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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第七十一章

中东门位于雒阳城东,入门上北便是达官贵人居住的步广里与永和里,与平民居住的里区遥遥相对。

东汉末年,里坊制已相对成熟,雒阳城内市坊分离,居民区与市集各自竖立围墙,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开来。

尽管部分地区间会有所差异,至少雒阳作为大汉都城,还是严格遵循这一制度的。

秦楚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军官。

“他们不敢去到步广里,所以就要来平民的里坊吗……”曹昂落后她两步,跟在父亲身后,看了眼肆无忌惮的西北军,低低道。

曹大公子自幼跟着父亲居在雒阳,最落魄时也不过是回家乡谯县待了几年,还以为世上的军队最差也不过是县兵那样混吃等死,头次见到董卓手下这帮西凉土匪军,还有些匪夷所思。

对面的牛辅也不知听没听到,啊了一声,不紧不慢地从军马上翻下身,也不行礼,在身后一众将士的注视下,随意踢了踢脚边一只倒滚的腌菜陶坛:

“啊,这不是舞阳亭主吗?”

秦楚:“……”

众所周知,人闲得没事乱找碴时,是会有一套特定句式的。

例如“这不是张三吗”,后面多半要跟一句阴阳怪气的“许久不见”或是“久仰大名”,紧接着就要对张三此人的境况评头论足一番,身后同伙们哄堂大笑,再把张三挤兑的面红耳赤。

这位中郎将牛辅居显然深谙此道。

此人是千真万确的没什么本事,上战场窝窝囊囊地躲在人堆中后方也就罢了,脑子还不太清醒,没事就带着军队横行直撞,城外粟市还不够,如今又闹到了城内里坊,每每都要落下一堆烂摊子,可以说是董卓谋士李儒最不想见到的同僚之一。

愚钝无知未必算问题,但自以为是一定生出祸患。

奈何他身份特殊,作为董卓的女婿,占据董卓心腹之位,本人又格外擅长拍马逢迎,且的确忠心耿耿,因此经常被带出去现眼目。

只见这现世包晃了晃头,对着秦楚未来得及换下的女式曲裾怪笑了一声,又将目光移向了曹操:“哦,这又是哪位?”

曹操上前两步,对着他不怎么真诚地笑了下:“在下典军校尉,曹操曹孟德,见过将军——”

他也没等牛辅回话,看了眼他身后那群凉州兵,表情渐冷,话锋一转直切重点:“雒阳乃大汉都城,非禁军不得入内,将军此时率军进城,聚于百姓里坊之前又是何意?”

秦楚本还考虑着如何应对他,没想法曹操已先她一步发了难,便垂下眼帘,嘴角牵起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曹操的典军校尉之职,管理的正是先帝当年组建的中央西园军,也就是所谓的“禁军”。

统领西园军的大将军何进死后,这批军队顺理成章地归入了世家之首袁绍麾下。

如今天下未乱,曹操与袁绍尚在同一阵营,而袁绍也没有太动他手下那队将士,因此曹操在此事上与牛辅对峙,也是理所当然了。

……反正比她合适吧。

秦楚又看了眼糊里糊涂的牛辅,心知此草包大约压根没听懂什么叫“典军校尉”,于是笑了声,抱臂悠然补充道:

“校尉此前已派人前往西园,不出意料,西园军小半个时辰就能到这里了。”

一边的曹昂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偏头瞥了眼秦楚,只见她面不改色道:

“董将军当日与我一同保驾,自是有拳拳忠心的,手下将士却……”

曹昂又抬头去看他爹。

曹操毫不犹豫地接过她的话茬,横眉质问道:

“牛辅将军当真要将士兵带到居民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也是董将军安排的吗?”

秦楚从善如流地露出了然神色:

“骠骑将军正在面圣,或许是担忧皇城不够安全,才命人带将士于此待命吧。”

曹操呵呵一笑:

“先帝留下的西园军倒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曹昂:“……”

他被两人这一唱一和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差了二十多岁、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两人是从哪里培养出来的默契,勉强镇定下来,又转头去看牛辅。

牛辅右脚还踩在百姓的菜坛子上,耀武扬威地像儿童故事里的降智送菜小反派,银光闪闪的盔甲硬是被他穿成了中年二流子的逛街战袍。

好在这人还没傻过头,被秦亭主与曹校尉刺得一愣一愣的,终于也听出两人话里阴阳怪气的指责了,斜伸出去把陶罐当蹴鞠的脚一时无处安放了起来,争辩道:

“我不是,我没……西凉军的事,能算反吗?”

曹昂的目光怜爱了起来:雒阳内城,聪明人常有而傻子不常有。

只见傻子狠抽了口气,大概是被对面厚颜无耻的二人转给恼到了,最终一挥手,转头把七零八散的队伍整顿好了,才转身对着秦楚曹操强颜欢笑道:

“没有这回事……我们稍后便出城。”

他这下连反驳都不敢了,眼珠转了转,终究没找到什么能说的话,只好把地上那命途多舛的菜坛子给踢远了,咬着牙跨上马,又想扭身就走、又怕再被二人扣起大帽子,只好黑着脸对他们一抱拳,恨恨道:

“告辞!”

秦楚目送着一干西凉兵慢吞吞向中东门走去,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看着牛辅低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亭主果真还如当年一般……哈哈!”曹操也大笑起来。近来雒阳城内动荡不安,典军校尉难得如此开怀,竟眯眼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叹笑道,“子脩,亭主之敏锐意气世间罕见,你当仔细学习啊!”

“曹校尉过誉了,”秦楚眉眼弯弯地俯身拾起腌菜坛,将它安安稳稳地摆回墙根,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一抬头,又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董仲颖若知道此事,说不准要怎么报复呢——不说这个了,今日恰好有空,曹公子要随我去城南军营吗?再等几日恐怕就没有机会啦。”

曹操听到她后半句话,微眯了眯眼。

自上回朝会后又是好几日,秦楚府上也隐约有其染上春温的传言,只是这两日董卓风头太盛,那些说法大都被其余大事所掩盖,流传不算太广。

所以,她的“等几日就没有机会”,意思是……?

嗅觉灵敏的典军校尉已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什么,他家那位心思淳正的长子还一心想着军营。

曹昂虽是曹操最受宠的嫡长子,究竟也是按着武将培养长大的,如今十六七岁,对政治的敏感度还远远答不到及格线。

听了秦楚那番意味深长的答话,他也只当是舞阳亭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不该再多探听,于是欣喜地一抬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表现不太得体,又轻咳一声,努力压下唇边笑容:

“可以吗?那就劳烦亭主了。”

秦军大营屯驻在雒阳城西南方向,隔了三五里就是鸿德苑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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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与西边的广阳门、南边的津门距离都很接近,算得上块风水宝地。

鸿德苑与西苑本来是天子安置禽兽的地方,当中虽也修了几座宫殿,但其实并没有人居住。

尤其如今王朝衰微,先帝对飞禽走兽没什么执念,卖官鬻爵的那点钱都拿去修西园和裸泳馆了,如今少帝更是身不由己,因此两座苑囿也已经荒废了许久。

阿湘被派过来给曹昂当导游,自觉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讲讲军营内无关紧要的闲事儿糊弄糊弄了。

她指着远处鸿德苑露出的一点尖尖楼顶:

“看到了没?我们炊食都是看着它吃的,心里想的是这一座楼推了能换多少军粮。这两年收成不好,我老家在兖州,家里来的信说闹了饥荒,还饿死了一个弟弟。”

“啊…”曹昂本还因为她是女将而有些不自主,被她拉着说了会儿闲话,人也渐渐放松下来了。他跟着望向高高的楼尖,默然片刻,有些愧疚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阿湘说,“人命本就分贵贱。要不是主公,我可能已经被卖了吃掉了。”

有些地方是这样的,灾荒年间,男人如果实在困顿,有些狼心狗肺的就会把妻儿卖了换钱,更严重点就是“易子而食”。

阿湘是被嫁到凉州去的。那男人头两年便对她拳脚相向,她不堪受辱,又逢秦楚那几年在西北大量招募娘子军,心里升腾起全新的想法,于是咬咬牙把那男人杀了,变卖所有家产,追着秦楚去了金城,从此以后便成了秦楚娘子军里的一个小小头领。

而她家中还以为两口子过得好好的,照例送家信过去。

阿湘回忆起回去,恍惚了一阵,最终摇摇头,笑了一声:“还是该谢主公。”

曹昂不知道她刚才说的“吃”就是真吃,闻言也附和道:

“父亲也说,亭主是女中豪杰。”

阿湘道:“你父亲说得对,我们主公就是……”

她话还没说完,耳朵兀地一动,立刻转过头去,便看见秦楚弯着眼睛走过来。

她这几日心情都很不错,笑意上脸,看起来年纪就更小了,此时换了身胡服,举步生风,看起来简直比马超还像少年将军。

“——豪杰就豪杰,额外加‘女中’做什么?”

她对着阿湘不轻不重瞪了眼,见她低头认错,才转过头,对着一旁的曹昂招了招手:

“曹公子来。你父亲有要事寻你,随我回帅营吧。”

第74章第七十二章

“呀,主公来了。典军校尉已经走了吗?”

“是啊……不过把他儿子留下了,一会儿还得送回去。”

秦楚慢吞吞地走到书案前,随手抽出一张蔡侯纸,扫了两眼:“咦,最近事情不是很多啊。”

……反倒是一向清闲的西园校尉有得忙了。

曹操刚才接了消息,说有急事要处理,和她告了罪便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儿子留在这里别给舞阳亭主添麻烦。

郭嘉摇了摇羽扇,忽然笑了:“主公不乐意送吗?”

秦楚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郭嘉是在回答她的前半句话。

“曹家公子仪表堂堂,举止磊落肖似其父,”他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嘉见主公方才与他谈笑风生,还以为主公很喜欢他呢。”

阿楚迟疑道:“曹子脩宽和守真,是可塑之才,我的确很喜欢。”

郭嘉眉头一挑,有点无奈了。

他当然听得出秦楚是在刻意曲解自己的意思,然而他的问题太过敏感,轻易问不出口,也只能硬接下秦楚的话,七搭八搭地叹了口气,道:

“主公太狡猾了,分明知道……”

与此同时,帘外又传来一点动静。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顿,细听了片刻,原来是阿湘被派了来传话:

“郭祭酒,庞将军那边的物资清单有些问题,想请您过去一趟。”

幄帐被阿湘掀起一道缝,春末的大好日光从其中争先恐后地挤进来,撒出一地的金光。

秦楚笑嘻嘻地夺过郭嘉手里的鹅毛扇,兀自摇了摇,又轻轻推了他一把:“行啦,干活去吧。”

郭嘉:“……”

东汉没有劳动法,真是太过分了。

军师祭酒叹了口气,平时拿来装腔作势的扇子也没了,只好愁眉苦脸地跟着阿湘走进了太阳底下,兢兢业业地干活去了。

——终于走了。

秦楚长吁了口气,把鹅毛扇往几案上一搁,随手拉来一只木凭几,干脆利落地一靠,心道:“真是吓死我了。”

系统的虚影飘到她脑袋边:“啊呀啊呀,秦楚,他还有话要说呢,这么盼着人家走,负心薄情呀。”

秦楚伸出右手,中指与拇指圈起来,弹了它一个大脑瓜蹦子,把紫仓鼠弹得瘫倒在地,又变成了鼠饼:

“我可没做什么。心与情都没交,怎么就负心薄情了?”

她想了想,又提起系统的后颈皮毛,和它的绿豆小眼对视:“对了,你折腾我那么几天,就更新了这么个东西?”

活动地点从脑袋里变成脑袋周围,更不更差别不大啊。

系统嘟囔:“你没负郭嘉的心,就要负人工智能的心……好吧,我现在不仅能飘了,还有更重要的新功能!你的‘无限生命’,从更新之后就可以分摊到别人身上啦。”

秦楚愣了愣,咂摸了一下“分摊”二字,姿态立刻从斜靠变成了危坐,瞪眼问道:

“——让手下和我一样不死?”

“没有这么厉害,不过危难关头也能保住小命,对你来说倒是没什么副作用……大概。”

秦楚:“……”

她干脆利落地忽略掉最后两个字,将紫仓鼠放在了郭嘉的羽扇上,看着它从善如流地伸出小手洗脸,一时没忍住,把它戳倒在地:

“那你给军中所有将士都装一个吧。”

系统大惊失色,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叉腰大喊:“不可能,秦楚,你真是狮子大开口!这东西只能摊几个人,你重新想想!”

秦楚失落道:“那就先给谋士用上吧。”

“好嘞,”系统转了个圈,又滚回了她脑袋里,挨个报起了菜名:“蔡琰、贾诩、郭嘉、荀彧……嗯,四十八小时后生效。”

系统的确没有骗人,这对于秦楚来说,真的算是巨大的惊喜了,毕竟使用超能力保住手下性命可比找到神医华佗这件事简单多了。

虽然现在相安无事,但之后的雒阳,必是不会太平的。

秦楚称了好几天病,府上只留了几个兵卒,余下的时间都在军营里,与庞德一起训练将士。

拉练之事疏忽不得,一旦松懈就会反噬,何况这里可不是老家金城——雒阳政局复杂,倘若不能以兵权震慑世家政客,她背后指不定有多少暗箭。

就在秦楚缓慢透露出染病消息的这些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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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也在忙着四处立威。

感谢傲慢的袁氏与焦虑的董太后,董卓自救驾那日后便不断被双方召见,很是俯首帖耳了一阵,终于让他们放下了戒心,安心地将董卓推上了骠骑大将军之位。

大将军去世以后,京城中就再没有比董卓地位还高的武官了,而他自己那三千西凉军还因职位之便被迁到城门附近,可谓权势极盛了。

他十多天来没有动静,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满足于眼下地位,而是为了何进留下的那些兵马——实际上,袁绍自何进去世后就开始收拢大将军旧部,可效率却不怎么高。

一方面,袁家乃雒阳世家派之首,与外戚派始终明里暗里地争权夺势,只不过因为之前宦官做了靶子,矛盾才没有显露出来。

眼下常侍已除了干净,剩下的两个老黄门根本闹不出什么什么风浪,何进又暴殒离世,朝中没人再能镇得住世家,外戚派失了主心骨,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妨碍袁绍收拢何进旧部,因此更多的士兵掌握在何家人手中,袁绍也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袁绍自己也非果决之人。

实际上,提出过“董仲颖或有异心”者远不止曹操陈琳一人。

董卓屯兵城郊,无事便带兵于城外马市附近震吓百姓,其不可一世之举被在外募兵回京的济北相所览,又告知了袁绍,导致其忧心忡忡了好几日,连收服何进旧部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不知是否该先处理董卓。

袁绍一犹豫,就更受外戚派阻拦,时机一拖再拖,好机会转瞬即逝,袁绍于是更加犹豫。

最终的结果便是,董卓依旧威风地带着西凉军横行街市,甚至私下已与何进旧部的小首领搭上了线,袁绍手中那几个兵还是一团散沙,远比不过董卓手中的精锐。

然而袁家毕竟是袁家,四世三公的名头放眼整个东汉王朝都少见,因此袁绍心里也不太焦急,只觉得自己身份贵重,占据地利人和,董卓之势再强也只是他家故吏,再等一等,总是能养熟的。

哪知道董卓压根没把自己看作什么“故吏”。

此人心有所向,出手便加倍地快,仗着自己带兵多年、又有西凉精兵倚靠,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竟也雷厉风行地把何进旧部收拾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而袁绍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奈何不了他了。

那天也是个阳光不错的下午,董卓一如往常地阔步迈进北宫,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少帝所在的德阳殿,一声通报也没有,推门便入——

少帝与陈留王正坐而对谈。

殿内只有两个小黄门守着,近几日没有朝会,太后也就没有留在德阳殿内,留着两个半大孩子在休息。

董卓没有行大礼,先对着陈留王一拱手,喊:“见过殿下。”在这之后,才转向了少帝,不咸不淡地问了声安。

刘辩低头不语,刘协脸色微变,两个小黄门眼观鼻鼻观心,大殿中寂静了好半晌,才听到少帝艰难地开口:

“董将军请起。今日入宫,是有什么事吗?”

这话也不过随口一问。东汉的年轻皇帝向来窝囊,权力被外戚架空得差不多了,臣下如果真的有事,该找的也不是他。

没想到董卓居然真的答了:

“回陛下,之前北宫遭了大火,可见京城守卫薄弱,臣斗胆想将城外西凉军迁入城内,也好补足大将军逝世后城内军备的不足。”

刘辩:“……”

他很快联想起此前西园典军校尉禀报的那件事。

董卓带兵进城是有前科的,只不过被曹操秦楚吓退了,才没有引起大风大浪。倘若之前那次算是试探,那么现在,董卓又是什么意思?

年少的皇帝从董卓的三白眼中看到了凶光,隐约意识到了骠骑大将军的野心,然而在场的只有八岁的幼弟与两个无用的小黄门,他心里再惶恐,又能与谁商量呢?

刘辩的冷汗唰地便从背后下来了。他强笑了一声,拿余光瞥了眼陈留王,只见刘协表情也不太好看,勉强维持住了镇定,手却已经蜷了起来。

他一样看出来了。

刘辩清了清嗓子,像是要从这种惯常的小动作里汲取一些勇气似的,语气却异常虚弱:

“将军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还是等下次朝会时,朕与诸卿仔细商量吧。”

董卓心知逼这傀儡皇帝答应也没什么用处,于是很好说话地一点头,真像个忠臣孝子:

“多谢陛下,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当天夜里,董卓预备迁兵入城,入朝不报、威逼少帝的消息就送上了各大世家的书案。

不可一世的袁家贵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有什么事情,脱离掌控了。

第75章第七十三章

——董卓要反。

最开始多少人和袁绍说过这话,他都不以为意。

袁氏名门望族,就袁绍父辈一代,就出过两个“三公”。他父亲担任过司空、叔父又是如今的太傅,袁家积威之深,门生遍地,怎么会把董卓一个小小并州牧放在心上呢?

更何况董卓初期伪装得实在太好,低三下四曲意逢迎,的确让他放松了戒备。

因此,在袁绍得知他“迁兵入城”封意图时,整个人都紧绷了神色,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宫内传来的信帛,凌乱的墨迹皱得看不出原话。

他大意了。

雒阳城上空不知何时积起了乌云,黑云压城,沉闷的雷声远远地落了下来,伴着潮湿的空气,惹得人心烦意乱。

与此同时,步广里,丁原府邸,却依然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亭主十四岁南下平叛,及笄后又西伐诸羌,实在是当世英杰……来,干!”

秦楚蹙眉。

丁原的确是个爽快人,把她请到府上后的确没谈别的,只顾饮酒赏乐罢了,甚至连表演的艺伎也避开了女子,专挑了些容貌清秀的男人吹弹歌舞。

唯独一点,就是始终在灌她的酒。

哪怕东汉的酿造技术相当落后,米酒喝个十来盏都抵不过后世白酒半两,她心里还是不太乐意喝这沉淀颇多的浊酒。

秦楚抬袖掩面,青铜爵里便洒了一半的酒,她自若地饮下另一半,眼皮一抬,便对上荀彧温和的眼神。

秦楚:“……”

之前朝会她封了扬州刺史,就顺便与少帝要了荀彧当治中,因而能光明正大地以上司名义带他赴宴。

这家伙长得清隽俊雅玉树临风,乍看也是朵高岭之花,一上桌才知道是个海量,跟着她喝了好几个来回,脸都没红一点,属实可怕。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秦楚认为自己不擅饮酒、偷偷倒掉些,也不算大事。

她镇定自若的将酒爵放回桌上,忽略了荀彧慈爱的目光,开始和丁原推来换去地商业互吹:

“丁并州抵御胡族,征战多年,骁勇善战,是伏楚所不能及也。”

丁原哈哈笑了一声,忽然拍拍身侧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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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声唤道:“吾儿奉先,这里坐!”

紧接着,秦楚就看到几案末端那身姿高大的男人离了席,表情松散地换了位置,一屁股坐到丁原身边。

这男人身量其高,宽肩阔背,穿了一身麻制的窄袖短衣,眉目深邃,一张脸生得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有点看不出年龄。

他大概是注意到了秦楚的目光,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回望了一眼,恨不得把“目中无人”四个字刻在脸上。

系统惊奇:“咦,秦楚。那不是你一直盯着的那男的吗?”

秦楚:“没错,唔,他果然就是那个吕布。”

系统点点头:“他真的好大啊……典韦都没他大。”

秦楚沉默了。她问:“你在说什么?”

系统极有眼色地闭上了嘴。

然而系统不说还好,它一说,秦楚的眼睛就没法从吕布胸口移开了。

“确实挺大的。”她观察片刻,暗暗点头,在心里称赞。

丁原丝毫不知道她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拍着自己好大儿的肩背,乐呵呵地给秦楚介绍:

“这是我的义子,吕布吕奉先,现于我帐下担任主簿一职。早闻亭主武艺超群,吾儿亦是勇武过人,亭主若是得空,也可与他比划一二。”

荀彧看了她一眼。

秦楚心不在焉道:“有空一定。”

只听丁原又道:“某麾下还有几位猛将……”

荀彧轻咳一声。

秦楚没听见,慢吞吞地呷了口酒,眼神在吕布半露不露的胸口前徘徊。

“从事二人。一位姓张名杨……”

荀彧小声道:“主公,主公——异人。”

秦楚视线依然游移。

“另一位名叫张辽……”

荀彧无可奈何,终于还是撩起了衣袖,食指中指微并,借着食案遮挡,轻轻敲了下秦楚的手背。

秦楚这才回神,条件反射地握住了荀彧的两根手指,轻轻摇了两才放开,面上还正经八百道:

“几位想必都是非凡之士了。”

走神归走神,政事却还是首要的。

她虽没露形色,心里却有了些许猜测。

雒阳城风雨欲来,丁原再怎么缺心眼,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设宴邀请她做客,只为“交个朋友”。

眼下雒阳的何进残部已整顿得差不多了,其中由何家掌控的大部分中央军投了董卓,剩余的则为袁绍所用,她自己又称病多日,作壁上观的意图表现得非常明显。

除此以外,便只有丁原的并州军还没有去向了。

这种情况,丁原自身的倾向就至关重要了。

无论是投靠袁绍还是对董卓释放善意,朝堂局势都会因此而波动,因此两方无论利诱威逼,大抵都向丁原有过暗示。

然而这种时候,他不仅没有做下决定,反而还在府中宴请秦楚——

那便是第三种可能。

这“第三种可能”大概率不是他想做第三方势力,毕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适用于各个领域,他要是争求权势,最好的方法是加入弱势一方,看着袁董二人打到两败俱伤,再踩着他们跃至高处才对。

但是他没有。

再联想起史书上记录的丁原,在听闻董卓有废少帝而立陈留王之心时,他愤而离席,次日于城外找董卓搦战,大获全胜后为董卓忌惮杀害……此人大约和皇甫嵩一样,是个纯臣。

所谓纯臣,就是“皇帝的臣子”,一心向汉的人了。

果然,宴席过半,丁原见她对军营之事没什么反应,终于是开口了:

“亭主矫矫不同凡响,丁某也有意与您结盟讨逆。

亭主是忠良之人,却被董仲颖排挤至此——若您想举事,某可派让两位从事带兵相助。”

秦楚不语。

丁原身边没有谋士,麾下都是悍将,这番说辞直白得过分,应当是他自己想说的。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见一旁的吕布表情纹丝不动,甚至又多倒了一杯酒,多半早就知道他义父的想法了。

丁原厌恶逆贼之心真切,可这做法,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丁并州说笑了,”她叹道,“诏令乃陛下所发,伏楚能有何不满?董卓势大,连袁本初都要避其锋芒,我又如何敢提‘举事’呢?”

“轰——”

最后一声闷雷在昏沉中落下,随即便是掣空闪电从邙山打下,骤然划破苍穹,电光疾闪,瞬间便照亮了整座雒阳城。

永和里,袁府。

“大人,曹校尉来见!”

袁绍捏着紫豪木笔的手一僵,随即飞快地放下,唰一声站起身,也不顾外头风大,一边走一边披上了外袍,大步向门外走去。

曹操带着八百西园军跟在身后,眼看天色愈发阴沉,他有些焦躁地啧了一声,看着袁府空荡荡的大门,心中一团乱麻。

“孟德,什么情况?”

袁绍沉着脸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他身后的军队,脸色微变,勉强端住了神色。

“昨日刚向陛下提了请求,今日就把兵带到城下了。”曹操换了军铠,右手扶着佩剑,一张脸黑得不行。

他口中的人是谁,袁绍心知肚明。何进召董卓进京时,曹操便好声劝阻过,只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在意,没想到一语成谶,董卓当真如此胆大,天子脚下都敢逆反至此。

“我手头能调的兵只有这些了——本初,不能让他进城,否则那畜牲更要无法无天!”

“去备马,”袁绍飞快地吩咐家丁,又转过头对曹操吩咐:“你先去城门看着。我去西园领兵,稍后就到。”

曹操拧眉:“董卓手下兵马众多,你我军队加起来,恐怕……”

“——丁原呢?”袁绍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当初大将军召他进京,为的就是铲奸除佞。董仲颖都到这里了,他还装什么死?让他一起过去。”

曹操张了张口,又想说些什么,刚吐出一句“舞阳亭…”,话音还没落干净,就被袁绍干脆地打断了:

“事态紧急,不要多话了,快去吧。”

曹操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微皱,只看见袁绍闪烁的双眼。

袁绍刻意略过了情况相近的秦楚,不过是心中忌惮罢了。

丁原寒门出身,一介莽夫,除了战场上堪用外不值一提,秦楚却不一样。

哪怕她表现得再好,有董卓之例在前,他还是犹豫了。

哪怕起初对她有赏识之心,他也不愿意给秦楚机会——此女门第颇高,手下多是精兵猛将,身上又有护驾之功,哪怕性别易遭非议,也因为她出名过早而不足为道。

董卓再耀武扬威,毕竟是寒门出身,就算入主朝堂也得不到太多的支持,如今看似巨大的优势,也不过是因为他手握兵权罢了。

相比之下,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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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若真让她上了战场掰倒董卓,只会成为更加难缠的对手。

袁绍不愿意冒险。

他是世家子弟,比起“臣子”更是“贵族”,习惯以利益、尤其是家族利益虑事。

对于他来说,董卓就算破城而入,袁家也未必不能通过其他手段解决他……然而秦楚不行。她是贵族,背后有伏家支撑,一旦游龙腾起,便压不回水底了。

袁绍闭了闭眼,接过家丁递上来的佩剑,一声不吭地插/入腰带中,语气没什么起伏,又催了一声:

“去吧,孟德。先去步广里找丁原。”

“……”

曹操最终还是听了他的话,不再多言,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沉默着骑上了马,临行前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少年时代的友人。

——现在已是傲慢而冷漠的政客。

第76章第七十四章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既然生在雒阳,便是处在了政治中心,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秦楚最终以“不胜酒力”为托辞,推却了丁原的明示,在对方失望的目光中走出了宴客厅,在庭院里找了处景致尚可的小路,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

天仍是乌沉沉地压在头顶,邙山隐没在一片黯淡里,雨水将落未落,如鲠在喉。

她顺着小路走了几步,看见沿途的牡丹刚过花期,红粉花瓣半蔫不蔫地耷着向下,看得人兴致索然。

“绵软无力,”她心道,“好像东汉王朝。”

她拿食指拂了拂,边缘微卷的花瓣软塌塌地一动,居然就这样飘然落下了。

秦楚:“……”

真是太吉利了。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兴致缺缺地转身想找座亭子歇息,一抬头,发现眼前站了个人。

她心脏陡然漏了一拍,显些炸毛。

实在不怪她惊乍。这人身长九尺,人高马大,投下的阴影能笼住她整个人,走起路来却猫似的无声无息,又被这天昏地暗的天气渲染了一下,简直像活见鬼。

秦楚定了定神,才发现是宴席上丁原身旁的吕布。

“吕主簿,”她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随口叫了一声,客套了两句废话,“真巧啊,你也来散心?”

吕布“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承认还是否认,有些心不在焉地低头看她,也不说话,目光直直地打在她脸上,看得她莫名其妙。

“……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他老老实实将答道,眼神还是动也不动地黏在她脸上。

吕布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抛出一个问题,表情郑重得像在讨论军机要事:

“你四月宵禁时出门过吗?”

这是什么问题?

秦楚一怔,差点被他这满脸严肃给唬住了,居然顺着思索起来,只觉得自己每天宵禁都在门外,压根无门可出。

“没有。”她于是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从来没有出过门。”

吕布一皱眉,露出了“你骗人吧”的表情,刚想说话,又好像顾忌什么,憋了半天,挤出来一句:“你再想想。”

秦楚:“……”

“没有,”秦楚道,“我军事务繁杂,伏楚忙于军务,没有犯夜的习惯。”

“四月三十日子时,你没——”

“没有。吕主簿究竟在说什么?”

他说的四月三十日子时,秦楚其实是记得的。

四月末,她刚到雒阳不久,军队驻扎没几天,她忙于探听各方消息,自己去取了宋典的密信,回来路上遇到个武艺惊绝的执金吾……想必就是吕布了。

然而无论是她与宋典私下有信息往来,还是石块从天而降的原因,都不是好解释的事情,秦楚除了装傻别无他法。

只是这大将实在有点缺根筋,不知道是不是真被上次那大石头砸坏了脑子,颠来倒去地把问题换了好几种问法,似乎铁了心要从她口中得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好在她没有为难太久。吕布第三次追问的时候,终于有人过来把他打断了。

来传话的似乎也是个将领,宴席上位置靠边,官职不高,秦楚当时没太在意。

这将士青年模样,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身量颇高,表情却谦恭严谨,低头抱拳,先叫了声:“亭主,吕主簿。”

吕布问了一半的话被他堵了回去,气有些不顺地问了句:“什么事?”

年轻将领抬头看了眼秦楚,迟疑了片刻,又望了眼一无所觉的吕布,最终还是慢慢开口:“丁并州收到消息,董卓兵临城下,已带了人马前往夏门了。”

“……”吕布这下不记挂大石头了。他的眉毛拧起来,注意力很快被带到了夏门去:“张文远,你说清楚些,我义父带了多少人?”

“几乎所有,只留属下带了三百人,跟在……”张辽说着瞥了眼秦楚,见她表情平静,才道,“跟在亭主身边。”

“行,我即刻便去。”吕布压根没注意张辽的后半句话,他的重点全在“几乎所有”上——这是好事。丁原把人都带了过去,他也不用另整兵马了,平白浪费时间了。

飞将毕竟是飞将,说走就走,只不过这人脑袋里确实有几根筋搭错了,临走前不知怎地又想起最开始的问题,用一种混杂着审视与控诉的奇异目光瞪了眼秦楚,连张辽都注意到了,还故作不经意地偏过头,悄悄觑了眼她。

秦楚:“……”不用这么娇憨吧。

她看了眼吕布壮硕的背影,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对着张辽笑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

“将军便是董并州所提的‘武艺高强’的张从事吧?”

就像袁绍刻意忽略她的战力一样,在听到“董卓兵临城下”时,秦楚也没有做出额外的反应,只是不咸不淡的扯了些闲话。

“亭主恕罪。方才急于寻吕主簿传并州令,未来得及告知您详情。”张辽似乎在斟酌从哪里开口,想了想,才娓娓道:“并州本是想去找您的,然而曹校尉说亭主身体抱恙,便不劳您同行了。

并州因此留下三百人,又派属下跟在您身边,护卫一二。”

秦楚唔了一声,与他并肩而行,走在府邸曲折的小径上,目光微沉。

丁原和曹操……

先不谈秦楚自己的武艺,就说她手上那两千精兵,即便数量不多,却都是西凉风沙磨砺出的真正的精锐,压根用不着别人的保护。

丁原宴席上虽夸赞了张辽武艺,可从事的官职摆在那里,不过是刺史的佐吏,地位实在不高。

他留张辽带三百人马跟随,肯定与“护卫”无关,更像是仓促之下所留的“结盟的诚意”——告诉秦楚,即便他有事先行,宴席上那番话也还作数。

秦楚无声地笑了一声。

雒阳里的人,一个个都精明得很。

即使是丁原这般他人眼中的“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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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也未必比寻常人少啊。

而张辽口中的“丁原本想请她同行,又被曹操制止”,这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她是知道曹操的,此人在大事上的决断向来清晰,不可能看不清眼下态势。

董卓强横而势大,反董者自然越多越好,更何况他从最初就反对董卓进京。此时董卓的西凉军压境,情况危急,曹操更加没有理由避开她。

多疑自负,这更像是袁绍的作风。

毕竟曹操与袁绍有多年交情,他此时站在袁绍身后也不奇怪。而袁绍在忌惮董卓,同时也提防她,这点亦在谋士的意料之中。

“走吧,”秦楚说,“既然宴席因变故无法继续,还请张从事送我回府了。”

张辽抱了一拳:“诺。”

两人顺着原路走向宴客厅,拐弯时,天际倏地划过一道流电,猝不及防地打碎了雨前的沉寂,紧接着雷声轰鸣,斗大的雨水顷刻间落在了地上与衣上。

“下雨了。”

“唔,”秦楚摸摸鼻尖,擦去了刚才落下的雨滴。她绷直了手背横挡在额前,叹了一声,“失策,忘记带伞了。”

……

顶着风雨回到府邸时,北边夏门的将士刚好把信传回来。

秦楚点了点头,低声吩咐将士把信帛放回到书案上,才对着张辽礼貌颔首:

“有劳从事了。我已让府中仆役收拾了厢房,张从事可先做休整。”

“谢过亭主。”

眼看着张辽拱手退下,她才吁了口气,扯开湿淋淋的外袍,从屏风后的衣杆上拎起新衣,胡乱套上,又系了两个半死不活的结,唤道:“文若!”

她一边唤人一边摊开信帛,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的信息,余光见他进来,一心二用地指了指案几边的木榻:“文若坐。”

此时还未过申时,大概是下午三四点的时间,天却已黑得像入了夜。窗外倾盆大雨,间或夹杂着几声响雷,听得人心中沉闷。

荀彧刚刚换了外服,见秦楚还在低头沉思,便撩袖伸手,替她拨了拨灯烛,红影轻曳,书房光线亮了一些。

又过了片刻,秦楚才从信帛上抬起头,将局势叙述给他听:

“丁原那吕姓义子于夏门前搦战,一人挑了董卓三名将领。董卓忌惮他的武勇,鸣金后僵持到现在。”

荀彧沉吟:“董仲颖手下兵马众多,袁本初恐不能敌。”

“不错。董卓的西凉兵加上何进余部,比袁绍丁原加起来还多了一截,就算暂时因吕布退却,之后也能战胜他们。

袁本初虽费心将我排除在外,但也不至于蠢到与他正面起冲突。”

“主公所言不差。眼下形势于袁绍不利,他应会趁吕布余威仍在时,选择谈判。”

“嗯,文若觉得结果呢?”

荀彧微微一笑:“差别不大。”

他神态温和平静,说话慢条斯理,内容却一针见血:

“董卓已走到这一步,不会再退了。就算答应了袁绍不进城,也会要求更多的政治筹码。”

荀彧说得还是太委婉了。

对于董卓来说,兵在城内城外的差别不大,袁绍热血上头而带兵与他对峙,说不定正中其下怀。

世家门阀以声名为先,袁绍更是好面子,因此绝不会允许“冲出城门,兵败而归”之事发生,对谈判的容忍度自然更高。

董卓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秦楚点点头,没再评价。

她沉默片刻,垂眼盯着摇曳的烛火,睫毛缓慢地颤了颤,忽然抬起头,对上荀家公子素来平静的深色双眼:

“文若,董卓乱京,我或许会行一步险棋。”

“你愿意信我吗?”

第77章第七十五章

秦楚常常会想起荀彧的结局。

焦虑的汉臣啊,为了主君大业耗尽心血,目睹他封国公而加九锡,眼看就要取代衰颓的旧王朝,终于开始忧惶。

最后被赐下空食盒,听到了主君的声音,于是默然闭眼,死在江南春景里。

文若呀文若,汉王朝最后的臣子,我已经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了。

——董卓乱朝,我欲以险棋取之。你信我吗?

秦楚没有再看他,那句话问出后便低下头,面色淡淡地凝视着案上小烛。

她心中其实不怎么平净,看着那点摇摆的灯火,恍惚了一下,好像就回到那日病醒的午夜,一抬眼就能看到披发执笔的谋士,笑着为她倒茶。

“异人。”

荀彧忽然唤了她一声。这时代贤才辈出,能以“冰清玉洁”留名青史的却只有一个。他的目光沉静且专注,瞳色极深,睫毛纤长微曲,生来一张多情脸,无论本意如何,看人时都像含着脉脉柔情,然而仪态又极端正不可侵犯,这种气质混着他身上特有的清苦气味,便显得柔软坚硬。

“异人信我吗?”荀彧反问。

可是还没等秦楚回答,他又顾自摇摇头,在秦楚看不清的角度,似乎是苦笑了一下,又轻声开口道:

“我与你相识在年少时,彼此相知,到现在才成了君臣,尚且和睦。

“可是异人,为什么总像在为我而担忧呢?

……我知道你的心志,也知道舞阳亭主有登至极高的抱负,我愿意为你筹谋一切,这是荀彧自己的想法,与他人无关啊。”

这对于荀彧来说,已经是极罕见的坦诚了。

有的人生来就是君子,习惯万事万物深藏于心,无时无刻不动声色,就算是一点点剖白的真心话,也要走得极深才能探听出来。

“……”秦楚眼睫一颤,缓缓抬起眼,恰好看见荀彧眉目低垂,露出一个不太体面的笑,好像有些涩然。

“人、事、物都在变化,因此谋士是不会提早规划自己后来去向的。”他说。

“但是异人,我相信你,这是从驭马出城,带着士兵寻到你时就可以确定的——你一日走在修齐治平的道路上,荀彧就一日不会动摇。”

他的这番话近乎剖心,真挚到让秦楚不敢轻易作答。

她活了十九岁,此生最擅长的是扬鞭策马、驰骋沙场,再次则是行兵布阵、运筹决策。

最低微的时候,她要靠车轮战耗空精力,才能镇压住手下新兵;最困苦的时候,她吃着风沙,在非议中组建出一支破釜沉舟的娘子军。

她不怕死、不要命,顶着一张毫无用处的美丽面庞,却为此吃了比寻常男子多无数倍的苦,亦步亦趋才登到了这个位置,被这么多人恭敬地称为“主公”“亭主”。

可是,她该怎么面对一个同样与现实背道而驰的理想主义者呢?

她要怎么告诉荀彧,你的“修齐治平”,并非我心所向呢?

我们的道路虽然短暂地交汇重叠过,可最后还是要分道扬镳。

因为你要“为汉天下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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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可我要想亲手打破“女子隐身”的历史惯性,非得将一个腐朽的王朝推翻啊。

等到那个时候,你还愿意说信我吗?

“我知道文若是笃挚君子,也没有不相信你。”她最后说,“可是伏楚的道路会坎坷周折,遍布荆棘,我会走自己‘修齐治平’之道,希望你不要害怕。”

荀彧听到她说“不要害怕”时眼皮轻颤,唇角弯了一弯,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难得僭越,向前微微倾身,伸出了手,如少年时代很多次那样轻轻摸了摸秦楚的头,一眨眼好像又回到那几年的万事太平,雒阳仍然风平浪静,荀彧也没有过多少挣扎考量。

“主公是梧桐,会吸引来良禽,”他又换回了敬称,低眉看着秦楚,徐徐道,“无论梧桐在风雨里还是雷电中,有心的禽鸟都会栖居在树枝上,不移如磐。”

他袖缘手腕处的香气很快散逸开来,秦楚再一次在荀彧周身微苦的气味里捕捉到了甜气。

她心陡然一跳,不自觉抬手,虚虚握住了荀彧的手腕——荀文若身量颀长,并不瘦弱,手腕还散发着稳定的暖意,把她冰凉的手指带得微温起来。

她觉得心里一瞬间像有什么划过。

“好吧,我问过你很多回了。”秦楚笑着放下手,对他露出了尖尖的虎牙,模样又与多年前逾墙偷逃的阿楚重叠了起来,“既然文若这么回答,那我也不再担忧了。”

雒阳五月本不是雨季,只是近两年来天灾不断,去岁豫州一带大旱,今年又有洪涝的倾向,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三日,到第四天下午才堪堪放晴。

尽管豫州附近的农作物受了大雨影响,各处饥荒的征兆已渐渐升起,尚算安定的雒阳城却依然不乏莺歌燕舞,永和里步广里的贵族们兀自粉饰着太平。

这一天刚好是袁绍与董卓对峙收兵的日子。北边夏门的探子一封又一封地呈上了最新情报,等到未时三刻、下午两点整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份完整的前因后果。

“西凉军退行十里,袁氏请封董卓——嗯?太师?”

她手一抖,信帛飘飘然落回几案上。秦楚拧起眉毛,对面郭嘉荀彧表情也变了变。

“‘太师’乃前朝最高之官职,地位在三公之上,我朝早已废除,袁本初……”

“袁本初虎质羊皮,难成大事,”郭嘉毫不犹豫地接上。他是寒门出身,眼光犀利,评价袁绍时才不在乎什么门阀地位,“志大才疏,他从最开始就入了圈套。”

秦楚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斜靠在凭几上,叼了半块绿豆糕,咬在嘴里含糊问:“奉孝觉得这是圈套?”

“自然是圈套。”郭嘉笑了,伸手一取,将另外半块糕点捻起来啃了一块,“文若知道的吧。”

“……”显然在场的只有他还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范,荀彧看了眼坐没坐相的秦楚,无可奈何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对她示意道:“有碎屑。”

紧接着,他有条不紊地开始讲述:

“董卓有一谋士李儒,为人阴沉有心机。主公曾说入京时被董卓找上门意欲结盟,大约就是此人的主意——主公与董卓同样来自西凉,可袁家视董卓为麾下鹰犬,自会想方设法保住此人。

倘若结盟,董军无论做出什么,大约都是由主公承担后果。”

“我家毕竟不如袁家得势,何况父亲还习惯低调。”秦楚冷笑了一声,“还没进雒阳城就开始谋划,也难为他这‘凌云壮志’了。”

荀彧继续道:“因此我想,此番董卓预备带兵进入城内,应也是他的手笔。

“一方面,董卓进城前已将打算告知于天子,次日施行虽不合理,但也可想方法找补。

倘若无人阻拦,自然能取得最好的结果。

“再者,董卓手中除了自己的西凉精兵外,又收拢了大量何进旧部,兵马众多。

即使受到阻拦,对方又刚好寸步不让,胜算也极大,又能够震慑京中官员,亦是好事。

“第三则是眼下的情况。倘若拦截的人是袁本初,以他对颜面的重视,应会不论方法而竭力阻止他进城。

这种情况,向他索取更多政治筹码才是上计,毕竟袁氏一派遍布朝堂,其地位举足轻重,通过他们来实现地位的‘名正言顺’,比起强行入城更加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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