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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润的触感落在唇上,他舔去了她唇上的血渍。

那一刻,桃桃望见了他幽深的眼眸,收回了接下去想要说的话。

——里面满溢着清晰的、深沉的欲色。

让她心惊。

“不说就不说。”她认怂了。

……

老骡子老得走不动了。

桃桃解了缰绳,扔了树枝做的小鞭,在一处野草丰茂的山谷放走了它。

山谷温暖,有猎人打猎时搭起的小屋。

桃桃拉着南宫尘在那窝了半个冬天,走到酆山时,已是初春。

没有骡子,路途显得格外遥远,桃桃经常不想走路要他背着。

多数时候他不会拒绝,桃桃趴在他背上,捏他耳朵,玩他头发,甚至呼呼大睡。

等醒来时,暮色已至,晚霞染红了山林上的绚烂天穹,他已走了一整天。

但也有极少数的时候,他不理她。

她耍赖躺在地上,他就坐在一旁,等她打滚累了后自己爬起来。

一开始桃桃还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渐渐摸索出规律。

他不愿背她,在那之前她一定口无遮拦说过些什么。

比如提起厉害的李修胤。

比如说她想慧觉了。

比如路上遇到光屁股的稚童,她去捏人家软乎乎的屁股蛋。

再比如,她偶然提起,在王城时,她曾承认和李青凤有过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

“这也要生气吗?”桃桃不解,“我那只是为了保命。”

“命保住了?”

“当然啊,不然坐在你面前的是鬼吗?”桃桃义正言辞。

“命保住是因为和李青凤的爱情?”他冷静道。

当然不是。

是因为他带着北域的风雪来了。

桃桃一边暗骂着小气,一边揉脚。

——实在太累,实在不想走路,可冲虚寺就在不远处,马上就要到了。

好在桃桃不光总结出了他生气的规律,也总结出了哄好他的方法。

她凑过身去,在他脸颊轻轻啄了一下:“你背我。”

原本还冰冷的脸色瞬间柔和了一半,桃桃又吻他的唇:“好吗?”

她如愿以偿了。

“小气的怪物。”她环住他修长的脖颈,一得逞就变脸。

他沉默地走着。

冲虚寺就在山上,他停在山下:“是很气。”

他看似平静:“承认心里有我用了十四年,承认一段无中生有的感情,却可以张口就来。”

桃桃先是一愣,随即说道:“没有分量的人当然可以张口就来,分量沉甸甸的人,因为害怕摔坏,所以哪怕只是掏出来给别人看上一眼,也要小心翼翼啊。”

虽然是在狡辩和讨好,但还是让他心情变好了。

桃桃环住他的手臂紧了紧。

暮色倦浓,斜阳傍山。

她忽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他平静的脸上蓦地蔓延起一层薄红。

桃桃咬他耳朵:“所以,是吗?”

“我不知道。”

桃桃不依不饶:“那什么时候才能知道?”

南宫尘不说话了。

山上踉跄跑下来一个樵夫模样的男人,他满脸惊恐,如同见了什么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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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桃从南宫尘背上跳下来,挡住男人的前路:“怎么了?”

樵夫是从冲虚寺的方向而来,她以为是慧觉出了事。

谁知樵夫却指着酆山的西面,颤抖道:“那里有鬼……”

“西边有鬼,你在东边怎么知道?”桃桃问。

“附近村子里失踪了很多人,大家请了巫士验魂,巫士说失踪的人全都死了,他们的灵魂被困在一个地方,痛苦至极,不得超生,就在那个方向。”樵夫指着酆山西边。

那里的天空比别处更红,仿佛染了血色。

“听说寺里有个厉害和尚,我去求他出山,他却说那里没有邪气。”

桃桃凝望着西边的天,虽然颜色诡异,但确实没有邪气的味道。

樵夫连滚带爬跑下山。

桃桃思考:“失踪了很多人,难道真有什么古怪?”

南宫尘看着那片红云:“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

他摇头,脸上的淡红色还没有褪去:“去找慧觉。”

他说:“我很快回来。”

月蕊雉落在他肩头,他腰间系着那令邪祟闻风丧胆的金色帝钟。

他一个人来去确实比带着她要快,想到这,桃桃没有再坚持跟着去了。

南宫尘转身下山。

桃桃忽然叫他:“南宫。”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笑得灿烂:“就算没有我,这个世间,你也不会不管吧?”

他淡淡地弯起唇角,没有回头。

……

荒墟的寺庙只重修了一半。

慧觉在暮色中做完晚课,一睁眼,看见桃桃坐在蒲团旁的花树下看他。

他惊喜:“你们来了?”

“现在只有我。”桃桃笑,“他因为害羞,找借口离开了。”

慧觉了解她的性子,开口就问:“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啊。”桃桃说,“只是在幻梦中听到李修胤和妖王这样那样,李修胤似乎很厉害,但他看上去比李修胤更厉害,想到这里就说了。”

正在端着竹杯喝水的慧觉一口水喷了出来。

桃桃:“刚才遇到一个樵夫,说西边有灾,而你不肯下山,所以他去了西边,晚一点才会回来。”

慧觉:“什么樵夫?”

桃桃怔住。

慧觉拧眉:“这里已经两个月不曾来过外人了。”

桃桃的心忽然跳个不停。

她站起身,仰头望着酆山西境天穹上的血红颜色:“那是什么地方?”

“酆山之西,古籍记载是往生树与炼狱之门的所在地。”慧觉道,“传闻中,无论什么命格的人,只要以特殊的阵法镇压在炼狱之门脚下,死后必然带着最沉重的诅咒进入阿修罗海,永生煎熬。”

炼狱之门。

阿修罗海。

听到这两个词,桃桃的头忽然剧痛,一些陌生的记忆碎片从脑海中缓缓浮现。

与之相带的,还有一张张此时的她全然不记得的脸。

“炼狱之门。”她捂着剧痛的头,喃喃道。

第276章

南宫尘,若有来生,别做神了。

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数万人倒于血泊,被剥皮剔骨,死状惨烈。

酆山多雾,细雾弥散而起,血气游荡于朦胧的天地之间,罩得山林模糊了。

浓雾散去,尽是血肉模糊的死尸与白骨。

天穹染上血色,鸟兽四散,一时之间,寂静而荒芜。

偌大的阵法覆盖了整片荒野。

数千名灵师手持法器将被血浸染之地团团围住,凝重地望着前方,不敢上前。

就在不久之前,有人试图走进阵法中央,却在他一个抬眸之间骨断筋折。

明明已经被阵法之力压制得喘不过气,力量仍是难以想象,无法言喻。

南宫尘跪立于尸山血海中央,眼睫深垂。

万箭穿身而过,白袍鲜血淋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神明理应如星月皎洁,可他此时狼狈形状不逊从炼狱中爬至人间的恶鬼,与那高塔之内众生的信仰判若两人。

帝钟悬于头颅之上,落下一道灵师难以逾越的结界。

他伸手,拔掉了心口上缭绕着黑气的羽箭。

——那黑气不是灵师的术法,也不是邪祟之力,伤到他的每一支羽箭上,附着的都是凡人的“念力”。

神明净化邪祟,邪祟吞噬凡人。

而当凡人千千万万的“念”聚集,则可以置神于死地。

血海汪洋,残肢遍地。

阵眼中有凡人,也有灵师。

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却还未完全失去意识。

他们瞪大了痛苦的眼眸,在以身填阵之后,才意识到这条路没有归途,也没有归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冲虚寺下遇见的樵夫站在灵师身边。

他穿着一身红色衣裳:“屠神阵需要万人祭阵,虽然血腥,但阵法厉害精妙,他插翅也难逃。”

李青凤走到尸海边缘。

“你用了十年让人间变回清明模样,可想要杀你,只需几句流言。”

“远离王城,不下人间,可你的力量,你的用心,总是叫人夜夜难以安眠。”

他搭弓拉起弯弦,冷笑道:“南宫尘,若有来生,别做神了。”

血珠从唇边淌下,南宫尘揩去。

阵法名为屠神。

每一道笔画,每一道印痕,都知悉他的弱点与缺陷。

以血气与尸骨堆积成的杀煞令他四肢陷入了泥沼,难以挣扎。

那夜北域风雪中,弥烟罗的话言犹在耳。

“灵师为何而存在?邪祟为何而存在?人间的厮杀与流血又为何而存在?”

“它在乎的,到底是这世间的芸芸众生,还是它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权力与地位?”

“归根结底,我们的存在只是它的私欲,混沌一日不净,一切就永无终点。”

“南宫尘,你究竟是它的化身,还是它的棋子?”

“如若它真在乎世间安稳,就该让你永世不朽,又怎会因动情降惩于你,让你失去不死的神明之身?”

他仰头,目光深凝,几乎穿透头顶那被血色遮蔽的天穹。

在那里,一双巨眼悄然浮现,正睥睨着脚下的苍生,冷冷回视着他。

不带感情,不带温度,仿佛这世间最冰冷、最僵硬、也最残酷的存在。

李青凤手中最后一只凝结了数万凡人念力的羽箭射出,刺破了血海上的苍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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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闪电。

羽箭朝他直射而来,却没有射中他的心脏。

少女跨越了重重尸山,污血溅在她的衣角,打湿她白皙的侧脸。

在羽箭即将射穿南宫尘身体的那一刻,她以剑拄地,挡在他身前,羽箭连同着箭上怨念便穿过了她的心口。

一瞬间,鲜血四溅。

桃桃低头望着那道血窟窿,被洞穿的瞬间来得太快,直到南宫尘将她抱在怀里,痛觉才渐渐蔓延上来。

大片的鲜血从她心口涌出。

“我……”她想要说话,却被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唇舌。

她与慧觉从冲虚寺赶来,刚好看见血海中李青凤射出的那一箭。

她无暇多想,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决定。

明明她还有许多话想和他说,明明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可当这利箭穿心而过那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

——没有时间了。

“桃桃……”

神志朦胧之间,她听到南宫尘喊她。

她嘴唇翕动:“你……你第一次喊我名字。”

从前没有脸,无法言语,后来有了脸,依然沉默不言。

话说得少,她的名字更是从没有喊过,也无需喊,因为只要他开口,那话必然是说给她听的。

这样喊她的名字,是第一回。

视野模糊,桃桃看不清南宫尘的眼,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颊,他握住。

他的手满是鲜血,黏腻发稠,可上面有他的温度与味道,让她眷恋。

眼前越来越黑,手臂有一道热流在涌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揉碎了,灌进她的身体,修补她灵魂的创口。

四周灵师惊呼失声。

桃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吵。

等她再睁眼时,灵师手中的七味净琉璃已经落在了南宫尘的手里。

他用染血的手指,在半空画出一道繁复的阵法。

七味净琉璃悬在她头顶,发出淡淡的碧色光芒。

血色的天穹刹那间被撕裂开一道破口,灿烂的金光倾泻而下。

——那是来自三百年后的光芒。

与之一同坠落的,是桃桃的记忆。

星星点点,如夜幕的微茫,顷刻间涌入她脑海。

桃桃脑中被记忆的碎片填满,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

手臂上生死劫的印记修补着她破损的灵魂,她仍旧没有力气,仿佛灵魂要被那道穿透了时空的金光抽干了。

她眼眸涣散,气息微弱:“我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南宫尘背后浮起九株雪白的灵脉。

他脸色苍白如纸,屠神阵的力量几乎令他神魂俱散。

他竭尽最后一丝力量,用七味净琉璃开启了通往三百年后的时空之门。

他身处血海泥沼之中,寸步难行。

那是将她带离屠神阵的唯一办法。

在记忆回笼的那一刻,桃桃眼眸里布满震惊,曾经一切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三百年后游离在阿修罗海中的他。

三百年后银发黑袍跟在她身边的他。

三百年后捏碎了最后一块十方璞的他。

之所以回到现在,是灵师们认为,只要将他扼杀在力量未成形时,三百年后炼狱破碎的灾难就不会发生。

可偏偏,她的出现才是一切的催化。

没有她,他不会觉醒力量。

没有她,他不会走出蛮荒狱。

没有她,他不会成为信仰走上人间的高塔。

没有她,他更不会被万千灵师在屠神阵中剿杀。

难怪,他从不肯告诉她那些所谓的因果。

知晓了前尘,那么想要避免一切的发生,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要她不回来。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暗红的血不断从桃桃口中涌出。

她凝视着他的双眸,过去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这样黯淡的颜色。

那年蛮荒狱,她被帝钟击溃灵魂,很快消散在了天地。

她没来得及看到故事的后续,自然也没有看到,他孤独静站在无垠的荒原上,被风雪落满了长衣。

这样的眼神,这样不用言语也能感知到的情绪,让她跟着难过了。

她又在他面前死去了一回。

他该有多痛?

“山河清明,九州一色……”

南宫尘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染着血气,“却护不住我爱的人。”

少女的温度一点点降了下去,眼眸中的飞扬清澈的神采即将熄灭了。

她听出了他言语里的暗色,强撑着抚摸他染血的侧脸:“不要……不要堕魔……”

“我们还会再见……”

像是宽慰,像是承诺。

可只要一想到,这往后的岁月对他而言是多漫长的光阴,她整颗心都要被揉碎了。

不堕魔,就不会对人间有恨。

就不会捏碎十方璞,让炼狱之火蔓延到人间。

或许当她再睁开眼,一切都已平息。

到那时,她可以跨越三百年的光阴重新牵起他的手。

像从前说过的那样。

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白天看云,夜里看月,温暖时看花,天冷时看雪。

就这样过一生。

她握住他的手:“……答应我。”

南宫尘在血色下沉寂,鲜血沾满他的脸颊,血珠滚落到唇边。

他薄唇轻颤,嗓音嘶哑,轻轻吐出了一个字:“好。”

少女呢喃道:“我真傻,原来这……才是你所说的因果……”

月蕊雉从远处飞来,挡住灵师射来的箭矢,倒入血泊,奄奄一息。

慧觉在山林之中发足狂奔,可当他赶到时,却也只来得及看到故事的尾声。

他站在血海之外,手脚冰冷:“桃桃……”

怀中少女双眸紧阖,被带着血腥气味的春风一拂,灵魂便随金光化归于天地,什么都抓不住了。

唯一留在手中的,是截从他身上剥落下来的、雪白的骨偶。

“千人屠神,万人祭阵。”弥烟罗的声音渺远,如地狱传来的蛊惑之音,“圣人沉沦,世人弹冠相庆,神明堕魔,世间歌舞升平……南宫尘,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拼死都要守护的苍生?”

“直到此刻,你仍认为,它的存在,于你无碍吗?”

天穹灿金色的裂缝消散,取而代之,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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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轮湿淋淋的血色月亮。

南宫尘望向天穹,双眸弥染了血色的残红。

帝钟与桃夭被血染得通透,落在他手边。

寂静的夜里,风声消寂。

灵师们察觉到一丝阴冷的寒意,一抬头,他从血海中站起。

李青凤:“……还有余力?”

帝钟坠落尘泥,空中游离的血珠聚落在他的掌心,化为一柄锋利纤长的血色镰刀。

“不好……”灵师察觉到危险逼近,转身欲逃。

可被剥皮剔骨的血海中却伸出无数骨爪,死死扣住他们的脚踝。

南宫尘抬起血镰,眼眸暗红。

镰刀蘸着尸血在空中留下一道印记,恐怖的结界之力自尸山血海中缓缓升起,密不透风,围住了这处血腥之地。

在失去意识之前,那些灵师听见他平静的低语:

“她不喜欢,我手上沾血。”

血月之下,万物凄怆。

镰刀消散,帝钟从尘土之中落在他掌间。

他提着帝钟,一身染血的衣袍站在血海中央,仰头望向苍穹。

天幕上那双冰冷的巨眼正用它独有的方式,藐视着人间的万物苍生。

“天道?”嘲弄之色浮现在他染血的眼眸。

下一刻,大道无为的钟声豁然而响,钟声直指苍穹。

他满头乌发在钟声响起那一刹那化为雪白的颜色。

慧觉被阻隔在无间之垣的结界外,声音嘶哑:“南宫……”

第277章

桃桃,我们下个轮回见。

桃桃漂浮在混沌中。

这一次,她很快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疲弱的眼眸,静静看着混沌中呈现给她的画面。

在她灵魂消散后,鲜血聚集到一处,化为红色的湖泊,湖中被困的,是无数死于屠神阵中的怨灵。

沾染他怒意、咒意与杀意的无间之垣将迷津渡团团围住。

参与了屠神阵的上千灵师,无论灵魂、还是肉身都会被永生永世困死在结界内。

侥幸逃离的灵师也被帝钟的声音所伤。

帝钟之所以被敲响,是因为南宫尘在对峙天空上那双冷漠的巨眼。

她听着大道无为的钟声响彻整个酆山,也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发在一瞬间雪白。

桃桃还想细看,可人间百态,万物苍生却消失了。

十方炼狱的景象从她眼前一一浮过。

在炼狱之中,她见到了南宫尘的身影。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烈火烧灼他雪白的发梢。

他行经锋锐的刀山,滚烫的熔岩,万载的孤独,最终倒在寒风凛冽的冰川脚下。

冰川上,凛冽厚重的云翳褪去,云后出现了一双巨大的眼眸。

它凝视着地上的人,发出低沉的声音:“回来。”

嘲弄的神色从南宫尘的眼中一抹而逝,他扬起桀骜的眉梢:“不。”

冰川倒塌,严寒将他掌心的皮肉黏连在冰面上,他轻轻挣动,就鲜血淋漓,染红了整片的冰面。

“回来。”那声音又道。

他闭上眼眸:“我不。”

巨眼之中的颜色越发冷了。

阿修罗海在一刹那掀起血色的巨浪,将他吞噬其中。

“回来。”那声音盘旋于阿修罗海的半空。

血海寂静,没有人再给它回声。

桃桃抿唇,攥紧了手掌。

她伸手去摸,可那只是混沌中投映的幻象,她触碰不到。

背后传来叹息声。

桃桃回过头,凝视了来人很久,才敢辨认:“慧觉?”

他苍老得不像样子,风烛残年,满面皴皱,朝她笑时仍带了几分少年时的模样:“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秃驴。”

桃桃眼眶发烫,有些哽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慧觉笑道:“你能来,我不能?我将死未死,你将生未生。”

不等桃桃发问,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他走到桃桃面前,温和地说:“我来为你解答,只有在混沌里,它才无法插手。”

“它?”

“你忘了吗?那降于你身上的天雷,便是它的意志作祟。”

慧觉望着十方炼狱的景象:“还记得山间道观那晚,你说了什么吗?”

桃桃记得。

那时她猜想,混沌之力与灵师的灵力或许是同一样东西,结果天雷瞬间落了下来。

回想从前,每次遭遇天雷,似乎都是在她疑惑、讨论,或是快要接近这世界的真相时。

她忽然想起弥烟罗在灵境中为她讲的故事。

一个少年杀死了城中的怪物,怪物遗留的邪气仍遮蔽天空。

为了不让邪气毁掉他一手建立的城,剥夺他所拥有的权力与地位,少年想办法囚禁了邪气,但囚禁邪气需要载体。

慧觉微笑着看她。

“世间本是一片混沌,天地初开,混沌中的清气化为天,浊气化为地。”

“与天地一同诞生的还有管辖天地之间的道,是为天道。”

“在天道眼中,世间残留的混沌之力便是那城池之上的邪气,是世间最危险的东西,它随时会卷土重来,将清明的天地化归从前的混沌。”

慧觉:“天道无法直接消灭混沌,于是,它建立了一座囚牢,是为,十方炼狱。”

“它将游离于世间的混沌一分为二。”

“浊气投落在山精野怪的体内,是为邪祟,清气投落在凡人身上,是为灵师。”

桃桃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嘶了一口冷气:“……灵师与邪祟就是混沌的载体?难道天道赋予邪祟噬灵的本能,赋予灵师驱邪的大义,只是为了让他们将彼此视为仇敌,在厮杀之后魂归炼狱,他们生来的意义,是为了死?”

慧觉静静看着她。

虽然没有说话,但桃桃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在初次进入弥烟罗的八苦之瘴中,她曾在幻茧制造的十方炼狱中看见李鹤骨的脸。

那时,她以为那只是虚假的幻境,现在想来,竟是真的。

天道囚禁混沌,需要载体。

而这载体,便是邪祟与灵师的灵魂。

桃桃问:“混沌之力真会将人间变成一片混沌吗?”

“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生。”

“那为什么一定要囚禁它?”

“弥烟罗的故事里不是告诉你了吗?”

少年担心终有一日,残留的邪气毁掉他一手建立的城池,剥夺他已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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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权力与地位。

可那只是他的担忧,那一日,并没有来临。

桃桃:“……混沌之力没有毁掉人间,倒是天道,人间的纷争,厮杀,流血,是它一手造成,只是为着那不知是否会发生的未来,它就要千万无辜的灵魂到往十方炼狱那座囚牢中去。”

“混沌冢的灵师为人间穷尽一生,最后的归宿,是十方炼狱?”

桃桃忽然产生了一种被戏耍的感觉。

与之一起产生,还有强烈的,难以压抑的愤怒。

她亲眼所见,灵师因为天赋和驱邪而遭受的苦难。

罗侯家破人亡,王得宝被困在一方城区,元天空父母双亡,匡清名至亲惨死眼前,关风与和萧月图因为天赋,从小被关在漆黑的寂静寮里。

还有那些生来有灵力却因无人照拂而死于邪祟之口的孩子……

凭什么他们要拥有这样的命运,却对命运一无所知?

倾其所有去做一件事,并非不畏死。

是他们认为这样会让世界变得更好,所以不惧。

可残忍的事实是,他们为心中的愿想穷尽一生,归宿却是十方炼狱的熊熊烈火里。

人间的纷乱并不会因此而停止,只会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

慧觉道:“在混沌消亡之前,厮杀永不会结束。”

“天道拥有至高的力量,却只有微弱的灵智,是一把僵硬无情的衡量之尺。当世间邪大于正,它创造灵师,当世间正大于邪,它创造邪祟,当正邪陷入泥泞,它如何创造都无用,便创造天命之人来打破世间的壁垒。”

桃桃感到茫然。

——怎么做都不对。

灵师与邪祟生来便是为了死去。

在他们的交锋之中,受苦的还有无尽的苍生。

任由邪祟横行人间,凡人受苦。

可去做灵师,作为天道的棋子与邪祟对峙一生后,双双坠入十方炼狱漫漫火海,又是何必?

唯一的办法,是让天道停下那双搅弄风云的手,不再为混沌寻找载体,这样世间才能回归原本的自然。

可天道是神明般的存在,怎么让它停手?

混沌消亡,天下至清。

这句看似美好的愿想,在此刻却成了最恐怖的诅咒。

混沌消亡,世界未必会清明。

但混沌消亡的过程中,一定是处处满布阴谋、血腥与杀机。

桃桃的头难以抑制地痛了起来。

她想起李鹤骨,那夜闽城海啸前,他曾对她说过。

各山各水各有灵,人生于世间,亦各有道。

寂静之主有她的道,而桃桃她的道,也要自己去找。

那夜李鹤骨的神情直至今日她仍记得。

——困惑,苍凉,还有无解的释然。

或许那时他已经知道了世界的真相,却仍以身殉道。

哪怕身后就是十方炼狱的滚油烈火,他仍选择救了下一城的苍生。

“寂静之主的道。”桃桃问道,“又是什么?”

“从某个方面来看,暗灵师所做所为在一定程度上维系了世间的平衡。”

桃桃不解。

慧觉为她解释:“我说过,天道只有微弱的灵智,是一把衡量之尺。”

“它衡量的就是世间的正邪与利弊。”

“只要世间正邪维持在相对平衡的状态下,在天道的认知里,在场双方棋子势均力敌适合厮杀,它就不会创造太多的载体进入棋局。新的载体入场难免会起纷争,纷争一起,被卷入其中的还有无尽的苍生。”

“盛世杀灵师,乱世杀邪祟,由暗灵师维持的平衡虽说也有流血与杀戮,但比起因天道插手而造成的大规模的纷争好了太多,当年屠神夜的尸山血海,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所说的当年,对于桃桃而言是才经历过的不久之前。

血海中的气味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还有南宫尘染血的衣袍与暗红的眼。

桃桃无力地笑:“这么说来,还要谢谢暗灵师了?”

慧觉摸摸她的头,从前都是她摸他。

在他风烛残年的时候,竟然反过来了。

他笑:“暗灵师既不是邪祟,也不被灵师承认,新的载体进入,世间动荡,他们无论如何都会面临麻烦,所以将世间的秩序拿捏在自己手里,是在天道下偷生的最好办法。世间清明,不是他们心中所愿,他们所杀的人也并不该死。”

“尊上不杀崔故伶,是因为她与弥烟罗共生三百年,是世间少有洞悉了天地间规则的人。如果这一次失败了,那么有崔故伶的存在,哪怕并非正义,哪怕只是为了她的私欲,依然可以用最小的代价维系世间的平衡。”

桃桃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这一次失败?南宫想做什么?”

“难道你以为他击碎炼狱之门,碾碎十方璞,是因为对人间有恨?”慧觉笑,“没有爱,哪来的恨?”

不是恨。

也没有堕魔。

桃桃突然意识到,当她再次睁开眼时,一切都不会改变。

可对于南宫尘要做什么,她一无所知。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轻声道,“但我相信,毁掉十方璞必然有他的理由。”

“弥烟罗有它的道,他当然也有,只是他的道,不能为外人道。”

“天道以屠神阵杀他,牵连你再一次消散在他面前,如果他要毁掉人间,三百年前就动手了。”

桃桃:“屠神阵不是皇室驱邪司布下的吗?”

“皇室驱邪司怎么会知道神明的弱点?又怎么会知道凡人念力的箭矢可以置他于死地?”

“打破了大邪祟时代的壁垒,他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有他在,邪祟不敢逾越城池,天下太平,没有狼烟,灵师与邪祟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魂归炼狱。”

“这对天道而言,太漫长了,所以,他必须要死。”

“他拥有天道七分之二的力量,也拥有七分之二的意识,这一切在他消亡之后,都要被天道回收。”

“到那时,他的力量就是天道的力量,他的意识就是天道的意识。”

“天道无情,可他偏偏动了情,由他越陷越深,那意识中沾染的情.欲会蔓延到天道本身。所以,在他动情被天道知晓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不死之身,失去了神明庇护的身体会渐渐衰竭。”

桃桃回想起许多画面。

难怪她复活之后,南宫尘动用了灵力会脸色苍白。

如果不是身体的衰竭,他也不会那样轻易被困死在屠神阵中。

那对他而言,根本就是一场无解的必杀之局。

“天道只能杀死他在人间的肉身,无论意识又或是力量,它都无法强行回收,唯一的办法,是他主动交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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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愿——”

“——你说过会相见,他只是,还想再见你一面。”

桃桃曾以为,南宫尘被镇压在阿修罗海之底是因为堕了魔,可那不过是他与天道的对峙。

那些力量,那些记忆,那些被视为脏污的七情六欲,他不愿归还。

只要他放下,随时可以离开那无尽的血海与熔岩,而后,成为无情无欲、没有记忆的神明,俯视人间。

阿修罗海血浪滔天。

他待在炼狱之底三百年,只为了再见她一面。

“碾碎十方璞,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激起举世的愤恨,不杀姬梧桐,是因为只有恨极他的人才能想出杀死他的办法,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三百年前与你重逢,但也不止是为了重逢。”

“他是天道的化身,一念一动,都逃不过天道的眼。”

“无论他想做什么,天道都会察觉,所以只能假手于人。”

“可我……”

十方炼狱的画面不断在眼前徘徊,桃桃只要一想到,因为她一句会再见,他在炼狱之底待了三百年,就觉得整个人都被寒冷和一种莫名的情绪包围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你一定知道。”慧觉笑着看她。

桃桃茫然。

慧觉的身体一点点变得缥缈了。

桃桃记起他说,之所以出现在混沌里,是因为她将生未生,而他将死未死。

启用七味净琉璃强行将她的灵魂带回三百年前,一定消耗了他很多的生命力。

此刻,他要死了。

“和尚……”

桃桃去拉他的僧袍。

慧觉依然笑着。

那一笑穿越了三百年的光阴,来到她的面前。

恍惚之中,桃桃仿佛看到了当年蛮荒狱里那坐在东极扶摇木下摇头晃脑的小和尚。

“你那位小师弟也是天命之人,可他的天命,是你。”

“过去,现在,未来,对于神明而言同时存在,因为灵魂沾染了七情六欲,才会成为被神明抛弃在蛮荒狱的原罪,因为被抛弃在蛮荒狱,才会遇到你,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这场轮回或许已经进行了千万遍。”

“别为我难过。”慧觉灵魂到透明快要看不清了,“有的人,值得倾其所有去相遇。”

“桃桃——”

他笑:“我们下个轮回见。”

第278章

有关她的一切,我从不后悔。

酆山,冲虚寺。

游客都被隔在了山下,平日的热闹不在,山林寂静。

姬梧桐握着那枚烧焦的骨头碎片,眼里闪烁着偏执的光。

“给我死……”

如果那男人死在三百年前,一切因果被改变,雪萱就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望向山顶。

关风与抱着少女坐在阵法中央。

已经过去了五天。

五天内,他从五株到八株,以八株灵师的压迫令山下的灵师重启了一次法阵,试图将少女的灵魂带回。

作为强行启用七味净琉璃的代价,所有灵师的灵力都已枯竭,甚至有的灵脉破碎,口吐鲜血。

坐在山巅的慧觉和尚双眸紧闭,不知生死。

而关风与,那八株灵脉带走了他绝大部分生命力。

他静坐在那,眸底缭绕着令人背后发凉的暗色。

“……真是个疯子。”姬梧桐呢喃。

如果不是特调局的齐瀚典出现阻止,只怕他拼着所有灵师灵脉破碎而亡,也要再强行开启一次阵法。

可即便是齐瀚典阻止,似乎也并没有完全打消他那荒唐的念头。

“特调局要和我作对?”关风与看似平静,声音却带着森寒的冷意。

释迦录在极短的时间里强行将他提升到八株,也带来了不可逆的反噬。

除却那一双被魔气氤氲的眼,他的发,他的皮肤,都风烛残年,不复年轻时模样。

齐瀚典:“你很清楚那些灵师的力量不足以重启法阵,继续下去,他们都会死。”

“那就死。”关风与的唇上生了一层干皮。

他闭上眼:“为她陪葬。”

脚下法阵忽然亮起金光,在没有任何人的操控下,七味净琉璃器身上也泛起淡淡的绿色荧光。

随后,天空裂开一道缝隙。

“和尚。”齐瀚典抬眼,才发现法阵中的慧觉已经失去了呼吸。

天是那个天,大地也是原来模样。

万物、山林、林间的飞鸟,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光芒出现之后,少女冰冷的身体缓缓恢复着微弱的心跳。

关风与枯萎的眼中终于泛起一点亮光。

冷风飒飒,他用外套盖住桃桃,抱她走下山顶。

金光璀璨,几乎笼罩了半个酆山。

山下还清醒的灵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虚弱蜡白的脸上浮起绝望的神色:

“果然还是不行吗?”

“什么都没有改变,是鸣钟人手下留情了?”

“她的记忆没有穿越,又有慧觉大师的千里诛杀印在,不存在手下留情的条件,除非,这个方法根本没有用。”

“不……”姬梧桐望着璀璨的金光,漂亮的眼眸猩红一片。

没有改变,意味着那男人仍在。

意味着他的雪萱依旧会死在他的手下。

意味着他这一生都没有再见到她的可能。

烧焦的碎骨嵌入了他的掌心,殷红的血流沿指缝流下,他呢喃道:“……不是真的。”

……

山顶。

元凌站在齐瀚典身边:“现在只能通知特调局,尝试在十方炼狱门前加固一道结界阻绝邪祟,能拖多久是多久,至少让人类有自救、和学习一些简单的术法自保的时间。”

灵师界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救行动,特调局没有参与,因为齐瀚典不赞同。

他立在山顶的风中,凝视着慧觉圆寂时嘴角的一抹笑容:“我们都被这老和尚骗了。”

“骗?”元凌蹙眉。

齐瀚典望向脚下冲虚寺山门前,关风与抱着桃桃的身影。

“身为天命之人,他为什么不肯救世?”

“因为应桃桃。”

所有人都知道,关风与对他那位小师姐隐秘而偏执的爱意。

他不愿救世,当然是因为不想她在一个他无法触摸的时空里孤独地死去。

齐瀚典神色复杂:“不,所有人都想错了,关风与所做的就是他该做的,无论目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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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坚持的才是对的。把天命比作一个程序员,把天命之人比作一个程序,那么在他程序之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阻止应桃桃去往那个时空——”

“——这就是他的天命。”

元凌瞬间明白了齐瀚典的意思,他露出凝重的神色:“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是应桃桃被七味净琉璃带走之后才产生的因果?那如果想要这一切的发生,我们不是应该制止她前往三百年前?”

齐瀚典点头。

元凌抿着唇,感觉被一团乱麻缠上了。

要是让那些灵师知道,他们的决定是推动这一切最重要的一环,不知会作何感想?

齐瀚典望向慧觉,别人不清楚,他也不清楚吗?

可他却什么都不说,执意这样做,临死之时脸上还挂着那愉悦、满足、与释然的笑意。

这是为什么?

深黑的云翳从山外飘来,笼住了冲虚寺。

黑云中厉鬼凄嚎,伸出万千的触角蔓延至四周的山林。

元凌挡在齐瀚典身前,盯着那簇黑云:“这是幽冥灵火幡里的恶鬼气味,寂静之主也来凑热闹了。”

齐瀚典的目光则落在山间小道的方向。

山腰,一个邋遢的老头正缓缓朝冲虚寺走来。

破背心,烂拖鞋,手里还拿着一瓶已经喝了大半的劣质烧酒。

他走得很慢,仿佛每走一步都很困难,需要时不时靠在树上歇歇脚。

比起上次见面,老头颓废苍老了很多,头发花白,眼珠浑浊。

只是当他抬头时,那不羁的笑容,又仿佛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李三九。”齐瀚典说,“酆山,要流血了。”

……

山巅处处都弥散着冷意,只有冲虚寺的禅房还算温暖。

院里桃花开了满树,据说是慧觉亲手种的。

他勤勤恳恳,每天浇水施肥,到了春天,锦簇花团会将整个寺庙变成一片花海。

木板床上,少女眼眸紧闭。

除了微弱的心跳,看不到丝毫要苏醒的迹象。

她的肌肤是一种不健康的冷白色,淡淡的,薄薄的,似乎轻轻一触就会受伤。

而她的发与眉梢颜色又乌黑透亮,在她那病弱的颜色中稍加了些许的韧劲和生命力。

关风与指尖从她额头毛绒绒的碎发间滑落,途径漆黑的眼毛,薄弱的眼皮,落在了她柔软的脸颊上。

对比她细腻的肌肤,他突然惊醒。

——他的手指皴皱,在释迦录的反噬下,已然残年模样。

“师姐……”他轻声道。

少时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个小小的,头发被李三九敷衍地扎着乱糟糟双丫髻的女孩,总是会在他叫桃桃时,不满地叉腰。

女孩皱起她漂亮的眉梢:“小师弟,你要改口叫师姐才行。”

从前他不喜欢这样叫。

似乎这称呼中间隔了些许他不能触碰的东西。

但此时,他下意识喊出了口。

潜藏着恶鬼的黑云飘到寺庙上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邪气。

那邪气锋利,深浓,穿透木质的小屋,直指他身旁沉睡的少女,喧哗着想要将她连皮带骨地吞噬掉。

关风与眼底的黑雾越来越深。

他走出禅房。

天光被遮蔽得不透一丝缝隙,仿佛黑夜降临。

恶鬼浮在云层之中,乌压压笼罩大地,像极了末日将近的景象。

院里的花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

“师父……”关风与嘴唇翕动。

李三九喝了口烧酒,盯着他瞧:“你师姐呢?”

关风与不说话。

“那群瘪犊子灵师——”他朝关风与走来,“我不在,就当我死了,连老子最宝贝的徒弟都敢动。”

他打量关风与,一时竟分不出谁更像油尽灯枯的死人:“我把释迦录给你,不是为了让你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关风与沉默。

从李三九斑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球,一眼就能看出迟暮的痕迹。

他衣服很久没洗了,脏兮兮的。

可他的眼神几十年不变,依旧是三分不羁,三分洒脱,三分浪子气。

还有一分,是不管面对谁都不会收敛起的不屑一顾的桀骜。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爷俩倒是像得很。”李三九醉醺醺的,一身酒气。

穹顶的黑云中出现一个紫袍身影。

崔故伶胸口的破洞已被一颗还在跳动的暗红色心脏填满。

她踩在云中恶鬼的头颅之上,俯视人间。

“那娘们儿歹毒得紧,新仇旧恨,本想好好算的。”

李三九回头望着关风与眼中的黑雾,朝他招手,“你过来。”

关风与朝他走来,等他走到身边,李三九钳子般的手猛地按在他肩膀,身上蓦然爆发出磅礴滔天的力量。

在那力量的压迫之下,关风与单膝跪在了坚实的地砖上,重重一声砸下,直接将石砖砸穿了裂缝。

冰冷与炽热,两股力量同时涌入他体内。

那属于李三九的灵力强横而霸道,几乎将他由内而外残忍地撕裂开。

他只能感觉到疼痛。

“为什么囚禁你的师姐?”

剧痛之中,他听到李三九渺远的声音。

“我、我……”关风与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那两股力量涌入了他的四肢筋脉,到处冲撞,似乎将他的身体当做了战场。

“难道这也是寂静之主教你的吗?”李三九冷漠道,“我已经抽走了十首噬心蛊。”

关风与咬牙,承受着冷热交替的痛苦,闭上眼眸:“十首噬心蛊抽走,可我心里生了一条蛇。”

一条潜伏在暗处的、阴暗、潮湿、满心不甘与贪婪的蛇。

有些话,有些事,他无法控制。

却又隐约明白,之所以会那样轻而易举说出、做出,是因为他心中原本就存在着一处静静燃烧,谁都没有发现的暗火。

只要轻轻一勾,火焰就在心中燎原而过。

那原本,就是他心心念念,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就像姬梧桐所说的那样。

真正爱一个人,心里会生出一条蛇,阴邪,自私,扭曲。

爱是世界上最具独占欲,最自私的东西,爱到极致的人,根本无法做到分享与拱手相让。

痛苦如浪潮般翻涌,快要将他的内脏焚烧成灰,可他没有还手。

很久之后,久到冷汗从他额头化成颗粒大小的珠子滚下,李三九才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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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与炙热,两股力量同时静止。

“你的名字,到底是取错了。”

“不。”关风与唇角流出一道暗黑的血渍,他抹去,“有关她的一切我从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那样选择。”

李三九凝视着他,缓缓松开手。

两道魔气随着烈焰焚海之力的抽离,被他从关风与的体内揪出。

那一刻,关风与沉重已久的身体像是得到了救赎与解脱。

堕落城主神临死前留下的嫉妒与暴怒两宗罪孽落在寺庙的砖石上。

烈焰与碧涛擦过,便在李三九手下被冲成粉末、烧成灰烬了。

魔气被彻底拔除。

李三九斑白的头发一刹那变得花白了。

他眼珠却不再浑浊,透着一股罕见、从未有过的明亮颜色。

关风与眼底的黑雾消失,他跪在地砖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师父……”

他能感觉到,魔气消亡之后,原本就不多的生命的气息正从李三九的身上飞速消失。

李三九懒懒地掀起眼皮,望着天穹之上的黑云:“老了,懒得折腾,那女人就交给你了。”

他迈动蹒跚的脚步,越过他,朝禅房走去。

——桃桃躺在里面。

他边走,边喝干手中的烧酒。

仿佛那酒能赋予他某种力量,能支撑他已摇摇打颤的步伐。

灵脉破碎,生命力从他的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

李三九胸膛起伏,停顿住步子,艰难地喘息。

借着酒力,他撑起枯萎的身体,又朝那间小小的禅房走了几步。

摇摇曳曳,晃晃荡荡。

春日的冲虚寺在他眼里变了模样,一切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清风观。

也是同样的春日,也是同样的暖风。

幼小的女孩还不及他的腰高。

她坐在厢房门口的台阶上,安静地吹着他从山下买来的纸风车。

他躺在摇椅上晒着午后的太阳,眯眼假寐,忽然被她窸窣的动作吵醒。

女孩玩够了风车,不知从哪摘了朵花插在他头上,咯咯坏笑。

李三九不耐烦地翻身,留给她一个脾气古怪的后脑勺:“滚滚滚,没事就去玩泥巴,别来折磨你师父。”

女孩噘嘴跑了。

等到四下安静,李三九回头,看见她拿着纸风车靠在花树下睡着了。

是个讨债的。

每当她调皮闹腾时,他总这样想。

可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

从襁褓,到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几天不见,又会牵肠挂念。

那年春天,在女孩熟睡之后,他走到树下,将她抱回厢房。

今年春天,女孩长大了,现在他也抱不动了。

可总要见上一面。

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背后,关风与抵住了寂静之主的攻击,寒凉阴邪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荒凉的寺庙。

肆虐的狂风吹折了桃树的繁花,纷纷扬扬,落在衣襟,落在脚下,落在他花白的发丝上。

烧酒瓶从他手中坠落,玻璃炸碎在地,溅起了一地的碎花。

双腿的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木然失去了所有知觉,垂直跪在了禅房的台阶上。

李三九竭力仰头,试图从门口,从窗口去望。

可门太远,窗太高,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到哪怕少女的一丝发梢。

释迦录反噬的血色纹路从他皮肉之下生了出来,瞬间布满他整个皮肤。

四肢,脸颊,胸膛,血管爆裂,滚烫的鲜血涌出了体内,他浴在血中,顷刻变成了血人。

一步都动不了,一步也无法再向前了。

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着酒味和血腥的甜味。

那一刻,他眼前浮现了许多画面。

少年天才,风头无两,强悍的天赋与不羁的性子,两样东西碰撞在一起,就擦出了浪子的火苗,做过许多荒唐事。

人到中年,心定了,也静了,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至亲与挚爱。

李鹤骨带来的襁褓中的女孩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曾经很多次,他以为看不到她长大后的模样了。

但好在,那株小小的幼苗在风吹雨折之下,依然坚韧地开出了花。

视野变得黑暗,只隐约看见一点禅房内燃烧的烛光。

可他抓不住了。

这一生,酒喝得够本,也快活得够本。

死没什么可怕的,去往另一个世界,或许就能见到想念了几十年的人。

唯二的遗憾,是无法亲手杀死那个女人,以及,没能再看上女孩一眼。

山林寂静,暮色缠落,最后一丝天光也随之降落。

李三九倒在禅房外的台阶。

他被血染透,带着一丝遗憾,阖上了眼眸。

第279章

真是死性不改啊。

恶鬼笼罩天幕,金氏财团的直升机因仪表盘失灵无法飞行了。

因此,山下到山上这段路,只能靠双腿来走。

元天空和萧月图赶到冲虚寺时,已经乱做了一团。

破魔之光与寂静之主的邪气各抵半边天空。

一时之间,寂静之主的力量竟然被束缚在了半空,无法落下人间。

“栩一。”女人笑意温柔,“你长大了,让老师刮目相看。”

下一瞬,她的笑又变得阴森了:“我倒要看看,释迦录带给你的力量能撑多久。”

关风与眼底冰冷。

幽冥灵火幡的白色幡布宛如道道九天垂落的白绫,遍布天际。

从幡布上,千千万万恶鬼涌出,朝地上小小的寺庙而来。

“这疯子。”

元天空用灵力枪朝半空开了几枪,将一只恶鬼射落在地。

他拉着萧月图狂奔向冲虚寺内。

就算什么都不做,世界也在毁灭的边缘了。

可寂静之主偏偏要多此一举,只能说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女人。

任谁都能看出,她来酆山的目的,就是禅房中的桃桃。

元天空和萧月图踏进寺庙后院时,在院落中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崔玄一站在院落中央,右手捏着一条骨鞭。

温暖的春夜,他穿着短裤,露出纤细的小腿。

从背影看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弱白的少年。

可当看到他那一瞬间,元天空和萧月图同时刹住脚步,两人脸色难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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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空:“你有把握打过他吗?”

萧月图:“我是个灵媒啊!叫灵媒打架和叫狗捉耗子有什么两样?你真有想法。”

“我是说一起……不,我是说结他。”

崔玄一至少四株,还是暗灵师。

元天空见过他出手的样子,他飞速计算,以他和萧月图两个三株的实力,想要阻止他,胜算不大。

使用结神术的话,说不定还有获胜的可能。

萧月图曾是寂静寮的人,对于崔玄一的实力与狠辣,她再清楚不过。

他马上就要走进禅房,桃桃还昏迷不醒,要是桃桃被他捉到,谁都无法预料到是什么下场。

萧月图颤抖着声音:“好、好,但是你要快一点,不然我可能会死得很惨,我们只能下辈子再做苦命鸳鸯。”

元天空眼神坚毅:“放心。”

崔玄一只比他多出一株,不是与他实力天差地别的堕落城主神,他不会没有还手之力。

他挡在少女面前,手底雷电之力噼里啪啦作响:“我有绝对的把握,不会叫你受伤。”

粉红色的花粉从萧月图指尖飘出,化为一只只蝴蝶精灵的模样,朝崔玄一飘去。

花粉接近,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少年稍稍侧过身,那花粉就落在了地上。

元天空:“……”

萧月图:“…………”

“千山翠。”少年抬起幽黑的眼眸,用种冰冷又嘲讽的目光凝视着她,“你当我是傻子?”

萧月图呼了口气:“不、不是这样。”

结神术的特殊能力可以称之为神级术法,但它也有一个致命缺陷。

——极好躲避。

一旦被躲过了,就没有可能再次施展。

面对一个至少是四株的暗灵师,元天空面色凝重。

他抱起萧月图,把她丢到身后房檐上安全的位置。

面对这样强横的对手,他清楚地知道,灵□□无用,所以收起了枪。

“桃桃已经放过你一回了,为什么还要恩将仇报?”

“放过我?”崔玄一舔动唇钉,眼里邪气缭绕,“你说的放过,该不会就是抹去我的记忆,将我丢进城市的暗巷吧?”

元天空:“你的记忆是弥烟罗抹掉的。”

“弥烟罗?”这个陌生的名字并不能掀起少年的眼底的波澜,他淡漠道,“我不认得。”

元天空皱眉。

崔玄一抬起骨鞭,曾经满坠着头骨的阴森法器此时空空荡荡。

他甩动长鞭,乌云中的恶鬼像是受到了他的召唤,直冲脚下的大地。

萧月图展开九转流萤伞,红色伞面上流萤亮起。

随着她纤细手指的弹动间,流萤的金光落在元天空身上。

九天凝雷术的威力瞬间变强,惊雷破开云层,织就了一张偌大的雷网捕捉住从半空中俯冲下来的恶鬼。

被邪气缠绕的鬼魂在雷网的烧灼中发出痛苦的尖叫。

崔玄一走上禅房的台阶。

血流遍地,他看到了李三九。

蛮荒狱中,他被这狠心的老头折磨的画面历历在目,痛感仿佛也还残留。

骨鞭闻到血味,在沾满血的地砖上匍匐蜿蜒,试图缠绕李三九,将他作为破碎重塑后鞭身上的第一颗骷髅。

还没等它触碰到李三九的身体,一道强劲的雷光从半空袭来,炸碎了骨鞭的一截小角。

崔玄一回头,云中坠落的恶鬼大半都被雷网裹缠住,那穿着一身运动装的少年正冷冷地看着他。

他记得元天空,从半株灵脉,到二株灵脉。

再到现在,已经能毫不费力拦住他召唤的恶鬼,让他有些惊讶。

崔玄一动了动手指。

一时间,又有数百只恶鬼朝地面坠落。

元天空和萧月图被恶鬼缠住,一时抽不开身。

天空中,老师被破魔之光压制得无法插手地面发生的事,要速战速决才行。

崔玄一摁住了骨鞭想要吞噬李三九的欲望,走进禅房。

元天空挡着半空的恶鬼,再回头时,崔玄一已经抱着昏迷的桃桃跳上了屋顶。

桃桃脸色苍白,没有意识与知觉。

她靠在崔玄一的怀里,手臂软软垂下。

富贵从树梢飞来去捉少年的手,被他一巴掌拍在了屋檐的残瓦上。

“你这混蛋,放开桃桃。”

元天空飞行翼展开,萧月图背后花翼出现。

两人穿越恶鬼的包缠,同时抓向崔玄一,想要夺回他怀里的桃桃。

崔玄一各子不高,但很轻盈。

他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在了院里的桃树梢。

“等老师将她埋进地底的死棺里,我一定会放手,毕竟没人愿意和她一起去往那恐怖的炼狱,那是只有老师厌恶的人才配待的地方。”少年站在树端冷笑,“这个人,我带走了。”

他跳下树梢,灿金色光芒从天而降,带着凌厉的杀意,落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

半棵桃树在那光芒之下直接融化了,但凡晚上一步,他就要遭殃。

崔玄一回头:“师哥……”

成束的破魔之光从天空坠落,拦住少年的去路。

崔玄一身形极其灵活,躲避、闪退,在上千道密密麻麻的光芒之中,只被刮蹭了几道。

鲜血从他嫩白的手臂上流下,他神色阴鸷,眯起漂亮的眼眸:“……对我,你可真是心狠。”

他不敢恋战,抱着桃桃,转身消失在了酆山的密林里。

元天空和萧月图跑向禅房外。

“李道长……”

滚烫的血洒满台阶,垂落的花瓣飘了他满身,李三九安静靠在那,像是睡着了。

元天空眼眶红了,明明来的路上还在说笑,只是因为直升机故障分开了一会儿,再见面时,就已经阴阳两隔了。

他都这么难过,要是桃桃知道了会怎样?

黑云散去,寂静之主离开了这片天空。

关风与回到院中,浑身是伤。

他静静站在染血的台阶下,过往的种种在他眼前一一而过。

许久后,他沉默着,朝台阶之上的人,跪了下来。

……

圆月当空。

崔玄一打开手机。

深山没有网络,时间定格在深夜,手机显示,明晚是望月。

他抱着昏迷的少女,继续在深山丛林中穿行。

自炼狱之门破碎那天起,炼狱的第二道结界可以支撑六百天。

根据特调局的计算,明夜就是六百天的最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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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悄寂,崔玄一停下来辨认方向。

他的目的地是酆山西边的迷津渡,炼狱之门的脚下。

当初埋杀应桃桃的法阵和棺材仍在,她是藏灵身,体质特殊。

只要以特殊的法阵镇压,就能令她在十方炼狱之底的阿修罗海中永世不得超生。

每当老师提到这里,脸上总是露出一种阴狠又享受的笑意。

他问过,为什么那样恨应桃桃?

那一刻,女人的脸上神采可以用疯狂来形容,阴晦里又隐隐带着一抹杂糅的希冀与明亮。

她告诉他:“因为她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又是怎么抢走的,她没有细说,他也没有问。

只是当四周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会想,明明他已手刃了心魔,为什么老师还会露出那样的疯狂、失控的神色?

崔玄一停在密林中央,他走累了。

或者说,当他看到眼前出现一棵正开着花的野樱树时,忽然觉得自己累了。

很疲惫。

一步都走不下去了。

于是他找了一棵高树,将桃桃放在树杈间,背抵树干闭上了眼。

月光穿透树杈照在他的脸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崔玄一掏出一枚发卡。

发卡中间的樱花碎掉一瓣,花瓣上的碎钻在月光下散发着水晶般的光亮。

“还记得怎么拿筷子吗?路老师教你。”

“陌生人敲门不要开,检查天然气也不要信,家里用的是电锅,那是骗子。”

“如果饿了就泡面吃,知道怎么泡吗?把水烧开,水倒面上,不会就下楼找李经理帮忙。”

“不要再回墙边了,那里有很多很多细菌,还有,别总抱着那把刀,当心割伤自己。”

那些光影成为了纠缠他的梦魇。

无论睁眼还是闭眼,只要他停下来,就会不断在脑海里萦绕。

那少女的脸,他想要忘掉。

但凭他如何努力,都抹不去她曾存在过的痕迹。

她喜欢穿裙子,喜欢笑,喜欢叫他小咪。

喜欢在傍晚骑单车穿过落日的街市。

喜欢在弄堂外的街口排队买他爱吃的老面包。

喜欢存下兼职的钱买猫粮和罐头在楼下行善积德,可明明她也过得很拮据。

真傻。

崔玄一触摸自己的齿尖。

想吃面包了。

弄堂口的老面包又软又甜,咬下去就像云朵,牙齿无法着力。

那不是他的喜好,可在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却吃得很香甜。

她存在的痕迹,不光在眼前,在脑海,似乎还残余了一些在他的身上。

换作从前,一个天真的女孩站在他的面前,他只会觉得聒噪。

如果她纠缠不休,那么他会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用骨鞭将她利落地解决掉也说不一定。

现在或许依然。

但路结樱。

牙齿冰冷。

他觉得呼吸困难。

像是心里有一块地方被塞满后又被拿走了。

那撑开的心脏获得了短暂的、一刹的满足,却又回归到比从前更加空洞的痛苦中去。

他不止一次想过。

想那从狭窄的弄堂里穿过的斜阳,想楼下围着他觅食的白白和警长,想天黑时那间小屋里的橘色灯光。

记忆里都是些他不敢细想、不敢清晰、影影绰绰的东西。

——头痛得厉害。

每当少女的脸浮现在眼前。

每当她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每当看着手里那只破碎的樱花发卡,头就更痛了。

崔玄一想把发卡丢掉。

他将手伸出树外,这动作这些天做了无数遍,没有一次成功。

发卡破碎处的尖棱嵌入他的手掌,血滴滴答答落下。

崔玄一回头看向桃桃。

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她抹去了他的记忆让他流落在申城的街头,他不会碰到路结樱。

如果不碰到路结樱,她还可以无忧无虑、天真、轻快地活着。

而不是被他沾上,陷入那无法挣脱的、死寂的命运里。

他无法将少女的惨死怪罪于老师,那么该死的人,就只能是她。

想到这,眼底泛起暗色。

他端详着桃桃沉睡的容颜,一把匕首出现在手里。

这张和老师一样的脸叫他难以下手。

他用一张洁白的手帕,轻轻盖住了她的脸,手中的匕首猛然插下。

在距离她心口还有不到半厘米的地方,他被迫停下。

桃桃握住了他的手。

她抬起另一手,掀开脸上的手帕,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眸。

“崔玄一。”

因为昏迷太久,她清醒后的眼眸带着一丝慵懒的光亮,“真是死性不改啊。”

第280章

“那就努力让自己不要有危险啊!”

在蛮荒狱时,应桃桃就已经是六株灵师了。

她拥有帝钟和神圣净化之力这两样暗灵师的克星,自己不是她对手。

但他知道,她手腕上带着的红色手环名叫阻神环,可以扼制灵师的力量,除非六株以上,否则没有挣脱的可能。

关风与将阻神环戴在了应桃桃的手上,这件事不是秘密。

因此,此刻的她对他而言不是威胁。

崔玄一没有躲避,他抽回手。

一瞬间萌生的杀意消失了,他只是静静凝视着她。

桃桃直起身来环顾四周,在确认这是哪里。

晚风融漾了深山的冷意,她看了眼月亮,突然回到现世,她还没有适应。

“你要带我去哪?”她问。

也许是看她快死了,也许是知道现在的她没有还手之力,崔玄一竟然耐心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迷津渡。”

迷津渡。

耳熟又遥远的名字。

“是为了杀你。”崔玄一手中骨鞭甩下,随手将游荡在黑暗丛林间的夜蛾一斩为二。

飞蛾的残尸落在树下的枯叶里。

他冷眼看着:“那是离十方炼狱最近的地方,只有你死在迷津渡的阵法里,才能让老师顺意。”

桃桃头脑清醒了些,她挑眉:“你口中的老师,该不会是崔故伶吧?”

在申城时,弥烟罗抹去了崔玄一的记忆。

它说过,他会作为一个普通人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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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

此刻,崔玄一恢复了记忆,望向她的眼神里有十足的冷意。

从前的崔玄一喜欢笑,但那笑容很邪。

像一只被灌输了杀人命令只会执行的漂亮人偶,那种残忍的气质出现在一张漂亮无害的脸上叫人觉得格外惊悚。

再见他时,那邪恣弱化了许多。

他不说话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手上不曾染过鲜血。

“你的记忆也是她恢复的?”

当初桃桃答应弥烟罗会放过他,但前提是,他往后余生能当一个普通人。

如果他做回暗灵师,她依旧会动手。

他被崔故伶唤醒了记忆,怎么可能不再杀人?

桃桃笑着说:“现在,我可以杀你了。”

崔玄一盯着她手上的阻神环:“是吗?”

桃桃抬起戴着红色手环的左手腕。

她指尖轻轻一扣,那阻神环就咔嚓一声裂开了。

“你是说这个吗?”少女背后浮起了七株灵脉,“抱歉,睡了一觉,一不小心就七株了。”

崔玄一:“……”

危险的杀气瞬间裹缠了他,他转身跳下树梢。

可来不及了。

在落地那一刻,神圣净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住他。

取月印,主御。

桃桃却用它设了一座崔玄一无法逾越的囚笼,将他困在了里面。

四株与七株,实力天差地别,他无法挣脱,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回过头,看着从树上一跃而下的少女。

“我改变主意了。”桃桃走到他面前,“先不杀你,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不想听。”少年冷漠道。

桃桃心想真是太好了。

三百年前,弥烟罗进入她的梦境,不管她要不要听,非要给她将故事。

三百年后,她竟然能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回来。

“从前有一只魔,它在受伤时遇见一个少女,少女是藏灵身,魔需要藏灵身的灵力恢复自己受伤的本源,而藏灵身需要魔赋予她力量,为她扫除仇敌,为她实现野心,于是,它们选择了共生。”

桃桃自顾自讲着。

“魔与藏灵身云泥之别,但凡见过,都不会认为它们是同一个人。”

“一个卑劣、傲慢、狠辣,另外一个……”桃桃回想起弥烟罗,“并不很像一只魔,如果不是在那种情况下遇见,或许能和它做朋友也不一定。”

“你以为自己为什么能在申城活下来,是我心慈手软吗?”

少女端详着崔玄一,“你该不会连自己的老师是谁,都没分清吧?”

崔玄一蹙眉:“什么意思?”

“崔玄一,动动你的脑子,对肉.体凡胎而言,百岁就是高龄了,灵师也不例外,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崔故伶可以活三上百年?”桃桃淡淡道,“三百年,换作别人,早就半截入土了。”

“与魔共生才给了她长生的机会,而她,竟然恩将仇报,反手杀死了那只魔。”

少女声音平静,“你的老师,早已死在了申城,死在你插进它心脏的那把匕首里。”

崔玄一漆黑漂亮的瞳孔猛地缩紧。

“小玄,你很喜欢老师吧?”

“崔栩一不受控,其他人又是废物,我能信任的只有你。”

“杀了那些灵师,以及我流放在蛮荒狱的心魔。”

“我控制不住自己,难道你不觉得我和往常有什么不同吗?只有杀了心魔,才能让我恢复原样。”

“它会伪装成我的样子,穿着我的长袍,带着一张木质的面具。”

“你只需要在蛮荒狱中找到它,然后将这把匕首,插进它的心脏里。”

崔玄一喉咙干涩:“那只是老师的心魔。”

“心魔?”桃桃笑了,“我虽然没什么知识,但也知道心魔是个贬义词,你见过谁的心魔比主人还要透彻?”

“在蛮荒狱,你被老头子捉住,几乎瞬间,弥烟罗就察觉到你生命危急赶来——”

“——因为你体内有它的气息。”

“暗灵师靠吸收凡人、灵师、邪祟体内的力量修炼自己。”

“没有修炼禁术,没有反噬,在短短十几年内靠吞噬修出了四株灵脉,你以为是上天的恩赐吗?”

桃桃:“要是我没猜错,从混沌界受伤离开后,你的老师一定带你去过蛮荒狱。”

“弥烟罗是蛮荒狱的灵魂,你在蛮荒狱吞噬的每一只邪祟都是它幻化出的,看似是邪祟,实则是它给你的力量,你之所以活着,是因为那些属于弥烟罗的力量永远也不会反噬你,你的一切,都是它给的。”

少女的话回响在耳侧,崔玄一无法控制地想起许多。

幼年的星斗。

蛮荒狱里守在他身边的影子。

申城那脏污的小巷,那“心魔”望向他的目光。

还有路结樱。

桃桃继续说:“为什么崔故伶不亲自动手铲除心魔而假手于你?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弥烟罗的对手,而你——”

“——你是弥烟罗永远不会防备的人,只有你,才能杀死它。”

“别说了。”崔玄一抑制着苍白的脸色,他闭上眼,“我不会信。”

桃桃散漫道:“随你。”

她盘腿坐在囚牢前,觉得肚子很饿,于是在空间石里翻了翻,找出一包干脆面。

她揉碎了面饼,沉默地吃着补充体力。

“还有多久?”她问道,“我是说,离结界破碎的时间。”

“明晚。”崔玄一靠在囚笼的四壁。

桃桃吃不下了,她放下干脆面,盯着地面出神。

她发了很久的呆,却连自己都说不清在想些什么。

天上滑过漆黑巨大的影子,她抬头,看见了虚龙的身影。

虚龙的身体扫过丛林落在了地面,从它体内下来几个人。

现实才过去五天,在另一个世界里,桃桃已经走过十几年。

在看到他们的那一刻,她有些微微的不知所措,但很快在金佑臣的拥抱中回过了神。

金佑臣穿着一身漂亮的小西装。

他朝桃桃狂奔而来,一把抱住她,差点将她扑在地上:“桃桃,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在这?”桃桃还有些茫然。

“什么叫我怎么在这?”金佑臣恼怒道,“是我用直升机送你来的酆山!我一直都在!”

桃桃这才想起来:“啊是是是……”

金佑臣心疼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都怪你非要过来,要是不来,也不会吃那么多苦了。”

元天空、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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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图和辛保镖陆续从虚龙上下来。

虚龙探着巨大的头颅来蹭桃桃,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桃桃摸了摸它湿润的鼻子,算是打过了招呼。

她朝他们身后看去,再没有别人。

“师哥去追寂静之主了。”看出她在找什么,萧月图说,“崔玄一把你带走后,寂静之主就离开了,师哥认为她一定会和崔玄一会合,只要跟着她就能找到你,我和小天修为不够只能乘虚龙去追,少爷非要吵着跟来……”

辛保镖纠正道:“不是吵,少爷只是担心少奶奶的安危。”

“……途中虚龙闻到了你的味道,所以我们就下来了,但师哥和寂静之主不知去向。”

“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桃桃说。

寂静之主要将她埋杀,自然要亲眼见证那一刻,所以她一定是朝迷津渡去了。

只是寂静之主没有算到,桃桃已经在三百年前成为了七株灵师,她摘掉阻神环,困住了崔玄一。

“现在要怎么办?”元天空来得晚,并不知道她被困在阵法中的事,“山下的灵师全都受伤了,刚刚和寂静之主交手时,一起出手的特调局灵师和庄家那老头也伤得不轻,根本没人能阻止炼狱的结界破碎,就连李道长也……”

桃桃猛地抬起头。

元天空后知后觉住嘴。

“老头子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萧月图狠狠地拧着元天空的手臂,气氛安静到诡异。

“他受伤了?”桃桃又问。

依旧没人回答,萧月图瞪了元天空一眼,元天空硬着头皮:“桃桃,李道长他……”

桃桃声音很轻:“他不在了,是吗?”

少女神色还算平静,眼眶微微泛红,却没有哭出来。

“怎么走的?”

萧月图:“李道长修习了释迦录,这是一种混沌冢的禁术,能让灵师在短时间内修出灵脉,但依靠释迦录每修炼一株灵脉,都会折损寿命,他来酆山时已经很虚弱了,在为师哥拔去了体内的魔气之后……”

“释迦录。”桃桃呢喃道。

李三九是李鹤骨亲口承认的天才,就算不依靠禁术,也迟早会成为世间最强大的灵师。

之所以修炼释迦录,无非是因为,他不想等了。

二十年前,寂静之主杀死他的至亲和至爱,那是他一生的心结。

可直到最后,他依然没能亲手杀死寂静之主。

桃桃沉默。

金佑臣安慰她:“桃桃,想哭就哭出来吧。”

这具身体的泪腺早在幼年就坏掉了,她哭不出来。

辛保镖:“或许对李管家而言,这是一件好事,早点投胎,下辈子就可以和从前的爱人团聚了。”

下辈子。

身为混沌的载体,死后背负着天道赋予的使命被囚禁于十方炼狱,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桃桃手脚冰冷,忽然产生了一种失重般的无力感。

她救不了这个世界,更不知怎么去解救那些困在十方炼狱里的灵魂。

这两者,从根本上就是矛盾的。

想要世界和平,炼狱里的灵魂就不能脱离,否则已经成为恶鬼的他们必定会肆虐人间。

可如果堵上炼狱之门,假装炼狱内囚禁的不是她的亲人、朋友,不是和她一起并肩战斗过的灵师。偏要为了人间的安稳来遮挡住自己的眼,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她做不到。

桃桃看向崔玄一。

少年抱膝坐在神圣净化的囚牢里。

她想起慧觉的话。

他说,南宫尘之所以不杀寂静之主,是因为她洞悉了世间的规则。

为了自保,只要她存在一天,就会让世间所谓的“正邪”始终处于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哪怕并不正义,依然能用最小的代价维系世间的平静,至少不会再有大邪祟时代那样惨烈的流血与厮杀发生。

或许崔故伶是为了自保。

但桃桃隐隐觉得,这是弥烟罗在用它的方式,来保护它并不厌恶的人间。

长生的孤独不是它想要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它有什么理由依然徘徊在三百年后的人间?

这是弥烟罗的道,那南宫尘的道,又是什么?

桃桃凝视着囚牢中的少年。

或许,弥烟罗给他力量,是为了在它死后,有人能继续维系这世间的平衡。

再或许,它只是为了他而已。

桃桃垂下眼,她手指弹动,撤掉了神圣净化的囚牢。

这一个动作让所有人震惊,只有囚牢中的少年面色依然平静。

他握着手中的发卡,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月图:“不能放走他,他是寂静之主最信任的人,放他走,他一定会继续杀人。”

“崔故伶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上。”桃桃轻声说,“所以,我不杀你。”

没人明白她的意思。

杀崔故伶,与杀崔玄一,这两者并不冲突,她到底为什么要放走那个少年?

桃桃没有解释,她望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的少年:“我的话,你尽管去验证。”

取月印消失,崔玄一仍然盘腿坐在地上

许久后,他才缓缓起身,一言不发,朝着酆山深处走去。

桃桃轻声说:“有黄表纸吗?”

元天空和萧月图把身上所有的画符的纸都拿出来给了她,加上她自己空间石里的,足有上万张。

“桃桃,你要做什么?”

金佑臣凑在桃桃的身边,偷偷看她,生怕李三九的死讯刺激到她,让她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他看着眼前一堆黄纸,夺过辛保镖手里的平板电脑。

金氏财团特制的平板电脑连着专用的卫星,哪怕在这样的深山,依旧有信号。

他搜索:如何用一万张纸自杀?

搜索没有结果。

辛保镖凑到他耳边:“少爷,有种刑罚,把打湿的纸粘在脸上,一层叠一层,可以把人闷死。”

金佑臣咬唇,如临大敌:“去把我们带来的水全都藏起来。”

“少爷放心,我们并没有带水来。”辛保镖如是说。

“那就去把周围的小河小溪全部抽干啊。”金佑臣低声说道,“这点简单的小事还需要教吗?”

辛保镖:“……”

桃桃用匕首割破手腕。

金佑臣扑过去:“你干什么!!!李道长不在了你还有我啊——”

辛保镖反应不及,幸亏元天空一把捞住他,才没让他撞在那锋锐的匕首上被割断脖颈。

桃桃将血滴到一个小小的容器里,疑惑地看着他。

金佑臣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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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没喘过来,吓得魂都要飞了:“没什么……”

桃桃蘸着自己的血在黄纸上画符。

金佑臣不懂那是什么,只是坐在她身边盯着,警惕她再做出什么自残行为。

“什么符一定要血才能画?”他噘嘴,很想现在就拉她去医院好好包扎。

每次见面她都要受伤,如果有可能,他恨不能建一座可以移动的专属医院。

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无休地跟着她。

元天空解释:“桃桃的属性之力是神圣净化,用血画出来的符箓威力比普通符箓要强。”

“这是什么符?”金佑臣问。

元天空摇头:“我也不认得。”

一张又一张的符在桃桃手下画出,那些符长得一模一样,画完几千张,她灵力耗尽,坐在地上休息。

此时,天色大亮,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消耗了。

但元天空和萧月图都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她。

山里有些冷,金佑臣脱掉自己的西装披在桃桃身上。

桃桃画符的手一顿。

她回头看他,记忆中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长大了,他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刚好。

桃桃比了比他的额头:“你长高了。”

“总不能一直比你矮吧?”金佑臣穿着单薄的衬衫,蓝色的眼睛明亮,“虽然知道你喜欢的是粘人精,可我也想快点长大啊,这样,万一哪天你不喜欢他,我就可以趁虚而入和你结婚了。”

他快要变声了,嗓音有些沙哑。

桃桃盯着他瞧,金佑臣有些不好意思,他笑着问:“看什么?”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桃桃问。

金佑臣静了静,拧起眉梢:“你在说什么垃圾话?不是早就说过了,你死了我会难过很多年,还会难过一辈子。”

“一辈子那么长,你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怎么能一直为我难过?”

“就是会。”金佑臣眼角红了,“也许你说得对,我还会遇见很多人,但这辈子见过你,就再没办法爱上别的人了。”

桃桃笑了:“十六岁的小孩,说什么爱不爱?”

“你不信吗?”少年执着地问。

“我信。”桃桃轻声回应,她低下头,继续画着手中的符。

白日在沉默的画符中匆匆而过。

一万张用她血画成的符箓整齐地摆在眼前。

流了太多的血,她脸色有些许苍白,仰头看着黄昏的天色。

金佑臣摸那几沓符箓:“画好了?接下来大家是不是就要去拯救世界了?”

“要怎么做?”少年脸上隐约透着对于冒险的兴奋和未知的期待,“我和你们一起去。”

桃桃垂眼:“我不知道。”

她声音很低:“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金佑臣拿起一张符,对着将要落山的夕阳仔细端详着符纸上的花纹。

萧月图摸了摸桃桃的手臂,少女的体温像冰一样冷。

金佑臣心疼她苍白的脸色:“桃桃,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桃桃摇摇头。

她从空间石里掏出一本妖怪图册,翻到记载虚龙那一页。

龙,能呼火召雨。

桃桃朝虚龙招手,将那些符箓递了过去,唯独留下了一张。

虚龙朝她眨了眨眼睛,用鼻头亲昵地蹭了蹭她,而后衔着那万张符箓飞向了远处的天际。

金氏财团的直升机终于找来了,在附近平坦处落地。

桃桃看着唯一留下的那张符,掌心忽然点起一道燃火的咒术。

——她将符烧成灰烬,将符灰兑进了她带来的水里。

金佑臣眼里只有那披着他西装外套的少女。

他看着她每一个动作,看着她平静的神情,心底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

他刚后退了一步,桃桃就将那瓶水递到了他面前。

至此,他终于知道,她画了一日一夜的符是什么东西。

——遗魂咒。

能让人忘记和超自然力量有关的一切人和记忆。

虚龙能焚火唤雨,它能借着雨势,将用她的血画出来的加强版的遗魂咒灰降落人间。

人类沐浴在雨水中,暴露在雨后的空气里。

遗魂咒会弥漫在人间的每一处,只要时间够长,足以让许多人忘记。

——忘记闽城的海啸,忘记申城上空差点坠落的另一个世界,忘记滁城那万千触角的主神,忘记被主神剥夺走灵魂的人。

就算遗魂咒无法照顾到每一个人,但在大部分人忘记一切的情况下,剩下的群体则会产生类似于曼德拉效应的状态,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而后,生活、世界、天地万物,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平静。

忘记了妖魔的存在,平凡却安宁,不用时时刻刻生活在提心吊胆中。

这些在金佑臣眼里都不重要。

他现在只看见,桃桃将兑了遗魂咒灰的水递到了他的面前。

“在渝城的医院你说过,要是敢骗你喝下这杯水,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短短几日没见,少女比从前沉静了很多。

在她脸上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波澜,这让金佑臣原本就冷透的心更加沮丧。

“我不骗你。”桃桃说,“这杯水,是你早该喝掉的。”

金佑臣凝视着那杯水:“对于让我忘掉你这件事,你就这样平静吗?”

桃桃看着他:“小佑,就算你不喝,我也会灌下去的。”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少爷漂亮的眼里坠落:“骗子,你说过我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离永远还有很远,你就不要我了。”

桃桃抿着薄薄的唇,没有说话。

辛保镖震惊在旁,他犹豫地问道:“少奶奶,这一趟旅途,您会有危险吗?”

因为有危险,所以问少爷会不会难过。

因为有危险,所以给了少爷一杯忘掉她的水。

忘记一个人,永远不再记得。

总比永远记得,永远为她缅怀而难过,要好上太多。

“那就努力让自己不要有危险啊!”金佑臣吼道,“这算什么?”

他俊美的脸因为眼泪和愤怒憋得通红:“你不在了我会难过没错,但比起不记得你曾在生命中出现过,不记得世界上有一个叫应桃桃的人存在,即使难过,那对我而言也是最最珍贵,最最灿烂,我永远都不想忘掉的回忆啊——”

桃桃静了静,轻声说:“我知道为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撕心裂肺、彻夜难眠是怎样的感受。苦里虽然有甜,但苦依然是底色,你才十六岁,我不想你往后几十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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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会因为想起一个叫应桃桃的人而难过。”

“那你呢?”金佑臣看着她,“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要去找他。”桃桃平静地说,“无论他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会去。”

少年垂下头。

薄暮,斜阳的余晖洒在他栗色的头发上,让他染上了孤独的颜色。

他抬起蓝色的眸子:“如果是他,你也会叫他忘记你?”

桃桃没有作声。

少年执着地问:“如果我改名叫南宫尘,你可以喜欢我吗?可以不要让我忘掉你吗?”

桃桃有一刹那的失神,但很快回过了神。

她摸摸他的头:“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说幼稚的话。”

金佑臣固执地凝视着少女,想要她改变主意。

又或者,想要在这最后的时间,将她的样子,牢牢地记在心里。

“我明白了。”很久后,他说道。

夕阳最后一点边缘坠入山间。

金佑臣接过她手里的遗魂咒水,一饮而尽。

他将瓶子还给桃桃,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转身走进了深邃的丛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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