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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第九十一章
天子朝会后留人相谈,这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情。
袁术虽然带着一干狗腿子弹劾了秦楚好几次,借着家世立场营造出了种“人多势众”错觉,其实心里多少也紧张她会反扑。
为了驱散这种不安,天子接见伏楚的这段时间,他常常是坐在酒楼中度过的。
“我前几日造访荀家文若时,特意注意了周围。伏楚仍是在种花逗犬,似乎没有什么额外反应。”
杨彪坐在高楼小厅中,缓慢地拿勺酌酒。
小釜底间不紧不慢地烧着小火,杨梅酒的香气在小间里缓缓散逸开来,他嗅了嗅空气中清新的酸味,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公路,已经十多日了。我想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件事——将军府从封禁女闾后就没了动静,恐怕也是听到了风声,为了避嫌才如此的。”
袁术的表情不是很好。
这么多天来,杨彪在此事上的反应愈发冷淡,显然是不愿意再对天天窝在府里养花的秦楚抨谈了。
袁术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他的淡漠,然而弘农杨氏的助力的确重要,他只能尝试着从另外的角度说服他:
“无论她在不在乎!
“杨定也是你们家的人,女市一日不解封,你们弘农杨氏的脸面就一日受她蹴踏。文先,你难道愿意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吗?”
“他不过是五服之外的旁支罢了,谈何家族颜面?更何况,伏楚也不过碰了一个女闾——妇人目光短浅,甚至不敢多提西园,公路也不用……太将她放在心上。”杨彪摇了摇头。
他是不满袁术将时间浪费在针对秦楚身上的。
杨彪放下陶勺,看了眼忿忿的袁术,不由叹了一声:“公路,与你我般不愿伏楚上位的人不在少数啊。可她不过叫停了一座女闾,甚至只是‘暂时封禁’,眼下就算想要弹劾,也还不是时候。
“更何况,陛下与她尚未离心。而其他世家……没有参与其中,也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所谓“更重要的事”,当然就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了。
董卓一死,少帝才算是真正掌了权,董卓安插的人手前前后后被拔出得差不多了,雒阳百废待兴,到处都是职位空缺,世家们再厌烦秦楚,此时都忙着在空处塞人,哪有时间注意其他的。
什么秦楚杀了狎妓的武官啦、什么尚书丞横死啦、什么女闾被关啦,这些事再大也大不过抓住机会扩大势力,因此真心实意闹到天子跟前谴责秦楚的,恐怕也真的只有袁术这批人了。
杨彪是碍于姻亲关系,不得不跟着袁术弹劾,可这已经十多天了,秦楚都听到风声开始蛰伏种菜了,袁绍还是追着她不放。
他实在不理解袁术为何如此执着。
“我听闻伏楚已在将军府后院中开垦了田地,每日晨起浇灌,一切推给手下安排,也不问事了。
“她既然表露出后退的意向,你我又何必紧追不舍呢?”
袁术一拍桌,止住了他的话:“正是因为她心怯!”
杨彪不说话了。
——真是因为她流露出怯意,所以更要下手追击。袁术就是这样的意思。
可是,能隐忍不发,最后抓住时机,将董卓一击毙命的秦楚,真的是这样坐以待毙的人吗?
“哎,唉。”
与此同时,杨彪口中蛰伏不动、隐而不发的大将军秦楚……正蹲在院门口,握着小铁锹种牡丹。
将军府里除了将军就是谋士,连马都是西北带来的铁蹄战马,端茶倒水的侍婢都没几个,遑论有本事指导秦楚移植盆栽的花匠了。
没人教她,她也懒得让系统查资料,反手就是一壶水倒下去,现在漫不经心地拿小锹翻着湿淋淋的土块。
“本来想把他逼到无路可退再动手相激的,没想到啊。”
“以退为进嘛。”系统跳到她手边,踮脚看着喜气洋洋的红牡丹,“袁术可能以为你怕他了,准备乘胜追击。”
秦楚用铁锹拍了拍花根附近的土壤,将松软潮湿的泥土压平,才将它横插进土壤里,拍拍衣摆,慢吞吞地站起身,瞥了眼歪歪扭扭的花苗:“嗯,也好吧。”
也不知具体指的是袁术还是牡丹。
郭嘉跟在她身旁,听不到系统对袁术的那番评价,只以为她说的是手里那株牡丹苗,低头一看,差点没被她这清奇的手法惊得后退两步,从头顶飞出个问号。
郭奉孝出山前,好说歹说也在家里半耕半读地种过点作物,不至于眼瘸到看不出来这牡丹的命运——唉,这可真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啊。
他盯着半死不活的小花苗,艰难地开口,违心赞道:
“主公栽花也不同流俗,真是不同凡响。”
秦楚:“……”
她看了眼大半截茎叶没入土中的牡丹,又看了眼被水灌得浮土的田地,眼皮一跳,欲言又止。
“我自己都能看出此花命不久矣,”她看了眼郭嘉,幽幽道,“奉孝要是想献谄,还不如随我去女闾看看。”
秦妙适时地递来了净手的湿巾帕。秦楚胡乱擦了两下,接着便顺手抢过郭嘉的鹅毛扇,踮起脚朝他脑袋一拍,面无表情道,“你不诚心悔过,我的气是不会消的。”
女闾乌楼坐落于雒阳城西,就在西园的北部。
孝灵皇帝卖官鬻爵挣进私库的那点钱,几乎都花在城西一带了——除了仿成市集的后宫以外,还有西园里栽满荷花的裸泳馆。天子从西园出门上北,再拐两个弯,就能看见歌舞升平的女市了。
秦楚与郭嘉坐的是敞篷的双马轺车,一偏头便能看见周遭街景。
北宫与西园靠得很近,两片地带几乎是接壤的,寻常百姓靠近不得,能走在这条路上的非富即贵。这可惜这些达官贵人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偶尔有看到秦楚的,要么低头不语,要么绕道行路,总而言之,是一个都不敢靠近她。
“我不过稍加严厉地封禁了女市,他们就不敢在城西与我对视了。”她笑了一声,嘲讽似的抬起眼,凝视着远处那座四层乌楼:
“我若下手再狠些,将军律里的‘狎妓者斩立决’推广到全国,他们岂不是要畏我恨我到死了?”
“主公雷厉风行,他们自然畏惧您。”轺车刚刚停下,马超很快迎了上来。
他是被抓来凑数的护卫,因为性别原因,很被女将们排挤了些,也不去自讨没趣,就在周边望风。此时恰好听到秦楚的讥讽,他想也不想地接了句奉承。
郭嘉于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他。
秦楚压根没在意身后的动静,对他这一记无关痛痒的马屁也不以为意,慢慢下了轺车,又按住了准备去和领队打招呼的马超,负手走了两步,环顾起这条沉默的街道。
在城西封锁女市、组织迁移的,都是秦楚亲自挑选的西凉女将。
以阿湘为代表,她们当中有不少是贫民出身,遭受过非人不公后忍无可忍才逃离出来的,最能体会这些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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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感受,因而做起事来也都尽心尽力。
眼下这一批还在列队的阶段,乌楼里熙熙攘地挤出来一群年轻或年长的女孩,很快就被士兵们按着年龄分好了队伍,站成了四列。
乌楼没有迁出去的女孩太多,队伍排成了长龙,一眼快要望不到边,阿湘不得不扯着嗓子喊起来:
“队排齐了,我们稍后就出发!一共四支队伍!”
“阿姊,”她看到队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转过身,轻轻拉了拉身后人的衣摆,有些害怕的样子,“我们要去哪里?”
她那十岁出头的长姐很快捂住她的嘴,左顾右盼了一阵,才把食指伸到了嘴边,“嘘”了一声。
“大将军要封女市,是为我们好。”她压低声音解释了一句,又嘱咐道,“三娘,在外不要多话。”
这女孩也不过十一二岁模样,和蝉娘一样生得又瘦又小,巴掌大的小脸泛着贫穷的暗黄,看起来羸弱得像一张纸,表现得却已经相当成熟了。
……这样的女孩,在乌楼就是最底层的奴婢。
她们或许是贫寒人家刚卖出去的女儿,也可能是乌楼倡女生下的“没有父亲”的孩子,生来就是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的,年幼时洒扫洗衣,长大了出门见客。长
得好看,或许能走运被贵族挑回家做家妓乃至侧室;生得平庸,就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了。
三娘点点头,又好像没忍住,迷茫地抓住长姊的衣袖:“大将军……我听杨闾主说,大将军不是还来过我们这里的吗?为什么他要关掉乌楼呢?”
“大将军换人了。”她姐姐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
大约对上层权贵的职位更迭也没什么了解,那女孩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于是她那年幼点的妹妹也渐渐安静下来。
秦楚本想靠近些,只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带着郭嘉后退了两步。
“一看到她们,便会生起一种愧怍。”她叹息了一声,“或许我能做得更多,然而……”
她顿了顿,还是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
在开辟出畅通无阻的道路之前,她不能拿这些受害者的命运开玩笑。
“走吧,奉孝。”她摇摇头,将心底那些可悲的无奈强压下去,对着身后招呼道,“先去看看阿湘那边的情况。”
仅仅是登上大将军的位置,对她而言还远远不够。即使已是名义上的万人之上,她仍然要退让,要谋划,要花费额外心思去应对。
但是至少,至少面对这一座楼的女孩,她——
竭尽所能。
第94章第九十二章
中平六年八月,寅时二刻,天才蒙蒙亮。
夏末夜短,此时东方已泛起些鱼肚白,夜里的明月却未落山,将落不落地停驻在了西方,在窗外蝉鸣的聒噪里摇摇欲坠。
正院卧房的绢门被叩得阵阵作响,与不停歇的蝉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吵得不亦乐乎。
“凌晨四点啊!”
秦楚被这急促的叩门声闹得头疼,一脑门子官司地将被褥踹下床,一脚踩着木屐,骂骂咧咧地踩着地板,“哗”的一声拉开门,脸黑得能沾墨。
马超:“……”
她起床气不小,被惊醒时头脑还昏沉着,此时急得连后世用语都蹦出了口:
“凌晨四点,雒阳!我说过今夜勿扰,什么事这么着急,庞德郭嘉都裁定不了,还要你来敲我的门?!”
马超被她乱糟糟的碎发深衣吓了一跳,他从未如此直白地面对主公的愤怒,不由后退了两步。
秦楚冷哼一声。
马超犹豫片刻,盯着她的半阖的睡眼,难得有点结巴地报告:
“主,主公,有个自称孙伯符的人……带来了一支军队,候在门外,说要见主公。”
“哦。孙——咳、等下,你说谁?”
“吴郡寿春,孙策。”
一刻钟后,秦大将军一身金线绣虎红袍,脚踩羊皮小靴,体体面面地坐在了待客厅里。
婢女弯腰,将盛着热牛乳的小陶碗摆在几案上,又弯着腰退出去。
除此以外,屋里只有一个不请自来的郭嘉。
“嘉恰好批完公文还没睡下,既然有主公的客人,当然也要跟来看看。”军师祭酒见她出门,立马转身进屋,随手捞了件襜褕披上,便毫不客气地跟了过来,直到孙策被请进门,都还维持着满面的笑容。
秦楚默许了郭嘉的跟随,郭嘉也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她。
借着侍女离开,秦楚抬头看了眼孙策。
孙策看上去休息得不太好,大约是快马加鞭赶到雒阳的——按理说,寅时的十二城门是不对外开放的,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才进了城内的,此时虽然疲惫,腰杆却挺得笔直。
实在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秦楚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孙策真的是……当年江南别过,再一眨眼,他就变成了史书上那个意气风发的“江东孙郎”了。
岁月催人哪。
只是孙策虽面有倦色,眼下也挂着浅淡的乌青,精神却还不错,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他年幼时就长着一双含笑的鹿眼,看谁都亲切,因而很受富春平民的喜欢,没想到转瞬过去十一年,他还是这样一张讨巧的笑颜。
只是当年那个翻身上马都吃力的孩童,如今已是个身形英挺、剑眉星目的翩翩少年了。
“哎,阿楚。”少年孙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感叹似的看着她,“我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得够快了。这么才几年没见,你都是大将军了呢?”
“大将军有什么不好?”她故意曲解了孙策的话,对着他眨了眨眼,“我若不是大将军,阿策都进不来城呀。”
她果然知道。
孙策也笑了:“果然瞒不过阿楚!
“我和他们说,‘是大将军请我入城的,你们如果不放行,后果就自负吧!’
没想到那群人这么不经吓,直接就放我进来了。”
秦楚听着他讲,眼睛一弯,两颗虎牙就和幼时一样不听话地跑出来了。她端起陶碗,轻轻吹了吹气,慢慢喝了一口,心情不错。
不止她在私下观察孙策,孙策其实也在偷偷注意着她的变化。
尽管没有人刻意提起,但文韬武略、退敌千里的大将军,其实是个唇红齿白、明丽夺人的年轻女孩。
秦楚在外总是压着一股气,表现得冷漠而狠决,那种淬血铁刃般冷峭的气场常让人心生畏惧,因而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相貌。
而见过她私下模样的,全部都是她的心腹肱骨,自然也不可能去强调她的容貌,让这等无关紧要的特质压过她真正的才能作为。
强调容颜之姣,于她而言是种轻视。
大概也只有孙策这种竹马之交,见过她小时候捡石块砸人、早晨赖床的模样,如今才敢光明正大地端详她的外貌。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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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楚啊,真是比我都好看了。”他在心里偷偷摇头叹气,怅然若失地想,“也不知道公瑾能不能比过她。”
而此时的周瑜……大概还在雒阳西郊往城门赶。
孙策与他本是同行向东的,只是刚走到司隶周附近不远,还没到雒阳城郊,沿途便遇到了熟悉的李谨,看他带着浩浩荡荡一大队平民朝着徐/州的方向赶,沿途还在与流匪缠斗。
周瑜踌躇了片刻,还是选择加入战局帮忙,就让孙策先离开了。
孙策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一样说出来了:“阿楚变化真大,我和公瑾都要比不过你了。”
秦楚:“咦,周瑜也和你一起来了吗?”
“嗯。我们在司隶州附近遇到了李谨和一批黑甲将士,就知道是你的人。
他们被流寇缠上脱不开身,公瑾就留下来帮忙了,我把军队拨给了他,只带了一批轻骑进了城。”
秦楚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郭嘉咦了一声。
“司州啊……”
始终沉默的军师祭酒终于开了口,低低重复着孙策的话,兀地抛出一个问题:“司州截住我军的那些人,真的是‘流寇’吗?”
孙策拧眉瞥了眼他,不知郭嘉具体是个什么意思。反倒是秦楚愣了一愣,立马道:
“司州拱卫京师,周边自有校尉清扫,就算是黄巾余党,也不可能轻易出现在附近——刻意拦下我们,多半又是世家的手笔了。”
孙策眼皮一跳,唰地直起身,想也不想便道:“我现在就派人回去!”
“安心,阿策。”秦楚倒是不紧不慢的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阿谨阿湘都是我手下老人了,又有公瑾帮忙,面对那点人手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们隔着千里能想到的事情,他们一定也明白。”
想来所谓的“流寇”,也不过是孙策所看到的罢了。真正的流匪是什么样,她的西凉士兵早在镇压西羌时见过无数次了,漫无目的地烧杀抢掠与有组织地拦截阻挠可差得太多了,阿湘她们看出来不止,也一定会将这些人杀个干净,斩草除根的。
她送走女闾的奴婢并不是机密,只是这些面黄肌瘦的女孩儿实在够不上“壮丁”的条件,因此世家们也没有在这方面找碴。
如此一想,动手的是谁,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
秦楚转头与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冲她笑吟吟地一点头,意思是:
蠢货袁术,又被牵着走了。
孙策:“哦……”他压根没看到秦楚与郭嘉的眼神交流。
“好啦,阿策。奔波这么久,你也辛苦了。”她将案几上另一碗牛乳推过去,此时温度略降,恰宜入口,孙策心下一动。
“我已让人收拾院落了,喝完这个,你就先去休息吧。”
孙策点点头,他的确是累了。
然而他没有接过秦楚递来的牛乳。秦楚将碗推给他时,孙策眼神一晃,目光中飞快划过抹红色,当即伸出手,一把抓过了秦楚的右手手腕。
那只黑漆陶碗被他这动作带得摇了一摇,里头的牛奶星星点点地滴了些到桌上。孙策双手抓着她的手腕,果真看到秦楚手上绑着的红色抹额——当年吴夫人亲手绣上的金线虎头,此时还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欸,阿楚,”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秦楚手腕上那条抹额,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
自月前从寿春出发,这应该是孙策笑得最真心实意的一次了:
“阿楚,你还戴着它呀。”
窗外布谷鸟轻快地啼了两声,槐树上的绿叶随之微晃。
只可惜大将军府里的轻松惬意,终归是传不到其他地方的。
就在日光熹微,鸡鸣报晓的时候,另一封来自北方的密信,终于也传到了袁术府中。
这位自以为事态尽在掌控中的中郎将,终于在八月中旬收到了来自冀州的密信,露出了数月以来最为失态的表情。
“袁绍——关东盟主??他疯了??!”
信使眼观鼻鼻观心,低头装鹌鹑。
可笑袁家二子,不过被将军府的伸出的手挡住了目光,居然也就泰然自若地各行己事起来,丝毫没有对看似平静的外界产生一点怀疑。
袁绍还在兢兢业业地拉帮结派、勉勉强强凑了个关东联军高喊打倒董卓,压根不知道雒阳城内早已进行了第二轮大换血;袁术呢,土拨鼠似的闷头和将军府硬磕,愣是没空出一点心思关注一下庶兄的动静。
等到“关东义军”声势扩大,风声透过墙缝传入城内,雒阳城内岁月静好不起来了,他的眼线终于姗姗来迟。
袁术捏着信帛的手狠狠抖了一抖,气血从四肢百骸涌上了脑袋。把信件一放,堪称神经质地站起身,在铺满莞席的书房内走来走去,嘴中念念有词:
“他疯了……袁本初居然也敢……他还敢当盟主……”
“他袁本初算什么……那些人怎么敢听他的?那些人怎么敢跳过雒阳城里其他人……跳过我,怎么敢听他的?!”
得了。
看来雒阳城这位袁公子是压根没想过“消息是谁瞒下来的”这等要事,满脑子只有“关东联军,袁绍盟主”八个字了。
“不行。”袁术又绕着书房转了两圈,忽然停了下来,一把抽出博古架上的镶玉宝剑,握在手里晃了晃。
“关东军居心不轨,我得把这件事告诉陛下。”
他狠狠扔下了长剑,吓得信使一哆嗦,悄悄后退了两步。
第95章第九十三章
推门走出待客厅时,东方地平线边的薄云已染上了浅红,是日出的征兆。
扰人整夜的夏蝉终于学会了识趣,乖乖闭上了嘴,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微风里树叶婆娑的沙沙声。
孙策与郭嘉都是通宵带晚来谈事的,此时都已先回院里休眠了。只有秦楚算是正常作息,不急着回笼,于是一个人窝在客厅里慢慢喝完了那碗蜂蜜牛乳,这才慢吞吞地出了院落。
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庭院里静谧又清凉。她眯眼慢慢走了一段路,才发现有一人立于花树下。
“啊。”她脚步一顿,看到跟前身披鹤氅,抄手伫立的荀彧,微微一愣,“文若怎么在这里?”
“在等主公。”
他自然地捻下她发上一片轻飘飘的紫薇花叶,低眸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本是有公文要送的,只是没想到主公不在书房,彧便在这里等了稍息。”
秦楚:“有什么公文,都可以直接让人送过去,不必等我回来。”
“嗯,彧明白。”
“……”她默了一默。大约是客厅里那碗温牛乳稳了她的心神,或者是与旧友重逢的欣喜挥之不去,也可能只是单纯因为撞上日出而愉悦,她面对着这样温和的荀彧,心中总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肩上的素色外袍微微泛潮,带了些陈露的湿气,显然不止是他自己口中那样“等了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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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地,她心底那些古怪的猜想跳出了口:
“文若,你是不是……”
荀彧偏头看着她,神色不动,似乎在等她说完。
这位颍川荀氏的世家公子实在太过知礼,一举一动都像是从教科书上照搬下来的,优雅得让人焦急。秦楚咳了一声,及时将那些无端猜测都收了回去。
“唉,”她心里叹了一声,“我真是早起糊涂了,怎么可能呢?人家光风霁月勤恳理事,还能有什么心思呢?”
她于是抬手摸了摸鼻子,掩饰性地对他笑了一笑,借着两颗小虎牙蒙混过关。
“没什么。文若刚才说有公务,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荀彧也不再追问。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帛,从容递到她手上:
“这是李余交给我的。”
李余是秦楚前两年便着手培养的暗卫队长。
虽然“暗卫”本身更像是某种权谋小说里的存在,与硝烟四起、阳谋错落的三国时代不太匹配,但不得不说,它还是有必要的——最起码让她在庙堂战争中多了一手,能以“信息差”作为核心,将不同的消息拦截与外放。
她在西凉时有底气把敌将之子马超待在身边,也有赖于暗卫队的存在。如今这批几十人组成的精锐暗卫被她带进了雒阳城,更是如鱼得水,在外拦下了董卓已死的消息,再内更是将各家公侯的私信都呈上了她的书桌。
秦楚一抖信帛,眼神一扫,便看见了“袁氏”“关东联军”几个大字,心里已有了底,于是定了心神,细细阅读起来。
行,非常好。
袁绍一如历史所写,以龟爬的速度组织起了半支“关东义军”,这消息隔了一个多月,总算是被放进了袁术的书房。
而袁术本人呢,因为秦楚两个月浇花种草、送礼寄信的退让,洋洋自得自吹自擂了好一阵,大有取代庶兄爬上雒阳世家领袖的趋势。
这消息送得正是时候。
袁术果然还是那个袁术,一见兄长如此举动,简直气得要吐血,只觉得自己在雒阳城负重前行是因为自己被袁绍踩着走路了。
袁绍如今沾了家族的光坐上了盟主之位,成为联军诸侯的头领,他袁公路身为嫡子却一点消息没得到,难道不是被刻意针对了吗?
袁术:行啊袁本初,你给我等着。
“三日后便是大朝会,袁公路预备在朝会上奏,请天子正视‘关东联军’是否有反心。”荀彧见她读了差不多,最后总结。
“‘是否有反心’啊,文若说得太委婉了吧。”
秦楚哼了一声,丝毫不在乎这些“世家颜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袁术的心思:“袁公路多半气得跳脚,已经想给他哥扣帽子了吧。
“‘将欲取之,必固予之’。我屡次退让,推波助澜地让世家子们尊他为首,就是在等他骄傲自满的这天。”
她双臂环胸,脸色淡漠:“行,让他们这些姓袁的自己打去吧,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秦楚说无暇顾及,倒不是借口。大将军的“其他事情”,小到为孙策周瑜接风洗尘交换情报,大到安排手下前往徐/州东武,都对日后发展有着不小的影响。
根据孙策提供的消息,他父亲孙坚早在一个月前就接到袁绍的消息,此时已率兵赶往冀州,参与关东联军了,而他自己……
来了雒阳。
“这背后的信息量很大啊。”宴会散场,她带着荀彧慢悠悠地走在夜间庭院里。
夜间温度稍降,晚风还算清凉,秦楚喝了不少酒,在兰花香草间看到了摇摇晃晃的萤火,一时有点走不动路。
后世是很难见到这样的萤火虫的。
她虽在接风宴上与孙策周瑜互灌了不少,但头脑还算清醒,只是身体略感疲倦,此时又被这夜景吸引,难得起了点观花赏月的闲情逸致,干脆找了架秋千坐上去,握着引绳晃了两下。
这座府邸还是倒霉蛋何进留下的遗产,王朝孱弱,封了她大将军后也没钱给她开辟新府,她也只能捏着鼻子住下了——鬼知道大将军府的庭院里为什么会有秋千。
荀彧在半米之外的槐树下柔和地看着她。他说:“主公也发现了。”
孙策追着赶来雒阳,当然不止是“多了人手”的问题。
秦楚点点头,笑了一下:“唔,大概只有阿策吕布那样的笨蛋看不出来吧。南部消息流通不比北方,他都知道我的职位变动,想来袁绍也已收到了‘董卓已死’的消息。
“孙坚又是在一个月前受征去往冀州的,那么袁绍得知此事的时间,也就在这三十天内了。
“即便如此,他还拥兵盘踞在冀州。我想他大概……已经起了别的心思。”
少帝暗弱不能理事,心却不比先帝低到哪里去,总觉得自己可以游走在世家诸侯间独善其身。
如今京城被董卓糟蹋了个半死不活,世家大族争先恐后地往百官里安插人手,东汉的政治系统早就趋近瘫痪了。
天下当然不乏目光犀利有野心、不愿嚼那点汉禄到死的人,此时抓住了机会,纷纷征兵而起。
袁术要去天子跟前报关东联军心术不正,其实也算歪打正着,说对了七八。袁绍心里如果真没打着那些小算盘,估计就已经早早遣散了军队,回雒阳继续当他的中军校尉了。
秦楚毫不犹豫地给出评价:“袁家几个,心术都不正。”
不过她也没什么资格说人家,毕竟自己作为千年来客,天地父子君臣没一个放在眼里,依照他们说法,更是歪到不知哪里去了。
荀彧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只是摇摇头,轻叹一声:“同室操戈,居然是为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下去。
大概是为雒阳城里幻梦般的太平盛世而感到无奈,他罕见地在秦楚面前露出了有些忧愁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代头礼崩乐坏得八/九不离十,还是秦楚略扶了一把,雒阳城才没如历史般成为焦土一片。然而那些京城权贵却毫无自觉,仍旧为着点蝇头微利勾心斗角。
“袁本初似有异心,却并未做有出格举动,想来陛下也不会接受袁术的一面之词。”荀彧最终还是将话题带回到了朝堂上,“不过袁公路乃袁氏嫡子,身后世家更多。”
袁绍手下至少还有几个堪用的谋士呢,袁术进行政治斗争,真的只是靠刷脸啊。
秦楚一抿嘴,弯眼又笑了。她最近发笑的频率很高,看来猪一样的对手的确很能消除负面情绪。
“文若说得对,此二人估计有的斗了。不过汝南袁氏兄弟阋墙,最头疼的是陛下啊。”天子毕竟羸弱,要在门阀与军阀间权衡,简直堪比走钢丝,是高难度体力活。
朝廷的矛盾重心转移到袁家二子上,秦楚借着身份,稳步向南发展势力也不是难事。
“不必担心,我们还有时间。”她晃了晃秋千,心情很好地安慰了声。想了想,又冲着他招招手。
“文若,来这里。”
荀彧于是听话地走到她跟前,才见秦楚笑吟吟地从秋千上站起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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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法似的从背后献出一朵粉白的月季,踮起脚,飞快地将这朵月光花别到了他鬓边,立马又无事发生地坐下。
荀彧:“……”
她一笑,虎牙便不听话地又跑出来,亮晶晶的杏眼里带了些不常见的狡黠:
“你这样愁眉苦脸的,小心早衰成陈行石。主公给你戴朵花,开心点。”
荀彧:“……”
看来有些人在外宴上从不喝酒,看来是有原因的。
荀彧抬手摸了摸鬓边月季,将它轻轻取下来,将微拧的花瓣拂了齐整,慢条理斯地将它放回秦楚手中,又温声道:“陈太常是忠良,主公人前不宜如此。”
秦楚看了眼手中的月季:“我明白。”
“……”
荀彧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没辙地又将那朵花从秦楚手轻轻取出来,别在了衣襟左侧。
“多亏主公,”他露出个有些无奈的笑,“彧现在心情好多了。”
——唉。醉酒恼人。
第96章第九十四章
三日后的大朝很快到了。
正如暗卫密信中所说的,袁术果真在这天狠狠参了关东联军一本,效果却不太如人意。
袁公路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他身后的大部分世家,看中的都不是他本人,而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本身罢了。
他在雒阳还未站稳脚跟,勉强多拉了几个摇摆不定的世家,还没真的成为士族头领,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对着庶兄下手了。
这一手可实在不太高明。
平心而论,如今雒阳门阀内部,袁绍的风评可远远高于袁术——毕竟他是亲手斩过宦官的,也曾经与宴厅之中与董卓对峙,挣了“大义”的名头后,又给自己贴了个“有勇有谋”的标签,的确比他那高不成低不就的弟弟要好些。
这就直接导致了,袁术痛心疾首对着关东联军的用心企图发表了千字演讲后,回头再一看,身后站的世家少了快三分之一。
袁术:“……”什么情况?
好在虽然跑了几个墙头草,剩下来这群也勉强够用了。尤其是他那女婿杨彪,好说歹说算个尚书,也跟着附和了几句“关东联军不可不查”。
除此以外,还有陈行石卢植等人甘当搅屎棍,抛出来这个骂两言那个诘三语的,把“各打五十大板”贯彻了个淋漓尽致,终于在朝会结束前把面无血色的少帝吵得一个头两个大,脸比墙面都白了。
秦楚观望了一阵,觉得差不多了,终于站出来拉起了偏架,大意如下:
大家不要吵了,两位都是好心想为朝廷尽忠而已,何必闹得这样难看呢。好啦,我看今天差不多了,大家就先散了吧。
刘辩巴不得早点收工,于是立刻点头称是,跟着一拍龙榻,宣布:
“伏卿说得对,先散朝吧。”
众人心中再多不忿,也不能拉着皇帝非讨个说法,因而也只能满怀心事地各回各家了。
总而言之,朝会是散了,诸卿的心思却都还放在袁术与关东联军的身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雒阳毕竟是世家林立的雒阳,袁术亦明白自己的优势,因而在天子面前做了不少戏,只恨不能穿回南宋效仿岳飞,当场把“忠君爱国”四个字刻在背上,再搬出忠孝仁义压死袁绍。
秦楚早料到这天,此前便断断续续给天子灌输了好些“世家嫡庶长幼”的逸事,旁敲侧击地提一提袁绍,目的也不过是在这明争暗斗之间求个平衡,好歹让二人势均力敌一阵。
所以,当天下午,德阳殿的消息传进将军府时,她是震惊的。
“封——袁绍袁本初为车骑将军,袁术袁公路为徐/州刺史。”
传达圣意的小黄门握着竹简,低头扫了眼伏地的秦楚,短暂停顿了半刻,又尖声尖气地念起来:“伏楚伏异人,知人之明,赏,银帛百箱。”
秦楚眼皮一跳,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行了一礼,接过圣旨。
皇帝不听话啊。
“看来天子是真的对袁本初惺惺相惜啊。”
今日照例是夜间议事,少帝送的那三瓜两枣早就被收进了库房,只有郭嘉看中了柄新的鹅毛扇,此时美滋滋地握在手里,好整以暇地说着天子闲话。
吕布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自封车骑将军,竟也真能给他职位——哈,天下竟然也能有这种事,真要如此,我不如也自封一个好了!”
他长于武斗而不擅谋划,平日也不太参与议事的,只不过今日事大,连这位都看出天子偏心了,何况其他人。
荀彧皱眉:“对比之下,天子封袁术作徐/州刺史,要求他九月上任,实为……”
“明升暗降,”秦楚淡淡接上,“袁术的根基都在京城,少帝却要外派他于徐/州,无疑是在剪他羽翼。他的朋党居然也肯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郭嘉的目光于是短暂地投向了曹操。
是了,曹操早年与袁绍交好,交友圈也不可避免地与其弟袁术有所重合。事关袁家二子,他应也有自己接触消息的渠道才对。
曹操接收到众人目光,自然明白原因,沉吟片刻,还是摇摇头:“宫中消息放得突然,袁公路不知所措,操亦未曾听闻此事。”
他说得也的确合理。如今皇权衰微,世家因此如日中天,以德阳殿那情况,要做到打压袁术,确实也只有“先斩后奏”这套奏效了。
只是刘辩……实在愚蠢又狡诈。
他要是真的聪明,就不该这样明目张胆地提拔袁绍而打压袁术,惹得世家警惕;可若说他真的愚蠢,却要在这时候额外以“识人之明”赏赐秦楚,稳稳将黑锅推到了大将军身上。
所幸这锅甩得不太熟练,真正惹到的也就袁术和他的几个走狗。虱子多了不痒,反正这愁怨是结下了,一百人和一百零五人差别不大。
“真是救他救早了,”秦楚面无表情地想,“早知如此,不如让他只剩两口气的时候再回归帝位,多少也是个听话的。”
系统飘在她身边,闻言很是感慨了一声:“唉!权势弄人!”
人工智能虽然难以理解人类情感心绪,但至少在各色史书演义以及流行小说中学会了一个道理:上位者都不是好鸟。
当然,“不是好鸟”的范畴一定不包括将军府的秦异人,毕竟它跟在秦楚身后近二十年,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襁褓婴孩走到现在,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偏爱,坚信自己的玩家永远是最优秀最可爱的。
至于先后两代皇帝,那是真的狗。
就在仓鼠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窝在秦楚脑内跑滚轮,听着四面八方的消息涌上大将军府时,它终于在一堆陌生名词中抓住了一个重要信息:
——袁术的确听话地跑去徐州了,但他偷走了刘协。
遭受天子贬谪后,立刻挟走显些被董卓推上皇位的陈留王,袁术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在杨彪那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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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惊疑不定、想方设法联系袁术的时候,秦楚满脑子只有“破罐子破摔”一条评价。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蠢才,”她对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袁术无话可说了,此人又卑又亢已经超出了她理解的范畴,她最后只能感叹一句,“能和袁术脑回路连上的,说不定只有刘辩了。”
消息传过来的当天,孙策就抓着周瑜找上了门,推门直直地往秦楚案前一站,剑在腰间晃了一晃,他抱拳问:
“主公,陈留王被带走,要我和公瑾一起去追吗?”
按照袁术那四体不勤的公子哥水平,再加上八岁的刘协那小身板,速度必然是快不到哪里去的。
孙策周瑜快马加鞭跑个几天,说不定真能把陈留王抓回来。
秦楚没有回他。她此时还低着头,目光一丝不苟地钉在桌面,正一笔一划地在改进过的蔡侯纸上写着什么。
孙策不知什么情况,还以为秦楚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朝廷忠良,于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声好气重复了一遍:
“主公,我们要追吗?”
“……”
周瑜眉头不受控制地跳了一跳:“咳。”
毕竟是不久后名满江东的儒将,周瑜早在前几回议事时就琢磨出了端倪,隐约察觉到了秦楚的真正想法。
大将军当然是有野心的。
只可惜孙策被回忆蒙蔽了双眼,还以为他的阿楚依然是当年那个擒放刺客的阿楚,为人纯善正义无邪,一心要为朝廷竭诚尽节。
孙策满心莫名,压根没看见周瑜的眼神,有些困惑,又问了第三遍:“阿楚?”
秦楚这回终于抬了头。
她叹了口气,眉目间却并不见无奈,仿佛只是单纯为“解释”本身而困扰罢了。
秦楚搁下毛笔,指了指对面木榻,对着两人示意:“坐。”
待二人落座,她才又一次开口,并没有给两人喘息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对着江东双璧抛出了一串问题:
“阿策公瑾觉得,袁公路为什么要带走陈留王?是痛恨陈留王吗?还是因为痛恨天子呢?”
孙策一怔。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目光梭巡片刻,最终落在地板上,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编织精巧的席面,沉默少顷,才道:
“袁术受天子贬谪,心里应当有所不满。但……说是痛恨,也有点太过了。”
周瑜一垂眼,脑中飞快地掠过袁术近几月的所作所为,心中暗暗抽了一气。待孙策说完后,他才缓声回道:
“袁公路有野心,并不针对天子或陈留王。”
“嗯,”她总算露出了今日第一个满意的笑容,对着周瑜点了点头,不紧不慢道,“他只针对同样有野心的人。”
“袁绍直面乱臣贼子,因而有了‘大义’之名。袁术迟了一步,虽有与兄长相抗的野心,可到底差在了声名,此时又被天子这样外放。
既然举不起忠义的大旗,那就……”
“那就不要举了吧。
如今天下动荡,饥荒瘟疫四起,反贼流寇横行,皇帝只要姓刘就行,至于到底是哪一位,真的重要吗?”
她最终眯起眼,轻轻笑了一声:
“当然不用追。袁公路夺人,最该着急的可不是我们啊。”
第97章第九十五章
转瞬之间,风云再起。
刘辩大约也没想到袁术是这么个德行,丁点贬谪都遭不了,一气之下居然直接把陈留王给偷了,策马一去几千里,现在再想追,也已经来不及了。
看来袁家的挫折教育实在不太行。
“朕不过是让他去徐州做个刺史!还没发他去交州呢,竟敢、竟敢……”他的手猛然一抖,触摸到了冰冷的瓷器,不由重重地抽了口气。
“什么混账!”少帝撑起身子,发泄似的一推食案,青瓷盘上玲珑剔透的大宛葡萄咕噜噜滚了一地,随后便是“啪”的一声,昂贵的青瓷四分五裂。
内侍低头匍匐在地,不敢说话。
十四岁的小皇帝按住衣襟,急促地喘了两声,黑赤龙袍下的孱弱胸口急促起伏着,他捏紧了袖口。
那内侍斗胆抬起头,颤巍巍地叫了声:“陛下、还请……请保重龙体。”
刘辩:“……”
他长吁了一口气,微微合上眼。
自他被董卓李儒灌完鸩酒后,世界就像变了个模样。哪怕他被秦楚勉强救了回来,到底是没法回到过去了。
他夜夜被梦魇惊醒,一身冷汗地睁开眼,脑中依然盘桓着那杯鸩酒,看见它在灯光下反射出的董卓狰狞的笑容,只觉痛苦不堪。
眼看着那点余毒在身体里打转,即便每天按照太医令的要求服药,他真正清醒的时间也不超过五个时辰。
刘辩无法控制地走向自己父亲的老路,变得贪婪而多疑,只是刘宏贪图享乐、他贪恋权势;刘宏忌惮世家,而他疑心所有人。
“我要死了吗?”他感觉眼前发黑,宫殿的雕梁台阶、灯台案几,还有滚了满地的葡萄,都带着恍惚的重影。
刘辩低下头,看着自己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指甲还泛着紫色,他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死亡的门槛,扪心又问了一句,“朕是要死了吗?”
那内侍还低着头伏在原地,似乎真的在畏惧他的皇威。
刘辩苦笑了一声,伸手抚着自己狂跳的胸口,又等了一阵,待自己的手脚四肢不再哆嗦、牙齿也不再发颤后,才把那内侍唤了起来。
“你,快去替我请大将军来。”
……
秦楚佩剑走入寿安殿时,殿内的满地狼藉早已收拾妥当。
刘辩已回归了平静,安安稳稳地坐在榻上,看起来真的就像个人畜无害的傀儡皇帝,看见她来,还微微笑了一笑。
——谁说不是傀儡呢。
少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她平静的面庞,略一垂眼,客气道:“伏卿请坐。”
“陛下今日召臣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是有一事。”
秦楚微正了身子。
她腹内关于“袁术挟人”的草稿已打了个八/九不离十,什么野心勃勃,蔑视朝廷啊,早点解决已除后患啊,这些都是谋士们商量好、由荀彧誊写工整后她再记下的,说是滴水不漏也不为过。
刘辩和袁术都不按规矩出牌,她也只能把设想的棋盘一掀,乱走一通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她准备发展的根据地东武还在徐/州,不先把新晋的徐州刺史拿下,她心中总归是不安心的。
她抬起眼,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方一眨眼,便听到少帝带着病气的沙哑声音响起来:
“——伏卿,朕听闻你家姊妹伏寿,如今九岁,尚未嫁娶,可有此事?”
不谈袁家事,却……
她心中咯噔一下,某种可能性飞快地划过脑海,眼皮不由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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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刘辩既已问出了口,心中不可能没数,她秦楚地位再高,也没法在这种事上糊弄皇帝,只能低头答道:
“陛下说得是。”
“前几日杨尚书谈起,朕登基半年,掖庭至今无人,似乎不大合适,便想起了你家阿妹。既是伏卿的姊妹,那自然是信得过的。”
这是想要伏寿入宫了。
果然如此。秦楚借着碎发遮挡,在刘辩看不见的地方微微阖上了眼。
伏寿,她那庶出的妹妹……的确只是个普通女孩,再特殊也不过是有些朴素的“平等观念”,除此以外,与常人无异。刘辩看上的当然不可能是伏寿,这个九岁女孩本身——
怀璧其罪。女子出生世家,受家族恩庇,因而要拿后半生的命运作为补偿,交换自己幼年时的幸运。
买方刘辩再一次抛出筹码:
“阳安长公主亦是皇家血脉,不其侯又深沉有大度,朕于是想着,就算是国舅,伏卿你也是当得起的。”
“……”
秦楚微微抬眼,眉头不自觉一动。
立伏寿为后。皇帝这话说得太直白了。
然而撇开伏寿个人意愿不谈,若真的只从“政治利益”上讨论,刘辩的话也不无道理,伏家确实是有成为下一任外戚的潜质的。
且不谈秦楚这个例外,就从另一条她不存在的时间线来看,汉献帝便立了伏寿为后,可见琅琊伏氏……的确是政治联姻的首选。
更何况眼下还有个拥兵城内的大将军秦楚。
刘辩好声好气地坐在榻上,极耐心地重复了一句:“伏卿以为呢?”
陈留王被掠,袁术奔逃于南方,野心初露端倪,北部又有那装傻死不回京的袁绍盘踞着,局面实在难看。少帝本想渐渐挣脱秦楚的掌控,可也知道自己无力应对南北两处的袁家人,思来想去,也只有“联姻”能解决了。
他不觉得秦楚会拒绝。
“陛下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秦楚神色不变,语气平淡而恭敬,“事关重大,楚需得与家人讨论才可决定,容臣不日再给陛下答复。”
少帝笑了:“好啊,你去吧,伏卿。”
……
“伏娘子怎么说?”
“她说,‘任凭阿姊做主’。”
秦楚闭了闭眼,靠在了凭几上。
在她的面前的桌案上,还摆着来自伏府的家信。
郭嘉毫不客气地提起伏完亲笔的信帛,抖了一抖,目光飞速扫过上面的字迹,看了片刻才放下,总结道:
“不其侯认为,当抓住时机——既然是天子自己的选择,又于伏家有益,自然该为。”
孙策摸摸抹额:“长公主呢?”
“信中未提过阳安长公主的态度。”
一说到刘华,秦楚终于睁开了眼。她在刘华身边的时间加起来未有十年,却相当明白自己母亲与寻常贵妇的差异。她说:
“母亲是默许的意思。想来也是,阿寿究竟只是庶出的女儿,与她无血缘关系,于嫡出而言身份低微,她是不会产生同理心的。”
孙策二人不太明白“同理心”的含义,但多少猜出她想表达的意思,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不佳,于是一皱眉,干脆利落地问道:
“阿楚呢?你是怎么想的?”
郭嘉一听孙策那没大没小的称呼,眉头立刻一挑,不咸不淡地斜了眼他,哼笑一声,又摇摇鹅毛扇,将目光投向了一侧汇报的秦妙:
“主公既然问了伏八娘子的态度,自然是有其他想法的了。”
“是,奉孝说得不错。”秦楚直截道,“我在想自己。”
郭嘉闻弦音而知雅意:“傅公明?”
话说到这里,就是孙策也明白了。当年他得知“阿楚被迫离开是因为傅公明想和她结婚”这事时,几个日夜都没睡好觉,每天晚上颠三倒四地做梦,生怕阿楚英年早婚,成了笼子里的鸟。
他没有瞻前顾后权衡利弊的习惯,因而回答得毫不迟疑:“阿楚不愿意九岁的姊妹出嫁,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不愿意,认真回绝天子就好了吧?”
郭嘉羽扇一掩,差点笑出来。武将的世界非黑即白,简单得有些令人羡慕了。
“眼下的形势,千算万算也是嫁出伏八娘最合适啊,”他摇摇头,“这和傅公明可不一样。”
秦楚叹了一声:“傅公明欲与我家结亲,看上的是母亲出入南宫的权力,因而两家只要搭上了关系,是否结婚都是次要的;然而天子——”
郭嘉:“天子看中的是琅琊伏氏、还有主公的势力。可主公本就是他的臣子,非要再密切些,唯有与结下姻缘,将伏氏抬上……‘外戚’之位。”
“外戚”的话音一落,书房里又没人说话了。
当年的窦武、此前的何进,稳坐外戚位后都获得了世家拥护,风光无限。秦异人虽“离经叛道”过了头,然而究竟是伏家的女儿,琅琊伏氏身为功臣世家,族中几代与皇家有姻,站上外戚之位也是合理的。
良久,孙策才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又抬头,目光还是坦诚的。他又问了一遍:“主公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秦楚低下头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伏完那封字迹潦草的信帛上。她对着幼年玩伴苦笑了一下。
是了。利益当前,父母乃至伏寿本人都无异议,她甚至不需要召集手下开什么议事会,因为就算是吕布孙策这样不通文墨的武将,都能一眼看出最佳选择是哪项。
走向上位的道路必然是艰辛的。她蹚过黄巾与西羌的尸水,在腥风血雨里走了一路,手中白剑不知抹过多少人的颈项,终究没能做到刀枪不入。
在某些极为短暂的瞬间,尸山血海里辟出新路的秦异人仍然会感到五指的麻木,下手前有片刻的犹豫——或许是因为心脏偶尔的刺痛。
欲于此途前行,她生来是该背负一些东西的。
“没有,是我软弱了。”
她轻轻摇头,最终还是回答了手下:
“天子欲立阿寿为后,这是好事……就这样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