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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有这一遭,他们也必定不会违背他意图进犯并州,进而掠夺中原的想法!

只觉自己胜利在望的休屠王提刀而起,朗声说道:“请诸位听我一言!”

“我等久居阴山以北,受到风霜雨雪的摧折,又不愿如那羌渠一般,遭到大汉的指派,处处忧惧,尤恐冬季,好在,如今我们有了转机!”

他的眼神被眼前的炉火映照得通红,眼看下一刻就要将那进取中原的野心给宣告出来。

然而他刚要继续开口,却忽有一支白羽箭凌空而来,正中了他这“演讲场地”周遭树立起来的一根旗杆之上,打断了他的话音。

被打断的可并不只是他的演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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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就不是那营中大纛一般坚实的帅旗,在这一箭袭来之中,旗杆也当即被打断在了当场,发出了一声断折声响,更是缓缓倒了下来。

这显然是一个信号。

一个敌人来袭的信号!

还不等那旗杆彻底倒地,身在此地的休屠各胡便听到了一阵从四面包抄而来的喊杀声。

而在这一片喊杀声中,有一道清越异常的声音自远处传入了他们的耳中。虽他们之中的大多不识汉人言语,却丝毫不妨碍他们听出这短短六字之中的悍然战意。

“诸位——随我杀敌!”

杀胡!

86.086(一更)一箭夺命

骤然的敌袭让休屠王神情一变。

周遭马蹄声和脚步声,更是随着这道仿佛指向的箭矢一道,朝着此地迫境而来。

他在草原这等争斗频频的环境中长大,绝不会听不出这朝着此地而来的到底有多少人。

这是一支起码也有上千人的队伍,而这个上千还绝不会是一开的头。

可这样一支队伍骤然来袭,却好像完全没有任何的征兆。

他心中恼怒,他布置在阴山隘口,布置在草原之上的骑兵难道都是瞎子不成!

但不管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瞎子,他此刻必须要面对敌众来袭的处境。

那一箭射出,充其量也不过是百步穿杨而已,只怕下一刻……

不,他已经看到了在灼灼篝火之后纵马而来的骑兵!

更听到了随即从己方发出的悲鸣。

“慌什么!”休屠王厉声高呼,以这草原游牧之人的中气十足,足以让在场众人都听到他的这句呼喊之声,“你等手中难道没有刀兵吗?”

是了。

他们虽是庆典,却也同时也是誓师,以他们匈奴人的习性,可没限制佩戴刀兵,所以此时他们也不算是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被人所包围起来的。

休屠王这句话说出的同时,便有人发出了召唤呼吁马匹前来的信号。

这些敌人来得突然,可他们也未尝不能反抗应战。

休屠王的这一句话当即让他们冷静了下来。

在台下一众人等拔刀的拔刀,列队的列队的动作之中,休屠王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那被捆缚躺在此地的汉人俘虏,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突然从被人当做祭品和食物的绝望处境中回转过来,而是在眼中萌生出了几分希冀。

这表情被篝火映照了个分明。

休屠王怒气上涌,当即就想将这几人给砍了祭旗,也好让这些同族更有对敌的血性。

然而他这三步并作两步地前行、挥刀尚未落下,便已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对危机的直觉反应。

他本能地往后退出了几步,正看到一支飞纵而来的羽箭钉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这跟先前射断旗杆的箭并不是同一支。

但这显然不是此时的重点!

他但凡动作稍微慢上那么一瞬,他只怕就要死在此地了。

在这侥幸脱身的心有余悸之中,他又看到这射出此箭的主人已领着一队骑兵杀将而来。

那并州出产高头骏马越过了周遭的藩篱旗阵,马上战将风姿凛然,随后的骑兵更也绝非等闲之辈。

他身边的护卫刚顶着盾牌冲了过来,在盾牌之上就传出了一片箭矢与之撞击的声音,正是这些骑兵于骑乘之中也飞箭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射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另一个方向又有一支骑兵攻杀而来。

这不是一支射击方式攻杀的队伍,而是枪兵!

马上长枪之兵!

刚组成了个迎敌阵仗的队伍撞上了这样的一支骑兵,简直像是用纸糊成的城墙一般一戳就破,其为首的主将更是枪出如疾风呼啸,被篝火映照出一点火星的枪尖毫无停滞之意地贯穿了最近一人的胸膛,在抽出之时,便因其上的血色而看起来真有了一抹流火。

他朝着高台之上的箭矢和盾牌,以及被簇拥在当中的休屠王看来,年少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飞扬纵意之色。

“文远!你这是要让功吗?”

他话音未落,已调转马头直取休屠王而来。

那一排行动之间又砍杀了不少休屠各好手的长枪,几乎交汇成一片掀起惊涛的银色浪潮,也或许只是因为行动太快,才会让人生出这样的错觉来。

但不论到底是不是错觉,在这可怕的威慑力面前,休屠王毫不怀疑,他就算是有这一排近卫和铁盾,也绝不可能拦得住这支枪兵的突进。

休屠王还懂几句汉话,听得出他所说的那句话中分明透露出,这二人在将他的头颅当做争功的目标。

可他本以为这被说成是让功的小将怎么也该因为气恼而一并上前来,两支队伍之间争功的龃龉难保不会让他找到利用的空当,却见那手持弓箭的年轻小将已将箭矢的尖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正指向了那些休屠各贵族的所在。

他们分明是干起了各司其职的分工!

要知道张辽在并州边境上的实战,或许还不足以让他达到后来的本事,但起码已经教会了他一件事,在作战之中的配合远比互相争夺首功更加重要。

乔琰也在他们前来此地的路上说过,争夺休屠王人头的比试绝不能影响到他们指挥下属。

那么他既然距离得手差了一步,又何妨将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他朗声笑道:“让便让了!你且先拿下这战绩再来同我炫耀!”

这一队骑兵控弦之士的目标顿时从休屠王变成了其他人,突如其来的箭矢袭击,让这些人当即倒地毙命了十数人。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赵云所领的骑兵枪阵踏上了那一片护持的盾牌。

休屠王毫不犹豫地从高台后方跳了下去,意图凭借着盾牌手阻拦缠斗的那点时间,快速上马恢复到作战的状态。

他更是看到这持枪小将的目标转为了先将这些盾牌兵卒给清理干净,俨然是给了他重振旗鼓的机会。

但他刚翻身上马,随同那些同样以呼喊来马匹的休屠各勇士汇聚到一处,甚至还不等排列出个冲撞的阵型,就跟第三支杀入的骑兵撞了个正着。

而偏巧,这还正是一支最为针对匈奴骑兵的队伍。

这些骑兵手持的不是长枪也不是长刀,而是钩镰。

在这个以休屠王看来同样年轻非常的领头将领带领下,这钩镰刀一出,在冲杀交锋的第一时间便响起了一阵战马哀鸣。

他仓促地调转马头也没能避免马腿受伤后发狂,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去。

好在如他这等皮糙肉厚之人,遭到了这样的创伤也并没在第一时间摔晕过去,而是在他们休屠各勇士的搀扶之下爬了起来,又在双方骑兵的对冲,或者说是压倒性的冲杀时间里,侥幸又朝外逃出了一段。

然而正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异常沉闷的声响。

像是一道重雷轰鸣在了地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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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而后是第二声。

第三声。

……

这不是从一个方向袭来的声音,而是一如他最开始听到脚步声和马蹄声的时候一样,从这四面八方涌动而来,形成了一股包围着他们的可怕声响。

随着对方的渐进,他也终于看到了这些人。

他们明明穿着的只是寻常布衣劲装,其中穿着甲胄的人都并不太多,可当他们整齐划一地朝着中央收拢包围圈的迈步,竟让人无法不因此而生出惊惶的情绪来。

夜幕重重之中,这种特殊的压境方式更是让人一时之间难以辨认出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又到底有多少武力。

休屠王只能看到的是他那些试图从包围圈中冲出的同胞,在撞上这些样子平平的兵卒时,意图脱身的殊死一搏,竟还不如对方战意高昂。

这实在是一出他绝没想到过会出现的场面。

可他又哪里知道,这些白波贼此时所想的不过是尽力拿下匈奴人的人头,来替自己争取到一个赎死,而后加入乐平的机会。

那么这些看似凶残的匈奴人,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跳板而已。

杀便是了!

也正是随着这些白波贼的靠近,休屠王终于在此时看到了在这队伍之中最为醒目的存在。

比起先前出现的骑兵,这劲装少女虽然骑乘于马上,却只是随同着这些步兵缓缓推进,表现出了好一派领头之人的气定神闲。

她不在这篝火火光的映照范围内,却置身于月下星辉之间。

纵使休屠王此前没有从汉人中见过女人作为领袖,也并不妨碍他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了到底谁才是这支奇兵的领导者。

她静静地看着这休屠王在三次逃过了死难灾劫后终于又聚拢了一点人手,而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正如那些个匈奴人大多听不懂她所说的那一句“随我杀敌”,她也同样听不懂这休屠王有若狼嚎一般发出的这一声号令。

但想来无外乎也就是擒贼先擒王的意思。

可他真能做到此事吗?

乔琰对着徐晃又下达了一条指令后重新抬起了手中的弓箭。

以休屠王的目力,以那白羽翎箭的特别颜色,足以让他判断出,这正是那支先前射断过外围旗杆的箭矢。

那支箭一度作为对方进攻的信号而来,现在则遥遥对准了他的头颅。

麻烦的是,他此时的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些手持盾牌的亲卫,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凭着直觉,从这等凛冽且精准的羿射面前逃出生天。

何况此时对他造成威胁的可不只有这一支箭。

周遭为推进而来的汉军。

这些以步兵身份推进的兵卒,丝毫也不比那些骑兵带来的威胁小到哪里去。

甚至奇怪的是,他和重新聚集起的部从都感觉到,在对方身上同样有一种野性未经驯化的匪气。

以至于这种厮杀碰撞里,他根本察觉不到多少己方在体力或者是气势上的优势。

也让他那擒杀对方首领的盘算,竟好像是在一个严实封锁的笼子中上蹿下跳一般。

而此刻,那个被他说成是“王”的领头之人,弯弓搭箭已到了弓弦绷紧的状态。

休屠王直觉不妙。

情势已至此,二者之间却还间隔着典韦所率领的近身护持阵列!

特别是典韦。

他这手持长戟,劈砍声势如魔的表现,足以让人觉得他必然能将乔琰的周遭守护成铁桶一块,绝无让任何人攻破的可能。

于是当那支箭的锋芒在月光中凝结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此前他对着那固阳城中的汉人所做的岂不正是这样的举动!

他们四面合围让其无法脱困,其中倒也有几个颇具胆魄和勇力的,试图来袭击他这位头领,却被阻拦在远处,而他一箭箭射出,像是在猎场狩猎一般夺去了这些人的性命。

只是现在反过来了——

他成了这个被锁定的猎物!

这种颠倒过来的关系让他感觉到一种极端的羞辱。

可这也正是乔琰所希望看到的。

她朝着赵云、张辽和张杨看去,见这三人在此等情形之下都默契地将这击杀休屠王之事交给她来做,俨然是觉以王杀王才是在此时最合适的行动,便也并未犹豫于手中的动作。

箭在弦上。

弓在手中。

这休屠王并非是她实践羿射之术的头一号人。

她先前射断旗杆的举动更足以证明在此时这夜间庆典的环境下,也绝不会出现什么射偏的行为。

而先前在固阳城中所见的惨案,在固阳道上所见的壁画,随同着这两日行军之中将怒火在她的心中发酵,正合该在此时爆发出来!

她指尖的玉韘勾着弓弦,眼睛则时刻锁定在这试图躲避箭矢的休屠王身上。

但在这一瞬,她的头脑依然清醒异常,更是驱使着她的身体,在休屠王意图做出什么挪移举动的刹那,这才果断地将箭脱手急射而出。

于是无论是乔琰这一方还是匈奴一方看到的,都是那休屠王仿佛专程送到这箭矢尖端上的一幕。

白羽翎箭穿透头颅而出,只剩下箭羽还扎在他的前额上。

箭过头颅,这是足以致命的一箭。

在休屠王倒下去的同时,他好像终于想起了一句话。

一汉当五胡——

周遭的拼杀之声渐渐弱了下去。

在休屠王都已经殒命在此地的时候,这些匈奴人越发处在胆魄尽丧的状态,偏偏他们的对手却是个越战越勇的样子。

这便更让他们在来势汹汹的敌人面前再无还手之力。

直到最后一个匈奴人倒地,乔琰缓缓策马行到了休屠王的尸体边上。

这从梦想顶端被人掀了下来的休屠王,在死去的面容之上还残留着极度的绝望和惊惧之色。

但比起那些在固阳城中罹难,甚至是被他们当做玩物,当做食物的汉人来说,他死得倒是有些便宜了。

一想到此,乔琰又旋即朝着高台之上的沸火炉鼎看去。

她有一瞬间有些遗憾没能让对方也体验一番被置身于滚水之中,如同鱼肉一般烹煮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但她心中提起了警铃,又反复提醒着自己,人到底是人,绝不能把自己的底线给掀了!

尤其是,她不能开出这种以同样野蛮的方式回报的先河。

她闭目沉思了片刻,等到重新睁开的时候,眸光中已经只剩了一片清明。

不过投身鼎镬的报复举动不可取,却不代表着她不能做出足够有震慑力度的举动。

尤其是一想到这固阳城外的内长城上人为破坏的痕迹,她眼中寒光便不由一闪而过。

她确实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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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惧怕!

不只是这阴山以北的匈奴势力,还有长城之内的动手动脚之人。

她朝着周遭扫了一眼,确定此地已再无休屠各胡的活口,众人的目光也都已集中在了她这个为首之人的身上,便沉声吩咐道:“将此地休屠各人的头颅割下来。”

割下头颅筑京观?

不!

受降城处在阴山之外,若只是铸京观在此地,如何能让有些特殊的观众看到这景象。

倘若她不曾猜错的话,这长城之上出现的破损出自那些已然归化的南匈奴部从!

他们既不满于朝廷征兵的敕令,意图对由护匈奴中郎将选出的单于羌渠动手,给那关外的休屠各胡势力带路,也着实是一件合理之事。

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又加之他们已然“归附”了大汉,乔琰至多是因为休屠各胡的罪证昭彰,将他们此番聚集起来的队伍屠灭,却绝不能贸然对南匈奴动手。

但让他们看看同伴的下场以及汉人血性,又如何呢?

“将其躯体悬系于受降城之上,将其头颅——”

这些头颅的面貌足以认出是匈奴人而非汉人。

“将其头颅系于诸位马侧与肩头,我等载歌而还,打西河郡南匈奴部而过!”

87.087(二更+13w营养液加更)心……

载歌而还?

刚听到乔琰这个安排的时候,张辽还愣了片刻。

可他旋即想到,比起休屠各胡对并州边境的袭掠,比起他们杀人烹煮还刻石铭记,乔侯只是让他们头身分家,尸体挂于受降城之上,已着实算得上是个仁善之举!

这有何妨!

唯一的问题只是——

他不会唱歌啊。

两年前他以武猛从事的身份,和郭缊联手戍守雁门郡的时候,在将军营之中那些个觉得他年少可欺的老兵给打服后,他又同那些人一道围火而叙,大快朵颐,期间便有人提议让他来给大家唱上一首激励士气的战歌。

最后的结果是郭缊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往后不要搞出这等无差别攻击。

这个委婉的表达,已经足够让张辽意识到,或许他的唱歌天赋着实是不太行,顶了天去也就是能喊个口号。

但在乔琰以他们三人虽都没能击杀休屠王,却都为其做出了一份贡献,而他确实是其中最需要此物之人的理由,将望远镜交到了他的手里后,张辽觉得自己大概不应该辜负乔琰的期待才对……吧?

他还在那儿纠结,深知他某些时候容易钻牛角尖的张杨就已经跟乔琰告了他的状,于是乔琰干脆给他额外安排了个差事。

先前被休屠王充当誓师之时祭品的固阳人现在已经被他们给救了下来,这些人虽然对固阳故地充满了恐惧,却也想找回家人的尸体,重新安葬入土为安。

给固阳县民收拾的事情是张辽带人去做的,那么现在将这件事情的尾声也交给他来做更为合适。

张辽也说不上来这算不算是另类的解脱,但起码张杨觉得自己的耳朵保住了。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震慑的问题了。

不过在经由西河郡之前,他们还得重新经过云中郡和五原郡。

云中郡在这一线上并无多少居民,途径五原的时候却难免遭来围观。

要知三千余人的行军队伍,已经是一出格外醒目的阵仗,尤其是当其中骑兵队伍不在少数,又显然是刚经历了一番战事的情况下,这就更是让人为之侧目。

那么,如果这三千人中还几乎人手一个匈奴头颅呢。

被泥土胡乱包裹了一番断口的头颅,依然有血色从泥土缝隙之中沁染出来,也虽然沾染了一些泥灰,还是不难让人从这些个死人头颅的五官面貌上认出,这可不是他们汉人,而是那些个塞外胡人。

先前还被这场面吓了一跳的五原郡人,在确认这只是一派出征塞外得胜而还的情景后,又一个个簇拥成群,围拢着来看这一列慷慨而行的士卒。

将近三千胡人的头颅!

这可是不多见的场面。

前些日子的固阳血案,有好事之人前去看了一眼,将这消息带回到了五原郡内,让大伙都紧张了好一阵子,但并州猛士善战,也不乏有人跑去太守府前要求参战。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们问出个征兵答案来,这罪魁祸首就已经被剿灭了?

在众多扛着匈奴头颅的兵卒之中,最为醒目的无疑就是骑着朱檀骏马的乔琰。

她虽然支使着诸人将休屠各胡的头颅带回,自己却没有要跟哪个脑袋贴近接触的意思,只是让典韦多扛了个休屠王的。

以至于在这一列兵卒浩荡而行的时候,唯独她显出几分光风霁月的样子。

可这绝不意味着她与这队列格格不入。

只因绝不会有人忽略掉她背后背着的长弓和箭囊,以及在朱檀侧边挂着的两截长枪!

也只会让人觉得,她才是这队伍中独一无二的指挥者。

秋日天清,她凝眸朝着前方看去,在神采中自有一派令人望之生寒的锐利。

在并州境内,能有此等表现的,在他们的印象中也唯有一人而已。

“乐平侯……”

这是那位乐平侯!

听闻八/九月间她才因为两年前的擅自主持平定蝗灾之事,被解除禁足的状态,想不到当她再一次拿出这等令人惊动的消息之时,便是对上了并州之外的胡虏。

这依然是在为并州做实事!

对这些百姓来说,他们可不会觉得乔琰拥有这样多的兵卒,是什么大逆不道且逾制的表现,只觉得有乔侯此举,他们起码能够睡个好觉了。

而此时的人群之中,有个人的想法或许和其他人稍微有些不同。

他因身量最高,也瞧着最为孔武有力,看起来在人群中还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他一直看着乔琰等人的队伍,直到最后一人也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还不免有些失神,在被人推了推后,方才意识到人都已经走了。

“奉先在想何事?”

他回过神来,出声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啊!”

两年前的州府灭蝗制度公布后,他还想着凭借自己的勇武,说不定能肩扛数百斤的蝗虫,在兑换之中大显神威,届时也好谋求一个差事,谁知道乔琰的后一条补充命令,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算盘。

但他也并不打算空等着机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而是朝着五原郡郡守自荐了一番。

因其武力着实卓著,故而郡守让他先从九原县的县尉做起,也算是有了个不错的开头。

但县尉到底不能上阵杀敌,吕布时常觉得,他其实还能承担起更重的责任。

于是在今日看到乔琰率众策马而过的时候,别人或许还会觉得那些胡人头颅可怕了些,他却将这些人凝固在面容上的恐惧一个个看了过去,也越看越觉得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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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当如是!

不,应当说,为人当如是!

何其快意纵横!

“你这话便说错了,这位乔侯乃是女子,并不算是大丈夫。”

“你懂什么,”吕布冷哼了一声,“我们并州人向来只看本事不看性别,难道你能否认这位乔侯实是当世人杰?”

也不知道他何日能如那位乐平侯一般,有此等战功在手,有此等招摇过市的气派。

他在心中不由暗自忖度起了自己的前路。

不过说来,这位乔侯没将匈奴人的首级抛于塞外,而是将其以战功的方式携带入境,好像是个有些特殊的举动?

这举动别的不说,只怕要将五原太守给吓一跳。

谁让他是见过那位五原太守的,对其多少有些了解。

吕布的猜测也确实不错。

五原太守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被惊吓了一回,亲眼看到乔琰的队伍打州府前而过,又差点没脸色一白。

算起来他能当五原太守,也算是先有过对胆魄的筛选。

但有光禄塞在北方镇守高阙山口,扼断固阳道,若非固阳遇袭,他甚至可以高枕无忧,更在坐在这位置上期间,顶多就是听说过一些边地战况而已。

看看近来朝廷都没有设置度辽将军位置,就知道这一带的战事没有这样频繁。

毕竟北匈奴西迁后,胡人之中最跳的就是鲜卑、乌桓和西羌了,跟他这五原郡可没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忽然让他直面这种人头威慑……

要不是身边的郡丞搀扶了他一把,他差点没脚下一软摔过去。

他又想到自己毕竟是一郡太守,代表的是五原郡的脸面,如何能做出这等软弱的举动,立时挺直了腰板。

“乔侯这是……?”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虽然乔琰颇懂礼数地下马后,朝着他行了个问好的礼节,并未坐在那马上给他施加压力,可着实架不住他只要一朝着她身后看去,看到的都是两个头一个身子,着实太有震撼效果了些。

乔琰笑了笑,“杀鸡儆猴而已,太守不想让自己睡得更安稳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朝着南边指了指,让五原太守只要不是脑子不好使,都能猜得出来,她所指的正是西河郡。

再想到他前几日听到的些许风声,他陡然意识到乔琰此举还当真应该做。

先将那些个威胁到安全的苗头给按下去总没错!

五原太守一想到这里,顿时也不觉得腿软了,他甚至在给乔琰送别的时候问道:“是否需要我再挑选几个威武雄壮之士,给乔侯的队伍再增添几分派头?”

“这倒不必了,”乔琰朝着他看去,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可能和崔烈颇有些共同语言,“太守不觉得,以三千对三千,我方损失却不多,正是对那南匈奴绝好的震慑吗?”

但显然会对他们造成震慑的绝不只是这种人手一颗匈奴头颅而已,还有……这合谋之人的身死——

西河郡内的南匈奴归化部族,屯兵在美稷城内,包括首领羌渠,以及他那些个不安分的南匈奴左部贵族,都生活在这座城内。

而护匈奴中郎将则居于美稷城的城西侧的东胜县内。

往日里这护匈奴中郎将虽然对他们南匈奴内部的诸多事务多有过问,也时常会例行问询,却大多数时候不进入美稷城内。

这位接任的中郎将或许是因为羌渠表现出了明显的亲近汉廷表现,而并没有像是他的上一任一样,喜欢做出什么置换首领的事情,甚至在以美酒置换他们的牛羊马匹生意上,也时常给他们让出一些利益。

若不是因为大汉的征兵让左部贵族感觉到了死亡的信号,他们还真觉得这位护匈奴中郎将能相处。

但今日……今日不同。

他与乔琰并辔策马进城,身后跟着一众血气不减的悍卒,也让人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兵卒带着的匈奴头颅。

行军至此不过三日,还不足以让这些匈奴头颅因为腐烂而难以辨认出面目。

乔琰觉得他们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可这城中的有些人却一眼就认出了休屠王的头颅,此时正被典韦扛在肩头。

五原郡中经过的时候,县民只觉安心和钦佩,但在这美稷城中的南匈奴人那里看来,却绝不是这么回事。

这简直像是一个杀人犯先杀了你的亲戚,然后把人头摆在了你的面前。

南匈奴左谷蠡王还未见到这场面,就已经先被手下之人将这消息禀报到了面前,不由面色一变。

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这休屠各胡虽然崛起,对大汉境内的情况却不那么了解。若不是因为南匈奴左部生出了反对大汉领导的异心,在境内做出了支援和通风报信的举动,也不会让休屠各胡成功得手。

与之相互传信的正是这位左谷蠡王。

在刚听到休屠各得手,造成了固阳为之所屠后,左谷蠡王心中所想,无外乎就是这大汉的确是在武力守备上越发不济了。

想想此番征兵走的可不只是他们南匈奴的人,还有那光禄塞和度辽将军营地的人,以及虎视在侧的护匈奴中郎将麾下,更觉得他们遭到的束缚被减少了大半。

那么一旦那休屠各部与他再搭上线,也就是他们南匈奴占据西河之时了!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休屠各胡誓师之后的入侵,而是连带着休屠王本人一道都成为了汉军的刀下亡魂,以头颅方式出现在了此地。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要与我们撕开脸皮宣战吗?”

左谷蠡王铁青着脸,当即就想要拔出手边的刀兵,却紧跟着就被同在一处的左大将给按了回去。

“你先冷静一点。汉军杀的是游荡于阴山阳山之外的休屠各,与我们有何关系?”

左大将想了想又道:“你真觉得,他们只这三千人入城来,倘若毫无准备的话,是真不怕我们当场发难?”

左谷蠡王沉默了一瞬,左大将趁热打铁地又问道:“何况你别忘了,羌渠那家伙,实是汉廷选出来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我们在城中也不是全无对手的。”

他所说的着实不错。

但即将迎来的合作盟友骤然身死,还被人将头颅送到了面前,左谷蠡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很难保持住平静。

偏偏他还不能只是听说如此便罢了。

按照护匈奴中郎将在南匈奴内部特殊的地位,当他要将这南匈奴中的重要成员召集起来的时候,即便左谷蠡王对他再有什么不满也得前去。

谁让这“参辞讼、察动静”的权柄之中包含了太多信息!

当他磨蹭着赶到单于府邸前的广场上的时候,该来到此地的人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他也错过了在他来前护匈奴中郎将王柔和乔琰之间的对话。

算起来此前除却乔琰送来英雄酒的配方,王柔回以那一句怎敢只以五千石相酬之外,两人之间其实没有经历过正面的交流。

王柔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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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下跟乔琰见面。

比起两年前箭迫刺史的传闻,她如今所做的还要骇人得多。

王柔可不像是他的名字一般“柔”,也要比那五原太守更有几分胆魄。

饶是如此,在听闻乔琰率军奇袭受降城下的时候,凑巧遇到那休屠各胡正在进行进攻之前的誓师,他也不由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但在意识到这誓师二字的含义后,他又不觉在心中浮现出了几分后怕的情绪来。

幸好……幸好这匈奴的长城内外联手,被她以这等雷霆手段给破坏了,若非如此,往小了说他这位护匈奴中郎将必定要因失职而遭到惩处,往大了说——

北边光禄塞一带的防线一旦沦陷,西河郡内的南匈奴又反叛,所造成的危害只会在黑山贼和白波贼之上!

“乔侯觉得,我们此番震慑能否达到效果?”

王柔眼看着乔琰的部从摆出凛然凶悍的气场,一边高声呼喝,一边将这休屠各胡的人头在广场上叠放堆垒,又在她的指派之下,其中的一部分环绕广场站定,颇有几分鸿门宴的气场,旋即出声问道。

他这问句中,要乔琰听来可没有那么多忐忑的情绪,反倒像是在问他们能否拿到足够的好处。

想想护匈奴中郎将任上有逼迫南单于自戕的,有直接兴兵换位的,王柔出身晋阳王氏,背后有世家支撑,想来更不怕这种场面。

而有这样一个盟友,还是一个在身份上最适合于对南匈奴发难的盟友,实在是此时最有利的事情。

“中郎将不觉得,有些人姗姗来迟,已经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事情了吗?”

王柔笑道:“不错,正是如此,不过还得劳驾乔侯,再于此地展现出几分威风来。”

现在虽没有什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说法,但在乔琰看来,王柔这话也差不离便是这么个意思了。

在前来美稷城前他们就已经达成了共识,光是震慑还不足以让这些生性反复之人记住教训,必须从他们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换个简单直白一点的说法,敲诈。

总归是五五分账,乔琰怎么也不亏。

也正因为两人的这番策略,在那左谷蠡王一眼看到广场中央堆积如山的休屠各人头,而问出了一句“何故如此”后,他的面前忽然冷光一过。

一把只有半截的短/枪扎在了他的脚前只有寸许的地方。

“……”左谷蠡王眼皮一颤。

若是对方的准头稍差一些,这把枪要么扎中他的脚背,要么扎中他的胸膛。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发难,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个不慎往后摔倒在了地上。

只支撑身体的一偏头之间,他就看到了一旁的头颅堆中,一张和休屠王同样对他来说眼熟的面容跳入了他的视线中。

他当即骇了一跳转回头来,却见这须臾之间,已有另一把短/枪,准确的说是那半截枪的另一半,被人指向了他的咽喉位置。

“放肆!你这是作甚!”他暴怒出声。

他话刚出口,就在一仰头间看到了乔琰沉静如水的面容,更也在同时于眼角余光之中见到环绕广场四周的兵卒,都在这一刻将手中的武器给举了起来。

这等随时可以兵戈相向的凶残表现,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他紧跟着又听乔琰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为大汉县侯,在五等列侯之中位居首等,你以南匈奴左谷蠡王的身份,也是能如此与我说话的?”

大汉县侯?

左谷蠡王狐疑地朝着王柔看去,见这位护匈奴中郎将丝毫也没对她这番说辞做出什么辩驳,猜测她所说的话或许诚然不错。

若真是县侯之尊,地位确实在他上头。

谁让南匈奴朝着大汉投诚,在这种情况下,连南单于也只是大汉的臣属,需要听从王柔的节制,而县侯尊称里的那个“君”字便着实是稳压他一头。

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先杀休屠各部,后以枪指向他这位左谷蠡王,是否太过嚣张了一些!

然而还不等他发作,就见王柔端着不辨喜怒的面容走上前来,以看似温和的语气说了句“乔侯且先住手,莫要伤了大汉和南匈奴的和气。”

左谷蠡王吐出了一口气。

王柔这话听起来还像是一句人话。

“和气?既然南匈奴和我大汉为盟友,那么进攻大汉边境的休屠各就该当是我等共同的敌人才对。”乔琰冷声回道,“我取休屠各人头来此,不过是想请诸位给个说法,与此部并无勾结而已,足下这上来就是一句何故如此,是想给他们讨还一个公道?”

她手中的半截枪的确不算太长,但在这等近距离之下,足可以作为取走这位左谷蠡王性命的利器。

而她话中的意味,更是让这位此时还坐在地上的匈奴左部高层心中震颤不已。

他倒是真想跟这嚣张跋扈的县侯追责,可她话中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的,她就是来排除个关系的,他若是还坚持要跟对方计较,反而要被连带着处置了。

在对方刀兵在手,又表现出了大汉一贯以来的强势之时,他除了坚决咬定自己跟休屠各胡毫无关系之外,着实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强忍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苦闷,一边小心地将乔琰手中的枪从脖颈边上拨开,一边回道:“自然不是,那休屠各为北匈奴分支,和我南匈奴有什么干系,便是中郎将也能证明,我等自居于美稷城后向来安分,绝无冒犯大汉之意。”

乔琰挑了挑眉,“当真如此?”

王柔继续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回道:“诚如左谷蠡王所说。”

见那把枪彻底从他的脖子上挪开,周围的兵卒也将刀兵收了回去,左谷蠡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没人告诉他,他们都表明了和休屠各没有关系了,居然还得拿出一笔米粮和马匹作为军资吧?

偏偏那护匈奴中郎将在言辞之间还颇为有理有据。

他说什么那乔侯两年前夺了并州刺史的权柄,也只是被罚个禁足而已,她有大汉天子在背后撑腰,就算调动并州军马将他们南匈奴给扫平了,最多再被禁足上一两年而已。

再者说来,休屠各部中的主力被歼灭,还能让他们这匈奴族群中少一个生啖人肉的败类,岂不也是一桩好事,拿出些许军资来,也算是对其的奖励了。

这打着清正风气理由的回馈,实则是好一场大出血。

左谷蠡王刚压下了呕血的冲动,又见乔琰让人将休屠王的人头专门找了个锦盒装了起来,送到了他的面前,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听得乔琰语气中似有几分歉意地说道:“我听闻匈奴部中有以勇士头骨为酒杯的习性,这休屠王乃是死于我箭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勇士,便以此物送给左谷蠡王作为压惊的礼物了。”

“……”这话着实让人没法接,更让此刻手捧锦盒的左谷蠡王只觉得她话中有话。

他又听得她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希望足下不要在某一日也变成我送给旁人的酒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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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音未尽,已在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县侯年不过十三四,做出的种种只让他大觉胆寒。

她话到此处便罢,又于浅笑转为朗声大笑之间拔出了扎在地上的半截枪,收拢回手中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随着她的动作,那周遭的士卒也飞快在赵云、张杨、典韦、徐晃等人的带领下跟随她离开。

这番足以凭借气势弥补掉不够训练有素的场面,直让左谷蠡王在原地愣神了许久。

而他刚回过神来,陡然意识到,此番给出去的军资里,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库存!

他恨不得痛骂上乔琰两句,却又在一个回头间对上了这堆垒成山的人头。

“……”左谷蠡王心惊肉跳地从另一张眼熟面容上挪开,决定将自己的崛起计划再往后推一推。

也好在他这一番破财免灾,总归是让乔琰不会再跟他计较休屠各之事了。

想想他跟休屠各之间的交流应当没有暴露身份之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就连王柔也在跟乔琰分开之前说的是,“此番南匈奴又交出了不少马匹,就算真有起事之念,只怕也没有这个对抗的资本,不说乔侯的军马在侧,便是我这中郎将的部从也能将他们压制下去。此番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是这样想的,却不曾留意到,乔琰在听到告一段落四字的时候,眼中闪过的一刹微妙之色。

告一段落?

乔琰嘀咕着这个词,心中直摇头。

若是她真觉得此番对战休屠各胡,算是打出了并州的气势,从南匈奴这里得到的补偿也足以再武装出一部分骑兵,就可以收手了,那么也着实对不起她此番的精锐尽出了。

她一向喜欢借着所拥有的条件达成最大的效果,现在也不例外!

事实上,无论是出兵河东平定白波贼,将其收拢到手下,还是出兵塞外袭击休屠各胡,又在班师并州的时候制造出这样的场面,若非各个州郡太守和刺史出于特别情况的考虑,做出了或是默许或是书面准许的表示,她这些举动都是有违律法的。

但如果——

如果她掌握了在并州的行军权柄呢?

或者说,如果她利用此事借题发挥,走出从只有列侯封号的虚名爵位,朝着一郡一州的实权位置跃进的一步呢?

这些就都不会是问题了。

先前的急行军中,或者说她在固阳城中眼见那等惨状的时候,除却心生悲恸之外,她趋于冷静的另一面也在思索着这种可能性。

她此前能在博弈之中谋夺出乐平侯的位置,能消弭掉挟制刺史造成的负面效果,甚至进一步得到刘宏的认可,那么如今,她也未尝不能再演一场戏。

这场戏过后,她便可以安静地等待刘宏的死讯了。

只是在此之前,她还需要再去见他一面。

——一场至关重要的会面。

在返回乐平后她朝着陆苑吩咐了几句,令她去筹备一些东西。

第二日,郭嘉一副不曾睡醒的样子找上门来,见到乔琰步出房门的样子不由一惊。

“带来的是何物?”乔琰仿佛不曾察觉到他的震惊,只用寻常语气问道。

郭嘉虽然惊诧,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了下去,“乔侯此前将并州边境上震慑、归化、诱骗的任务交托给我,更有意采纳我所说的杀胡赎死之法,那么便必定要对此番行动于中央有个交代。”

“故而我自云中五原各郡多滞留了两日,将深受边境所困扰的黔首之言做了个记录。”

他拱手,将手中的书卷朝着乔琰递了过去。

这本应该是个运筹帷幄,不等命令到来已先行筹备的表现,可在抬头重新朝着乔琰望去的时候,他又不觉有种被对方的神来一笔给震在了原地的错觉。

乔侯此举,乔侯此举——

着实让他只觉自己不曾看错人!

只因她此时身上所着,乃是一件白衣孝服!

而虽着白衣,她身上却仿佛透出了层层血气来。

这正是她此前远赴塞外出征而带上的杀伐之气。

她在此时一边翻阅着书卷,一边徐徐开口说出的话,也正是对她此举的解释:“我既为乐平侯,祖父又于乐平安葬,便当以半个并州人自居。”

“固阳之祸,只是这并州处境中的缩影而已,若无强横手腕之人统辖克制,迟早有一日,今日之固阳便是明日之并州。”

“死者无人追思,生者苟延残喘,那么唯有我这乐平侯,既得蒙陛下恩重受封于此,又何妨于三年前为祖父与父母守孝,而今便为并州披白衣告祭!”

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朝着郭嘉看来,“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乔侯所言不错。”

明知她此举中为民请命之意远不如权势谋划,可郭嘉又忍不住想到,她若真能保并州安定,谁能说出她半句不是来。

只要结果能够达成,何尝不是救一州之壮举!

而在他这心神恍惚之际,又忽听乔琰问道:“奉孝,你可愿与我一道往洛阳走一趟?”

88.088(一更)白衣入洛

郭嘉语塞良久方才问道:“乔侯竟如此信我?”

乔琰会选择不以上书的方式,而是亲自奔赴洛阳,并没有超出郭嘉的预期。

只因她如今所要走的路必定与常人不同,也绝无任何一个人的升迁之路可以被她作为参考,而她此番行动必定以小搏大,步步险境。

然而她竟说要请他一并前往。

在这等要事之中,任何一方加入的干扰都有可能让她的计划功亏一篑,而郭嘉认识何颙,完全可以做到在她将要功成之时给出致命一击。

这比之她上来便拿出的孝服打扮还要让郭嘉觉得心神不定。

但他看到的只是乔琰抬了抬手中的书卷,说道:“你既知我所想急我所急,已先一步备好万民书,实有推我上青云的意愿,也好让这边关谋划有施展的可能,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怀疑你有他念。”

“奉孝少年英才,有狂歌纵意之任侠气,何无胆魄与我一道同闯这龙潭虎穴?”

何无胆魄?何无胆魄?

在这等绝不能单纯以激将之法来定义的问话中,郭嘉只觉心中豪气油然而生,更有些遗憾未曾跟随乔琰一道前往塞外,亲眼见到她那可称为“将军夜引弓”击杀休屠王的一幕。

他俯身回道:“乔侯既如此说,嘉又怎敢不舍身相从。”

比起戏志才和程立,他也确实是最合适于跟随乔琰走这一趟的。

郭嘉虽是旁支却也出自于颍川郭氏,若要在京中协助乔琰走动,在这个评判人先看出身的环境中,要比另外两人容易太多。

何况他完全可以和乔琰分开进入洛阳城,谁让已经知道他这算是投靠在乔琰麾下的人也并不多。

这两条优势就足够了。

乔琰知道此事,程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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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当他在郭嘉离开后找来,并未提及有一道跟从的意愿,只是语气平稳地交代起了在乔琰清剿白波贼、奇袭休屠各期间,在乐平范围内的庶务安顿。

三年的时间,乐平虽有种种人口扩张和产业变革,程立作为被乔琰倚重有加,更作为镇守后方人物的乐平相,依然可说是游刃有余。

当然,三年的时间更足以让他看清,他当年对乔琰的看好是否有误,他跟随乔琰前来乐平又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

以一县之相的位置交托给程立,多少是有些大材小用的,但对他来说,这是三年磨刀,也跟这位上司达成初步磨合的过程。

现在他已经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了。

在将诸事汇报完毕后,他朝着乔琰俯身一拜。“乔侯此去洛阳,乃是险中求生,不止求乔侯本人之生,也求并州之生,请务必小心言辞方寸。烨舒二字的慷慨激昂已先为乔侯铺平了一条路,但这条路也需得有收有放才好。”

“此事我心中有数。”乔琰将他扶起之时,两人目光对视,其中有些话已在不言之中。

这种收放的尺度乔琰一向把握得极好,她此时虽然窥见了一抹机遇,但显然并未在此时失去冷静,程立想来也觉得不必担心她。

他只想了想又说道,“昔年立曾梦泰山捧日,选择追随乔侯之时恍惚得见明日高悬,想来乔侯此行必定顺遂,若有困厄之境也不需神乱。乐平诸事,在乔侯离开后也必一如往常,绝不会出错。”

程立在乐平表现得一向不如戏志才这般“活泼”,他年岁也确实要比乔琰的其他下属大上不少,但好像这种平日里的稳重,并不影响他此时也难得豪迈情绪上头,以至于说出了他昔日的梦境。

这句话……显然并不只是他在表达对乔琰此行的祝愿,更也是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对乔琰的选定。

也几乎是押注上了身家性命的选定!

乔琰心中动容,又觉在此时说出什么感念之言许诺之言,都未免失之轻浮……

她便回道:“仲德先生,如我有幸得还,更能自此驰骋并州,往来无忌,可否请先生届时做一件事?”

“乔侯请说。”

“请先生于立字之上加一个日字吧。”乔琰缓缓开口,话中分明不是在说一个笑谈。

程立就着这个被乔琰扶起的姿势定格住了片刻,忽然朗声笑道:“甚好!改这一字甚好!”

对时人来说,被上司提出改名,尤其是并非出自于避讳意图的改名,乃是好事而不是冒犯,尤其是昱这一字光曜煌煌,实打实的好意向。

梦中捧日之说被放在了这一个字里,乔琰这烨舒表字里的意味也无疑和这个昱字相互应和。

此为君臣相得!

因着这句话,程立不得不努力克制住了心中翻腾的情绪,看起来与平日里的模样并无什么区别,这才走出了乔琰所居之处。

他心中思忖,乔侯此去不可能是三两天内可以回得来的,在此期间,乐平该不能被人所看见的地方,他也得继续为君侯守护妥当才是。

当然,乔琰也没打算这么快就离开,起码的准备工作也是得先做的。

比如说,跟郭嘉恰好一道抵达并州的麋竺,在乔琰清剿了白波贼,确保了太行山口车马通道可行后,他也越发坚定了要跟乔琰做成这一笔买卖的想法。

经历过黄巾之乱后,如乔琰这般极有行动力的领袖,在麋竺这里,大概很难不有极高的评价。

不过在听乔琰只是想要以肥皂的独家销售,置换东海郡一处水玉矿藏的低价购买权限而已,麋竺又颇觉意外。

水玉,或者说白水晶确实剔透美丽,但如今贵族大多还是更偏爱于玉器和金饰,何况以这位乔侯显然更偏向于实干派的作风,也大约不会只是想着给自己打造什么器物首饰。

与盐铁官营的情况不同,玉石,准确的说是如水玉这等并不为主流上层审美所欣赏的玉石,如他们这等豪强大族确实是可以占据的。

这便也等同于是他们的资产。

如此一来,以这本就销量有限的资产去置换一种更有前景的货物,麋竺如何能不觉得,自己实打实是占了便宜。

要不是乔琰在意识到麋竺的神情后又立即增添了几个筹码,只怕这位东海麋氏子弟还要以为她要在这交易中挖什么陷阱。

只是他又哪里知道,此番对白波贼和休屠各的作战中,乔琰越发确认,在武器研发上短期内不太可能做出大幅提升的情况下,这望远镜的效果着实惊人,必须扩张产量,而不能只是零星一二个,自然要优先选择此物作为交易。

若无此物,徐州的粮食产量也是她颇为眼热的东西,她是该当换那个的。

好在这也只是第一笔交易而已,随后的筹码再行调整就是。

既得了乔琰的准信,麋竺也不必再在并州多留,当即带着第一批肥皂动身回返徐州。

想到送走了麋竺,除却她自己暂时了却了几桩事,戏志才也算是少了个与人当陪客的差事,乔琰就又给他找了个活儿。

“乔侯啊乔侯,”听完乔琰的话后,戏志才摇头失笑,“敢问我是否还得再备几份请罪书,以便您随时取用?”

戏志才简直哭笑不得,他被乔琰新指派的任务,正是在她离开乐平前往洛阳之前,再写上一封请罪书。

这……总不能是因为他上一次的请罪书代笔让她着实满意的缘故吧?

若真是如此,他还得算是在乔琰麾下就职中,开辟出了一项崭新的业务。

乔琰斟酌片刻后回道:“至多再有个一次吧。”

听她在这话中言之凿凿,戏志才想了想还是接下了这个差事,总归此事也不过是文笔揣度的问题,倒是不用像跟麋竺谈天一般,时时小心于莫要将身处乐平已经习以为常的消息给泄露了出去。

见他接下了这个差事,乔琰又着手开始处置先前的首功制实行兑现之事。

这并不只是分发粮食的问题。

程立早已经将需要用于发放的粮食给专门分拨了出来,因为此时不在耕作时节,秦俞手头的事务不多,他便将此事委托给了她。

有登记在册的库存在,先前的人手三十五石也不需刻意计算战功,分发起来也容易。

但是对先前的休屠各一战,却要稍微麻烦一些。

除却为骑兵所杀的胡人之外,剩下的大多死于前排那些投诚的白波贼之手,但按照首功制的计算标准,因前后排的贡献存在差异,分薄到了每个人头上,有最后结算是半个的,有接近一个的,也有最终达标的。

乔琰看了看手头的战功账簿,不由觉得有些眼晕。

那些个满了一个的好说,除却完成了为其赎死之外,该给出的多少奖励便是多少,连带着此战中取得战功的黑山军一道发放粮食。

这一笔奖励发放出去,乐平县内,尤其是乔琰掌控的军队气氛都活跃了不少。

——她的口头许诺自然是不如实实在在拿到手的奖励的。

此时又已到了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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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这些在乐平县中渐渐扎根的军卒看着领回来的米粮,也跟家中有个交代。

那么剩下的就是这些还没拿到一个人头的白波贼。

“我不打算做什么对参与过砍杀休屠各人的白波贼就宽限处理,”乔琰在将人召集起来议事的时候说道,“即便是只差一点就能从良的也不例外。”

“规矩之所以是规矩,就应当在实行的时候铁面无私,故而绝不能开什么先河。”

乔琰负手在屋中踱步而行,脸上的神情让人不难确认,她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旋即开口道:“你们觉得,让他们在秋末时节,以修路换取冬日生存物资,等待随后的出战机会如何?”

此前这个修路的建议就被戏志才提出来过,但当时提出此事乃是为了用黑山贼去吓唬周围的太守,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修路。

并州对太行山之外的联系可以依然保持现在的状态,有这等天然庇护在,乔琰也要安心得多。可并州各地之间的联系随着此后往来必然加重,倒不如先做出些改变的举措。

比如说,将道路拓宽到足以让车马并行的程度。

放在秋末冬初时候来修路,也不至于让这些白波贼不得不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劳作,生出跑路离开的想法。

只是这个劳工的报酬,还需要程立多加留意一番。

对乔琰这能者多劳的委托,程立并未犹豫就接了下来。

而处置完了这件事后,她便终于可以着手前往洛阳觐见一事了。

不过大约是因为近来在乐平的紧张气氛影响,加上先前的休屠各一战,赵云和张杨在取得休屠王的人头上没能分出个胜负来,现在这两人都少见地找上了乔琰,提及自己有跟从一道前往的意思。

乔琰却以赵云身为县尉不能擅离职守为由拒绝了前者,以从南匈奴敲诈来的马匹还需要整顿出骑兵人选为由拒绝了后者。

更加上她此行以轻车简从最妙,她连同样请求一道随行的陆苑和徐福都给拒绝了。

以至于最后除却车夫之外,她带上的只有典韦和郭嘉二人而已。

作为同行的幸运儿,典韦有些不理解的是,为何乔琰要专门让马车在离开乐平后行得慢一点。

这显然不是为了让马车行动之间更为平稳,好让她跟郭嘉在车中还能下一盘棋。也总不能是她有什么离开乐平不舍的情绪。

但反正他自从来到乔侯身边,手中的积蓄就慢慢攒了起来,如今瞧着乐平的发展他也能蹭到一点光,故而除却乔侯强制安排的普及识字之外,其他时候他反正是能不动脑就不动脑的。

以他所见,他还不如将精力放在打熬力气专研武艺上!

更好在有郭嘉这小子在,有人跟乔侯聊天谈事,她也不会因为路上无聊而抓了他当学生。

典韦可以说是在某些方面摆烂得相当有水准了。

乔琰掀开车帘,朝着神游天外的“保镖”看了一眼,不由觉得好笑。

她又听郭嘉说道:“秋末时节,虽无踏花赏景之闲适,但听秋风瑟瑟,见天青归雁,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乔琰收回了朝外看去的目光,朝着郭嘉问道:“你不问我为何不疾驰进京,更显并州情势紧急?”

郭嘉执着棋子落定,回道:“我虽不知乔侯在等什么,可总归是在等一个时机而已。射箭也需蓄势判定的时间,此番入洛阳,行前人未有之事,更需有一份耐心。乔侯机变之才非同寻常,若需以快打快,绝不会如此时一般。”

乔琰笑了笑回道:“奉孝懂我。”

时机啊……

她确实是在等一个时机。

谁让如今正是大汉最坏的时代——

中平四年九月,凉州贼平叛无果,马腾、韩遂共推王国为主,复又寇掠三辅。

中平四年十月,零陵观鹄自号为“平天将军”,侵略桂阳,急报送抵京城。1

同月,幽冀之乱于四方调兵后未能平定。2

也正是在这十月,并州乐平侯白衣入京,乞请擢贤能,就任度辽将军。

89.089(二更+14w营养液加更)敌……

洛阳的冬日与去岁没什么不同,但又好像在今年有些区别。

刘宏朝着殿中祈请的乔琰看去。

玉堂殿大火之后他以修缮宫殿的理由继续征收钱款,到如今已有两年多的时间过去,这玉堂殿依然未曾修缮完工,他便依然居住在嘉德殿内。

那也是上一次他用来接见乔琰的地方。

但显然这地方现在既为天子住所,就不那么合适用来做这件事,故而这一次的会见放在了兰台。

这座本应当是修编史书的地方,在刘宏移居南宫之后,就作为了书房来使用,此刻窗外竹影自开启的窗扇映入殿中,因西斜的日影被拉长成了交错的线条,一直延伸到乔琰的面前。

这缕斜照入殿也让她身上的白衣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血色。

张让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虽然说早知乔琰是个胆大包天的,却没想到在离开洛阳的三年之后会见到她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刘宏面前。

谁敢如此晦气地穿着孝服出现在天子面前啊!

这几代皇帝连三公葬礼丧仪都很少亲自出席,显然也是对此颇有避讳,偏偏乔琰如此堂而皇之地以接受天子召见为由,穿成这样便踏入了兰台殿内。

尤其是,听听她先前都说了什么吧。

白波贼扰乱并州,她便“擅自”出兵将其平定。

休屠各胡入侵并州,屠杀了固阳县中县民,她继续“擅自”出兵将其平定,甚至还带着休屠各人的头颅往南匈奴走了一圈,正是为了达成震慑的效果。

若是人人都可以这般擅自行事,岂不是这天下的秩序都要乱了。

好在她还总算知道,这般出兵确有不妥之处,因此前来洛阳跟刘宏汇报,但她请罪请到了一半又说道:

“祖父坟茔祀庙位处乐平,琰为乐平侯自当守其安宁。祖父生前有拱卫大汉安宁之志,琰也当以其为己任。”

“如今并州不平,民生不安,若让休屠各胡张狂行事,自固阳道大举进犯,破光禄塞,突长城阙口而入,南匈奴伺机崛起,联手休屠各反叛,白波贼以为有利可图,染指并州西南,则并州与祖父祀庙皆不可保。”

“琰无能,不能防患于未然,只能将休屠各胡击杀殆尽,挑唆白波贼首领反目,瓦解这山匪势力,以及以休屠各胡头颅震慑南匈奴。”

“逾矩之事实为无他法之举。臣心中有愧,有愧于陛下对臣的倚重恩厚。”

听着好像是挺诚恳请罪的。

结果这话才说完,她就已经把话题一转——

“只是恳请陛下严惩征兵之人后,重设度辽将军,守并州安定,则琰不必以孝服告慰祖父,告慰并州。”

“固阳之祸,生者寥寥,民无保全尸,无后人祭祀,实为惨剧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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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让觉得自己想要保持住脸色的稳定着实不太容易。

这位乔侯也未免……未免太过于……

张让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此刻所觉乔琰的不加拘束,张狂任性,逾制行事。

他唯独能想到的只是,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两年前乔琰也是这么干的,总归也是为了并州的安定问题,所以她先限制了刺史和太原太守的行动,而后大刀阔斧地开始行动。

偏偏这两年前的请罪和刘宏对她处以的禁足惩罚,好像在她这里着实不痛不痒,明明解除禁足的时间距离她如今上京城来告罪,都还没有两个月,她居然愣是没有一点从前事中吸取教训的想法。

唯一的区别只是,这次她是不打算只用写信这一招来请罪了,她干脆自己亲自来!

甚至还不忘再给并州捎带来一句话——

并州的局势混乱成这样,虽然目前还不曾引发出什么麻烦的后果,但若能增派人手担任度辽将军,统辖边境督军,想来不至于出现问题。

这话……大多数情况下,反正是不会从前来请罪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张让小心翼翼地朝着刘宏的方向看了眼。

时未彻底入冬,这位天子身上已经多加了一层夹袄穿在内,看起来身形还算丰腴康健,但他的面色却显然没有那么好。

好在他坐在上首,稍有几分的面色暗淡也被隐藏在了光影之中,反而看起来有种阴晴不定的样子。

“度辽将军?”

刘宏将这四字在口中转圜了一圈,看似并无波澜的面容之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大约也只有他自己会知道。

三年不见,这当年只有十一岁的女童,如今也已经有了十四岁。

除却跟这周遭的青竹一般拔高的身形之外,让刘宏毫不意外的是,她此时眉眼锋锐,有若一把被打磨成型的锋刀利刃,更有一派毫不掩饰的经历沙场征战得胜所形成的桀骜。

寒气已入洛阳,她身着白衣更有寒霜之色,偏偏这骨子迸发出的意味……

她实在已如她此前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像是她给自己所起的表字一样,成了一把凛然业火,将试图踏足并州境内的都给一并焚烧殆尽!

倒也……倒也没有辜负他的期许。

只是当这刺头亲自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刘宏越发生出了一种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的错觉,更不免有些怀疑,这样的一位孤将能臣,到底还是不是他,或者说是他的继承人所能够掌握的。

他收回来些许的目光在乔琰给他送来的请罪书上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又拿起了一旁记载她此番战果的实情奏述看了一遍,越发有这种感觉。

若是她此番没有亲自进这洛阳城来,而他收到了这样的两封玩意,只怕还得找个人来将她拎进洛阳来。

但现在嘛……

她将话说完,毫不避讳地朝着他看过来,脸上写满了好一派想要他这位天子给并州做主的期待,以及请罪归请罪,却也铁骨铮铮绝不悔改的铿锵之气。

好胆子。

好一个乔烨舒!

刘宏甚至还觉得有那么点好笑!

再一对比最近冀州幽州荆州凉州的四州战况,并州这地方,虽的确不是按照规章制度出兵的,却起码没让他看到又多一处起火。

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满意的。

不过这种满意显然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这会儿他忽然有点后悔将崔烈指派到并州去当这个并州刺史了。

那家伙能在朝堂上说什么支持放弃凉州,可想而知也不是什么太有胆魄的人。

以至于刘宏放纵乔琰的意思是达成了,试图稍稍勒紧这匹烈马缰绳的意愿却显然是一点没沾边。

但在各地火起的当下,他就算有心计较此时,现在也没这个多余的精力。

他只在此时问道:“那么你以为何人能做这个度辽将军?”

乔琰似乎早考虑过这个位置,想都不想地答道:“皇甫将军。”

“他不行。”刘宏快速否定了这个答案。“他另有安排。”

他的确对皇甫嵩的兵权有所忌惮,可好在,对阵凉州之战证明了皇甫嵩并非真能够百战百胜,也让刘宏对他的戒备稍有减少。

如今凉州战局陷入僵持状态,马腾韩遂以及那王国贼子越发嚣张跋扈,甚至从凉州突破到了三辅地带。

在傅燮战死之后,皇甫嵩便多次上书请求出战,刘宏犹豫至今,还是打算重新启用皇甫嵩。

既然如此,皇甫嵩就不能成为度辽将军的人选。

然而他话刚出口,便见乔琰的脸上丝毫没有被否决了建议的郁闷,而是闪过了一丝喜色。

这孩子素来的敏锐在此时也照常发挥,不过想想她上一次面见天子时候的情况,倒也不算奇怪。

她显然已经意识到,他既说的是皇甫嵩不适合做这个度辽将军,也就意味着他其实没有否决这个建议。

于是她并未气馁地继续说道:“度辽将军需督战并州对峙胡虏之事,必得有勇武之力和统兵之能,此前皇甫将军的族叔担任过这个位置,而皇甫将军也有此本事,故而这般建议。”

“可若是陛下觉得需对其有其他安排,不便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不知那孙坚孙文台如何?此人之忠心和敢于舍命的勇武,在平定黄巾之乱中已表现得淋漓尽致,若以其为度辽将军,料来也能胜任。”

“他也不行,”刘宏否定道,“凉州之战,他有小处获胜之功,大处未成之过,但也确实是个良才,被调离后现如今正在长沙太守的位置上。零陵有贼寇作乱,长沙、零陵、桂阳三地连在一处,我有意让他自长沙出兵平叛,不宜挪往他处。”

乔琰想了想,又问道:“那曹操曹孟德呢?”

“我听闻他先前在济南相的位置上有肃杀清正之风,如今返回家中赋闲,黄巾之乱时他曾以骑都尉身份出征,其人武力不如傅南容、孙文台,却在整治军中风气,操持军务上自有一番本事。料来也可当此大任。”

刘宏没对这个回答给出否定或者肯定的评判,只是在沉吟片刻后徐徐开口问道:“为何举荐的都是这些在黄巾之乱中与你有过交情之人?”

这种颇有斥责为何任人唯亲意思的话,若是换个人在刘宏的面前,此时怎么也该有些焦虑了。

偏偏乔琰就是能够很坦然地回道:“所谓举荐,必得知其才,知其人,方敢于陛下面前推举,否则若其仅有虚名传世,贸然举荐唯有德不配位而已。臣深受陛下信托,必不能行此事。”

听了她这回复,刘宏有一阵子没出声。

平心而论,换做是在早几年间,她干了这等先斩后奏的行为,他非得让她去大牢里蹲着,再不济也得是将这乐平侯的爵位给褫夺了,总之不能让她这么舒坦地在这里跟他交流什么度辽将军的人选。

但放在今时不同。

就像他为了解决天下各处眼前的局面,不得不重新启用州牧制度一样,此时的破格,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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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为的。

尤其是在他越发感到心力交瘁,刘辩这个有何进支持的皇子又并不合他心意的时候,他深知自己的确需要一些特殊的臣子。

而乔琰在此时的回答无疑是让他满意的。

她所提名到的人物都是她所认为的适合,而不是这洛阳城中的某些贵胄。

但曹操这个人选他也觉得不可行。

这同样是一个他需要放在特殊位置的人。

多年前他就有意于成立一支军队,由他自己亲自统率。

那零陵叛贼观鹄起兵,自号什么“平天将军”,将他给气得不轻,好在张让颇懂他的心意,对他提议道,既然对方要叫平天将军,陛下何不自号一个“无上将军”,将那些个乱臣贼子都压在下头。1

最好还能以此将军之名自成一军,震慑京畿之地,也好叫那些叛贼知道当今天子文治武功均可称道。

刘宏自己都知道这话听来实在幼稚,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被这种说法再一次激起了成立西园八校的野望。

如若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即便他还需要仰仗于外戚替他做一些事情,也大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将这支军队交到他信赖之人的手中,作为立储之时的支持。

如今已有成立这支军队的条件了。

先时的卖官鬻爵积累起的钱财一部分自然是要用来满足他的享乐需求,另一部分正可以充做军资。

准确的说,培养一支天子私兵的军资。

唯独缺少的部分,在曹嵩有意捐钱谋一个太尉位置,加之赵忠建议他可将关内侯的爵位拿出来售卖后,约莫也是够了。2

现在唯一的问题只是,他要以何种方式来举办这件事,而不至于引发其他人的想法。

天子私军就该是天子私军,而不能是什么人都能将手脚都给伸进来的地方,他至多因为曹嵩的捐官,考虑考虑将曹操这个忠直之臣放在其中,却绝不能让世家和何进那屠户插手。

在这等想法之下,他看向乔琰的目光便不觉平和了几分。

她此番入京极有可能给他带来了一个极其特别的机会。

有没有可能,以遴选度辽将军的理由,从那些落选者中选出他这西园军的校尉来呢?

刘宏的指尖在桌案上摊开的奏报上轻叩。

乔琰有备而来,连带着那封请罪书,奏报书,民愿书之外还带上了一件东西,正是被休屠各人在屠戮了固阳后,留于石壁之上的画作。

这本是乔琰为了说明休屠各人此番行事凶残的证明,可在此时的刘宏看来,却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因这拓印显得不甚清晰,看起来便只像是众人环视锅中之物,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便是他此时所处的境遇。

他从昔年的解渎亭侯一朝登天到帝王位上,利用酷吏宦官,将权力收拢到了自己手中。

但在这小民心态的驱使下,他依然相信,唯有制衡到决定性的力量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才能让他放下心来,否则这些世家、外戚以及各地的起义势力,都像是要从他的身上瓜分走一口肉的敌人。

所以即便是选私军,他也得小心为上。

他并未意识到,因他长久将目光停在了那张拓印画作上,且眉眼间的情绪竟隐约有几分共情,让乔琰瞧出了几分端倪来。

他只是随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此事让我考虑一番,曹孟德也不太适合这个位置,或许可以从军中挑选一番,你且先下去吧。”

见乔琰听了这话准备退下,他又喊了句“站住”。

刘宏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被这趁机选拔西园校尉的事情给分去了心神,他差点忘了件事。

乔烨舒这家伙说是来请罪的,总不能真就让她一番奏陈就给蒙混过关了。

若真是如此,往后个个都得按照她这做派来了。

上一次是禁足两年,这一次的祸闯得更大,可偏偏不适合按照上一次的惩罚方式。

如今周遭起事频频,尤其是有些起义军没有别人的本事就想着照抄,趁着那黄巾之乱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时间,又重新打起了这个旗号。

虽有当年乔琰和那张角的一番辩论,让这些人的规模比之他预料的小了不少,但顶着张角的那一套话术,总归是要比他们空口白牙地挑唆人容易得多。

这个时候若是将她禁足了,说不定还给了那些人由头,甚至若真遇到了特别的情况还得让她派上点用场。

但教育是一定要教育的。

“去尚书府,传朕口谕,你在京中这阵子好好接受尚书令的教导,”刘宏沉声说道,“再有此等僭越之举,别以为朕真不会罚你。”

乔琰躬身称了句是,却在垂眸之间闪过了一缕深思。

不对劲……

刘宏此番的反应跟她所预想的有些出入。

提出在并州境内重启度辽将军职位,确实是她在跟郭嘉协商后敲定的以退为进之法,但这并不意味着已经退到了可以消弭掉她擅自动兵罪责的地步。

包括此前她与程立在离开乐平前的告别中所说到的,此番来洛阳必得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可如今看来,刘宏竟有些轻拿轻放的意思。

除非——她此时提出设立度辽将军的建议,恰好切中了他的什么盘算。

在中平四年,或者说在中平四年到中平六年刘宏病逝期间,有哪一件大事是与之契合的呢?

乔琰心中思忖,却只在抬头之间做出了一副“听从教导”的样子,被张让给领了出去。

而后,她便被刘宏派出的禁军给“押解”去了尚书府。

算起来这现如今在尚书令位置上的,还是个在黄巾之乱时期结识的熟人。

在钱塘一带的叛乱平定后,这位在彼时被封为钱塘侯的主将,被刘宏征召回了洛阳。

大约是为了防止他的手中再度拥有过高的兵权,刘宏相当干脆地给人丢到了尚书令的位置上,整整三年都没有挪动过。

当然,要挪也基本挪不了了,尽管有曹节一度出任尚书令,大大降低了这个位置的含金量,这也是参知政事的内朝最高官员。3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卢植。

看到乔琰忽然被人带过来,还是以这般形象,饶是卢植自认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都不免在此时愣了一愣。

他此前也不算跟乔琰断了联系。

比如说,在中平二年元月的大疫之前,乔琰还曾经写信给他,提醒他注意防患传染疾病的情况,再比如说在乔琰因为挟制刺史之事被禁足后,卢植还写过信来,提醒她虽要年少轻狂,却也最好注意一下尺度。

当然,以乔琰的眼光看来,彼时卢植的那封书信里,与其说是提醒,倒不如说是鼓励,谁让卢植自己就是个文可安邦武能定国的存在,更是一向有一把铁腰板。

所以先前在听得刘宏让她前来听从尚书令教导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刘宏可能不是让她来修身养性的,而是让她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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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大汉文人武德典型表达的。

也诚如她在前来此地的一路上所猜测的那样,在乔琰将她近来在并州的“战果”汇报给了卢植后,这位当世大儒不仅不曾觉得乔琰需要接受什么教化,反而合掌笑道:“烨舒此番当真是,当真是大快人心!”

乔琰轻咳了一声,小声提醒道:“子干先生慎言。”

这把她押送到此地的禁军还在这里呢。

卢植旋即正了正面色说道:“既然有陛下委托,那你在京中这些时日,便跟从我一起学《书》吧。”

他又朝着那禁军说道:“请将军转告陛下,乔侯此番所犯下的过错我已知晓,既然昔日是我与皇甫将军一道向陛下举荐的乔侯,自然也该当负起这责任来,必不让她任性妄为。”

卢植的尚书令是官职,他所提及的《书》也叫《尚书》,记载的乃是古代诸侯处置国家事务的官方记载,以及与臣子的对答。

他甚至在尚书令位置上实践以及研究《尚书》的时候写成了一本书,名为《尚书章句》。

这么看起来刘宏的处罚在名目上是没错的。

学习此道正能增长些处置政事和上奏的智慧,起码也能对外有个交代。

但怎么说呢?

卢植在家乡教导弟子的时候,教出的一个徒弟刘备,怎么也该算是个敢挑担子的,教出的另一个徒弟公孙瓒,这会儿就因为渔阳之乱正在率兵与张举张纯交战,这可都不像是什么谨言慎行之人。

在洛阳的谁没点消息门道,也大多知道这么回事。

那这个“处罚”的意义就比较微妙了。

甚至于在卢植将乔琰领进内院后,因没了那禁军在旁,他复又将乔琰的举动称赞了一轮。

又在问起了她这两年间在乐平的所得后,不由摸着胡须发出了感慨:“如今各地乱起,空有经学在腹,若非郑康成这等济世之才,也难有足够的名声得以保全,各地死于贼子之手的太守便是例子。烨舒能有搏虎杀胡之力,实无愧于我当年对你的评价。”

卢植并未真正见到乔琰训练手下的样子,更不曾知晓她在奖励兵卒的时候到底采取的是何种制度。

他所听到的简化版本只是乔琰剿灭了并州境内的两支山贼,在将其收拢后以其作为兵力奇袭休屠各胡,那么想想他自己昔日在九江平叛的样子,更只觉对方的王佐之才评价名副其实。

她虽是女子,也实为大汉有救国之能的良才。

只可惜也不知何时能有机会见到她从实权官职做起。

也或许,刘宏让她来学尚书,也多少有几分这般的意思?

卢植有些拿捏不透刘宏的心思。

尚书令这位置近年来的权柄大大削减,顶多就是有些谏言的资格而已,至于听与不听,也纯属是个运气问题。

在他旋即听乔琰提起,她此番前来是希望陛下给并州重新安排一位度辽太守,以确保能在对阵鲜卑和匈奴之时有人统辖作战,他竟也不觉有些眼热,不过他并未在面上和话语中表现出来,只是同乔琰问起了她前来京中所带随从的住宿问题。

乔琰既然被刘宏丢过来学书,倒不如让她的随从也住过来,免得有什么行动上的不便。

“我此行只带了一名近身侍从以及一名车夫而已,若是能在尚书府内安顿下来便再好不过。”

只有两人也确实不会造成什么麻烦。

可大约卢植都没想到,说是说的两人,实际上是三人。

乔琰在出行之前选择车夫的时候便格外留意过,选出的这人与郭嘉的身形格外相似,当此人驱赶着马车拉入尚书府的马厩,而后与典韦一道来见她的时候,抬头露出的赫然是郭嘉的面容。

见到乔琰这堪称玩闹的处罚,郭嘉端详了一番桌上已然写就的一个“静”字,笑道:“看来乔侯今日已算是过了一大关了,当今这位天子的性情,被您拿捏得格外明白。”

“不,你这话就说错了。”乔琰抬眸朝着他看来,“甚至于今日见到他后,还出现了一点变数。”

不过好在,是一出在可控范围内的变数。

若是站在后世人的角度看来,尤其是有今日亲眼见到的刘宏表现作为佐证,将其言行抽丝剥茧分析,他对乔琰此番行事的明惩暗赏,只有一种可能。

他还不巧多说了几个字,将“从军中挑选”几个字给说了出来,进一步验证了乔琰的判断。

她在退出兰台殿之时,所思虑的那件对刘宏来说有利的事情,正是借着选拔出度辽将军的机会,继续他的中央集权之路,也即趁机成立那在中平尾声出现的西园八校。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个选拔的好时机!

并州苦寒之地,度辽将军不止不是个肥差,旁边还有她这么个刺头,难保不会出现一出箭迫度辽将军之举,若真要选拔,所来的必定罕有出身。

这无疑要比起原本的西园八校选拔更符合刘宏的利益。

但这么一来,可就跟乔琰原本的想法有些违背了。

她原本打的主意是先将自己逼入险境,引动洛阳之中的势力做出表态,进而被往刘宏孤臣的方向再走一步。

也唯有这一个“孤”字才能让她谋夺到更大的利益。

现在她的处境太顺了,反而麻烦了起来。

不过……也不算没有抢救之法。

“奉孝,”在郭嘉尚在思忖乔琰所说的变数为何的时候,他又忽听乔琰开口喊了他的名字,“我想劳烦你去做一件事。”

“既请我一并来洛阳,我总得有事帮得上才好。”郭嘉朝着她行了一礼,“乔侯但说无妨,嘉必定办到。”

“请你明日去拜访何伯求,替我转达一个消息给他。”

乔琰眸色沉沉,在郭嘉朝着她看来的时候,只见其中笑意之下的算计之色,但方今之时,人若不做出谋算唯有死路一条,这般模样反倒让他心中安定不少。

显然今日的面圣变故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态。

“何伯求为三公府从事,却也跟袁氏兄弟过从甚密,与大将军府的关系也不差,我想请你告知他——”

何颙跟袁绍在党锢之祸期间,甚至该算是一并宣誓过的盟友才对,由此人来转达消息,简直再合适不过。

“就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我有一事想通过他告知袁本初。昔日我胁迫刺史张懿,得罪了他们汝南袁氏,现如今我将这账还回去,也算是表达我修复关系的意图。”

这个消息的分量还真能达成这个目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天子有意打着选拔度辽将军的幌子筛选直属禁卫军,若要安插他们的人手正该在此时。”

“不过,我不是毫无条件告知此事的,若是未来选拔出的度辽将军与他们有联系,绝不能限制我在并州境内的练兵之举!若有违此言,我今日能告知此事,明日也能做出其他安排。”

郭嘉被这消息给惊了一惊。

但他很快意识到,乔琰将此事泄露给袁绍等人,无疑是对她来说的最优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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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也正因为有她提出的条件,才越是容易取信于人。

他更是看到乔琰提笔,在那重新换了一张的纸上,写下了一个“变”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再提醒他们一件事吧——”

“狗急了还会跳墙呢,别把当今天子逼得太急了。”

他都觉得自己是鼎中滚肉了。

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的……对吧?

90.090(一更)故地重游

当然,郭嘉在找上何颙的时候所说,倒不至于真将乔琰所说的那个狗急跳墙的比喻给说出来。

该说不说,能驾驭戏志才和郭嘉这般人物,乔琰本身在促狭调侃之上,也委实是个人物。

想到她彼时写下的那一个“变”字,竟隐约有种风云尽在掌中的气势。

在听完郭嘉所说的“潜藏人选也需谨慎,以防陛下收回想法,甚至对士族从中横插一手不满”后,何颙狐疑地朝着他看来,问道:“乐平侯以何笃定于陛下会行此道?”

何颙其实更诧异的是,他总觉得自己从洛阳送走郭嘉,看他前去洛阳访友,分明还只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情而已,怎么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他便成了乐平侯的说客了。

何颙倒不至于觉得郭嘉这是什么被人诱骗的行为。

这位跟他差了不少年纪的好友,他虽没给出个如荀彧一般王佐之才的评价,却也对其本事心知肚明,更知道他绝不是会将自己的前途轻易卖给什么人的性情,可见那位乐平侯是真有本事。

尤其是她还真的敢用人。

此等惊天消息换成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不敢交给一个只认识了不到两个月的人来说,但何颙也不得不承认,倘若这消息属实,那么看似跟她联系并不密切的郭嘉,确实是一个最为合适的传讯人选。

因为没有人会将他和乐平侯联系在一起。

郭嘉闻言回道:“只因乐平侯今日孤身面圣,所见即为所得,更因为从光和七年年开始到如今,乐平侯于乱象之中崛起,从未一个错误的判断。旁人只见得她青云直上,享有民誉,这难道只是她的运气要比旁人要好吗?”

以何颙这等眼界,自然不会有这种想法。

乔琰年不过十四,却已有今日之地位,比之如今尚需得依托何进的袁氏兄弟,在何颙看来还更不该被放在年轻一辈的辈分之中。

那么她此时让郭嘉传来的话,也就显得格外重要。

在将郭嘉送走后,他当即去找了袁绍。

乔琰所知的人物关系也并未出错,如若说袁氏嫡长子袁基已于九卿位上开始打熬政治资本,其同胞兄弟袁术走的是恣意横行的军统升迁,那么袁绍便是士林党人之望。除却他未能功成的并州留取后路之举,他在既定的目标上所执行的并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故而对何颙来说,这确实是他极为看好的英雄人物。

他将乔琰让郭嘉所转述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袁绍,果见对方很快压下了那点因为消息来自乔琰而生出的薄怒,而是沉思着思考起了乔琰给出的情报。

刘宏想要用一种更加隐秘的方式选出早有计划的西园八校,这可能吗?

很有可能!

零陵观鹄尚且只是给自己封了个平天将军,渔阳张举却是实打实地给自己封出了个天子出来,马腾、韩遂这些西凉贼子更是将手伸到了三辅地带,处在天子位上的那位必定要对自己现如今所拥有的权柄珍而重之,甚至觉得尤有不足。

而以袁绍所见,刘宏近来看似依然倚重何进这位大将军,却时而表现出反复的做派,也在这看似的恩重之中,依然保留着宦官的地位。

按理来说,外戚掌兵,在东汉乃是常态,譬如和熹皇后的兄长邓骘,譬如顺帝、桓帝皇后的兄长梁冀。

可或许是因为桓帝的最后一任皇后窦氏之父窦武意图诛宦,触犯到了天子的权柄后为刘宏所杀,导致这位天子对何进的心思也是提防重于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借用一个别的名头来选拔天子私军,既可服众,也可免于旁人插手。

那么,乔琰在获知这消息后选择告知于他们,这可能吗?

同样可能!

此女虽让袁隗在朝堂上丢了脸面,也让张懿被迫退出并州,可从未触犯到袁氏的根本利益。

袁隗从三公位置上下来,归根结底也是正常更替,而非是遭到了什么波及影响。

正如她所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经由短时间内利益联合起来的人。

士族所要的是进一步掌握行动自主权,让这世上再不至出现党锢之祸的重现,而乔琰想要的是并州不至发生危及到她那乐平的动乱。

凭借这两个在此时恰好有交汇点的诉求,形成利益同盟并无不可。

因这是双方牟利之事,她的举动才有了足够的信服力度。

袁绍心中一番思量后朝着何颙问道:“伯求如何看待这条消息?”

“这是一条试一试也不吃亏的消息,不过或许对本初来说是个坏消息。”何颙回道。

说是说的坏消息,在袁绍的脸上却并无多少不悦之色。

他又如何不知道何颙所说的坏消息是个什么意思。

若是要按照乔琰的建议行事,他们在此番选拔中只能是潜藏人手,在背后为其出谋划策而已,像是袁绍就不能按照原本的计划,在西园八校中占据一席之地。

但从大局考虑并无不妥。

何况,试一试也不吃亏。

如若天子又改变了主意,不想就着被乔琰推断出的想法做事,他们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顶多就是在操作此事的时候需要如乔琰所提醒的那样,千万别踩过了线,以至于招来刘宏的猜疑。

因此袁绍问出的第二个问题是:“那以伯求看来,此事是否需要告知于大将军?”

西园八校的校尉位置,不是他们袁氏一门可以吃得下的,若真如此,袁氏再如何门生满天下也不能免于暴露在人前,甚至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告知的一多,在拿捏这个踩线尺度上便难免麻烦了起来。

袁绍心中不由腹诽,乔琰看起来是在弥补此前和袁氏的交恶,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交到了他们的手里,却也在同时丢过来了一个烫手山芋。

何颙想了想,回道:“可以先不必,且先等待正式选拔的情况提出再说,而后请本初留意一个人的动向——蹇硕。”

“如若此人加入到选拔的行列中,那么乐平侯所说之事必然不假,此时也有足够的理由与大将军告知此事。”

他们要是直接说,是因为乔琰给出的消息做出了这一判断,以何进的头脑和对那乐平侯的认知,绝不会以为此事是真,甚至可能耽误大事。

但若是有宦官以看似玩闹、意在校验之类的理由出现呢?

结合着选拔私军的消息,就多少有些微妙了。

“伯求所说不错。”袁绍深以为然地颔首回道,“不过这样一来,何止是那乔烨舒和我袁氏之间的矛盾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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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此事化解,倘真能进一步掌控局势,算起来还是我们欠了她一个人情。”

“这又有何妨呢?”何颙反问道。

这确实无妨。

乔琰已经用其在乐平的行为证明了,她与常侍毕岚的交好为的是那龙骨翻车,仅仅是看中了他所掌握的奇技淫巧而已,并非真与那宦官势力有过从之交。

本质上来说这是个极其走极端的实用主义者和实干家。

从她此番果断将刘宏给卖了的举动来看,只要有足够的对她、对乐平、对并州的好处,她并非是不能被拉拢的存在。

而此等允文允武的少年奇才,纵使明摆着只想要立身于正,各不偏颇,也只为己谋利图权,却未尝不是一个绝好的帮手。

袁绍朗声笑道:“不错,此事无妨,日后偿还就是。何况若真有这度辽将军的擢选,那赋闲在家的曹孟德只怕也是坐不住的,让他请他那侄女喝酒还债就是。”

曹操的立场确实因为其祖父的问题怪了些,但他跟袁绍的交情却是实打实的。

反正大家之间的关系债算不过来了,那就换个人来还债好了!

现在对袁绍来说更重要的是,当他不能参与此事的时候,要选择谁来代表袁氏的利益。

淳于琼……到底还是太明显了一些。

这头袁绍盘算着去寻族中长辈问询一番,那头乔琰开始了自己跟随卢植学尚书。

只是,虽说是为了应付差事的意味更重些,卢植所选的开篇一文,还是不免有些让乔琰意外。

他选的是《尚书·商书》之中的说命。

说命之中的“说”可不是言说的意思,而是傅说,也就是辅佐武丁中兴的贤臣良相。

说命三则1所记载的正是武丁和傅说二人的君臣相得,包括了武丁如何梦贤而得,听从傅说之谏言,以及君臣问答之言。

从表面上来看,卢植选取此文教授还是按照刘宏的指派在做事。

这一来表达出了一番他对于刘宏能效仿古之圣君的期待,二来也是让乔琰好好学习一番,“正常”的臣子到底是如何给君主提出建议的。

但是想想在光和元年的日食之后,卢植提出了八策政要上书,尤其是其中的赦宥党人、安葬宋皇后亲属,建议刘宏不要再积蓄私财的建议,言辞不乏辛辣,却均没有被刘宏采纳,可想而知,他是知晓到底有无可能出现说命之中情景的。

这个举动就颇有些讽刺的意思了。

但反正这跟乔琰这个无辜的学生没什么关系。

她落笔端正地将其中一段给认真誊抄了一番,让刘宏派来校查进学成果的禁军送去了他的面前。

刘宏展开因要呈递给君王而刻意换用的绢帛,便见其上写着——

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菲说攸闻。2

翻译过来,再结合结合乔琰的意思就是:

陛下说得对,人要多读书,还要多读古书,从中学习到先贤的本事,做事也要多学学古训,所以不能自己头铁瞎莽。

我现在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学识浅薄,行事无端了,今天尚书令跟我说了这一段,我深受触动,所以我将这一段抄录下来,送到陛下的面前。

刘宏都差点没被她这举动给气笑了。

她要是真得算是见闻浅陋,那之前的那些个请罪书和那篇州牧封建论到底是谁写的?她要是真觉得自己做错了,还能只抄书不加两句自己的想法?

再者说来,这行事师古,到底是哪个古,可见她自己这里是有一番想法的。

但好在这在明面上也算过得去,刘宏摇了摇头,权且将其搁置在了一边。

不过在斟酌私军校尉身份的时候,因人选让他有些纠结,他便顺口又问了句,“她自抵京城见了哪些人?”

猜到刘宏会问这问题的张让回道:“从昨日到写完此书,乐平侯都在卢尚书的府内,倒是方才她说想往祖父的故居走一趟,卢尚书也觉得分属应当就让她去了,路上似乎没遇到什么人,此时已在那延熹里的故居之内。”

“延熹里……”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刘宏忘记他彼时前往此地探望乔玄时候的场景。

因自己的身体越加不堪,他也越发不想去回想那些濒临死亡时候的画面。

想想以乔琰的身份,要选择在此时回到祖父生前故居探视,确实是合乎情理之事,他也就摆了摆手没再多问下去。

而乔琰已经推开了这座小院的大门。

在她离开洛阳之前,因祖父的旧仆不愿跟她往乐平去,只想着替老主人打理此地,乔琰便给他留下了一笔经费,故而此时登门所见,竟恍惚还是当年景象,并未有什么尘土覆盖,落叶满庭的景象。

甚至大约是因为那老仆不必照顾主人,也没甚其他事情可做,将自己平日里的精力都用在了洒扫之上,就连那堂屋那刻有“永受嘉福”四字的瓦当,都好像被人间隔一阵就擦拭一番,也保持着异常干净的状态。

尤其是在内院之中的菜畦,也依然有这一年内种植过的痕迹,此时正是土地翻整过的样子。

乔琰忍不住叹了口气。

庭院依旧,唯少乔玄而已。

她又重新行到了那外院中,正见那棵最为壮硕根深的歪脖子树,也依然是那副半枕靠在了旁人家院墙上的样子。

只是因为如今已有冬寒抵达,这棵树也并非常绿的品类,这会儿叶子掉得快光了,更显得这庭中冷寂了几分而已。

然而她刚想着这算不算是三年之间的物是人非,却忽见那墙头上一如她上一次来的时候一般探出了个脑袋,朝着她看了过来。

彼时那只有四五岁的女童这会儿也有八岁了。

可瞧着那神容,她竟仿佛丝毫未变。

还不等乔琰开口,她已朝着这边招了招手,小声问道:“阿姊,我用你家地里种了一茬芥菜刚收获,今日要一同尝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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