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果然没有人……尽管进来之前她就有所准备,但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心里还是格外失望。
虽然没能遇见猊下,但塔玛在这里找到了几个牛皮袋,里面放着一种特制馕饼,通过特殊的方式抽干了水分,又干又硬,并不好吃,但能存放很久,对于那些常年奔波于海上的船员而言是非常好的存粮。几个小的袋子里放着金币和银币,全部刻着提尔的纹样。
皮袋下压着一封信,信封被蜡封住了,里面的信纸因受潮有些发软,但字迹仍清晰可见,她一眼就认出那是猊下的字。
「塔玛……」
光是看到这两个字,塔玛就几乎要落下眼泪。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刻你心中一定充满了迷茫与痛苦,我真希望这时能陪伴在你身边,可是我已经做不到了……抱歉,请原谅我这个糟糕的母亲。
你应该发现了我准备的钱和食物,食物是你被迫藏在这里时要用到的,但离开时只需要带走一小部分,想办法乘船去迈锡尼找罗丹,你应该记得他住在哪里。
不要去提尔投奔希兰,他是一个好的朋友,但他首先是提尔的国王,不要赌他以后能不能顶住大贵族们和商人行会的压力,人总要为未来做好最坏的打算,你要一直记住这句话。
不用强迫自己复兴国家,也不要把自己剩下的人生都花费在复仇上,比起那些,我更希望你平安地度过余生。
答应我,让时光带走你的悲伤,在迈锡尼城,你要做一个快乐的女孩。」
读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好一会儿过去,塔玛才慢慢地止住眼泪,然而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视野一直模糊不清,让她几乎分辨不出泪水有没有被擦干。她胡乱抹了抹脸,按照猊下的嘱咐将钱和一部分粮食带上。
可能是这座已成废墟的城市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塔玛离开时没有遇见任何一个士兵——应该说,没有遇见任何一个活人,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座曾经被誉为黎凡特明珠的城市,连海风吹过罅隙的声响听起来都像是啜泣。
也许时间确实在轮回,不知道当初的比布鲁斯人看着自己残破的国家时是怎样的心情。
塔玛叹息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悲伤和疲惫,她感觉呼吸变得愈发困难,浑身隐隐作痛,她撩起袖子,发现皮肤上布满了紫红色的瘢痕……是暗道里那股气味导致的吗?还是灰尘引发的过敏……不管怎么说,得尽快找一个医生才行,但在离开前,至少要再看一看这座城市……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走到蛾摩拉的城门前——沉重却美丽的青铜门。索多瑪烧毁了蛾摩拉的建筑,劫掠了城里的所有财富,却没能毁了这座大门。塔玛抬头仰望门上的浮雕,希望能将这一幕永远留存于心中,关于女王和她的猎犬,她的王座和桂冠,还有巴尔……
她渴望遇见巴尔,但没能见到他的踪影……可他是神明,不是吗?他不会死的,无论对方是因为什么理由而消失,她都希望对方安然无恙。
正当塔玛恍惚之际,城门上方一个黑色的影子引起了她的注意——起先她以为那是一面破碎的旗帜,但当她靠近之后,黑影在视野中渐渐具化成了人的身躯。
她越往前走,那具身躯就越清晰,她看见对方浑身赤/裸,发青的皮肤暴露在外,看见对方长长的黑发,看见对方身上密集的箭孔,几乎把整个身体弄得支离破碎,她看到对方的脸,被/干涸了的血覆盖着,只露出发灰的眼珠和苍白的嘴唇……
不……不……不……
“猊下……?”她颤抖着开口,“这不可能……”
你知道这是真的——城门上的人看着她,似乎在和她说话,你知道那就是我,这不是梦,塔玛,我们谁都没有睡着,你用你的眼睛看到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痛苦地、绝望地倒伏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尘土飘进她的嘴里,但她毫不在意,指甲因为抠进地里而渗出鲜血,她也浑然不觉,只有泪水不停地落下,融进泥土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太晚了。”她听见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你来得太晚了。”
塔玛抬起头——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黑色长发,琥珀色的眼睛,面容与她印象中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不太像,但此时此刻,她根本不在乎对方是谁,也不在乎她要说什么……她只想去死,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你还有一个愿望尚未实现。”对方说,“虽然局面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好转了,但承诺就是承诺,承诺应该被履行。”
塔玛感到迷茫:“愿望……?”
“是的,只要在我能实现的范围内,只要你能支付足够的代价。”女人说,“这个愿望曾经属于你的母亲埃斐,但她选择将许愿的权力转移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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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跳加速:“那么……我、我想复活猊下……”
然而女人摇了摇头:“她的灵魂并非诞生自这个世界,如今她与阿赖耶的契约已断,很快就要回到她的起源之地,没有人能把她带回来。”
这一次,她沉默了很久:“那么蛾摩拉呢?可以把蛾摩拉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可以。”女人看着她,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但你已经一无所有,无法支付达成这个愿望所需要的代价。”
闻言,塔玛惨淡地笑了一声,然后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她嘴角溢出,滴落在地上,她看着鲜血没入泥土,忽然有一种这片大地在蚕食她的错觉。
“我想知道真相。”她嘶哑地说道,“索多瑪究竟是怎么打败蛾摩拉的?”
“他们得到了以色列援助的战车和白磷/弹。”女人回答,“通过千里眼,所罗门王获悉了提纯和储存白磷的办法,并将它卖给了索多瑪。索多瑪用它烧毁了蛾摩拉的舰船,但至此之后未能有突破,于是所罗门遣将军比拿雅带领军队送来新的白磷/弹,烧死了守在暗道中的铁卫,并且通过暗道潜入王宫内部,他们本想活捉她,却没料到她会第一个从会议厅里出来,导致她被乱箭射中而亡。”
“所罗门……”她的肺叶抽痛,“为什么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所罗门是大卫王献给神的礼物,自诞生之时就被赋予了能看到过去t与未来的眼睛,注定会成为雅威的人间代行者,将雅威的恩惠带回以色列。”女人说,“在作为耶底底亚存在时,人类的感情使他失去了这项能力,当作为人的机能被收回后,这双眼睛被重新启动,他是雅威在地上的影子,他用雅威的眼注视这个世界,他的口只为转达雅威的意志,他代雅威治理着它的人民,犹如牧犬管理着羊群。”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蛾摩拉又有什么关系?蛾摩拉离以色列很远,也从未和以色列产生过矛盾,将以色列的舰船从红海赶走的也不是我们,为什么他们恨蛾摩拉胜过提尔?”
“因为这是她的国家。”
“……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回答。”
“你的抚养者埃斐并不仅仅有这一个身份。”女人继续道,“在千年之前,她曾是乌鲁克的大贤者缇克曼努,辅佐英雄王吉尔伽美什建造了哀悼之塔,致使天国崩塌,神代断绝,开启了人类文明的时代,你所认识的''埃斐''是她的转世,尽管已经忘却了前尘,但她的使命从未变过。”
“你的意思是……”塔玛艰难地开口,“猊下所在的一方想要继续推进神代断绝,而雅威想要将神的权威带回人间,所以他们不能容忍彼此的存在……是这个意思吗?”
“是。”
“那为什么雅威要把所罗门送到猊下身边抚养?”
“那无关乎它的意愿,是大卫王的决定,他希望所罗门对她产生感情,拒绝雅威为他安排的结局。”
“可是猊下死了。”
“是的,他失败了。”女人无悲无喜地回答,“很显然,人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面前是没有选择权的,我认为这是人类在对抗神代的过程中需要认识到的一点,如果这场抗争还有后续的话。”
“所以……”她的心彻底冷却了,“所罗门密谋了这一切。”
“是,他的眼睛能令他洞悉一切。”女人说,“归栖者很好,但无法与那双眼睛抗衡。”
“他帮索多瑪王抓住了雅雷俄珥金和哈兰,让他们被索多瑪王杀死?”
“是。”
“他让军队践踏了乌利亚的安息之地,放任弓箭手杀死了猊下?”
“是。”
“他知道他们会扒下她的衣服,让她毫无尊严地挂在城墙上?”
“是。”
听到这里,塔玛甚至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有一种冷静的疯狂,每笑一声,就有更多的血从她的喉咙里涌出。
“我是不是快死了?”她问。
女人点了点头:“你刚刚在地下通道里吸入了太多白磷燃烧产生的气体。”
塔玛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有感到恐惧:“你究竟是谁?”
“塔尼特。”
“塔尼特……”她咀嚼着这个名字,“我记得你,那个被西顿供奉的邪神。”
“我本身并无正义与邪恶之分,只是回应人们的要求。他们供奉代价,我便实现愿望,仅此而已。”
视野中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暗,某种冰冷的液体从眼角流淌而下,不似眼泪般咸腥而滚烫。塔玛感觉喉咙泛痒,忍不住低头呕吐起来,黑色的黏液不停从她的眼睛和嘴里溢出,像是被稀释了的泥水,散发出死亡的苦涩和腥臭。
“我给你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值那么一点钱,也许你只能实现一部分,我不在乎。”仇恨勉强支撑着她的意识,“我诅咒他,诅咒所罗门和他该死的神!我诅咒今天蛾摩拉遭遇的一切,有朝一日都会报应在它的子民身上!”
“他们毁了蛾摩拉人的家,所以他们也会无家可归,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流浪,像水蛭一样靠吸食其他国家的血为生,他们以血为生,所以终将付出血的代价。蛾摩拉人受到的折磨,他们只会遭受更多,蛾摩拉人受到的痛苦,会在他们身上百倍偿还!”
“还有所罗门——那个肮脏的、下贱的狗杂种,雅威以为他会为它带来荣耀,但以色列终将在他的手里分崩离析。我会杀了你,所罗门,倾尽我的一切!以眼还眼,以血还血,当你春风得意之时,我会割开你的喉咙,让你的血溅在你的王座上!”
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她知道死亡的脚步已经追上了她,疼痛慢慢褪去了,她的胃里升起一股暖融融的感觉。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猊下并不是她的母亲,但哥哥说过,猊下曾亲自为母亲接生,虽然日后她知道了婴儿并不是一出生就能睁开眼睛,但她依然坚信猊下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塔尼特对她撒了谎,她知道猊下是不会离开的,她很快就会见到她,只要静静地等待……一直等待下去……
第212章
听到部下的报告时,希兰几乎要被他们的无能气笑了。
“我对你们找了多远,怎么找的半点兴趣都没有。”他说,“一个此前从未来过提尔王宫的人,居然能从我的卫兵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溜走——这种场面究竟有多可笑,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如果找不到她,你们也没必要回来了,如果她死了,你们就一起去死。”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他们胆怯的样子只让希兰感到厌烦,也许他当初就不该让帕提离开,否则现在也不至于连一个可靠的帮手都没有。
但希兰再恼火,也不会把责任全部归咎于他们,他更责怪自己,恨自己离开了蛾摩拉太久,几乎忘了对方在那副温柔的皮囊下究竟是一个多么大胆的家伙——过去他称之为“胆识”,现在他决定改口为“在奇怪的地方执拗到让人怒火中烧的驴脾气”。
“都滚下去吧。”他说,“下一次你们汇报工作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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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我只想听到结果。”
他已经厌倦了这样无头苍蝇一样的搜寻,更不用说不断从蛾摩拉传来的噩耗。据说王宫内部似乎发生了一场大火,因为战争的关系,没有人敢靠近那一带,但升腾而起的黑烟几乎遮蔽了蛾摩拉上方的天空,令人无法忽视。
有人说索多瑪王抓住了女王,砍下了她的脑袋插在尖刺上,有人说他先奸/污了她,然后把她给了自己的部下,还有人说索多瑪人把她吊在城门上,强迫她看他们处决俘虏,甚至还有一模一样的传言版本,只是故事的主角变成了王女……
各种或真或假的谣言,让希兰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气血攻心渐渐变为了麻木,他已经受够了整天被这些流言蜚语包围……提尔大军已经整顿完毕,蛾摩拉的战况究竟如何,很快就能一见分晓了。
“提尔的王。”
希兰顿了一下,内心为自己没能察觉到有人靠近而讶异。他抬起头,一个女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悄无声息,但出现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是这个房间里的幽灵。
她很漂亮,黑头发,琥珀眼睛,五官里有一种异国风情,不过希兰不在乎,他小半辈子都在跟一群漂亮的人一起生活。客观来说,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是漂亮王子,可是他死了,第二名是他的妹妹,鬼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希望她不要像她哥哥那样随便死在什么很远的地方,因为他还要揍她一顿。
“谁送你来的?”他温和地问道,虽然他心里其实很生气——尤其当他想到某个蠢蛋部下认为送一个女人来到他眼前,就能平息他的怒火,他就更生气了,“我会砍掉他的头,让你在去冥府的路上也能有个伴。”
“你需要去见她。”对方说,“她诞下了一对双子,血与火,血的孩子属于你。”
如果她的头发再乱一点,就非常像一个疯子了:“你究竟在说什么?”
“她的诅咒,她的愿望……”她说,“全部都实现了,意味着一切还没有结束。”
疯言疯语……希兰想道。
尽管如此,他的心跳不自然地加快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风吹过,将所有门窗都关了起来,似是某种不祥之兆。那个幽灵般的女人眨眼间消失无踪,她的影子却在地面不断蔓延。
他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眼睁睁地看着暗影吞噬了整个房间。
在坠入黑暗之前,希兰听见了一个人的叹息,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那声叹息让他很难过。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浮动着香甜的气息。他回到了那天晚上,雨声从窗户的缝隙间渗进来,他将她t的裙子往上推,她先是阻止,很严厉,但最后同意了。
那天很冷——大概吧,毕竟下着雨,但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对方皮肤上散发的温暖,记得自己如何抚摸她、撩拨她,使她为他尖叫(罕见的失态,但他为此很自豪)。快乐结束后,他躺在她身边,并不急着入睡,可她将手掌覆在他的眼睑上,声音轻如晚风:“睡吧,希兰……”
于是他在梦中睡着了,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大雨已经结束,河道被烈火烤干,地面上布满了裂痕。
他见到一个半跪在地上的男人,脖子以上空无一物,身体却依然在动,和他记忆中那些被砍掉了脑袋后血流喷涌的人不一样,男人的血流得淅淅沥沥,好似红色的眼泪,他没有脑袋,但似乎在抱头痛哭,没有嘴巴,但希兰听到了他的哀鸣。
不知为何,这样怪诞的景象,在他心中没有掀起半分恐惧。
他问:“你是谁?”
“一个失败者。”对方哀求道,“请不要伤到我的头发。”
“可你连脑袋也没有。”
“是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愁,“我想念她,还有我的小妹……她以前最喜欢给我和小妹梳头。”
话音刚落,男人忽地消失了,好似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然而他脚下的血泊仍在不停扩大,像河水一样潺潺流向远方,似乎在为他指引道路。
他沿着鲜血的河流不断前行,在尽头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巴尔?”
他震惊于对方此时的模样——曾经灿金的秀发变得干枯而苍白,澄澈的双眼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翳,对方缓慢地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动,便有黑色的瘴气从他的唇齿间渗出。
“希兰?”对方露出微笑,但那笑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温暖人心了,“你还活着?真好。”
他想要触碰对方,却只是穿过一团雾气:“怎么会……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火。”
“火?”他感到困惑,“什么火?是什么人的名字吗?还是凶手的某种象征?”
“到处都是火……”巴尔喃喃,“火在海上燃烧……还有从地底涌现的火……沙帕什告诉了我的,可我什么也没能阻止……希兰,为什么我总是那么没用?”
“我怎么才能帮你?”他为对方的话感到难过,“要做什么才能把你变回来?”
“回不来了,希兰,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巴尔说,“带着我最后的光走吧,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你的故事还将继续。”他握住他的手,在皮肤相触的一瞬间,巴尔的手化作金色的光粒,沁入他的皮肤,“记住,光辉所及之处,黑暗的眼睛无法窥视。”
说罢,巴尔也消失了,在他手中留下了一块雕刻着眼睛纹样的石头——太阳之眼,希兰记得它,在蛾摩拉的宗教裁判所,当事人和证人必须将手放在太阳之眼上,承诺自己的话语绝无虚假,若他们吐露谎言,就会被太阳之眼灼伤。
希兰继续向前,这一次的旅程格外漫长,梦中的时间不会流失,但他感觉自己像是走了一个世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弥漫起了大雾,让他辨别不清方向。
一只小狗从迷雾中走了出来,脖子上套着项圈,牵绳的另一头被它叼在嘴里。最古怪的是,它身上插着很多箭,伤口不再流血,附近的皮肉已经腐烂发白,但对方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受重伤,像一只无忧无虑地幼犬那样嗅寻他的鞋子,冲他摇尾巴。
希兰伸手从它嘴里取出绳子,小狗便带着他向前走,就好像牵着它的人是个瞎子(尽管也相差无几了)。他们走过漂浮着黑色船骸的海岸,走过滚烫而干涸的焦土,走过一片长满杂草的墓园,走过焦黑色的残垣断壁……
他以为自己会抵达蛾摩拉,但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农场——和那座宏伟的城市相比,它是多么简陋啊,可一看到它,他的心中便有一种倦鸟归巢的平静。
绳子不知何时断了,脑袋上插着箭的小狗跑去追逐蝴蝶,跑进灌木丛里倏忽不见。
“希兰。”
他回过头,看到了塔玛,和巴尔一样,她身上散发出奇怪的黑色瘴气,像是被一场由内而外的大火所烧伤,皮肤上布满了紫红色的瘢痕。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等下次见面时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但看见对方憔悴的微笑,那些怒火霎时变得不值一提。
“塔玛……”他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握起来像是死人的手,“你生病了吗?”
“希兰。”塔玛说,“见到你真好。”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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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岁月回溯,他好像也变回了年幼时那个爱流眼泪的小男孩,“见到你好,我就……我就很开心,塔玛。”
塔玛仍微笑着,目光却开始涣散,她的目光越过了他,仿佛穿越时空,看向了遥远的过去。随后,她的皮肤开始变得潮湿、柔软,逐渐失去了形体,好像一个漂亮的陶俑倒退回了陶泥时的模样。
“希兰,过去从未消逝。”她说,“它甚至从未过去①。”
她就这样在他眼前融化了,褪去人形,留下一滩黑色的泥水,和一个在襁褓中的孩子。希兰如有所感,俯身将孩子抱了起来。当他抬起头时,那个诡秘的异国女人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究竟是谁?”他问。
“塔尼特。”女人回答。
“那个让西顿陷入疯狂的邪神?”
“我本身并无正义与邪恶之分,只是平等地回应人们的愿望。”塔尼特说,“你得到了巴尔剩余的力量,已经成为半神,作为得到馈赠的代价,你需将这个孩子视若己出,抚养长大。”
“……不用你多说,我也会这么做。”他沉默片刻,“这孩子……是塔玛的吗?”
“是她的……延续……”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明明就站在他面前,可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须臾便弥散在风中,希兰有种预感,这个梦快要结束了,“命运的双子……一个将……索取鲜血,才能平复……痛苦……一个将延续……火种……她将重铸……王座……”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又瘦又小,正恬静地酣睡,手里紧紧握着一颗红色的种子:“既然你说''双子'',那还有一个孩子呢?”
塔尼特没有回答,只是拿走了那颗种子,吞咽下去,希兰看着她将手放在小腹上,仿佛那里已经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
“陛下……陛下……?”
希兰慢慢醒了过来,虽然眼睛已经睁开了,但他还是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真正缓过神。
“陛下?您还好吗?”
“我没事。”然而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潮湿的布料吸附在皮肤上,黏腻而冰凉,像是死人的皮肤,“让人把浴池里的水准备好,我要沐浴。”
“是。”他的仆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那个孩子……”
希兰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依然维持着梦中那个握着东西的姿势,但手中并不是红色的种子,而是刻着太阳之眼的石头。
他怔怔地看着这孩子,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他知道塔玛已经死了:“这是……提尔的王女,我的孩子。”
第213章
“观测所,表示异议。”盖提亚脑海里的声音说,“据观测,伪神塔尼特带走了海上要塞剩余的舰船,意欲在西地中海建立起新的帝国。王应该将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非去在意一个死人。”
“管制塔,附议。塔尼特的组成术式未明,且自身意志模糊,具有高度不稳定性,极有可能诞生规划之外的偏差。”
“窥觉星,对王的决定表示赞同。王为胜利所付出的代价仍在持续,如果王的机能未能恢复正常,作为人理修正式的吾等,也将无法继续探究人理的课题。”
盖提亚已经厌倦了同伴们的争论。魔神柱是所罗门为了推进人理正确进化而编织的术式,但这种意见上的分歧似乎也证明了一件事——身为“全能者”的所罗门,其造物并未如他所希望的那般全能。如果人理修正式是完美的,魔神柱们对同一课题的观测与理解应该在整体上趋向一致,仅在可预计偏差内存在差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内部出现了意见截然不同的多种阵营。
事实上,自从所罗门因违t反规则受到惩罚,机能陷入紊乱后,盖提亚对于“全能者”的定义也产生了怀疑。
蛾摩拉毁灭,女王惨死后,所罗门的灵魂和躯壳的排斥反应进一步加重,时常出现意识与身体反馈完全撕裂的情况,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作为人间代行者的机能也会受到影响。
在他看来,如果所罗门引导的未来是正义且正确的,且世上所有的问题都有与之对应的最优解,那么对方根本不该让自己面临如此两难的境地——人类是不完全的族群,所以他们在发展文明的阶段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作为试错的成本,而神的使者拥有洞察过去与未来的权能,为何还是无法避免这种情况呢?
不过,作为魔神柱的主导意识,他还是出面平复了争论:“王的机能无法正常运作,就无法引领人类走向正确的命运,主的恩惠便不能重返人间,吾等应将修复王的身体机能为第一要务。除了回收女王外,吾等还需切断巴尔与迦南人的联系,防止它的力量继续流向提尔王希兰。”
“提尔王已成为半神。”生命院·斯伯纳克说,“一个继承了伪神力量的国王坐拥整个迦南海岸最强大的国家——毫无疑问,会对以色列和王产生威胁。”
“以目前的情况,再度掀起战争是不明智的。”他说,“以色列不曾正式介入战争,但并非没有任何损失。”
如果说战车买卖还算是赚到了钱,那么向索多瑪提供白磷就是一笔彻头彻尾的烂账。
以色列需要索多瑪去攻打蛾摩拉,但穷尽索多瑪的财力,也不可能担负得起那么一大笔费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定金基本等于以色列能得到的所有报酬,外加他们为了在海上支援索多瑪放弃了部分红海贸易线的利润……
距离那场来得太快——同时也结束得太快的战争,已经过去了数日,但仅仅是走到城门口,盖提亚就能感受到那种颓败而哀伤的气息。在这片废墟之上,再热烈的阳光都显得惨淡,每块石头下的罅隙里都藏着亡者凄凉的啜泣声,和老鼠啃食焦木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混杂在一起。
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最终成为了数以万计蛾摩拉人的坟墓。
他抬起头,看向城门上那个轻微晃动的黑影:“就是她吗?”
肉眼观察,那不过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当然,确实也已经死了,不过盖提亚还是感觉一股失望油然而生。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见到比这更好的,而不是一具略微肿胀的尸体和两颗浑浊发灰的眼珠。所罗门以她为概念创造了他——然而盖提亚确信,曾经使这具身躯美丽而崇高的东西,已经随着这座城市一并被葬送了。
“观测确定,尸体尚未开始腐烂,人形仍保持完好。”生命院·斯伯纳克回答,“但还是得小心,不要让她的头脱离身体。”
“同意,这是可以避免的,没必要进行额外的修复。”
盖提亚用魔术切断了绳索,让尸体缓慢降落。她身上的焦油已经风干,以正常人死后的腐化速度来看,只有这种程度的肿胀已经堪称奇迹了,不知道是阿赖耶在创造这具躯壳时使用了特殊的方式,还是巴尔溢散的一部分能量延缓了尸体的腐烂。
他将披风盖在她的身体上,隔着布料,那种冰凉的触感仍然清晰。
盖提亚看着她布满了尸斑和伤口的身躯,心里有一种古怪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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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布料往下挪了一点,她的胸脯——本该柔软的地方,是母亲用来哺育孩子的地方,如今也变得冷而僵硬了,他靠近她,试着像孩子吮吸母乳那样做,但只尝到了死亡的味道。
什么也没有发生……盖提亚想,这个女人大概确实不会再回来了。
“无意义的行为。”窥觉星·亚蒙说,“从你的思维中检测到了不符合术式构成的异常反应,确认王的机能紊乱是否对你造成了影响,盖提亚。”
“没什么。”他喃喃自语,“看来不穿衣服的时候,女王和娼妓也没什么两样。”
×××
毗兰已经被宰相撒布德召见过三次了,但每次秘密谈话结束,她都感觉头皮发麻。
一周前,她被上面调去了一处别院——“侍奉一位特别的女士”,撒布德大人是这么说的,而她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王评价她“老实、勤恳,且善于保守秘密”。
毗兰当时既为王的称赞而高兴,又为这话语中隐晦的含义而略感惶恐。
虽然对方语焉不详,但毗兰确信这位身居别院的女士其实是王的情妇,因为她曾多次见到所罗门王在这里留宿——事实上,几乎是每个夜晚,第二天早晨才会离开。
她不知道王为什么要隐藏她的存在,但这位女士的异常之处是显而易见的。
她从不外出(也不需要外出),活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毗兰把水递到她嘴边,她就喝水,把食物给她,对她说请用,她就吃东西,洗漱时也乖乖任人摆弄,如果不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庭院,视线随着太阳位置而挪动,好像看得到东西,但如果有蝴蝶从她眼前飞过,又或者有蜜蜂在她附近打转,她也没有反应,与瞎子无异。
就这样过去了一周,她从未见过对方说话,也不知道她侍奉的对象叫什么名字。王不允许任何人晚上留在别院,所以这位女士在床笫间是否也如此沉默,就不得而知了。
毗兰回到别院,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虽然她喜欢院子里宜人的景致,但一迈进这里,她就感觉太阳的温度被吸走了,苍白的光照让整个院子看起来像是褪去了颜色,仿佛已经被世界遗忘。她不晓得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除了王殿和锡安,这里几乎是所罗门王平日最眷顾的地方了。
她推开门——没有事先问候,反正那位女士也不在意(她不在意任何事)。和料想中一样,对方正坐在窗边凝视外面的风景,偶尔有肉蝇停留在她的脸上,她也浑然不觉。
有时候,毗兰甚至会怀疑她其实已经死了……不过也只是想想,对方有呼吸,有温度,而且无论如何,她的身体至少能动,哪怕是死气沉沉地动。
毗兰将她带到梳妆台前,曾经她还会先开口请示,但现在已经轻车熟路了,知道只要牵着她,她就会跟着走。毗兰拿起梳子,慢慢打理那头乌黑的长发,王随时都有可能过来,所以她每次都会尽可能将她打扮得光彩照人——诚然,女士很美,但毗兰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魅力能使王神魂颠倒,连新婚不久的法老之女都抛之脑后。
恍惚间,毗兰听见了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等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除了负责对方的衣食住行外,撒布德大人交代给她了两个任务:保守别院的秘密,以及确保蓝宝石项链系在这位女士的脖子上……然而它现在掉在了珠宝盒里,她本想摘下那条金项链,却不小心解开了蓝宝石项链的链扣。
“非、非常抱歉,女士……”
她慌忙地想要把它拿起来,却发现细链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锈,与此同时,女士的脸庞忽然灰败起来,脖子附近的皮肤浮现出大片紫红色的瘢痕。毗兰被这种景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冷静。”
竟然是王——她连门被推开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更遑论他的脚步声了。
所罗门王平静地朝她笑了一下,从她手里取走了蓝宝石项链,走到女士身后,将项链戴了回去。
“你戴着它真美。”所罗门王轻轻抚摸女士的面颊,“答应我,别让它离开你。”
女士没有任何反应,幸好王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侧头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神情并不严厉,甚至显得有些亲昵,仿佛是在对熟识的朋友说话:“不要对别人提起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好吗?”
王的神态犹如春风拂面,但毗兰只感到害怕,竭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在回应时唇齿打颤。
“帮她沐浴吧。”王低声道,“另外,把她的指甲修剪一下,她不喜欢它们留得太长。”
毗兰慌乱地点着头,等她心惊胆战地走回梳妆台时,发现那些紫红色的瘢痕已然消失,女士的脸上又有了血色,项链上的锈迹也不t见了。
第214章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邪恶?”埃斐并没有理会,但盖提亚还是自顾自地继续道,“是主创造了它们吗又或是已有的事物结合在一起所孕育的谬误?即使主没有创造恶,若主认为它们是应该被厌弃的,为何又要允许它们存在?”
埃斐仍没有反应,复活之术使这具躯壳重新焕发生机,她的伤口愈合了,皮肤有了温度,能够从食物中摄取能量……但也仅止于此了。所罗门决定用创造魔神柱的方法修复她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错误——事实一再证明,即使他的眼睛已能窥视对方命运的轨迹,也无法很好地应对与她有关的问题。
盖提亚的目光落到她的肩膀上,曾经的箭伤已经痊愈,但留下了狰狞的疤痕,昭示着复活之术并未完全成功。
对所罗门而言,这算是一个阴差阳错但也令人满意的结果,他需要一服安慰剂来平息旧时光留在身体里的痛苦与怒火,同时还能让“安慰剂”本身不那么危险……但对于他,这种结果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如果一切使生命鲜活而耀眼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具还在苟延残喘的空壳,这样的生命又有何意义呢?
“附议。”生命院·斯伯纳克说,“这样的复活之术是失败的,将生命的价值取走,而徒留生命本身,无疑是一种丑陋的结果,王不应该为此满意。”
“否定。”废弃孔·安杜马利乌士驳斥道,“让主此生最大的敌人彻底复活,本身就是极其愚蠢的想法。王为熄灭灰烬付出了代价,若又要为了弥补代价而复燃灰烬,只会陷入无谓的恶性循环。一些短暂的牺牲是为了更长远的未来。”
“这些短暂的牺牲使女王的躯壳仍在日益崩坏。”生命院·斯伯纳克指出,“魔术可以修复腐烂的躯壳,但无法阻止这种恶化,再多的魔力也无法填补灵魂的空洞。如果情况持续恶化下去,恐怕在等到更长远的未来前,这具躯壳就会先行湮灭。”
“或许将她做成魔术人偶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生前本就不朽,作为素体的资质只会更好。”
“否定。”生命院·斯伯纳克说,“身体的意识是遵循本能的,不会对没有灵魂气息的东西产生反应。否则王根本无需花费心思复活女王,正是因为知道虚假之物无法轻易骗过本能,王才做出了如此判断。”
听到这里,盖提亚忍不住开口:“难道现在的她不是虚假之物吗?”
不是抱怨,也不是恼怒,他是真心想要寻求一个答案——然而他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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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有回答,哪怕是斯伯纳克。
近段时间,他似乎一直被这种期待落空的沮丧感包围,他对埃斐失望,对所罗门失望,对其他魔神柱失望,甚至对造物主失望。有许多疑问在他心头悬而未解,但无人能为他解答。命运只留给了他一个对什么都回以微笑的王,一个除了活着一无所有的女人,一群总在争论不休的同伴。
“现在只能期盼王能在她的各项机能彻底坏死前让她诞下子嗣,看看血脉相连的孩子是否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其他魔神柱还在那个问题上纠缠,“如果失败了,我们依然需要这个孩子作为修复或重新建立与女王联结的媒介。”
“但女王的子宫一直没有胎动。”废弃孔·安杜马利乌士说,“遵循自然法则制造生命是被动的,王应该试着重新启用古老的魔法……”
盖提亚受够了这个话题,决定不去在意同伴们说了什么。他握住埃斐的手,她的手掌柔软而温热,失去了生前那层薄茧,变成了真正的、养尊处优之人的手,这让他感觉自己距离真实的她更遥远了。
他逼迫自己将那种感觉抛之脑后,就像他把同伴们的喋喋不休抛之脑后一样:“如果是我……如果我是主,想要使自己的造物美好无瑕,那么在创造它的同时,我也将提供给他们与之相匹配的物质和精神养料,而不是任由他们在这个善恶未明的世界中自我放逐……你觉得呢?”
然而对方只是静静凝视着窗外的景色,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说话啊……”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在哀求她,“为什么不回答我?”
“盖提亚。”他的一位同伴提醒道,“你应该知道,她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了。”
是啊,她死了——耶底底亚也死了,许多所谓死了的人至今仍在持续不断地影响着活人的世界,也许生或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有些东西直到死后方才开始展现它的威力,也许……也许……
也许就像所罗门说的一样,那些阴魂不散的旧时光。
“嘿,魔术王的宠物,我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盖提亚微微一怔,他确定这不是任何一个同伴的声音——古怪的是,他似乎也是唯一听到了这个声音的人。
“你是谁?”他在心中问道。
“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对方说,“现在这位客人需要你帮一点小忙……比方说,带着你的触手朋友们里离这间院子远一点,给女王和她的客人留些私人空间。”
他对此不置可否:“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唔……”对方似乎陷入了苦恼,“因为大哥哥我会给你的主人带来一些大麻烦?”
就在这时,观测所·佛钮司提示道:“魔术工房附近检测到了陌生的玛那波动。”
盖提亚比它感知得更加清晰,但在回应之前,他的本能已经先行一步,屏蔽了其他魔神柱的感知功能——无论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他心里清楚,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这种做法辩驳——是了,虚假之物无法轻易骗过本能,虚假的理由也是如此。
“是吗?”他平静地回答,“那就去看一看吧。”
×××
走过石板地时,梅林感觉那些石头在烤他的脚。
“你真该看看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他吐了吐舌头,感觉把行头全部穿上的自己像个老傻瓜,不过在看到摩根时——现在该称她为“埃斐”了,他还是很快打起了精神,隔着观景窗冲她热情地打招呼,“Dydhda①~猊下,看到未来的老朋友有没有感觉很亲切?”
对方纹丝不动——显然,无论是盛夏的暑气,还是眼前这位莫名其妙的魔术师,都没能令她困扰。不过梅林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冷淡,自顾自地走进她的房间,给了她一个贴面吻:“我也想念你。”
说罢,他又握住她搭在窗台上的手,自娱自乐地捏着她的手指:“我们真应该一起拍张照片然后发给亚瑟……啊哈,骗他说我们在海边度假怎么样?用来解释你为什么晒黑了……还有头发,让我们想想用什么理由来解释你的头发……”
事实上,不光是肤色和发色……她的眼睛也变得更幽暗了,仿佛蕴藏着某种鬼魅的力量,再强烈的光照在那双漆黑的眼珠里都黯淡起来。就像这座别院,景色宜人,但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难免显得暮气沉沉。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真是糟透了……我知道这段时间你过得很不好,但没想到会如此严重。”
梅林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如果在不列颠,她早该用眼神警告他了。虽然对方此刻展现出了罕见的温顺,但他并未感到愉快。
他低声道:“跟我一起离开吧,猊下。这个时代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你的未来属于狮心堡的至高王座,而不是这个狭小的院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的子民正等待着他们的女王。”
梅林引导她站起来,她没有抵抗,沉默地顺着他右手施力的方向前行——但仅仅迈出一步,他就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妙。
一阵冷风忽地拂过庭院,树梢簌簌作响,鲜红的法阵在他脚下乍现,犹如熊熊烈火,霎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可真是……”梅林沉沉地喘了口气,将舌根的血腥味咽了回去,“不愧是鼎盛时期的魔术王,真是强大到让人烦躁啊……”
要在这个时代亲自带走她,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没有受到邀请就擅自登堂入室,还要带走别人的妻子。”门外的所罗门面露微笑,“梦魔都是这么没有教养的生物吗?”
“真有脸说啊,雅威的牧羊犬。”看来回到现代后,t又有新的理由去嘲弄某位医生了,“你以为这种虚假的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有些鸟儿……笼子是关不住的。”他的目光最终回到埃斐身上,喃喃自语,“当它们飞走的时候,你心里其实知道,把它们关起来是一种罪恶②。”
所罗门并未回答,只是慢慢将埃斐的手从他手中抽走。
“本体不在这里吗……真可惜,看来没办法杀掉你了。”即使说着这样的话,对方依然戴着那副仿佛已经嵌在他脸上的慈悲微笑,“再见了,梦魔。”
法阵的红光愈发刺眼,梅林能感觉到自己与这个时代的联系正在被切断,烈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他的舌根泌出某种苦涩而黏稠的东西,尝起来有血的味道。
真是糟糕透顶。
梅林再一次确认了——他果然不喜欢这个时代。和这里相比,连沉闷潮湿的不列颠雨季都显得那么温情脉脉。
“我真的很喜欢在别人脸上看到这种胜券在握的笑容。”他说,“因为当他们笑不出来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故事开始有趣起来了。”
………………
希兰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发现自己冷汗淋漓了。
自从蛾摩拉覆灭后,他一直噩梦连连。他梦见陷入火海的城市,梦见人们的尖叫和哭嚎,梦见巴尔在焦黑的残垣断壁中徘徊,好似迷了路的幽灵,梦见如蜡烛般融化的塔玛,脸上流下黑色的蜡泪……他梦见过许多和蛾摩拉有关的人和物,但还是第一次梦见猊下。
可梦中的猊下为什么会和所罗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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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他所知,自从耶底底亚以这个名字登基为王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过联系。不同于提尔,蛾摩拉和以色列连贸易往来都少得可怜,几乎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国家。
希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猊下皮肤的温度……如此真实。
纯粹的臆想会有这种真实感吗?
他想要起身,但那个梦吸走了他全部的气力,让他只能像一条搁浅了的鱼那样倒在床上。
夕阳透过窗户的缝隙渗进房间,希兰看着被染成深红的床帏,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那个鲜红的法阵——他不知道法阵有什么用,但能隐隐感觉到其中不祥的意味。
看来他得亲自去一趟以色列了。
第215章
在走进王殿前,希兰收敛了神情中的哀愁,捡回了记忆中没心没肺的笑容——他擅长这个,如果他能做到表里如一,如今大抵就不会如此困扰了。
希兰做好了准备,但当他真正在王座前见到故人的面庞,记忆霎时如潮水般袭来,猊下、塔玛、耶底底亚、红屋,他们的农场……他感觉自己轻易就被击溃了,好在那个笑容还没有彻底垮掉,他拥抱了对方,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将苦涩咽了回去。
“看看你。”希兰说,“笑得像个傻瓜,结了婚的男人都是这样吗?”
如果我是你,就会因为自己的狗嘴吐不出象牙而羞愧地把舌头切掉……如果是耶底底亚的话,一定会这么回答。
希兰期待着这一幕,可惜所罗门只是笑了笑,那种符合传闻中“圣明贤君”形象的端庄微笑:“许久不见。”
他的反应让希兰感到陌生。虽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提尔和以色列一直保持着合作——好的,也有坏的——但希兰本人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蛾摩拉覆灭后,他沉浸在哀恸之中,却收到了所罗门与法老之女大婚,以色列与埃及正式成为盟友的消息。他恨所罗门的冷漠,怪他对故人之死无动于衷,当着使者的面将请柬烧成了灰。等情绪渐渐平复后,他又不免嘲弄自己的感情用事——他们先是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然后才轮到他们自己。能让高傲的法老低声下气地用姻亲求和,乃是以色列自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荣耀,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将私人感情置于整个国家之前?
只是……
希兰看着所罗门,内心百感交集,过去的时光确实不会再回来了。
“看来那个位置让你变得无趣了。”他耸了耸肩,“大忙人,介意抽出点时间给我吗?就我们两个。”
所罗门点了点头,低声对身旁的仆从说:“都退下吧。”
待仆从将门从外面关上后,希兰才开口:“我本来没打算在你新婚燕尔的时候来打扰你,耶底……”他感觉舌头像是被蛰了一下,“所罗门,但这件事很重要。”
所罗门颔首:“请说。”
“你应该知道蛾摩拉发生了什么——都快过去大半个月了,哪怕你的线人坐的是牛车,也该把消息传回来了。”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她们都死了,所罗门。”这个名字在嘴里有一种生涩感,仿佛他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讲话,“整个城市都被付之一炬,只剩下了废墟。”
“我很遗憾。”所罗门说,“好在索多瑪王也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听说他是在睡梦中被烧死的。”
他说的是大约一周前发生的事。据说索多瑪王花光了国库里的最后一枚金币,只为从某个神秘人手中购买一种奇特的物质,名为“秘火”,这种火焰可以在海上燃烧,索多瑪大军便是用它歼灭了蛾摩拉的海上要塞。
索多瑪王为之狂喜,他命人将剩余的秘火全部放进他的私人宝库——宝库在他寝宫的正下方,想来索多瑪王晚上必须要枕着它们睡觉才肯安心。
他多半没有料到,这些秘火会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带走他自己的命。
“那是他罪有应得。”说到这里时,希兰几乎控制不住言语中的戾气,“但我没有在蛾摩拉找到猊下的尸体……你也了解猊下,很难相信她真的会死在索多瑪王手中。”
“你认为她会来以色列投奔我?”所罗门回答,“从距离上看,如果她想避难,不该优先选择提尔吗?”
“没错,可提尔离蛾摩拉有点太近了,索多瑪军队也会想到这一点。”希兰发现自己的语调比他想象得还严肃——他可真是越来越会一本正经地说胡话了,“或许她会从西顿绕道,然后来你这里,毕竟她当初也是这么带着塔玛躲避了亚希暖的追杀。”
所罗门摇了摇摇头:“抱歉,我没见过她。”
“确定吗?你真的没见过猊下?”
“如果我收留了她,也没必要瞒着你,不是吗?”所罗门说,“若你只是想问这个,传信给我就可以了,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他感觉胸口微微发烫:“我只是……不亲耳听到,就不甘心……”
“蛾摩拉已经消逝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所罗门拍了拍他的肩膀,“愿你能早日找回内心的平静,希兰。”
希兰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王殿的,等他回过神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疑似庭院的地方,四下空无一人。
他松开衣领,拿出太阳之眼——为了方便携带,希兰将它做成了项坠。他刚才在王殿里感受到的并非错觉,石头上的纹路此刻正流动着熠熠鎏光,散发出灼人的热意。
“巴尔的注视下,谎言无处遁藏……”他喃喃道,“你的舌头才应该被切掉,所罗门。”
所罗门说谎了……这是不是也意味着,猊下其实还活着?
虽然这还只是一个猜测,可他依然忍不住雀跃起来——猊下不仅是蛾摩拉的统治者,还是以色列先王的宰相与挚友,这样重要的存在,所罗门不可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若猊下尚在人间,她一定就在王宫里。
正当希兰陷入思考之际,一道影子延伸到了他的跟前。
“提尔的王,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希兰抬起头,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耶底底亚?”脱口而出后,他才意识到不对——虽然长得很像,但眼前的少年是金发,即便耶底底亚再青春常驻,也不可能几年后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你是……呃,所罗门的孩子?”
不应该啊,除非耶底底亚十岁的时候就能搞大别人的肚子,还是说犹太民都长得那么早熟……?
不过,少年眉目中那种带着聪明劲儿的刻薄感可真是跟他父亲年幼时一模一样。
“我侍奉王,仅此而已。”和耶底底亚模样肖似的少年说,“沿着左边的小径向前,走过冷泉,就会看见一t座别院。那里是王宫的禁区,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虽然你是王的朋友,但没有王的手谕,也不能擅自靠近,请离开吧。”
希兰总觉得对方的话听起来有点奇怪,本来他都不知道那里有一座别院,即使路过了多半也不感兴趣,但经过对方的一番严厉警告后,他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
“谢谢你的提醒。”希兰说,“我来得太匆忙,没有把正服穿上。万一不幸被某个不认识的侍卫打死,作为王的结局也太悲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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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没有侍卫把守。”少年说,“所以我有义务提醒任何靠近的人不要走错路。”
“原来如此。”他假模假样地点了点头,“小伙子,你看起来可真够年轻的,所罗门那么喜欢雇佣童工吗?”
“我不是童工,王相信我的能力。”
“看出来了,所以你现在要去见你的王?”
“是,我担负着重要的职责,需要每日向王汇报工作。”
“噢,看来你确实很受信赖。”希兰摸了摸这个金发耶底底亚的脑袋,想起当年他们在红屋的时候,心里感慨万分,“所罗门在王殿里,去找他吧。”
确认对方走远之后,希兰立刻沿着少年刚刚指明的方向一路前行,果然看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在茂密的树林间,它显得如此不起眼,可一想到所罗门将他微笑下的秘密藏在这里,希兰就不由得拿出严阵以待的态度。
他刚踏进院门,就迎面撞到了一个女人——在对方发出尖叫前,希兰已经反射性地打晕了她,感谢乌利亚早年夹枪带棍的谆谆教导,字面意义上的。在心里礼节式地说了一句抱歉后,他把对方扔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希兰本以为自己至少需要花时间搜寻一番,但仅仅是跨过了院门,他就看见了她——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这张脸只会在他梦里出现了。
他的手心渗出了汗,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他甚至不敢接近她,害怕她只是思念之情映射出的幻影,又害怕对方不过是一个长得和她有点像的年轻女人。他缓慢地、谨慎地靠近她,将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唯恐她会像湖面上的月影那样破碎,好在她的皮肤很紧实,并且是有温度的,直到这时希兰才松了口气,他本该感到高兴,却止不住地哽咽起来。
“太好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你还活着,终于还有一个人活着……猊下,我……”
希兰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看着对方脸上古井无波的表情,他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猊下?”因为慌张,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了她的虎口,可对方没有丝毫反应,“您怎么了?猊下,为什么不说话?我是希兰啊……您不记得我了吗?”
这一次,他的确听到了第二个声音——但那不是猊下的声音:“已经是第二次了……那孩子真是一点用场也派不上。”
希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但这张熟悉的脸,已经无法在他心里掀起任何怀念之情了,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距离感,以及无穷无尽的怒火。
他朝所罗门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塔玛真该亲眼看见这一幕,看看他是一个多么言出必行的男人——然后揪住他的领子:“你对猊下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以色列在那场战争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哪怕如此狼狈,所罗门脸上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她还活着,这不是很好吗?”
“活着?你管这叫活着?她的''活着'',是她欣欣向荣的国家,是她安居乐业的子民,是港口川流不息的船舶和填满粮仓的麦子,是那些孜孜不倦的学徒和救济院里平安长大的孩子……是塔玛,她本该看着她登上王位的……”他不想在所罗门面前表现出任何软弱,但泪水遏制不住地流淌而下,“看看她……耶底底亚,看看你把她变成了什么样……”
闻言,所罗门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他起初可能想甩开他,可最后放弃了,此时对方脸上终于流露出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但不知为何,希兰并不觉得对方是被他打动了,与其说那是动摇的眼神,不如说是对某种东西感到不快,仿佛他不是很满意自己身体刚才展现出的消极反应。
“看来你是要带走她了。”
“当然。”
“好啊。”对方语气中的从容超出了他的想象,“去吧,希兰,带她离开吧。”
希兰虽然有点情绪上涌,但还没有傻到会相信事情真能进展得如此顺利:“……你还有什么阴谋?”
“没有什么阴谋,只是一些客观的现实。”所罗门说,“她的身体机能是在靠我的魔术支撑着,一旦离开我,身躯就会失去活性,逐渐开始腐烂,直到死亡……即使知道了这些,也要带她离开吗?”
希兰感觉刚刚那一拳好像拐了个弯,砸到了他的胃上:“总比留在这里当你的傀儡要好。”
“有趣。”他温和地说道,“在讨论生命的价值时,你滔滔不绝,但当触及生命本身时,你又露怯了……希兰,既然你已经做好了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准备,为什么不现在杀了她呢?干净利落地结束她的生命,难道不比看着她日复一日地腐烂更好吗?”
希兰感觉自己的嘴唇像是黏在了一起。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松开所罗门,艰难地向后看去。猊下依然倚窗而坐,对不远处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她已经死了,希兰……所罗门是一个混蛋,但他说得没错,让痛苦就此终结吧。
他走到她身边,双手慢慢地扼住她的脖子,她死了,只是尸体还在动,他告诉自己——可她的脉动、气息,她温暖的皮肤,被勒住咽喉后紊乱的气息,无一不令他触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双手还是颤抖不停,气力就像沙漏,随着时间一点点地从他的体内流走。
说些什么啊,猊下……哪怕是对他感到失望也好……
希兰的胸口又热了起来,即使隔着厚重的布料,他也知道太阳之眼此时正在发光,但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石头的热意并没有让他感到灼痛,似乎有某种暖流在身体里涌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暖流沿着他的手掌传递给了对方。
她的眼睛微微闪动——正当希兰想要确认那是不是他的错觉时,她的嘴唇也嚅动了一下。他感觉心跳漏了半拍,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动作,好让所罗门无法看到她的脸。
猊下的嘴唇一张一合,很迟缓,像是一个半睡半醒的人的梦呓。很显然,她并没有完全回来,这点微乎其微的神智也无法维持太久……但仅仅是这样就足够了。
她没有发出声音,但希兰理解了她的意思。
“去守誓之地。”
第216章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空气中的水汽像汗一样吸附在皮肤上,令人感到不适。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不久就会下起大雨——如果在海边生活久了,就会知道这不过是大海阴晴不定的诸多面孔之一,它的爱与憎都是强烈的,赐福于人时也将带来痛苦,犹如液体的火焰。
希兰骑着马,在部下们面前表现得专心致志,脑海中却浮现出往日的景象。
他想起那个暴风雨的夜晚,猊下带着他们躲进奴隶船里,船舱又闷又热(就像现在),玛西亚夫人分娩时愤怒的嘶吼比外面的风暴还要骇人(强悍的非利士女人),空气中满是血和汗水的气味,带着一点发丝被烧焦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和塔玛、耶底底亚——那时他还是耶底底亚——握着彼此的手,互相依偎。
提瓦克就是在那一夜来到人世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小男孩,尚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个伟大国家诞生的契机。
“陛下。”他的部下悄声提醒,“快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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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您不打算暂停行程,去找一处地方避雨吗?”
“前面不远就是蛾摩拉了。”
“可蛾摩拉已经被烧成了……”对方顿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惊慌——如果一个人的舌头突然被鸟啄走了,大概就会露出这种表情,“在下的意思是t……现在的蛾摩拉恐怕,不是那么方便避雨的地方……”
希兰感觉胃袋沉甸甸的,仿佛喝了一碗隔夜的肉冻汤,好在他还没有可悲到会为了一句话而迁怒别人:“我知道蛾摩拉已经毁了,但很久以前,那里还只是比布鲁斯的废墟时,过往的商队也会在那里停歇,没道理你们就不行。”
对方忐忑地退下了。离开以色列后,他就让大部队先回提尔,只留下了几名他最信任的精锐。他们都是生在海边,长在海边的迦南人,自然也察觉到了暴雨的临近,但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在自己的国家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是许多统治者期盼的结果,但希兰现在宁愿雷纳在这里,至少能陪他说说话,而且几乎不在意他是否会因为自己的话生气。
自从在以色列见到猊下后,他心头就涌动着一股强烈的躁动,越是靠近蛾摩拉,那股躁动就越是激烈,不知道塔玛当初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以为那是一个未曾经历过战争洗礼的小姑娘的执拗,她预感到了灾祸的到来,可他们谁也没相信她。
希兰内心五味杂陈,但这种模糊的怅然,很快就随着蛾摩拉的惨况变成了实质的痛苦。蛾摩拉覆灭后,他不止一次派雷纳到这里寻找是否有幸存者,但从未亲自来过,好像只要不亲眼目睹,蛾摩拉美好的模样就会一直留存在他心中。
但随着大片焦黑的废墟映入眼帘,他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弭了……这个国家被摧毁得如此彻底,就好像它从未诞生过。
他让其他人在城墙下避雨——不灭的星型要塞,几乎是整座城市唯一还算完整的建筑。
“真了不起。”他的一名部下试了试墙体的强度,“整座城市都被焚毁了,城墙还依然坚固……如果不是内部发生了火灾,蛾摩拉应该还能抵御更长时间吧。”
希兰心里只是冷笑,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捅了一刀,或许蛾摩拉早就把敌人歼灭于海上了,根本不必抵御什么。
“你们就在这里驻扎。”他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我自己去。”
闻言,他的部下们都惴惴不安起来,其中一个年长的,在他身边侍奉最久的侍卫开口:“这样的倾盆大雨,您还要独自行动,太不安全了,请至少让一个侍从陪您一起吧。”
“没必要担心。”希兰拿出了难得的耐心,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是单纯认为解释这件事是值得他花费时间的,“我很熟悉这里,每一条小路,每一条沟渠,它们各自都通向哪里……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他轻车熟路地绕着城墙走到墓园,因为无人打理,那里的杂草已经长到了过膝高,草海淹没了灰白的墓碑,看起来和普通的荒地没什么区别……然而,整个蛾摩拉已然化作一座巨大的坟场,与之相比,这座小小的墓园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抱歉,乌利亚。”他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安眠,可是她现在需要你。”
他拿出匕首,割下了那些杂草,然后将它们的根掘出来,方便继续深挖,因为下雨,泥土变得潮湿而松软,但刀柄也因此变得很滑,每当碰到有碎石的地方,刀刃就变得迟钝而艰涩。
如果他的部下一起来帮忙掘坟,大概很快就能完成,但这件事必须由他自己完成,不仅因为这是罪恶的,也因为乌利亚的坟墓——那是他、塔玛和耶底底亚一起用铲子挖出来的,哈兰将他的骨灰放下去后,他们又用铲子一点点把坟墓填上。猊下为他雕刻了墓碑,写着“一名伟大的战士,一位优秀的老师,一个忠诚的朋友”。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该把一铲子砸在耶底底亚的后脑勺上,把他一起埋了——瞧,即使是在这种事情上,一把铲子也比一把破烂小刀好用得多。但他现在没有铲子,也没办法把所罗门活埋,而是发了疯似地用小刀掘别人的坟。
唉,很难想象塔玛居然不是他的亲姐姐,一个疯丫头和一个疯小子。
等土层下渐渐显出骨灰盒的轮廓时,希兰的手已经在暴雨的洗刷中失去了知觉,雨水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凭借着感觉在黑暗中摸索,却不小心被冰冷的刀刃割伤——守誓,蛾摩拉的七柄钢剑之一,即使已经长埋地下数年,依然如此锋利。
其实乌利亚不常使用它,他擅长马上作战,习惯用矛,只有当他认为场上的敌人值得他的敬意时,才会用守誓应对。
所罗门并不是那样的敌人……相比自己的长眠被打扰,这件事大概更让乌利亚感到生气。
希兰取走了剑,随即又看到了骨灰盒上镶嵌的雄狮勋章,和普通铁卫佩戴的勋章不同,乌利亚的雄狮勋章和钢剑一样,不会因为湿气而生锈,被雨水洗去了泥土后,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
帕提也有一枚,唯有光荣的铁卫总长才有资格佩戴——当初离开提尔时,她请求他将她的勋章和剑一起下葬,那是她最后的遗愿,可他现在连她的尸体在哪儿都没找到,他只记得雷纳回来时麻木的脸,仿佛他也死在那里了,回到提尔的只是一具空壳。
他将骨灰盒重新埋起来,此时雨势终于减小,让他不必面临一掀开眼皮就像有一整个瀑布倾泻进眼睛里的窘境。
小心翼翼地将坟墓填平后,希兰站了起来,骨头又僵又酸,在他起身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他慢慢吐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墓碑上的那行字,因为长久没有人维护,凹槽里的金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伟大的战士”和“优秀的老师”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了“忠诚的朋友”。
希兰静静地看着那行字,好一会儿过去,才低头把脸颊上的水迹擦干。
×××
通常情况下,示巴女王是绝对不会在这种寒酸的驿站落脚的——然而命运有时不会给人太多选择的余地,她被迫忍耐着干草房顶渗下来的雨滴,忍耐着散发出酸木气味的地板,忍耐着一些阴暗缝隙里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滋滋声……她怀疑那是老鼠或大型昆虫啃食木板的声音。
正当她为自己忍受苦难的毅力而自豪,准备在房间里等待仆从将水烧热时,却在门的另一侧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看着他留在地板上的水渍和泥脚印,她脑袋里的最后一根神经终于也被拧断了。
“你又是谁?!”她抓狂道,如果是老板记错了房间号,他就等着赔偿到倾家荡产吧!
“冷静,示巴女王。”对方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头灿金色的短发,以及——那超乎常人的美貌,示巴女王见过不少漂亮的人,但很少有像他这样,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一间陋室蓬荜生辉,“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虽然对方长得赏心悦目,不过一听见“交易”两个字,她就立刻提起了警觉:“在发出要约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自报一下身份?”
“希兰,提尔王希兰。”
示巴女王浑身一震——不,穷极她的想象力,也不敢想象黎凡特的新霸主居然会和她相遇在这个破落的小房间里。
不过她很快就注意到了,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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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在暗淡的烛光下依然颜色鲜亮,显然不是反射了蜡烛的光照,而是发丝本身在发光,那是受过神明恩赐之人才能拥有的奇迹。
“我知道你此行是为了去以色列拜访所罗门王。”他说,“我希望你能帮我办一件事。”
既然他能出现在这里,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在这间驿站暂歇,质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虽然还不能判断对方的到来是好是坏,但她决定先按兵不动:“先说说看是什么事。”
对方将一把剑横放在桌上,银色的剑身在烛光映照下泛着摄人心魄的冷光——绝非凡品,任何一个对美有概念的人,都很难不为这样高超的工艺着迷,但示巴女王只是短暂地动摇了一下,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在以色列王宫里,有一处立着先知撒母耳塑像的庭院。”对方说,“朝着撒母耳左手方向的小径一路前行,经过冷泉,走到道路尽头,你会看见一座偏僻的别院,请把这柄剑交给别院的主人。”
“我怎么知道别院的主人是谁?”t
“一个漂亮的女人。”
她不以为然:“这世上有许多漂亮的女人。”
“在那里,你可能会看见其他漂亮的人,可能会看见其他女人,但只有一个是漂亮的女人。”他垂下眼睑,“另外,我知道你对魔术颇有造诣,希望你能用魔术隐蔽自己的行踪,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这柄剑,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闻言,示巴女王意会地笑了一下,从这只言片语中闻到了秘辛的味道:“看来是不方便让所罗门王知道的事情?”
“我们起了一点争执,恐怕他近段时间不会想见到我。”对方轻描淡写地回答,“如果你能完成这件事,提尔三年内都不会向示巴的商队征收关卡税……你应该也知道,如今在红海上畅通无阻的舰队究竟属于谁。”
哈,多半又是两男争一女的戏码。
同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示巴女王早就见惯了这档事,不过她聪明地没有点破:“真是令人心动的条件——不过很可惜,所罗门王在魔术上拥有远超任何人的才能,也是我无法企及的,我的魔术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关于这一点……”对方解下了自己的项链,“这是巴尔神的象征''太阳之眼'',戴上它,在心中默念咒语,就能庇佑你不会为所罗门的眼所感知。”
“真的?”
“为何有假?”他说,“光辉所及之处,黑暗的眼睛无法窥视。”
示巴女王陷入了沉思。
“五年。”她说,“五年内,提尔都不能向示巴的商队征收关卡税。此外,同等价位下,提尔必须优先把商品卖给示巴。”
“可以。”
看对方答应得那么轻松,她反倒有些后悔了——看来为了那位“别院的主人”,提尔王完全不介意付出高昂的代价。不过这个时候再要求提高价码,未免显得太过丑陋,示巴女王对财富总是来者不拒,但也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她点了点头,将项链系在脖子上,契约就算是成立了:“所以咒语是什么?”
对方叹息一声,仿佛短暂地陷落进了往日的时光中:“过去从未消逝,甚至从未过去。”
“真古怪。”
“也许是吧。”他说,“用生命燃烧的光辉是珍贵的……太阳之眼的庇佑只剩下十分钟,谨慎地使用它,示巴女王。”
第217章
宴会持续的时间比示巴女王预想得还要长——虽说她还没有沦落到被葡萄酒灌得走不动路的程度,但也相差不远了。
当酒气从胃里反涌,冲得她双颊发烫时,她偷偷服用了一些醒神的魔药……味道一如既往的糟糕,这配方出自蛾摩拉的药理魔女安赫卡,她的配方药效确实很不错,可惜味道总让人不敢恭维,鼻涕和痰的混合物喝起来也不过如此了。
“看来我是有点醉了。”趁着醺醉的红晕还残留在脸上,示巴女王对其他宾客说,“原谅我暂时退场,再不出去吹吹冷风,我多半就要做出什么有失体面的事了。”
所罗门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我能理解,请按照您习惯的步调来吧。”
她走出宴会厅,艰难地将自己从美酒的芬芳、烤肉滚烫的油脂香气和馕饼出炉后的麦香里解救出来。
为了方便行动,她婉言谢绝了所罗门指派仆从跟随她的建议,假装不经意地朝庭院走去。直到她回头再也看不见宴会厅的时候,她的发丝还是不断散发出酒和肉的香气,让人有一种饥饿又餍足的恍惚感。
难怪连高傲的法老都答应将自己的女儿嫁过来,以色列如今的繁华确实令人艳羡。
示巴女王想起了所罗门——相比其他人,他在宴会上并不常开口,但举手投足无不展现出翩翩风度,在一众王公贵族间仍显得卓尔不群。如果不是她与别人约定在先,留在这里多看看他赏心悦目的容貌也是一件乐事。
思绪至此,她又不免联想到了希兰,一个时代居然同时诞生了这样一对闪耀的双子星,究竟是这个时代的幸运,还是其他君王的不幸呢?
能够同时俘获这样两个男人的心,不免更让人好奇那位“别院的女主人”究竟是怎样的绝代佳人了。
唯一可惜的是——除了恭贺所罗门王与法老之女新婚外,她行程的最后一站本该是蛾摩拉,黎凡特的明珠。
然而她来晚了一步,未能目睹这个曾经的地中海霸主最辉煌的时期,也未能与传闻中的蛾摩拉女王埃斐见上一面。
强大繁荣的蛾摩拉最后竟然落败于索多瑪之手,在整个黎凡特都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影响到了红海周边的国家,其中也包括示巴。
她的长老们因此认为女人只能拨弄算盘(他们对“银行”的认知仅止于此),无法从敌国手中保卫国家,要求她即刻找一位夫婿与她共治。她将拜访以色列的行程提前,多少也有点想躲避这些纷扰的缘故。
走到立有先知塑像的庭院后,示巴女王轻轻念诵咒语,太阳之眼在胸口微微发热。她深吸了一口气,驱动魔术,朝着先知左手所指的方向走去,那里确实有一条偏僻的小径,灰色的石板被尘埃和落叶掩盖,显得很不起眼。
不过示巴女王很快就意识到,除了表面的掩饰,这里还被所罗门施下了干扰感官的魔术。
若不是那位女主人的身份太过特殊,就是所罗门得到她的手段不太干净——当示巴女王走到道路的尽头,感受到围墙外魔术工房的气息时,心里愈发确认了这一点。
王宫本身就是王的阵地,在自己的阵地里还要单独开辟一处新的工房,看来所罗门很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
提尔王啊,如果当初知道你是要坑我下火海,我至少会把免税期限提高到十年。
冒出冷汗的同时,大衣内侧别着的剑似乎也在散发寒气……示巴女王本以为这是希兰的佩剑,希兰托她把剑带给对方,是为了让对方能睹物思人,但现在她也不太确定对方让她转交这把剑的目的是什么了。
不过事已至此,最后无功而返就太叫人心痛了,示巴女王可以在很多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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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让,但绝对不允许自己在做生意时吃亏。
别院里有一位仆从,示巴女王用魔术暗示她离开这里去做别的事,此时太阳之眼的有效时间只剩下五分钟,好在寻找那位女主人并没有花费她太多的时间——事实上,示巴女王仅仅扫视一圈就找到了她,因为对方就坐在窗边。
要说心里没有点不失望,那肯定是骗人的。能够同时令两个强大国家的君王神魂颠倒,她本以为会是怎样风华绝代的美人……诚然,那是一张俏脸,但也只是如此了,这位别院的女主人即非倾国绝色,也没有什么令人难以忘怀的特质,只是一个普通的、长得漂亮的女人。
“你好?”她试探性地开口,“我来这里是受提尔王希兰的请求,代他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可对方别说理会她了,甚至懒得看她一眼。
示巴女王不免有些恼火,不仅因为对方的无礼,也因为太阳之眼的力量所剩不多。她拆下剑身上覆盖着的羊皮,把剑柄强塞进对方手里,对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剑,什么也没有说……反正希兰也没要求对方必须主动接受,她就当这样算完成任务了。
太阳之眼的庇佑越来越微弱了,但剩下的时间应该刚好够她快步回到庭院……
“谢谢。”
示巴女王抬起头,发现对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落下了眼泪。
不仅如此,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示巴女王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起初她认为对方不过是一个长得挺漂亮的普通女人,等她走出这个院子,也许就该把对方的脸抛到脑后了。
可当对方无声落泪的时候,她苍白的倦容,眼神中的哀愁,几乎让她感到心碎……示巴女王这辈子见过无数女人哭泣时的模样,既有绵绵细雨的啜泣,也有嘶声力竭的哭嚎,但没有一个能像对方这样牵动人的心肠。
看对方怀恋的神色,难道她之前的猜测其实没错?别院的女主人和希兰其实是一对恋人,结t果被所罗门横刀夺爱,软禁在这里,心如死灰,此刻见到旧情人的佩剑,心底忽然被唤起万般柔情,往日的种种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就在示巴女王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中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时候,对方已经止住了泪水。
“谢谢。”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略带沙哑,但很沉稳,“希望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能回报您的恩情。”
示巴女王平日最喜欢这种自己送上门的肥羊,但此时此刻,她却不好意思开口回应了。
从外表上来看,对方应该比她年轻一些,可她身上焕发出的那种超然气度,那种宁静的美,真叫人六神无主,当对方面露微笑时,那母亲般慈悲而爱怜的神态也令她心颤,让她感觉只要待在对方身边,就是一种幸福。
正当她有些手足无措时,对方开口提醒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您应该离开了。”
示巴女王缓过神,才察觉到太阳之眼的能量已经低到了令人抓狂的程度。她红着脸,匆忙地与对方道别,立刻施展魔术强化了自己的肉/体,一路火烧眉毛地往回跑,才堪堪在太阳之眼的庇佑结束前抵达庭院。
她离开宴席太久了,没有时间留给她休息,可即使身体又燥又累,她心里依然残留着那种宁静的感觉,等回到宴会厅的时候,她身上的汗水也被风吹干了。
她与所罗门打了招呼,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觥筹交错的人群中。宴席上,美酒与烤肉依然散发出美妙的香气,人们高声谈笑,各种恭维不绝于耳。示巴女王被这繁华而喧嚣的氛围包围着,脑海中却回想起了那座别院。
真是不可思议,哪怕是所罗门和希兰这样璀璨的双子星,在她面前都会显得黯淡吧……不知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
所罗门穿过拱门时,院落里一片死寂——为了给示巴女王接风洗尘,他比平常来得晚了一些。这个时间点,毗兰应该早就离开了,房间里的灯也已经熄灭,说“死寂”倒确实是字面上的意思。
自从盖提亚第二次失职,他就不再让他看守别院了。盖提亚答应得很平静,但所罗门很确定他的术式出现了一些问题……也许他当初就不应该在里面增加关于埃斐的部分。虽然她的命运已经能被眼捕捉,但在应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有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时间久了,他也有些分不清这种疲惫是某些旧时光的残留,还是因为她天生便是他的敌人,轻易就能使他苦恼。
他几乎每晚都来,但不是每次都会与她行房。她在生前就不会像正常女性那样有信期,所以他也无法测算她每月最容易受孕的日子,不过指望靠某一次凑巧就能使种子着床,未免也太消极了,以这具躯壳恶化的情况也等不了那么久……难道他应该启动古老的魔法,用炼金术培育子嗣吗?
想到这里,所罗门叹息一声,推开了门。
然而下一秒,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重击了他的胃部,被击中的地方最初很冷,但很快就有某种暖流溢出,那是他的血。
他蹒跚着退后几步,才借由月光看清了没入他血肉的东西——那是一柄剑,银色的钢剑。所罗门从它身上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但它对他造成的伤害,似乎远远超过了伤口本该有的疼痛。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在地上蔓延成了血泊,一只脚从房间里迈了出来,落在血泊之中。
“你……怎么会……”所罗门看着她,晚风好像前所未有地冷,是因为失血过多吗?“不,现在问这个……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在观测未来时,他并没有看见她恢复神智的景象——可现在它发生了,说明她成功违逆了命运给她的安排。奇迹已经出现(尽管对他而言不是),没必要再去追究奇迹诞生的原因。
埃斐并没有回答,只是拔出了那柄钢剑,他吃力地捂住伤口,但还是有更多的血流淌出来,剑身上的血迹则逐渐蒸发,仿佛被月光洗净。
这时他才看到上面的文字……是赫梯语中的“守誓”,那是乌利亚的剑,第一柄被铸造出来的蛾摩拉钢剑。
所罗门本以为她会给他第二剑,大概率是在他的咽喉上,然而埃斐只是收起了守誓,跨过他的身体,打算离开。
“我以为……你会杀了我……”他低声道,“舍不得吗?毕竟这具身体是……还是说,只要是这具身体,在里面的是谁,你都无所谓?”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在这里。”她平静地回答,“你死了,雅威也能轻易找到下一个傀儡,可对于我……如果一国之王不能满载荣耀地死去,至少也该死在她应该待的地方。”
第218章
他梦见了一个灰白的世界,苍白的太阳,灰色的海面,焦黑的土地,空气中尚能闻到火焰残留的辛辣和苦涩——白磷的气味。他如有所感,意识到这里是蛾摩拉,但他没有看到城市被焚烧后的废墟。
然后,他看见自己——不,那不是他,那是另一个人,尽管他们很像(某种意义上什至是同一个人),但如果要把他们划上等号,从各种意义上都是不妥当的,那是一个天真、自以为成熟的男孩,不知道自己身上担负着何等责任,也不知道平日里那些酸涩甜蜜的苦恼在这些责任前根本不值一提。
男孩赤着脚,好像在漫无目的地乱走,又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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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某种感召而前行。
所罗门不受控制地跟着他,不知过去了多久,前面渐渐出现了某种东西的影子……是一片尘封的残垣断壁,他看见男孩走了进去,仿佛回到自己的家一样轻车熟路。
废墟里人影幢幢,有的是被大火烧死,浑身黑黢黢的,几乎看不出人的形状,有的是被索多瑪的军队屠戮,皮肤惨白发青,身体因为腐烂而肿胀,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已死去多时,散发出往日尘埃的味道。他们纷纷以一种死人不该有的热情同他打招呼,仿佛都认识他,他也回应他们,不说有某种风范,至少看起来很熟练。
即使是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所罗门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感情,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知道无论过去多久,即使记忆已经被岁月蛀蚀了,只要他看到他们,都像看到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亲切。那段时光对他不过是一段惨淡,没有色彩的片段,对男孩而言却是真实的……尽管他不明白这种真实为何对男孩如此重要。
男孩继续向前,借由他的身体,所罗门看见了蛾摩拉的王宫。在其他国家,这种房子只能用来接待那些不太重要的国家的来使,但在蛾摩拉,它是女王的居所。
他看见一个女孩和另一个男孩走过来——年幼的蛾摩拉王女和提尔王,但对当时的他们来说,这些身份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他们朝男孩挥手,脸上带着鲜活而快乐的笑容,男孩小跑着加入他们,此时此刻,似乎有什么支离破碎的东西重新变得完整了。
所罗门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也知道他们要去见谁,但他的眼没有随着男孩继续前进,而是永远留在了原地。男孩离他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了某种陌生的、别的什么东西。回到他的同伴身边后,男孩回过头来,第一次与他对视。
“这样是恐吓不到我的。”他对男孩说,“毕竟你已经死了。”
“为什么不呢?”男孩说,“我就是你的恐惧。”
“我不会感到恐惧。”
他有点想向男孩解释,不只是恐惧,他没有任何“感觉”,将主的恩惠带回人间,完成神圣的使命,他就是按照这样的需求被设计出来的,“感觉”并不会有助于他做正确的事……但这是没有意义的,男孩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可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执拗地要求别人去完成那些根本做不到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的任性为别人带来了多少麻烦。
他为对方的固执感到费解,可能是因为对方死的时候太年轻了。
“现在也许不会,但很快就会了。”男孩的眼神仿佛洞悉了一切,“你心里清楚我的话是正确的t。”
所罗门没有回答。
男孩继续道:“过去从未消逝,甚至从未过去。”
“……我现在真恨听到这句话。”
“不,你不会的。”男孩幽幽地说道,“你没有任何''感觉'',忘了吗?”
说罢,对方转身离开,不复顾他了。
…………
“王……”熟悉的声音从帷帐外传来。
所罗门疲惫地睁开眼睛,上腹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他驱动魔术,但疼痛并没有减缓。
“我们已经使用过治愈术,并没有奏效。”盖提亚说,“总体上看,伤口还是在不断愈合的,但只能通过肉/体的自我修复慢慢好转。”
有仆从掀开帷帐,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干燥的咽喉得到了滋润,他的目光也逐渐适应了晨日的光照。
“她呢?”
“离开了。”盖提亚诚实地回答(也许是他这辈子最诚实的时候),“馬廄里少了一匹马,也许她已经到了离以色列很远的地方。”
自从蛾摩拉湮灭后,所罗门天天都在和这具躯壳作斗争,但还是第一次有这种身体沉重如铅的感觉:“那么你呢?为什么不去追她?”他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有血的味道,“我知道比起我,你更想见到她。”
“我不能离开您很远,除非得到您的允许。”盖提亚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的术式是这样设计的。”
梦里的讽刺感似乎延伸到了现实。
所罗门决定不去计较这些,他掀开被褥,对仆从说道:“替我备马。”
仆从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他的伤口:“可是……陛下……”
所罗门只是重复了一遍:“替我备马。”然后他看向盖提亚,“你留在这里,暂时代理我的职责。”
闻言,盖提亚露出不太甘愿的表情:“您刚刚说您知道我更想见到她。”
“而你被设计成了会听我从命令的个体。”所罗门说,“而我的命令是——留在这里,然后处理我的工作,盖提亚。”
他将垂着脑袋的盖提亚留在房间里。最后牵马过来的是撒布德,这个年轻的胖男人气喘吁吁,脸色涨红,所罗门本以为他会有什么谏言要提,做好了拒绝的准备,结果撒布德只是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一副了然的模样。
“说真的,陛下,我一点也不意外。”他说,“猊下总是能让这个国家的王干出一些古怪的事,您不是第一个。”
所罗门没有回答,上腹的伤口似乎在渗血,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挥动缰绳,灼热的暑气拂面而过。
他日夜兼程,时常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恍惚,连自己看过多少次日出日落都记不清。他的伤口在骑行中撕裂,鲜血浸透了布料,对疼痛的感知却渐渐转为麻木——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埃斐,使这具身躯的机能正常运作。无须在意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和那个男孩不同,他只需要做正确的事。
也不知命运是不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埃斐启程的时间并没有比他早多少,但他好像就是会永远落后对方一步,他不断地追赶,不断地错过,不断地被对方抛在身后。等他终于寻觅到埃斐的踪影时,他们竟然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蛾摩拉附近。
“等等——!”
他勒住缰绳,本想这次先对方一步开口,但刚一下马,就感觉一股晕眩感席卷而来。
“没想到最终会在这里被你追上。”埃斐的语气有些感慨,“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好一会儿过去,所罗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就是曾经耶底底亚与她吻别的海岸,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曾经恢弘而繁华的蛾摩拉港,在离港口不远的集市,男孩曾经为她买过一束甘菊。
“自从他离开后,我总是会回想起那一天。”她说,“每回忆一次,内心的愧疚就加深一分——如果我的人生只剩下最后一天,我会留给那孩子多少时间呢?也许连几分钟都不会有。有那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那么多职责需要我去承担,我的国家,我的子民,还有其他孩子……我能留给他的爱太少了,可他选择用自己最后的时间,来让我开心。”
所罗门看着她,脑海中浮现出了男孩过去的记忆,想起他得知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的绝望,那种无力和凄苦。可当第一束曙光降临人间时,他擦干了眼泪,向红屋走去,像一个战士那样拿出了一往无前的勇气,决意要给她自己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一切。
他说:“我人生中最快乐,最荣耀的时光,就是能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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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属于你的城市里长大,无论以后我得了什么,都不能与这七年相媲美。”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嘶哑起来,“我可以为了你成为他。”
这是谎言——逝去的感情不会复返,但如果她需要,他可以扮演这样的角色。
在以色列的数年,他在群臣面前扮演睿智贤明的君王,在他国来使面前扮演热情好客的东道主,在希兰面前扮演温情脉脉的故友……他扮演过许多角色,也从不在意真实的自己是何模样,多一张面孔并不会增添什么困扰。
然而埃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在那种目光下无所遁形。
“你怎么可能成为他呢?”她说,“你毁了他的家。”
说罢,埃斐摘下了脖颈上的蓝宝石项链,转身离开。项链从她的胸口滑落到地上,扬起些许尘埃。
所罗门站在原地,目送她渐行渐远。他知道,此刻任何阻拦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也许并不是她回到了过去,而是过去回到了她身边。
地上的项链被尘埃锈蚀,宝石渐渐失去了光辉,变成浑浊的灰蓝——蛾摩拉港被大火焚毁的那一晚,海面就是这样的颜色。
他看着她的身躯一点点佝偻下来,皮肤逐渐干枯、风化、剥落,她朝蛾摩拉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它,可双臂须臾便碎成了齑粉,像是一尊破裂的雕像,然后是双腿、肩膀……最后整个身体分崩离析,如灰烬般被风带回了那座在大火中死去的城市。
第219章
砰——
梅林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陶瓷碎片:“拿花瓶来招待老朋友,会不会有点太热情了?”
“是吗?我倒觉得这正与你相配。”加荷里斯脸上露出他所熟悉的,悒郁又满含戾气的微笑,他是摩根所有孩子中唯二继承了她魔术才能的,并且和他的母亲一样毫无留恋地浪费了这种才能,最擅长的就是隔空抓起什么东西往别人身上砸——这也是梅林为数不多能和莫德雷德产生共情的地方,“我说过,梦魔和龙不准踏入廷塔哲大学,要转交东西可以用魔术传送过来。”
“拜托,别对刚刚受了不少苦的同伴说这种无情的话嘛。”梅林假装抽泣,“大哥哥我可是工伤哦。”
“是吗?也许某个骑士在马场上踩到香蕉皮把自己的脖子摔断了也叫工伤吧。”
还是如记忆中那般刻薄,不过梅林不讨厌加荷里斯,可能因为他在这方面和他母亲有点像。
“别傻在那里发呆着了,坐标呢?”
梅林耸耸肩:“这时候就不用我滚出去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加荷里斯仿佛在对一个笨小孩说话,“整件事其实根本不必那么麻烦,我们只需要等丽塔女士把母亲在现世的肉体送过来,静候她转醒即可——然而我们现在不得不大费周章地联系迦勒底,把坐标发给他们,让他们去寻找能将母亲的灵魂引向第三世的联结,而这一切都是托了某个无能的宫廷魔术师的福,因为他在古以色列被别人像赶流浪狗那样随随便便地踢了回来?”
“好过分,怎么说也不能全怪我吧?”梅林小声抱怨,“大哥哥我可是客场作战哦,而且对方还是那位麻烦的魔术王,能做到这样已经算是很尽力了……”
“我对你如何解释自己的无能没有兴趣。”加荷里斯摊开手,“坐标。”
×××
“有没有可能是用来固定那种体积较大的大型武器,像是大剑、长矛什么的,那类武器没办法佩在腰侧,所以也只能t绑在背上了,不是吗?”
“如果只是为了固定武器,皮革之间的衔接也太复杂了吧?”穆尼尔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脸上露出某种奇怪的微笑,“说实话,我心里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达斯顿给了穆尼尔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脸上也有着与他类似的笑容:“我明白,其实我也有。”
如果可以的话,罗曼一般不会去主动介入这种不明所以的话题——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实在太过古怪,甚至让他忘记了自己不久前打算喝完咖啡就去管制室的念头:“虽然我很不想问,但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早啊,医生。”虽然迦勒底现在并没有晨昏上的概念,但穆尼尔还是坚持通过怀表的时间向他人致以问候(大概是作为英国人的坚持吧),“我和达斯顿在整理仓库的时候,发现了一些马里斯比利所长遗留在迦勒底的旧资料,基本都是公元前地中海周边国家的文献研究,我和达斯顿认为里面可能会找到所罗门的相关记载。”
闻言,罗曼心神一动。
“听起来很有趣。”他说,“能让我也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本来就是前前所长的资料嘛。”穆尼尔让出了一点地方给他,“我和达斯顿正在研究这个造型奇怪的皮具……说不定是什么古代贵族用来绑龟甲缚的道具哦!”
罗曼仅仅是瞥了一眼,就陷入了沉默——也许是常年被压在仓库吃灰的缘故,这些资料的纸质很陈旧,但手绘部分依然清晰:“……这是马具。”
“别开玩笑了,医生。”穆尼尔说,“这玩意儿的结构完全不对称。”
“这是给只有单边手臂的战士设计的。”罗曼解释道,“所以需要腿和脚来辅助操纵缰绳,中间那块可以自由滑动的复合结,就是为了确保缰绳固定在腰间,防止战斗过于激烈导致缰绳卡在马鞍上。”
“单边手臂的战士?”达斯顿搔了搔脸颊,“会有这样的存在吗?一般来说,古时因为战争而身体残疾的士兵,如果在战后侥幸存活,确实有可能沦为草寇……但在山林间行动也不会用到这种东西吧?”
“也有个别例外。”罗曼说,“大卫王年轻时纵欲无度,且毫无廉耻之心。这个可悲的家伙不仅与部下的妻子偷情,还无耻地把部下派到最危险的战场上,想让他死在那里,真是让人恶心到想吐——啊、抱歉,有些偏题了。所幸当时的以色列有一位高贵之人出手相救,才保住了那位部下的性命……可惜他还是失去了一条手臂,但在那之后,那位部下仍有在军中英勇作战的记录。”
“诶——!”穆尼尔敬佩地看着他,“真意外,感觉医生对地中海的古文明好像很有研究呢。”
罗曼手一抖,差点把杯子里的咖啡溅出来:“还、还好吧,只是凑巧对这种偏门的学术领域比较感兴趣……”
事实上,这套马具最初就是猊下为乌利亚设计的,为了让独臂的乌利亚在马上依然能行动自如,这套马具的皮革结构后续还被延用在了其他因伤退伍的老兵身上,方便他们日常活动。
不过有关蛾摩拉的历史记录,大多都因为抑制力的修正而渐渐泯灭,少数遗留下来的传闻,也基本都被嫁接到了他和希兰身上……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几乎不存在召唤蛾摩拉时代的猊下的可能性。
正当罗曼打算找个理由把话题敷衍过去时,西尔维亚推开了门,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们:“你们怎么还留在这里?管制室刚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也许是他的神情过于诧异,穆尼尔和达斯顿瞬间将有关马具的事情抛之脑后——谢谢你,西尔维亚,你是一位真正的英雄,罗曼在心里表示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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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穆尼尔兴致勃勃地问道:“怎么了?上次是发现了阿特拉斯院的研究室遗址,这次难道是彷徨海?”
西尔维亚张了张嘴,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把嘴闭了起来,神情古怪地看着穆尼尔。
穆尼尔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西尔维亚说,“等我说完之后,你会心碎的。”
“哈?”
“迦勒底收到了一则通讯,对方自称加荷里斯。”看到穆尼尔瞠目结舌的表情,西尔维亚叹了口气,“对,那个''加荷里斯''——妖精女王摩根之子,廷塔哲大学之父。他给了迦勒底一个坐标,说只要将英灵召唤系统的范畴限定在那个坐标上,就能召唤出一位特殊的英灵,那位英灵能解决迦勒底目前遭遇的一些困扰。”
“加荷里斯公爵?!”穆尼尔面色涨红,激动得差点咬到舌头,“天、天哪!我立刻去管制室!”
“来不及了啦,通讯已经结束了,迦勒底这边也没有能反过来联系到对方的手段。”西尔维亚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还可以调看管制室的录像……”
结果话音未落,穆尼尔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由于这个画面看起来太具幽默性,如果不是知道前因后果,罗曼可能会以为对方是踩香蕉皮摔到了后脑勺。
“真晕倒了?开玩笑的吧……”西尔维亚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脸颊,“喂喂,还活着吗?”
穆尼尔没有反应,只是嘴唇偶尔翕动几下,像是陷入噩梦的呓语。
“没办法了。”西尔维亚站了起来,“达斯顿,你先去召唤室帮忙调整系统吧。医生,能搭一把手吗?”
虽然很在意管制室之前发生的事情……不过以西尔维亚的身板,明显处理不了穆尼尔这样重量级的身躯,罗曼也只好先放下自己的好奇心,和他一起把穆尼尔搬到医务室去。
但刚把穆尼尔搬上医疗床,空气中溢散的玛那就让他微微一怔——玛那浓度升高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说明立香启动了英灵召唤系统,但这个灵基是……
罗曼甚至来不及和西尔维亚打招呼,就匆忙地离开了医务室,向召唤室跑去,期间他至少险些撞到三名工作人员。当来到召唤室门前时,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但内心的猜测变得愈发笃定……不用开门,他就知道此刻站在召唤阵上的是谁。
可当他打算用指纹开门时,心头又忽然涌现出一股胆怯。
他真的做好准备了吗?罗曼这样问自己,去面对自己的罪孽,面对那段最不想回忆的过去……
“医生?”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有人帮他做出了决定——藤丸立香从里面打开了门,有些意外地同他打了招呼,“真巧啊,我和马修正打算去找你。”
“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罗曼医生。”马修高兴地说道,“前辈刚刚召唤到了一位生前与所罗门有过交集的英灵!”
罗曼并没有感到意外:“是吗……”
“是那位与所罗门同时代的东地中海霸主,提尔与西顿之王希兰!”马修继续道,“继大卫王之后,居然又出现了一位生前与所罗门相识的英灵,一定是局势正在好转的征兆。而且希兰王与所罗门曾是挚友,应该会很了解……”
“别恶心我了,谁和那家伙是挚友。”一个声音从马修背后传出,“到底是哪个眼瞎耳聋的史官记载在文书上的?真应该把他的手砍掉。”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罗曼肩膀微颤——冷静下来,罗马尼,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甚至连灵基也没有,只要不露出破绽,他是不会认出你的……
“原来如此,真是一个好消息。”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自然,同时也庆幸自己穿了外套,没有让别人看出自己背后的冷汗,“西尔维亚刚才来找我,说管制室接到了外界传来的通讯……”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马修,与她背后的希兰相视时——那种充满审视,意味深长的目光,让他的神情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罗曼医生?”立香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罗曼医生……”希兰低声重复了一遍,语速很慢,像是在咀嚼这个称呼背后的含义,“真有意思。”
……他认出来了。
罗曼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你好啊,罗曼医生。”对方走了过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不握个手吗?”
真是来者不善——但罗曼只能硬着头皮照做,在握手时,他感觉希兰的指甲抠进t了他的皮肉。
“你手心有不少汗,是身体不好吗?”希兰低声道,“如果是的话,那可就太糟了,毕竟我们可能还要相处一段时间呢……罗曼医生。”
第220章
当他在医务室里看到希兰的脸时(他看起来恭候多时),罗曼并没有感到太惊讶。
“你好啊,希兰王。”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冷静,“有哪里不舒服吗?”
希兰打量了他一会儿,古怪地笑了:“虽然我还不确定你到底是哪个,但你要是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太可笑了。如果猊下在这里,她肯定一眼就能辨出你是谁,但对我来说,两个你都挺惹我讨厌,所以恐怕还得由你自己坦白才行。”
罗曼假装露出迷糊的表情:“啊咧咧?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呢。”
太蠢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如果约翰·威尔逊和莫·墨菲①在这里,肯定会当场把未来十年的金酸莓奖杯都塞进他手里。
希兰嗤笑一声:“真有你的,都这种时候了,还要当缩头乌龟?”
“我……”他嚅嗫道,“我该去工作了……呃,在管制室里的工作……”
“耶底底亚?所罗门?我该用哪个名字称呼你?”对方显然不打算轻易了事,“噢——看看我,差点忘了,现在是罗曼医生,对吧?罗玛尼·阿其曼,迦勒底的代理所长阁下,你可真是喜欢给自己找个官当,虽说演技比起当王的时候退步了不少。”
罗曼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真难为你看出来了,希望我工作牌上的那行小字读起来没有让你太绞尽脑汁。”
他很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但事实证明他对希兰实在很难有耐心——同时,整个医务室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而彻底陷入了死寂。他确信希兰此时与他有类似的感觉……那种古老的感情再度苏醒的感觉,尽管这种感觉让他们两个人都感到恶心。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希兰都没有开口讲话,任由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有很多故事喜欢这么写,“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前,面对面,敞开心扉地聊了一聊”,然后所有的爱恨纠葛就这样被抹平了——但现实是无论聊不聊,事情还是一样糟糕透顶,人生就是这样,堆积起来的麻烦事到最后总会变成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如果希兰足够聪明的话(虽说他一向不聪明),他就不应该来这里,这样就能毫无顾忌地借着满腔怒火肆意嘲弄他、折磨他,可他还是来了,偏要得到一个答案,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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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当下没有比解决人理烧却更重要的事情。”他说,“我知道你没办法忍受我,等人理恢复后,你想要怎么解决过去的恩怨都可以……但在此之前,也许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地在迦勒底和平共处。”
“哼,你总是喜欢把自己假扮成那个明事理的角色。”希兰不置可否,只是语气已经无法像刚才那样充满戾气了,“就连布狄卡女王都接受了自己和尼禄身处同一阵营的现实,我当然不会去做那个煞风景的家伙。”
“很好。”他说,“门在那边,动动你的腿。”
“你觉得事情就这么草草过去了?”希兰有点被他气笑了,“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想躲起来不去面对的。”
他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要什么?”
“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但那个之后再说,现在我要真相。”希兰说,“比如说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迦勒底的前前任所长马里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亚在圣杯战争中召唤了我,并且取得了胜利。最终向圣杯许愿的时候,他选择得到巨额的财富,并以此为基础创筹建了迦勒底,而我……”说到这里时,他不自觉地停了一下,“我选择作为一个普通人留存于现世。”
“我没感觉到你的灵基。”
“我不是通过单纯的肉体浇灌留在现世的。”他解释道,“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纯粹的人类,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什么魔术才能,也不能驱使魔神柱。”
“那搞出这种烂摊子的家伙是谁?”
“盖提亚……准确地说是被封印在我尸骸内的魔神柱,不过我能确定是盖提亚的意识占主导。”
“那个金发仔?”
他给人起绰号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这个称呼有待商榷,但对象本身没错。”
闻言,希兰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那你呢?你现在算什么?”
罗曼从过去就一直很讨厌他这副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平心而论,他的脸确实赏心悦目,让人很难不为这张脸长在一个傻瓜身上感到惋惜。
“我刚刚说了……”如果你的记忆没有短暂到连几秒钟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住的话,金鱼脑子——他本想这么说,但又觉得这种埋怨似的对话只适合发生在亲密的人之间,“我放弃了''所罗门''的灵基,现在只是一个没有力量的普通人,所以也没办法直接阻止盖提亚的计划,只能通过和迦勒底的大家一起努力抗争,才有可能阻止人理烧却。”
“你才是傻瓜。”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希兰反唇相讥,“你心里清楚我在问什么,只是假装自己不知道而已。”
“你到底指望我说些什么?”他彻底丧失了耐心,“你觉得我该怎么回答你?''嘿,希兰,好久不见,我知道以前的我好像做了一些混账事,但严格意义上那不能算是我干的,我也只是一个被命运迫害了的可怜人啊,你要怪就怪雅威好了'',或者是''噢,希兰,我是耶底底亚啊,那些坏事都是所罗门干的,与我无关,所以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当好朋友吧'',你想要的就是这个?你认为我可能说得出这种话吗?”
“拜托,你刚刚就说了。”希兰翻了个白眼,“而且听起来怪恶心的。”
“算我求你。”罗曼有些破罐破摔地说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你立刻从我的生活中滚出去?”
“什么都可以?那你会跪下来舔我的鞋吗?”
“……去死吧。”
希兰耸了耸肩,随即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正当罗曼以为他这辈子都不打算开口的时候,他才继续道:“所以……你还爱她吗?”
他没有提及那个名字,但罗曼知道他说的是谁。
坦诚说,他坐在那个又硬又冷的椅子上度过了漫长的作为统治者的一生,在蛾摩拉度过的七年,只在他的人生中占据了极少的部分。他的传说里涵盖了三千则寓言和一千零五首诗歌,他使高傲的法老低下了头,他的军队常驻在米吉多、基色和夏琐,他的舰队驰骋于亚喀巴湾的以旬迦别……
但实际想起它们的时候,他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记得身处那个繁华喧嚣的世界时,自己像是一个有肉体的幽灵,周围发生的事情仿佛都离他很远,所以也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
当他试图从自己无聊的后半生中寻觅哪怕一点值得被记忆的东西,却只是想起她和她的国家……然而一切都消失了,那些美好而鲜活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于是他再度在漫无边际的空虚和深不见底的罪孽中坠落。
罗曼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同意做这些,有时他会感觉自己也许抵抗过,有时又觉得那些抵抗其实并不存在……但那些血与泪都是真实的,那些罪也是真实的。
他回想起愿望实现后,曾经的御主马里斯比利对他说的话:“你看起来像是一个找回了脑袋的甲虫。”
“……什么?”当时的他感到困惑。
“一个找回了脑袋的甲虫。”他重复了一遍,只是语速变慢了,有种谆谆教导的感觉,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哈兰,“因为没了脑袋,所以感受不到痛,虽然这样活着大抵也不坏,但甲虫心里清楚,没有脑袋的自己是不完整的,所以它穿过刀山,穿过火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脑袋,可当它重新变得完整之后,发现自己还在火海里。”
他没有回答,于是马里斯比利有点自娱自乐地继t续道:“哈,如果我在你的时代,说不定能写出比你更好的寓言故事。”
有时罗曼会很羡慕吉尔伽美什,羡慕不同时期的他可以将其他个体视作完全独立的存在……可他做不到,他没办法说服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或是把责任全部推卸到某种无法抵抗的外力上,然后抛却负担地生活下去。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但他又该如何对希兰诉说这一切呢?比千言万语更残酷的是冰冷的现实——噩梦已经发生,并且不会再有挽回的机会,没有任何人能代替那个死去的国家原谅他。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他努力不去想起她的面庞,“无论如何,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了……”她放下头发时的模样,赧然的微笑,闪动的眼睛,以及世界曾在那个瞬间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如此美好。
“何况,人理烧却的问题还迫在眉睫……”她的嘴唇,湿润而柔软,她的气息包围着他,麦子和墨水的味道。
“个人情感在整个人类的灾难面前无足轻重。”她甚至也有一点爱上他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希兰盯着他——必须得承认,当对方不说话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一名富有智慧之人。罗曼在他令人发毛的视线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怎么在意:“怎么了?”
“你隐瞒了一些事。”他的笑容有点诡谲,“你瞧,虽然这个事实让人作呕了一点,但我们确实比自己想象中要更了解彼此——我知道你肯定留了些底牌在身上,而且大概率是那种能让你感觉自己的罪过可以稍微减轻一点的玩意儿。一想到你可能会为自己的牺牲有片刻感动,我就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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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一丝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顺带一提,对自己有误解的人是你。我一直很聪明,只是不常把话说出来,而你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傻瓜,自以为演技高超到足以骗过所有人,实则拙劣得要命。”希兰说,“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如果我能用几句话击溃你,你就把真相从头到尾,一点不漏地倒出来。”
他心里不以为然,但没有表现出来:“光是你的存在还不够让人崩溃吗……”
“我和猊下做过了。”
霎时,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死寂……第三次。
罗曼感觉自己好像体会到了提前衰老的感觉,希兰吐露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认识的,但理解这句话似乎变成了此生最艰难的事情。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被艰难地挤出来:“……什么?”
“果然——看来那双眼睛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希兰嘲弄道,“不仅比你更早,而且她是心甘情愿的,和你那出卑劣的傀儡戏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当然如你所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对你而言,没有什么比阻止人理烧却更重要了,对不对?”
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并不存在的嗡鸣,就像磁带卡在录像机里的声音,那盒磁带不停重复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对了,猊下的肚脐旁边有一颗小痣。”对方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遥远,“可能是因为平常不会被看到的关系,你提起它的话,她还会有点难为情……”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噗哈……”希兰忽然笑了出来,“骗你的。”
“……诶?”
“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对方笑了起来,“总之这个赌是我赢了,愿赌服输——不服就打到你服,明白了吗?”
罗曼这才感觉缓了口气:“真是的,以后别再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了……”
事实上,他甚至一瞬间回到了某个夜晚,他们挤在奴隶船的船舱里躲避暴风雨。当时的希兰也像这样,不经意地抛出了一句几乎让他五内俱焚的话……他当时就确认了这家伙会是自己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猊下身上没有痣。”希兰轻飘飘地说道,“从上到下,一颗也没有,那天晚上我好好看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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