛾入城?”
桃桃沉思:“即便这样,也不能抹去你们屠杀了十四城凡人的事实,人既然是你们这群扑棱蛾子族杀的,那就没有来错。”
听到扑棱蛾子这几个字,妖蛾之王脸色阴沉,他看向南宫尘:“九年前你扫平魍魉鬼域时,可没这么多话。”
南宫尘淡淡道:“她话多,自然要让她说完。”
桃桃有人撑腰,气焰更盛了:“先别废话,把你抓走的人交出来!”
“那女人可以交还,但李修胤,他要在我妖族的领地饱尝痛楚而死,这是他欠妖族的债。”妖蛾之王语气阴森,听起来对李修胤有莫大的恨意。
桃桃打量四周,妖蛾族的领地种满了红色的曼珠沙华。
她没记错得话,妖王花绮然的本体就是这种花。
她凑近南宫尘耳边低声道:“糟糕,我猜这扑棱蛾子要么是妖王的忠诚下属,要么是妖王的疯狂爱慕者,李修胤被他绑走一定大事不妙,要不我和慧觉去找他?这里你先撑住。”
南宫尘:“随你。”
桃桃和慧觉朝妖蛾族深处跑去,寻找李修胤。
“七色妖蛾的天赋能力是毒素和幻梦,你看这些妖蛾,颜色越艳,力量就越强。”
慧觉边跑边给桃桃讲解,并顺手把她从一只脸盆大小的暗红色妖蛾翅翼下拽了出来。
“多谢。”桃桃堪堪躲过妖蛾的攻击,“那像妖蛾之王那种彩虹色的扑棱蛾子,毒性多强?”
慧觉:“无药可解。”
桃桃听到这话转身就朝回跑,慧觉忙拉住她:“神圣净化之力可以净化一切毒素,放心,能伤他的人还没出生。”
桃桃这才继续跟他去找李修胤。
“我有种直觉。”桃桃说,“妖蛾之王没有说谎,这背后或许真是皇室驱邪司在推波助澜。”
慧觉:“为何?”
桃桃:“它拼命解释,明显是畏惧南宫,怕他在这里动手,但若它畏惧南宫,怕他找上门来,又怎么敢大张旗鼓对城池中的凡人下手?除非在它看来,它所做之事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有恃无恐。”
“你想。”桃桃分析道,“皇室驱邪司放出彩色焰火,闹得北域出事满城皆知,可距离那晚到现在过去两个月了,为何他们还没有赶来?难道他们只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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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召集大家开个会,会议结束各回各家,北域就不管了?”
慧觉思考:“据我所知,皇室驱邪司有一件法器名为七味净琉璃,集千百灵师合力开启,可以穿移空间,甚至可以穿梭古今与过去,若北域的情形紧急到需要燃放彩色焰火,那么合该用七味净琉璃送灵师过来,就算不行,附近的城池也有军营,大可以调动来镇压邪祟,可满城的尸体皆已风干,却不见皇室的身影,他们那晚燃放焰火,究竟是为什么?”
桃桃复活那日的雷声、流火忽然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和尚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停住脚步。
桃桃也停住脚步,她抬手指向远处一株被妖蛾覆盖的巨树:“我看到李修胤了。”
古树高耸入云,从树顶垂落千万枝条,可满树苍凉,没有一片绿叶。
整棵树完全被妖蛾覆盖了,灰色、白色、黑色、还有令人一眼望去就觉得恐惧的鲜红色,数量之多,足有几万只。
树下,李修胤平躺在一张石台上,双眸紧闭,不知死活。
旁边精铁笼子里,囚禁着和李修胤一起被捉来的崔故伶。
在看到桃桃与慧觉走来,她没有求救,只是静静凝视着那身披白袍的少女。
白袍不是她的,对她而言实在宽松,衬得她身形纤细,却丝毫不臃肿。
总共没有见过她几眼,每一眼的印象都十足深刻。
这少女一身没有尝过俗世疾苦的纯真气味,总可以将脊背挺得笔直。
她穿着白袍从笼子面前走过,崔故伶闭上眼睛。
上一次她离这白袍这样近时,闻见了清冷的气味。
那味道远不似北域凛冽的风雪,而是淡淡的,如冬日氤氲着雾气的溪边,敲下溪水中的清透碎冰。
可此时,她细闻。
冰雪的气味已全然不在,白袍染上了少女的气息。
这让她感到十分不适,仿佛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失去了它该有的令她神往而着迷的东西。
她低垂下眼,掩去了眸中的怨毒颜色。
桃桃走到李修胤身边。
他昏迷不醒,身上却没有伤口。
桃桃用匕首在李修胤手腕上割开一道伤口。
血涌出来,是正常的鲜红。
“他体内无毒,应该是陷入了幻梦。”
桃桃用刀刃挑开他的皮肤,勾出一只染血的妖蛾。
那只蛾子翅翼粘着墨绿色的荧粉,潜藏在他皮肤之下的血肉中。
慧觉:“李修胤是三株灵师,实力不弱,能让他沉睡如此之深的幻境一定凶险至极,蛮荒狱生存录中曾记载,想要唤醒陷入七色妖蛾幻梦中的人,必须有一个清醒之人与他一同进入幻梦里。”
他捻起那只鲜血淋漓的妖蛾:“通过它。”
“出家人六根清净,无惧无怖,我来。”慧觉刚要触碰那只妖蛾,被桃桃按住了手。
“还是我来吧。”她淡淡道,旋即将手伸向那只妖蛾的口器。
墨绿色的妖蛾咬住她的指尖,眼前天旋地转,再明亮时,已然是另外一片景色了。
她动作太快,慧觉甚至来不及阻止。
桃桃昏迷了,他将桃桃平抱在石台上,静静端详她。
无论过去多久,她总还是那副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会将他护在身后的无所畏惧的模样。
四周有妖蛾来袭,慧觉盘腿坐下。
他背后灵脉涌动,用一层淡淡的光芒笼住了昏迷的两人。
桃桃眼前大亮。
这是一座人间的荒山。
一身黑衣的少年李修胤背着容貌昳丽的绝色少女走在羊肠小道上。
少女受了重伤,垂眸闭唇,奄奄一息。
李修胤带她回家治伤。
时值深秋,在少女住下以后,山间的篱笆院里却开满了五色繁花。
少女靠在床头,隔着木屋的窗棱,久久地望向正在院中树下修炼的李修胤。
冬去春来,她伤好后没有离开。
屋前,树下,处处能看到她的身影。
或是在树下陪伴李修胤修炼,或是在院里培土种花。
少年李修胤远不是现在的模样。
虽寡言,却爱笑,总在少女的逗弄下露出局促而腼腆的笑容。
那时山间百花盛开,岁月从容。
他们上山采花,下河捉螺,去人间驱邪赚到了酬劳后,李修胤总会买一只朴素的木簪或一条漂亮的裙子带给她。
到了夜里,那间小屋便成了整片山林最旖旎的地方。
桃桃实在不好意思破坏人家的好事,只得放弃了直接将李修胤从幻梦中拽出的想法。
她脸颊红红蹲在院里偷听屋里的声音,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
妖王酥软娇媚的声音让她都心猿意马,更别说李修胤这个男人了。
她脸发烫。
怎么总是在偷听别人做这事。
她想起那夜道观中的大雨,想起南宫尘。
那晚也有这样的声音徘徊耳侧,不同的是,那夜在听的不止她一人。
雨夜潮气弥漫,借着喧扰的雨声,他凑近她,滚烫的唇扫过她脖颈的触感至今清晰。
只是此时在这样旖旎的幻梦里,想起那夜似乎是很不合时宜的。
桃桃捂着耳朵,甩甩脑袋,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和南宫尘的脸甩出脑海。
眼前场景再一轮转。
李修胤抱着花绮然躲在山崖下。
天空被成群的妖物遮蔽,以他当时二株的力量远不足以抵挡。
血将衣襟沾染湿透,他低头轻吻少女的眉梢:“我绝不会让这些歹毒的妖物伤你分毫。”
漫天妖邪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李修胤怀中的妖王。
妖族百年一劫,她刚经历了五百年的雷劫,重伤未愈,起了反心的妖族趁此夺位。
天空中的妖物凝视着李修胤,蓦地发出冷笑:“灵师,你可知你怀中的女人,才是世间最歹毒,最强大的妖?”
李修胤瞳孔骤然缩紧。
场景再次轮转。
宫殿之内红纱薄帐,香烛轻燃。
李修胤被一道附着了妖力的红线锁在柔软的床榻上。
花绮然赤脚从红纱缠绕的殿内走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
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曾经的爱人,而是一条无法逾越的万丈深沟。
她披着一袭薄纱,隐约可见婀娜妖娆的胴体。
听到她的脚步声,李修胤没有回应,他坐在床榻上,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睁开眼。
妖王的宫殿邪气涌动。
花绮然缠坐在李修胤身上,吻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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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胤别过脸。
她又吻他耳垂,咬住含在齿间,轻轻啮捻。
李修胤脸色冷峻,只是僵硬而紧绷的身体暴露他的内心也不是全然的无感。
“到底要怎样。”花绮然松开唇齿,伏在他宽阔的肩上,痛苦地问,“我们才能回到从前?”
李修胤竭力止住身体的轻颤,嗓音嘶哑:“我与一只妖,没有从前。”
花绮然直起身来,凝视着他的双眼,轻声问:“如若我不做妖呢?”
场景再次轮转。
满城红雨,曼珠沙华从长街的石缝里,从楼宇的木隙间生出,开遍整座城池。
天地间被这触目惊心的红色渲染。
断裂的妖骨坠地,那株妖娆的曼殊沙华失去了往日的光华,缓缓倒进血泊里。
李修胤没有言语,没有动作,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可桃桃站在他的背后,却能感受到他的此时的锥心刺骨,仿佛失去了灵魂。
爱是真,恨也是真。
李修胤被困在了这不断循环的幻梦之中,由爱、至恨、至怨、至毁。
从云端坠落炼狱再坠落十八层,永远无法结束。
难怪妖蛾之王会说,它要李修胤在妖蛾的领地饱尝痛苦而死。
——对他而言,世间至苦,不过如是。
慧觉的声音在天空响起:“桃桃,快些,情形不太对劲。”
桃桃回过神来,她踩着满地曼珠沙华的残尸来到李修胤面前,拽他的袖子:“跟我走。”
李修胤静立原地,桃桃拖不动,也叫不醒他。
桃桃:“妖王死在魍魉鬼域,你若心里有她,从这里走后去看她陪她,沉溺在幻梦中算什么本事?”
他依然没有反应。
桃桃察觉出了问题:“不对,他听不到我的话。”
她环顾四周,这幻梦中被一股力量在操纵,像是捏住了被困于幻梦中人的感知。
让李修胤的听觉、视觉与触觉只能沉湎于无限真实的幻梦里。
——是妖蛾作祟。
要想脱离幻梦,必须先在梦里铲除控制幻梦的妖蛾。
桃桃找了几根引火的干草,口中念起咒术。
通往北域的路途经过深山无数,南宫尘为她搜罗了不少灵物。
在灵物的调养下,她被帝钟击溃的灵魂修补了大半,灵力也恢复了一些,用几个术法不成问题。
干草被咒术点燃。
她在这满地繁花中点了一把火。
既然妖蛾控制了这场幻梦,它们一定也身在其中。
幻梦中,烈焰熊熊燃烧。
妖王的真身被火舌吞噬,李修胤木然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浓烟冲天,红花焚灼,脚下的宫殿一片狼藉。
在这熏天的浓黑烟雾里,几只妖蛾从宫殿枯萎的花丛深处飞出。
桃桃拔剑劈去,一剑斩落一只翅翼拖着浓烟痕迹的紫色妖蛾,它翕动着单薄的翅膀倒在了长街的青砖路上。
现实中,李修胤的胸膛鼓起拳头大小的包,由内而外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紫色妖蛾从他体内飞出,被慧觉用术法定住。
“一只。”他喃喃道。
幻梦之内,桃桃继续斩落被浓烟熏出的妖蛾。
不断有妖蛾从李修胤的四肢,胸口,甚至头颅里钻出,他的血流了一地,祝仓之树下泛起刺鼻的血腥味道。
“两只、三只……”慧觉数着。
当最后一只妖蛾被桃桃斩落之后,幻梦开始急速坍塌。
桃桃跑回李修胤面前:“醒了没有?”
他不说话,只是从眉眼之中,依稀能看出与之前全然不同的颜色。
桃桃将桃夭插回背上。
她盯着面前的男人:“没人规定,爱便该是爱,恨只能是恨,也没人规定这是两种无法同时存在的东西,你恨妖族屠杀至亲,但你也爱她。人生苦短,与其经年累月将自己放在爱恨的夹缝间折磨,大方承认自己爱着又如何?”
她弯腰采了一朵没有被火烧成灰烬的曼珠沙华递给他:“仇恨既已毁了你的前半生,后半生,不必也毁了吧?”
李修胤接过,他站在幻梦的浓烟中,握着那株于风中摇曳的红色花朵,没有说话。
一片寂静中,桃桃隐约觉得有另外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回头,在浓烟掩映之中看见了弥烟罗的身影。
当日妖王身死,正因弥烟罗抽走她的妖骨。
这幻梦中它也在场,说得过去,只是它的眼神,并不像妖蛾用幻术制造的虚影,望向桃桃时的目光真实极了。
似乎能穿透她的灵魂,带着能看破一切的怜悯与同情。
……
十二只妖蛾全部脱离李修胤的身体,他的皮肤寸寸裂开,血流湿身下的石台。
桃桃醒来。
她在幻梦中度过了很久,现实才过去不到一炷香时间。
可正如慧觉所说——不对劲。
她睁开眼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妖蛾横冲直撞,遮蔽了天光。
如若不是慧觉撑起结界护住这方石台,千万只妖蛾已将他们完全吞噬了。
一炷香的时间不短,难道南宫尘还没有解决妖蛾之王吗?
帝钟之声不断回响在天际之下。
每一声钟响过后都会有数万妖蛾从半空坠落。
但钟声过后,又有千万只妖蛾破茧而上飞向天空,似乎怎么都杀不尽。
虽说世间也有不死的妖物,但妖蛾一族的天赋能力并没有不死这项。
之所以杀之不尽,一定另有缘由。
桃桃四处张望,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株古树上。
祝仓之树上爬满飞蛾,它们将口器深深扎入树皮之中。
古树体内流动的灵力透过口器进入它们的身体,又经由它们触角上黏连出的金色丝,一半转向遥远的妖蛾之王,一半转向地上花丛中的茧。
问题出在那棵树上!
祝仓之树是上古神树,体内灵力无尽。
妖蛾覆在它身上吸取灵力,意味着它们能源源不断为妖蛾之王提供力量,也能源源不断催生孵化新的妖蛾。
如果不切断这条输送灵力的通路,南宫尘很难在短时间内解决妖蛾族。
桃桃与慧觉对视一眼。
慧觉掐住一道指决,念起咒术。
数道术法落在桃桃身上,保护她提剑朝祝仓之树而去。
她一剑斩落下去,几百只妖蛾从树干坠落,转头朝她而来。
在慧觉的术法护佑下,它们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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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近她身,但依然能凭借数量遮蔽她的视线和前路,缠得她一时无法前进。
“妖蛾族畏火。”慧觉掏出自己珍藏了许多年的天雷地火符,丢给桃桃。
桃桃接住符箓,没有立即使用。
天雷地火符中含有极强雷火之力,直接丢上去恐怕祝仓之树也要跟着遭殃。
她眼珠转了转,回头看慧觉:“飞蛾喜光。”
慧觉警惕:“你想做甚?”
此时正值深夜,天地间虽说不上全然的黑暗,但月色也是微弱的朦胧。
而慧觉——要是她没有记错,他的属性之力是光,还是一种隐含着禅意的佛光。
在桃桃眼神凝视下,慧觉硬着头皮放出光芒。
在昏暗的月色之下,他成了这方圆几里内最亮的发光体。
吸食祝仓之树灵力的飞蛾被光芒吸引,纷纷朝慧觉而去。
乌泱泱的恐怖飞蛾挺着尖锐的口器铺天盖地朝自己而来,吓得慧觉闭上了眼睛念阿弥陀佛。
桃桃跑到祝仓之树前,将桃夭朝树前的土壤之中一插。
凤指桃木生出结界,加上慧觉给她的符箓,她做出了一道临时的屏障护住了祝仓之树。
妖蛾无法落在树上,吸食树内灵力反哺妖蛾之王的通路断掉,也不会再有源源不断的妖蛾从茧内诞生。
帝钟之声顿时缭绕了整片天际。
事仍未了。
桃桃回头看着被数万妖蛾包围的慧觉,过于灿烂的光芒使妖蛾失去了理智。
口器,触角,一起攻击慧觉身前的屏障,不出片刻,那结界就要破碎了。
桃桃连忙引燃天雷地火符丢出,围攻慧觉的妖蛾被焚烧一尽。
但同时,慧觉身前的结界也破了,于是那炽热的雷火朝他身上蔓延而去。
慧觉:“啊啊啊啊啊啊桃桃——”
烈火烧上了他的僧袍,也烧上了他的眉毛。
就在快要将他整个人点燃时,一阵冰寒之气覆上了他的身体。
慧觉抬头,见是李修胤终于从幻梦中清醒。
冰是他的属性之力,在极致的寒冷下,盖过了天雷地火的余温。
慧觉逃过一劫,松了口气。
但他眉头已经被烧掉了半截,他冷冷地盯着桃桃:“你故意的。”
“我怎么会是故意的?”桃桃委屈,“我是怕天雷地火符把那棵树烧死才出此下策。”
慧觉:“你怕烧死树,不怕烧死我?”
桃桃理亏:“……那你当年在蛮荒狱不也差点用天雷地火符烧死我?”
慧觉冷静地找出她话中破绽:“所以你就是在故意报复我。”
桃桃连忙哄他:“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李修胤望着他们拌嘴。
慧觉虽年纪轻轻,却经常随尊上游历世间,是少有的少年灵师,更是稳重的高僧,他从未见过他这副孩子气模样。
慧觉扭过脸不理她,桃桃摸他光头:“好啦,等离开北域,我给你煮汤。”
慧觉仍然不理她,桃桃比了个二:“水草煮豆腐,两碗。”
慧觉这才掀起眼皮给了她好脸色:“一个月。”
他说:“一个月,每天两碗。”
桃桃忙不迭地答应。
祝仓之树被妖蛾吸食得千疮百孔。
它枯萎地弱垂着枝条,在月色云翳下有几分萧索。
桃桃不忍:“今日是妖蛾,明日又是谁?只要它还是祝仓之树,体内还有灵力,就永远都不会结束。”
慧觉:“一棵树存在只需要日光与水源,或许可以开辟一处空间,将它移入其中。”
“真有人能做到吗?”
“你我不行,但他可以,只要你想,他总能为你做到。”
桃桃脸红,假装听不懂。
她拔起桃夭,仰头望着祝仓之树。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比起她刚来之时,这棵树所散发的气息变得温和而清新了。
慧觉望着笼子里的崔故伶:“她怎么办?”
桃桃回过神来。
若整件事真是皇室驱邪司所为,那这女孩身为驱邪司一员一定知道内幕。
可她会如实以告吗?
要是不说难道要严刑逼问?
桃桃虽然对她有种莫名的厌恶,但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她想了想:“放她走吧,能活着离开北域,算她命大。”
慧觉打开关押崔故伶的铁笼。
桃桃扛起桃夭正要去找南宫尘,背后祝仓之树的枝条突然锋锐直挺地朝她弹射而来。
桃桃只觉得一阵劲风自背后袭来,第一反应是祝仓之树想要杀她。
但当她抬起头那一刹那,却看见了朝她迎面而来的暗色梭镖。
崔故伶的暗器被祝仓之树的枝条打落在地。
她站在铁笼之外,唇边弯起一个阴冷的笑容。
桃桃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朝妖蛾之王要人时,那妖蛾说,可以将崔故伶还她。
既然妖蛾族要崔故伶无用,当时又为什么要将她掳走?
慧觉与她相处多年,早就熟络到可以凭借一个眼神猜到她的心思。
他皱眉:“妖蛾之王想要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李修胤,当时她是拽住了李修胤的衣服才被一起带走,我原以为她是在救人,可……”
可如果她是在救人,又为什么要在此时出手伤人?
除非她的目的是为了进入妖蛾的领地。
头顶正上方,一道强烈的灼热之气朝桃桃靠近。
桃桃仰头,天上落下了一张银色的巨网,落下的瞬间,将她严严密密盖在了其中。
第274章
“是的,我们有过一段爱情。”
妖蛾王翅翼上的荧粉落尽,不复之前绚烂颜色。
妖蛾一族在帝钟下奄奄一息,它露出狰狞却无力反抗的痛苦神色,落在满地盛开的曼珠沙华里:“还是没能为王杀死那负心的男人……”
它以为今日妖蛾族必灭,悬于空中的帝钟却没有再敲响。
金色的帝钟敛去了耀眼的光泽,变回一只巴掌大的小钟,落到南宫尘手中。
男人清俊的脸上落满寒霜,他提起帝钟,走向领地深处祝仓之树的方向。
祝仓之树下的花丛是妖蛾族繁育后代的地方。
妖蛾王以为他要毁掉妖蛾的卵,强忍着被重创的妖身飞往阻止,可南宫尘根本没有理会那片花丛。
慧觉和李修胤站在祝仓之树下,披着他白袍的少女不见了。
昏弱的月光倾洒地面,一道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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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的法阵铺满光滑而平坦的地面,正在一笔一笔地缓缓消失。
“七味净琉璃。”慧觉蹲在法阵一旁,“崔故伶用七味净琉璃带走了桃桃。”
七味净琉璃有两用。
一用可日行千里,一用可穿越时空。
仅靠她一人无法开启这样强大的阵法,唯一的可能,是法阵对面有皇室驱邪司的灵师在操纵。
消失在法阵内的桃桃下落不明,但她人绝对已经不在北域了。
南宫尘脸上冰封一样平静。
阵法在他的注视之下逐笔消失,最后一笔即将消散时,他伸手,于虚空之中握住了那道笔画的边缘。
刹那间,时间如同被凝固了。
那由皇室驱邪司数百灵师共同操纵的阵法凝固在了原地。
“妖蛾族的主人。”
他声音寒凉,难辨喜怒。
听在妖蛾王的耳中,让它受伤的躯体不由颤抖。
他回过眼眸,瞳孔之中的冰冷颜色令妖蛾王浑身发冷:“妖蛾一族屠杀北域十四城,我可以既往不咎。”
……
桃桃头昏脑胀。
意识回笼时,北域的风沙离她已经很远了。
她躺在一处繁复的阵法里,阵法之外,是数百名脸色苍白的灵师。
利用七味净琉璃将两个活人从千里之外的北域传输到这里,很耗费一番波折和灵力。
这一次,皇室驱邪司是下了血本。
这里位于一座温暖的山巅,应该是在王城附近。
银色的捕妖网禁锢着桃桃的力量,换作全盛时期,很容易挣脱。
但桃桃被帝钟所伤的灵魂还没有养好,以她现在的力量,几乎没有逃离的可能。
八个灵师扛起四只粗长的竹竿,竹竿上挂着银钩。
他们用银钩吊起了缠缚桃桃的捕妖网,撑起竹竿,将捕妖网挑到半空,带着她走向山下。
一路上,桃桃见到了许多离开前不曾见到的景象,也听到了许多他们不在的这两月来发生的种种。
天灾不断,洪水、惊雷、流火,寒霜不断侵袭。
世间笼罩了一层可怖的阴霾,流民万千,纷纷涌入王城。
皇室用尽全力保护百姓,在大邪祟时代崩溃了多年的声誉正在慢慢恢复。
而与此同时,一个传言正在人间飞速散播。
——这两月来的所有天灾,皆是因为高塔之内的人断骨动情,这是上天给人间的惩罚。
北域十四城被邪祟屠杀也是因他的漠视。
他抱着少女走下高塔,囿于情爱,不会再管人间的苦难了。
一路走来,桃桃听了许多流言,拼凑出了事件的真相。
北域十四城被屠确实是妖蛾族所为,背后操控一切的却是皇室驱邪司。
驱邪司利用十四城被屠一事引南宫尘前往北域,在他远离王城这两月之内,想尽办法令人间降下天灾,并将一切推到神明动情这一看似荒诞的借口上。
他人不在王城,一切的说辞自然只能由驱邪司操控。
路上行人的对话传入桃桃耳朵:
“这便是尊上抱出高塔的少女?”
“听说皇室驱邪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捉住她,只要拿她祭天,就可以平息神明的怒火。”
“只要她死,神明就不会再降天灾?”
“还要看神明是否会降罪于尊上。”
“如若杀死她也无法消解神明的怒意呢?”
“那恐怕只能……”
“快些闭嘴,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不是我胡言乱语,就算十年前邪祟遍地,世道艰辛,至少也能寻得一丝活路吧?尊上触怒神明,若任由神明发怒天灾不断,恐怕整个人间都会因此而毁灭,尊上的出现,到底是福还是灾祸?”
桃桃听着行人的对话,舔了舔牙尖,邪气地笑:“因一个人动情就降罚于无辜的生灵,如果神明这样是非不分,蛮横无理,要它作甚?”
众毁销骨。
成为神,需要在尸堆之中摸爬滚打,九死一生。
而跌落神坛,几句流言足以。
那些行人听见她的话后先是一愣,随即骂道:“都是因为你的勾引,尊上才会动情,我们才会因此受苦受难!”
桃桃几乎笑出声,可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那些愤怒的凡人开始朝她砸瓜果蔬菜和臭鸡蛋。
难怪皇室驱邪司要用竹竿与捕妖网吊她过街,原来是想看她挨揍。
桃桃心里咒骂,真是一群又坏又狡猾的东西。
可凡人不是遭了天灾流离失所吗?为什么手里还会有这么丰盛的物资瓜果?
某一刻,桃桃甚至觉得他们是在装惨了。
她歪头躲过一个臭鸡蛋,又随手抓住一颗投掷来的新鲜苹果,顺手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崔故伶抬手,示意抬举捕妖网的灵师停下。
桃桃靠在捕妖网内,虽然身上粘了几片烂菜叶,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用一种慵懒散漫的目光与崔故伶对视。
崔故伶出现在抚北城,故意被妖蛾王捉走,也是计划的一环。
妖蛾族地上早已布好的阵法和那张悬于头顶的捕妖网就是证明。
崔故伶之所以在抚北城隐忍不发,恐怕是因为那时南宫尘在,她很难得手。而在妖蛾族的领地,面对吞噬了十四城凡人、还有祝仓之树源源不断提供力量的妖蛾王,南宫尘才可能被牵绊住无法抽手。
这女人不捉慧觉,不捉李修胤,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
桃桃边啃苹果边打量四周,用竹竿吊着捕妖网的灵师皆身穿黄衣。
她记得当年慧觉说过,身穿黄衣的灵师是皇室的人。
皇室?
皇室要她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用她来威胁南宫尘?
桃桃脑子转得飞快。
崔故伶的目光一刻未从她身上挪开。
少女越是淡然,越是洒脱,在她看来就越是刺眼。
她清楚地知道,那些东西如同星芒,只有浸染在夜幕中的人才能披上它的华光。
而生在阴沟淤泥里的人,穷其一生也触碰不到一丝微末的边角,哪怕装,也是装不像的。
就如此时此刻,少女丝毫没有将凡人朝她投掷菜叶的事放在心上,她只是拂去头上的菜叶,啃着苹果安静地思考。
换作别人,早就局促惊慌,狼狈不堪了吧?
这份淡然对于崔故伶而言很是刺眼,仿佛面前矗着一面镜子。
透过不平的镜面对照,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全部的阴暗与肮脏。
崔故伶盯着桃桃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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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白袍:“既然是游街,她的衣袍,该扒下来吧?”
他的白袍,凭什么穿在她的身上?
只要一想到那一尘不染的高贵衣袍被染上了她的味道,就让崔故伶的心中燃烧起一簇难以浇灭的恶色火焰。
一旁,托举着七味净琉璃的灵师迟疑道:“王爷只说要她,其他的一概不曾交代。”
崔故伶扬起一抹淡而寒凉的笑:“我的交代就是王爷的交代。”
王爷。
桃桃揩去唇边吃苹果沾上的汁水,脑瓜转了起来。
她想起一个人。
几年前在蛮荒狱,她曾拿匕首在一少年脸上刻下一只王八,据说那是人间帝王的弟弟,好像叫什么李青凤。
难道驱邪司费尽力气把她捉来,是那人的要求吗?
时隔这么多年,他竟还记得当年的仇恨。
崔故伶是李青凤的亲信,灵师们不敢不听。
正要他们要上前剥去桃桃的衣袍时,少女眉梢一挑:“谁敢?”
少女面容清秀,气势却很强,眉梢翻扬之间,隐约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桃桃将手里的苹果核朝网外一丢,开始胡说:“你们知不知道,李青凤为何要得到我?”
李青凤为人阴鸷,心思深沉,他的事少有人会知道。
桃桃瞄着灵师们的神情,心里有了底,她继续胡编:“十四年前在蛮荒狱,李青凤被鬼族扣押,囚禁在鬼王殿的水牢,鬼王世子宣霆是个以折磨人为乐的混账,他在李青凤的脸上刻了一只王八,还想要割了他的……”
她清咳了一声:“……总之,当时我恰好也在,顺手救了李青凤,从那以后,他对我情深不能自已,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发现我还在人世,就立志一定要将我抢回他的身边。”
灵师们听着她的话,神情呆滞。
桃桃指着崔故伶:“不然她凭什么能待在李青凤身边?”
“替身,替身懂吗?”桃桃一脸真挚和诚恳,说出口的话她自己都差点信了,“她虽然没我漂亮也没我善良,但是看见她,就像看见我还在人世一样,他只能用她来寄托对我深深的爱意,这些年,他一定很苦吧?”
桃桃装模作样抹眼泪:“你们想想看,如果李青凤捉我是因为恨我,为什么不叫你们当场杀了我?如果我们有旧仇,他怎能容忍一个和我长相一样的人待在身边?他又为什么要制造天灾对付高塔之上的那位?还不是因为对我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所以想要杀了我心爱之人将我据为己有?你们要敢对我不好——”
桃桃眯起眼,威胁道:“——等我见到李青凤,就叫他把你们都杀了。”
她一口一个李青凤直呼其大名,还说得有鼻子有眼,一切时间都能对上,灵师们迟疑了。
王爷确实十四年前被蛮荒狱的鬼族掳走过。
王爷更是说过,要将这少女原封不动送到他面前,至于为什么,他没有交代。
但这少女的确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位抱下高塔。
而王爷也恨极了那位,如果实情真是她所说的这样,似乎能解释得过去。
“你胡说什么?”崔故伶的脸瞬间阴沉。
桃桃懒得看她,顶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做着她不喜欢的表情,实在叫人堵得慌。
“就没有人能把她带走吗?”桃桃虚弱地捂着额头,“这替身在这大呼小叫,碍到王妃的眼了。”
崔故伶只是李青凤的亲信,在皇室驱邪司的地位却并不很高。
在场灵师比她地位高的人比比皆是。
他们早看不顺眼崔故伶的心狠手辣,此时得到“王妃”的发话,立即就有人将她五花大绑起来。
一个灵师给桃桃递了杯茶,桃桃坐在捕妖网内边喝着茶边指挥道:
“下个禁言术,把她嘴也堵了。”
“绳子太松了,再紧一点,再紧一点,对,就这样。”
“要不还是把她弄死算了?”
灵师躬身道:“她是王爷的人,我们无权决定她的生死。”
桃桃盖上茶杯,很是惋惜:“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崔家有人曾在她籍籍无名时欺辱过她,她投靠王爷之后,崔家满门,无论是否做过对不住她的事,皆被虐杀,如若她不是王爷的人,皇室驱邪司早有人想要料理她了。”递给她茶的灵师低声道。
桃桃哦了一声,交还茶杯,枕着双臂靠在捕妖网上假寐。
与其担忧不如静下心好好养神,说不定能找到逃脱的机会。
她原本是想睡一会儿的,可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不由浮现起南宫尘的脸。
那年她被帝钟击溃归于混沌,他在高塔之上不言不语独坐九年。
要是她死在李青凤的手里。
他一定,会很难过吧?
……
队伍一路行进,终于在两天后抵达王城。
皇室驱邪司位于都城中央,占地极广,从远处看,像极一座王宫。
驱邪司四壁用黑色砖石矗起,高耸入云,巍峨壮阔,仿佛一座城中之城。
在皇室驱邪司的正门前,有一座高高的祭台。
灵师们将挑着捕妖网的竹竿矗立在祭台四边,捕妖网中的桃桃便被吊在了祭台上。
凡人围聚过来,望着捕妖网中的少女,交头接耳,絮絮低语。
皇室驱邪司正门打开,以半张面具遮脸的李青凤在灵师的众星拱月之中走出来。
他阴森的眼眸落在祭台的少女身上。
隔着远远的距离,桃桃感受到了他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恨意。
偏偏有不知死活的灵师走到他面前:“王爷,您的女人带回来了。”
李青凤原本就阴鸷的眼更加阴森了,他一记耳光甩过去:“蠢货——”
崔故伶被松了绑,她揉着手腕走到他的背后,
灵师们面面相觑,这才明白被耍了,连忙捂着脸退下。
李青凤在崔故伶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他缓步走上祭台,看着被困在捕妖网里的桃桃:“听说你是我的女人?”
桃桃见灵师们对他避若蛇蝎的模样,知道他绝不是善茬。
想着自己落在他手里可能遭遇的下场,一股莫名其妙的勇气支撑了她。
她望着李青凤,含情脉脉道:“是的,我们在魍魉鬼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惊天动地的爱情,你的记忆被邪祟篡改过,所以才不记得自己深爱着我,才会觉得是我对不住你。”
“哦?”李青凤狭长的双眼盯着桃桃,“既然刻骨铭心,一定很了解我才对,那你告诉我……”
他走近桃桃,闻着少女身上清淡的香气,眼里的阴然不减分毫:“……我的小名是什么?”
桃桃胡诌八扯,不觉脸红:“凤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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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凤脸色阴沉:“那道耻辱的伤疤跟随了我十四年,这十四年来,我夜夜都会想起鬼王殿水牢里你对我做过的事,我还会想,如若有一天你落在我手里,我该如何折磨你?”
“我等了十四年,这一天终于等到,我要在祭台上将你活剐千刀,每一片骨肉都用烈火焚烧,放心,我准备了最好的灵物为你重塑身体,你不会一次就死掉,等我腻了,累了,再将你的灵魂与肉身分离,将你的灵魂丢进化妖水,将你的身体献给淫妖,让你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永生煎熬。”
桃桃并没有被他的话吓到,洒脱一笑:“活剐我,不怕南宫尘掀了你的王城?”
李青凤冷笑:“北域离王城千里之遥,等他回来,你早就只剩一堆骨头,他又怎会知道你的去向?”
“况且,你不会以为,现在的人间,他还能做神吧?”
桃桃凝视了他很久,忽然问道:“为什么?”
少女眼神清透,没有恐惧:“将人间搅弄得暗潮汹涌,这就是皇室驱邪司的分内之事吗?”
“何为分内?”李青凤反问,“人间太平,灵师未必得利,生灵涂炭,灵师也未必遭殃。因为他,皇室根基动摇,江山不保,神权与王权,向来不能共处,这一点,他清楚得很。”
“动摇皇室根基的人从来不是他。”桃桃平静道,“皇室驱邪司到底是为驱邪而设,为太平而设,还是皇室的一条狗,你自己清楚。与邪祟勾结,踩着凡人恐惧的尸骨建起的王权,用人间的苦楚换来的安逸与荣华,不该被动摇吗?”
“况且——”桃桃看着他,“神权只是你的臆想,南宫尘,他从不在乎。”
李青凤冷笑:“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走出蛮荒狱,你回头看,围聚在此的凡人,他们在想什么?打个赌吧,我赌他们心里在想,像你这种动摇了神明之心的女人,就该被烈火焚烧,若是还不够,就连神明,也可以拿来烧一烧。”
“一群自私、冷漠的蝼蚁,却妄想得到神明的眷顾。”李青凤眼中闪过一抹嘲弄,“有时候,我甚至会同情坐在高塔之上的那个人,你看,摧毁一个神,是件多简单的事?”
“做神太累,不如做条皇室的恶犬,至少,可以无忧无虑,安度此生。”
侍从在捕妖网下铺满柴堆,淋了火油。
李青凤举着一支火把,转身朝着台下的凡人高喊:“只要烧死这个女人,就能平息神明的怒火,从此往后,世间再无天灾,风调雨顺,人世安康。”
祭台之下围观的凡人发出喧哗的声音,虽然嘈杂,却能分辨出是在叫好。
“多可笑。”李青凤呢喃道。
他点燃了那堆柴。
滚烫的火舌瞬间蹿上捕妖网。
捕妖网是法器,其网坚韧,不会被烧断。
但桃桃的身体会。
火苗蔓延到她的衣袍和发梢,就在要触及她肌肤之时,晴朗的天空凭空生出一片厚重的积雪云来。
紧接着,呜咽的狂风和暴雪坠落人间。
初夏的王城被风沙吹乱,城中刹那间陷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
祭台上的火苗被吹熄了。
祭台之下,抱着七味净琉璃的灵师忽然惊呼出声,但风声凛冽,没人听清他喊了些什么。
他们只看到,一道诡秘的阵法自王城的天空出现,像有人在天上,一笔笔勾勒而出。七味净琉璃碧绿色的光芒闪烁间,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妖蛾裹在暴雪之中降临人间,扑住城池里的灵师与凡人。
灵师们护住李青凤,一个年迈的灵师大惊失色:“是他来了——”
李青凤拧眉:“怎么可能?”
明明他该在千里之外的北域,明明七味净琉璃配以阵法才拥有将人横穿千里的能力。
七味净琉璃不在他的手上,阵法的画法他也不该知晓,他怎么能将远在北域的妖蛾一族带到王城?
灵师们掏出法器。
凡人十年未见邪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来,已被上千只妖蛾扑倒在地,无法挣扎了。
年迈的灵师苍老的脸颊不停颤抖:“……这就是神明之力?”
妖蛾王的翅翼在天空之上舒展开来,几乎遮蔽了半个王城。
它冷视脚下,随着它翅翼每一扇动,彩色妖蛾便源源不断从天空的裂缝处坠落城池。
与妖蛾一起肆虐王城的还有北域的风雪。
极寒之气涌入,暴雪纷飞,刹那间,街上落满积雪。
桃桃坐在雪中,似有感应,抬头望向祭台下的长街。
纷扬的雪中,一袭白袍出现在长街尽头。
一尘不染,皎洁如月,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灵师、邪祟、凡人全部消声,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南宫尘目光落在祭台,眼尾泛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薄红颜色。
他身上仿佛笼了一层迷离的薄雾,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神情。
他踏着长街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向祭台。
灵师将灵力注入法器,还不等出手,法器便连着他们的手骨一同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数百灵师痛苦地倒在雪中,至此,再无人敢出手。
李青凤抽出长剑,剑刃穿过捕妖网的缝隙横在桃桃脖颈上,动作利落,手却微微发抖。
他清楚地知道,此时做什么都是无用。
只要那人想,哪怕是毁掉这座王城,也只是弹指之间。
桃桃望去,南宫尘脸色苍白得不似平常,雪片落在他的肌肤上如同落在了冰冷的荒原,久久难融,乌发,长睫,不一会儿就被沾满了雪色,在那一身冷白的颜色身上,他红唇与眼角的那抹绯红便格外的瞩目。
像是融了血,叫人心惊。
桃桃望着漫天妖蛾,一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是救她离开?又或是一怒之下毁掉这座城池和城池里的生灵?
李青凤声音微颤:“因你之罪,人间遭难,北域十四城更是寸草不生,你还要引邪祟毁我王城?”
凭这满城妖邪与他现今的力量,只要他辩驳,只要他出手,皇室驱邪司根本无力抵挡。
李青凤只是虚张声势,毕竟在此之前,他只知道他很强,却不知道竟已强大到如此地步。
崔故伶说,他的身体在衰竭,可此刻看来,并不是那样。
偌大的皇室驱邪司在他面前,竟摇摇欲坠,没有半分还手的可能。
李青凤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悔恨,如若他没有将这少女掳来,或许还能相安无事。
现如今,是怎么都不可能善了了。
南宫尘静立雪中。
灵师颤着手举起法器。
本以为他会出手,就算不,至少也会令妖蛾肆虐王城来平息他的怒火。
可是都没有。
他只是抬手解开了白袍的领口。
那象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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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洁与神明的白袍被他丢弃,坠落在地,他朝桃桃投去了一瞥。
那一眼中的意味桃桃没有读懂。
甚至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她仍旧不懂。
只是那时,她隐约觉得,他做了一个举重若轻的决定,仅在一瞬之间。
南宫尘脱掉白袍,单膝跪在了漫天大雪中。
鸦雀无声,天地静谧。
城池中,所有人瞪大了双眸,就连呼吸的声音都被敛去了。
北域而来的风雪铺落了他满身,压在他鸦羽般漆长眼睫上。他虽跪着,却丝毫不见卑微,清绝的脸上只有平静:“既罪在我,便不做神了,终此一生,不上高塔,不下人间,不入王城。”
一句话,回响寂静的城池与凡人呆滞的眼神之中。
掷地有声。
……
无人的角落,崔故伶静站着。
她眼眶潮热,喃喃自语:“为什么……”
当他出现时,明明一身凛冽的杀意,这满天妖蛾就是最好的见证。
可当他看了她一眼之后,杀意如冰雪般尽消,竟然只在瞬间。
皇室驱邪司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将他拉下神明的高坛,她却只用了一眼。
一团魔雾飘荡在她身侧:“为人,为神,为魔,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崔故伶反问:“那什么重要?”
话音落,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自嘲地弯起唇角。
第275章
当你的新娘都要做什么?
桃桃买了一头老骡子。
她将南宫尘珍藏了多年的风铃系在骡子的脑袋上,骑着骡子,晃荡晃荡出城。
南宫尘原本走在前面为她牵骡子,牵着牵着,他也坐了上来。
桃桃用手肘顶了顶他:“喂,它很老了,驮不动两个人。”
南宫尘手臂绕过桃桃的身体,握住了骡子的缰绳,淡淡道:“它可以。”
他说话时,灼热的鼻息落在桃桃额侧软乎乎的绒毛上有些痒,她脸一红,又不肯表现出退怯,只是轻轻别过了头。
北域的冰雪与风沙已从王城消散。
他说,不入王城,不上高塔,这两个简单。
至于不下人间,属实有些难办,毕竟又没有天宫,总不能去天上。
于是,桃桃心里将这一条自动改成了不去人多的地方。
这很简单。
她原本就有很多地方想去游历,漠北,边塞、江南,还有那传闻中的海上仙山……
不过在那之前,桃桃打算先去一趟酆山。
慧觉这些年攒了不少钱,世间也再无邪祟肆虐,他可以修葺冲虚寺了。
在蛮荒狱那些年,总听他啰嗦,说重修冲虚寺是他师父临终前的遗愿,桃桃打算去帮他修修寺院。
目的地相同,可南宫尘却不准她和慧觉走同一条路。
她问为什么,他只是轻轻瞥她一眼,没有回答,无论她再问上几遍,都闭口不言。
虽然没有说话,但桃桃总觉得他睨过来的眼神里是有含义的。
要是她没看错,他是在骂她笨蛋。
老骡子驮着两个人有些吃力,晃晃悠悠地启程。
桃桃半靠在他怀里,叽叽喳喳问:“你怎么能在北域启用七味净琉璃横穿千里?”
南宫尘:“先这样,再那样,再这样和那样,然后嗖得一下就来了。”
“为什么要带妖蛾族来王城?”
南宫尘:“北域酷寒,只是想让它们来游历见识王城的风光。”
“可是妖蛾进城后袭击了凡人。”
“那是妖族的天性,很难更改。”
“你让妖蛾来游历之前没有考虑过妖族的天性吗?”
南宫尘唔了一声:“我和妖蛾王定下了契约,它答应我,只是逛逛,不会伤人。”
桃桃怀疑他的每一句话,可偏偏又找不到破绽,她又问:“又为什么跪那群臭灵师?”
南宫尘:“天冷风寒,膝盖冻僵,没有站稳。”
桃桃:“……”
“你好像在说谎。”她眯起眼。
南宫尘唇角微弯:“你话太多了。”
他拉紧缰绳,那头老骡子便在山间狭窄的小路上慢慢跑了起来。
桃桃还想再问,一回头,嘴唇却贴上了他不知什么时候贴在她旁侧的脸颊。
她的脸瞬间滚烫,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
山巅。
李修胤望着脚下两人一骡,露出困惑的神色:“尊上明明与妖蛾族约定血洗皇室驱邪司,为何打消了念头?”
慧觉的僧袍被山间的风吹得鼓起:“尊上的心思,谁又知道?”
李修胤:“皇室驱邪司的栽赃与污蔑,又为何要全部揽下?只要尊上否认,那些凡人未尝不会相信。”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慧觉笑:“如若信,皇室必然面临讨伐,凡人面对灵师,下场必定是血流成河。若是不信,矛盾既起,他与皇室驱邪司之间必有一战,依旧要生灵涂炭,到时皇室败落,王权凋敝,世间会因夺取王权而产生新的纷争。”
李修胤懂了:“只要向世俗的王权低头,皇室就不会再以他之名制造天灾祸乱人间,而他仍在世间某处,随时都有回来的可能,皇室亦不敢再像从前一样,放纵邪祟侵扰人间。”
他望着山下远去的骡子:“污一人之名,却能令世间停止纷乱,这是慈悲的神性。”
慧觉只是笑笑:“或许吧。”
他脑海中浮现一个画面。
那年蛮荒狱树下,桃桃外出而归,途径被邪祟屠杀的村落,沾了一手鲜血。
她拧着漂亮的眉头在水缸前洗手。
“我不喜欢血。”少女皱着眉,“如果世间不会再有流血和厮杀就好了。”
在烈火焚烧祭台时,围观的凡人发出了叫好的声音。
那时,慧觉分明看见了他眼里冰冷肃杀的颜色,或许某一刻,他曾真的想过要妖蛾毁掉那座王城。
或许是神性。
但神性因何而存在,只有他自己清楚。
……
通往酆山的路千万条,桃桃只说要去找慧觉。
至于走哪一条路,耗时多少全由南宫尘说了算。
两个人,一头骡,外加一只鸟。
他们穿越孤烟无垠的荒野,看远山处的农屋在饭时冒起炊烟,翻过黛色的高山,在深山竹林中听落花与鸟鸣,走过烟雨叆叇的水乡,幼童坐在莲池边,将赤白的脚丫伸进湖中,手里捧着一枝莲蓬。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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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到深秋,骡子慢悠悠地走。
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静极了,却不会无趣。
白日,两人骑着骡子,南宫尘坐在背后,双手环着她。
桃桃任由他抱,假装没有知觉,看沿途的风景,看树上的花,总是和他叽叽喳喳。
大多数时候,他都沉默地听着,偶尔轻轻嗯上一声,或是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落花。
夜里,桃桃会找棵高树,爬上树杈,将树干当床,靠着睡一整晚。
南宫尘会在树下生一簇火堆,借着跳动的、微弱的,稍稍驱散了长夜的火光,仰头望着山涧的月亮,以及在枝杈掩映间,被薄纱般月色笼住的少女。
她睡时容颜安静,平日的霸道、聒噪和明亮的眼眸通通被黑暗掩藏。
许多个寂静的深夜,他会在少女身上落一道咒术,让她沉浸在睡梦中。而后坐在她身旁,抱住她,指尖从她绒绒的发丝一路而下,眉梢,眼角,鼻尖,唇畔,轻轻触点,就着月色凝视一整夜。
等到天光熹微,他不愿自己不甚清白的举动暴露在日光下,理好她鬓边的发就回到树下。
桃桃醒来时,他已经灭掉了柴堆,牵着骡子等她。
“真奇怪。”桃桃跳下树梢,“昨晚梦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南宫尘问她梦见了什么,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像树上长了一株怪藤,一直缠着我,快要把我勒得喘不过气了,脸上也痒痒的,像有人在挠痒痒……”
桃桃揉着脸,不知怎的,揉着揉着脸红了。
是错觉吗?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些不属于她的味道,可那味道又很熟悉。
她偏头偷偷打量他,他神情自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难道是她想多了?
桃桃只得骑上骡子,继续朝南走。
走着走着,桃桃耳朵动了动。
她听到密林处传来喜乐声,于是让骡子停在了河边。
一顶大红的轿子吹吹打打走出林子。
清澈的河上架着一座石桥,流水潺潺,秋日落叶枯黄,铺在溪水之中,金灿灿,亮莹莹的。
花轿抬过小桥,风吹起轿帘,轿子里的新娘穿着火红的漂亮衣裳。
“真好看啊。”桃桃羡慕道。
“你也能穿。”南宫尘淡淡道。
“怎么穿?”桃桃嘴快问道。
南宫尘静了。
桃桃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想要捂他的嘴,可晚了一步。
他凝视着她,双眸澄明,用桃桃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道:“做我的新娘。”
桃桃圆溜溜的眼珠与他对视。
许久后,她回过神来,低声道:“胡说八道。”
花轿抬走了,骡子慢悠悠走上小桥。
南宫尘勒住缰绳,骡子停在桥面上,没有继续向前。
秋日的山林风景如画,流水淙淙,万物寂静。
桃桃忽地想起。
初见时,蛮荒狱黑水河上也有这样一座石桥。
那时她身上被落了千里诛杀印,抓着还是孩童的他的身体,将他丢进了河水里。
“你不会生气了吧?”桃桃忧心忡忡,“想要报复我,也把我丢进河里。”
南宫尘嗯了一声。
桃桃警觉起来,浑身绷紧,以防他动手。
他却只是平静道:“是生气了,却没打算把你丢进河里。”
“那你打算做什么?”桃桃问。
他看起来真的生气了,总要做出点什么吧?
“离开这里。”他说,“酆山,你一个人去,江南,你一个人去,漠北与塞外,你也一个人去。”
桃桃哑然:“那你呢?”
“少管我。”他跳下骡子,走下石桥。
桃桃连忙让老骡子掉头,哒哒哒跟上了他:“南宫尘,你脾气也太古怪了吧,怎么说走就走?”
“古怪的人不是我。”南宫尘停住脚步,他稍稍仰头,凝视着骡子上的桃桃。
这一刻,桃桃从他眼中看不出一丝一毫在尸山血海上走过的森冷,也看不见那所谓的高塔之上神明的淡漠。
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别扭与刻意装给她看的冷漠。
仿佛那年在蛮荒狱中的少年,这些年月,从未变过。
“明明心里有我,却不肯承认,承认了,却假装没有说过。”他一一细数她的罪过。
桃桃抿着唇。
“又沉默。”
“不……”桃桃轻声说,“我只是在想,你说不在乎我那记不起的过去,可如果有天,我想起来了呢?”
“想起又如何?”他看似清冽的眼眸里融了一丝执着,“灵魂在此间,就是我的。”
“如果有天,他也来了呢?”
“先抢了再说。”他平静道。
桃桃笑了:“哪有这么霸道的神明啊?”
少女笑靥如花,用柳枝抽了抽骡子屁股,骡子慢悠悠地走向远方。
走出十米后,桃桃回头,朝他调皮地笑:“再不跟上,新娘就不做了。”
风一拂过,树梢的枯叶落满了他的白袍,他望着少女的背影,微微怔住了。
……
入夜,桃桃一反常态没有随便找棵高树做床。
山间坐落着许多破庙,她进了一座。
久无人居,佛像早已破败不堪。
庙里的花树却开得绚烂,红花压满枝头。
晚秋的风里冷意飒飒。
桃桃坐在树下烧着火堆取暖。
夜里,月亮爬上天穹,映着满树红花,山间静谧极了。
“等到了酆山,先帮慧觉修房子,然后再朝北走,去大漠。”桃桃畅想着以后,“走累了,可以回东极扶摇木下,帮李修胤带带小孩,等那些少年灵师成长起来,世间会变得不一样吧?”
南宫尘拨动火堆里的柴,安静听着。
桃桃说累了,也冷了,她走进了一间厢房。
庙破了,许多东西都被小贼顺走,好在床板还在,桃桃拂去了床板上的灰,躺在了床上。
床头有间窗子,从那可以看见月亮。
今夜云翳很浓,照得月亮雾气朦胧的,连光芒都比往日柔和。
桃桃心想,这样好看的山间月,似乎很久远的从前,也曾看过。
她睡不着,爬起来朝窗外看。
南宫尘坐在花树下,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从午后的石桥边起,他就一直沉默着。
“南宫尘。”她叫道。
他抬头。
少女的笑容横在窗台,她问:“不进来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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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灭了柴火走进厢房,狭窄的破屋只有一间床板。
桃桃让出一个身位,拍拍身侧的木板。
南宫尘静站了片刻,走来平躺在她身旁,凝视着屋顶破败的蛛网。
从前在蛮荒狱,他常在屋外坐上一整夜,看上一整晚漆黑的乌云。
桃桃知道他不需要睡觉。
她闭上眼。
于一片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桃桃瞬间精神了,她爬起来,借着窗口的月光自上而下凝视他清俊的面容:“当你的新娘都要做什么?”
南宫尘凝视她,少女眼里带着一丝狡黠。
可见她从前不是不懂,而确实是在逃避了。
他伸手按住她的后脑,朝自己压下,唇贴在她的眉梢:“这个。”
“还有呢?”
他的唇向下,印在她柔软的唇上:“这个。”
“就没有别的了吗?”桃桃问道。
他平静的双眸里燃起一簇火,少女丝毫不觉自己正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她伏在他身上,用牙齿,轻轻勾住他的唇。
那一刹,他肌肤烫了。
仿佛暴雨前乌云遮蔽的天空,狭小的厢房被燥热溢满。
晚秋的风里也不再有冷意了,吹进窗口,携卷着旖旎的味道。
不知是在哪一刻发生的,桃桃被他压住,唇被吮得生疼。
无面、疏离的孩童。
淡漠、别扭的少年。
冷静、自持,一尘不染的神明。
三个重影在桃桃眼里交织成同一张面孔。
他瞳孔漆黑,于黯淡的欲色中央,映了一轮模糊的月亮。
桃桃不由得心想。
到底从前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
除了他,真的还会有别人能让她心动?
方才还冰凉的指尖烫得灼人,滑过她衣裳下细腻的肌肤,但只是片刻,他抽离了手。
那几乎令桃桃窒息的一吻结束,他俯视着喘息轻颤的少女,就着月色,躺回她的身旁。
“就……完了?”桃桃不敢置信。
南宫尘平息了很久,声音带着几分喑哑:“时日还长。”
桃桃再度爬起来,盯着他眼眸里还没有完全消退的粘腻、滚烫的欲色。
她严肃地拧着眉头,不负责任地揣测道:“说什么时日还长,你该不会是……不会吧?”
话音落下那一刻,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局促之色。
顿时,她笃定了自己的揣测。
“虽然我也没见过,但我听过,除了那夜道观,还有李修胤和妖王,实在不会就去问问李修胤吧。”桃桃侃侃而谈,“说起来李修胤真是厉害,我在幻梦里被迫听了一整晚,似乎有五六七八次……啊——”
嘴唇的痛觉打断了她的话。
她伸手去摸,下唇被他咬破,淌出血珠来。
“咬我?”桃桃不可置信,“你到底是神还是狗啊……”
“我不喜欢。”他说。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说他是狗?
可是一言不合就咬人,难道不是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