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件幸运的事是,没有人、连刘辩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性命早在那日鸩酒后,就已握在了秦楚手中。
就像被双手护住的微弱烛火,一松手,便能四散消去。
第98章第九十六章
天子欲立伏氏女为后。
消息传下来的那天,反应最大的不是世家门阀,而是掌管国库的大司农——据说他接下圣旨时,脸比城郊菜地里的韭菜都绿,站起身时膝盖都在打颤。
如今雒阳不比以往,穷得叮当响。先是灵帝国丧,少帝登基,又是火烧北宫,之后还有董卓横行,零零总总耗费了大量金银,国库比刘辩的身子骨都要虚。
大司农如丧考妣地窝在农监里三天没出门,一个劲地翻着记录收支的竹简,手下几个副官算了又算,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交出了凿凿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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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钱。
刘辩:“……”
然而东汉的红白喜事一贯是要大操大办的,皇家之事更不容怠慢。何况秦楚与伏氏的地位摆在那里,皇帝孱弱无力,不得不仰人鼻息,既然想借外戚之力收拢中央权力,自然也要拿出诚意。
要钱,就得先集权;可是要集权,还得先拿钱拉拢人。
刘辩跟大司农扯皮推诿了几天,回回只有“没钱”两字当做答案,实在没辙,迫不得已下,还是与几个影不太正的世家做了交易,依着先帝“卖官”的做法,提拔一堆乱七八糟的人上去,总算凑齐了两万斤黄金。
依照“六礼”的帝后婚仪,黄金两万斤得是迎娶皇后的聘礼基础,交出这笔高昂费用之后,才能开始考虑其他事宜。
除了羊雁鱼鹿等所谓的“聘礼三十物”,还要准备束帛、玉璧、车马等奢侈昂贵的彩礼。这一番针头削铁后,莫说伤筋动骨,就算是高坐明堂的刘辩都觉得身心俱疲,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
至于这刮骨抽筋的聘礼,也理所应当地进了城北大将军府。
“身外之物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秦楚刚刚打发完运送聘礼的御林军,上前看了看,收纳聘礼的梨花木箱已经叠了三五层了。
她从里头摸出一把镶了石榴红玉的银剑,抽出来看了两眼,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往孙策手里一扔:
“喏,这应该是阿策喜欢的——这些东西我本来不想收,可送到城北还是城东,实在是件要紧事。”
孙策慌忙托住剑,没听懂她的意思,愣愣地回了一句:
“为什么必须收?”
郭嘉摇摇羽扇,慢悠悠地晃过来,拖着声音替主公答了:“因为聘礼进的是大将军府还是不其侯府,关系到做主的人是谁。”
他说着,抻起头往箱里看了两眼,又很是失望地收回目光,感叹了一声:
“唉,居然没有鹅毛扇。”
孙策握着红玉剑低头思索,到底没琢磨出来什么什么叫“做主的人”,于是很好脾气地接了郭嘉一句:
“军师想要的话,我可以去山上捉野雉给你做。”
“……不必了,”郭嘉眼皮一跳,“我也不是很缺扇子。”
不管怎么说,来自皇家的金银财帛还是堆满了大将军府的仓库。
聘礼中最光鲜的部分被陆陆续续地赏予了府中属臣,剩下那些,则分批被运往了徐/州,成了发展东武的重要资源。
正如郭嘉所说的,聘礼去向决定了“外戚派”的中心人物——伏完虽也拜了辅国将军,却常闭门谢客,装聋作哑,因而雒阳诸官也就默认了“有事往大将军府”的规则,也渐渐习惯了认秦楚为外戚之首。
与此同时,南方的袁术虽挟了陈留王,却再没掀起什么水花。
据驻于徐/州的暗卫所说,袁术正在私下写信与各方诸侯交易,意图效仿袁绍,组成另外一支南方联军。
郭嘉听到消息时难得失态,目瞪口呆地盯着报信的暗卫,沉默良久,才真诚地提出了疑问:
“袁公路疯了?”
……他兄长袁绍有诛杀宦官、反抗董卓的义举在身,声名很是远扬了一阵。可袁术这被中央明拔暗贬、终日混在世家堆里结党的大少爷,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在身上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而事不成。即便如今王朝风雨飘摇、似至迟暮,但只要礼乐没有彻底崩坏,天下人终究是要看“名”的。
哪怕刘辩没敢与他撕破脸,将“袁公路夺走陈留王”一事昭告天下,可一个州刺史,新上任时带了个雒阳来的藩王,这背后的意思,又有几个人真的看不懂呢?
因此,不出所料地,袁公路招募乡勇、拉拢诸侯的道路走得并不很顺畅。
从汉臣的角度来说,袁术挟陈留王而割据一州,是把“狼子野心”写在了脸上;从墙头草的角度来说……他起家晚了太多,比不过北方袁绍。
在袁术兢兢业业打地基的时候,袁绍也慷慨激昂地送上(由陈琳书写的)密信,痛斥嫡弟不臣,婉转地向今上表达了一个意思:
袁术自己作死,您去找他麻烦吧,别来烦我。
好在南北两方的腥风血雨暂时没有波及到西北,秦楚的大将军府因而也安定了一阵,转眼便到了岁末年关。
一月中旬,正是中原下雪的时节。
瑞雪兆丰年,光熹二年第一场雪来得声势浩大,一夜之间,白色便覆盖了整座雒阳城。
“说是安定……天子今日又找我哭丧了,说南方袁术虎视眈眈,董卓立‘汉献帝’一事历历在目,他昼夜辗转难眠,唯恐徐/州生变。”
“嗯。主公是怎么答的呢?”
“我说,你要我下去打也行,先把姓杨的说服了。”
荀彧笑了:“陛下想必无法给您答复了。”
“是啊,”秦楚坐在八角小厅下,晃了晃黑漆小盏,冲他弯了弯眼,“杨彪是袁术女婿,哪能真的承认‘袁公路有不轨心’啊——对了,奉孝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便听见庭院石板路上传来阵极轻的“沙沙”声,刚扫净的青石上很快铺了层薄雪,又被人留下一串脚印。
“主公说我什么呢?”军师祭酒难得放下了念念不忘的鹅毛扇,撑了把素色油纸伞。
他一弯腰便钻入亭中,将怀中抱着的的褐色陶坛朝食案上一摆:“蜂蜜。”
“在想你怎么还不来——多谢奉孝了。”秦楚对着他点点头,偏头看了眼庭院。
孙策吕布一人握剑一人持戟,还在热火朝天地对打着,庞德做裁判;曹操环胸立于廊下,偏头与周瑜聊着什么。
“他们倒是惬意。”
郭嘉摸摸陶坛,找到启封的木线,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密封口,很不客气地朝着自己的茶碗里舀了一勺,看着透明微金的蜂蜜化开在茶粥之中,才笑了一声:“入了春,武将们恐怕就没有闲心了。”
秦楚点点头:“天子啊……就算袁术尚未准备彻底,将爪牙全部露出,陛下也要忍不住了啊。”
荀彧没说话。他大概是将军府上下唯一对刘姓皇室能有好脸色的人了,哪怕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还是在天子相关的诸项讨论中保持了沉默。
秦楚拿她一贯漠视“君臣父子”的语气轻快道:
“虽有弘农杨氏等世家替袁术找补,可他带走陈留王、于徐/州招兵买马的事实可都在那里。
天子此前未曾发难,一来顾及朝中世家,二来忌惮袁绍兵马,三来……他心里也未尝不希望刘协远离雒阳呢。”
孝灵皇帝轻长子而重次子,若非十二年前伏氏初步清理了宦官,年初皇帝驾崩时,常侍们会借机扶立刘协也说不定。
这当然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对于刘辩来说,最能给他留下阴影的,恐怕还是董卓。
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再回来时总是不一样的,以刘辩如今狐疑犹豫的表现,他会忌惮刘协也是理所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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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现在么,”她端起陶盏,悠然呷了口茶,“他更怕袁氏。”
袁氏,自然是包括袁术与袁绍的。
“开春南下,于主公而言也是必要的。”荀彧终于开了口,用的照旧是他文雅的士族腔调,说出的话却并不太温和,“袁术刚愎,不足为惧。只是此人占据徐州,或许会为袁本初提供条件。”
秦楚:“怎么说?”
郭嘉沉吟片刻,对着荀彧点了点头:
“袁术意欲拱立陈留王的心思太过明显,论谁都看得出来。
可是天子暗弱,袁本初据兵于冀州,屡次推辞不回雒阳,势力日强。人们看见袁公路,只会觉得天下已乱;可看到袁本初,就会产生在乱世割据分裂的心思。”
袁术募兵结盟的举止更像是个引子,提醒着世人某种“大逆不道”的可能,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看向袁绍的目光,便有了变化。
当你默认这时代仍是天家至上时,看割据一方的诸侯,便是看“不臣之辈”。
可是,当你意识到这是已起的乱世时,他便可以是“绝佳的同盟”或是“非凡的君主”。
而秦楚——尽管并没有刻意朝着那条路前行,却还是极自然地走上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道路。
她飞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一跳,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了荀彧。
那双微垂的桃花眼依然沉静,他敛着眉坐于亭中,如一尊雪砌的塑像。
“主公尽可出手。”背后是雒阳纷飞的雪絮,荀彧逆着晨光,白玉般干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极浅的怅然,转瞬即逝,“袁公路……袁家二人,不能留。”
第99章第九十七章
大将军府对于袁氏的讨论一直持续到了一月下旬,大年三十当日。
雒阳的大雪恰好停在二十九的夜里,秦楚秉烛在书房里批复公文到了凌晨,待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的时候,才发现风雪已散。
“明天就是春节啦。”系统在她的书案上跳来跳去,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你在东汉的第二十年,还不给自己放个假吗?”
秦楚伸出食指敲敲它的脑袋,摇摇头:“最近事情很多,放不成的。”
岁末的雒阳还算安宁,众官忙忙碌碌又混了一年,如今各自回家休沐去了,京城因此安静了几日,可其他辖地的发展却是不能停下的。年关之后,南北二袁必有动作,她必须在此之前把握好金城与东武的动向,才不至于因雒阳的孤立而陷入被动。
系统提取出她脑内的思路,歪了歪脑袋,真心实意地不太理解:“东武有蔡琰荀攸,金城有贾诩,他们不做事吗?”
“是,但我把事情交给他们,也应当进行检查啊。”
“可你身边还有郭嘉荀彧,就算很需要检查,为什么不分担一部分给他们呢?”
“我已经分过了。”
“可是你还要再看一遍,为什么?是因为袁术和袁绍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你觉得紧张吗?”
“……”人工智能表述得太直白,秦楚无话可说。
站得越高,背负得就越多。眼下局势已完全偏离历史的轨道,她虽有东武的密探,手却伸不到冀州,掌握的信息既然有限,就只能加倍考虑己方的发展,防止出现难以面对的局势。
系统说得对,她的确是做了太多不必要的工作。
但就算是做最大胆的猜测,最近的战争都要到三月中旬才能开始,在这段时间内,她能什么都不做吗?
“算了,等新年过了吧。”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放过了自己,自言自语道,“到二月左右,徐/州的舆图就能送来了。”
让蔡琰千里迢迢从西凉前往徐/州,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她“放心不下荀攸”。
实际上,她在西北时就已着手安排手下文武学习地图测绘了,而蔡琰正是她派去主导的人选。
秦汉时期的地图测绘技术相当落后,以这个时代舆图绘制的普遍水准,行军途中遇到从未听说过的山河也未必不会发生。
秦楚没法直接要求系统给她“公元189年的东汉地图”,但可以将绘制方法传授给手下。只是没想到,这条路她刚迈上走了两步,徐州便生了变故。想来蔡琰那边也清楚事态紧急,会增添人手,加快进程。
一切都是秘密中进行的,蔡琰是跟了她多年的谋士,自然信得过。
秦楚叹了一声,放下笔,戳戳仓鼠肚子:“好了,就照你说的,今明休息两日吧。”
依照以往的规制,正月初一是需要进宫朝贺天子的。只是刘辩身体虚弱,在隆冬大雪里染了风寒,如今病得下不来榻,自然也就免了朝会。
既然新岁晨日无事,除夕也可安心聚宴了。
秦楚凌晨和衣睡下,再醒来时,天际已蔓起了晚霞,红粉霞光万道,把将军府满庭的素雪染成了一片暖色。
“咦,阿楚?”
孙策拉门进来,怀里抱了几叠桃木牌,见她刚整好了衣物,慢悠悠从屏风后出来,不由一愣:“原来你睡在这里啊。”
“昨晚贪黑批了公务,懒得回房了,就在这里将就了下。”秦楚随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目光投向孙策怀里的木牌,眨了眨眼,“反倒是你,来书房做什么?”
“妙姊说,府中只有主公书房没有挂神荼和郁垒的画像,我便来帮忙了。”
神荼郁垒是汉代的门神,雒阳的习俗是在元日前夜祭祀二神,以求辟除灾厄。
秦楚不信鬼神,特意设令禁止祭祀与求神拜鬼,只不过挂画像的习惯还是被手下保留了下来。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难得今岁诸事无恙,手下也添了不少人手,他们有心过元日也是好事,秦楚于是拍拍他背,点点头:“阿策去吧。”
孙策一眨眼,反握住她手腕,自然道:“阿楚不一起吗?”
他这两年长得飞快,眨眼便高了秦楚一头不止,根本不像未加冠的少年。然而孙策自己还毫无意识,与她交往时,态度还与总角无二,动不动便爱肢体接触。
秦楚眼皮一抬,见他那双圆鹿眼亮晶晶的,还含着笑,正低头直直看着自己。
她都不好意思假正经地把孙策的手拍开了,干脆就着这姿势一抬手,扯了把孙策没什么肉的脸颊,看见他吃痛得龇牙,嘴角一翘,转眼便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不怀好意道:“我是主公,你应当求我的。”
窗外余晖恰好落在她脸上,孙策睫毛一眨,转身将手上几卷刻画着门神的桃木牌放回到木柜上,好脾气地露出个笑容,眼睛却闪闪发亮:
“好吧,求求主公帮我。”
挂完门神像,太阳已彻底落了山。距离除夕宴飧还有一段时间,秦楚背手溜达到庭院里,才见道旁已点起了夜灯。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到现在也没有要化的迹象,夜里寒月星光并着夜灯映在棉絮似的白雪上,又照亮了道旁的小竹林,看起来也算风雅。
郭嘉搬了张胡床坐着,身旁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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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吕布,两人伸头围着只小火炉,手中不知拿着什么,看起来闲适得不行。
“呀,主公来了。”郭嘉最先看见了她,眯着眼冲她招手,“我与吕将军在点爆竹呢。主公要一起吗?”
秦楚愣了一下:“爆竹为何不去空旷处放,还要聚着火炉?”
吕布也愣了:“竹子不进火炉,那要怎么烧爆?”
他说着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铁棍,又伸手拿它朝火炉里顶了一顶。
秦楚这才借着灯火看清楚,炉中乱七八糟折了好几捆竹节,火星不断地从中向外跳,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燃爆竹,当然就是把竹节燃烧爆开。”郭嘉拾起胡床上的鹅毛扇,对着火炉摇了两阵风,见火势大了些,又从雪面上捡起一支砍干净的竹节,随手向内一扔,炉中便又发出了竹枝炸开的声音。
郭嘉这才抬头望向她,火光雪夜里,那张脸难得的血色充盈。他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了一眼,发间梅树雕成的猫头木簪随之晃了一晃:
“颍川元日时有燃爆竹的习俗,为的是‘吓跑山魈’,乞来岁平安无病——雒阳没有这样的做法么?”
秦楚:“……”失策了。
她身为二千多年后的现代人,哪里知道东汉的爆竹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爆竹”,此时也只能抱怨一声火药出现得太晚了。
秦楚胡乱搪塞了两句:“我自幼长在琅琊伏府,旧宅里没有这样的风俗。”
吕布倒是不疑有他,闻言点了点头,附了一句:“并州也没有。”他想了想,将手里的铁棍递了过去。
在被董卓的金银赤兔撑大胃口前,吕布还算是个不错的属下,除了偶尔在同僚面前趾高气扬暴躁了些,对待上司态度还算不错。
她欣然接受了吕飞将一根铁棍的孝敬,学着郭嘉刚才的动作掰了节竹干,有模有样地朝火炉里一扔,在响亮的爆炸声里伸出棍子,眼也不眨地翻戳了两下。
“这样就可以了吗?”
“可以了,”郭嘉偏头冲她一笑,“不过主公这样也不一定有用。”
秦楚歪头看他:“为什么?”
“嘉已经许了一次愿,求主公来年安康喜乐、邪祟不侵。
“主公若是许给自己,那就要向后排一年,只对光熹三年奏效了。”
“那奉孝给自己许了吗?”
“在主公后许了。”
秦楚笑了:“那也还有效。大将军的愿望许得大了些,想让手下诸卿都平安顺遂。”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响亮的打更声。
除夕夜不比寻常,连更声都嘹亮了些,似乎要将“正旦”的步伐节奏传递给整座京城。秦楚侧耳再听,隐约感觉到将军府上下的喜悦气氛,心中愉悦,抬手将铁棍向吕布一扔:
“行了,也到时候了。我先去宴客厅看看,你们收拾完也记得来。”
宴客厅还在府邸最北处,与书房隔了好一段距离。所幸道旁特意燃了照明用的矮灯,庭院路上的青石板也被人清理过一遍,夜里走起来不算吃力。
与文官不同,武将即使在休沐日,最多也不过是排班减少了些。大将军府的轮班是一半一半安排的,走在路上也能听到休息中的武将闲聊嬉笑的声音,倒也不比在西凉时冷清。
将军府没有祭祀灶神或先祖的习惯,于是除夕年夜饭前的那段时间便热闹了起来,常有凉州将士操着口西北腔调,漫无边际地谈论着年末的美酒珍馐、假期喜事,偶也有些讨论结婚嫁娶的,说是西凉更好。她一路走一路听,心中微微热起来,面上也不由浮现出了些笑意。
就在这一片嘈杂里,她似乎听到点轻缓的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句熟悉的:
“主公?”
这声音轻且平和,似乎伴着点冬雪清苦的寒味。秦楚脚步一顿,看着面前晕着暖光的纸灯笼,没有抬头:“文若。”
荀彧微微躬膝,小心翼翼地将灯笼平放在地上,这才慢慢走到她身旁。
就如以往很多次那样,他抖开怀里那件叠放整齐的绯红斗篷,在雪夜里铺展开来,又轻轻落在秦楚身上。
“走吧。”秦楚看他弯腰替自己系上丝带,感觉到甘苦的香气在周边空气萦绕,心中微动,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上了他柔顺的黑发:“陪我去宴客厅。”
“好。”
第100章第九十八章
宴酣之乐,非丝非竹。
吕布:“喝!”
郭嘉:“干!”
孙策:“……”
文右武左,郭嘉吕布位置刚好相对,恰又一起点了爆竹回来,气氛相当融洽,干脆隔着条过道拼起了酒。
郭嘉身体略虚,这本是生来就有的毛病,偏偏他自己还不当回事,总爱饮酒熬夜,压根不在乎明天的太阳。秦楚担心他的小命,怕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作没了,干脆给他下了整年的戒酒令,未经允许不得饮酒,把郭大祭酒憋得要命。
难得今夜除夕,戒酒令不作数,军师祭酒难得忘了谋士最重要的“克制”,抱着酒坛一直没停过,和吕布互灌了一杯又一杯,喝得快不知今夕何夕,把浅见寡闻的孙策看了个目瞪口呆。
“……欸,这酒这么好喝吗?”
孙策坐在左侧武首,隔着食案看吕布一杯一杯地往爵里斟酒,于是举杯喝了两口,实在尝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他虽也能喝酒,但还是更喜欢佳肴,于是夹起两片烤肉塞进嘴里,默默嚼了两下,又感动了。
庖人好手艺!
他简直要为美食热泪盈眶了,抬手又舀了勺鱼羹,刚想抬头和周瑜说点什么,才发现好友已下了案。
……周公瑾酒量感人,喝了三五盏就有些迷糊了,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了伶人奏乐的空地上,正在满脸严肃地与他们友好交流。
孙策:“……”不会是弹错音了吧。
他没办法,只好将目光转向另一侧——秦楚正晃着酒爵坐于主位,眯眼关注着整座宴客厅。
她大概也喝了不少酒,素来白净的脸上已浮现出明显的酡红,不过眼睛还算有神,注意到孙策的目光时,还举了举杯,冲他眨眼笑了笑:
“阿策不喝吗?”她显然心情不错。
孙策于是回了她一个闪亮的笑容,冲着她举杯饮尽,才又将空酒爵按回桌上。
秦楚:“好!”
这是她从西北回雒阳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这年年初,她还在城郊军营里拉练士兵,每天听着斥候报告四面消息,生怕一个不小心,机会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溜了去了。
没想到就这一年的工夫,秦异人就取代了何进,成了人人敬慕的外戚大将军。
时势历史啊,风云之变就在眨眼的一瞬间。秦楚在西北蛰伏的时间有五年之长,可真正扭转命运的用时,细算起来也不到五个月。
这样的结果,除了她自己,恐怕也没人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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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场过半,她也饮了不少酒,便略感疲乏地放下铜爵,抬眼再看,厅堂中还是一派热闹。
吕布和郭嘉的对饮一直没停,偏偏这两人还都不上脸,看着与最初几乎没差;曹操与庞德有过痛扁西凉军的情谊在,此时喝过了头,已经勾肩搭背起来;
周瑜……他是真的醉了,根本记不得场合,还在和那弹琴的优伶喋喋不休;孙策找不到人闲聊,只能埋头苦吃,看上去倒是比不停倒酒的吕布还急。
手下几位主臣里,最清醒的大概只有荀彧,此时还在应付手下的各种敬酒,尽管礼仪得体姿态优雅,也能感觉到他的忙乱。
至于她自己……主公懒得应酬,也没人敢凑过来找不自在。
“若无战事,年年如此,倒也不错。”
秦楚悠然斟了一杯,借着酒意,眯起眼朦朦胧胧叹了一声。
这是战火纷飞的时代,雒阳能有这样安定的新春,已经是件很幸运的事了。然而心愿之所以成为心愿,就是因为它本身难以实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太平下来呢?
连她也不敢保证。
酒过三巡,周遭还是一片喧闹。大概是酒精作祟,秦楚觉得有些困倦,干脆让人撤了餐盘,不太合规地盘腿托腮,就这样盯着宴厅众人欢闹。
除夕深夜,正是守岁的时候,精神些是好事……要不是喝得多了些,她现在应该也挺清醒的。
于是,在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结束了应酬的诸臣理所当然地发现了趴在案上睡着的主公。
“雒阳不比西凉,公务琐碎冗杂,她又记挂着徐/州,的确辛苦了。”荀彧叹了一声,转头看着被拉来充当壮丁的阿湘:“主公睡得不沉,能劳烦你送她回屋吗?”
“当然的。”阿湘冲他笑了下,指了指另一边醉得晕头转向的郭嘉吕布,“那边两个呢,也要我们送走吗?”
吕布:“啊??凭什么送我???”
郭嘉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望过去,满怀关切的拍拍吕布肩膀。
荀彧松了口气:“还好。奉孝还清醒着,应当无……”
郭嘉:“因为你喝不过我,主公要把你扫地出门。”
荀彧:“……”话说早了。
秦楚眉头一动,在听到郭嘉那声“扫地出门”时,才悠悠转醒。
她睡得本就不安稳,吕布郭嘉两只醉鬼也不知道压低了声音,醒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刚睡醒的大将军还伏在食案上,此时慢吞吞抬起脸,表情还有些懵,伸手揉了揉眼睛,盯着前方反应了片刻,才算真的醒了,看了眼阿湘,缓缓吩咐道:
“阿湘先找人,把奉先奉孝送走吧。房间我自己回去就好。”
“诺。”
吕布还在梗着脖子嚷嚷:“谁喝不过了?把郭奉孝扫地出门!扫出去!”
郭嘉哼了一声:“我比你多一坛,你算什么?”
秦楚眼皮一跳,感觉太阳穴有些发胀。从榻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捞起斗篷披在身上,向门外迈出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着阿湘体贴地吩咐:
“赶紧送回去,实在不行就打晕了拖走。”
她说完也不回头,拉门便走——倒不是生了气,只是今夜宴上太忘形了,她喝多了酒,睡得又不踏实,乍被惊醒,便觉得头昏脑胀,只想出门透会儿气,赶紧回屋睡觉。
没想到刚走出去没几步,便“啪”地撞上了人。
那人脚下一停,揉揉生疼的下巴,皱起眉,借着灯光定睛一看,不由“咦”了声:“阿楚?”
秦楚眨眨眼,见来人是他,也不客气,抬手一搭,半边的力气都压在他胳膊上,半推着茫然的孙策向前走:
“宴会上喝多了,阿策扶我一把。”
“喔。”他老老实实应了声,小心翼翼地隔着斗篷扶住了秦楚的胳膊,搀着她走了小段,才忍不住偏头看了眼她。
她是真的不常喝酒,即使被夜里凉风吹了一阵,醺色还是从眼角眉梢透露出来,看起来困乏又懒倦,与往日分外不同。
孙策心里一跳,立刻意识到自己心态有异,赶忙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拉着她落荒而逃。
只是还没走出十步,忽听见身后“哒”的一声,他立马转头,便看见秦楚一个踉跄,差点被他拽得摔了跤。
孙策:“……”
看来是真的喝了不少。
他赶紧去扶,右手不经意拂过秦楚手背,感觉到轻微的凉意从掌心传来,不知怎地呼吸一滞,紧张于是变了味。他鬼使神差道:
“阿楚,我背你吧?”
他嘴上虽规规矩矩地征求着意见,挽着秦楚的手却已放下了,微微屈下膝,一双闪闪的鹿眼眨也不眨地向后望去,已经是等她上前的架势了。
左右四周无人,她也的确腿脚发飘。秦楚想,孙策既然愿意做这样幼稚的事,她也不嫌丢人——反正斗篷能挡脸。
人说借酒销愁,大约是因为醉酒后人常会做出些例外的事情。
秦楚一拢斗篷,动作利索地爬上总角友人宽阔的背上,左手流利地搂住他的脖颈,右手又隔着冬衣一拍,给了孙策肩背一个响亮的巴掌:“驾!”
孙策被她手背蹭了下喉结,整个人一僵,头皮炸开似的背后发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又听见秦楚那一声荡气回肠的“驾”,托着她膝的手一抖,各种莫测绮念霎时间烟消云散,耳朵通红地背着她,低下头,一步步走在青石路上。
今岁除夕恰好是望日,满月高高悬在天上,四下寂静。秦楚趴在他背上,酒精带来的倦意被夜风一阵阵地吹过去,涨了又落,让她没法直接睡着,便抬了头看天边明月。
月夜宁静,唯独踩在石板上发出的轻微声响传入人耳中,秦楚眯了眯眼,忽然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孙策脚步微顿,偏头看她:“阿楚,怎么了?”
“想起扬州的月亮了。”
“唔,富春的月比这里亮一些。”孙策说着,默了一默,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很小声地说,“……父亲还在袁绍那里。”
“那是因为袁绍借信息差骗了他。董卓已经不在了,他却想借题发挥,文台将军有忠义报国之心,才会上他的当。”
一谈到军政上的事情,秦楚的思路便清晰了不少。她一手还搂着孙策脖颈,另一手却放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语气又回到了往日会议时的镇定与淡然:
“袁家人不会长久的。”
“嗯,我相信阿楚。”
庭院里忽扬起夜风,将他微乱的发丝吹拂起来,显些眯住了眼睛。孙策脚步慢下来,伸手想将碎发别开,却在下一刻听到了悠长的更声。
“咚——”
一年三百多天,只有岁末这日,才会有子时二刻的梆声,提醒着人们新一年的到来。
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秦楚鼻尖一凉,抬起手背轻轻一蹭,雪化的水珠很快被风吹去。
她睁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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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仁在路旁灯火的映照下,闪烁起微暖的色彩:
“新年,下雪了。”
第101章第九十九章
除夕的大雪沸沸扬扬下了整夜,到了清晨才渐渐停息。
正月初一,按着规制,天子是该举办大朝、祭祀天地先祖的,只是刘辩病得太是时候,现在连床都起不来了。百官们再想进宫庆贺,也得顾及着皇帝身体,于是只能老实待在家中,与同僚友人互相道个喜,便算是过了新年。
至于将军府,护院门房都是西凉的士兵,一个个脸板得比铁甲都黑,路过正门前五米都能闻到冲天的煞气,只要不是想不开,没人乐意大过年凑过来讨黑脸看。
大将军本人于是也能安安心心睡个懒觉。
秦楚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悬在正空了。大雪过后的天空简直蓝得稀奇,很有些“一碧如洗”的意思。
她透过窗户望了眼,天朗气清,冰凝雪积,的确是忽如一夜春风来了,心里不由也轻快了些。
只是心情虽算愉悦,身体却靠不太住——宿醉的感觉的确不太好,哪怕秦楚天生感觉不到疼痛,这种浑身无力的疲软感也不太好受。
她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扯了件狐裘披在身上,非常不体面地揉了揉脑袋,又打了个小喷嚏。
……感觉自从救了刘辩后,身体免疫力好像变弱了。
她与铜镜里头发凌乱、眼神空虚的自己面面相觑了一阵,正考虑着要不要换个婢女过来帮着梳洗,门就“唰”地一声被拉开了。
秦妙脸色不妙地站在门口,绢门被她甩得晃荡了两下,发出嗡嗡的余音。她招呼也没打,神色凝重地对着秦楚行了一礼,口中道:
“主公,冀州使者求见!”
冀州使者,就是袁绍的使者。
秦楚脑中僵硬的齿轮总算慢吞吞滚动起来,恢复了正常思维。她脸色骤然一变,稳了稳心神,忙道:“什么事?”
“来人自称袁本初的谋士,姿态傲慢,只说非大将军不见,因而不知他所为何事。”
——袁绍的谋士?
有这闲工夫不去北宫面圣,大年初一就来雒阳给她拜年呢?
秦楚眼皮一跳,脑中飞快地划过田丰沮授郭图许攸等一连串的名字,只记得这些人都不像好对付的货色,顿时皱起了眉:
“先让人应付下,我稍后就到。”
“诺。”
秦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得了命令转身便走,还体贴地替她拉上了绢门。
秦楚被她带来的消息激得醒了□□分,顶着头晕走到水盆边,飞快地整理起来,脑中思绪也一刻没停。
元日派人来雒阳,袁绍安的什么心?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海内的领土大约分为三部分,除却各地按兵不动的诸侯以外,南北各有袁术袁绍盘踞,雒阳司州一带则还完全隶属于刘家皇室。
但是真正讨论起来,袁绍与皇朝的矛盾并不是最大的。
关东联军以袁绍为首,势力主要分布在冀豫兖三州,尚未明确对朝廷表现出不臣。
而所谓的“南方联军”……基本还没组建起来,核心是徐州的袁术。
据东武的暗卫报告,袁术近期正在与江东豪强进行交涉,试图通过扬州豪族掌握南方,其势力正在向扬州渗透。
另外,还有一点是,袁术绑了陈留王刘协。对于少帝刘辩来说,自己这位九岁的弟弟好几次差点取代他成为皇帝,无论这刘协是否愿意,这些事都已烙在刘辩心里,让陈留王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这样的情况下,袁术还堂而皇之地招兵买马,即便刘辩不曾表态,朝廷上各方势力都已进行了多番讨论,认为袁术已和中央处于半撕破脸的状态了。
尽管如此,而以刘辩为首的东汉朝廷,此时仍然处于茫然状态,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直到除夕前几日,还一个劲地在内政上发作,压根不知道把手伸向别州,早点寻求帮助。
秦楚的根据地在东武与金城,分别位于徐州琅琊内与凉州境内。然而徐州为袁术所占、凉州距离过远鞭长莫及,于眼下情况帮助不大——当然,她也没想过要把这两张底牌暴露给雒阳朝廷。
至于荆州益州等地,这几个掌权人都是缩着脑袋老实过日子的人,现在还在躺平装死,自然也指望不上。
……如此看来,冀州可以算是相当没有存在感了。眼下利益冲突最大的应当是袁术与中央,那么问题又回到了最初那个,袁绍这时候派人找上她,却未与少帝有过交流,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眉头一皱,飞快地结束了梳洗,在满腹的疑问中整理好仪容,步履生风地朝着待客厅走去。
“主公。”
“大将军。”
坐在右方的郭嘉起身对她行了一礼,左侧的男人迟了片刻,也赶快跟上,对她深深一揖。
这男人三四十的模样,生得还算能看,只是脸颊瘦削,一双吊梢眼白多黑少,看起来不像个善茬。
他一身绀青色直裾,头戴的是文士发冠,目光很短暂地在她脸上梭巡了片刻,眉毛动了动,最终没有表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紧接着,这位来自冀州的谋士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次是自我介绍:
“在下许攸许子远,见过伏大将军。”
“嗯,坐吧。”
他没提自己的官职,秦楚也就没有问。
天子虽也半推半就地封了袁绍一个车骑将军,但这职位本就是袁本初自封的,他现在也没有返回雒阳的打算,因此这个“车骑将军”之职也有点不尴不尬,说不上多正式。
这种情况下,他手下的文臣也没法博个多好听的官职,与其多说多错,还不如干脆忽略。
秦楚姿态得体地落了座,极短暂地与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对着许攸点了点头:
“我听闻许……”她顿了顿,不知怎么称呼这位曾经背袁投曹的傲慢谋士,便含糊地带过了称呼,直接道,“你说,非‘大将军’不见,足下远道而来,究竟何事如此紧急?”
郭嘉微不可闻地“呵”了一声,羽扇后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眼睛一弯,有点想笑。
果然,许攸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瞬,那种略显刻薄的脸上出现了极短暂的局促,但很快便被他掩饰过去。
“毕竟是主上之命,”他笑了一笑,似乎没意识到秦楚话里的审视与讽刺,语气尚且尊敬,“在下造访,也是因为袁将军有心……”
后面便是一连串的套话了。
许攸年轻时与袁绍曹操交好,接受的教育大约也是东汉文人那一套,因而空话说得很流畅,秦楚本来还耐心听着,到后来眉头皱起来,许攸才终于切了正题。
“——所以,我主欲与大将军求西凉骏马两千,愿以粮草兵士做交换。”
许攸说着,从袖中取出将一叠印着墨迹的蔡侯纸,双手递给了郭嘉,又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秦楚神色,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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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才客客气气地接下去:
“大将军可考虑后再做决定,在下会在雒阳待上一阵,等您给出答案再回北方。”
意思就是“你不给个回复我就不走了”。
秦楚心里啧了一声,暗道:“什么玩意,你走不走关我什事,留在雒阳养老吧。”
然而想归想,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现在还得和北方保持明面上的和平,自然也不能做得太失礼。
她瞥了眼许攸,一时没说话,愣是把对方看得额角渗出了虚汗,才算心满意足了,冲着他露出一个不怎么真诚的笑容:
“这是自然。府中已收拾了厢房,足下舟车劳顿,一路风尘,先去休息吧。”
——我懂了,你快滚吧。
许攸于是很有颜色地拱手告辞,麻溜滚蛋了。
眼见着这从北方来的坑货终于离开了,秦楚终于将紧绷的弦松开了些,偏头看向郭嘉:“奉孝怎么看?”
郭嘉:“不靠谱。”
他给的评价倒是简单明了。
秦楚点了点头,将许攸呈上来的蔡侯纸翻了两页,把袁绍给的那批物资列表看了个八/九不离十,方道:“我想也是。”
“只是寻常的物资交换,为什么非要派谋士前往雒阳,亲自与主公交涉呢?”
郭嘉的目光粘在那份清单上,微微扬起嘴角,微挑的狐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袁本初所提出的人手、粮草都过分充足,便是五千西凉马也换得,绝不可能仅是‘交易’啊。
“更何况,袁绍要的是西凉军马,直接去凉州寻贾文和不是更快吗?
“听口音,这位许子远似乎在京城待过一阵子。派这样的人来雒阳,恐怕还有别的企图。”
“奉孝说的是。”
只不过郭嘉不在雒阳,没猜出许攸与曹操还有些交情。
这话一出口,郭嘉就知道她心里有数,于是也放松下来,拎起案上鹅毛扇,抛到半空,又飞快接下,笑眯眯地举着它扇了两扇,心情似乎不错:
“所以,主公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秦楚笑了一声,“关着他,等他来找我——袁绍总不会真的让谋士在我家养老吧。”
正月初一,宜当土匪,耍流氓。
第102章第一百章
虽然从史书记载来看,许攸算不上什么料事如神的天才谋士——先是背主,后是居功自傲,死得不太好看,但他也真的不傻。
至少在秦楚当土匪、既不见他也不让他出门的时间里,他没有大摇大摆地找上曹操叙旧。
在接见许攸之后,秦楚又抓来了几个心腹临时开了小会,与诸臣确认了北方那点欲说还休的小心思后,终于得出了结论:
必须提防。
其实,就目前局势来看,秦楚的戒备似乎不太必要。袁绍那批关东联军虽占据了北方三州,拒不回京,但也没有像袁术明目张胆地扩散势力,日常就是打打黄巾余部,多少还是干了些实事的。
袁绍本身呢,又是打着忠汉的旗帜做事的,因此到现在还没引起太多警惕,刘辩与朝廷众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暂时不去追究他的“无暇归京”了。
然而她到底是个揣着史册回来的作弊者,一翻书便知道袁绍本身的图谋:能举起十八路诸侯、彻底开启乱世的人,怎么可能是没有异心的保皇纯臣?
因此,哪怕袁绍交易物资的举动表现正常,她还是暗中加强了警惕。
“今日如何?”
“不如何。”暗卫李余摇摇头,很耿直地向她汇报许攸的日常,“就是读书写字,吃喝拉撒睡。
“哦,还有,此人吃饭时喜欢抹茱萸酱,更衣*时间略长,有时无法久坐,似乎有疾……”
“别说了!”秦楚眼皮一跳,立刻止住了暗卫队对许攸菊部不适的详细叙述。
……这病症真是眼熟,许攸祖籍不会在川蜀吧?
李余乖乖闭嘴站直。
秦楚捂住脸:“他更衣时你就别盯着看那么仔细了。”
“诺。”
“继续守着,一举一动都记下——尤其注意他在府中见过的人。”
“诺。”
“好了,你走吧。”秦楚站起身,顾自从衣杆上取下赤红华裘,穿衣时转头看了他一眼,“我晡食后要去南宫探望陛下,府中若出了什么事,就去找秦妙。”
“属下明白。”
交代完府中琐事,她便派人备好了马,准备往南宫去——看一看伏寿,再随便探望下差点被病魔打败的刘辩。
刘辩啊。他这个人,实在让人有些难以形容。
少帝身上的矛盾点太多了,这孩子从小不得灵帝宠爱,长大后也命途多舛,头上冠冕颠来晃去地摇摇欲坠着,好不容易这半年坐稳了帝位,对秦楚这个救命恩人又畏又怨,偏偏又钦慕倚赖、离不开她。
“又卑又亢,”她低头拍了拍胯/下白马的鬓毛,听到它乖顺的低鸣,摇了摇头,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暗道,“救他不如救匹小马。”
当然,想归想,皇帝还是不能放着不管的。象征着正统与大义的汉室皇帝是争霸天下的必需品,秦大将军可舍不得放下。
照夜玉狮子也晃晃脑袋,继续赶路。
毕竟是超自然存在发派下来的名马,它十一年未见老态,对雒阳主城一带也熟门熟路,连驾驭的工夫都省了。秦楚不过走了会儿神,视野中便已出现了南宫守卫森严的白虎门。
“大将军。”羽林卫恭恭敬敬地与她行礼。
秦楚摆摆手,对着一旁等候着的小黄门微微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向天子寝居的崇德殿走去。
“到了,将军请吧。”小黄门冲着她笑了一下,语调恭敬。后半段的声音略低了些,他似乎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秦楚一眨眼:“我明白了。”
真是难为刘辩,吊了口气躺在床上还能开心得起来。好在她留了一手,没把他治得活蹦乱跳,否则一不小心把皇帝给乐死了怎么办?
她心里杂七杂八思绪万千,面上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扶着佩剑缓步走入崇德殿,对着龙榻上面色苍白的刘辩行了一礼:
“陛下。”
“伏卿来了。”刘辩有些虚弱地支起身子,对她轻轻点头,嗓音飘忽地像蒲公英,“赐座。”
秦楚乖乖坐下。
崇德殿面积不小,刘辩又生着病,因而殿内设了好几处火盆,烘得秦楚额上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她解下红斗篷,胡乱叠了递给内侍,又理了下微乱的碎发,这才对着刘辩不痛不痒地问候起来:
“臣来迟。陛下今日身体如何?”
“尚可。”刘辩也不痛不痒地回答她,“本来太医还说未见好转的,不过朕方才与皇后聊了些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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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心中清爽不少。”
提到皇后,秦楚的脸色果然产生了些许变化。
不过这姑娘少年得志,四面八方竟是埋伏暗袭,早就习惯把诸事压藏于心,并不太显露心迹。刘辩只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奇异神色,却没能摸清楚背后含义,心中没什么底,也只能继续道:
“皇后说到自己亲生兄长,年幼时顶撞了塾师,被罚抄一整本《左传》,于是学着用两支笔抄书。
“不过朕年幼时多由常侍陪伴,并未有人罚过这样的作业——唔,伏卿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刘辩似乎真的是想起了往事,目光悠悠地望向远方,配上他那张充满病气的瘦削面庞,分明也是个半大少年,浑身却充斥着飘渺的死气,看起来几乎像个垂暮老人。
秦楚垂眼,思索似的默了片刻:“臣幼时的先生……是个不拘细节的好老师。无论我交怎样古怪的作业,他也不会太生气,只说‘伏楚难教’。”
“那是伏卿有灵气。”少帝今日似乎是真的心情很好,并不吝于夸赞,对她又笑起来,“大将军是可以载入史册、流芳千古的女子。不其侯家六子,未有能及卿者。”
“陛下过誉。”
“嗯,不过皇后与我说,她那位兄长伏典,乃是伏家第六子,去岁方及弱冠,未能举孝廉出仕。朕想着是否要给他个官职,伏卿觉得呢?”
“……”伏典除了有个亲爹,除此以外和我没半毛钱关系,你问我干什么?
秦楚眼角一跳,不知刘辩又有什么打算。她不止是大将军,身上还背负着“外戚”的标签,在皇帝——哪怕是个羸弱无能的皇帝——面前,都应当仔细避嫌。
秦楚一低头,目光收回去,冷冷淡淡道:“家兄无用,是他自己的过错,何须陛下操心呢。”
这就是反对的意思了。
刘辩听她回答得生硬,倒也不很生气,反而笑了笑,感叹了一声:“伏卿倒是严于律己……亦律家中人。”
秦楚没应声。
少帝不在乎她是否回答,心情很好地挥了挥手,大约是消遣结束的意思:“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伏卿若要探望皇后,她就在章德殿中。”
“臣告退。”
内侍迈着小碎步上前,一抬头,被大将军冷得掉渣的眼神给震了一震,哆嗦着手将收拾齐整的斗篷递了过去,赶紧埋头退回原处。
秦楚一边穿戴外袍,一边听到身后刘辩轻飘飘的声音:“深宫无聊,伏卿冬日可常来啊。”
她背着皇帝,眼睛向上一翻,露出明显不耐的神色,语气却如和风细雨般温顺,深刻诠释了“两面三刀”的含端正作风:“臣明白。”
待探问完伏寿,又从章德殿出来,太阳已经落了山。秦楚坐在马背上,手中辔绳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感受着照夜玉狮子哒哒的马蹄声,抬头望向天际。
雒阳城内是看不见西方地平线的,橙红的落日被遮蔽在恢宏楼阁之后,余晖将深红的瓦片屋顶、大道两侧的桑树梓树、马蹄之下的青石板全部染成了金赤色。
“人变得真快,”她看着冬季提前降临的落日,心中漫无边际地想着,“小皇帝已经学着试探人了。”
所幸刘辩抓不清她的想法,蒙错了方向,不知道秦楚非是世家思维,对“家族”本身并不看重,因而对族中人的职位并无想法。
至于话题本身的中心、庶兄伏典本人……
“不如送去西凉看着吧,省得惹麻烦。”她摸摸下巴,暗自思忖。
冬季天暗得早,她从城南到城北,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一路走来,太阳已彻底落山了。半暗不暗的天空上,缺了角的亏月散发出浅淡的白光,照夜玉狮子慢慢停下,她这才发现门前伫立一人。
那人仍然是副优雅仪态,对着她拢袖一揖:“主公回来了。”
秦楚正牵着白马跨过门槛,忽然回头看他:“文若怎么在门口等我?”
“许子远有事相商,正在客厅中等候。”
“这样的小事,派些仆役守着就好了。”她随口道,“行啦,我先去看看。”
她没有回头,因而也看不见荀彧被夜色遮掩住的薄薄愁色,径自拉门入了待客厅,果真看见许攸坐立不安地于案前低头喝茶。
一见绢门拉开,这位袁绍谋主立刻抬头,看见她时连忙起身行礼:“大将军。”此人脸色蜡黄,姿容憔悴,配合着他微凹的脸颊,看起来简直像三天没吃饭。
秦楚:“……”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到白天李余对他“更衣困难、似有疾病”的汇报,再一次瞥了眼灰头土脸的许攸,“噗”了一声,差点笑出声。
许攸苦着脸看她艰难地进行完表情管理,还不知道自己的隐疾早已暴露,轻咳了一声,等着她把话题拉回去。
秦楚正了正色:“什么事?”
“其实,当日车骑将军派在下前往雒阳,除了物资交易以外,还有另一件事。”许攸觑着她的脸色,见她表情无异,顿了一顿,才慢慢道,“我主膝下有一女袁还,今方二九,未有婚配,不知……”
许攸犹豫着,又看了眼秦楚,见她皱起了眉,心下微沉。
“……大将军府事务繁冗,本将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她想了想,补充道,“女子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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