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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照拂(内含小剧场*2)
曹操很想说服自己,告诉自己:顾至确实身体不适,刚才亟雷般闪过脑海的念头一定是他多想了。
可是,顾至的表现极为矛盾,像极了当初故意逗阿猊,口口声声嚷着“贵公子将我踢成内伤”的模样——
他极为敷衍地捂着胸口,脸上的表情懒洋洋的,似乎连演都不肯认真演一下。
曹操几乎难以遏制心中的吐槽。
你又内伤了吗?
大庭广众之下,曹操忍了又忍,终究没有拆台。
“将军见谅,在下自小见不得血,一见血就头晕、目眩、耳鸣、乏力、盗汗……”
顾至报了一堆病征,听起来尤其可怜,
“先前不过是强忍着。现下脱离生死危难,只觉得种种不适,都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好个“种种不适,都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曹操表情木然,任他长袖善舞、见多识广,在面对此情此景时,一时之间也难以回应。
前几日阿猊震惊吃瘪,他还心情愉悦地在一旁看好戏。
可当被表演的对象成了他曹操,这心情着实好不起来。
听到顾至这番煞有其事的扯淡,有的人面露茫然,有的人面露担忧,还有的人,则像曹操一样,神色古怪,难以描绘。
徐质、牛金几人想到当初在营帐外——顾至一枪一个西凉兵,极其丝滑,没有半点迟滞的场景,再听顾至“见不得血”的说辞,顿时神情微妙。
但这份微妙并没有持续多久。
顾将军是个明白人,为人敞亮。他这么做,总归有着自己的道理。
徐质几个小队长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并且用眼神警示其他新兵,让他们不要乱说话,以免误了顾将军的大事。
夏侯惇虽然没见过顾至第一次“碰瓷”时的场景,但他事后听曹操提起过,对此印象深刻。
见顾至此刻下盘极稳,没有半点摇晃,而那“见不得血”的理由又极其的不走心,夏侯惇猜想顾至这是故技重施,以此打断曹操的招揽之语,不由觉得好笑。
“孟德,我突然想起——你小时候也是这般,假装自己中风,倒在地上口眼歪斜、四肢抽搐,可把十六叔吓惨了。真论起来,你诈唬的本领可比这小子要强上不少。”
曹操:。
本就已经够差的心情,竟然还能继续沉底。
夏侯惇的这番话,就像一把尖尖的发笄,在他破碎漏风的心脏上又扎了几下。
而在一旁,原本注视着顾至,眼中隐着担心的曹昂顿时抬头,双目稍稍睁大了几分,不可思议地看向曹操。
不管是曹操假装中风这件事本身,还是曹操为了唬骗长辈,不惜倒在地上,抽搐翻白眼的行为,都让曹昂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几乎要瞳孔颤抖。
对着长子仿佛见了鬼一样的目光,曹操只当自己没看到,面不改色地上前,佯装亲厚地轻拍顾至的左肩。
“……先生一路辛苦,待此番事了,操定会找个高明的医者,替先生诊治。”
也不管医者能不能治“见不得血”这个毛病,总之先套了公式再说。
曹操拿出了惯常的关心人才模式,仿佛他真的信了顾至的说辞。
见曹操不再提“行兵布阵”这个话题,顾至脸不白了,腿不酸了,扶着马背的手也有力了。
甚至不愿意多演一会儿。
额角像是有个小触手在突突乱跳,曹操默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1]”,努力平复过于莽撞的心跳。
平复失败,他索性将头转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夜风习习,振动衣摆。
荀彧无声凝望着这一切。
等曹操调转脚步,找夏侯兄弟商讨接下来的打算,他从车队的行囊中取出一管储水的囊袋,走到顾至身侧。
顾至正在擦拭佩剑上的血污,冷不丁的,视线边缘出现一只苍茛色的水囊。
侧首抬眸,修长的指骨,黛色袍角,竹月色的衣袂,白皙的脖颈,纁色微抿的唇。
顾至没有再将视线往上转,在那唇间止步。
“这是戴椹熬的汤汁。虽不能缓解不适,却能升阳固表,稍解疲乏。”
悦耳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淌入耳中,凉沁而清润。
顾至没有接,他将目光徐徐往上转,对上一双沉静的眼。
一时之间,他的心情古怪而玄奥。
……他刚才表演得如此不走心,这位温俭的君子总不至于真的信了吧?
见顾至迟迟未接,荀彧手中的水囊仍然向前递着,并没有收回。
顾至便道:“荀君莫非误解了什么?我现在无病无恙,并不需要旁人照拂。”
“并非照拂。”
荀彧神色平和而坦然,没有丝毫遮掩之意,
“纵然身子无恙,总免不了不适与疲乏。”
虚靠着马背的后脊下意识地挺直,顾至紧盯着荀彧,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对方只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看出了什么。
片刻,他悠然一笑,接过那只水囊。
“多谢。”
荀彧只道了一句“处士客气”,便折返回到荀氏部曲的聚集地,不再停留于此。
顾至打开囊袋,饮了一口黄芪水,淡淡的甜腥味涌上舌尖,很像他现代老家楼下那家老豆浆的味道,又掺了一些中草药材独有的异味。
他不喜欢中药的气味,皱了皱眉,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
戴椹,又名黄芪,常用于治疗气虚血弱、乏力脱力等症,对疲劳有一定的缓解作用。
他刚才的孱弱确实是装的,恰到好处地把曹操那些招揽之语全部堵了回去。
但……最开始的那一晃,其实是真的。
死而复生的躯体,本就气血不足,容易疲乏。接连两天的赶路与高强度的对战,对身体的消耗极大,方才那一瞬间,他的确有眩晕之感。
但他凭着强大的意志力稳定身形,并在曹操面前表演了一把顺势滑落、原地碰瓷的把戏。
方才的那一场,演技极差,却又演技极好。
所有人都没发现他的异常……除了荀彧。
顾至看向远处那一片黛色衣影,只觉得手上的水囊忽然变得无比烫手。
抱着水囊走了会儿神,再抬头的时候,便看到荀彧那边的侍从提了一个结实的布袋,交给曹昂,说了一些话。
对话声被夜风吹散,只有模糊的只言片语传入耳中。
“主家……贮藏的伤药……士兵们……刀伤……”
几个关键词,足够拼凑整句话的含义。
荀彧将荀家车队带来的伤药都拿了出来,要曹昂分发给受伤的士兵。
而在温县,曹军那些打了西凉军一个措手不及的箭矢,也是荀彧无偿提供的。
荀家车队携带的箭矢毕竟有限,在这一场战役中几乎耗损一空。曹操只来得及让士兵捡回一些,耗损的资源并不能完全复原。
这一次,荀彧将这些伤药送出,让曹操、曹昂以曹家的名义发放,安抚军心,收买人心,半点不替自己揽功。
顾至想不明白。
史书也好,小说也罢,荀彧对曹操而言都是雪中送炭、扭转乾坤的功臣,为什么最后……得不到一个好结局。
狡兔死走狗烹,当真就是世间亘古不变的定理吗?
“小顾将军。”一个略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声音突然在他肘下出现,紧接着便是“嗷”的一声痛呼。
郭嘉捂着被撞红的鼻子,眼底冒出生理性的泪水:
“你这一个见面礼……未免太过别致。”
“谁能想到,郭六还有蹲在别人脚边的癖好。”
顾至表示他刚才真的只是手滑,若不是没感受到半点杀气,早在郭嘉靠近的时候,他腰间的剑就已经出鞘了。
“没事吧,六子。”
顾至单膝蹲下,左手支着膝,与郭嘉正面相对,
“鼻骨撞断了没?”
“你这究竟是关心呢,还是在咒人。”
郭嘉松手一看,还好,没流血,就是鼻梁发麻,
“小将军不如叫我奉孝……另外,我一直叫你将军,也怪生分的,不知你家长辈是否提前为你取了表字?”
顾至已经习惯了郭嘉的自来熟。虽然疲乏的时候不太想说话,倒也礼节性地简短回应。
“未曾。”
“那就唤你顾郎吧。”
郭嘉效率极高地做好了决定。眼角余光瞅见荀彧的书僮捧着一个药瓶缓缓走来,当即起身。
“炳烛是来替我送药的?多谢好意,不过你这好似是刀口药,能治跌打损伤?”
炳烛是书僮的名字,出自本朝刘向的《说苑》,有炳烛之明、皓首穷经之意。
顾至也随之起身,回首时,正巧看见炳烛露出怪异的神色。
荀彧与郭嘉是旧交,他的书僮也与郭嘉颇为熟稔。
只见炳烛维持着玄妙的神色,细声细气地解释:“郭士子,这药不是给你的。”
郭嘉面露疑色:“这里就只有我与小顾将军二人,不是给我的,难道是给……”
话语一顿,他上下打量了顾至一番,
“可是小顾将军并未受伤。”
炳烛没有多言,他走到顾至身前,恭敬而客气地递出手中的红漆陶瓶。
“小郎君,此药对水疱、创口皆有疗效。家主那正好多了一支,想着小郎君或许用得上,便让我替小郎君送来。”
郭嘉稀奇地看向顾至:“莫非你真的伤到了何处?”
顾至:“……并未。”
炳烛送完药,没有多话,向两人行了礼,转身离去。
荀家那边正忙着,门人与护卫们在帮士兵们扎营,荀彧本人则在与曹操谋议着家国大事。
炳烛办完家主托付的事,也要去门人那边帮忙,无暇逗留。
郭嘉仿佛围观稀有动物一般,绕着顾至走了一圈又一圈:
“你真的没受伤吗?再仔细想想。文若从不无的放矢,哪怕因为你年纪小,多照拂你一些,也不会平白无故做一些无用的事。”
见顾至不想理他,他又凑近了一些,抬臂去碰顾至的左肩,毫无意外地,被避开了。
郭嘉压低了声音:“咱俩是什么关系,何必如此严防死守地瞒着?你若是受伤了,尽可告诉我,我绝对不告诉旁人,还能帮你敷药。”
咱俩是什么关系?
咱俩很熟吗?
“咱俩自然是萍水相逢的关系。”
顾至毫无情谊地说着,再次避开郭嘉的手,
“那匹‘好心人’‘送’给你的马呢?还回去了?”
“……”郭嘉微妙地停了一停,“已交到曹子孝将军的手中。”
他原想找那个裨将军赔个罪,但是黑灯瞎火的,认不出人,太过麻烦,索性直接交给上级负责人。
这么一打岔,郭嘉也收了玩笑打闹的心思,神色间多了一分俨然与郑重:
“既然手头有伤药,还是及时用上为妙。哪怕是再小的箭疮,一旦被外邪侵入,化为疮疡,便能轻易地夺人性命。”
这个道理,顾至不是不明白。
在缺少抗生素的古代,如果外伤没有经过妥善的处理,受到致病菌的严重感染,那就等同于被判了死刑。
在原著小说中,江东小霸王孙策,就是死于面部箭疮所引发的细菌感染。
只是……
“并非是我与自己过不去,实在是……我也不知自己何处受了伤。月芐漓謌”
他刚才说“没有”,当然不是在瞒着郭嘉。
而是他真的这么想。
脖子上的老伤口已经结了痂,用了老徐给的药,连红肿增生都已经完全消退,不需要继续用药。
何况,颈部的那道刀伤被衣领和黄色丝绦严严实实地遮挡着,荀彧应当无法瞧见才是。
与西凉军对战的时候,他从头到尾游刃有余,几次全身而退,连毫毛都不曾伤到一根。
即使他一再否决,郭嘉也始终坚持着最初的论断:
“文若心细如发,不可能弄错,你再想想?”
顾至沉思了许久,忽然摊开手,看向自己的手心。
被马缰磨出的水泡,因为激烈的对战,不仅全部破裂,破溃受损之处,还被缰绳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
对了,在城外被西凉哨兵拦截的时候,为了躲避刀锋,他用了十足的力牵引缰绳,应当就是那时候伤到的。
郭嘉光是看着密集的水泡就觉得疼:“伤成这样,你竟一点也没感觉?”
顾至望着掌心那道狰狞的血痕,无言以对。
他从小五感敏锐,唯独对痛觉感应迟钝,这一点,即使是穿越再多次也没有丝毫改变。
顾至拒绝了郭嘉帮忙敷药的邀请,单手托着陶瓶,打开顶盖,在左手掌心洒了一些药粉。
想起炳烛说过这药不止对外创有效,对水泡也有一定的效果,他又在右手洒了一些。
刚阖上药瓶盖子,将小巧的药瓶放入袖囊,顾至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震怒且高亢的惊呼。
“喂——那边枕着头,嘴角翘得老高的小子,你是不是那个偷我马的那个?”
闻言,顾至往身侧瞥了一眼。
将两手垫在脑后,百无聊赖哼着小曲的郭嘉,嘴角的笑肉眼可见地凝固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和祝福,我会更努力地码字的![撒花]
ps:因剧情需要,小说里设定荀彧为169年出生(历史上是163),在本段剧情中虚岁22,未婚。
小剧场1号——
荀家君子:照顾未成年,人人有责。(这是什么?姓顾的未成年?照拂一下。)
顾家死鱼:偶尔良心发现的时候,监护一下儿童健康。(跟踪阿猊防止儿童走丢屋顶射箭防止儿童受到伤害)
郭家浪子:我的良心不会痛,但是我的钱包会痛。(捂住空荡荡的钱包,计算着赔偿款与酒钱)
小剧场2号——
夏侯惇:你父亲小时候也装病balabala……[垂耳兔头]
曹昂:(震惊)(不可置信)(父亲的形象如山体滑坡)[害怕]
曹操:(磨刀霍霍)宁我负元让,休叫元让负我。[愤怒]
夏侯惇:(开心)(讲得更起劲了)[狗头]
曹操:……[裂开][小丑][心碎]
【作者有话说】——
[1]引用马致远《汉宫秋》。
第23章·耐罪(1k5字,见作话)\\x\\h\\w\\x\\6\\c\\o\\m(x/h/w/x/6/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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