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被他这一声“主人”喊得汗毛倒竖,一身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冒了出来,刚想麻溜赶人,却看见荀彧一抬眼,目光凉凉地扫过这群年轻男人,不咸不淡道:
“可以。”
那男侍一喜,还没来得及谢恩,便看见郭嘉接话道:
“是了,嘉书房的侍书前两日发了痹症,恰好缺一人呢。”
男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默默闭上了嘴。
好在两位谋士各有正事要报,没心思与他们在“服侍谁、怎么服侍”一事上深入讨论,五个男侍于是被秦妙原样送出了将军府大门,房间内只留下了秦楚和郭荀二人。
郭嘉本是听了侍卫闲话准备过来找碴的,没想到荀彧居然也听了消息掺和进来,竟还额外带着堆公文,也不知是真有要事,还是在遮掩什么。
荀彧低着头,继续整理公文。
秦楚对二人的琐碎心事一无所察,抬眼目送着秦妙把人送走,这才往带屏木榻上一靠,长叹了口气,随口抱怨起来:
“前几日家中来信,还说想替我择个夫婿——我问母亲谁配呢,她又不说话了,转天就给我送来了这么些玩意。”
荀彧望向她:“主公不愿吗?”
“我没空、更没心思。”秦楚看了眼他,摇摇头,“雒阳高官以婚事作码,同各方势力结交联和也是常事,然而我幼时饱受其扰,如今便不太愿意行此交易。”
“就算主公愿意,婚事也非轻易可定的呀。”郭嘉懒洋洋地摇起羽扇。
他对此倒是不太紧张,评价起来也一针见血:
“以主公如今身份,若非天子,无论与谁成亲都算‘下嫁’;可若要入赘,世家门阀也未必拉得下这个脸呢。”
他说的这话一点不错。且不提秦楚的个人意愿,只依着政治联姻“门当户对”的基本原则,雒阳上下便挑不出合适的人选。
大将军一职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比三公更高,真要找个合适的人选,除了皇帝恐怕没人能配了。
然而董卓当时灌下的鸩酒还留在他血液里,哪怕刘辩已恢复了七八成,心中的畏惧却还在,是断然不敢向“救命恩人”秦楚提出什么建议的。
如此一看,刘华的举动反而是最合适的——正室不行,侧室和侍人总可以了吧?总归是巴结,能蹭一点是一点。汝南袁氏那样的庞然大物注重名声,不敢妄动,略小些的发展中家族可顾不上这些。
“我还是算了,”秦楚拍板,“前几日伏府还来了人呢。这些人若是真想联姻,就把我那些庶兄带回去挑选吧。”
姻亲一事勉强算是尘埃落定,秦楚与谋士们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把哥哥卖了当挡箭牌,自己照旧把时间虚度在床上睡觉,闲杂工作扔给谋士。
至于谋士……谋士们兢兢业业,可以说是毫无怨言。
戌时一刻,明月的清辉于庭院中流淌,又从雕花木窗间洒落在书案上。荀彧刚熄灭博山炉不久,屋内还飘散着淡淡的檀香,混着烛光与月色,只让人神安气定。
房屋的主人正垂着眼,一笔一划于素帛上写信。
他生得的确出众,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下垂,沉默时薄唇微抿,也难怪如此引人注目,年少时便有种种美誉。
秦楚拉门而进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所谓“灯下观美人”,意思是昏暗朦胧之中看人,各种瑕疵都会趋近于无,因而显得更加美丽。这句话倒是很适用于荀彧——他平日衣冠齐整时是高岭之花不可攀,灯下拢发誊信又另有些意味,总之是让人喜欢的。
秦楚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咂摸了片刻,觉得刘华送来的人要是能有这种风度,真要她浪费些睡眠时间收下,倒也未尝不可。
“主公来了。”荀彧不知什么时候搁下笔,对着她微微一笑。
秦楚眨眨眼,也对他笑起来,算是打了招呼,便径自进来找了木榻坐下。她看了眼案上的信帛,咦了一声:“文若在写私信?”
这可不常见。
“嗯。写给公达。他本被何进召入京师,该拜侍郎的,只是中途染了风寒,耽搁到现在,不久前才痊愈。我去信给他,也是想请他前往雒阳。”
秦楚“啊”了一声,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文若有心了。”
荀公达就是荀攸了。秦楚襁褓时被送往徐/州,曾短暂地与回乡吊丧的荀攸同行过——少年时的荀攸沉默寡言,锋芒从不外露,因此也吃了好些苦头,秦楚到现在都记得。
现在么……倒是一点不会吃亏了。
以荀攸那样毒辣的眼光,说不定早看出了雒阳乱象,自己又无心参与纷争,才找了借口窝在颍川的。毕竟荀氏也是受过党锢之灾的世家,他受前事影响,在乱局下选择明哲保身也是情理之中,荀彧大概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拖到现在再写信给他。
眼下董卓已经伏诛,雒阳大局已定,而秦楚也升了大将军。她府中公务冗杂,人手不足,正是请荀攸来的时候。
她思绪一晃,不知怎地想起了那时荀攸伸出食指和她握手的场景,感觉有点想笑。
“唔。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公达习惯藏锋,大巧若拙,是吧?”
荀彧不置可否,对着秦楚温和一笑:
“公达有抚宁内外之大才。”
君子不习惯在背后谈论他人,尽管秦楚的重点在“大巧”而非“拙”上,荀彧也还是选择了不语。在秦楚继续开口前,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主公,头发还湿着。”
“啊?”话题切换太快,秦楚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顺着荀彧的话,抬手摸了摸发尾,才发觉肩上布料已湿了大块。
显然大将军对此并不很在意,信手抽出木簪,随手绕了两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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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七八糟地把湿漉漉的黑发盘了上去:
“因为与文若约在了戌时,我沐浴后便赶过来了。总归是要被风吹干的,晾一晾也无妨。”
“……主公平日也知‘饮酒伤身’,因而限制奉孝饮酒,怎么到自己身上却不在乎了呢?”
“是文若太紧张了。我连战场上头破血流都不害怕,风吹一吹湿发,对我而言不是大事。”
荀彧蹙起眉,微微加重了语气:“主公不惧外伤,是内心坚韧。可军医也曾警告过,伤寒头痛等病症皆因心态习惯所致,亦会对人有所影响——主公千金之躯,不宜如此。”
他说着便转过身,秦楚还没来得及狡辩,看着他推门而出,不由一愣。
“平时也没见他这样啊……”秦楚有些怅然地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头上乱发,心道,“不会是生气了吧?”
大将军平日威风凛凛,私底下却不太会处理“意外情况”,看着荀彧轻飘飘的背影,心狠狠跳了两跳,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荀彧素来温和沉静,无论是对同僚还是下属都和风细雨,行事时礼节总是端正得体,还没有哪一次谈话是转身就走的。
“文若说得倒也有理,”秦楚又摸了摸鼻子,犹豫着想,“唉,要不我还是和他道个歉吧?”
可叹她活了十九年,一向只拿刀剑说话,跟人服软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呢。
秦楚还靠在塌上思量着,忽然听见门口“咔”的一声轻响,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头上轻轻罩了块巾帛,恰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紧接着,一道身影慢慢跪坐在她身旁,将挡在她眼前的那条素帛折叠起来。秦楚目光一晃,只闻到荀彧身上那平和微苦的清香,心不自觉地安定下来。
“文若。”她眨眨眼,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嗯。”
那只手还带着清浅的墨香,回答她时动作不停,眨眼便抽开了她的木簪,把微乱的黑发放了下来。
秦楚余光里看见他将木簪放回案上,恰好压住了那封送去颍川的书信。
荀彧温暖的手带着素帛,自然地覆上了她后颈的碎发,一下一下地擦拭着上面的水迹,动作又轻又慢,手却极规矩地没有触碰到她的任意皮肤。
秦楚的食指关节动了动,有点想要去抓他的手腕,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眯起眼等他擦完。
然而荀彧虽避开了她的肌肤,刻意让手不靠近去触碰,身体温度却是避免不了的。
那点热意自上而下,轻轻划过她因水滴蒸发而微微发凉的后颈,简直如猫科动物的长尾,有一下没一下地骚扰着她不断加速的心跳。
“这可真是……”她心想,“唉。他要是再擦下去,我就真的该道歉了呀。”
第89章第八十七章
六月半,未时一刻。
中原不比边疆寒凉,入夏也不过是一个夜晚的事。昨夜批复公文尚有凉风,今日晨起才发现,天气是真的热了起来。
秦楚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
书房的几座冰盆还兀自散发着寒意,她手脚是凉的,心里却压着怒火,扶着茶盏的手还微微发着颤。
“主公,人已经跪晕了,”马超站在她跟前,语气平淡,“要抬下去吗?”
她冷笑一声:“别动他。晒死了最好。”
马超诺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把她口中的“晒死”当真,眼也不眨,转身便出了书房。
眼见着侍卫走远,端坐一旁的伏寿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看向秦楚。
她到现在还没有摸清情况。
自长姊升迁以后,伏寿便常常来将军府做客。秦楚虽然忙碌,对她却很有耐心,常常让人带着她玩耍。
因为年龄小、又受秦楚影响而不拘小节,她和府中几位女将很快打成了一片,连带着在外也交了些平民的朋友。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在府外和朋友交谈时,忽然遇到了阿湘与将军府一名武官出门。
这本也是常事,不想她那平民友人似乎和那个男性武官有旧,居然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在那之后,就变成现在这情况了。
她那朋友出身不高,是在女市讨生活的平民,与伏家小姐相识也只是偶然。
阿湘路过时顺便问了几句,得知她的职业后脸色骤变,也不多说,当即拉着那徐姓武官回了将军府,伏寿也一头雾水地跟了进去。
蝉娘则很快被人护送回了家。
“阿姊……”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秦楚的衣袖,仰头看着她,“是阿寿的问题吗?是蝉娘的问题吗?”
蝉娘就是她那女市出身的朋友。
她一连问了两次,大概是真的很紧张了。秦楚强压下怒火,勉强挤出一个尚算温和的微笑,轻轻拍了拍伏寿的脑袋:
“不是你的问题,更不会是她的问题。阿寿,你要替我谢谢她。”
秦楚说着,微微顿了顿,又看向了伏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蝉娘,蝉娘若不想在——”她暗暗深呼吸了一回,艰难地吐出后面几个字,“不想在女市里生活,务必转达给我。现在将军府正缺人手,需要更多的婢女帮忙。”
“女市”,汉代的妓院。
秦楚吐出这两个字时,只觉得舌根都在发麻。她捧着陶杯的手几乎要没了知觉,初伏天里凉得吓人,愤怒与无奈在她心中盘桓交织,简直混成了一团黑雾。她很严肃地看着伏寿:
“阿寿,务必记下。”
伏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阿姊。”
秦汉时期,倡家的地位虽然不高,但还不至于像宋元明清时期那样卑贱。*
在九岁的伏寿眼中,蝉娘不过是一个女闾中倚仗身体谋生的普通女性罢了,她虽隐约能感受到长姊的愤怒与无奈,却抓不住具体原因。
“……好了,你也该回家了。”秦楚对上她懵懂的眼,叹了一声,抬手把李谨招了进来,又推了把伏寿的肩,“先让阿谨送你回府吧。”
她说完,也没有再管二人,径自拉门出了庭院。
庭院日头正盛。
院子里的槐树才栽不久,还没长到能够遮阳的高度,秦楚被灼热的日光刺得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那名与蝉娘有旧的武官,现在果然还跪在地上。
一旁看顾的阿湘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汇报:“主公,徐英的事情已查到了。”
“说。”
“与他同去女闾的共两人,一是尚书丞雷泰,还有一个……是伏均。”
她报上第二个名字时,略微踌躇了一下,偷偷觑了眼秦楚。
伏均就是秦楚的三兄。
他是秦楚正儿八经的庶出兄长,伏府侧室养出的孩子,能力不比另外几个庶子,没能举得上孝廉,只能借着家世与京中权贵结交,勉强谋了些小差。
之前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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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了一阵,京中大小职位或多或少都被清洗了一番,伏均如今赋闲在家。此人曾经是来将军府打秋风的头号人物,最开始也好几次造访过秦楚,斗胆旁敲侧击了几回,求她帮衬着找些职位,秦楚没有在意。
现在闹出了这样的丑事,反倒有他的份了。
可能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天生败事有余。他们怯懦无能不顶用,从未做过大恶,所做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宵禁犯夜,甚至偶尔发发善心,会施舍一些多余的财粮给街边乞儿,看着并不像是恶人。
可他们往往受外界蛊惑,习惯行些“天知地知”的小恶,总是在私利与公义剑摇摆徘徊,却不知犯过的小事堆积起来亦是大山,中上阶层捻下的一粒沙本就足够压垮底层平民了。
——逛女市是犯罪吗?
对于东汉贵族来说,当然不是。
春秋时期就有管仲开设国有女闾,将赚取的钱财收作国用。对汉朝的贵族男性来说,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娱乐消费、与同僚加深轻易,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对于秦楚而言,这就是罪不可赦。
她让徐英一直跪到了深夜,可怒火还是没有消散,身边的低气压一直延续到了夜间会议里。
几个心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坐在榻上,听她缓声警告:
“军规禁律,狎昵妇女者当斩。我不管什么女市不女市、合法不合法——诸位记好了,无论是谁,只要手下再犯,我连你们一起惩戒!”
没人敢说话。
秦楚微微闭眼。
她手下那么多西凉女军,出身大多凄苦,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参军。
她带着这些将士征战多年,看着她们从怯弱道勇武,再到后来的屡战屡胜。其他官员为此开设的庆功宴尚且不敢邀请女性伶人,如今她再登高位,自己手下的武官却敢堂皇出入女市——这是对她、对其她女将的羞辱。
秦楚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的女子身份,从微寒走到如今,几乎是是一路被打压过来的。
她幼时婚事被视为筹码,头回出征被士兵轻视、上了战场为敌军耻笑,一身战功归京时,还被皇帝以“皇子妃”的目光打量——她心里难道没有怨气吗?
她建立西凉娘子军,也是憋着一股气,想消除那些可笑的偏见、踏平那些可鄙的不公啊。
因此,女市是她一直不愿意靠近的禁区。
对于她而言,以金钱权势作为倚仗而出入妓院,根本就是对女子的剥削。
倘若为某个群体开辟出一条“倚靠肉/体谋生”的道路,就会有更多人闻到血腥味蜂拥而上——你虚弱不能做活?去女市吧。家中供养不起女孩?去女市吧。
雒阳那么多贵人,你只要生了张过得去的脸,凭借肉/体乞求他们施舍钱财,就可以轻松地养活自己啊!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女市根本就是封建时代最愚昧最落后的糟粕,它们吸食着一个王朝所有女人的血肉,供养的却是这时代里任何一个男人。
“……徐英明日问斩,”秦楚深吸一口气,冷冷继续,“余下那两人,我会派人细查。”
“……”
庞德马超沉默不语,张辽闭嘴喝水。
武将在这种事情上,通常是说不上话、也不适合说话的。
至于荀彧,他素来克己自持,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徐英不过中层武将,却能与雷泰伏均搭上关系,实在蹊跷。”众人沉默良久,还在等秦楚发话,却听得郭嘉开了口。他跟在秦楚身后最早,为人机变敏锐,很得秦楚信重,因而也习惯议事时直言,“主公何不留他几日,问清了关系再斩呢?”
“不可。”秦楚想也不想,一口否决。
“这里是将军府,军纪是最重要的,不可为一时便捷而影响了军中律法。
“徐英晚一天问斩,人便轻视军律一天——人际脉络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军纪的威严一但倒塌便难移重铸了。”
秦楚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正是因为其他军队不禁女闾,这条法令才会在我这里被忽视。既然如此,我就更需要抓紧相关惩处,决不能开这道口。”
郭嘉闻言点了点头,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身为谋士的局限性。他重效益而轻法度,在战场上能够出奇制胜,于内政上却未必适用。
军师祭酒真诚道:“是嘉想岔了。”
秦楚摆手。
郭嘉身为男性,是女市一行的直接受益者,在这件事上的立场与秦楚天然相对,考虑的角度也有所不同,因此最初无法理解她的过度反应。
不过秦楚也不太在乎。她走上这条道路,从来不是靠他人理解的。
她随手翻了几卷公文,忽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开口:
“奉孝七日前,也曾去过一回女市吧?”
“?!”
郭嘉摇着扇子的手一抖,脸色霎时大变,干脆利落地羽扇一放,即刻对她低头行礼,飞快解释:
“嘉只是受陈行石邀请,往酒楼议事而已。酒前虽有艺伶弹琴奏乐,可嘉等并未请过倡家!”
“我知道。”秦楚不咸不淡地看了眼他,“你若真的请了,徐英便不是第一个因此而死的人了。”
这话就说得极重了,众人的目光于是又投到了郭嘉脸上。
郭嘉自知理亏,立刻从塌上起身,郑重其事地对她深深一揖,行了个极标准的士人大礼,正想开口保证不犯,却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紧接着,秦妙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隔着道木门显得失真:
“主公,雷泰死了!”
郭嘉一口气卡在喉里,听到这消息骤然一惊,顿时忘了什么承诺什么担保,即刻转身望过去。
秦楚也怔了,扶着青瓷杯的手指微微曲起,茶面上漾起轻一点涟漪,她皱起了眉。
第90章第八十八章
白日徐英受罚,夜间雷泰横死。
徐英、雷泰、伏均,此三人同去女市行乐,之后又安稳度过了五天。怎么偏偏是今日,她刚查到徐英头上,雷泰就忽然丧命了?
秦楚皱起眉:“在哪里?”
“就是几日前,与徐英去的那家女闾。他饮酒后与人争执,不想被人推下楼,活活摔死的。”
“阿妙备马,我去看看。”
她说着,目光在几个手下身上扫了一圈,飞快地略过了握着羽扇的郭嘉,转而看向了荀彧,略一颔首,对他道:“文若与我同去。”
荀彧:“诺。”
其实秦楚自己也清楚,按理来说,最适合随行的人是郭嘉。荀彧不同于他,毕竟世家出身,未曾出入过女闾,对那里的规则未有了解,能给的帮助有限,处理不当还会对名声有损。然而……
她对郭嘉去过女闾一事心怀芥蒂。
哪怕他没有真正“消费”过,可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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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沉默的支持了。她虽然没有追究,心中到底是恼火的。
可她是人主,做不到随心所欲,万事都得权衡妥帖再做决定,因此内心再多不满,也只能在此等小事上表现出来,算作对郭嘉的敲打。
为人主上,眼里到底是要容些沙子的。
荀彧也知道她心中烦闷,因此也没有额外找话,替她将照夜玉狮子牵了过来,待她上了马背,才迟她一步翻身上马。
女市与将军府的距离不算太远,秦妙驾马在前面带路,三人身后随了十来个亲卫,一路疾驰,一刻多的时间便到了,远远能看见李谨与人交谈的身影。
他是得知消息后快马赶来调查的,身边只带了两个副手,速度比秦楚一行人快了不少,此时已派兵将高楼团团围住。
见秦楚下马走过来,他才结束了与闾主的谈话,对着她低头行了一礼:
“见过主公。”
秦楚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却始终落在李谨身后那片空地上——雷泰的尸体就横亘在那里。
虽说是从楼上摔死的,不过此人尸体还算完整,除了姿态略微扭曲了些,好歹还有个人样,没落成她想象里血肉模糊的样子。
她于是又抬头看了眼酒楼。
这座乌楼统共四层,修得富丽堂皇,连门上红漆都是簇新的,占地极大,华丽程度并不亚于贵族府邸。
“这是先帝建立西园时,与‘裸泳馆’同时修建的,所以华贵了些。”荀彧见她面色古怪,似有困惑,便靠近了,轻声解释道:“闾主本是赵忠的叔叔,宦官被剿除后才换了人,如今应是弘农杨氏的旁支,名为杨定。”
哦。弘农杨氏啊……那个在朝会上请求皇帝纳她入宫的尚书,也是这家的吧?
秦楚掀起眼皮,看了眼这位杨闾主。
掌管女市的商人丝毫不知她的想法,还低眉顺眼地靠在一边。见荀彧退了一步,与她的谈话结束,杨定才靠近了过来,对着秦楚恭恭敬敬低头一揖,小心翼翼道:
“见过大将军,问大将军安。”
他是个肥硕的中年男人,如患畸病一般肚子挺得奇大,可四肢却如正常人一般细瘦,让人看着便心生不喜。
见到秦楚和她身后那些神色冷酷的亲兵,他的小腿似乎有点发抖。这在长袍下本是看不出来的,可大约是检查时没有注意,他衣摆上沾了未干的血渍,被微颤的膝盖带得轻轻晃动,在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点潦草的痕迹。
秦楚看了居然有点想笑。但她是经过专业的训练的,因此很快把这不合时宜的感情强压下去了,肃了肃脸,开门见山道:
“我听说雷泰是被人推下楼摔死的,你查到是谁了吗?”
“当然,”杨定勉强不抖了,成竹在胸地一点头,估计早等着她问话了。他抬头回道,“凶手已经抓到了,就在这里,任凭将军处置。”
他和一旁的倡家低声吩咐了两句,过了稍息,便看见有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步履蹒跚地被领了出来。
这女孩脸色惨白,身上套了件不太合身的粗布麻衣,整个人瘦得像片纸,风一吹就能倒,腿脚还软绵绵地支在地上。
她被那倡家半推半就地带到秦楚跟前,连脸都没抬,秦楚还没看清她的模样,便听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随后大声道:
“将军、是我杀了雷大人……!”
她一跪下,整个人就像蜷成了一团,连脊柱轻微的起伏都能看出来。她骨骼分明,衬得那麻布衣袍更加空荡荡的,使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瘦弱的幼鼠。
这下,不管是秦楚还是秦妙,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连荀彧也眉头一皱,对着杨定露出了审视的神色。
“……”
还没等几人开口,杨定就从她们一行人的脸色上意识到了秦楚的态度心下一沉——本以为官营女市不会被找碴,可她这样子,似乎是真想细究此事了。
一个瘦巴巴的年轻姑娘显然没法推死成年男人。这头替罪羊成本虽低,可多半是不能让有心人信服的。
“完了。”杨定心想。
他的双腿又颤了起来,心中一口气立马提了上来,又想转身逃跑、又知道无路可退,只好咬着牙,在脑中飞快翻找着可以补充的语句。
然而,还没等她思索出什么应对方案,秦楚下一秒便发出了指令:
“围住他!”
三十个的凉州精锐即刻将他团团包围,两个西凉将士一左一右压住了肥头大耳的杨闾主的双手,又一脚踩在他膝窝上,这胖子便“咚”一声便跪了下去,恰好不巧倒在那凶手姑娘旁,身躯却有她的近三倍大。
“楼外仔细封好了,别放人进来。”秦楚随□□代道,“雷泰的尸体先放着,之后再说。”
被打成凶手的女孩被吓得不敢抬头,偷偷拿余光瞥了杨修,见他愁眉苦脸,连双下巴上都写着焦虑,心中也多少明白了情况不妙。
“闾主不是说没事吗?”她惶惑不定地低头看着脚尖,听着楼梯边沉闷的脚步声,“这是怎么了?”
可是心里再忐忑,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上了楼。
四层高的乌楼,秦楚只上了第二层脸就黑了,她闻到空气中含腥的古怪气味,很快意识到它们来自哪里,于是又转过头冷冷看了眼杨闾主,把那胖子看得一脑门汗,忍不住抽了口气。
毕竟是刀尖饮血的将军。
四个将士把杨定牢牢按住,像抬烤野猪似的扯着他进了间上房,替罪的女孩身边却只跟了个管事模样的年轻女子。
见她神情惶惶,秦妙对着她安抚地一笑:
“不用担心。主公不会责问受害者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蝉娘。”
……
“哦。因为雷泰自己饮酒过量,寻人麻烦时坠楼落地,你就干脆祭献她出来当我的挡箭牌?
“因为她白日漏嘴害了徐英,所以你就觉得她必死,让她给意外身亡的……嫖客陪葬?
“杨定,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搬出‘女闾由孝灵皇帝审定’,你站在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秒间,站在门口的西凉女将已上前一步,面不改色地动手,折下他的食指。
杨定哀嚎一声,神色扭曲地讨扰:
“将军饶命!在、在下知错了!”
秦楚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杨定好不容易缓下劲,冷汗涔涔地咬了咬舌尖,偷偷抬起眼皮,又被她那利刃般的眼神吓得脖子一缩。
只见秦楚神色漠然,忽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找雷泰的?”
窗外槐树被风吹得轻曳,悄然落下一片微绿的树叶。
与此同时,将军府。
夜色已深,正院客厅却仍然灯火通明。马超带领的士兵绕了正院一圈,看似守卫,实为威慑。
郭嘉慢吞吞地给伏均倒酒:“元才,请喝吧。”
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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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迁刚刚不久,新提拔的人手大都在路上,也未来得及更新条例。郭嘉虽被她刺了一刺,但毕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处罚,因此行动还是如以往一样自由。
主公带人去调查雷泰之死,他作为谋士当然也不能闲着,很快请张辽上了门,将第三人请上了府邸。
伏均虽占了“早生几年”的便宜,能博秦楚叫一声三兄,实际上也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子罢了。
他这人胆小且敏感,一见将军府半夜派了士兵来请,便知要坏事,此时在客厅里也是如坐针毡,对着郭嘉强颜欢笑着点点头,陪着他喝。
秦楚军中虽有禁酒令,府中珍藏的却都是好酒,其中也有些来路不明的高纯度清酒。郭嘉秉着“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原则,也理直气壮搬出了两坛,自己却不怎么喝,只一个劲给伏均灌。
可惜伏均胆怯心虚,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应对了,压根没尝出其中滋味,平白糟蹋了美酒。他晕晕乎乎地又喝了两杯,忽听郭嘉冷不丁道:
“元才以为,我府清酒与袁府的相比,谁更有滋味呢?”
“自是将——”
他不假思索地开口,说着对上了郭嘉那双含笑的狐狸眼,见对方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心中一跳,顿时意识到了不对。
伏均手一抖,铜爵中洒出两滴昂贵的酒液,他如梦初醒,答案卡在喉间,戛然而止。
“自是将军府,对不对?”郭嘉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紧张,只是笑着换了个姿势,悠哉悠哉地为自己斟酌了半杯,对着他举了举杯,“袁公路毕竟只是中郎将,出身再高,也没资格碰到这样的美物啊。”
“……”伏均脸色变了一变,深深地低下了头,不再与他对视。
他与袁术重新建立起联系,也不过是在这几日。雷泰嫡女是袁术侧室,他因而常常受邀前往女市酒楼,目的也不过是与袁术交换情报罢了。
他虽于仕途得不到秦楚的帮助,但至少也能倚仗自己“将军庶兄”的身份,谋取一些微不足道的便利。
然而这样的话,是不能与将军府这些人直说的。伏均最终也只能闭上嘴,等着郭嘉再度发话。
“唉。”郭嘉顾自感叹了一声,根本没有将他的沉默放在心上,低头饮了口酒,又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说:
“当年元才着嫡妹去袁府受辱、也想不到她会给袁术响亮耳光吧?
“袁术此后再没与你接触,大约也没猜到那女孩最后成了天子钦定的大将军吧?”
郭嘉终于像疲惫了似的,蓦地放下了酒杯,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轻而嘲讽的笑容:
“——伏均啊,怎么你幼时卖她一次不成,现在还想卖她第二次?”
第91章第八十九章
秦楚生在东汉十九年,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亲情。
她睁开眼就在离开雒阳的车队上,喂养她的是乳母、照料她的是婢女,一路低烧到了徐/州老宅,才算有了倚靠。
后来她挣命回京,靠着稚嫩的手段与有限的人脉,硬是甩开了姻亲束缚,也感受到了一点来自母亲的母亲的关怀。
可是来自兄弟的正向情感,她是从来没有触碰到的。
伏均最终被她扣押在了将军府的堀室里,对外则称“抱病难起”。她在伏均宅邸附近设置了人手,一但有异动,就马上报回。
女闾三人的人际关系很快也得到了查证——雷泰为袁术客卿,受命与伏均交接,将秦楚的动向汇报过去;徐英则与伏均有些关系,他的族妹是伏均的续弦。
总的来说,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伏均才能浅薄,求秦楚扶持不得,转而想起了多年前攀附过的“贵人”。
袁术呢,当年受了秦楚耳光,自觉蒙羞受辱,多年未与伏均有过交集。如今秦楚平步青云,袁公子始终憋了口气,每天气得牙痒痒,终于在门客提醒下想起了伏均其人。
两人一拍即合,以女市酒楼等场所作为交接地点,通过同样官职低微的袁家客卿雷泰传达消息,意图在大将军府安插人手。
而徐英,则是他们准备的第一个“人手”。
此人本为她在西凉招纳的士兵,一路稳扎稳打走到了中层武官的位置,也与伏均沾了些亲故,视他为妹夫,还以为在秦楚面前也能有些薄面,于是欣然答应了他前往女市的邀请。
谁料受害的姑娘与秦楚庶妹伏寿相识,于将军府门前认出了徐英。一朝东窗事发,徐英被扣住问斩,雷泰这才急了。
他还以为是蝉娘检举的,酩酊大醉时想起此事,热血上头便去了女闾,于二层高处拽着她想打,强逼蝉娘前往将军府,求秦楚留下棋子徐英。
不想这雷泰也是个不顶用的,醉酒后头脑不清醒,脚下一滑,居然先把自己摔死了。
闾主杨定受袁家恩惠提拔,好说歹说地揽下这桩肥差,受命留好厢房供几人商讨。
他也没想到自己这样倒霉,直接撞上雷泰意外身亡,又听他言语间与袁术大计相关,自然不敢说是酒楼设施不齐导致人死的,于是干脆利落地推出蝉娘顶缸。
只可惜他们这些人一个赛一个的蠢,却还把别人当笑话,不过几天的工夫就被人摸清了底细。
“唉,三兄。”她蹲下/身与伏均对视,看到那张与自己五分相似的脸色露出了轻微的恐惧,不由歪了歪头,“你怕我吗?”
她人前冷硬,人后却和童年时差别不大,说话时一字一顿,像真的不理解。
伏均目光微微涣散,不自觉想起这女孩……当年在袁府时,毫不犹豫留给袁氏的那一巴掌。
心高气傲,睚眦必报。他心里陡然跳出这两个词。
“七娘,”他干咽了下口水,勉强缓过了气,抖着声音道,“阿兄只是……”
“嗯。阿兄只是怕我、不敢求我第三遍,所以才去求了袁公路。”她说。
“七娘!”他忽然叫了一声,声音中气足了不少,“袁术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更何况我知道的也不多——至于徐英,他已经死了不是吗?你我既是兄妹,为什么不宽和一些呢?”
地下室里一片黯淡,伏均被她阴影中隐约发亮的绿眼吓得面无人色,回光返照似的忽然挤出这一大段话,好险没有咬到舌头,说完后便目光躲闪地看了眼她,发现秦楚的表情晦暗不定。
“有病。”秦楚啧了一声,心想,“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就该把他脑壳敲飞。”
系统闻言立刻上线,亲切道:“我有锤子榔头,高尔夫球杆也有,你要吗?”
“不用。”
她对着伏均冷冷一笑,居然很耐心地按序回答了他的问题:
“袁术想知道我的消息,是算计的第一步;你所知有限却还要投靠,是异心生起的开端。
“徐英死了,我要所有人知道他死的原因——不忠不矩,本就是该杀的。”
秦楚说着站起身,慢慢走道堀室门口,一只脚踩上了楼梯,才想起伏均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被回答。她回头睨了眼伏均,看着他煞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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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匍匐于地面,淡淡道:
“至于你,伏均。你算什么东西?”
……
秦楚说得没错,伏均确实不算什么东西。
至少在他消失的这几天里,袁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门下走狗少了两只。秦楚最近又做了大事,他便关起门与客卿商讨,终日围绕着“大逆不道”痛批秦楚作为,眼红得要滴血。
少年时期的执念真的能影响人的一生,袁公路虽也算不上什么光风霁月之大人物,可到底还是名门出身的贵公子,本不该如此难看才对。
错就错在秦楚是个“异端”,而袁术本就看她不上。
她年幼时起点不高,虽是伏氏嫡女,可出生后便长在东武乡野无人管教,对于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而言,实在不足挂齿。
可这女孩心气太高,一点委屈也受不得,面对他的傲慢相待,居然反手一个耳光,让前顺风顺水的袁公子在自己家中吃了那样一个大亏,有苦难说。在此之后,她自己却声名鹊起蒸蒸日上,更是让袁术没法不在意。
他表面上再风轻云淡、再固守自己那中郎将职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内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秦楚的厌恶已经深得有些过分了。尤其在庶兄袁绍逃离雒阳之后,他没有了针对的对象,所有的情绪便一股脑压在了秦楚身上。
女人为将已是颠越不恭,她居然还敢和男人一样干政?
“女市自管仲时便长存至今,西园那座乌楼还是孝灵皇帝钦点的——她怎么敢说关就关?!”
袁术咬牙拍桌,尚算清俊的脸已经涨得发红,似乎是真的愤怒至极了:“居然还派军队围它起来——她在防谁?这做法与董卓有何异?!”
坐在他对面的杨彪见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嘴,只能啜了口茶,低低叹了一声。
他是袁术女婿,与汝南袁氏早已形成了不可分割利益联盟,连自己的副官雷泰都已归入袁术手下,自然也只能跟着他走。
因此,哪怕他明显意识到袁术心态的异常,也不敢轻易指出。
袁术刚愎自用,这种时候是听不得反对的。杨彪只好委婉道:“大将军于陛下有救命之恩,也不常干预朝政。近日难得上书提议,陛下采纳也在情理之中。”
“陛下年幼受女子蒙蔽,满朝竟也无人反对——”他说着,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平复了心情,才道,“实在可笑。”
“公路息怒。伏楚不过要求暂停一阵,整顿女闾,未说推翻。如今她势头正盛,诸官不愿与之结仇,因此才会默许她的做法。”
袁术:“我知道。可不管现在怎么样,我不相信他们对伏楚没有怨言。”
女闾看似只是极小一处,却与雒阳众多官员扯不开关系。且不提女市的“花粉捐”占了官库多少份额,也不说它对于稳定中下层独身男性有多少贡献,只“议事场合”一点,就对官员们影响巨大了。
秦楚当然不会不明白这点。
“是,他们没有了寻欢的场所,吸引不来门客、也无法借人群掩盖密谈,但他们胆敢承认吗?”
秦楚一页一页翻着密信,细长的手指在“袁府”一张上稍作停留,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谈话内容,又忍不住想笑了:
“他那有胆子对峙董卓的哥哥还在北方逃窜呢,自己倒还先想着斗倒我了。袁公路之愚蠢傲慢,实在罕见啊。”
荀攸:“……”
他刚刚从颍川回来,对雒阳局势了解有限,对秦楚也不大熟悉,只好把目光投向了荀彧。
荀彧眉眼微弯,大约心底也是赞同她对袁氏评价的。只是他对人的看法从来只藏在心底,因而没有附和,只道:
“主公对雒阳现状有所不满,这正是动手的契机。”
他说得言简意赅,背后含义却耐人寻味。
荀攸选择投入秦楚门下,当然也知道她的种种野心,所以并没有对荀彧的话表现出惊异,反而替他补充:
“主公可先按兵不动,待袁术等人出手后,再理清把柄、上报天子,自可威慑群臣。”
雒阳里有不少世家出身的文官都对她有所不满,女闾被禁更像是一个导火索,没有这一根,也总会有下一根。
真要思考原因,其实也根本就是因为雒阳政客的心安稳不下来——董卓已除,京师安稳了一阵,这些曾经头比谁都低的文官,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想从秦楚身上撕些血肉。
攀附不上,就只能换个方法了。
秦楚对他“钓鱼执法”的提议不置可否,没有直接回答二人,只是站起身:
“让阿谨他们注意好这些‘贵族’的动向,别让他们真的翻出水花来。我去看看女市那里的动向。”
她如此强硬地关闭女闾,将那些有意反抗的倡家安排好了去处,也未尝不是想激怒一些人。
“引蛇出洞的方法大约有两种,”她走出房门,又背手行过庭院红桥,淡然地略过池中挺立的荷花,转而看向沉寂的垂柳,忽然偏头,缓声道,“第一种是让它看见你的虚弱;第二种是彻底激怒它。”
“我学不会示弱,但很擅长砸碎任何一只琉璃花瓶。
“刻意的震慑是没有必要的,文若。”她说,“当我表露出想要推翻房屋的心迹时,他们当然会允许我开窗。”
“而我正在学习如何推倒它。文若,你不要担——”
她的声音忽然一顿。
荀彧站在她两步之外,被摇曳的树荫笼罩在日光之下,温和地看着她,眸底好像永远都蓄着南方沉静的雒水。
“异人,我不担心。”他轻轻摇头,目光平静而高远,“你可以一直向前,走得更远。”
而我……我会一直看着的。
第92章第九十章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
凉州盛产良马,西凉驿丁的脚程也要快过中原。北方夏季昼长夜短,信使到达金城治所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山。
“有劳。”贾诩对着憔悴的信使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来自雒阳的手书,又原封不动地递给了蔡琰。
“将士奔波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郡吏已将安排好歇息的房间,那将士道了声谢,便跟着离开了。
蔡琰见他走远,才幽幽叹了一声:“升了官职,反而更加劳苦了。”
贾诩笑了一下。他一向谨言慎行,从不给自己招惹麻烦,当然也不会在私下评论主公。
蔡琰与他共事多年,也明白他这特性,因而并不在意,说完便低头拆了信封,开始细细阅读起来。
“闭女闾……”
贾诩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主公封禁了雒阳女闾。”她微微抬高音量,利索地重复了一遍,又慢慢念道,“引起了……袁公路、杨文先之不满。
“遂准备将计就计,取缔女闾,将愿意离开的奴婢分批引出雒阳,目的地是金城,还有东武。”
关闭女闾是小事,可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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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到人口的迁移,又是向遥远的金城和东武——这信息量就太大了。
贾诩眼睛一闭,脑子却转得飞快,当即问道:“你我谁去东武?”
蔡琰神色不变:“我。”
贾诩低眉思索。
把曾在女闾谋生的奴婢引入金城,这是很好理解的。这里毕竟是秦楚起家的根据地,天高皇帝远,地旷而人稀,另有推广已久的高产作物,正是缺少劳动力来扩散领地的时候。
至于东武——秦楚年幼时的一批亲信还被留在徐/州,东武是她少儿时代成长的故乡,伏氏一族盘踞于此,轻易便能掌控信息的流动,也是个好去处。
“昭姬长于内政,的确更适合前往琅琊‘开荒’。”贾诩称赞了一句,才慢吞吞接了句转折,“只是人手……”
“明面上虽是‘女市倡家’,但更多的是在京郊收留的流民,其中也有些可用的青壮。”
蔡琰的眼睛仍然黏在信笺上:“哦,还有文若的侄子,以及名为‘张辽’的武将,主公说,都是可信之人。”
除了心腹之外,还有额外的文武官,迁出的人口分布也还合适。这下算是准备万全了。
秦楚在西凉东部的根扎得彻底,从五年前便开始奠基,再到现在的欣欣向荣,就算没有蔡琰贾诩两位大谋士坐镇,单靠手下郡吏武官,只要依照条例运转,就能将稳定延续下去。
他没话说了,端起旧陶杯喝了口枸杞热茶,眯眯眼睛,笑得像个瘦长版的佛偶:
“善哉,善哉。”
贾诩对这个安排很满意——他钟爱稳定远胜于变化,连喝茶的陶杯都能三年不换,当然也不愿意奔波去南方,在情况未知的东武苦命干活。
更何况金城还有高玥这样的大武将,他只要安安稳稳坐在治所出几道计策,引着武威那几个叛军将领内乱到两败俱伤,便可额外完成任务,将地盘再扩一扩了。
实在未来可期!
贾诩所有怠工的心思,态度却不消极,考量完内政基建层面的条件后,又将话题挪回了雒阳:
“汝南袁氏与弘农杨氏都是世家大族啊。即便袁术少谋,真要对付起来,恐怕也需要仔细计较。”
“不过,有奉孝文若在,倒也不必担心。”
与此同时,封禁女闾的话题中心秦楚,还如往常般翻阅着秘报。
袁绍如预料般地在冀州号召起了义士军队,现在已把东郡太守桥瑁、冀州牧韩馥拉进了队伍。
然而雒阳的消息被她有意封锁了一阵,袁绍兢兢业业地拉帮结派着,倒到现在还不知道董卓本人已经被手起刀落了。
秦楚:“……”也是辛苦你了。
“袁本初现在是动不得的。”郭嘉坐在她身边,堪称殷勤地推上一杯凉茶,絮絮道,“汝南袁氏乃海内头号门阀,堪称世家之首,这只是一个部分。
“更重要的是,董卓已死的消息还未能传出京城,海内诸侯尚且惶恐。袁绍杀宦官而拒董卓,此等心气,为天下士人推崇。”
“唔。”她接过陶杯,感觉郭嘉的手指有意无意勾了一勾,眨眼看过去,见对方眼巴巴地看着,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看不起的庶兄都自封将军、准备逼进京城虚空杀敌了,他袁术还在为我关个女闾气得跳脚……真是。”
真是感觉袁家几个人的水平不行。
这事实在不怪她鸡贼,秦楚登殿诛杀董卓时,也没想过自己能封上大将军,又被后续事宜搅得晕头转向,便抓了长居雒阳的荀彧来处理事务。
谁想荀彧表面上端方文静,出手也是快狠准,一接到她命令,就干脆利落地派士兵围住了十二城门,把董卓伏诛的消息牢牢封锁了起来。
背后的逻辑也很简单:董卓之恶行虽然过分,但东汉的消息传播速度实在迟缓,诸侯们体会不到心焦恐惧的感觉,自然没法接受雒阳城改头换面、秦楚成为将军的现实。
荀彧本意非常单纯,就是想等秦楚把朝堂局势稳定下来,同时也盼着出逃京官把董卓为恶的消息传开,先抑后扬,之后再大肆宣传秦楚除佞的事迹,从而占据舆论上风。
“还是他们世家最狡猾,”秦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从世家列队中剔除出去,评价起来丝毫不留情面,“一点把控舆情的机会都不放过。”
郭嘉还以为她在说袁绍,深以为然地附和:“袁本初顺势起兵,也算聪明。”
他借着讨伐逆贼的名头广召诸侯,占了“忠义”的名声,因此就算慢了一步,也是无可指摘的。
“我本也是踩着董卓登上此位的,此时又有意整顿世家乱心,没有立场阻止他。”秦楚没有纠正郭嘉的误会,反而跟着感叹了一声,“倒是让袁绍歪打正着了。”
“主公勿忧。袁术心胸狭隘,自以为是,我们不妨退让两步,将他的目光引到袁绍身上。”
“奉孝是说?”
郭嘉摇摇羽扇,笑着对她眨了眨眼,身后的狐狸尾巴摇来晃去。
翌日,雒阳北宫。
德阳殿遭过宦官大火、又见证过逆贼的入朝不趋,后来还被董卓西凉军的鲜血染过莞席,经过多番修整,此时竟然也算得上安泰。
刘辩垂头坐在榻上,脸上还带着三分病气。
当日董卓鸩酒的余毒未散,雒阳几个太医令都束手无策,只得开了点安神养身的方子,安慰他说“陛下年少自可慢慢调养”。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虽然没什么大病,却整日整日提不起精神,连朝会的频率都减少了。
“许久未上朝,袁公路竟这样……了,”少帝几经周折才坐回皇位,私下却心有余悸,连一个贬词都说得含糊,批评软弱得近乎刻意,“伏卿是接我密令的保皇忠臣,怎可能有异心呢?”
秦楚没有接他的话,只顺着他前半句,看似不经意地感慨道:“同样出自袁氏,嫡出的袁公路却不如他兄长啊。”
刘辩果然来了兴趣,晃了晃戴着冠冕的脑袋,眼神亮了一亮:“哦?怎么说?”
刘辩也是擦着“兄弟阋墙”的边走了好几遭的。自从董卓欲立陈留王后,他跟刘协的关系就变得不尴不尬了起来,连带着也很乐意关注世家那些兄弟轶事。
袁家长子是个守成的老实人,没什么存在感,但下面的庶兄与嫡弟却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思,双方阴阳怪气你来我往得不亦乐乎。再加上袁绍此前于宴会上大斥董卓,雒阳里也流传了好一阵,刘辩连带着对袁家兄弟更感兴趣了。
“臣听京中各处的流言,袁绍自从逃亡了冀州后,就始终惦记着要铲除董卓,因此在北方招兵买马,想斗倒他的西凉军,忠心真是天地可鉴啊。”
刘辩:“咦,即使董卓头颅亲手被伏卿斩下,袁绍所做都是无用功,你也要这样评价他吗?”
秦楚笑了,她的手又不自觉按在了剑柄上:“忠良自然值得敬佩。比起在雒阳城里搬弄是非的庸人,袁本初才算是‘时势英雄’。他虽是不受重视的庶长子,心性眼界都远胜过……他人啊。”
刘辩听懂了。大将军这是不满袁术带着走狗嚼她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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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变着法踩他呢。
“不过嘛,伏卿说得对。”他自觉看穿了臣下的心思,难得找回了一些“帝王尊严”,有些沾沾自喜地想,“不受宠的庶长子也能做到这步,袁绍的确是可用之人。”
他被挠到了痒处,心里熨帖,连带着脸色都好了不少。
刘辩咳了一声,压住上扬的嘴角,像模像样地扯开了话题,指了指几案上的一盘水果:“伏卿莫急,朕懂你——来,这是颍川陈氏进贡的大宛葡萄,你吃。”
秦楚也不推辞,道了声谢,坐在刘辩对面,随手摘了一颗,剥皮扔进嘴里,当场被酸得眉毛一竖。
刘辩笑呵呵地看着她眯眼,心情似乎很不错,过了好一会儿,待她表情渐缓,才慢慢开口道:
“大宛葡萄稀少,就算是献进宫的也不多。伏卿可能未吃过吧,葡萄本就是这般酸涩,朕也只在饭后才会食用。”
“……”秦楚没回答。
刘辩一点没感觉到她的古怪,自己也抓了一颗慢慢咬下,回味了片刻,才对着她安抚地笑了下,学着他曾经在父皇身上看到的闲适缓声道:
“伏卿的想法,朕大约明白了。你就回府侯着吧,过后朕自会给你个交代。”
“诺。”
大将军于是最后看了眼年少皇帝,行了个简单的抱拳礼,便转过身,在内侍的卑躬中走出了德阳殿。
刘辩在她身后微笑。
大约帝王就是如此,哪怕幼时怯懦无能,被宦官外戚玩弄掌心,可是在自以为成熟后,面对殿前低头的臣子,总是吸取不了教训,还真的以为自己至高无上。
就像以为葡萄只会是酸涩的、以为颍川陈氏奉上的便是最好的贡品,以为大将军……真的只是不满于袁术。
秦楚一撩颈边碎发,微微抬头,被日光刺得眯起了绿眼。
——今日骄阳灿烂,又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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