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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第八十一章
秦楚斜靠在屏风上,垂着眼掐算时间。
春困夏倦,皇帝的德阳殿里吊了油灯,暖黄的灯光沉沉地投下来,被屏风恰好不好地遮住,她等得有些瞌睡了。
“不归——”
外头杜鹃忽然传来一声长啼,听声音是飞近又远离了。刘辩本就心神不宁,听到鸟叫又吓了一跳,手中竹简“啪”一声砸到地板的桃枝席上,带起的风将书案旁的烛火吹得一晃。
紧接着,金碧辉煌的殿门像是动了一动,在刘辩弯腰拾书时,忽然发出“咔”的一声闷响,少帝的背后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僵着脖子抬头,只看见衣着堂皇的董太师背手进来,身边带着个瘦削刻薄的中年文士,另有十二个西凉士兵分别守在殿门前。
“陛下。”董卓缓步上前,踩着台阶走到刘辩跟前,腰间长刀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剑柄处镶嵌的黄玉恰好折射出一道利光,他慢慢道,“许久不见了。”
董太师没有向他行礼,刘辩也不敢要求。他弓着背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见过太师。”
董卓的到来似乎激起了他的一些情绪,少帝麻木的外壳掉了几瓣,隐约透露出内里的恐惧来。那点情感回光返照似的回到了身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秦楚,目光不自觉地向着角落漂移了一阵。
“伏楚,她究竟来做什么的?”刘辩心中惊疑不定,“董卓今天要来,她也知道么?”
然而他很快就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了。董卓不久前刚刚设法杀死了他的生母何太后,又于朝上朝下各方施压,这使他飞快地成熟起来——让他从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皇帝变成了不动声色的、一问三不知的皇帝。
刘辩沉默中关注着周遭动向,很快注意到董卓身侧李儒的冰冷的目光,脊背一僵。
李儒与他对上目光,似乎是点了点头,居然不再看他,而是走上去与董卓耳语,期间偶尔泄出几个零碎的词语,而他则敏锐地捕捉到了“陈留王”与“扶立”。
刘辩:“……”
他心一沉,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之前董卓要求废立皇帝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刘辩本来是不知道的。
董卓将他和陈留王严格分隔开来,殿门派重兵看守,除了必要的上朝露面,他都是被控制起来不得见人的。
然而那天不知怎么被一个内侍混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过来,当场跪地抱着他的腿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地喊:“陛下!天下将乱啊!”
他当时不明所以,却看见西凉军士将他扣住,直到董卓前来,命令士兵将此人杖毙,就在小皇帝面前。
刘辩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跪地长泣的内侍被杖刑至死,死时还眦目欲裂地看着他,没有瞑目。
少帝这才意识到,董卓有怎样的野心。
他在“乖乖等死”的麻木与“或为传言”的侥幸中煎熬了三天,态度终于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第一种——算了,死就死吧,总好得过天天低头受辱。
至于秦楚,当时他派天使送出去的那封诏令,八成也没被当回事吧。
刘辩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本何氏宗族与宦官的斗争,最后居然会危及到自己的帝位……与生命。
刘辩只觉得心中麻木,已做好了赴死非准备,而董卓这时也已经结束了与李儒的交谈,准备发难了。
此人在心机谋划上和政客还有些距离,不过在变脸一道上造诣颇深,眼一眨便阴下了脸,唱戏似的喝道:
“刘辩,你可知罪?!”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刘辩都能猜到自己接下来的结局了,心里觉得可悲可笑,身体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毕竟是个被时局辣手摧熟的半大少年,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他遭受再多变故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只好颤着嗓子问:
“太师这是何意?”
董卓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不过和刘辩走个可有可无的过场,这话一扔就不管事了,于是干脆利落地挥手,身后便走上前一个将士,接过李儒手中一卷竹简,声色平淡地念道:
“孝灵皇帝早逝,独留长皇子辩继位,然辩天资轻佻,威仪不合,居丧慢惰,否德既彰——”*
就着这冷漠刻板的背景音,刘辩看见李儒从袖中取出一小壶酒,又接过另外士兵呈上来的小碗,将微浑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倒了进去。
他的脸色霎时白成了墙面。
赐酒……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请吧,陛下。”
刘辩被西凉士兵推了一推,寒意顺着骨头间的缝隙升上来,冻得他牙齿哆嗦。
他踉跄着被走上前,硬邦邦地接过那碗鸩酒。李儒见他动作太慢,皱了皱眉,伸手一挥,便又有两个将士走上前。
其中一个将少帝瘦弱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卡着他的脖子,像鸡崽一样按住了他,另一个干脆利落地捏住他的脸,迫使他张口,随手,毒酒便从碗中不停歇地流向他喉里。
“呃、咳咳——咳!”
火辣辣的烈酒几乎要烫伤他的喉咙,少帝的泪水终于克制不住地流了下来,生理的痛苦与心理的屈辱使他陷入近乎绝望的恐惧,刘辩双腿发软,若非身后有士兵托着,几乎要跪下了。
“弘农王,走好吧。”
他看见董卓笑着弯腰看他,像是在俯视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麻雀,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苦涩的毒酒顺着喉咙流入四肢百骸,他才意识到,“弘农王”是他被废之后的爵位。
“……”
刘辩泪水横流,那些虚无缥缈的皇权尊严这一刻丧失殆尽。
他心跳不知怎地开始加速,五指发麻,脑中遽然划过秦楚那张无悲无喜的年轻面容,破罐子破摔似的转过头,直直地瞪着屏风所在,眼眶通红。
伏楚、你看到了没有!伏楚、救救我!!
……救我,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不归——”
窗外杜鹃忽然开嗓,手中茶盏“啪”地一声摔落在地,顿时四分五裂。茶水在蔺席上横流,缓缓渗入其中。
坐在书案前的人心陡然狂跳,噩梦初醒般地抬头,额上竟然沁出了细汗。
家仆连忙弯腰收拾碎片,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主人。”
卢植微微舒了口气,蹙起眉,有些不耐地摆手:“你先下去吧。”
“…诺。”
仆役抱着碎片低头退下,恰好与形色匆忙的护院擦肩,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卢植脸色奇差。
雒阳这几日山雨欲来,卢尚书府上气氛也格外压抑,这些护院原本也只是看家守院的,只是最近似乎多了什么任务,家仆常能见他们出门,回来后无需禀报便能面见主人,或许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主人。那边的说,天子已经救下来了,正在府上休养……替代的尸体也准备万全,不出意外,无人能查。”
在卢府家仆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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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方,担任护院的卢植心腹正在将探查到的天子动向如实汇报:
“此外,曹操已随她的人手前往城南大营,与其亲信汇合,于广阳门前随时待命。”
卢植早年曾任中郎将与黄巾交战,退位后带了几个轻微伤残的军士回来,做了尚书府的护院。他一伸手,护院便会意上前,从怀里取出秦楚手书,恭敬地递过去。
“下次朝会,楚将如约送陛下归位。届时请尚书中郎帮扶一二。”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卢植抬袖擦了把额上细汗,低声自语:“……陈行石选择她,未必是正确的啊。”
“您说什么?”
“没什么。”
六人密谈那日,他与秦楚在陈府曾产生过冲突,讨论的就是“是否该让天子假死避祸”。
秦楚认为董卓锋芒过盛,未有完全准备就不该正面对抗,因此选择提供内应兵马,使少帝假死、董卓松懈后,再围攻西凉军,与他在朝堂当面对峙。
卢植确是典型的士人思维,以为“假死有失皇权尊严”,集结勇武者刺杀董卓为佳。
他是纯臣,在朝堂素以刚正不阿闻名,门下子弟众多,因此成为士人之首,在雒阳颇有声望,如果真要寻求义士谋刺董卓,也不是全然不可行。
……毕竟严格来说,无论是曹操献七星宝刀而刺杀董卓、还是王允定连环计引吕布除贼,其实都是“义士之举”。
如果按照既定的历史行走,卢植的想法是绝对合理的,因为董卓的确会因此身亡。
可是秦楚的准备太充分,她不缺兵马、不缺内消息渠道,甚至凭借她的武力,刺杀董卓都能做得比别人好——有些事情,她独自行动也可以实现。
卢植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没有被说服,但在争执中避无可避地意识到了残酷的事实:秦楚具备压倒性的实力。
她是否有类似董卓的野心,卢植现在无法判定。但他接受秦楚的意见,除了真正为了岌岌可危的帝位以外,也是想掌握秦楚的动向,提防她借救驾生事。
同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两次。
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秦楚所做的事情都还在规划的路线上,无论是曹操还是蔡邕陈行石,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什么问题。
卢植揉了揉太阳穴:“算了。眼下目标相同,不可相互猜忌。”
“卢三。”他唤了护院吩咐道,“先去舞阳亭主府上,替我看一看天子的状况。”
“诺。”
护院转身欲走,踏出两步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悠悠一声低叹,伴着春末四声杜鹃“不如归去”的啼鸣,悲惜如有高楼轰然倒塌。
第84章第八十二章
“如何?”
“能活。”系统的虚影在刘辩额前慢慢站起,抬头看向玩家,带了问询的意思,“分摊三成生命力,再等半天整,足够他活奔乱跳了。”
“两成,”秦楚轻描淡写道,“我要他留病根。”
“……”
人工智能对庙堂朝局一无所知,自然不明白她话中深意,闻言只是点头,眨眼便跳回她的意识海中,操作着调整数据。
秦楚瞥了眼脸色惨白的少帝。可怜天子被军士胁迫着饮下鸩酒,脸颈上的痕迹现在未消,已经开始微微泛紫,配着他昏迷中的痛苦呓语,实在不像九五之尊。
她忍不住摇头。
刘辩饮下鸩酒后毒发,是被董卓李儒看着没了呼吸的。秦楚见时机恰当,即刻让系统调试出另一具与刘辩无二的尸体,趁着董卓派人报丧,悄无声息地将真正的皇帝拖了出来。
然后极其作弊地动用了金手指,硬生生地把徘徊在阎王府前的少帝给抓了回来。
系统刚刚调完数据,眼看着刘辩呼吸平缓了些,确认参数无误,才飘过来,似乎有些困惑:“在死之前把他换走,不是更方便吗?你分了两成生命力给他,能力就要削弱了呀。”
“你也说了只是半天,对我来说不算问题。”秦楚托着腮,垂眸看了眼表情挣扎的刘辩,漫不经心地回答它,“有的人非得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才知道‘生命可贵’。
“刘辩如果不喝毒酒,不恐惧到骨髓中,要怎么样才愿意乖乖听我的话呢?”
系统:“……”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显然它对人类的认知还不够深入,默了半晌,对着似笑非笑的秦楚挤出一句干巴巴的
“哦。”
所幸舞阳亭主日无暇晷,消遣它的闲心刚起小会儿,很快就被冗务给压下了。床上刘辩刚翻了一身,似乎睡得正熟,外面士兵便禀报道:
“主公,尚书府卢三求见。”
秦楚掀起眼皮。寅时二刻,窗外夜色半落,熹微的晨光从镂花木窗中投进房间,恰好照在她凛若霜冰的脸上。
密谈六人中,撇开她与荀彧不谈,蔡邕陈行石忠诚有之而胆量不足,曹操不缺忠义,但野望更甚。唯独卢植此人气节最高、忠心尤盛,收到消息后第一个派人探望,倒也在预料之中。
她既然有求于这些士人,当然也要给予足够的诚意——她放任董卓为乱至此,多少也有降低士族预期的考量。
现在么……只要少帝还活着,清流派就能成为她的助力,秦楚对卢府家仆的到来自是求之不得。
“请他进来。”她说。
昨夜月色黯淡,今晨红日照常升起,依然明亮炫目。如此晴日,雒阳北宫却乱成一团。西凉卫士手持长戟守在德阳殿前,出入皆需董卓令牌。若无凭证,便是少帝贴身的侍婢、朝廷钦定的太医令也不得入内。
即便如此,消息也如柳絮般四散飞去。“天子晏驾”一事在雒阳政客之中无胫而行,上至司徒府邸、下至太祝宅院,哪怕是驾马的车夫都能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首都的暗潮,惶恐与惊骇一日间笼罩了整片雒阳内城。
陈行石的太祝丞府坐落于步广里一角,地皮不大,院门微陈,远看如蒙尘旧宅般,并不能引起什么注意。
“少帝夜间急症猝发,”书房内,陈行石的手抖了一抖,勉强压住自己发颤的声音,盯着信笺,一字一顿地念道,“薨逝于德阳殿内。明日朝会将立陈留王为帝——”
“开玩笑。”蔡邕深深地皱起眉。这位当朝大儒堪称失礼地打断了弟子,语气罕见地带上了怒意,“董仲颖强逼天子喝下鸩酒,竟还推脱是‘急症猝发’……便是天子真的因此驾崩,他却只字不提国丧之事,反立陈留王为帝,此等嘴脸!”
他尾音一颤,像是气极了,看着陈行石那张愁云惨淡的垮脸,深深呼了口气,总算是把那点愤怒强压下去了。
“舞阳亭主呢?”他像是泄了气,长长地叹了一声,转头望向弟子。
陈行石低头:“亭主方才派人传信,说陛下身体微恙,须得看守在侧,因此派了荀治中代为出面。”
蔡邕默了一默:“那卢子干呢?”
“在王司徒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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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允今日正午便发了请帖,以“五十寿辰”为由宴请诸官。这请柬发得太匆忙,与少帝崩殂的消息堪称前后脚,明眼者都能看出背后含义。
众人畏惧董卓,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去司徒府上参加所谓的“寿宴”,尽管王允的请帖发出去百张,真正到场的人也不过几十人罢了——都是那些为了大统不惜性命的硬骨头。
若说其中身份最高的,应当就是卢植了。
他昨夜派了护院拜访秦楚,得知少帝情况后便赶回尚书府,次日便如曾经承诺那般施以行动,冒着被董卓忌恨的风险于士人之中斡旋,连蔡邕都自愧不如。
蔡邕当然也是收到过请柬的,只是王允所行之事太过明目张胆,他畏于董卓之势,最终还是选择了在幕后以信传话。
“卢子干之心性魄力,吾等所难及啊。”他感叹了一声,还是将刚刚写完的书信交给了陈行石,“我牵挂宗族,不敢正面对抗董卓,也只能做这些了。
子磐,你替我将这封信送与议郎彭伯,他会明白怎么做的。”
陈行石点头应是,转身出门。
只可惜留给汉臣的时间实在太少,哪怕蔡邕卢植食汉禄之心拳拳,时代的齿轮也不会被封建时代的忠孝节义打动,时世风云照旧涌动。
雒阳城内的书信飞来寄回了小几轮,从正午传至宵禁,太阳落了又起,寒月的冷意还未散尽,各家信使依然麻木地于街道四处奔波。
然而个体的力挽狂澜到底于大事无补,英豪顺时而生,却无法凭空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时代。
人们终于还是在六月寂寥冷落的更声中,等来了寅时的朝会。
马蹄哒哒地踏在都城雒阳坚硬的石板上,今日也是阳光正好的响晴。
屹立了一百三十余年的雒阳北宫照旧巍峨矗立于阳光之下,岿然不动地于碧蓝天空下崔巍着,如此峥嵘,几乎要让人产生东汉王朝可以绵延千年的错觉。
卢植面色肃然地掀开车帘,在轻微颠簸中抬眼上望,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色。
“成败在此了。”他心道,“只盼伏异人……”
只盼伏异人能遵守她的诺言。
卢植微微偏头,在垂首登殿的人流中,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容。
尽管董卓早有威胁,声明过“朝会不来小心你全家”,依然有几位脊梁笔直的忠良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称病后便不再上朝。
可是汉臣究竟只是少数人,更多的官员心中或是木然或是悲哀,最终还是如董卓所期望般登上了德阳殿门。
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世家出身,举手投足都关系着宗族的几百人姓名,祖辈的声名与族人的性命沉沉地压覆于肩背,又如何能为了一个皇帝而将这些牵挂全部抛下呢?
卢尚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在心中摇头,面上却不动不摇地随着人潮进了大殿,找到位置后一撩袍服,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对着空荡荡的龙榻跪下。
西凉军士持戟立于群臣周围,董卓亦是扶剑站于陈留王身后,睥睨着百官。德阳殿中不进刀枪剑戟,董卓此举威慑意味太强,大殿一时无人敢动,只整齐地跪成几列,趴伏与地席上,沉默地等待着乱臣的宣判。
紧接着,李儒冰冷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
“孝灵皇帝,早弃臣民;皇帝承嗣,海内侧望。而帝天资轻佻,威仪不恪,居丧慢惰:否德既彰,有忝大位……”*
卢植听到身边有人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百官垂头屏息,大殿中回荡着谋士一人平淡板正的声音,伥鬼一般蚕食着东汉王朝最后的尊严:
“陈留王协,圣德伟懋,规矩肃然;居丧哀戚,言不以邪。”*
他与所有人一样伏地倾听,撑在光滑莞席上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卢尚书低头不语,心脏却狂跳不已,脑中无数次划过陈府中的密谈、少帝苍白稚嫩的脸,以及舞阳亭主烛光下明亮而锐利的双眼。
此时此刻,秦楚究竟到了哪里?
“休声美誉,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
李儒换气喘息的瞬间,周遭一片寂静,身边却忽然传来“嗒”的一声细响。这声音极轻,几乎要让人忽略了去,卢植定睛,才发现莞席上……竟然湿了一块。
他愣住了。
那滴泪水悄无声息的渗进莞席中,眨眼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
卢植不能抬头,眼皮于是颤了一颤。一呼吸间,李儒又开始念那废立诏书,他却已无心再听,眼睁睁地看着第二滴、第三滴泪水于人眼中落下。
“少帝已薨……”
它们的主人或许是不同的汉臣,可再多人落泪,也只能在脚下这低微的莞席上留下几道微末的印记,淡薄得一吹便干,眨眼便消失不见。
好像是在一切溃散坍圮前,对东汉王朝最后的吊唁。
人们于是听到李儒冷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少帝已薨,兹请奉陈留王为皇帝,应天顺人,以慰生灵之——”*
正是在最后一字落地前,德阳大殿朱红辉煌的宫门忽然被“咣当”一声拉开,夺目刺人的白日阳光霎时落入殿中。
李儒一滞,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终于从诏令上移开了。
与此同时,百官几乎一齐抬头。首先看到的便是亮得晃眼的蔚蓝晴空,定神才见一道身影逆光立于门前,不闪不避地落于眼中。
来人身形在碧空之下略显单薄,姿态却挺拔如出鞘利剑,赤红外袍野火一般在风中猎猎飞扬,乍看竟如龙鱼河图中的九天玄女,肃清魔魅,威震天下。
随后,人们便听到女子清亮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她问:
“倘若天子没有死呢?”
第85章第八十三章
秦楚话音刚落,被架在西凉卫之间的陈留王已经带着哭腔喊起来:“阿兄!”
这孩子如今八岁,莫名其妙地死了爹妈,死了陪在身边的宦官,现在又被告知死了亲哥、今天就要登基。他就是再早慧,遇到这种情况也没法淡然处之,哭丧着脸被董卓挟持下来,只敢低着头当个傀儡。
此时登位典礼被打断,他心中既惊且喜,猛然抬头,先看见的却不是一身凛然浩气的秦楚,而是她身后那熟悉的人影——正是兄长刘辩。
陈留王登时一惊,尊卑长幼尽被抛之脑后,就连往日尊称也忘了喊,只一个劲地重复:“阿兄……阿兄、是你么!”
刘协这一声呼唤像是开了个什么头,众臣从惶恐间抽身出来,抬头再看,才发现秦楚身后站了个瘦弱少年,面色微白,嘴唇泛紫,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正是那已然薨逝的少帝刘辩。
卢植心念一动,众人沉默惊觑之际,毫不犹豫地起了头,跟着刘协一同哭喊:“陛下!”
有了第一声,便有第二、第三声。
蔡邕与陈行石亦是早知此事,一见卢植开口,也跟着高喊了起来,果真带出了一片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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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之德阳殿下是哭声叫声混成了一片,又是“陛下”又是“苍天”,连素来镇定的李儒都被这变故惊得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了场面的混乱,咬牙定了定神,转头对着西凉军士狠狠一挥手,大喊:
“竟敢让人冒充晏驾天子,快拿下她!”
董卓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拔剑出鞘,猛冲上前,剑尖指着群臣们怒喝:“我看谁敢再叫!”
他几个月来都在雒阳横行无忌,积威实在太深,这一声呵斥果真把群臣震得不敢说话,只余下低低的抽噎声。
然而人心已乱,局势已在无声无息中倒向一边。
最初的无序已经过去,卢植等人也给她撑足了场面,眼看着董卓回过神来准备反扑,秦楚也就不再沉默,银剑霍地抽出鞘。她毫不犹豫地将刘辩推至亲卫怀里:“阿湘,护好他!”
德阳殿内再怎么宽敞,毕竟也是室内,轻易施展不开拳脚。舞阳亭主身后的一批亲兵各自对上了董卓的西凉军士,有来有回地将战局向大殿之外引,眨眼殿内便空了不少。秦楚自己却不太顾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动了手,一矮身,先将刀剑斜刺过去。
董卓这才手忙脚乱地抬剑一挡——此人手握千万精兵,自以为成竹在胸,丝毫不顾道义礼法,于宫廷之中胡作非为,不过两个月时间,便胖了一大圈,连带着回击的动作都显得迟滞了。
以秦楚的眼力,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她眯了眯眼,心中冷笑,面上仍然不显,手中银剑在盛日下折射出一道寒光,抬手便截住董卓的一击。
铁剑相撞,发出“锵”一声令人牙酸的清响,两人不约而同地施加力道,对抗很快便成了蛮力与蛮力的较量。秦楚的手腕微微一颤,剑剑相交处几乎要迸出火光,看得下方群臣目瞪口呆,值得屏息凝神,生怕干扰了局势。
就在这时,护着刘辩的阿湘“啧”了一声,似乎被什么人缠上了。
西凉女将一皱眉,干脆利落地将刘辩上前推了两步,可怜少帝大病未愈,又在战局中心被推来搡去,踉跄着站定在秦楚另外一名亲卫身旁。
阿湘究竟是拿亲夫为剑开刃的将士,下手快狠准。她淬了血的目光在大殿之中梭巡着,忽然神色一凝,反手拨开了其他西凉兵,足下生风地上前两步,伸手一刺,就将李儒捅了个准。
中年谋士霎时吐出一口红血,手飞快地捂住了腰,满目惊恐地后退了几步,口中不住唤道:
“来人!快来人!”
董卓自然也听到了谋士的痛呼。他如今事事倚赖智囊李儒,听他受伤,下意识地想转头去看,可又被秦楚那柄细剑抵得手腕发酸,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暗使力,预备将她的剑弹开。
秦楚终于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她这愉悦来得太不合时宜,董卓心下一惊,还未想清其中关窍,便被秦楚陡然卸了力,长剑依着惯性冲过去,却被她弯腰闪过。
借着这眨眼的空隙,秦楚左手飞快地腰间抽出了第二把剑——她竟然是使双剑的!
然而董卓意识得太晚了。另一把剑已从他身侧刺过,在他手臂穴位上干净灵巧地一点,趁着他左臂短暂地一滞,快刀斩麻地将他左手撕开一道血痕。
那剑痕直嵌进血肉里,恨不得削去他半只手掌。董卓毕竟是浴血多年的将领,咬着牙生受住了,狠狠将剑挥向秦楚,动作却不听话地滞涩起来。
毕竟血肉之身,董太师作威作福几个月,借着谋士才智流连于雒阳燕舞莺歌里,无论是皮肉还是骨髓,都已软得不配提剑了。
“用剑时只能看向一处啊,太师。”秦楚似乎是在嘲讽,碧色瞳仁中倒映出董卓那张因焦急而略显扭曲的面庞,声音却轻快如游戏,“心一乱,剑可就不稳了。”
“你!”
董卓心脏猛然一跳,立刻拨剑欲回,对方却已四两拨千斤地翻过他手,随即直刺而下,眼也不眨地在他腹部穿出了一个的血窟窿。
……尘埃落定。
秦楚面无表情地将剑从红白血肉中抽出,趁着董卓蹒跚欲倒时,一脚踹在他的腰腹上,脚跟毫不犹豫地踩在了他的伤口,似有若无地碾了两下。
董卓立刻发出痛苦的叫声,濒死牲畜般剧烈喘息着——领兵作战与单打独斗毕竟不是一回事,有的人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可私下作战时,对疼痛的忍耐力未必胜得过谁。
显然董卓就是这种人。
秦楚:“好了,停手吧。”
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首领和狗头军师都已经解决了,剩下那些士兵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她将董卓李儒扔给阿湘处理,自己则把双剑一扔,信手抬袖擦了擦脸上血污,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问:
“陛下,还好吗?”
“朕无妨。”刘辩对着她惨然一笑,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跪成几排、面色呆滞的公卿,微微拔高了音量,“诸……诸位请起吧。”
汉臣不跪反贼。
卢植王允等人连忙爬起身,也不管双腿跪得发麻,咬牙拜道:“陛下!”
刘辩点头垂眸,才发现地上染着汉臣苦泪的莞席,此时已沾满敌将鲜血,心中一颤,不由看了眼秦楚。
另一头阿湘也已把董卓李儒五花大绑起来,秦楚一瞥,发现君臣两人一胖一瘦,腰腹的伤口渗出满江红,好巧不巧地轴对称起来,竟然颇具现代数学的美感。
她又差点被自己逗乐了。
董卓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还好声好气地和她打商量:“亭主,同在西凉领兵,何必如此!我许你金银财帛、名驹美…美男,让你取代何进当大将军,你放我一马,好不好?”
李儒作为谋士,待遇明显比主子差了不少,阿湘怕他多嘴找麻烦,索性找了块破布将他嘴塞上了,没想都到这样了他也不消停,听了董卓这番回旋,居然也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让我放你一马?”秦楚眨了眨眼,蹲下来与董卓对视,看着他瞪眼红脸的吃力模样,又感受到身后一干朝臣的目光,不由露齿一笑。
董卓见她如此,还以为有戏,心中一喜,正准备加些筹码,却见秦楚对着身旁谋士伸出了手。
舞阳亭主心黑手狠,手一翻便抽出李儒嘴里那块破布,就着原样,颇为缺德地往董卓嘴里一塞,眼睛一弯就露出两颗虎牙:
“想得美。”
董卓:“……”
专行独断的董太师这辈子没遇到这种路子的对手,吃了一嘴属下的口水,眉眼口鼻向四面八方抽了抽,脸顿时比德阳殿外的槐树都绿。他心中暗骂:“唯女子小人难养!混账婆娘!”
只可惜太师嘴巴被塞了个严实,现在就算想骂人,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于是眼睁睁地看着秦楚转过身,带着亲卫走到龙榻前,对着刘辩招了招手。
“陛下。”
刘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转向了局促的陈留王,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阵,又去看那几排的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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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里有忠有佞,更多的是被时代推卷着上前的普通人,总归是比他反应快的,听到秦楚开口便稀里哗啦跪了一地,刘辩低头时,只能看见他们黑压压的巾帻。
阿湘与其余西凉士兵也“扑通”跪了下来,方才还烟尘斗乱的德阳殿顿时又空旷起来,外面飞鸟长啼一声掠过,世界又归于沉寂。
秦楚一垂眼,神色便无喜无悲如世外过客,手中动作未曾停下。
她转过身,不紧不慢地从士兵手中托盘上取下冠冕,乌赤的十二旒白玉冠冕在刘辩眼中沉重如千钧,在舞阳亭主手中却轻如鸿毛。
不过为帝加冕。
刘辩微微抬眼,那顶象征着“九五之尊”的无上冠冕便落于头顶。秦楚微微颔首,示意他自己系上丝带,继而后退一步,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陛下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
少帝木然地站在龙榻前,恍惚间又看到尸首分离的何进、悲切哀恸的宦官……夜里向着城门疾驰的西凉兵马、董卓的鸩酒与秦楚托着冠冕的手,最终归于四月某日,他亲笔寄出的那封密诏:
——传,舞阳亭主伏楚,即刻归京。
残余的鸩毒还在喉中作乱,刘辩看着众臣跪拜复起,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第86章第八十四章
辰时一刻,太阳已从天际东移北宫大殿斜上方,日光洋洋洒洒地从苍穹落下,照得人心中微动。
“如何?”
“报将军,东明门一片已全部拿下!”
“好!”
典军校尉曹操哈哈一笑,昂起头,目光一一扫过东明门前的守卫——经过几轮战斗,这些护卫早已从董卓的西凉兵换成了秦楚的南营军。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问道:“庞令明呢?”
“庞将军正在路上。”
庞德是秦楚从西凉带来的将士,掌管着秦楚的大部分精兵,最初是与曹操一同前往北宫除佞助威的。两人划分了东西区域,商议后决定各自行动,祸患扫除后再汇合前往德阳殿,与勤王救驾的秦楚碰面。
此时已过去快两个时辰,北宫能见的西凉董军已基本铲除,算来秦楚在大殿内斡旋也该有了结果。
曹操皱眉思索片刻,觉得大事已然,再碰头反而拖延效率,于是同那将士吩咐:“若庞令明来,你便告诉他,曹操已先行去了德阳殿,让他不用再等,直接去便是。”
那士兵“啊”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将令不可违,最终还是点点头,对着曹操一抱拳:
“诺。”
西凉兵毕竟不是任人摆布的软骨头,就算曹庞两人准备充分,硬啃下他们也花了好些工夫。曹操从德阳殿后门进去时,只能看到莞席上干涸微陈的点点血渍,董卓的身影早已消失,不知是被拖到哪里去问讯了。
龙榻上的刘协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太哑,让人听不太清。
曹操刚宰完几个西凉军,现在血还沸腾发热着,因而也无心去听皇帝的套话,找了个恰当的时机,一猫腰,便悄无声息混进了群臣列队。
他趁着周围无人抬头,连忙摆好姿势跪伏在后排,刚缓了口气,斜眼一看,才发现身边跪着的居然是老熟人陈行石。
陈行石动也没动。
眼下大局已定,殿内殿外都没董卓什么事了,此人除了嘴角上扬了些,表情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仍然是一张如丧考妣鳏寡孤独的苦脸,好像从出生起就没吃过饱饭。
曹操:“……”
他犹豫片刻,还没想好是否高趁此机会与他交换情报,考量之际,却听到头顶少帝略微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大殿中,原来他方才是在论功行赏:
“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太祝丞陈行石,大逆当前,临危不乱,有保驾之功,即日起,擢至太常。”
曹操一愣,心中狂跳,顿时把什么交换情报抛到了九霄云外,当即转头去看陈行石。
太常掌管天地神鬼之礼,与陈行石的专业相当对口。此职乃九卿之一,是地位最高的礼官,陈行石此前的“太祝丞”是礼官中太祝一职的副官,而太祝又是太常手下的属官,经此提拔,几乎称得上是一飞冲天了。
陈行石明显也怔了怔,好像还有些云里雾里,被旁人推了一把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接旨,一双苦巴巴的下垂眼里含了点闪烁的泪花,跟头回吃到热饭似的,又对着刘辩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曹操睁大了眼。他在政局上一向敏锐,自然明白少帝此举的含义。既然陈行石能有如此封赏,那么……
还未等他猜测下去,刘辩已咳了一声抬起头,目光恰好与他相接。只是陛下似乎眼神不太好,压根没注意到曹操热切的视线,只是略换了下姿势,便又垂下眼,慢慢地开始念:
“典军校尉曹操,擢至都护将军。”
——果真!
曹操大喜过望,立刻爬起身接旨,对着憔悴的少帝俯首叩拜,真心实意地谢了恩,暗自长吁一口气,故作无意地环顾四周,只觉得陈行石那张丑脸都可爱了起来。
有了他们二人在前,蔡邕卢植等人的升擢自然也不会少,曹操刚受了提拔,整个人喜出了满额的细汗,于是心不在焉地听了两耳朵,勉强记了个大概,终于听到刘辩切了正题,将话题转向了舞阳亭主。
——秦楚啊。
倘若他们几人是在幕后奔走,能算“二等功臣”,那么始终跟进着进程、一手组织起此次勤王运动的秦楚,毫无疑问是刘辩的头号功臣。
此人入京不过两个月时间,却先后救少帝于水火之中,董卓作威时亦安分守己称病不出,事态逐渐失控时却挺身而出,一推殿门请回天子,于朝堂与乱臣贼子当面对质,最终平息了大汉将起的乱象。
这功绩叫出来实在响亮。曹操想,他要是早知道秦楚有这等魄力,现在多也半得是庞德的同僚了。
只可惜重大才而不拘小节者究竟是少数,在场文官里十之七八乃世家出身,心中自有一套“贵族门阀”的衡量标准。
然而少帝年轻不通政事,对庙堂曲折盘绕尚无直觉,下诏时未有过额外考量,只是偷偷抬眼望了望秦楚,便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
“舞阳亭主伏楚,英武有谋,果决忠忱,大难之前赴汤蹈火,铲奸除佞,护驾从龙,安定社稷,朕甚嘉之。其擢为大将军,护国安泰。”
刘辩念完之后才抬头,目光直直地落在秦楚那一身赤红夺目的披风上,等她起身接旨。
“……”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她。
秦楚眼皮一跳,接着慢吞吞地站起身,上前两步,低头接过圣旨,神色无波无澜道:“多谢陛下。”
端的是晏然自若。
只是她本人虽表现如常,其他人却未必能坐得住。眨眼的工夫,殿下已有几个世家公卿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须知世家与皇权的关系素来微妙,大部分时候,公卿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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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们都会借“维护皇权”之名把控四方舆论,可他们所作所为却是在吸食皇族血液——与皇家沾边,再成为高官,最终剥削平民,进一步壮大家族。
就像此前的大将军何进,哪怕何氏乃屠户出身,袁绍陈琳等名门之后照样投入麾下,其心所图,也不过“权势”二字。
眼下董卓垮台,雒阳城的局势在中平六年进行了第二次洗牌,三公九卿、丞相大将军之位又出了空缺,世家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因此——
“陛下,这!伏异人一介女子,如何当得大将军?”
果然有人站了出来。
……
“父亲,然后呢?”
“然后?”新任的都护将军似乎是笑了一下,反问女儿,“阿理今日没看到过她吗?”
曹理愣了一愣,皱眉思索:“您是说大将军……我只是在里坊前匆匆一瞥,并未看个真切。”
曹操摇摇头,拍拍长女的脑袋。曹理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对于“二七挂帅上战场”的秦楚有种超乎寻常的崇拜,近来总爱缠着他问舞阳亭主的事情。
曹操闲来无事,也就乐得与她多说一些:
“弘农杨氏的尚书说,‘既然功高至此,何不纳入后宫?’——阿理,你知道为什么吗?”
曹理的手不自觉抠起腰间的玉佩,表情却格外严肃。她默了片刻,才试探着答道:
“……因为赏赐她父亲不其侯的代价要小得多,人们宁可将他送上高位,也不想看到伏楚真的成为大将军。”
“对。”曹操大笑起来,“所以这位‘新晋大将军’当场站起身,走到少帝跟前,拿自己斩死逆贼的剑,在众官面前铰了长发!”
“?!”曹理瞪圆了眼睛,不由自主地重复了道,“铰、铰了长发?”
“是,铰发了。
“她到腰的头发当场削了只到肩头,接着又把剑对准了杨尚书,指着他冷笑说:
“‘我已铰断长发,请你像对待我父兄一样对待我;否则我就斩断你的孽根,让陛下像对待宦官一样对待你。’杨尚书吓得冷汗涔涔,当场闭上了嘴。”
眼看着曹理眼都直了,他顿了顿,又娓娓道:
“陛下是被她伏楚救出来的,现在刚刚受了她加冕,当然对她言听计从。
天子于是立刻拍板,只说不再更改,又把伏楚手下那群人各拔了一圈,才让大家下了朝——我听陈太常说,当天下午就有永和里拜贴送了去,说想让家里儿子入赘到将军府。”
曹理目瞪口呆。
她摸着玉佩的手都不动了,眼睛发直地盯着父亲,直看得曹操笑容渐渐僵硬,这姑娘才敛了神色,兀地开口:
“父亲,我也可以和大将军一样吗?”
她说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儿子入赘”。秦楚未曾遮掩过女子身份,逆水行舟,居然能借着一己之力登至万人之上,乍一听简直如天方夜谭。
可她秦楚就是做到了。
曹理的课表虽未刻意按着贵族女儿的标准安排,却也被按着习了些女红琴画。秦楚这样的事例,别说是她,就算是她父亲曹操与祖父曹嵩,恐怕都是头一次听闻。
所幸曹操不是迂腐的长辈。
“当然可以。”曹操似乎对她的提问并不意外,“大将军麾下娘子军占半数,当年甚至带走了蔡伯喈的独女。阿理想如她一样建功立业,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原本低头不语的曹昂却忽然抬了头。
他毕竟不是女孩,针对“建功”一事很难和曹理有共鸣,听到父亲讲述朝堂之事时,也不如姊妹那样热血沸腾。但他跟在曹操身后最久,培养出来的政治嗅觉最像生父,闻言立刻问:
“父亲是决心投入大将军麾下了?”
“子脩懂我。”曹操又笑了一笑。
都护将军从几案上端起茶碗,悠哉地啜了一口,看了眼长子长女专注的目光,缓缓道:
“雒阳世家对她提防警惕,寒族们却看到了机遇,预备望风而动了啊。”
第87章第八十五章
“坐。”
秦楚屈指叩了叩桌面,对面的男人依言落座。
雒阳的六月并不温和,炽烈的太阳高悬正空,逼得夏蝉叫个不歇。大将军府坐北朝南,此时正被日光灼晒着,连带着秦楚的心也不耐起来。
自她被封了大将军,麻就烦日复一日赶着上门,前脚送走了阴阳怪气的袁家故吏,后脚又迎来伏府的便宜哥哥进来打秋风。
秦楚烦得不行,本来都分好了任务,把杂事抛给谋士准备睡午觉了,忽然又听人来报,说是丁并州的主簿来访。
——那不就是吕布吗?
她皱起眉:“他说过来做什么了吗?”
“没有。”侍卫回忆了一下,摇摇头,老实答道,“只说是求见大将军。”
“行,先带他去水榭等着。”
她本来是想晾着不理的,可又实在放不下丁原手里那拨并州精兵。
丁建阳其人,勇武有之而智谋不足。
此前雒阳不安,何进召集外臣进京,丁原便带了几千并州军在城外安寨扎营,算得上名正言顺了。
他是并州刺史,手下又有吕布张辽等晓勇悍将,为人亦是赤胆忠心,本该有番建树才对。没想到几个月过去,此人最大的战绩居然还是“对峙吓退董卓,促成袁绍谈判”,只恨不得把“无功无过”刻在脸上。
他虽有心成事,无奈政治意识实在迟钝,大约也只适合做人麾下勇将了。
秦楚思量片刻,还是担心吕布前来是丁原派往试探投诚的,因而还是放弃了午睡,随手套了件外袍,急匆匆地往水榭赶了。
……没想到吕布这棒槌过来做客,和他义父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
此人说来也是真个人才,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存在感强烈,往将军府门口直直一站,便有将士上前询问。
吕布报了自己身份,沉默寡言了一路,又被当成了丁原使者请进来,此时两手空空坐到了秦楚对面,又是相顾无言。
秦楚:“……”
真是要无话可说了。
她看了眼神色严肃的吕布,沉默片刻,从案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试图回归心平气和:
“主簿今日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我……”
吕布的视线游移了片刻,目光忽然落在湖面上,盯着岸边一只黄嘴白鹭。
白鸟翅膀一扇,旋即飞快掠过湖面,衔起一只跃至半空的鲤鱼,翅尖点了点水面,很快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这才像是找回了声音,抬眼看了看秦楚——大将军年方十九,坐着时都比他了矮一个头,看起来简直毫无威胁性。
吕布摸了摸鼻子,又想起自己半夜溜出街被天降石块砸晕的事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头没尾地道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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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将军府还缺人手吗?”
秦楚若有所察地抬眸看了眼他,没有在意吕布称呼上的不敬,不动声色道:“主簿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夜里和我过招的人就是你吧?”吕布飞快地说。
最困难的问题已经问出了口,剩下的也就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了,他盯着秦楚:“能赢过我的人很少,雒阳不会有第二个。那天大殿里动手,我看清楚了,你用剑的方式和之前一模一样。”
“对,是我。”秦楚大方道。她如今升至大将军,自然不担心所谓“犯夜”,而吕布也不是什么执金吾,因此这点事情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至于石头——算了,就让它过去吧。
她问:“所以呢?你问我是否还缺人手,难道是因为这件事而想要转投于我吗?”
吕布眉毛一挑,大约是不满秦楚将“背主”描述得如此直白,他回答时语气有些生硬:
“是你的谋士寄信给我的。而我恰好也对丁建阳的忽视有些不满,所以才想问你……”
“可以。”秦楚直接打断他,“你当然可以投奔我——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不满丁原,到底是因为他职位不高、资源有限,还是因为他不重用你呢?”
对方大概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有差别吗?”
“有。前者为利,后者为心。”
湖面上又跃起一条鲤鱼,落水声恰好与她的尾音重叠起来。吕布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笑了一声。
“那当然是为心了。”他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声,随手从案上果盘里抓了块马蹄糕,咬了两口便囫囵咽了下去,“你的谋士也问过这个,奇了怪了。我看起来像贪图利益的人吗?”
秦楚:“……”你说呢?
好在吕布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又拿起碗灌了两口茶,才问:“怎么样?”
“——”
“所以,主公回答了什么呢?”
秦楚弯起了眼睛,两颗尖尖的虎牙又跑出来炫耀存在感。大将军冲他眨了眨眼:
“奉孝既然私下替我去信说服他了,难道猜不到我的回答?”
她说着,漫不经心抓过郭嘉的鹅毛扇,抢到手中,学着谋士怡然摇了摇:“我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和张文远一见如故,还想多要一个人。”
“主公啊主公,真是……”郭嘉也笑了,不知是说她坑蒙拐骗别人武将,还是她当强盗抢人扇子。
当主公的也不比谋士正派到哪里去,郭嘉于是干脆利落地往凭几一靠,懒得替她在这事上操心了:“估计过两天丁原就得拖家带口地来了。”
“吕布死要面子,张辽刚直坦诚。他既然真想投,私下找张辽未必有用,还不如推一把犹豫中的丁原,要来一起来。”她笑道。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几日雒阳刚刚安顿下来,秦楚忙里偷闲地摸了两天鱼,还未等来带着兵马将领的并州刺史,又有其他的麻烦找上了门。
……而且这些麻烦还有些过分同质化。
尽管世家们私下里指责她“不成体统”,表面上大都还和颜悦色地逢迎着。
毕竟十九岁当上大将军的人,翻遍史书也难找到几个。更何况秦楚本也是贵族女儿,母亲更是桓帝的公主,背后既有家族又有军队,真要细算,攀附上她,从利益上讲并不吃亏。
“所以,这就是他们拍马的方式?”
秦楚眼皮跳了一跳,看了眼床榻前站成一排、神色拘谨的年轻男子,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我说过了吧,阿妙?什么入赘的求亲的,正室也好侧室也好,不管谁家的,通通打回去。”
阿妙:“……”
秦妙也觉得尴尬。
她毕竟是被秦楚收下一手带到现在的老人了,对她心思猜得透彻,自然知道主公对于嫁娶一事的反感——当然,这也不怪她。毕竟秦楚从幼时到现在,都是被“婚事”推着走的。
秦楚八岁时被迫回雒阳,是因为汝南傅氏要借此和伏家搭上线,完成窦氏诛宦一事;十四岁征讨黄巾,归来时先帝还思索着让她嫁与刘辩,此后提亲者也是络绎不绝;如今总算登上高位,又有莫名其妙的世家找了家中旁系男丁“入赘”来了。
阿妙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澄清一下自己的业务能力:“主人,这是长公主送来的……主、主人翁。”
秦楚没听懂,但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词,眼角不自觉一抽,问:“什么?”
阿妙:“男侍。”
秦楚本来稳稳藏在袖袍里的手一抖,其他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只好把艰难地把目光移到那几个男人脸上。
其他不谈,刘华也真是有心,挑来的五个男人都生得眉清目秀,虽说与荀彧那样的世家子弟比起还差了一截,不过单看脸的话,比起某些世家送来入赘的歪瓜裂枣也好了不少——可是话说回来,东汉有这种给女儿送男宠的习俗吗?
“‘送给女儿’是没有的,不过送给‘上位者’倒是很常见。”系统哗啦啦地翻着书,又替她细细端详了几个面首预备役,过了好半晌,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品评道:“我喜欢瘦一点的。”
秦楚:“……”你也真是不客气。
她抓起扭来扭去的系统,狠狠弹了弹它的肚皮,在心中给人工智能定了性:“没你的事。”
系统含泪躺下。
“主人要留下他们吗?”阿妙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她是走神在脑中欺压机器仓鼠,还以为秦楚是受刘华身份影响而觉得困扰,立刻贴心提议:
“倘若主人不需要,阿妙回头再与长公主说,请她不必再送人了。”
那几个男子倒也机灵,闻言立刻唰一声跪倒,其中一个还伸手偷偷撩了下鬓边长发,让那点杂毛遮了遮脸型,试图贯彻他们那行的“我见犹怜”的专业素养,顺着阿妙的话求道:
“请大将军开恩!”
秦楚看着就头疼。
她一天到晚都在处理将军府的事务,前几日又收到一批西凉来的重要公文,恨不得一天有十五个时辰,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哪有闲心余力去管男人的事?
刘华派这些人过来,虽然没有令人捎信,秦楚也是明白她的意思的。
——幼时的承诺依然作数,阿楚也如那时所说的,多年后站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刘华没能在她剿黄巾、平羌乱时提供帮助,又依她所言在董卓作威时保持了沉默,自觉未尽母亲的职责,便想要在这时加倍补偿她。
因此伏家打秋风的那些庶兄旁支,不过最开始来了几天,之后就渐渐沉寂了。
她叹了一声,对母亲的好意有些无奈,刚想开口让秦妙把人送回去,忽然听见房门前一阵脚步声。
来人大约是习惯了这条路,因此只是象征性地叩了叩门,借着便顾自走了进来。
郭嘉一身青色深衣,头上别了支画风清奇的猫头木簪,似乎有些诧异地扫了眼地上一排男人,抬手晃了晃鹅毛扇,又笑吟吟地盯着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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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主公今日又要开什么恩了?”
第88章第八十六章
秦楚压根没听出他话里的酸味,此时还苦恼着怎么处理这几个男侍,闻言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他:“奉孝,你公务处理完了?”
郭嘉:“……还没呢。”
他跟秦楚提不起脾气,只好把一肚子陈醋咽了回去,回头看了眼门外,才见荀彧捧着几捆竹简姗姗来迟。
“这些是凉州传来的重要公文,”他抱着文书,熟门熟路地走到秦楚书案旁,又将竹简一卷一卷地摆放整齐,轻声道,“我与奉孝已批过部分,余下皆是需要主公亲自决断的要事。”
秦楚果真被公务吸引了注意,立刻抛下了跪成一排的男侍,解开竹简翻了翻,眉头一蹙,顿时就没了心思。
她转头与秦妙吩咐:“这几个先遣回伏府吧,让母亲别再送人了。”
一排油头粉面的“主人翁”顿时大失所望。
中间那个撩了把头发,似乎还想争取一下,抬起一张不太可餐的秀脸,细声细气道:
“仆等服侍主人之心切切,大将军真的不愿留下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