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第一次在塔中见到外人,她听不见看不清,出于好奇,她请求寄生于她身上的魔去了一趟白塔。
回来后,魔说,那人要做一只骨偶。
人偶师被剿灭了,但世间仍留下人偶书。
——骨偶,需要做偶人的肋骨和心尖血才能炼制而成,是人偶里上佳之选。
崔故伶问魔他为何要做骨偶,难道需要侍从?
那魔沉默片刻,告诉她,他要复活他心爱之人。
“你胡说。”崔故伶望着月下的白塔喃喃自语,“像他那样的一尘不染的神明,不会动情。”
魔:“你又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崔故伶静默了很久,问道:“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是说,他所爱之人。”
这次轮到那魔来静默,它思考了很久,缓缓说道:“流光万道,无可比拟。”
此时,纯白色的高塔立于繁华喧闹的人间。
高塔之下,无数凡人跪地仰望、伏拜,带着一颗颗虔诚之心高声恳求。
崔故伶凝望着眼前的画面,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魔:“你让驱邪司放出消息,说他动情会引来天地之难,这是与他为敌。”
崔故伶淡漠道:“你说过,天命之人是神明的化身,死后力量要被收回,而神明是天地间的掌控者,需要绝对的理性与无情,沾染七情六欲的灵魂不配做神。”
“在他动情那一刻,就已经成为要被神抛弃的原罪。”
“他不再拥有永生之身,与他为敌又如何?”潮湿的墙壁上生了一株柔黄色的嫩芽,崔故伶垂下暗色的眼,她揪下了那株芽,在指尖碾碎,“我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掉。”
……
桃桃坐在繁花枝头,望着脚下苍生。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凡人认为他以人骨做偶会引来天罚。
他们惊惶地跪于白塔之下,祈求塔上的人不要招惹神明的怒火。
慧觉行走在凡人中央:“神明不会因此降罪人间,如若真那样,这样的德行又怎配称之为神?”
可无人在乎他说了什么,他们在乎的只有——这样好的日子才过了不到十年,不能再失去了。
桃桃回头望向塔内。
四壁空空,身穿白袍的南宫尘静坐。
塔下信徒祈求的声音嘈杂如海潮,可他不为所动,俊美的脸上覆着一层薄霜。
他坐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一缕黄昏的光映入了塔内。
他伸出修长的指贴在胸口,而后将手掌探入胸腔,生生掰断了自己的一根肋骨。
血洒落下来,染红了洁白的衣袍。
桃桃无法接近高塔,更无法与他交谈。
但那一瞬,她感同身受到了疼痛从胸腔的肋骨一抹而过。
南宫尘神情漠然。
他拿一柄精致的雕刀,一点一点雕磨那根雪白色的骨头。
那截骨头在他手中渐渐变了样,被他雕出一副清丽的少女容颜。
九年了,他仍旧记得她的模样。
眉如弯月,瞳如清潭,笑时洒脱清隽,冰肌玉骨,浑然天成。
他落下最后一刀,手中的骨偶雕成,颜色正好的黄昏天空突然炸响了惊雷。
天地间风起云涌,万物黯然失色。
跪于高塔之下的信徒面容苍白:“是神,尊上动情触怒了神明。”
无数因为恐惧而疯癫的人奔走呼号:
“神明降下天罚了,神明降下天罚了!”
“尊上身为神明的化身,他的职责是渡苍生世人,怎能动情?”
“他不是来渡世人的,他要毁了我们!现在我们都要死了,快跑啊——”
南宫尘无动于衷,握着那截骨偶缓缓走到高塔的窗边,抬头望向天上稠浓的雷云。
他面容平静,喃喃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窗檐,风铃轻动,发出悠远的清脆之声。
远处,月蕊雉身上绽放着灿烂的花蕊于惊雷中掠过。
它衔着一根开满花的桃枝,飞向那满载着孤独与寒凉的高塔之上。
南宫尘的心尖血落于骨偶之上。
一刹那,光华流转,夺目刺眼
塔外的桃桃忽地眼前一黑,而后意识身不由己,朝骨偶之上飞去。
第266章
桃桃裹在白袍里,小心翼翼地蠕动。
闪雷,暴雨,狂风,冰雹,流火。
天空之上,诡异的天象纷至沓来,砸毁了城内的建筑。
凡人被拳头大的冰雹砸中,被滚烫的流火灼伤,酷烈的雷电当街劈死数十凡人,留下一地焦糊的残迹。
蓝色、红色、黄色,天空如被谁打翻了七彩墨汁,各色雨火朝人间倾泻。
人们不敢再跪在塔下,分散朝城里逃去,喧哗四起,恐惧遍地。
“救命,救命啊——尊上当真不管我们吗!”
“神明降罚,哀鸿遍野,他仍执意触怒神明,我们在他眼里算什么,一群命贱的蝼蚁?”
“快跑啊,那雷又来了。”
“尊上请快停下吧!神明降罪人间,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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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您停下来,灾难就会结束!”
狂风卷起所能卷起的一切,酒楼的招牌,茶摊的桌椅,路边的筐篓,甚至是人。
慧觉指尖光芒闪烁,他吟出一段咒术。
以他为中心,身周几十米内的头顶升起一道可以抵御雷击与冰雹的结界。
慧觉拉着凡人躲在结界之下:“要真是神明降下天罚,为何高塔无恙?这分明是灵师的力量——”
可是恐惧的凡人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
他们只知道,安定的日子没过多久又要结束了,而灾难的源头就是那座平日在他们心中圣洁的白塔。
慧觉跑上高塔,气喘吁吁:“皇室驱邪司的手伸太长,任由他们作乱不管,这座城池迟早会化作废墟,而他们会将罪责加诸在你的头上,你会成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南宫尘根本不在意慧觉的话,目光紧落在地面的骨偶上。
在滴入他的心尖血后,它表面蕴了一层淡淡的白光,随后,在光芒里,骨偶徐徐化为了少女的躯体。
慧觉也怔愣了,他紧张地咽口水:“桃桃……要回来了?”
白光逐渐变淡,露出了少女不着丝缕的胴体,乌发如瀑,垂遮在如雪的肌肤上。
慧觉未曾料到是这幅景象,差点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他脸一红,急匆匆转过身去:“好歹给她雕个衣服啊!”
躯体虽成,桃桃却没有醒来。
她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入一块漆黑的暗影。
南宫尘脱掉白袍,盖在她身上。
“当真不管吗?”慧觉坐回南宫尘对面,没好气道,“脏水泼到身上,没那么容易洗净的,况且……”
他凝视着少女安静的睡颜:“换作是她,一定会出手吧。”
慧觉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个喜欢多管闲事,又不自量力的小鬼。”
南宫尘目光流连在少女沉睡的面容之上,如任何时候一样,很难从他眼眸中看到哪怕些许的波澜。
他脸色苍白,鲜血不断从他拔下肋骨的破口处汩汩涌出,弄脏了他的衣衫和桃桃身上的白袍。
他沉默。
屋檐上的风铃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铃上的麻绳绞缠在一起,于风中身不由己地摇曳着。
塔外的花树也被吹得纷乱,铺天盖地沿着窗边卷入,洒在了少女铺散在地的乌黑发间。
南宫尘抱起昏迷的少女,走下高塔。
在他踏出塔门那一刹,四方天象俱停。
一道强横而神圣的气息从他体内蔓延而出,爆射向城内的各个方向。
瞬间,风歇,雨停,雷电消散,几声闷哼从四面八方入耳,随后,天地寂静。
四处逃窜的凡人停下了脚步,有的抬头望天,但更多的目的是落在那男人身上。
——他抱着一个少女。
染血的白袍遮盖了少女的身体与面容,他们只能看到她垂落在他肘间的乌发随风摇曳,以及他。
凡人凝神屏息,寸步不动。
白衣胜雪,长发如墨,衬得肌肤是冰雪的瓷色,唇色如温玉,唇畔的却只有冷色,狭长的眼眸里也寒意凛冽,犹如未曾下过人间的神明,处处透着冷淡、一尘不染的颜色。
他走上长街。
无人敢与他对视,“天灾”刚过,凡人回过神来,习惯性跪伏在地,垂下眼眸。
——无论如何,他都是这世间的救者。
……
城池某处。
一座雕花小楼内。
秀美的婢女拿着药草跪在床榻前,将医官捣碎的草药敷在男人的脸颊。
如果桃桃在这,她或许能认出,床上那男人正是多年前在蛮荒狱中被她在脸上刻了一只王八的李青凤。
“医官说,这是皇室海船从蓬莱岛上寻来的仙草,能治愈一切外伤的疤痕。”
药草触感温凉,李青凤去找镜子。
暗紫色的药草在他脸上挂了许久,却没有将他脸上的疤痕消掉哪怕一丝一毫。
他旋起眉头:“既然是仙草,为何治不了我脸上的伤?”
婢女吓得跪倒在地:“皇室驱邪司的灵师说过,您脸上的疤是被鬼王殿特制的匕首所伤,一般灵物药草很难起效,这……这蓬莱仙草想必压制不住匕首里的鬼气……”
“很难起效就找来能起效的,鬼王殿的匕首一定有可解之药,都是一群废物,难道要本王亲自去找?真到那时,你们的命也不必留了。”李青凤眯起眼,“滚出去——”
婢女吓得浑身发抖,连忙端着药碗跑掉了。
外面安静了,李青凤站在窗口,看见天空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流火、冰雹、雷电全都消散不见。
他好不容易安排的灵师,就这样轻易停手了?
房门叩响,崔故伶走进来。
李青凤回头,用一种阴狠而诡异的目光盯着跪在地上的紫衣少女:“你这张脸,总叫我想起许多难忘的回忆。”
崔故伶熟练地递来一条生着倒刺的长鞭:“我是您手中的利刃,亦是您的狗,只要您顺意,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李青凤接过长鞭,唇畔森冷,他扬鞭抽在她身上。
几十鞭落下,崔故伶白皙的肌肤被倒刺刮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李青凤打得乏味,随手将鞭子一扔:“说说吧,城里发生了什么?”
崔故伶忍着剧痛,如实以告。
李青凤眼中瞬间露出兴奋的光芒:“你是说,他抱着一个女人下了高塔?”
南宫尘。
这名字或许凡人不知晓,但他再熟悉不过。
——拥有神明七分之二力量的天命之人。
他降生那日,便有人预测,皇室与驱邪司的权力会因他而颠覆。
初见,在蛮荒狱的荒原,他是一只没有五官也没有灵力的小怪物,被他拿匕首割开了脸皮。
再见,在鬼王殿的水牢,他站在那少女背后,任由他被那歹毒的女人在脸上刻下令他耻辱一生的记号。
第三次见,在荒原的溪边,李青凤被天雷地火符所伤,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他看到南宫尘用身体护住了那个女人。
再后来,他觉醒力量来到人间,将邪祟驱赶至北境,成为凡人心中救赎世间的神明。
李青凤自知整个皇室驱邪司加起来都未必是他对手。
因此,虽有过往恩怨,但他依旧没有轻举妄动。
要不是崔故伶找到他,说这是一次利用“神明之力”对付南宫尘的绝好机会,他或许还在忍耐蛰伏。
皇室驱邪司无法铲除他,但若是惹怒了整个人间呢?
造神,屠神,对于那些愚不可及的凡人而言,哪有什么真正的信仰?信仰都是建立在自身的利益之上,一旦利益受损,可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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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不认。
虽然李青凤安排在城中四处制造“天灾”的灵师尽数被他所伤,但听到他抱着一个女人走向了高塔,他眼前一亮。
蛮荒狱溪边他护住那鬼魂少女的一幕历历在目。
李青凤舔了舔嘴唇:“无论用什么手段,捉住那女人,要活的。”
……
崔故伶褪掉沾血的衣裳,露出伤痕纵横交错的光.裸脊背。
她坐在床榻边,闭上眼眸,回想从前。
十六岁前的岁月阴暗得如同魔窟,身为没有灵力的崔家人,她所受的苦楚数之不尽。
十六岁时,她觉醒了藏灵身的力量,被家族送往北境供邪祟享用,眼前依旧是一望无边的暗黑云翳。
在白塔之下,那人为她种了灵脉,但那灵脉只能掩盖住她藏灵身的气息,没有丝毫力量。
她流落荒野,躲避邪祟与崔家的追杀,于阴暗的沼泽中遇见一只受伤的魔。
她借它灵力修补破损的身体,它予她力量去还击厮杀。
虽然与魔共生令她拥有了强横的力量,令她不惧任何邪祟,令她能一人一幡屠杀整个崔家。
只要她想,那李青凤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时碾死的蚂蚁,可现在还不到时候。
——无论体内的魔力,又或手中的权力,那些力量现在还不属于她。
但以后总会是的,她要的,是永生的权利与无上的荣华,还有那一抹藏匿于高塔之上的圣洁月光。
在她得到想要的之前,一切都可以忍耐,哪怕成为一条卑微的狗。
阴云蔽日的那些年,这事她是做惯了的,只要最终得偿所愿,就值得。
“弥烟罗大人。”崔故伶低低道,“陪我走一趟吧。”
……
桃桃早就醒了。
但她没有睁开眼,装睡装了好几个时辰,以她那有点多动的性子,能装得下去简直就是奇迹。
南宫尘抱她穿越长街时,她就恢复了意识。
此时,他将她带到城外的山崖。
清风拂过山巅,背后是一轮洒落淡雾般朦胧光华的满月,脚下是凡人城池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头顶则是一颗枝繁叶茂的高耸古树,被风一吹过,便懒懒地落下几片残叶。
极美,也极其寂静。
之所以装睡不是因为桃桃不想醒来。
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而裹在她身上的布料是一件眼熟的白袍。
那白袍材质柔软,一面纤尘不染,缠着她的身体,一面沾满滚烫的血渍,直接贴在她肌肤上。
光是想想这白袍从他身上脱下时的模样,想想他用白袍裹住她时已经将她看光,就叫她忍不住脸皮发烫。
虽然她看起来有些没皮没脸,可的的确确,她是要脸的。
所以桃桃装睡,在没想出要怎样化解尴尬之前,她打算一直装下去。
夜色铺满穹顶,人间落满月华与星芒,静寂的夜里忽然响起清脆悠扬的曲调。
桃桃悄咪咪睁开一只眼偷窥四周。
——是南宫尘。
他指间撷着一片树上的落叶,正抵在唇边吹奏。
那曲调桃桃从未听过,断断续续,显然,南宫尘对它还不熟悉。
既然在练习吹曲子,那他应该很专注吧?
桃桃用容量不够的脑袋思考了一下,认为这正是逃跑的好时候!
她在装睡时就已经规划好了路线。
——山脚有一户人家,等她披着白袍下山去偷一件,哦不,是借一件衣服后再回到山上,到时候再和他相拥而泣,再好好问问,这些年他和慧觉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有没有想她。
南宫尘面朝山崖,桃桃在他身后。
趁他认真吹曲的时候,桃桃裹在白袍里,小心翼翼地蠕动起来。
她像一条小虫,动作柔软而缓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缓缓的,轻轻的,试图脱离他的身旁。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可就在她要借着风声的遮掩蠕动进一旁深密的草丛里时,脚踝突然被抓住了。
她惊恐地回头,望进南宫尘那双看不出喜怒,漆黑而平静的眼眸里。
“装睡这么久,最后做出的决定,是跑吗?”
他嗓音冰冷。
第267章
神明怎么能鬼鬼祟祟趴草垛呢?
桃桃趴在地上,眼珠圆瞪,宛如两只熟透了的黄杏:“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你刚醒的时候。”
桃桃:“……”
她醒来怎么说也有两三个时辰了。
明知她装睡却不拆穿,害她在野草漫天的山巅动也不敢动被蚊子咬了一脸包,不仅很有耐心,而且还很可恶。
南宫尘扣住她脚踝,手腕用力。
桃桃紧紧扒住地上的草皮,以防被拖回去:“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
可她还是失败了。
好不容易才蠕动出那么远,被他轻轻一带就回了原处。
她索性坐起来。
孤月清辉漫洒,月光从古树的杈间斜穿插下,在地面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少女裹着染血的白袍,清秀的眉梢轻挑,巴掌大的脸气得圆鼓鼓的,脸颊还有好些野蚊咬出的红疱。
他的肋骨与心尖血为了她做了一具凡人的身体。
她不再是无法与世界交融的游魂,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人。
静坐高塔的这些年,他设想了千千万万种可能。
如若再见,会是怎样的情形?
真到这一刻时,发现所有的想象都是虚晃。
——什么都没变,她也没有变。
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沉默很久,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九年了。”
高塔内岁月空旷,他时常难以置信,距离帝钟之音响彻蛮荒狱那一夜只过了九年。
在他心里,漫长得像是早已走完了孤寂的一生。
他胸膛血渍仍在,桃桃凝视着那血渍。
亲手折断自己的肋骨应当很痛,可他动手时没有分毫犹豫。
“不痛吗?”她问,“为什么要这样?”
南宫尘黑曜石般眼眸与她对视:“有一个人,还想再见一面。”
这句话很轻,却带着某种特殊的情愫,温柔而清净。
令桃桃忽然哑口无言,不会说话了。
月蕊雉携月色从远处飞来,它落在了古树郁郁葱葱的枝头,低下头,睁着黑豆般圆滚滚的眼珠,好奇地打量桃桃。
“它叫不归。”桃桃曾听过南宫尘喊它名字,“既然有想再见的人,为何不叫当归?”
南宫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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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人,孤星寒宿,需无情无欲,我向天祈求,天不会应我。”
月蕊雉听到桃桃叫它名字,飞下枝头停在她掌心。
桃桃端详这只小鸟,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山风冷意飒飒。
桃桃低头看着自己,除了蔽体的白袍,身上什么都没有。
风从领口,袖口,布料的针脚间吹到她的肌肤上,让她有些难为情。
“有没有……内衣什么的?”桃桃先是脸红,随即又很理直气壮道,“怪你,为什么不在骨偶上给我刻一条内裤?该不会是你有什么古怪的变态心思,想要偷看我美好的肉.体吧?”
南宫尘:“……”
“去给我找件女人穿的衣服来。”桃桃霸道地说,但越说音量越小,“我才不要穿你的衣服。”
还不如当鬼魂。
鬼魂从不用考虑穿什么,现在有了人身,每一寸知觉都是敏锐的。
按理说只是一件衣服而已,没必要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但桃桃就是觉得,南宫尘这件衣服每一寸布料都烫得很,沾满了他的味道贴住她的身体,让她很不自在。
一定要把它换掉才行,桃桃心想。
南宫尘起身走向山下,桃桃跟在他身后。
她叽叽喳喳:
“今晚什么日子,月亮为什么这么圆?”
“你刚才吹的曲子叫什么?”
“为什么带我来山上?”
“慧觉呢?我饿了,晚点叫他一起吃烤肉吧,哦不对,他是秃驴,秃驴不犯杀戒。”
南宫尘停下脚步,桃桃差点撞在他背上。
好在她以前也曾撞上过,所以有了经验,她硬生生刹住了步子。
他转过头,眉梢染着寒意:“问鸟,问月,问曲子,甚至问慧觉……”
“什么叫甚至问慧觉?”桃桃不满地纠正道,“慧觉的地位还是比鸟比月比曲子要高一点的。”
南宫尘:“……却不问我。”
“问你什么?”冷风吹过,桃桃裹紧袍子,她茫然道,“你不就在我眼前吗?”
“问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嗓音里蕴含着不易察觉的冷调,“问我有没有想起过你。”
桃桃怔住,她眨巴着眼睛:“不问,是因为我知道。”
“我在塔外的桃花树上看你驱邪,看你坐在白塔上,看你看月亮,看你捡了一只黄色的小鸟,还看你总是盯着那盏风铃发呆,看你为我折断了自己的肋骨,你做了这些,怎么会不想我?”
她疑惑道:“已经知道的事情,也是要问的吗?”
这下轮到南宫尘怔住,他凝视着少女:“你一直在?”
“也不是。”桃桃说,“我的魂魄被帝钟击碎,没有躯体的召唤无法显形,两年前才从那片混沌里逃出来。”
“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我还看见你洗澡了!原来天命之人也是要洗澡的吗?我以为用神圣净化之力在身上嗖地过一下就干净了,我还看到了你的腹肌,你的肩,你的腰,你的腰好细啊,你的腹肌也好大,还有你的那里……呜——”
“闭嘴。”南宫尘反手堵住她的嘴,脸上罕见带了一抹红晕。
这世上的人,在他眼里只分她、与别人。
别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沉默冷静。
可是桃桃,每当在她面前,总无法控制自己心绪和行为,莽莽撞撞,仿佛懵懂少年。
桃桃被捂住嘴,她举起手投降,示意自己会老实。
南宫尘放开手。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桃桃说,“要是得不到答案会死不瞑目的,我可以问吗?”
南宫尘没有说话,漠然地看着她。
桃桃突然伸手摸他胸口,他脸颊才消退的那抹红又一路沿着雪白的脖颈蔓延上来。
她在他胸前乱摸,他却没有动,只是垂眸,安静地看着她。
桃桃确认他拔.出肋骨的伤口并不严重之后,从他衣服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个。”她扬扬那本册子,“到底是什么?”
册子是慧觉初到高塔时交给南宫尘的。
里面是一分名录,上面记载了两百多个人名和他们出生的时间与籍贯。
上面的人无一不是小孩,最大九岁,最小一岁。
桃桃身为一团意识挂在树上时就好奇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慧觉为什么要给南宫尘搜罗小孩?
他是天命之人,总不能学那些恶毒邪祟吸食孩童的脑髓吧?那他要这些孩子做什么呢?
她小脸紧巴巴的,一脸凝重地看着他:“最大的小孩九岁,刚好你离开蛮荒狱是在九年前,南宫尘,你该不会是在拜托慧觉帮忙找你流落人间的私生子吧?”
才蔓延上来的那抹红当即凝固。
南宫尘眼神微冷,盯着她,一言不发。
桃桃全然没有察觉气氛变了:“孩子母亲是谁?这些小孩年纪不一,看样子私生子还不止一个吧?”
南宫尘朝她走近,她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危险,缓步后退。
男人脸上像是塑了一层冰霜,桃桃心想他好凶。
明明小时候那么小那么软那么好揉搓,怎么长大了气势这样强?
她被他看到头皮发麻,差点以为在这恐怖的气势下,他要动手打她。
可他没有。
“很好。”他只是说。
桃桃不明所以:“好?好什么?”
“刚活过来,就想气死我。”他清俊的脸上只能看到平静至极的颜色,“不过叫你失望了,我会活上很久,直到天地尽头。”
他顿了顿:“——和你一起。”
桃桃:“……”
五官倏然从他脸上消失,化为了桃桃熟悉的那张无面的脸。
他不想再搭理桃桃,转身走向山下。
……
古树背后。
弥烟罗撤去用于隐匿气息的魔气,崔故伶在树后露出了身形。
她脸上神色复杂,半边嫉恨,半边诧异。
她无法想象,那高塔之上被喻为神明的男人也会露出少年一般的神情。
——细腻,憧憬,紧张,还有那令人心折的温柔。
是她永生仰望却也永生难求的东西。
她更难以想象,他不惜折断肋骨也要复活的少女长着一张和她相同的脸。
怪不得李青凤对她这张脸这样厌恶,只要看到她总要抽上几十鞭出气,原来,一切的缘由竟是那少女吗?
这样说来,那天他走下高塔为她种了一株灵脉,也是因为她的脸。
她所以为的,神明的垂怜与青睐,不过是在她身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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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她是谁?”崔故伶紧咬牙根,竭力扼制才没令自己发出怨毒的声音,“她怎么敢那样对他?”
对他大呼小叫,摸他胸口,用那样随意的语气对他说话。
她凭什么?
弥烟罗:“同你一样,是藏灵身。”
崔故伶诧异:“天底下有两个藏灵身?”
弥烟罗摇头。
九年前,它的魔体被帝钟觉醒的钟声所伤,但南宫尘遵守承诺,留了它一命。
它拖着残躯去鬼城寻找疗伤的灵物,恰巧遇到孟婆族的人。
孟婆告诉它,那叫桃桃的少女并非此世之人。
崔故伶终究没有压住那抹怨毒,眼眸阴沉如毒蛇吐信:“所以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藏灵身?若她没有出现过,若她没有从异界而来搅散了因果,此时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和他牵扯一生的,就是我了?”
弥烟罗静默了,而后淡淡地告诉她:“不可能。”
崔故伶却没有听进去,她手里捏着弥烟罗送与她的幽冥灵火幡。
那是连皇室驱邪司都没有的珍贵法器。
据说,当年在魍魉鬼域这是鬼王的象征,而此时,却在她手中几乎被攥成一块破布。
她蓦地笑了,嗓音甜腻,幽幽道:“既然她抢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那么我夺回来,也是应该的吧?”
……
夜里山间的风太烈了,让桃桃想起蛮荒狱荒原上的狂风。
桃桃在路边扯了根野藤做腰带束住身上的白袍,才没有让它被风吹走。
她打量走在前面的南宫尘。
他比少年时高了一些,侧脸的线条也更有棱角了。
人长大了,脾气却没变,桃桃暗暗吐槽,这小怪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别扭。
脚下不远处就是王城的夜景,灯火通明,街道喧哗。
“去偷件……哦不,去给我买件衣服吧。”桃桃提议。
袍子对她而言太大了,将她完全裹住晃晃荡荡的不说,还拖了半截在地上。
——确实是不合身的。
但他不想让她脱下。
白袍染了他的气味,贴在她的身上,这是唯一一件能在她身上留下些许痕迹的事。
只要想到那冰雪般的肌骨寸寸弥染着他的气味,就有种说不出的口干舌燥,心里也暗生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旖旎。
“你能不能把脸变回来?”桃桃对他没有五官的面孔很不满。
他没有嘴,没人陪她说话,她只能自己叽叽喳喳。
孤魂游荡了九年,本就寂寞得很,他还故意沉默,她快憋死了。
南宫尘不理她,他戴上一张面具遮挡面孔,径直走入喧闹的灯市中。
长河贯穿城池的东西,河岸林立着锦绣花楼,小桥流水,行人络绎不绝。
明红的灯火倒映在夜色中的河水上,夹路摆满摊子,卖鲜花、灯笼、面具,还有茶水和吃食。
桃桃一路走过去,没有看见卖衣裳的。
她挨到南宫尘身边:“这里的衣服是不是要先扯布才能做?陪我去做身衣裳吧。”
南宫尘不理她。
她继续絮叨:
“不用太贵,漂亮就行,做鬼那几年,那身道袍我都穿腻了。”
“你有钱吧?就算没钱,刷脸搞件衣服应该也不成问题。”
“毕竟是神!凡人每天在高塔下焚香供果,一副很爱戴你的模样,高塔上的神明想要件新衣服,这是一件多合理的事啊,只要你开口,大家一定会争抢着把衣服送上门的!”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听到肯定是听到了,但是否想要回答就是他的事了。
眼看他故意不理她,桃桃冷笑。
——别的或许不行,但是该怎么对付一只别扭的小怪物,她太有办法了。
行人摩肩接踵,长街夜色正浓。
在桃桃身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正在调戏一个漂亮姑娘。
他一步步朝姑娘靠近,姑娘惊恐地一步步后退,周围的行人全都视而不见,似乎很怵那男人的身份。
唯有桃桃,她站在两人相邻的地方。
在男人就要抓到那姑娘时,她伸出了脚。
男人当即被绊了一个狗吃屎
刚才还喧哗的长街顿时悄寂,行人议论纷纷。
“她怎么敢这样对柳家人?”
“柳家是隶属于皇室驱邪司最强大的家族。”
“这位柳家的灵师二十五岁就修出二株灵脉,是家族内不可多得的天才,与他为敌是件很不明智的事。”
桃桃扒拉着手指,心想二十五才修出二株灵脉,很厉害吗?
男人愤怒地仰头,看见少女灿烂的笑。
可她的笑只持续了一瞬,在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掉头就跑。
男人怒道:“愣着干嘛?给我追啊!”
侍从连忙追上去,人群里发出嘈杂的惊呼声。
等南宫尘反应过来,桃桃已经消失在了人海。
桃桃身上有他的骨与血,很容易寻找到她的气息。
他穿过人群拐进一条小巷,这里清净无人,少女正靠在巷子里的石墙上斜眼看他。
她朝他狡黠地笑:“不是不理我?”
她走到他面前,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之下不再是那张无面的脸,出现了清隽的五官。
她凝视着他:“你要我问你,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想过我,那你呢?为什么从不问我,这些年我有没有想过你?”
南宫尘抬起眼眸。
“无论过去多久,都是个别扭的小怪物。”少女精致的眉眼隐带笑意,“我偏不告诉你,就要你生气,气死你。”
她朝他吐舌头,转身朝巷子另一个出口走去。
南宫尘拉住她的手腕。
桃桃回头。
他拿着一个碧绿色小盒,里面是黏黏的膏体。
他用指尖粘着膏体点在她脸上被野蚊咬出的红肿的疱上,清凉,带着花的香气。
“不是私生子,也没有母亲。”他轻声道,“那是慧觉找来的有灵力的孩子。”
桃桃不解:“你要有灵力的小孩做什么?”
南宫尘:“灵师之力代代流传,才有山河清明,九州一色,你要的人间,我会给你。”
桃桃怔住。
当年一句随口说出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
她回头望向人间热闹街市与远处那座寂静的高塔:“你做这一切,是为了我?”
南宫尘没有承认,只是低眸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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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天幕忽地炸起一通明亮的红色烟火。
桃桃仰头:“放烟花了?好漂亮啊。”
“赤色是驱邪司柳家的颜色,他在叫人。”南宫尘告诉她。
桃桃:“……被绊了一下就要摇人打群架?是男人吗他!”
不等她继续骂下去,皇室驱邪司的灵师已经收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至少有上百人。
桃桃神色凝重起来:“你打得过吗?”
南宫尘:“不出意外,应该可以。”
“我是说,在不用神圣净化之力,不用帝钟,把你这身白衣脱了,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
南宫尘思考了一下:“恐怕不行。”
“你不是神明的化身吗?连一群臭灵师都打不过?”
南宫尘平静道:“放出烟火意味着持有烟火的灵师遇到了生命危险,附近的灵师看到都会赶来,不算千人合力的阵法,皇室驱邪司至少有四位六株,十二位五株,四株三株加起来的数量……”
“停——”桃桃抬起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她抓起南宫尘的手,转身就跑。
两人一路跑往城郊,身后灵师穷追不舍。
在一棵树下,桃桃发现了一处草垛,连忙拉着他钻进去。
南宫尘站在草垛边上,看着灰扑扑的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稻草,心想他一个神明化身的天命之人,为什么要狼狈地躲在草垛里?
就算没有觉醒力量在蛮荒狱颠沛流离的那些年,他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桃桃将他硬拉进去,苦口婆心劝道:“你现在可是神!怎么能自降身份在街上打群架?你想,如果你是凡人,你会信仰一尘不染,高贵优雅的神明,还是会信仰灰头土脸趴在草垛里的神明?所以,绝不能被他们发现身份!明白吗?”
“灰头土脸趴进草垛是因为谁?”南宫尘冷静道。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出手就相当于和皇室驱邪司为敌了。”桃桃严肃道,“鹬蚌相争,凡人遭殃,好不容易才太平了十年,世间不能再起争端了。”
“若是不想与皇室驱邪司为敌,你就不该伸脚绊他。”
“我那是替天行道!”桃桃振振有词。
说着话,两人头顶的草垛忽然被掀开了。
草垛外站着十几个灵师,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们。
为首的灵师搓搓眼睛,问身后的人:“不是说只有一个人?是我看错了?”
他面前不仅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还是高塔之上的那位。
他继续搓眼,怀疑是自己眼花了,高塔上的那位怎么会趴在这里呢?
被发现那一刻,桃桃心想完了。
南宫尘神明的形象就要一落千丈不复存在了。
神明怎么能鬼鬼祟祟趴草垛呢?头上还落着一根稻草,这要传出去不得被人笑死吗?
她转头凝视着南宫尘。
草垛漆黑,幽静之中只能隐约看到她眼睛的光亮,炯炯有神。
“你这么聪明,知不知道有什么术法可以让人失忆的?”当着一堆灵师的面,桃桃期待地看着他,“在我痛揍他们一顿之后,还能让他们完全不记得我揍过他们,也不记得你趴草垛的事。”
南宫尘道:“世上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就想啊。”桃桃霸道地说,“天命之人不是很厉害吗,该不会连这种简单的符箓都做不出来吧?”
“就算可以。”南宫尘盯着她,“你要它的目的只是为了揍人?”
“当然啊!”桃桃认真地道,“揍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不用负责,不用善后,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吧?”
“——让我想想,要不等你把它做出来,就叫它遗魂咒好了!”
第268章
就叫,混沌冢。
荒芜的九年里,南宫尘总会想起从前。
没有一丝天光的夜里,少女坐在东极扶摇木的枝杈上,垂眸望他。
深冬严寒,慧觉在小屋前烧起篝火,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五指张开搭在火前,跟和尚一起取暖。
市集喧哗,来往的奴隶熙攘,她拿萤火灯换来一盏风铃,温柔地系在他的腰间。
滚烫森然的化妖池畔,她背抵一抹柔光,自上而下,咬牙抓住了囚禁他的铜笼。
朦胧的记忆会将人美化。
他几乎快要忘了,少女那天马行空,捎带着些许恶劣,能将人气到昏厥的一面。
……
草垛周围的灵师被桃桃痛揍了一顿。
准确来说,只是半顿。
当年在蛮荒狱,她强劈灵脉受了重伤,又被帝钟几乎击溃灵魂,成为一抹意识游移在混沌里。
哪怕被南宫尘以骨偶召唤魂魄皈依,她被击溃的力量依然没有复原。
因此,桃桃动手之后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回头,朝草垛里的南宫尘求助:“……我好像打不过。”
南宫尘只得替她出手。
在他揍完人后,桃桃划了个火折子,将他研制出的遗魂咒烧成灰兑在水里,喂哀嚎的灵师们喝下。
灵师喝下遗魂咒水,眼里出现呆滞的神色。
桃桃伸手在他们面前晃了晃,发问道:“我是谁?”
灵师们呆滞。
她又指着南宫尘:“他是谁?”
灵师们依然呆滞。
桃桃严肃地看着南宫尘:“我只是想让他们忘记今晚见过我们的事,你不会把他们变成傻子了吧?”
“失误。”南宫尘淡淡道。
桃桃:“所以他们真成傻子了?”
“只是忘了一些事。”
“比如?”
“有关灵师与邪祟的一切。”
“那岂不是连术法怎么用都不记得了?”
“是。”
“喂喂!”桃桃不满道,“你怎么不听指挥?我只是要他们忘记今晚见过我们两个趴草垛的事,没说要他们忘记吃饭的本事啊,万一他们回去被皇室驱邪司开除饿死街头怎么办?”
“多虑了。”南宫尘从草垛里站起来,拍去身上的草屑。
桃桃头顶落着几根枯草,他抬手拂去:“世家的灵师即便一无是处,也不会饿死。”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灵师,走向夜色深处。
桃桃跟上去:“接下来去哪?”
南宫尘站在开阔的旷野上,背后遥远的城中忽地亮起一簇簇彩色焰火。
桃桃:“慧觉曾和我说过,世间平民穿黑、白、灰等素色,彩色衣裳只有灵师才能穿,你说赤色焰火是柳家的标识,那现在天上的焰火为彩色,又是谁家放的?”
南宫尘凝视着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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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绚烂,经久不息,足足燃放了半炷香时间。
“皇室驱邪司。”他轻声说,“出现这样的焰火,意味着人间出事了。”
他拉住桃桃的手,动作自然。
桃桃低头看着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
不等她说什么,南宫尘带她走进了旷野深处。
“不回城?”桃桃发现在那簇焰火燃烧之后,原本紧紧追逐他们的灵师气息越来越远,显然是看到了焰火后被召唤回城。
两人跨越荒原来到山里。
山半腰有处小屋,破败不堪,杂草丛生。
桃桃一抬眼,在屋后看到了一棵熟悉的大树,在屋前看到了熟悉的和尚。
“前些年他将东极扶摇木移来这里。”慧觉在破屋前烧柴,回头朝她笑,“原本是要连那小屋一起移的,只可惜屋子年久失修,动一动就散架,只能打消那念头,皇室驱邪司一直追杀有灵力的孩子,有东极扶摇木在,他们的算盘要落空了。”
桃桃这些年待在塔外的花树上,天天看着,对长大后的南宫尘并不陌生。
此时真正站在慧觉面前,才发现一别经年,确实过去了很久。
他从小和尚,长成少年和尚,到现在,已经是大和尚了。
更高了,光头也更亮了。
桃桃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走上前轻轻抱住他:“你长大了。”
慧觉也想起从前。
孤独的蛮荒狱里,有桃桃在,才不那么寂寥。
虽然她偶尔霸道,偶尔太吵,但慧觉是喜欢她的。
她会陪他说话,陪他修习术法,陪他去河里捞水草煮豆腐,陪他走上几十里去奴隶市集置换过冬的棉衣。
慧觉笑着回抱她。
可在某一瞬,他敏锐察觉到周遭的气氛不对劲,他抬起头,对上南宫尘寒凉的眼。
于是他只好僵硬地推开桃桃:“男女授受不亲。”
桃桃翻白眼:“死秃驴,还是那个臭德性。”
慧觉尴尬地挠挠头。
桃桃又跑去抱东极扶摇木,虽然曾经劈秃了它的头,但好歹也在它的树杈上待过了几个春秋。
慧觉望着南宫尘漠然的眼,猜测道:“醒来到现在,她该不会还没有抱过你吧?”
南宫尘眸中的颜色越发冷了。
抱过慧觉,抱过树,甚至来的路上抱过围着她飞的月蕊雉,唯独没有抱他。
是忘了,还是刻意?
慧觉轻声说:“与众不同的好和与众不同的无视,关键不在于是好还是无视,而在于与众不同,你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
南宫尘望向少女。
她站在葱郁如盖的树下,被野藤勒住的白袍衬出她纤细的腰身。
她赤着脚,踮脚去摸东极扶摇木柔软的树叶。
月光洒下,裹住了她身体的每一寸。
她逆光站着,乌发飘扬,生出几分莹莹的幻影。
他强迫自己收回眼,喉咙泛起难以言说的干渴。
桃桃回到两人身边,听到慧觉在低声说道:
“我打听到了,皇室驱邪司燃放七色焰火召集灵师回城是为了北域。”
“九年来,只有作恶多端的邪祟你才会就地灭杀,多数邪祟你只是将它们驱往北域,这就造成城池歌舞升平,北域的冰雪荒漠却如同世间第二个蛮荒狱。七天前,北域邪祟齐出,屠杀了周围十四座城池。”
桃桃发出疑问:“皇室驱邪司用焰火召回灵师,难道他们要去剿灭北域的邪祟吗?”
慧觉:“或许吧。”
桃桃又问:“驱邪司不是很少去管都城以外的事吗?”
慧觉:“那是多少年前了?他们现在不敢不管。”
桃桃:“为什么?又没人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慧觉笑着看向南宫尘:“他不就是那柄刀吗?”
桃桃心中滑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好强。
紧接着,她脑海中出现了自己臆想的画面。
月黑风高,鸦鹊南飞。
南宫尘换上一身黑色夜行衣鬼鬼祟祟跳下高塔。
他先去了皇室驱邪司,找到驱邪司的老大,把精心准备的一把刀架在老大的脖子上,威胁他,要不为人间驱邪,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老大惊恐地说,这不归他管!
于是,南宫尘又穿着夜行衣鬼鬼祟祟潜入了王宫,把精心准备的一把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威胁他,要是不准驱邪司为人间驱邪,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于是皇帝被迫点头。
离开王宫时,南宫尘没有抄小路走房檐,而是凭借自己天命之人的力量大摇大摆晃到后宫,顺便偷看嫔妃和宫女洗澡……
桃桃眼珠转来转去,脑子里编好了一个完整的暗杀还有些香艳故事。
不等她把这惊险刺激、险象迭生的故事稍加润色,一个巴掌落在她的脑袋上。
她捂着头,不可置信盯着南宫尘:“你敢打我?”
那巴掌并不重,只是居高临下,像大人教训不听话的顽童,带有很强的侮辱意味。
从前只有桃桃动手打他俩,现在的他竟然敢打她?
慧觉解释:“从前的皇室驱邪师没有敌手,灵师力量使然,即便凡人万般不满也还是有求于人,所以不敢反,也不能反。现在皇室驱邪师早就不是香饽饽了,没有他们邪祟照样可清,他们要再不做些事稳住人心,只怕要动摇根基。”
“所以我说,他是那把抵在皇室驱邪司脖颈上的利刃。”
桃桃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她全部注意力都用来思考一件事了。
——他打了她!
——他竟然敢打她?
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
在慧觉说话的功夫,她朝南宫尘扑去,想要和他扭打。
南宫尘并没有如她所愿,他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再一举高,就轻轻松松将她两手制住,让她动弹不得了。
——像一只被吊起来剥皮待宰的死猪。
这姿势实在很丢人,桃桃说:“放开我。”
南宫尘平静道:“你要打我。”
“我要打你不是因为你先打我吗?”
“我打你是因为你在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虽然桃桃确实胡思乱想了,可南宫尘又不是她肚里的虫,怎么可能知道?
她一脸被侮辱了人格的表情瞪着他,死不承认:“你个小东西倒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了?胡说八道!”
南宫尘盯着她,桃桃被他盯得发怵。
正在她浑身不自在的时候,他淡淡开口:“虽然他没有嘴巴不会说话,但桃桃还是从他着急的动作里看出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不会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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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他爱她,他爱她,他也爱她,他们都爱她。”
“当年你写下这些字时,就是刚才的表情。”南宫尘看了眼慧觉,“还要我继续念下去吗?”
桃桃:“………………”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还记得?
当年慧觉离开后她无聊之下创作的“小说”,他不仅一字不差记得内容,甚至连她写小说时的表情都记得?
这是神明吗?这分明是魔鬼吧?
桃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只有慧觉不明所以:“谁爱谁?谁又爱了谁?”
南宫尘继续背:“慧觉在溪边玩水,河里仙女在洗澡,仙女很美,慧觉看得流口水,于是慧觉……”
“够了——”桃桃痛苦地说,“我不打你,你不要再念了。”
慧觉依然不明所以:“于是慧觉怎么了?”
南宫尘看着桃桃:“你想了什么?”
桃桃不信任道:“告诉你,你就不念了?”
南宫尘漠然。
桃桃心想怎么说也是神明的化身吧?应该不会做那种背信弃义的狡猾事情,于是她如实以告,希望他闭嘴,放她一回。
南宫尘的眼神在听到“偷看嫔妃和宫女洗澡”那句后瞬间暗了下来。
桃桃后背本能发凉,不等她来得及说什么,南宫尘缓缓念出了后半句:“……于是慧觉偷走仙女的衣服,他对仙女说,你亲我一下,我就把衣服还你。”
慧觉:“…………”
桃桃:“………………”
“你说话不算话!”她怒道。
“我没答应你。”他淡淡道。
桃桃快气死了。
她怎么忘了他是一只最小气不过的怪物,竟然还敢得罪他?
可她没空找他麻烦,因为慧觉已经开始在她耳边叨叨了:“淫邪和偷盗万万不可取,认识我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和尚,你怎么能写那种香艳又不成体统的话本?我又怎么会做那种事?你真是,真是……”
桃桃捂住耳朵。
夜风和絮叨一起包裹了她,好在一个男人及时出现打断了慧觉的施法。
男人一身黑衣,五官刀削斧凿,深邃地生在俊美的脸上。
只是他身周气质实在太冷,叫人看上一眼就觉得疏离,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径直朝三人走来,单膝跪在南宫尘面前。
“尊上。”他冷酷道。
山腰有一个小村落,里面住着有灵力的孩童。
在东极扶摇木的遮蔽下,皇室驱邪司和邪祟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慧觉告诉她:“这是李修胤,那些孩子都是他在照顾。”
——李修胤。
这个耳熟的名字在桃桃脑子里过了几轮,她恍然想起:“你是妖王的男宠!”
李修胤眼眸一暗。
“嘘——”慧觉连忙捂着她的嘴将她拖走,“莫要揭人伤疤。”
两人趴在屋后偷听,李修胤正低声和南宫尘说些什么。
桃桃不理解:“这也算伤疤?那妖王我见过,美得倾国倾城,又对他一往情深,为他不惜求弥烟罗剔除妖骨,换成别的男人能做妖王的男宠,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了吧?”
“可妖王最终陨落妖城,不是吗?”慧觉瞳孔黑亮,偏头看着她。
桃桃眨巴眨巴眼:“所以他的伤疤不是做男宠,而是妖王之死?他有那么爱妖王?”
慧觉:“这世上的情爱,哪是一张嘴能说清的?”
桃桃笑了:“你一个小秃驴,懂什么情情爱爱?”
她继续偷听篝火旁的对话。
南宫尘拿一根烧红的木棍搅动火堆里的柴火。
大多数时候,是李修胤在说,他在听。
桃桃问:“他们在密谋什么?”
慧觉解释:“李修胤是世间少有的不隶属皇室驱邪司自己修炼成的灵师,他出身低微,见多众生苦楚,心中所想,不过是想要一个没有血腥,没有杀意的太平人间。”
“权力一旦集中就会失控,因此,绝不能任由皇室驱邪司垄断灵师的力量。”
“一个人再强大,生命也有尽头,山腰上那些孩子就是往后的岁月中制约驱邪司最好的力量。”
桃桃:“我明白了,那李修胤呢?又关他什么事?”
慧觉笑道:“以你对那位的了解,他有闲暇和耐心教导一群孩子?”
桃桃仔细想了想,南宫尘身上总有一层对万物的疏离。
要他走下高塔去孩子中间去教他们如何成为一名灵师,她难以想象那画面。
慧觉告诉她:“李修胤自愿来做这件事。”
山野静寂,只能听到依稀的虫鸣。
李修胤:“尊上心中所想亦是我心中所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是这群孩子,理应有名。”
南宫尘抬眸望向月亮。
那年冬夜寒风呜咽。
鬼魂不会被寒冷侵袭,只是落雪铺满她的发丝和衣襟。
偶尔有几片沾落在她的眼睫,衬得那一双杏核般的眼眸幽黑如潭。
“如果万物生灵都可以不紧不慢地活,低下头就能看到繁花,抬起头就能看见月色。”
“山河清明,九州一色,应该是件很好的事。”
少女的神情与言语他仍记得。
“山河清明,九州一色,混沌消亡,天下至清。”
风声很轻,他依稀能听到藏在屋后偷看的少女刻意压低的呼吸与心跳。
他淡淡道:“就叫,混沌冢。”
第269章
“你心里有我。”
“混沌到底是什么?”
在前往北域的路上,桃桃发出了疑问。
慧觉解释:“鸿蒙之初,天地混沌,盘古开天地后,混沌中的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沉为地,但世间仍有混沌之气残余,你可以将它看做力量之源,山灵精怪,恶鬼邪灵若是得到混沌之力,就拥有了强大的力量。”
“那灵师的灵力又是什么?”桃桃又问。
慧觉笑:“灵力自然就是灵力啊。”
北域邪祟屠杀十四城,嚣张肆虐。
虽说皇室驱邪司以焰火召回灵师,但他们未必能解决北域之乱。
七天前,南宫尘动身前往北域。
桃桃和慧觉跟着他,至于那李修胤,通往北域的路崎岖不平,山高路险,他刚好识路,有他带着,路途倒还算顺利。
一路都在翻山,南宫尘很少说话,李修胤更是沉默寡言。
丛林叠嶂,山川艰险,穿梭在深山老林里,每日耳边环绕的只有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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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和虫鸣。
桃桃很不习惯这骨偶的身躯。
从前做鬼身轻如燕,去哪里都是飘的。
后来是一团意识,行动也是丝毫不费力。
现在有了身体,要长途跋涉,她脚底都要磨出泡来。
浓烈的日光照在身上,更是要把她娇弱的皮肤晒爆皮了。
于是在休息时,桃桃跟慧觉商量:“你背我吧。”
她以理服人:“从前在蛮荒狱你走累了都是我拎着的,佛说,人要投桃报李,你长大了,该回报我的吧?”
话虽然不是佛说的,不过慧觉认为有理,他答应了。
可在休息结束要赶路时,他忽然反悔。
桃桃骂他:“死秃驴,出尔反尔,当心佛祖半夜收了你。”
慧觉:“有那冤家在这,别说佛祖,就是弥烟罗再世也带不走我。”
他眼神瞄向南宫尘,挤眉弄眼示意桃桃。
桃桃顿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小气吧啦的怪物,从前小气,做了神明后依然小气。
她躺在地上耍赖,手捂着额头虚弱道:“好累好累,有没有人可以救救我?李修胤,要不你背我?”
李修胤虽然话少,但他不傻,这些日子早看出些端倪,自然不会惹祸上身。
见他不动,桃桃蜷缩起身体团成一团:“没有人背我,没有人带我走,就让我一个人孤独地在这荒野里发烂、发臭!”
慧觉:“……”
李修胤:“……”
桃桃瘫软在地装死,头顶烈日忽地被东西遮住。
她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看见南宫尘白袍的衣角,再往上,又看见他绝美冷冽的眼眸。
桃桃早已练就了一身本领,光看他的眼就知道他的心情如何。
她叫慧觉背,甚至叫根本不熟的李修胤背,却唯独不对他开口,他眼中情绪状似平静,但其实暗地里早已翻腾起江海。
“累?”
“是啊。”桃桃说。
“不过用不着你来。”她补充道。
“我是有原则的人。”她扬起眉梢,骄傲道,“当年就对你说过,我生前心里有一个……啊——”
桃桃只觉得灵魂一轻。
——她的灵魂被他从骨偶身体里抽了出来。
少女的躯体化为一只小小的骨偶落到南宫尘手里,灵魂在外。
这下桃桃可以飘了,不用再吃长途跋涉的苦,她刚开心了没多久,忽然觉得不对。
——此刻她不是一团意识了,而是变回了鬼魂。
一团意识可以无惧风霜雪雨在世间随意游走,可鬼魂是害怕太阳的!
头顶的树虽枝叶茂密,却不能完全遮挡日光。
光斑从枝杈间星星点点洒下落在她身上,差点烫死她。
周围离得最近、有能力为她挡蔽日光的,就只有南宫尘那身不透光的袍子。
她慌不择路,沿着他白袍的缝隙钻进他的袍子里,只从领口露出半个脑袋瞪着他:“你故意的?”
南宫尘平静道:“是你说走累了。”
“我走累了你不能背我吗?”
南宫尘:“你并未要我背。”
桃桃差点把牙咬碎:“把骨偶还给我,我可以自己走了。”
“不是所有地方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南宫尘冷淡地挑眉。
他转身离开树荫,走到太阳下。
这下,光芒更加剧烈,桃桃连脑袋都被迫缩进他的袍子里了。
透过领口,只能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眸。
桃桃瞪了他一会儿:“喂,你该不会是在吃慧觉和李修胤的醋吧?”
南宫尘没有吭声。
桃桃又问:“还是在吃我那素未谋面的、生前的……”
“闭上你的嘴。”他冷漠道。
桃桃不是能轻易被威胁闭嘴的人,她掐他的胸口:“小气的邪祟,到底有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啊?想给我当小三,还不准我提原配,这么霸道,你不如去——”
南宫尘将衣领拉开一道缝隙,烈日射进来。
桃桃瞬间变成鹌鹑,一个屁都不敢多放了。
慧觉和李修胤识趣地走在最后。
慧觉一副见怪不怪的老成模样:“没有见过吧?”
李修胤嗯了一声。
“我倒见过很多次。”和尚和李修胤分享自己的悲惨遭遇,“从前在蛮荒狱,他和现在一样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可每次她陪我去逛奴隶市集不带他,回来后,都像要把我生吃了。”
……
夜里,四人找了一处荒芜的道观留宿。
道观荒凉多年,早已没了人烟。
慧觉和李修胤捡了干柴在院里烧火取暖。
日薄西山。
桃桃终于能从南宫尘袍子里出来了。
她回到骨偶身上,发誓以后无论多累都要自己走路。
在他身上挂了一天,听着他怦然的心跳,被他的体温和味道包裹,她脸红了一路,也胡思乱想了一路。
道观杂草丛生,断壁残垣上开满不知名的野花。
南宫尘站在开满白花的残破围墙前,视线落在满墙杂花上
“这是四照花,一种人间罕见的灵物。”李修胤说,“采撷一朵带在身上,可幻化出四时日光,用以照亮。”
桃桃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既然是人间少有的灵物,你怎么会认得?”
李修胤狭长的眼中蕴染上一抹冷色,眼睑垂落。
他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了。
桃桃莫名其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嘟囔:“怪脾气。”
南宫尘还在看那四照花。
桃桃心底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她眯起眼:“明早要继续赶路,你该不会想采一朵花戴在身上,用来照我吧?”
南宫尘被揭穿,装作若无其事:“不是。”
桃桃威胁道:“要是明天还敢把我灵魂抽出来晒太阳,你死定了。”
南宫尘走回篝火旁,慧觉正在烤不知哪里挖来的红薯。
桃桃回头,见李修胤独自一人坐在道观残破的台阶上,望着山涧薄落的日光。
台阶四周生满半人高的杂草,野草蔓天,几乎将他吞噬了。
“他发什么疯?”桃桃不解。
慧觉道:“在他面前问花的由来,你说他发什么疯?”
桃桃恍然大悟:“妖王告诉他的?奇怪,他若真爱妖王,当初直接从了她不就得了?非等到妖王剔骨惨死才怀念当年的种种,人都死了,怀念还有什么用?”
慧觉:“邪祟与人之间的仇怨,哪是说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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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释然的?他家人当年尽数死于妖族之手,被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花绮然又是万妖之主,血海深仇,当真可以弃之不顾吗?”
桃桃想了想:“也不能全怪妖族吧?”
慧觉:“那该怪谁?”
桃桃伸手指天:“噬灵是邪祟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要怪应该怪创造了邪祟的造物主。明明妖族和人一样,吃五谷就足以生存,却非要在它们体内烙下对灵趋之若鹜的天性,有些时候杀戮也不是它们能控制的呀,就像狗控制不了吃.屎一样。”
“造物主?”慧觉不解。
桃桃解释:“就是你们所说的神明,说起来神明究竟是什么?真是一个神仙?”
南宫尘拨动火堆之中的柴。
慧觉和桃桃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他淡淡道:“神明即天道,并非一种具象的存在,而是一种规则和力量。”
“那就怪了。”桃桃拖着下巴望向篝火,“如若天道是天地间的规则,那天地间的一切都该由它创造,它既然分化出了南宫,就说明它在乎人间苍生,可若它真的在乎苍生,为什么不干脆在创造万物时抹去邪祟噬灵的天性?”
她这话说完,慧觉怔了,南宫尘也静了。
桃桃继续道:“我被帝钟所伤成为一团意识后,曾漂浮在一团混沌之中。按人间的说法,邪祟之所以拥有力量,凭借的是混沌之力,而灵师与邪祟互为天敌,凭的是灵力,这样说来,混沌之力与灵力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才对——”
“——可在那团混沌之中,我体内的灵力和混沌之力并不冲突,那空间之中的混沌也没有排斥我。”
方才还星斗璀璨的夜幕忽然飘来了几朵大块的乌云。
南宫尘仰头,眉梢微蹙。
“在我逃离之前,我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漂浮在混沌里。”
“它撷着混沌洒往人间,落在山间精怪的身上,也落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
“混沌之力与灵师的灵力——”桃桃没有看到天空的异状,她继续猜想,“——当真不是同一种东西吗?”
厚重的云翳中惊雷炸响。
在桃桃毫无防备之时,一道裹挟着火光的天雷朝她极速坠落。
桃桃反应过来时,躲避已然晚了。
她只来得及将身旁的慧觉推出天雷的范围,而后闭上眼睛。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来临。
她睁开眼,南宫尘挡在她身前,他掌间蕴了一道雪白色的光芒,与那天雷的电光相抵。
尽管神圣净化之力在他手中已运用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但那天雷的力量更强。
两相对峙之时,竟有一缕雷光冲破了桎梏,击落在他胸膛。
刹那间,白袍纷飞,鲜血四溅。
桃桃拨开他的衣领,那一片雪白肌肤已被烧灼得血肉模糊。
慧觉仰头,雷云散开,又恢复了原本灿烂星斗:“那雷分明是朝桃桃而来……”
南宫尘旋起眉梢:“噤声。”
慧觉抿唇,目光却一直望着天穹。
桃桃跑到残破的墙边,早在进来时,她就看到墙下生了许多清热止血的药草。
她浑然不觉那道雷的异常,采了几株药草,回来拿捣碎敷在南宫尘的伤口上:“太倒霉了,出个门都会被雷劈,明天一早得好好看看黄历。”
南宫尘没有说话,似在垂眸思考。
只有当桃桃冰凉的手触碰他肋骨时,他才抬起头。
桃桃手指落在他胸口,眉头紧锁:“这里的伤,为什么没有痊愈?”
除了新伤外,还有一簇旧伤。
他当日折断肋骨的伤口没有复原。
以他神明之力不死的体质,这不应该。
桃桃抬头看他:“你的不死之身,不在了?”
南宫尘垂眼:“是。”
“为什么?”她问。
他没有回答。
桃桃试探地问道:“因为我?神明无情,你动了情,这是它给你惩罚?”
他淡淡道:“与你无关。”
“怎么就与我无关?”桃桃拧眉,“明明是因为我才……”
“你未曾给我回应。”他打断她,“到此刻为止,动情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桃桃哑然。
南宫尘的眼眸看似平静如水,却压着一簇暗燃的火焰。
桃桃沉默,连与他对视都觉得窘迫,只好全程垂着眼睫,仔细擦拭他胸口的血渍,为他上药。
月色朦胧,照在篝火之上。
南宫尘偏头,望着两人在月下的影子。
单看那影,朦朦胧胧的,明明是在为他上药,却像是主动贴在他的怀里。
若影子里的假象能够成真,也是件不错的事。
他弹动手指,一缕雪色灵力落在影子上。
影子便真如他所想动起来,仿佛有了生命,在他面前演绎了一场他喜欢的戏。
专注上药的桃桃对此浑然不知。
新伤旧伤交叠,该是很惨烈的模样,可她在看伤口时,脑海中忍不住浮起了许多古怪念头。
她心想,从前他的肌肤也是这样白,这样滑,这样紧致漂亮吗?
月色低垂,道观齐腰高的荒草里虫鸣贴耳,几乎要钻到桃桃脑子里和她那些奇怪的念头打上一架。
她上着药,不知怎的把自己上得满脸通红。
当凉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进她的鼻端时,更红了。
如凛冽的冰雪,又带着微弱的血气。
可偏偏在两者之中,夹杂着让人心念皆乱的,她不知如何形容的味道。
慧觉早已不知所踪,连带着把李修胤一同带走了。
“鹧鸪天。”南宫尘的目光从影子戏上收回,忽然道。
“什么?”桃桃恍然间抬起头,望见了他在月色里清隽的脸。
“你问我那首小调的名字。”他轻声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头顶落英纷飞,树叶被晚风一拂,便散在尘世之间,遮住了清透的月色。
道观的天光变得昏暗而朦胧了。
在这样光线中,周遭一切看不清晰,给人一种隐匿在黑暗中的安全感。
——似乎无论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可以被遮掩的。
南宫尘撷了一片新绿的叶抵在唇间,吹起了曲调。
悠远,绵长,与桃桃刚醒来时听到的一样。
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桃桃心中忽地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这些年坐在高塔里,都在想什么?”她问道。
南宫尘静了静,言简意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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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轮到桃桃静了,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他觉得这无边夜色就要褪去,天光将至,她才开口:“我也想过你。”
“很多天,很多回。”
“在混沌里,我会想,这些年你在做什么,来到人间,我又想,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到现在,我依然在想,我这只没有前尘的鬼魂,却能刚好在无边的蛮荒狱里遇见你这只小怪物,是不是就叫凡人口中的缘分?孟婆族的人说过,我来自异界,那么我是不是总有一天要回到我该回的地方?”
桃桃呢喃了很多,却没有得到回应。
荒废的道观中,只能听到晚风吹动荒草的簌簌声。
下起雨了,一开始淅淅沥沥,越下越大,直至浇灭了篝火。
天地之间,一时间只能听见滂沱的雨声。
桃桃忽然难堪起来,她索性不说了,起身走进道观的正殿避雨。
这里荒芜已久,三清像前许久没有香火。
案台上有些干枯的果子,地上还有几只发了霉的蒲团。
桃桃绕到三清像后,那里灰尘少些,勉强能避雨。
南宫尘跟在她身后。
桃桃局促地站在角落:“跟着我做什么?”
他走近,她没来由紧张,后退了一步
他再走近,桃桃抬头看他。
黑暗中,谁都没有说话,却像是都知道对方想要说些什么。
桃桃退到尽头,无路可退。
他却近在咫尺了。
她想要从他身边逃出去,他抬手挡住她的去路。
他的声音在这幽暗的道观听起来低沉,又带了几分叫人说不出的蛊惑:“你在意我。”
桃桃像被踩到了痛脚,差点跳起来否认:“谁在意你了?”
“你在意。”他语气坚定。
“是因为我说想你?我话只说了一半。”方才说话时没有觉得脸热,现在那温度渐渐上来,叫她十分不自然了,“我是想你,可我也想慧觉啊,我还想慧觉养的鱼,还想被我砍秃头的树……”
在滂沱的大雨之中,院里传来窸窣的动静。
桃桃像是得了救星,推开他出去:“快让一让,慧觉他们回来了。”
她快步从他身边穿过,在即将绕过三清像时脚步却原地打滑,硬生生顿住,而后急转回来。
刚才的窘迫全部消失,借着嘈杂的雨声,她指着三清像的另一端,结巴了:“那那那那外边……”
来人并不是慧觉,是一对私奔的男女。
大雨喧哗,四野无人。
破败的道观便成了雨夜鸳鸯最好的温床。
两人进了正殿就剥落了彼此身上的湿漉漉的衣裳,急不可耐地纠缠在一起。
桃桃差点冲出去撞破别人的好事。
刚才雨声遮掩着,那声音并不明显。
现在注意力都落在上面,那暧昧的音调就格外清晰。
桃桃听着外面男人吭哧的哼声与女人娇媚的吟哦,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试图捂着耳朵隔绝那声音,越催眠自己不要听,听得越清楚。
最后,她放弃了,抬头看着面前的南宫尘:“能不能布道结界,把那声音挡住?”
南宫尘:“我不会。”
桃桃:“……”分明是在骗她。
“那隐身符呢?用上它,我们出去?”
他淡淡道:“雨大风疾,会弄湿衣服。”
桃桃:“……”
“你的心,在不静些什么?”他问。
“少胡说了。”她否认,“我才没有。”
于一片黑暗中,南宫尘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抵到潮湿的墙壁。
他手指冰冷,身上有淡淡的药草气味。
桃桃想要挣脱,但那力度对他而言就像挠痒痒,连他一根指头都拨不开。
下一秒,他的气息凑近。
没有知会,没有言语,他吻住了她的耳垂。
雨声嘈杂,脑海空白,桃桃忘记了言语和挣扎。
那吻沿着擦脸棱致的线条一路向下,落在了她莹白光滑的脖颈。
明明浅尝辄止,却如春风擦过,却叫人觉得沾染了些许旖旎的欲色。
南宫尘的唇在她颈间轻触了几下。
桃桃听到他低微却笃定的声音:
“你心里有我。”
桃桃抿着淡薄的唇:“我没有。”
“你心里有我。”他低沉的嗓音如天外的梵音,在她耳边萦绕。
温柔又灼热的气息倾洒在耳畔,桃桃不再否认了。
“有我?”他问道。
桃桃咬唇:“那又怎样?”
南宫尘静默。
雨声萧索,大雨之中,潮湿的泥土味充斥了这方狭小的空间,久久无法散去。
与之一起徘徊在他眼角鼻尖的是少女酡红的脸颊、被她咬出齿印的双唇,以及发丝间淡淡的青草香气。
许久后,他低声喑哑:“有我,就够了。”
第270章
我叫它桃夭。
雨下了一整夜。
三清像前的声音也持续了很久。
破败的道观在夜雨中潮湿闷热。
经年的灰尘浸在雨里,湿湿嗒嗒,泛着粘腻的潮味。
桃桃抱膝靠在墙边,听不见雨声,也听不见那男女纠缠在蒲团上的哼哧声,满脑子只有雨夜潮热的空气,以及掌心他的触感。
——他很凉,握着她的指尖像极了一块冰,缓解了她的闷热与焦躁。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靠近她,只是与她交缠的指尖一刻都没有松开。
直到雨云退去,暴雨骤歇,天边爬上灿烂曙光,他才侧过眼眸凝视着她:“我记住了,你心里有我。”
……
天蒙蒙亮,被雨打湿的草叶上沾了泥土的味道。
那对男女披上衣裳离开。
在外淋了一夜雨的慧觉和李修胤回来了。
他们浑身都被暴雨打湿,看向桃桃和南宫尘的目光有些古怪。
桃桃脸红红的,在看到慧觉精光烁烁的眼神时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连忙解释:“不不不……昨晚那不是我们……”
既然浑身湿透,就说明没有走远去找遮蔽物。
那昨晚观里的声音他们想必也听见了。
慧觉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你不要再说了的表情。
桃桃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眼前灰扑扑的三清像上。
尤其当她走到门口,闻到雨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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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若无的淫.靡味道,更是让她想要晕厥当场。
总之,是哪怕跳进汹涌的江水里都洗不清的程度。
雨过天晴,四人继续赶路。
桃桃虽然想死,但她离开破观前还是剥开南宫尘的衣领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确认没有变糟才上路。
这一路,山峦叠嶂,河流远阔。
谁都没有再提那晚的事。
多数时候,慧觉和李修胤慢慢走在最后,月蕊雉落在桃桃肩膀。
她一路东张西望,看山看水,看天空飞过的鸟。
天下太平,深山已无妖。
在深山里,生着一株罕见的凤指桃木。
南宫尘折下一根树干。
到了静谧的深夜,他坐在如盖的树荫里,指腹抵着匕首,一刀刀削去树皮。
无人的月下,他的背影有些孤独,尤其当惨白的月色落在那白袍之上,桃桃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她坐到他身边。
他动作顿住,但只是一刹。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与她说话。
在他手下,满地碎屑,一把木剑逐渐成形,他吹去剑身上木头的残屑,递给桃桃。
桃桃:“给我的?”
那些年在蛮荒狱,她教他剑法,两人以木枝对剑。
桃桃总觉得不顺手,曾嘟囔过,要是有一把好用的剑就好了。
“凤指桃木生来带有辟邪的力量,给你护身。”
前些天路过一座城池,桃桃在集市上买了一条剑套,但没有适合的剑,剑套一直空着。
南宫尘将木剑插进她身上的剑套里:“我叫它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心想,为一把剑取这样的名字,又在这样的月色下对她说,难不成是在暗示什么?
南宫尘抬眸,对上她的眼:“你又在想些什么?”
桃桃忙说没有,她问道:“你四处驱邪的那些年,也是这样跋涉的?”
穿越莽林、荒原、风沙,太阳酷烈,路途艰险。
她被困在混沌中那七年,他也是这样跋涉过千山万水,走遍世间的每一处吗?
“我说过,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他平静道。
风卷起他的衣袍,桃桃出神地看着他:“那你呢?你自己的心愿又是什么?”
南宫尘偏过头,只用深邃眼眸凝视着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
跋涉两个月后,四人穿过高山与荒漠,终于抵达了北域边陲。
眼前是一座城池,途径这座城池,再向北走上几十公里就是北域邪祟的地盘了。
风沙漫天,携带着凛冽的酷寒。
桃桃裹着南宫尘的袍子,只露一双眼睛在外边,也不知那袍子是什么材质的,总之,防沙又防寒。
南宫尘脱了长袍,白色里衣勒出窄细的腰。
他站在几乎被风沙掩埋的城墙之外,仰头望向破败的城墙。
城门大开,无人看守,整个城市静如荒塚。
李修胤:“抚北城也被邪祟攻破了?”
慧觉神色凝重:“三年前,尊上以神圣净化之力在城墙背后留下了千道取月印,有那些印记在,即便如邪灵王、妖王之流的大邪祟也难以闯入城内,除非弥烟罗亲自出手,但弥烟罗已消失九年了。”
血腥的肃杀之气传来。
桃桃站在静寂的城外,蹙起眉梢。
她掀去白袍迎风猎猎的兜帽,露出清透的眼眸,跟在南宫尘身后走入那荒凉的城池中。
因为严寒与风沙的缘故,城中房子大多坚固,由厚重的石头砌成,外墙屋顶裹着戈壁生长的长茅草。
比起王城的街道,这里残破且荒凉。
随处可见破败的树木,与落满灰尘的摊子,就是不见一个人影。
慧觉:“抚北城是驱邪司崔家的管辖之地,去城中央看看。”
崔家的宅邸位于城池的中央,远远就能看到。
崔家尚紫,整个宅子奢靡无比,用紫色的颜料漆了整个外墙。
朝崔家走去的路上,没有人烟的荒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渗入骨髓的冷意。
密密麻麻,全是尸体。
当时城内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城的人都逃往灵师所在的方向。
可他们都未能得偿所愿,全部死在了去往崔家的路上,被两个月的风沙与严寒侵袭,已经变成了干尸。
慧觉检查尸体。
——双眸紧闭,死时神情惊恐,没有明显的外伤。
“像是中毒。”慧觉看着死尸发紫的唇色。
南宫尘蹲下,他拿捏着一具死尸的手腕轻轻一按。
顿时,尸体干枯的骨肉爆开,神圣净化之力沿着肌肤的破口钻入,流向他身体的每一寸。
在那力量的驱赶下,有什么东西在干尸体内涌动,皱巴的皮肤被撑起一个不断蠕动的鼓包。
待到神圣净化之力流进头颅时,尸身的额心骤然裂开一条缝。
青紫色的皮被撑到极限,一只粉翼蝴蝶扇着翅膀从暗红的干肉中钻了出来。
那只蝴蝶展翅朝桃桃飞来,北域日光昏暗,映得它翅膀上的荧粉淡淡的好看。
——丝毫没有从人皮肉中飞出的恶虫模样。
因为它过分的美丽,桃桃没有产生戒心,因此也没有躲避。
蝴蝶就要落在她的发梢,一只修长的手从旁伸出,攥住了那只蝶。
南宫尘沾染神圣净化之力的五指并拢,眉梢微蹙,将那只漂亮的蝴蝶捏死在了指尖。
它的翅膀化为一抔灰色粉尘,他摊开手,随风扬走。
同一瞬,满街干尸的头颅同时破开。
千千万万只彩色的蝴蝶从死人的肌肤中腾飞,扇动着七色的翅翼在日光下扑烁。
李修胤凝重道:“这不是蝴蝶,是七色妖蛾族。”
慧觉:“妖蛾王是曾经魍魉鬼域力量仅次于妖王的大妖,如若满城的凡人都是被妖蛾所杀……不,不可能,就算是妖王,全盛之时都做不到在取月印的护佑下屠杀一座城,妖蛾更没有这么强,除非……”
涉及到世间的妖物,这超出了桃桃的知识储备。
虽然曾经的《蛮荒狱生存录》里也记载过七色妖蛾的存在,但过去九年,她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只能听着。
李修胤接住了慧觉的话:“……除非有人提前擦去了城内取月印的痕迹,邪祟无法触碰取月印,但凡人和灵师都不会被神圣净化之力所伤,妖蛾一族在城中有内应。”
慧觉先是一愣,随即转头看南宫尘:“先是神明天罚,再是北域边城被屠,他们知道,一旦北域被屠城,你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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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会前往镇压,难道这一切是驱邪司在暗中搞鬼?”
说话之间,七色妖蛾翅膀闪着荧光,铺天盖地朝四人而来。
南宫尘拉住桃桃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背后。
强横的属性之力从他身上爆发而出,神圣的气息充溢在城池每一个角落。
几个呼吸间,上万妖蛾的身躯便被击碎,化为荧色的灰粉从天空坠落,铺落在满地的尸体上。
南宫尘伸手接住一片妖蛾残破的翅翼,放到鼻端轻嗅,他沉声道:“祝仓之树的味道。”
慧觉恍然通透:“祝仓是上古神树,体内灵力无尽,若是妖蛾之王得到了祝仓,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就说得通了。就算你亲自出手,也是极难对付的敌手。”
寂静的城池中忽然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南宫尘淡然的目光陡然冰冷而锐利,回头望向四人背后的破烂摊子。
李修胤快步走过去掀起摊上的草笼,一个身穿紫衣的少女蜷缩在里面。
在看清她脸的那一瞬间,李修胤愣了。
慧觉无意一瞥,也愣了,他伸手揪住一旁桃桃的脸颊:“什么嘛?”
桃桃被他揪得很痛,却没有拍开他的手,她目光落在那紫衣少女脸上。
——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但无论是谁,在同时看到这两张脸时又会觉得很不相同。
很难形容,非要说,一个像开在暗夜泥沼里瘦弱的夜莲,一个如生在山尖不老的青松。
慧觉看着桃桃:“桃桃,你有姐妹?”
桃桃拧眉。
不知为何,在看到那紫衣少女和她相同却又并不相像的那张脸的一刻,她打心里觉得不适。
甚至产生一种想要将她一脚踹飞,让她甚至血溅五步的冲动。
少女咬着唇,浑身发抖,在看清来人时,她脸上略过一抹喜色,连滚带爬到南宫尘的脚下,去拽他袍角:“尊上,尊上请您救救我,也救救抚北城吧——”
她的手白皙,柔软。
眼看着就要触碰到南宫尘的白袍时,一只脚横空生出,落在她的胸口,将她当街横踹出十几米远。
紫衣少女满脸不可置信,她抹去嘴角的血迹,压掉眼中的阴翳,回头看向动手的人。
慧觉愣了。
李修胤愣了。
桃桃看着自己抬起的脚,也愣了。
……
“我以为你是邪祟,对不住了。”
坐在崔家的院子里,桃桃尴尬地解释。
实际上当时她并不是这样想的,踹她只是本能驱使,但不好这样说。
崔故伶擦去嘴角的血,望着桃桃。
她穿着南宫尘的白袍,坐没坐相,靠在长廊之下,嘴里叼了一根新摘的草叶。
大漠昏黄的日头打在她脸上,让她那张和自己相同的脸上镀了一层不羁又骄傲的柔光。
说是道歉,可崔故伶并没有从中听出愧疚的情绪。
因此,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她眼里忍不住流露出几分阴暗的颜色。
桃桃咀嚼着草叶,不知为什么,和这女孩相处在同一片天空下,让她莫名的不爽。
难道就因为长得一样?
崔故伶想要走到南宫尘身旁。
桃桃侧眼瞥她,只是淡淡的一眼,就让她脚步顿在原处。
——难以形容。
明明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的攻击性,可就是叫她后背发凉,不敢再动。
“两月前,北域邪祟攻入抚北城,妖蛾族屠尽城中百姓与灵师,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相较于桃桃清亮的嗓音,崔故伶的声音更软更柔,楚楚可怜地开口,柔弱得令人怜惜。
慧觉刚想安慰她,桃桃开口了:“城池被屠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她随手指着满街的尸体:“看你身上也没伤,应该不是重伤走不掉,这里百姓都死光了,你没人可守护,如果是为了给死人安葬,好像街上的尸体也没少几具吧?妖蛾还存在于死尸的体内,你待在城里两个月,它们竟然没发现你吗?”
崔故伶低声说:“我也不是总会待在城里,偶尔也会去周围的城池找些吃的……”
桃桃:“如果我没记错,周围十四城都被屠了,奇怪,你身为崔家人,发生这种事不跑回王城报信求援,竟然像个呆木头一样待在城里等人来救,这是什么道理?”
崔故伶:“崔家镇守北域,我是崔家人,自然秉持家族的坚守和信念,不能随意离开镇守之地,加上我生性软弱,实在不敢一个人上路。”
桃桃:“生性软弱不敢一个人上路,却敢一个人留在满是尸体的城池?你说自己秉持家族的信念,可你逃离家族一路逃到白塔之下让他给你种灵脉时,也没见你对家族有多看重啊?”
桃桃每说一句话,崔故伶的脸就白上一分:“你……”
她惊诧,桃桃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逃离北域的事发生在两年前。
那时桃桃已经住在白塔前的桃树上了,不仅目睹了那一切,更是听到了周围信众的交谈。
关于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的来历,她是清楚的。
“据我所知,崔家对你不好。”桃桃吐掉嘴里的草叶,痞笑,“以德报怨,对家族心心念念,你好善良啊。”
在她们你一言我一语间,三个男人一言不发。
慧觉和李修胤在看热闹。
南宫尘坐得最远,他戴上了一张无面的面具,仿佛事不关己。
慧觉见崔故伶脸色难看,拉动桃桃的袖子:“你怎么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桃桃,轻声问:“该不会是她长着一张和你一样的脸,让你察觉到威胁了吧?”
“威胁?”桃桃不解。
“怕他喜欢的只是你这张脸,怕他移情别恋……”
“放你娘的屁。”桃桃暴躁地揪起慧觉耳朵,“和尚就可以胡言乱语吗?以为你长大了,我不敢打你了是吧?”
“疼疼疼——”
桃桃松手。
她盯着站在院里的崔故伶,用只有慧觉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这女人很可能是在说谎,你验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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