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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 枝呦九 64547 字 8个月前

文渊侯夫人——当然,以祝家的品级,还是攀附不上的,但是祝夫人认识文渊侯夫人的小姑子的弟妹的三表妹——因着这层层叠叠的关系,她当然知道了此事。

这是件好事,文渊侯夫人并没有瞒着,可见两家是私下商议过了。

纭娘来做客的时候就道:“听闻是宋家三姑娘请了好几个姑娘一起去府中赏花,但三姑娘却屡屡向文渊侯大姑娘示好。”

洛阳多的是人精,就有人道:“你别是想她做你大嫂吧?”

宋三姑娘顿时脸色红了,支支吾吾,不敢再说话。于是众人都道这是宋国公府有意要娶文渊侯府大姑娘。

祝夫人也是听说了此事回来感慨,“都说这是门好婚事,宋知味人品相貌极好,是诸位姑娘都想要的好夫婿,没想到花落文渊侯府。”

祝纭就欲言又止,想起了兰山君在信中提及的“宋家上门提亲,道宋知味对我一见钟情,我不信,深觉有诈。”

这才多久啊……

她跟兰山君道:“文渊侯大姑娘正欢喜呢。”

兰山君却觉得宋知味不配娶这么个人。

文渊侯府大姑娘唤做秦娉婷,是个性子爽利的人,之后嫁给了庆国公府二少爷,跟纭娘做了妯娌。

纭娘性子弱,她便一直帮扶着,谁要是敢说纭娘是高攀,她第一个出来骂人。

兰山君想了想,便跟纭娘道:“虽背后说人不好,但我隐隐听人说宋知味是个只爱男人的断袖,你回去把此事告诉你阿娘,告诉她,宋家提亲,是伍夫人上门做的媒人。”

纭娘忧心忡忡回去了。兰山君也没闲着,来找郁清梧取经。

“于妇宅之事,我倒是知道该怎么做,但对付他,又不能只用后宅的手段——若是文渊侯答应了,秦姑娘不愿意嫁人也没用。”

她微微冷眸,“郁清梧,你知道该如何让宋知味娶不上妻子吗?”

郁清梧听见她说宋知味三个字,就已经品出了她的一些恨意。又瞧了瞧她的眼色,果然是不同寻常的。她上回提起宋知味也是如此。

若是说她记恨宋家那一回提亲,他却觉得以她的性子远远不至于。

但若是细细究寻,又未免伤她的心。他就不究也不寻了,至少不是看上宋知味了就行。

保得住自己的宅中人之位,别的少想也少思,如此,才是夫妻相守之道。

他虽然还没有成亲,但已经深谙此道,便顺着她的语气道:“这个鸟人——真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眼看镇国公府不成,竟然又瞄上了文渊侯府。”

他安慰道:“你别着急,我仔细想想办法。”

兰山君却听见“鸟人”二字,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去恨宋知味。

她而后笑起来,道:“对,这个鸟人。”

压着她的心事因为骂了这四个字轻松了许多,她跟他一块在菜地里走,顺便弯腰拔掉一些野草,道:“我知道,你最近在忙太仆寺的事情,我不愿意拿这件事情叫你分心,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做,我自己回去想想办法。”

郁清梧赶紧道:“太仆寺的事不是一日之间就能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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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让文渊侯拒绝宋知味却不是大事。”

他迟疑道:“文渊侯这个人,最重声誉,但又喜爱美色,为了不让人说他一树梨花压海棠,搏一个美名,于是……”

他难为情的说,“他把这些小姑娘都转给了年轻的学子做妾,等他过去切磋学问的时候,便能……”

兰山君诧异,“此事为真?”

郁清梧:“为真。”

他还是听太仆寺卿苏大人说的。苏大人养马,接触的人多了,什么事情都听说过一点。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道:“山君,你要不要多识得几个蜀州的姑娘?”

他跟邬庆川断离之后,倒是迅速转入了蜀州的乡党之中,颇得喜爱。山君之后嫁给他,难免要跟这些女子打交道。

兰山君点了点头,她本也有此意。她正愁没办法结识更多的人让自己立足。

她说,“还望你引荐。”

郁清梧哎了一声:“一定,一定。”

他心里美滋滋的。

夫妻相守,一块赴宴,定然能成佳话。

而后美了好几瞬,才又转回话题,“拿捏住了这个把柄,再把宋家的利害之处说一说,文渊侯就不得不消停了。”

他要脸。

兰山君却想到了秦姑娘的那个性子。

犹如她自己养成的这种拧巴性子,她是不是也因为有这么一个父亲,所以才像一个一点就着火的炮仗一样呢?

她叹息一声,“人人皆有苦楚。”

她一直以为文渊侯府大姑娘是个什么都不愁的性子,所以才那般明媚而无惧。

她带着慧慧回府了。郁清梧送了出去,当晚回去写札记,落笔已经是山尊二字。

他写道:“因有山尊,我从不知瑀瑀独行之苦。”

连骂人也是一块呢。

只是山君心事太重,他又不知道如何开解。

第二日早间,他起得早早得堵钱妈妈,“我求您老人家一个事情。”

钱妈妈正在煮粥:“什么事呀?”

郁清梧:“教我几句骂人的话吧?”

钱妈妈不明所以,“做什么要学这个?是要去骂邬庆川?”

郁清梧摇头,蹲下来给钱妈妈往灶里面放柴火,“我想要教给山君。”

钱妈妈拿着勺子盛粥的手就顿了顿,“什么?”

郁清梧:“我昨日教她鸟人,她还挺高兴的。”

钱妈妈就举起了勺子朝着他打去,尊卑也不顾了:“天杀的——你这个鸟人!你教她这个干什么!”

【&#128226;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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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6?偏我来时不逢春(36)

◎只看得见眼前的洛阳城,却看不见外头的天下山川◎

郁清梧既然答应了解决文渊侯的事情,当然要把事情办好。这也算是山君第二次托他做事——上回查点天光的典故将人家弄哭了,这回可要哄笑了才行。

于是细细筹谋几日,谋划好了,便下值之后就往文人爱去的高竹馆去了。

爱诗文的文渊侯果然就在里面坐着与人切磋书法。郁清梧也不过去跟他说话,他自寻了一处雅座,叫了一壶茶——三文钱一壶,如今银子可珍贵,他舍不得用,恨不得将俸禄都省下来送到兰山君的手里。

他如今也算是名人,一进门就有人盯上他了。有些瞧不上他现在的名声,叫他“三姓家奴”——先投的邬阁老,而后又跟着皇太孙,但同时又在蜀党里头掺和,可谓是结党营私,丢了读书人的脸面。

不过有人却不在乎这些,只想着攀上他谋利,于是纷纷过来搭话,郁清梧不管谁来,都说起养马的事情。

太仆寺确实是被文人嫌弃的。他说了几句,这些人便跑得远远的,只怕他将自己也弄去养马。

郁清梧耳朵清静了,继续喝茶,茶喝完了,他问小二,“可以续些水吗?”

小二还没见过这般的大官!他连忙点头:“可以的。”

郁清梧再掏出一两银子:“再请给上头的文渊侯一壶新品茶,就说,他今日做的诗句我很喜欢,这是敬他的。”

小二哎了一声,稀奇的看了他一眼。

自己喝三文钱一壶的,倒是给别人上好茶。

小二端了茶去,一桌子七八个人在,俱都诧异。文渊侯心里得意,却好面子,便皱起眉头,“我不喝他的茶。”

他是个最爱声誉的,推崇古礼,郁清梧不尊先生,便是对古礼的践踏。他不能给好脸色,一旦给了,便是失了脸面。

小二无法,只能端着茶下去,求道:“大人,文渊侯爷说他今日不想喝茶。”

郁清梧就道:“那就算了,放在这里吧,我自己喝。”

小二见他宽和,连忙擦擦汗,将茶水放在桌子上走了。郁清梧把这壶茶喝了一半,又将自己三文钱的茶水倒进去兑一兑。

小二瞧见了,连连诧异,本是要等他走之后捡了喝的,现在也不想喝了,嘀咕道:“实在是抠门啊……好茶泡水,味道能一样嘛?”

等他走了,郁清梧茶也喝得差不多了,便把今日苏大人给他的让公马发情的药也丢进一点搅和好。

他走了。

文渊侯在二楼见他出门,急急结束自己这桌,又叫小二过去,“人走了么?”

小二:“走了。”

文渊侯:“走的时候什么样子?”

小二:“瞧着不太高兴。”

文渊侯犹豫几瞬,去了郁清梧的雅间。

而后看见了桌子上的茶。

茶倒是喝得差不多了,他想了想,倒了一杯喝下去,品了品味道,准备作诗一首。

做人留一线,如今郁清梧正盛,他不能真得罪。喝下去,品出一些滋味,当即写了一首《高竹馆赠郁清梧诗》,以备下次跟郁清梧交好,免得郁清梧今日被下了面子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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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刚喝下去没多久,又在雅间碰见了宋知味。

宋知味也是来寻文渊侯的。

他对母亲和三妹妹做的事情很是不喜。本是说好了要慢慢来的,谁知道三妹妹赏花宴一散,就传出了他想娶文渊侯府姑娘的话。

母亲气得大骂三妹妹,但已经无济于事。宋知味便来找补。

姻亲姻亲,除去对女子的喜爱,两家结亲,当然还有对岳父人品的敬重。

他特意在下值之后来了高竹馆,也点了一杯茶给文渊侯,请了他在雅间里面说话。

文渊侯自鸣得意:可见自己的才华真引得这两位天之骄子对我钦慕。

他便又要写一首诗句赠与宋知味。

宋知味:“……”

好。

他垂眸,一边喝茶,一边想今日在兵部的事情——他这几日补了兵部给事中的职。

太仆寺也是隶属于兵部的。郁清梧想要动太仆寺,兵部其实并不答应。太仆寺这几年一直在卖马,卖出的马匹银子留下来,兵部就成了最富裕的地方。

这种好事,谁要是敢挑头,谁就要被群起攻之。

但是郁清梧这个人,越是看他行事,就会发现他跟之前的那些正人君子都不太一样。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他没有高举着为天下百姓的旗号,而是抓着博远侯府打三寸:博远侯府暗地里走私茶叶。

他跟博远侯府本就是有仇的。这么一来,他动不动太仆寺无人在意了,只在意他能不能彻底扳倒博远侯。

太孙一党肯定是要帮着的。魏王也要帮啊。他早就想搞博远侯府了。

正好皇帝看齐王不顺眼,这时候不搞博远侯什么时候搞?

他还派人送礼给郁清梧。

他跟魏王世子道:“这是个狠人,像是一条疯狗,咬住人就不放了,比邬庆川厉害。”

有人便给郁清梧定诗: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于是,宋知味才进兵部几天,耳边便时常听见郁清梧三个字。

他心中生出些郁郁之气,总觉得事情不知不觉之间,突然变得失控起来——有时候,他总觉得,郁清梧不该是这般顺的。

该这般顺的是自己。

他皱眉,又想起了兰山君。当初去镇国公府提亲的时候,应该要说个其他的缘由,否则现在也不会说个亲事颇为艰难。

临了还要来跟文渊侯这等人周旋。

他抬头,正要夸赞几句文渊侯写的诗句,就见他身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红通通起来,一身的衣裳就要脱尽。

宋知味闭上了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出门,还要为文渊侯隐瞒。他丢了银子给小二,叫人去文渊侯府请文渊侯夫人带着大夫来。

这叫什么事情?

但也大概知晓,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文渊侯这个人,最重声誉,此事一出,哪里还有脸面跟他谈儿女亲家?

事事都背。

他紧紧拧眉,盘算着如何翻身。

——

文渊侯府里,伍夫人正被请了来问话。

伍夫人很后悔!当初干嘛要答应宋家去镇国公府呢?徒惹出许多是非来。

她坐立不安,僵硬的笑,文渊侯夫人却紧紧逼问,“听闻你曾经为宋知味去镇国公府提亲?”

伍夫人尴尬的笑。

文渊侯夫人就懂了,她握着伍夫人的手道:“我知晓你为难,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她低声道:“要是她出了什么差错,我便也不能活了。”

伍夫人也是有儿女的,闻言叹息一声,道:“确实去过。但是镇国公府拒绝了,那边早说好了人家。”

文渊侯夫人是打听过的:“是,我听说已经跟郁家定亲了,还是陛下赐婚。”

她看着伍夫人:“若仅仅是这般,我也不会来问你了。毕竟婚事么,总是要相看几家的。”

她道:“但我怎么还听说……宋知味有断袖之癖?”

伍夫人脸色就不好起来。这事情,她怎么答?再是侯夫人也不能这般直直的问啊。但抬头一看,只见文渊侯夫人双眼已经红了,又不由心软,“这事情不算是秘密,是被人说道过几天,但谣言么,是最不能当真的。宋知味房里是有人的。”

文渊侯夫人:“若是这事情算是空穴来风,那——宋家上门提亲,说的是对兰六姑娘一见钟情吧?”

伍夫人脸色大变,蹭的一下子站起来,大声道:“夫人一句一句,原来是套我话来了!”

她转身就走,文渊侯夫人也不拦,等人走了,她看向屏风后面,“出来吧。”

秦娉婷笑着走出来,道:“伍夫人心还挺好,这般做样子给咱们看,既不得罪宋家,也没有说不是,那事情应该是真的了。”

文渊侯夫人叹气,“是。都是有儿女的,谁愿意在这上面造孽呢?”

又叫婆子来,“伍家大儿子最近不是在看铺面么?且教人把咱们中正街那边的铺子让利出去。”

婆子领命而去,秦娉婷坐下来,“母亲,现下咱们该怎么办?”

文渊侯夫人大怒:“宋家做事,未免太不体面!咱们就是败落了,好歹也是侯府,怎么能如此敷衍?就算是要谋算着娶你,也该是慢慢谋划才是,如今算是什么?”

她掉泪道:“你父亲心里乐意着呢。”

秦娉婷皱眉,“其实我觉得,宋家三姑娘那日也挺奇怪,好似是故意做出那副样子给我看,如今想来,我估摸着她是知晓什么,却不好直言。”

文渊侯夫人擦眼泪的手一顿,“是么?”

秦娉婷点头:“当时没有仔细想,只高兴去了,但现在想想,实在是有些奇怪。”

文渊侯夫人便更加肯定宋家这门亲事不能要,她道:“我要想个办法——之前镇国公府不是马上就给兰六姑娘定了亲么?我也给你定一个。”

秦娉婷是愿意的,只是现在从哪里去找合适的去?

正是烦忧的时候,便有婆子急急进来,道:“高竹馆来人,说咱们侯爷得了急病,要请夫人带着府里的大夫过去一趟。”

文渊侯夫人险些破口大骂,但还是问,“是得了什么病?周边有什么人?”

婆子:“宋家大少爷在那里。”

文渊侯夫人便只能带着大夫过去。宋知味守在门口,倒是彬彬有礼,一派周正之气,道:“既然夫人来了,那我就先告退了。”

文渊侯夫人没留他。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是丑事。

她带着大夫进屋,两眼一黑。

果然是大大的丑事。

一路上遮遮掩掩,这才把事情办妥了,确认不曾传出去。而后又把女儿叫过来,“咱们家跟宋家的婚事算是黄了。”

秦娉婷倒是想得开,“不是正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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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答应吗?如此不是正好么?”

文渊侯夫人咬牙,“也是,这也算是好事了。”

而后顿了顿,道:“不是说宋知味是断袖之癖么?你父亲和宋知味……两个男人呢,这般的恶心事情,我是不敢想的。”

秦娉婷笑起来,“母亲不要胡思乱想,何至于此呢。”

文渊侯夫人:“你年岁轻,不懂这些脏事。”

又哭道:“到底是我不好,当初嫁了这么个人,给你找了这么个父亲。如今又该怎么给你说婆家呢?”

秦娉婷只能安慰,“各人自有各人的姻缘法,母亲别担心。”

——

另一边,郁清梧又去镇国公府跟四老爷喝酒。酒过三巡,赵妈妈过来送果子酒,他便马上要出来吹风。

都是过来人,四老爷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道:“快去吧。多吹一吹,我自己喝一壶就散席。”

郁清梧欢欢喜喜去了。兰山君穿着一件赤红色的衣裳站在扶疏花木旁等他,见他出来,朝着他点点头,便又朝着前头的凉亭里面走去。

如今六月,正是炎热的时候,亭子围着水造,比别处更加凉快些。

郁清梧跟过去,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兰山君:“你的事情,自然会到我的耳朵里。”

府里的耳报神多得很。

不过是简单一句话,郁清梧却听出了万般情意。有时候他想,做人还是不要做明白人好,就这般做个糊涂鬼,她说天,他只要想同在一片天,她说地,他只要想同耕一块地,于是天地就宽广了。

他轻声道:“我今日偶遇文渊侯去了。”

兰山君就发现他做事情很是快,她好奇问,“你怎么做的?”

郁清梧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道:“他本就有……瘾疾,但在文渊侯夫人面前要脸,于是一直吃着药呢,只是在外头玩起来,却是……那样得很。还专门喜欢十几岁的小姑娘,经常不回家的。”

上回就不敢说这般明白,毕竟是涉及不好谈的一面。但这回事情做下了,便也不敢瞒着她。

他道:“我和宋知味都在兵部,瞧了他几日,就瞧出了他的意图,挑了个他会去高文馆的时候。”

“如此一来,便碰见了。碰见了,就会出事。”

兰山君细细体会其中的关节,而后沉默了好一会后才道了一句,“宋知味好像也不是很厉害。”

郁清梧没有贬低他,道:“他才学还是有的,但手段却还没有学会,毕竟刚出来历练。”

不像他,他是在淮陵练出来的手段。当时要跟当地的豺狼虎豹斗,没有一点本事是不行的。

兰山君若有所思。她上辈子是在一年后才碰见的宋知味,那时候他应该老练多了。

她道:“那文渊侯和宋知味不会想明白是你做局吗?”

郁清梧笑起来,“成王败寇,等他们想明白的时候,事情已经做好了。”

他道:“你不是已经请了寿老夫人与文渊侯府大姑娘做媒么?还是庆国公府。”

兰山君点头。而后明白起来,“于文渊侯府,是给一颗甜枣,于宋知味,是继续得罪。”

到时候时过境迁,吃甜枣的闭了嘴,得罪的还要继续得罪,索性就得罪了。

兰山君笑起来,再一次仔仔细细看郁清梧,发现他抛去一身的正骨,其实也是个风趣的人。

她以前因知道他将来的结局,所以总是带着一股悲凉,便以为他这个人也是如同她一样,总有万山愁雾化不开,时时痛苦,夜夜难眠。

但他其实跟她完全不同。抛开他身上这层她自顾自萦绕上去的悲戚,他已经在无形之中以温柔为底色,以风趣为日常,高高兴兴,欢欢喜喜的在活着。

他是个喜欢朝前看的人。犹如一棵长在悬崖下的梧桐树,虽然身处昏暗之中,却不断的往岩石里扎根,往天伸展枝叶,于是石破天惊,连带着站在他树下歇脚的她也被带得有了万般希望,让她觉得报仇两字,其实用不到十年。

她晚间在札记里面写道:“元狩四十八年六月十三,站在梧桐树梢观贼,发现贼人尚且年幼,虽然胸怀大志,想要做天下第一贼,但只看得见眼前的洛阳城,却看不见外头的天下山川。”

这时候的宋知味,还周旋在文渊侯府等事情中,与同岁已经大放光彩的郁清梧并不能相提并论。

后来有人把他们两个称为北宋南郁,实在是谬处。

她写完,将札记收好,又写下了文渊侯府四个字,深吸了一口气。

第二日,文渊侯在府中无颜见妻女,早早的就留了书信说要出门游学。至于游到哪里去,文渊侯夫人是不管的。

毕竟,他已经留了书信下来,说:“我等门楣,世代清流,不贪权谋利,不攀附权贵。若是跟宋家结亲,便是叫世人笑话我是个攀附权贵之人,此事不要再提。”

文渊侯夫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道:“倒也算是有惊无险。”

正欢喜,就听婆子道:“夫人,姑娘,寿府来了个妈妈,说想求见您。”

文渊侯夫人诧异,“寿府?”

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回过神来。

倒是秦娉婷高兴道:“母亲糊涂,世上除了寿老夫人,哪里还有姓寿的?”

文渊侯夫人就想起了镇国公府六姑娘的婚事是寿老夫人做的媒,蹭的一下就站起来,“快,快请。”

钱妈妈就被请进来了。先是问好,而后看向秦娉婷,笑眯眯的不说话。

文渊侯夫人心中如惊雷一般跳起来,赶紧叫女儿出去,“咱们府里有好茶,你快去给钱妈妈沏茶来。”

等人走了,钱妈妈才笑着道:“叫夫人笑话了,只是有些事情,姑娘在,反而是不好说的——我们老夫人最近做了一桩媒,便被人惦记上了,这不,又被人请来做媒了。”

她道:“她让奴婢送了帖子来,若是您愿意,便想请您上门说说话。”

又道:“她老人家本是今日要亲自来的,只是实在是身子不好,还望夫人见谅。”

文渊侯夫人连忙摇头,“小辈们的事情,还要劳烦她,已经是羞愧不已了。”

又见钱妈妈如此直白,忐忑的心终于定下来,问,“不知道是谁家?”

钱妈妈:“庆国公府二少爷。”

文渊侯夫人大喜,“请跟老夫人说,我一定赴约。”

她欢欢喜喜的送了钱妈妈出门,回去之后坐在堂庭就大笑出声,“好好好,这就是大悲大喜了。”

秦娉婷担忧问,“母亲,你还好吧?”

文渊侯夫人拍桌子:“我没事。我非但没事,我还要把此事大操大办才行。”

钱妈妈又掺和进了一桩媒里面,也很高兴,回去跟兰山君道:“事情肯定是成的。”

她好奇问,“你怎么知道庆国公夫人肯答应此事的?连我都没有听闻过。”

因寿老夫人喜欢打听各府的事情,所以钱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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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也知道不少密辛。像文渊侯府的事情,她就是知道的。

她跟兰山君到:“以后你尽管来问我就好了,这些事情,我比郁少爷知道的多。”

兰山君认真点头,“说不得以后还真要用上您知道的秘密。”

而后道:“上回我在宋府吃宴席的时候,就见庆国公夫人朝着秦姑娘看了好几眼。”

钱妈妈笑起来,“你这双眼睛啊。”

本是高兴的,但一想到好好一个小姑娘,这般懂人的脸色和眼神,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便叹息道:“你这双眼睛啊,等有时间了,就休息休息。”

兰山君笑着道:“好啊。”

文渊侯夫人这次的手脚很利索,几乎是跟庆国公夫人见了一面就把事情定下了,而后想了想,跟秦娉婷道:“你写个帖子给镇国公府的两个姑娘,祝家的纭娘,再有你相好的几个,请她们两个来府上聚一聚。”

秦娉婷正有此意,“这次的事情,咱们是承情的。”

文渊侯夫人笑吟吟点头,想了想,而后道:“这样,不仅你请,我也请,咱们把夫人姑娘们都请来,你定亲这么大的事情,正该许多人知道。”

她恨恨道:“他们欺负镇国公府那一家子怂包不敢出声,我可是敢的。”

但其实都不用她请人,洛阳城里许多人家就都纷纷猜测上了。

伍夫人就又被各家请了去。

她娘家嫂嫂问,“咱们是同根的,你可要透个底给我——宋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镇国公府不要,而后文渊侯府也不要,急急忙忙的,一个两个都定亲了。”

伍夫人:“……”

她真服了。

她僵硬的笑着,“我哪里知道啊?”

娘家嫂嫂:“咱们家也看着宋家的大少爷呢,到底成不成,你给个准话。”

镇国公府和文渊侯府都成,没准她家也成呢?

伍夫人想来想去,还是摇头道:“不成。”

肯定是有问题的。

只是哪里有问题呢?

伍夫人不知道啊,她只能尴尬的笑,僵硬的笑,恼人的笑,最后愤愤离场以示清白。

37?偏我来时不逢春(37)

◎父字就没了头上那两撇,没了庇佑之心,就只剩下一个乂◎

宋知味的婚事要彻底搁下来了。

宋国公夫人气得两眼翻白,“怎么会如此呢?”

她骂,“文渊侯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要跟我家对上么?”

伍夫人僵硬的笑。

——她又被拽过来问话了。

一步错,步步错,所以她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去镇国公府一趟呢?

宋国公夫人正在气头上,自然不饶她,一味的质问,“外头都传我儿什么,夫人也知晓吧?我不过是请夫人去说个亲,如何到头来……”

她恨恨道:“倒是传出许多闲话来。”

——那你又为什么要跟我说你儿子对兰六姑娘一见钟情呢?

伍夫人心里也不痛快:又不是真的一见钟情!若随意换个说法,或看上了兰六姑娘的人品,或看中了镇国公府人口简单,那后面再说其他人家,便也周全了。

却偏偏要说一句一见钟情,想着叫人觉得你家不是瞧上了镇国公府的门第,又能传出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锦上添花。

好嘛,好处想要全了,现在人仰马翻,倒是来怪我了?

她觉得自己的脸迟早要变得狰狞,但又没有文渊侯夫人那份气魄敢呛声,只能低下头轻声道:“实在是太巧了……”

“当初去镇国公府,我真就是说个亲,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就传出了大少爷跟兰三少爷……”

“这段日子,也有人问我的,我都是说此乃无稽之谈,她们也都信,也都觉得若是连他这般的洁身自好之人都要被造谣,以后叫那些正人君子如何自处呢?我们都说您家这是无妄之灾了。”

“彼时虽然有人传了闲话,可夫人也瞧着,那些都是凑热闹的,并不是真愿意信,所以后面文渊侯夫人才欢欢喜喜的想要答应婚事。”

宋国公夫人听了此话,心里到底舒服些,“就是这个道理,本就是乱传出来的。”

伍夫人看了她一样,叹息道:“我也本以为就此打住了,结果,却又传出文渊侯和大少爷……”

“哎,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

宋国公夫人气得拍桌子,“莫不是文渊侯夫人传出来的?”

伍夫人再次叹息,“倒是不知。”

只知道如今宋家瞄上哪家说亲,哪家的兄弟乃至父亲叔伯都要解释解释自己并无这个爱好。

伍夫人站起来,踟蹰道:“我没有把事情办好,已经是心愧了,更不敢用夫人的茶,这就回去面壁吧。”

宋国公夫人却开始圆话,“我刚刚是迁怒于你了,是我的不是,你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伍夫人捏着鼻子认下,“谁碰上这事情都是要怒的,夫人已经算是心平气和了。”

等她走了,宋国公夫人狠狠心,干脆又挑了几个美貌的丫鬟给宋知味送过去,“我倒是要看看谁说他是断袖!”

此事被宋国公知晓之后,皱眉道:“君子行得正,坐得端,怕别人说什?*?么呢?何必要弄得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

宋国公夫人哭道:“这还不算大事?如今有了谣言,谁家好姑娘愿意嫁过来?”

宋国公:“这算什么大事?等过一阵子风声过去了,便也就消停了。”

他道:“咱们第一步走错了,后头也不好再去拦着别人不说。且这种事情,最好就是不要管,等知味在朝中做几件事情,名声大噪,今日之事,也算是风流,平添一件趣谈罢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道:“待会知味回来,便叫他来我的书房里。”

宋国公夫人只好作罢。

宋知味下值的时候,已然是黄昏了。他跟兵部尚书林奇喝了酒,一身的酒味。宋国公等他喝了醒酒汤之后才问,“林奇如何说?”

宋知味:“林尚书说陛下今日并未驳回太仆寺举证博远侯私贩茶叶的事情。”

宋国公早已经猜出来了。他舒出一口气:“博远侯大概率是保不住了。”

他笑了笑,“这样也好,博远侯把着洛阳府的兵,这回漏出来,咱们也争一争。”

宋知味:“太仆寺正苏敏对郁清梧颇为赏识,一是因着蜀州,二怕是跟郁清梧做了什么交易,这才让他一路打着太仆寺的名号往博远侯府的门楣上面踩。”

他问,“父亲可知道苏敏是为了什么?”

宋国公思虑:“苏敏这个马夫,平日里古板得很,我不曾接触过。”

他想了想,道:“估摸着是皇太孙的用意了。”

宋知味点头,“父亲和皇太孙最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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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公:“太孙私下里见了我还是和气,可见是有意亲近的。但明面上却依旧不敢走得太近。”

他道:“我猜着,太孙这是被吓怕了。但这般也好,我仔细想过,如此咱们家还做中正之臣,只在陛下的心意之下偏向太孙就好。”

他的从龙之功心思也渐渐的消退了,重新冷静下来,发现太孙当时没有答应他的联姻实在是明智。他这几日每每想起此事就出一身冷汗,感慨道:“怪不得东宫,齐王,魏王争得你死我活,什么昏招都用。我之前旁观着,总不觉得有什么,有时甚至觉得他们蠢笨。可这次自己狂妄了一回,才发现人在局中,总想着要搏一把的,便也就失了平日的理智。”

宋知味闻言点头:“我知晓父亲的意思了。”

他道:“那太仆寺的事情,既然是太孙的手段,可要帮一帮?”

宋国公摇头,“暂且不出手,且看郁清梧如何对付。”

又问宋知味,“你最近的谣言,可想过怎么办?你母亲担心得很。”

宋知味笑了笑,“小人在背后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是不在意的。但蝼蚁常往身边凑,踩死了还算是我的因果,我却是不喜。”

他道:“父亲放心,我会让人去收拾的。”

——

兰山君最近做了挺多事情。先与秦娉婷结识,将事情能说的说了个七七八八,又提起谣言:“若真有那般的毛病,只怕是随意想个借口,把咱们这般府邸的姑娘娶回去放着,外头看着花团锦簇的,说不得还要夸咱们一句好福气,可内里是什么样子,只有他的妻子是知晓的,但嫁过去了,难道还要闹起来不成?家中姊妹也不要嫁人了,只能忍气吞声,谁让门第不成呢?”

秦娉婷是个性情中人,立刻气得脸色通红,怒声道:“其人心思浅薄,故作高深,不将女子看成是人,如此推算,也是没把自己的母亲也当成生母孝顺,只一味戴着高帽,索性晚间将帽子摘下来喊娘亲罢!”

她道:“你放心,文渊侯府不成,但我母亲娘家却不是好欺负的。”

这也是宋国公府看上她的缘由。

秦娉婷,“我母亲性子比我还横呢,什么话不敢说?”

兰山君忍俊不禁,发现她跟上辈子一般,性子一点没变。且跟纭娘也迅速相熟,立马有了兴致,要跟纭娘结拜,吓得纭娘连连摆手,“往后吧?”

这才认识多久。

兰山君只在一边看着,并不掺和。接下来一月,她又和纭娘一块去了几次蜀州一党的赏花宴,认识了好几个性情合得来的同乡姑娘。

如此到八月里,朝堂传来消息,博远侯终于认罪,但却拉着邬庆川一块下水,一口咬定邬庆川跟自己做过茶叶的生意,谋利五十万两白银。

此事一出,朝臣俱都哗然,邬庆川竭力否认,博远侯却有证据。

皇帝只好让人先罢了邬庆川的职,幽禁在大理寺里,等候三司会审。

这些事情,上辈子都不曾有过。

兰山君第一次站在这场洪流里看官场百态,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她看得懂了。

以前看这些,总觉得高深莫测,但如今看,事事有根据,只要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人人的想法都能知道一二。

比如齐王。他最开始是不愿意放弃博远侯的,一直在苦苦挣扎着,奈何皇帝觉得他势力太大,所以执意要杀掉博远侯。

在僵持两月有余后,死是一定要死的,索性就把郁清梧也拉下马。

郁清梧是邬庆川的学生。即便现在已经割袍断义,但也是他的学生。

两人只要没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外头骂是骂,但却是不认的。比如朱氏,她就时不时要问一句,“怎么还没和好?”

所以邬庆川一旦进了牢狱,郁清梧即便不跟着进去,那也要避嫌,将此事交给太仆寺其他人来做。而无论邬庆川定不定罪,曾经亲手操持此事步步紧逼的郁清梧,便成了凶手。

若从前他背叛恩师是传言,那这件事情就是证据。

若从前他的品行还能“遮掩”,那这件事情就要把他钉在耻辱柱上,任人评说。

天地君师——他是要被人扒下皮来的,尤其是被同门抽出脊梁骨,一点一点的戳穿他的血肉。

她记得自己上辈子听闻他的名声时,也曾敷衍的应和说此事的夫人一句,“啊?还有这般的事情?真是骇人听闻。”

但现在,她坐在菜地里慢吞吞的想啊:原来是这般的。

原来他的一生,从这时候开始,就已经朝着最后的定局去做了。

她想帮他,但她只有一把刀勉强自保,却搅弄不了风云。她看着天怔怔发神:还是太弱了。

若是她的力量再大一点就好了。

她对付宋知味,不用再从妇宅手段去,即便用尽了谋算,对于他还是不值一提。又好比她跟齐王,隔着层层叠叠,近身都不能。

她得想个办法,让自己也能跻身进去。

她拧起眉头,却下一瞬间,眼前就出现了郁清梧的脸——大脸。

她好笑的挪开眼睛,坐起来,道:“郁清梧,你回来了。”

郁清梧哎了一声,去拿起旁边的水勺浇地,笑着道:“山君,你在想什么?”

兰山君走在他的身边,他弯腰浇水走一步,她也跟着走一步,感喟道:“我在想,我之前大言不惭了。”

她跟他说要帮他,但其实她真正看懂了这股洪流,却什么都做不了。

郁清梧闻言,只觉得山君实在是可爱。

怎么会有这般好的姑娘呢?

他一边浇水一边温和道:“世人皆说我错,但因有你在,只要看你一眼,我就知道,我没错。”

这难道还不算帮他么?

他笑起来,给小菜苗又浇了一勺水,“山君,你帮着我匡正了本心,若以后我能成事,你占五分。”

这话,跟骗孩子一样。

但他说得认真,她也就信了。她便问起朝堂的事情来,“邬阁老怎么想?”

郁清梧说起邬庆川,脸上倒是没有变。他说,“陛下将他从蜀州调回来,并不是让他就这样死掉的,他还有大用。”

他解释道:“齐王根基最好,在洛阳经营最长,洛阳的贵族,大部分与他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魏王后头才起来,虽然也有十余年了,现在可与齐王一拼,但当年对上齐王可打不过,于是陛下就给了他晋党。”

魏王的母妃是晋州太原人。

“至于蜀州一党,大理寺卿徐大人,便被陛下隐隐给了太孙——太孙暗地里结交他后,陛下并没有出手干预,便算是默认了。”

但即便这样,齐王的势力还是太大了。

兰山君点点头,“我这几日也算是想明白了这些党争。”

郁清梧见她听得认真,于是一高兴,再次给小菜苗浇了一勺水,“齐王势力太大,依照陛下惯常的招数,便需要把齐王的势力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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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分,不是跟齐王分崩离析,而是分成齐王的左右手互相损伤。

邬庆川便在这种时候调回来了,成了阁老。

郁清梧低声道:“邬阁老……自小虽然放荡不羁,却会做诗句,文章,年少的时候已经有美名了。后来跟着先太子和段伯颜振臂高挥,曾经做过许多为民谋利的事情。”

“再后来被贬蜀州,也有不少悟道的诗句传出去,成了人人传颂的文章,算是文坛里的第一人。”

这般的人,又是洛阳人,于是他便被调回来,成了“洛党”,分走了齐王手里的权势,却又被齐王所用,去压制博远侯。

他摇摇头,“所以陛下不会杀他,他还有用得很。齐王也不会真的放弃他,毕竟是陛下给他的人。”

兰山君却想到此事之后的影响,“你如今是蜀党,邬庆川是洛党,蜀洛两党,并没有明面上敌对,但是经由此事——就对上了,对不对?”

她的眼眸柔下来,“郁清梧,你以后就难了。”

郁清梧本觉得不难的。

人之一生,不过三餐茶饭,四季衣裳,能活着,能温饱,便也算不得难。比起他看见的那些冻死骨,如他这般吃喝不愁的人难什么呢?

可人不能被安慰。

还是被真心疼爱你的人安慰。

他就觉得自己难了。他低声喃喃道:“我可真难啊——说不得要被骂成什么样子呢?”

他松了神,便也松了手,一勺水下去,小菜苗被浇了个透——不能再浇了!

他立刻警觉,左右看看,天神菩萨保佑,钱妈妈并不在附近。

他赶紧挪了块地,笑着宽慰道:“他骂凭他骂,他打凭他打,我自关门我自睡。”

而后见她怔怔愣在原地,他又退后一步,扯了扯她的袖子,却扯不动,他只能又提着桶回去一步,轻声叹息道:“山君,我并不能被他们伤害到。”

他在做此事之前,就已经有数了。

他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死咬着博远侯私贩茶叶的事情不放?”

兰山君看向他。

郁清梧:“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当年莹莹死后,我被贬淮陵,曾央求阿兄一块回去。阿兄却不肯,他还不愿意带着莹莹回去。”

阿兄说,“清梧,调令下来了,你不得不走。但我还能留。”

他知道阿兄留下来是为着做什么。

“他要去查博远侯府。”

郁清梧:“我胆战心惊,总觉得会出事,但阿兄却闭口不言,并不承认自己去查这些。”

即便是回到洛阳之后,他也不曾说过。

可是阿兄去世之后,郁清梧就知道,他一定是查到什么了。

兰山君喃喃道:“贩卖茶叶的证据?”

郁清梧点头,心头升起一股郁郁之气,一勺水浇上去,道:“林冀是狂妄,但五年前狂妄,想来是长了教训的,但如今还嚣张得毫无道理,岂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不信。”

他不信,就去查,他对皇太孙道:“难道您不想彻底扳倒博远侯么?殿下,不如就拿我去试试他的脑袋硬不硬吧。”

皇太孙答应了。

事情就这么办了起来。

郁清梧手紧紧的握进水勺,“所以山君,你不用担心,无论外人如何谩骂,我心不亏——我还恨得很——有些事情,是不能细细想的。”

阿兄去世的这八九个月来,他每天晚上都会想阿兄去世前的一点一滴,一言一行——尤其是阿兄离世前去他宅子里欲言又止说的话,尤其是邬庆川及时叫人把他唤去邬家抽查学问。

他急着走,跟阿兄说,“等我回来。”

他一提起这个,身子就忍不住颤抖起来,再次道:“山君,你说,我要是当时不走该多好?”

于是想来想去,查来查去的,就都弄清楚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不让自己哽咽:“我一直以为,阿兄的死,邬庆川只是藏起了证据。”

他说,“我不曾想过,他会知情……我也不敢去问,他是不是也出手了。”

如果真出手了……他该怎么办?

他抬起头,定定的道:“所以,我不是怕他们骂我,我是怕我自己……怕我自己下不了手。”

兰山君久久看他,却突然抬起手,朝着他的肩膀重重的拍了拍,“别下不了手。”

她道:“郁清梧,别下不了手。否则,就是你被送上断头台了。”

元狩五十七年冬,他不曾对你手下留情。

她不知道,在这十年之中,郁清梧是不是曾经对邬庆川留了情面,但是她知道,这份情意,并不算成功。

她曾见过他的死状,她知道他一旦留情,便万劫不复了。

她站在十年之后看他,第一次用坚毅的语气道:“无论他之前有多少功绩,在他默认杀害苏家兄妹的时候,过往功绩,就已经烟灰湮灭了。他能杀他们,也能杀你。”

郁清梧沉默良久,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我懂的。”

他浇完水,又去拔了几棵白菜到廊下放好。他搬了两张凳子过来,一张自己坐,一张给山君。

兰山君坐下取了一棵白菜剥。

郁清梧心里却还想着她刚刚说的话。

他的目光不免被山君吸引去。

他想,他就像她手里的白菜,本是好好的,看着很好,水灵灵的,谁瞧了不说一句是颗好白菜呢?

可她总是轻而易举的,就开始剥他的外皮。

那些他隐在心里,不曾想过告诉任何人的怨恨,就这般说给了她听。

他根本无法拒绝山君问。她一问,他就想剥自己。

于是,一片一片,一层一层,他的心就被剥开了,被她瞧见了。

白菜心并不算好。

坑坑洼洼的歧路难平,并不是世人喜欢的君子潇潇骨。

他不免低头,心中生出些惶恐来。

这股惶恐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甚至不能细细品味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被剥开了,便无所遁形一般,毫无所依,毫无所靠——至少之前,他的皮相笑吟吟的,谁也不能让他说出,他其实想杀邬庆川的话。

他将白菜叶子一点一点归拢在手里,紧紧攥着,正要抬头,就见山君将手里的白菜心递了过来。

她说,“郁清梧,你将来要是动不了最后那一刀,就告诉我。”

“你的刀子慢,我的刀子快。我需要你帮我杀一个人,若是你愿意,我也能帮你杀掉邬庆川。”

郁清梧就呆愣愣起来。

兰山君将手里一直悬在半空中的白菜塞在他手里,“父慈子孝,父慈才能子孝。”

“你一定要记得,在他决定杀掉苏公子的时候,父字就没了头上那两撇,没了庇佑之心,就只剩下一个乂。”

乂,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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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来,一字一句,坚定得很,“不是他用这把刀来杀你,就是你用这把刀来杀他。那我们不如占得先机,将他给杀了。”

郁清梧便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想,他终于发现,今日山君的不对劲了。

她似乎很是害怕邬庆川会杀了他。

她似乎也很笃定,邬庆川会杀了他。

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个谜。

但他知道,她在担心他。

她一向温和,行事从不像今日这般,而今日,她应该是害怕了。

害怕他会死。

他就哎了一声,“是,我又没错,我和阿兄都该好好的活着,为什么要被他杀呢?”

【&#128226;作者有话说】

照这么写下去,下个月底就完结正文了朋友们,别养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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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偏我来时不逢春(38)

◎天神菩萨,有罪别怪她◎

深夜,兰山君对着札记,却无从下手。她静静的坐在书案前,不敢提笔。

她无法写下自己让郁清梧弑师的事情。

如何提起呢?

难道要写:于盘虬之根蜷紧他的颈项,用盛夏之叶掩埋他的尸体吗?

她叹息一声,站起来,支开窗户,探出脸去,闭上眼睛感受吹过来的阊阖风。

——还望郁清梧不要介意她的逾越。

他好像也并不介意。

兰山君迟疑起来。

她总觉得,他对她,有一股莫大的容忍。好像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觉得是理所应当,即便是她今日激动之下说出弑父的话,他也没有反驳她。他甚至是愧疚的,好似将她卷进了这么一桩事情来,他就是个罪人了。

这般的人,让她怎么去写呢?

她吹了一会凉风,重坐下去,再提笔,竟有些想把他的一生写尽的念头。

她想,她将是最能见证他一生的人。她也是能问到他内心最深处的人。

她笔下的郁清梧,是最真实的一面。不论别人怎么说,他在她的心里,是独一份的清白。

她不是史官,不会写传记,但却会写札记。她可以将他的一点一滴,一言一行,都记在自己的札记里,她此时还不能在纸上提及郁清梧三个字,但她一定要在卷首写上:梧桐树郁郁苍苍,我在山中歇脚,观其一生,故此记录。

她曾经看过他六岁到十六岁的札记,如今,她想为他把十七岁到三十岁之间的札记续上。

若是十年后,他们还没有死,那她就把札记给他看,“瞧,我眼中的你,你的一生,正是如此的。”

他的一生啊……

她提笔,在札记写上:“元狩四十八年八月,我窥见了一棵梧桐树的纠结与痛苦,我窥见他被砍掉树枝,只留下树干,逼着做山间的孤臣。我窥见他为了伸上云霄,扎根客土,将自己本该延漫而出的虬根扭断,转身与其他大树争光,争斗不断……”

她深吸一口气,停顿许久,一笔一划写道:“元狩四十四年……他离开故土,截断自己的根,想要种在其他的地方。”

“元狩四十七年……世事变化无常,天地风云已换……”

“元狩四十八年,我看见他砍下的诸多枝叶,弯腰捡起,准备用它们建一座屋子,筑一个家。”

她写完最后一句,回神的时候,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却畅快得很,整个人都痛快了一些。好似什么压在心里的事情终于得到了释放,她实在是高兴。

她郑重的将札记重新整理,修订,收好,锁进箱笼里,把钥匙放进枕头下,跟赵妈妈道:“不要动它。”

赵妈妈哎了一声,笑着道:“姑娘瞧着很是欢喜,可是有什么喜事?”

兰山君躺下,摇摇头:“不算是喜事,却算是解决了一件心事。”

赵妈妈就不问了。

六姑娘的心事,她们瞧得出是有,却到底是什么,便一点也不懂了。

她只能拿过扇子过来为她扇风,道:“那就好,心事就好像山上的石头,解决掉一件就掉下一块石头。但也不能都掉完,不然心中空落落的。”

兰山君好笑,“还有这般的说法呢?”

赵妈妈:“是啊。”

她道:“奴婢为您揉揉头吧?您晚间总是梦魇,半夜惊醒,常年下去可不行,仗着您今晚心情好,老奴多一句嘴,还是要吃药缓解,都是能治的。”

兰山君却摇头,“不用啦。”

她这是心魔,吃药是没用的。

赵妈妈无法,只能点头。但第二日到了寿府,她却偷偷将钱妈妈拉到一边,把事情说了,“本我们这般的人,是不该多嘴的,只是从去年十一月回来就一直如此,夜夜如此,这怎么能行呢?”

她道:“钱妈妈,说句逾越的,我们姑娘将您当亲祖母一般,真心得很,您说的话,她肯定是听的。如今我家姑娘也已经跟郁大人定亲了,再过半年便能出嫁……她即便是不喜欢那个家,也能在这个家调理身体。”

钱妈妈闻言,着急道:“你这个老货,怎么也不早说。”

赵妈妈:“虽姑娘对我们好,但却不敢将姑娘的事情胡说出去。”

钱妈妈就拉着她的手道:“我一瞧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她拍着胸脯道:“山君姑娘听我的,你放心吧,我准能让她看看病。”

赵妈妈擦擦眼泪,“那我就放心了。”

钱妈妈很有谋略,先不动声色,只叫郁清梧来,道:“郁少爷,昨日的菜地,你是不是浇多水了?”

郁清梧顿时噤若寒蝉。

钱妈妈:“哼,今日早间我去,那小菜苗才多大,活生生就被你灌死了,我才种下去没多久,你便连它的根也拔了起来!”

郁清梧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怪它根不深,怪它不会叫唤。”

钱妈妈眼神一切,直接换了话,“山君姑娘梦魇,你知道是什么吗?”

郁清梧倒是被她一番话诓了,竟然直直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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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

钱妈妈皱眉,“真不知。”

郁清梧回神了,笑着道:“钱妈妈,如今你也知道怎么套我话了。”

钱妈妈却摆摆手,“连你都没有告诉啊。”

郁清梧便道:“山君心事重重,却不欲跟人说,咱们还是别打听了。”

钱妈妈本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知道病因才好下药,谁知道连郁清梧都不知道。她迟疑起来,“祝家的姑娘会不会知道?”

郁清梧一下子就自信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知道呢?我与山君,无话不谈,可谓知心。”

钱妈妈笑起来,“得了,我一双眼睛又没瞎。”

她说,“好不容易沐休,你快些去歇息歇息。”

不过又操心他朝堂的事情,“从今往后,就不去太仆寺上值了么?”

郁清梧:“还是要去的,杀博远侯只是一个开胃菜,后头的菜才叫好吃。”

改马政,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能改一点就是一点,这是国之根本,民之根本,不能拖延。

他小声宽慰老人家的心,“不是我一个人在做的,除了山君,我还有其他志同道合之人呢。”

太仆寺的苏大人其实已经想很久了。这是个极为踏实的老头子,从不参与朝堂争斗,只是默默的改进骟马,将百姓养马的损失减到最少。

但这般根本无法解决根本问题,所以,他见到郁清梧的时候就道:“你要是能行,我愿意帮你。你都不怕死,我这把老骨头了,又怕什么呢?”

两人十分投契,经由苏大人认识,郁清梧又认识了许多人。如今仔细想想,他竟然从不曾因为害怕失去邬庆川后就会变得孤身而行。

天下太大了。他从前只听邬庆川讲学,但现在,一鲸落而万师起,他反而如鱼得水。

他笑着道:“钱妈妈,我明日下值回来给你买一颗菜苗补上吧?”

钱妈妈点头。又领着他去看兰山君。她笑着坐下,见山君在给老夫人晒书,倒是老夫人,已经在屋子里面睡着了。

哎,老夫人越发爱睡了。

钱妈妈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没有一个是让她放心的。她等山君晒完书后又东扯西扯,道:“山君,我给你熬点补药吧?”

兰山君就知道是赵妈妈说的。她笑着摇摇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除了多噩梦,其他也没有什么。”

钱妈妈却到底是上了年岁的人,一下子就想到了鬼神之事上。她很有经验,问:“梦见什么?”

别是被脏东西缠上了。这可不行,这是要损阳气的。

兰山君有意敷衍,却被钱妈妈看出来了,大手一挥,“山君姑娘,要说实话。别让我老太婆担心。”

兰山君只好斟酌道:“我梦见……梦见自己被关着,四周黑漆漆的。”

她说,“有人掐住我的脖子,想要我死,我不愿意,便总是挣扎。”

钱妈妈一听,吓得站起来,“一直梦?”

兰山君:“嗯,一直梦。”

钱妈妈:“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兰山君:“从到洛阳之后。”

钱妈妈:“天爷,这肯定是初来乍到被缠上了。”

这可怎么是好?!

她先将兰山君拉到太阳底下站着,让她朝着日头的方向拜三拜,又风风火火到厨房拿出一把剁骨头的剁骨刀气冲冲的出来。

她大步朝着兰山君而去,然后扶着兰山君的肩膀,在她诧异的目光中就着肩膀两侧砍,一边砍一边骂:“滚滚滚,管你三魂六畜,离我家孩子远一些!再敢近身,我就不客气了!”

而后又朝着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的郁清梧道:“郁少爷!快拿我端午晒的水来,用柳枝撒在山君姑娘身上!”

站着像个门神,一点也没有眼力见哦。

郁清梧急急忙忙去了。

两人团团为着兰山君,忧心忡忡,“还是要去白马寺拜拜才好。”

兰山君怔怔的站在原地,听着他两嘀嘀咕咕要去请尊菩萨回来摆着,便觉得,自从重活之后,她的泪水是越来越容易落下了。

她突然生出一股委屈来,像极了在外头被欺负的孩子,可以回家告状了。她嘴巴一瘪,嘴唇颤抖起来,“钱妈妈,我,我心里不舒服。”

钱妈妈:“哎,我知道,我知道。”

她丢了刀,将人搂进怀里,“我知道的。”

要是舒服,怎么能连笑得最灿的时候,欢喜都不曾到达眼底呢。

她老人家心疼得不行,“哎,这是遭了多大的罪才会如此哟,天神菩萨,有罪别怪她,朝着我们老不死来哦。”

【&#128226;作者有话说】

晚安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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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偏我来时不逢春(39)

◎山君,你——你跟段伯颜是什么关系?”◎

人果然是不能哭第一次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而今是第三次了。

她上辈子到洛阳后,恐加起来,也只哭过这么多。

人也不能觉得委屈。

兰山君从前再煎熬的时候,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般嚎啕大哭的一日。

因何而起呢?竟又有些说不上缘由,只觉得一辈子的委屈都想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那些平日里不能为外人道的痛苦在一句一句安抚下化成了倾诉的欲望,却又不能倾诉,便从眼眶里而出,怎么止也止不住。

好在哭一场还是有好处的,她哭得精疲力尽,于是不到中午的时候,就枕着钱妈妈的手臂睡了过去。

钱妈妈一直陪着,根本不敢抽身,只一味的使眼色叫郁清梧出去——即便是定了亲,也不该这般守在姑娘的床前。

奈何郁清梧看不懂脸色,坐在床榻上盯着兰山君的脸怔怔出神。

钱妈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低声骂道:“还看?要不你也把手伸出来给她枕枕?”

郁清梧恍然未回神,愣愣的点了点头,“好啊。”

钱妈妈:“……”

她翻了个白眼,问,“呆瓜,你一个劲的在想什么呢?”

郁清梧便努力凝神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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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像是有万千愁丝,我瞧着,她好似我小时候看的傀儡戏。这些愁丝绑在了她的四肢上,提着她的手脚在戏台上伸腕抬足,唱作念打,样样都有目的,却又失去了随心二字。”

这般活着,本该没了趣味。

可她好就好在这里。他盯着她的脸道:“但即便如此,她还在犹自挣扎着,秉着一口气,想要于绝处逢生。”

她就像是要从傀儡戏台里面挣扎出来的人一般。她已经伸出一只手了。

他总是被这样的她吸引,一刻也挪不开眼睛。他也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可他不敢去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出来。

可能是因为本性不喜细究,可能也不敢去细究。

郁清梧喃喃道:“现在却不敢不去想。”

他怕自己会后悔。就像后悔为什么不追问阿兄一句。要是因为他退的这一步,以后让山君也发生意外怎么办?

人一多思,心里就害怕。

他摇摇头,道:“钱妈妈,我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想想她为什么会这样,想想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奇怪的回眸,想想她说的每一句话是不是另有深意。

也许,想明白了,也就懂她为什么成了剪影,又要如何挣扎。他也就可以去握住她的手,敢对她说一句:“山君,我带你出来。”

钱妈妈闻言叹息一声,“那你就好好想。”

她一只手被山君抱着睡,另外一只手轻轻拿着帕子为她扇风,心疼道:“可怜见的——才枣儿大一颗心,怎么就藏了这么多事情呢?”

郁清梧深深看了兰?*?山君一眼,站起来道:“我再去看看老夫人。”

钱妈妈点头,“哎,你去。我都没顾得上那边。”

寿老夫人已经醒了。兰山君那般哭,她不可能听不见。但她躺在床上,一直没有起来。

她不敢叫自己过去。老人家,一旦被带动着心绪,想停下来就难了。

她的身子最近越发不好。从前是撑着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去年苏行舟的死讯传来,她吐了一口血,便更加难愈。

本也是要撑着这口气等林冀死的,本以为要等个三五年,甚至更久,本以为有生之年是瞧不见了,结果天道因果却来得如此快,她一高兴,这口气反而泄了出去。

她笑着跟郁清梧道:“你别担心,有些事情,像今日这般哭出来就好了,山君是个坚韧的孩子,不会出差错的。”

郁清梧沉默着点点头。

寿老夫人却还担心他和邬庆川的事情,“你之后再见他,真就是不死不休了?”

郁清梧不忍心在她面前点头。

寿老夫人却哪里还不明白,顿时伤心起来,忍不住又咳嗽几声,“我是管不了你们的……各人各有缘法,我活这一辈子,算是活得长了,也都没活明白,怎么能要求你们活明白呢?”

郁清梧给她端了药过去,安抚道:“您好好养身子,我还要靠您庇佑呢。”

寿老夫人接过药捧在手里,垂目道:“我要是在世,你住在这座宅子里,我肯定是能庇护的。我要是不在世了,你也住在这座宅子里吧……陛下好歹会给我几分薄面。”

郁清梧骤然哽咽道:“您活长一点吧。”

他向来无缘长辈,好不容易有个人疼,却又要逝去。

寿老夫人就道:“你和山君,我说句良心话,倒还是偏着你的。当初山君要嫁给你,我心里欢喜得很,即便知道她那样不对,可我到底多说不出几句劝她的话,就想着我死后,你也有个知心知意的人一块说说话——”

她拍拍郁清梧的手,“我的死,若是还有一点价值,就拿去用吧,别傻乎乎的,你要是不用,就要被邬庆川用了。”

郁清梧却摇头,“那样我与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可以掺和进那些阴私里面,却不能用老夫人的死做文章。

他道:“用您的死做什么文章呢?让陛下愧疚?让邬庆川的德行有亏?让我的名声更好一点?”

这些东西,他都不需要。

“邬阁老若是想做这些,我也不答应。”

寿老夫人便轻轻叹气,“清梧啊——”

郁清梧点头,“您说。”

寿老夫人却说不出声了。

她摇摇头,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对钱妈妈好一些。”

郁清梧红眼:“我知晓的。”

寿老夫人说这么一场话,又睡了过去。她真害怕自己就这般一睡不醒。

郁清梧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慢腾腾的走到了廊下坐着。日头慢慢的落下去,红墙上有了竹影,黄昏逼近,继而夜幕来临。

他又去提了一盏灯来。

他想起赵妈妈说,“我家姑娘每逢睡觉,都要一盏灯亮着。”

她怕黑吗?

怕黑呀……

兰山君睡醒的时候,外头一片寂静,唯独钱妈妈睡在她的身侧正香,小声的打着鼾。

她愣了愣,倒是想起了白日的失态。

她站起来,轻手轻脚摸黑出来,却见黑暗中有一处漫着光。

她定睛看去,就见郁清梧坐在门口的廊下,宽大的袖子下遮了一只圆圆的灯笼,见了她出来后,他看向她,没有问其他,而是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山君——你要我帮你杀谁呢?”

兰山君一时之间,竟生出些错觉来,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但他紧接着却继续问了一句,“是洛阳的人吗?”

兰山君心口紧紧一缩,她脸色泛白,“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郁清梧便又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说,“不用你为我做什么——我已经答应你了。”

兰山君怔怔一瞬,心中动容,便盘腿坐在了他的身边。

夜风徐徐,两人的衣袖和发丝都被带动得吹起来。

郁清梧静默了一会,终于道:“山君,你——你跟段伯颜是什么关系?”

兰山君就知道她那一次哭,到底是瞒不住他的。

她轻轻感喟一句,转头看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一直在害怕——我在害怕,苏公子是查出什么了,才去看的老和尚牌位。”

她说,“我师父,段伯颜——我唯恐他跟苏公子的事情有关。”

郁清梧一双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就又轻柔下来,肯定的道:“没有关系,阿兄并不是因为知晓了你师父身份去世的。”

所以说,她心里的事情太多了,这应也是一件。这样的事情压在心里,时时内疚,怎么可能好受呢?

他便也不问为什么段伯颜是她的师父,也不问她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他只是终于想通了她的一些话。

比如说,她对他说,他们两的路是一样的。

比如说,她对他说,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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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生死,愿与君同。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之间,有一位相同的先生。她应是愿意用十年的生死去看一看段伯颜曾经走过的路。

他柔声道:“山君,你大可以告诉我的,关于段将军的事情,我能倾听——我也有资格听。”

兰山君眉眼都松快了一些:“我知道你有资格。但在不熟悉你之前,我不敢。”

她敢嫁给他,却不敢提这件事情。人心难测,谁愿意交付真心呢?

郁清梧就忍不住逼问了一句,“为何现在敢呢?”

兰山君却瞧了他一样,靠在墙上:“可能是信你了吧。”

她歪头,“郁清梧,我可以信你吗?”

郁清梧笑起来,将灯笼放进她的怀里,温和道:“请君信我。”

只四个字,就让兰山君也跟着笑起来,她喃喃道:“今日,确实畅快。”

哭了一顿,心境好似开阔了一些。连路也好走起来。

但他不问,有些话她却要说的,她道:“我的从前,其实与我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我来洛阳之前,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我猜着,应该是他来到蜀州,途经淮陵,恰好碰见了我,又恰好有一座野庙——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后来的事情里你也知晓了,我在白马寺碰见了你和苏公子,他认出了我,但我确实是没有认出他的。”

“从那一刻开始,我心有怀疑,又从你给的段伯颜书籍里看见了他的字——我就确认是他了。”

她说,“但是知晓了他的身世,我就要有所防备。他毕竟是一个死去的人。他跟齐王——”

她定定的看向他,“是不死不休的。”

郁清梧:“我与齐王,也是不死不休的。”

他心中随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又有些酸涩起来。

原来,这就是她要嫁给他的缘由。

她终于说了一句真话。

但是她还是个骗子。

他知道的,她还有许多事情瞒着他。

以她的心性,单单段伯颜的事情是不会让她如此。

但他只想得通段伯颜这里,却想不通其他的。他只能道:“山君,你若是信我,以后就多与我说。”

兰山君犹豫了一瞬,而后点点头,“我答应你。”

有个人分担,毕竟好受许多。

但如此被人分担,她又觉得心里不安得很。

第二日,她陪着寿老夫人晒书,总是迟疑的看着外头。

钱妈妈轻声的跟寿老夫人咬耳朵,“哎哟哟,昨日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小夫妻就坐在廊下谈心,两人配得很,我就又回去装睡。”

睡得她骨头都僵化了两人还没说完。

她道:“昨日谈心,今日就思念了吧?我瞧着她在等清梧回来呢。”

寿老夫人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就你聪明哦。”

钱妈妈:“那是。”

她想了想,“山君还是太闷了,我要不要带她出去逛逛?”

寿老夫人:“那就逛逛嘛。你也好久没有出门逛了。”

钱妈妈哎了一声,“那我就撺掇撺掇她。”

兰山君却有些犹豫,“我也没有什么可买的。”

钱妈妈:“姑娘家,首饰衣裳哪里还嫌少?走吧走吧,我也想买些呢。”

兰山君只好点头。

钱妈妈兴奋的拉着她出门,让人准备银两,问寿老夫人:“你想要什么呀?”

寿老夫人:“食伏记的栗子糕如果有就买一些回来吧?”

钱妈妈:“行!”

她拉着兰山君出门了,道:“都是老夫人出钱呢!”

——

邬庆川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和稀泥下来了。

博远侯被判了死刑,邬庆川出狱。

他出狱的那一日,有不少学子去接他。

作为文坛大家,又是洛阳一党,他被蜀党诬告的事情让这群学生颇为气愤,竟然无人细细去纠察博远侯的证据是真是假,只知道朝廷说他是被诬告的,那就是被诬告的。

这般的人被诬告,简直是在他们心中烧了一把火。即便是被国子监里面的先生警告过不可冲动行事,但在大理寺的门口,还是有人泼墨水。

文人嘛,泼的东西也是文雅的。

邬庆川在洛阳收的弟子王奎扶着他出门,哭道:“先生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没成想到头来却要被如此对待。”

邬庆川笑着道:“他人诽我谤我,我自关门睡,只要清白在,何惧有之呢?”

他眼神扫向外头,却没有看见郁清梧的身影。他到底是叹息一声,而后对王奎道:“今日你们来了这么多人,已经是不妥,还是快些回去吧。”

王奎:“他们都是敬重先生,知道先生冤屈的。”

邬庆川听见这一句话,久不能言。

——十几年前,他去蜀州的时候,若是也能有这么多人送他,他也不至于心灰意冷。

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是在洛阳知情人心中徒增笑柄。

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即便是错了,还是依旧要走完。不然他这一生算什么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算什么了。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就见齐王的马车在一边等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齐王带着齐王世子过来,与他在诸位学子的面前笑意盈盈。

——极为讽刺。

邬庆川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被剥掉了。但十几年过去,当年的人换了一批,学生也早早换了人,无人看出他的窘迫,无人看出他笑意里面的苦涩。

齐王扶着他,喊了一句,“邬阁老,辛苦了。”

邬庆川却不敢应。

他连忙道:“让王爷费心了。”

齐王似笑非笑。

死了一个博远侯,保下一个对他并不算忠心的邬庆川,他当然要费心了。

不然众人都该以为他要失势。

齐王最近确实过得比较艰难。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到了绝境。有时候臂膀太长了,冒犯到了父皇,被砍掉也是好的。

他就是觉得博远侯死得有些不值。

应该有更大的价值才是。

毕竟是他的舅舅。

他不满一瞬,觉得这次的事情是自己太狂妄的后果,如今被皇太孙那个没毛的兔崽子摆了一道,自然也要警醒一些。

他并没有报复皇太孙——这样皇帝对他就更加厌烦了,他只是乖巧的听话,在此事里面做了个傀儡王爷。

他对儿子道:“你跟太孙,你迟早要死在他的手里。阿柏,皇太孙比你厉害,也比你手段狠。”

齐王世子一直怏怏不乐。即便再是怀着一种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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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也不可能在此事之后还说出他与大哥哥两个人关系依旧的话。

但心里又有一股不服气。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呢?

他等在皇太孙必经之路上,倒是叫皇太孙诧异。他走过去,“阿柏,你找我?”

齐王世子紧紧盯着他。“大哥哥——将来,你会杀我吗?”

皇太孙摇摇头,“我杀你做什么?”

他笑着道:“你若是非要这般想,就把咱们想成争夺铺面的堂兄弟。无论哪一方输了,不过是输些铺面罢了,哪里要喊打喊杀?”

齐王世子却摇头道:“难道阿冀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一间铺面?难道博远侯的命在你眼里,也是一间铺面?”

“那将来我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不是也如同一间铺面呢?”

皇太孙沉默下去。

有些话,在皇家,是不能挑明说的。他无法理解阿柏现在的质问,也不愿意与他太过于纠缠这些字词。

他突然指了指前头走来的郁清梧,“他的兄妹都死在阿冀的手里,那算不算阿冀的铺面?”

齐王世子张了张嘴巴,“这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没什么不同。

当年,陛下杀了段家满门,皇祖母一直在长乐宫十几年未出。如今,陛下杀了博远侯府满门,林贵妃日日哭到晕厥,跪在御书房门口求恩典。

这些,都没有任何不同。

皇太孙温和道:“阿柏,你不要太过于质问我,你该知晓,我站在这个位置上,齐王叔是不会放过我的。”

齐王世子彻底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

他转身走了。

皇太孙悠悠叹息。

有时候,为什么非要问这么一句呢?

他慢吞吞回东宫,郁清梧迎面而来,道:“殿下。”

皇太孙嗯了一声。

郁清梧笑着道:“殿下——臣的未婚妻您还记得吗?”

皇太孙心情不太好的嗯了一声。

郁清梧:“皇后娘娘不是赏赐了东西与她么?她想要进宫拜谢,却又知晓皇后娘娘静养,不敢打扰,便想去给太孙妃拜谢。”

皇太孙本是要拒绝的。他不想让元娘跟兰山君见面。

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他私心里还是想让元娘看一眼山君的。

即便不认识,看一眼也好。

他踌躇一刻,到底点了头,“好。”

郁清梧就笑着道:“多谢太孙。”

山君的托付便又办好了。

所以说,山君早就该把这事情告诉他的。如此夫妻齐心其利断金,要做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他急匆匆的出宫门,准备回去把此事跟山君说一声。

结果都要回到寿府了,却碰见了好几个国子监生。

为首的王奎他是认识的。

去年他刚回洛阳,邬庆川便引荐了王奎给他认识,道:“此人性情中人,最爱打抱不平,胸有侠义之分,在洛阳名声不少。”

王奎却对他很是羡慕,道:“邬先生对我等嘘寒问暖,无论是学问还是衣食住行,无不周到。可直到他一天三封信催你回洛阳,寄信去驿站,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亲传弟子。”

郁清梧曾经还为这话自傲过:“我与先生情同父子,先生爱我,我心知晓。”

但如今,这句话在他再次遇见王奎等人的时候,又变得讥讽起来。

他倒是知道他们来做什么。无非是质问他的话。

他不用听都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诬陷先生,结党营私——”

他想,若是他们说这些,他可不敢认。这就是寿府门前,认了罪,却是看贱了自己的骨气。

他走过去,抿唇抬头,正要说上几句,却见侧边不知道何时冒出了几个人来,提着一桶墨水就浇在了他的身上。

他用袖子去挡,还是没有挡过,于是周身上下,倒是成了个墨人。

郁清梧轻轻嘘出一口气。他转身,正想脱掉自己的长衫往身边人身上也涂抹涂抹时,就见钱妈妈和山君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她们似乎是刚刚买了东西回家,还没迈进家门,就看见了他这一身狼狈相。

郁清梧怔在原地,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他只觉得有些羞愧,深觉这般的面目,其实是不能被钱妈妈和山君看见的。

他低头,想找出一点干净的衣裳角落来擦擦脸上的墨汁,却又找不到一块好地方。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他这一身,怕是很难擦干净了。

恐要连累她们。

【&#128226;作者有话说】

晚安。俺明天加一更赔罪。

这周结束前应该可以结婚。

40?偏我来时不逢春(40)

◎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人要羞辱他人,势必是要列出罪状,好让其身上填满恶贯满盈四字。

王奎看郁清梧,已是罄竹难书,他痛心疾首道:“元狩三十四年,你七岁,父母双亡,得遇邬先生,自此之后才能读书识字,从一个克父克母的凶煞之人,成为名满蜀州的风流人物——这一点,郁清梧,你可认?”

郁清梧本在怔怔出神。听到质问之音,他慢慢将目光从山君和钱妈妈身上挪开,正要开口,又瞧见她们从门口开始走了过来,他心一顿,便又被王奎抢了话。

“元狩四十四年,你赴洛阳赶考,邬先生一路为你打点,让你住进洛阳的问邬家,得寿老夫人照顾,衣食无忧,让你考中探花,从此名闻天下——这一点,郁清梧,你又可认?”

两番质问之间,兰山君已经扶着钱妈妈到了众人跟前。她站在一侧,突然开口问:“你要他认什么?”

王奎高声道:“自然是认邬先生对他的恩情!”

兰山君闻言便轻笑出了声,却没立刻有理他,只安抚的拍拍钱妈妈的手,而后走到一身墨水的郁清梧身前,掏出手帕给他。

郁清梧却不敢接。

手也是脏的。恐污了帕子。

王奎见她不理自己,心中不满,皱眉道:“你是他什么人?”

兰山君侧眸看他,手按在腰间,一把腰剑就抽了出来,只一剑,剑光凌凌横在了王奎的眉眼前。

她常年用的都是一招毙命,王奎一个文弱书生,骤然之间,哪里经得起这般的剑意,竟然双脚有些软,生生被逼得往后面退了几步。

其他人见状,便犹豫起来。

他们跟着来,一是义愤填膺,觉得郁清梧背叛师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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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共愤,但是却不欲与女子纠缠。

还是拿剑的女子。

自古女子难缠,赢了无人说你好,输了更加难堪。

兰山君冷冷的瞧着他们,见他们没有再生事,这才道:“我是学刀的,使剑,可不利索。”

郁清梧就忍不住笑了笑。

山君还是第一次使剑吧。这是她昨日才买的。钱妈妈昨日还笑话他,“郁少爷,你惨咯,以后叫你走东都不敢走西哦!”

没成想,今日这把剑却为他横在了他人身上。

郁清梧喟叹一声,不愿意让山君挡在自己的面前,却刚要开口,就见她抬高手用帕子在他的脖子上擦了擦。

他身子一僵,自然而然低头,听见她轻声道:“再低一低,你太高了。”

郁清梧心中的酸涩之意莫名就涌了上来,他弯腰,把脑袋伸过去,咬紧牙关道了一句,“好。”

兰山君便替他把眼睛周边的墨水擦干净。她把帕子强行塞在他的手里,“也擦擦手。”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看向王奎。她不认识这个人。

她问,“你叫什么?”

王奎已然回了气势,“王奎。”

兰山君想了想,“我不曾听闻过你,想来十年之后也应碌碌无为。”

若是有名的,她该知晓。

王奎好笑,“即便碌碌无为,也好过师恩负尽之人名臭天下的强。”

兰山君却问:“是谁与你说他师恩负尽的?”

“邬阁老吗?”

王奎激动道:“这还用说吗?”

兰山君也拔高声音:“为什么不用说?若是邬阁老亲自说郁清梧师恩负尽,便让他站在这里——”

她的剑直直的落下,剑尖点地,高声道:“便让他站在寿府门前,敲着锣鼓告诉天下人,他的学生,他苦教十余年的学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他为什么不来——我问你,既然邬庆川说他师恩负尽,他为什么不来自己说,反而要你们来?”

王奎被她说得一愣,而后斥责道:“先生高义,品行高洁,并不记恨于郁清梧,也不愿意跟小人纠缠,但这不代表郁清梧没有做错。”

兰山君紧紧盯着他,“他做错哪里了?”

“太仆寺揭露博远侯私贩茶叶,难道错了吗?郁清梧不怕得罪权贵,力证博远侯贪污受贿,为民请命,难道错了吗?”

王奎一时之间竟然被问住了。因为郁清梧前面所做之事都没有任何错。

兰山君便道:“那我也来问问你——此事,是博远侯在盘打之下说出邬阁老是合谋,你认还是不认?”

“此事,是邬阁老自己曾与博远侯书信过茶叶的事情才被举证,你又认还是不认?”

王奎一愣,又被她绕了进去。

但他好歹读书十余年,立马反应了过来,“郁清梧身为邬先生的弟子,结交蜀党诬陷邬先生,想要邬先生含冤入狱,难道不是事实?”

兰山君就笑起来,“若是你这般说,那你是觉得,即便邬阁老收了贿赂,与博远侯一块合谋茶叶之利,郁清梧也要帮着了?”

王奎:“邬先生没有——”

兰山君:“那是后面查出来的!”

她冷笑道:“那是后来,三司会审查出来的。”

“枉你还读圣贤书,我即便是一个女子,从不入朝堂,但我也知道,既然戴了乌纱帽,就该秉公办理。无论罪人是先生还是父亲还是朋友,在当时有罪证的情况下,便要相信罪证。”

“若是证据确凿,就该摘乌纱帽的摘乌纱帽,该杀头的杀头,若是证据有误,便有冤屈的洗刷冤屈,该还清白的还清白。”

“怎么,如今的世道,秉公做事也有错了?邬阁老没有做此事,那他受罚了么?他不是好生生回去了么?”

她讥讽道:“若是邬阁老因为这件事情恨上了郁清梧,那他该要反省自己才对——为什么十余年教郁清梧做个好官,做把为国之刃,一朝轮到自己身上,却要他做一个昏官呢?”

王奎被问住了,但他身边却还有其他人,立马道:“好一个牙尖嘴里的姑娘,颠倒黑白,郁清梧受邬先生的恩,理应同邬先生一块为民请命,却自甘堕落,陷入党争,为蜀州一派所用……”

兰山君直直看向说话的人,“党争二字,你敢不敢现在敲着锣说?”

那学生皱眉,“你什么意思?”

兰山君一脸嘲讽,“郁清梧从始至终只做了一件事情——首告博远侯贩卖茶叶,贪污受贿——若这样就是你所说的党争,以后你做了官,还要不要做事?还要不要查贪官污吏?为官者,拘束自己在党争之中,眼前只看得见铜孔之中的方寸之地,却还在这里大放厥词,说别人为民请命不对——”

她的目光看向这群国子监生,“出事以来,郁清梧从未说过邬阁老一句诋毁之语,邬阁老却叫你们来泼郁清梧的脏墨……”

“这样的先生,难道就配称先生吗?这样的你们,如同走狗,又配称什么读书人?”

兰山君一手垂剑,一手指向郁清梧,一字一句道:“他虽有墨,却比你干净。”

郁清梧就大笑起来。

他心中那口郁郁之气,突然就消散开去,而后觉得自己不用跟这群人说任何话,山君说的,足够他此生在艰难之时坚持下去了。

兰山君却没有说完,继而看向王奎:“元狩三十四年,郁清梧七岁,却命运多舛,父母双亡,正是艰难的时候,你却说他克父克母——这句话,你方才说了,敢不敢认?”

王奎脸上闪过尴尬之意,他当时实在是愤怒,这才失口,他也认,“此事是我不对。”

兰山君一错不错的看他:“彼时,邬阁老被贬江南,听闻断苍山有桃园,便前往寻林。断苍山的学堂夫子对他礼遇有加,请他教学,他便在五十多个学生里面挑中了夫子最看好的郁清梧,因为郁清梧有过目不忘之才,读书识字皆是一流——”

言下之意,虽然未曾说出口,众人却也懂她的意思。

即便没有邬庆川,他也有该有一番作为。

王奎想要辩解,兰山君却嗤然一声盖过他的声音:“而元狩四十四年,王举人,看你的年岁,彼时也应该有十七八岁了。看你这番义愤填膺什么都懂的模样——那当年苏家小妹的死,你为什么不站出来说一句?”

王奎脸色顿时变得不好,嘴巴也不利索了。他确实是知晓苏家兄妹为林冀所杀之事。所以刚开始林冀一死,郁清梧在圣上面前说他跟先生不好,他还以为是郁清梧故意撇清跟先生的关系,是在护着先生,这才没有出声。

谁知道后来郁清梧心黑手辣,就要置邬先生于死地了?

兰山君见他这般模样,更加鄙夷,“当年,不敢说。今日,你为什么敢说了?”

提起此事,王奎哑口无言。

兰山君不欲再跟这群人纠缠,将腰剑反手一插,瞬间入了腰间的剑鞘里,道:“邬阁老寻弟子,倒是天差地别。前头是郁清梧——后头,是你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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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王奎已然大怒,却又刚刚被质问一番,话到嘴边说不出口,脸色苍白。他身边的人都是跟着来的,见兰山君话里有话,王奎却不敢反驳,倒是有些拿捏不定了。

最后还是钱妈妈见自家两个读书人不说话了,马上撸起袖子操起刚刚不知道被谁放在一边的墨桶就往王奎身边浇过去,动作之快,之矫捷,简直比兰山君一个练过刀的人还快。

王奎等人连忙逃窜,钱妈妈却把桶一扔,正好套在了方才负责泼墨的人头上,而后大声骂道:“瘪犊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上门来挑衅了,今日是便宜你们了,没让你们喝着老娘的洗脚水!”

又扯着嗓子骂道:“我呸,一群猪狗,含鸟猢狲,像腐败的木头,像大粪涂墙——”

她骂着骂着突然喘口气,“郁少爷,怎么骂来着?”

郁清梧低声笑起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太长了,钱妈妈学不会,还是继续骂擅长的,“夹着□□跑什么啊!跑着去舔墙上的狗粪吧一群撮鸟!”

兰山君还是第一次钱妈妈这般的威力,竟然有些回不过神,钱妈妈一瞧,觉得自己还是要斯文些,别吓着自家人。于是脱了鞋子追着跑过去扔人头上,“我老太婆明日就要去国子监问问你们的师长,看看你们到底姓甚名谁,竟然跑到别人府前来泼墨,我还要去宫里问问陛下,把你们的名字一个个说给他老人家听,问问为什么国子监会收你们这群蠢货!”

她呸了一声,“你们给我等好了,我不收拾你们,我就不姓钱!”

等人逃没了,她转身一看郁清梧,心疼道:“哎哟,如今都变成小黑瓜了。”

郁清梧就笑起来,他说,“能洗干净的。”

他定定的道:“有你们在,我肯定能洗得挺干净的。”

——

郁清梧回去洗澡换衣裳了。钱妈妈在院子里面剁猪肉——今日买的。兰山君本是要给他们做猪肉包子吃。

她老人家剁剁剁,剁剁剁,越剁越生气,嘀咕道:“什么人啊!我一定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

兰山君好奇,“怎么做呢?”

钱妈妈:“像我们的法子就多了——”

但不便跟兰山君说。

她咳了一声,指了指郁清梧的屋子,“山君姑娘,你去瞧瞧郁少爷吧,读书人被泼墨,心里肯定不好过呢。”

小夫妻你安慰安慰我,我安慰安慰你,如此才是长久相处之道。

兰山君站起来,点头,“好啊。”

钱妈妈就笑起来,“去吧,他心里感动着呢,你今日可算是美人救书生了,写成戏本子也好听。”

兰山君弯腰拎起今日买的一盒猪肉脯,乐道:“那肯定没有您的爽快——您这叫老祖母大展身手救孙。”

她说完轻快着脚步走了,却留着钱妈妈呆呆愣愣想她最后一句话。

而后更加卖力的剁剁剁,剁剁剁——她老人家竟然也能享儿孙福了。

另一边,郁清梧刚洗换衣裳出来。瞧见兰山君,颇有些羞愧,道:“山君……让你见笑了。”

当初贪一己之私答应山君婚事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日被她看见,但真正发生的时候,却比脑海里想象的更加难堪和不愿。

到底是男人,像孔雀一般,其实只想展露展露自己的尾巴,结果却被看见了屁股。

他坐下来,唉声叹气的,“山君,每次我不好的一面,都能被你看见。”

所以山君对他不是男女之情,也情有可原。

兰山君把猪肉脯放在他的怀里:“郁清梧,你没有错,不用说自己不好。”

郁清梧便要说话,却被兰山君打断,道:“你听我说。”

她以为他是对邬庆川想不开。

郁清梧认真点头。

兰山君看着他:“我记得,邬庆川之前跟你说过路的区别。一条路,分两个路口,是歧。”

郁清梧闷嗯了一声。

兰山君也坐下来,靠在墙上:“你跟邬庆川分道而驰,确实是歧。可你没有放弃,你试了很多种法子去达到自己的目的,跟皇太孙周旋,去做蜀党,在跟太仆寺一点点改马政——一条路,两个方向是歧,三个方向是岔,四个方向是衢,五个方向就叫康了,六个方向便是庄——你一个办法一个办法的去试,从不放弃,自然走的,是一条康庄大道。”

她说完,从他怀里拿出一块猪肉脯,“要吃吗?”

郁清梧就接过低下头细细咬,不知不觉间,嘴皮子都哆嗦了。

他想,自古圣贤都没有他幸运。

他有山君,他们没有。

兰山君瞧了就笑,“郁清梧,你挺爱哭的。”

郁清梧撇过头,呜咽道:“山君,我这样子是不是不好。”

兰山君便抬起手,在他的头上轻轻碰了碰头发,温和道:“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128226;作者有话说】

来大姨妈了家人们,少了半更,待会十二点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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