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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皆伟大 福袋党 65419 字 9个月前

扫罗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陷入癫狂的国王,而且有着和疯癫脾性相持不下的嫉妒心,所以一有能出远门的机会,他就会热情地主动请辞。

于是此刻扫罗的嫉妒心又意外有了正向的作用——尽管他需要他的琴声来恢复正常,但只要能把他打发走,扫罗是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的。

此时的以色列还不像所罗门时期那样已经开始大肆开采铜矿,经常需要从附近的国家进口,既然是掌管兵器库,那么出门基本也是为了采购大量的金属矿石,偶尔也会采购筑造宫殿用的木材和金银饰品。

论地中海最老练的工匠和航海商人,自然没有比迦南人更好的选择了,所以大卫经常会去提尔面见迦南人的王室,这也是他和提尔王阿比巴尔友谊的开端,而这份情谊一直延续到了他们的下一代,也就是所罗门与希兰④。

在筹备建造耶路撒冷圣殿的时候,大卫曾想找个地方刻上这对父子的名字,以纪念提尔王国为以色列建造圣殿提供的帮助,但迦南人信仰多神,让一个不专一的信徒之名留在神圣的居所中,这是雅威决不允许的——虽然和后面的一些事情相比,不允许留名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但那些都是后话了,至少和埃斐初次相遇时,他还很年轻,是阿比巴尔的好友,巴尔神还是迦南人供奉的丰收之神。

和大部分传说故事里伟大之人登场的方式不同,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并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任何超乎寻常的特质——更准确地说,他把她当成了提尔街头常见的娼妓,后者衣衫褴褛地在迦南人漫长的海岸线上游荡、徘徊,看起来精神恍惚,仿佛成人的身体里装着一个婴儿般初生的灵魂。

不过大卫当时并没有感到奇怪,如果一个人得张开双腿才能不至于饿死,精神上多少都会出点问题——扫罗除外,他不用干什么就已经疯了——他当时只是觉得这女人挺漂亮,而他主动邀请对方的原因,也没有一丝一毫智慧上的考量,纯粹是老二督促的结果。

对方没有拒绝——或者说,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当大卫拨动琴弦对她柔声诉情的时候,她显得无动于衷,但大卫拉着她手,打算引着她去他的驿车时,她也表现得很温顺。

这期间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几乎等同于没有穿任何衣服的女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他掀开驿车的帘子时,他的马车夫甚至没多给她一个眼神。大卫知道对方一向寂寞得连母羊都饥渴难耐,对于这个年轻、美貌,有着光滑皮肤和曼妙酮体的女人,居然可以表现得熟视无睹,这终于唤醒了他脑袋里一丁点无关竟要的警觉心——之所以说是“无关紧要”,是因为直到此刻,他都没有打消与她亲热的念头。

他挂下帘子,在黑暗中轻轻抚摸对方的长发,发现对方的眼睛居然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散发出莹莹的光亮——他本以为那是月光,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怎样的一个妖魔啊,可她的皮肤是温暖的,她的呼吸中透露着热气,大卫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可当他打算亲吻她时,他的神说:“你不应与她太亲近。”

“她会要了我的命吗?”

“她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他的神劝诫道,“她既存在,也不存在,于你既有益,也有害,你不该轻易触碰未知之物。”

他已经离她很近了,她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嘴唇:“我该杀了她吗?”

“你杀不了她,但你可影响她的命运。借由我之力,你将窥见她未来的可能性。如今你该安然躺下,合上眼睛,随我的指引眺望前方的黑暗,当你醒来后,她将于你眼前展现真实之貌,你唤她的名字,她便短暂地属于你了。”

“为什么是短暂的?”他问,“她不能一直属于我吗?”

“不能。”神说,“你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就像扫罗的王座将属于你一样,也会有另一个年轻人从你手中继承王座,连带她一起。”

随后便是一个冗长、昏暗、令人脑袋胀痛的梦。

梦的大部分内容在他醒来的刹那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毕竟他不是冠位魔术师,没有可以窥视命运轨迹的千里眼,但梦的结局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在梦中,他看见这个奇异的女人摘下了项链,然后一步一步地穿越了荒芜的土地,走到一座已经焚毁了的城市前,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座凄凉的旧城,紧接着她的身躯也化为灰烬,消失在了焦黑的残垣断壁间。

等他t醒来后,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并不在车厢里。他以为对方已经走了,但等掀开门帘后,发现她正坐在篝火前,就着火光细细审视一张羊皮卷轴。

当对方的目光看向他时,大卫发现她的眼睛不再发光了——应该说,那种奇妙的光辉似乎被糅合成了她本人散发出的一种独特气质。

他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念出她的名字:“埃斐。”

她对此显得很平静:“如果你打算这么叫的话,那我就叫这个名字吧。”

………………

“等等!”罗曼差点把手中(根本没喝过)的咖啡洒出来,“所以埃斐的名字是你起的?”

“可以说是我起的,也可以说我只是知道了她的名字,然后告诉了她——谁说得准呢?反正我是从来没搞明白过她到底是谁。”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但那不重要,反正我也不在乎。”

事后,大卫才知道她看的是商队的账簿,而他的部下们不仅任由她看了,还表现得很服从,对于她要修改记账方式的要求,他们没有任何怨言,仿佛她才是他们此行的领袖,而对于自己诡异的表现,他们也没有任何自觉,仿佛只是看见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幅稀松平常的景象罢了。

多么荒谬啊——他睡了一整天,几乎等于消失了一天一夜,可这个世界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有任何改变——或许唯一被改变了的是他,因为他也没有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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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她,从此之后她就一直为他效力,为他运筹帷幄,帮他打败扫罗,清除叛徒,代他出使提尔,处理和迦南人之间的商业合作,在她面前,连凶悍的非利士人⑤都能露出春风般的微笑。

按照她之后所说,直到那个夜晚,她似乎才真正从这个世界诞生,但她表现出的能力,又像是已经为一位国王服务了几十年那样成熟老练。

他后来又拥有了很多女人,有些是名正言顺得到的,也有些是通过下三滥的手段得到的,她们有些比她姿色更盛,也有些远远弗如,但他从未真正动过要和她有更深一步关系的念头。

随着他们的情谊逐步加深,他反而更加在意起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因为他曾把这个未来在他生命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女人当成了一个可以随便带回驿车过夜的妓/女,而这让他感到非常、非常地愧疚,所以他决心不会再用这样的想法轻贱她。

很难解释这种莫名的念头是从何而来的,其实他偶尔有那种即使第二天他的老二会烂掉也必须要和这个女人睡一觉的想法,但当她真的到他面前汇报工作后,那种克制的感觉又占据了上风。

究竟是因为他注定了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他才只能到这一步,还是因为他只到了这一步,才成为了她生命中的过客,其中的因果关系已经很难搞明白了,但当所罗门出生后,他终于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他们彼此分别的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没想到你们还有这样的渊源……”罗曼似是陷入了回忆,“在蛾摩拉的时候,我也向乌利亚⑥阁下问起过你的事,不过只得到了些只言片语……”

大卫端详着他的面庞,尽管对方跟过去长得完全不像,但还是唤醒了他内心久远的感情。

是了——那个年轻的、将会继承他王座的男孩出现了,尽管她还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但对埃斐而言,他很快就会成为过去时,变得无足轻重了。

他这样慎重地对待她,以为这样自己的感情会比那个未来的男孩更珍贵——然而这种情况只存在于他的幻想。因为雅威的要求,他不能在自己的传说中留下埃斐的名字,于是在仅存硕果的记载中,只是浅薄地提及了她和她的蛾摩拉,她和所罗门的仇恨,没有半个字和他有关,而在所有和他有关的记载中,也没有提到过埃斐。

于是数千年后,他们终于成为了人们口中两个生前完全没有交集的人。

第132章

当四十二看见丽塔时,对方正倚在栏杆上,眺望远方的海岸线。她穿着一条熟悉的红裙子——她总是穿红裙子,至少在四十二的印象中是如此——脖子上还系着一条浅金色的丝巾,她还没有靠近,但脑海中已经构想出了那条丝巾上香水散发出的佛手柑的气味。

丽塔是白马探的舅母,也是当初捡到了失去记忆的她,并帮她置办了正式身份的人。

至于她是怎么捡到她的,为什么要这么帮助她,甚至是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地让她归到白马探的父族名下……这些她一直讳莫如深,不过四十二也不太在意,说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她似乎天生就做好了比别人预先丢失十几年的准备,而且当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机能似乎已经完全固定在这个年龄之后,大概就没有什么谜团是比她本身的存在更加让人怀疑了。

四十二本想先打招呼,但丽塔的苏格兰牧羊犬率先发现了她,兴奋地在主人的脚边打转。它的工作犬证是在她的特训下通过的,所以一向和她很亲近。

“好久不见。”她笑了一下,嗓音很沙哑,至于是因为她抽了太多烟,还是天生烟嗓,大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我看了报纸,听说你最近在工作上很活跃。”

丽塔是犹太民,也长了一张符合传统认知的脸,有着瘦窄的下巴和驼峰的鼻子,身材丰腴,但有着小鸡一般纤细的脚踝。

话虽如此,对方的气质更像是拉美人,也就是在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带着邪恶魅力的坏女人,当她抽烟的时候就更像了——现在她就在这么做,用一根有着长长烟管的柏木烟斗,透过缭绕的烟雾,眼神雾蒙蒙地看向她,仿佛刚刚才从好莱坞黄金时代的画报上走出来。

“算不上活跃,只是正常情况。”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牧羊犬的牵引绳,“没想到你居然还把耶底底亚带来了。”

耶底底亚是这只苏牧的名字,在犹太教的教义中,这个名字似乎具有特殊的意义……其实四十二也不太明白这个名字算是赞美还是嘲弄,虽然苏牧是一种聪慧的犬种,不过以宗教里的重要词汇来给狗命名,总感觉不是什么太善意的做法。

“我到哪儿都会牵着耶底底亚。”丽塔回答,“走吧,我住在十三号别馆里,你应该去看一看那里的温室,和我在英国的一模一样,你会喜欢的。”

事实上,丽塔在许多国家都购置了房产,每栋房子里都有温室,每座温室都长得一模一样。

不过,四十二不会在这时候扫兴:“当然。”

此时夕阳西斜,轮船在汽笛声下逐渐远去,耶底底亚踩在枯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一派深秋的萧瑟景象。别馆离这里并不远,但当抵达大门时,四十二的手指已经因为僵冷而笨拙起来,直到进入温室才有所缓解。

“怎么忽然到日本来了?”她问,“我记得往年这个时候你基本都在意大利。”

“我只是在合适的时候到合适的地方。”丽塔脱下手套,朝温室中央的餐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锡兰红茶,一块糖?”

四十二点了点头,丽塔轻声笑了起来:“你真是从来没变。”她停顿了一下,语气似是意味深长,“各种意义上。”

“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日本。”四十二说,“至少让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在说这些之前……”丽塔将茶杯推向她,抬头冲她笑了一下,“我好像很少和你提起有关我自己的事。”

四十二掀起一边的眉毛:“所以你打算现在告诉我。”

“不错,正如我之前所说,现在是合适的时候。”丽塔摩挲着茶杯的杯耳,“我知道,你一直暗自奇怪为什么我经常做一些不符合犹太人规矩的事。”

是的,丽塔不仅很少表现出对犹太人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的崇敬,也很少和犹太人的圈子有交际——对于这个团结且排外的民族而言,丽塔是一个异端的存在。

她的魔术家系似乎非常古老,曾经上过魔术协会的指定封印名单,但由于她非常积极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里世界很难光明正大地t处理掉他,又不引起外界的注意,无奈最后只好去掉了她的名字。

然而在四十二的印象中,丽塔从未去过耶路撒冷——这个据说是她家系起源的地方。

“客观来说,我体内的腓尼基人血统比犹太人的血统比重更大。”丽塔说,“我的先祖中有两位有名的人物……当然,对你而言可能很陌生,她们一位叫耶洗别,一位叫亚他利雅,她们是母女。耶洗别是腓尼基的公主,后来嫁到古以色列成为了王后,她背弃了犹太民独一神的原则,建造迦南的神殿以供奉腓尼基人的主神巴尔,这一习俗被女儿亚他利雅继承,而亚他利雅不仅供奉外神,还竭尽所能地屠杀先王大卫家族的子嗣,所以她们都是旧约中记载的大恶魔,两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她迟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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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理论上……你的家系其实是反犹太教的?”

“你可以这么理解。”丽塔抿了抿茶杯,“但实际上,更接近于反大卫家族。在耶洗别之前,我的先祖还有一位女士。如若顺利,她本应在记载上享有一定的名誉……可惜她的下场非常凄惨,所以她的后代中每个人都拥有复仇者之血,注定了要从古以色列和大卫家族身上索取鲜血,才能平复仇恨带来的痛楚,那位女士的名字叫塔玛。”

“塔玛?”在今天之前,四十二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她似乎莫名知道对方是谁,“但塔玛不是大卫王的女儿吗?”

闻言,丽塔倏地怔住了:“没想到你还记得……”短暂的沉默,“不错,塔玛是大卫之女,但她在少女时期便随着一位贤者逃离了古以色列。比起大卫,那位贤者更像是她的父母。”

“为什么一国公主要从自己的国家逃走?”四十二说,“她和贤者私奔了吗?”

“……从你嘴里听到这些,真有些古怪。”说着,丽塔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看来时间到了。”

“你还有其他事吗?”

“不。”丽塔看着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是你的时间到了。”

正当她感到困惑时,视线中丽塔的影响出现了重叠——然后是模糊、虚化。夕阳沉入地平线,温室上空的霞光渐渐变成了雾气一样抽象的色块,色块消弭后剩下冰冷的黑暗,她想质问对方发生了什么,想要从椅子上起身,可她的舌头发麻,站起来的同时却似乎离地面更近了。

紧接着是令人晕眩的失重感,鼻息间有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佛手柑的香气。

恍惚中,她感觉一片阴影靠了过来。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梦。”对方阖上了她的眼睑,然后又是叹息,第二次,“我至少应该在温室里准备一个躺椅的……”

……………………

……………………………………

当埃斐回过神时,手下的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她站起来,慢慢松开手中的牛筋鞭,青年脖子上深红色的勒痕清晰可见,他的面孔发紫,绿色的眼珠呆滞地看着上空,嘴角还有未干涸的唾液和白沫。

……她杀了一个人。

但她此刻感到格外平静,即使周围人的目光看起来是那么惊悚,仿佛随时都会有人昏厥过去,她却连心跳都没有乱过一拍。

松开牛筋鞭后,她仍由青年的尸体滑倒在地上,走到床边查看女孩的情况——已经晕了过去,她的下/体被撕裂,此时正流血不止,身上有被凌/虐的瘀伤……但是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尽管她如此安慰自己,但当看到女孩的惨状时,她的内心仍不可遏制地迸发出了痛苦和恨意。

她将目光落到离房间最近的侍女身上:“找一个医生来。”

侍女忙不叠地点头,然后落荒而逃——她的离开像是某个开关,终于让房间里停止的时间开始流动了。站在门外的士兵走进了房门,拔出剑瞄准了她,但只是一种警告,他们甚至没让刀剑离她太近。

“埃斐大人。”其中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士兵开口道,“您刚刚杀了大王子。”

他说得如此谨慎,仿佛她不知道刚刚那个死了的青年是谁一样。

“我知道。”她说,“但这是暗嫩自找的。”

对方几乎要把自己的头发揪光了:“我知道您也是无比尊贵的人,可暗嫩殿下毕竟是王的长子,受到神的庇佑……”

她冷静地打断了他:“神的庇佑也包括保证他奸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且不受到惩罚吗?”

士兵揪头发的动作变得更用力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杀死王族绝非小事,即使是您,恐怕也得和我们走一趟了……”

“我能理解,这是你们的职责。”她略微颔首,“但我要带走我的鞭子。”

“这……”

“我建议你最好答应。”她说,“否则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就要变得麻烦起来了。”

“我明白了。”士兵叹了口气,“在我们请示王的决定前,您需要现在监牢里待一段时间。”

“请代我转告王,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她拾起鞭子,感受着上面残留着的人的温度——现在是儿子的,也许未来会是父亲的,“因为我也有账和他算。”

第133章

埃斐确实很快就得到了大卫的召见——准确地说,就是当天晚上,他遣了一名宫仆过来,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她的牢门,然后请她出来。

当她拿起鞭子时,宫仆多瞥了她一眼,但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给她上镣铐,当她在对方的引导下离开监狱时,两名负责看守的士兵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身上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酸臭气味,像是两块在酒桶里浸泡了一晚后发酵了的海绵。

他们穿过一条偏僻的小径,路上没有碰见任何巡逻的士兵,当时埃斐就隐隐有了预感,当对方将他带到大卫的寝宫,而非他处理政务的地方时,那种预感终于有了落实:大卫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办,他找她的原因仅仅是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在他对眼前的麻烦感到棘手时,便去寻求她的意见,哪怕她就是麻烦本身。

甫一推开门,埃斐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和她刚刚路径监狱的看守室时相似的、酒液发酵后的气味。由于大卫已经不再年轻,近年来她对他的酒精摄入管理得一向很严,如果这种东西也能够借贷的话,恐怕对方已经透支完了一整年的额度。

“你来了。”大卫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见鬼,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水桶,你拍脑袋时会听见水晃荡的声音吗?”

埃斐瞥了一眼地上的酒瓶:“恐怕酒桶会更贴切一些。”

“对,我就是那个意思。”他打了个嗝,并因此笑了起来,“哈哈,只有你永远能领悟到我的幽默点。”

埃斐并不是很认同这种说法,不过这个问题已经持续几十年了,她也已经习惯了友人对于“幽默”一词奇怪的理解……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这不是一个适合像以前那样诙谐地彼此打趣的场合。

她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羊皮卷轴——大卫过去从不会把政务带回寝宫,按照他的说法,他死也不会在自己睡女人的地方工作:“时间有限,直接开始正题吧。”

“好吧,既然你这么要求的话。”大卫撇了撇嘴,仿佛在为她的不捧场而满腹埋怨,“说吧。”

她顿了一下:“……什么?”

“你不是说要开始正题吗?”大卫说,“那你可以开始说了。”

“你主动召见了我。”埃斐眉头紧蹙,“结果现在我来了,你却没什么要说的?”

“是你先让侍卫转告我,说是你有账要和我算。”大卫抓了抓头发,“说实话,埃斐,反正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当然,前提是你没打算用鞭子把我也勒死,如果你真要这么做的话,我也没辙,所以……管他呢,尽管骂我好了,然后这样我也可以尽情地骂你。”

“……这就是你想了一下午得出的决策?”

“还不止。”大卫说,“然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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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会开始斗殴,你用鞭子,我用……呃,我的竖琴?然后我们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火星飞溅点燃了地上的酒瓶,继而引发了大火,整座宫殿被付之一炬,我们都被烧死了,于是拔示巴①就这样开开心心地看着她的儿子在雅威的扶持下登基为王——噢,可能她也要像我们这样和亚希暖②、亚比该③厮t打一番,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她是最后的大赢家——太棒了,以色列万岁!你觉得这个结局怎么样?”

“烂透了,比你本人的存在还要令人发指。”

“哈哈,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也喜欢你的幽默感。”他的语气似是意有所指,“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不要轻易用你的鞭子,埃斐。”

从对方的表现来看,真的很难想象他在和一个杀死了自己长子的凶手讲话……她在心里叹息一声,甚至不知道该为两人的友情超越了弑子之仇而高兴,还是该为对方淡薄的亲情观念而哀愁。

漫长的沉默过后,埃斐才轻声道:“虽然我很不喜欢说一些类似&#039;&#039;我早说过&#039;&#039;的话——但在很久以前,我就提醒过你,暗嫩的性格会招致祸患。”

“是啊,大概有那么一、二……三百次吧。”大卫掰算着手指,但她知道他没有真的在算,只是装装样子,“&#039;&#039;你不能放任暗嫩和押沙龙这样争锋相对下去了,到底什么时候你才打算出面解决这个问题&#039;&#039;——不错,每日一次,今天没听到你这么唠叨我,我顿时乏味地连晚餐都咽不下去了,亲爱的埃斐。”

“认真一点,大卫!”他嬉皮笑脸的反应终于有那么点激怒她了,“暗嫩强/奸了塔玛,为了报复押沙龙在希伯伦夺走了他的功绩。”至少暗嫩自己这么认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肯把雅威早已选中所罗门的事公布于众!你宠爱押沙龙,给了他虚假的希望,也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他和塔玛的生母早逝,基述王又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照拂他们兄妹,你既不打算给他王位,又把他暴露在危险之下,这就是你对自己&#039;&#039;最爱的儿子&#039;&#039;的方式吗?”

大卫并不看她,只是盯着桌案上跳动的蜡烛。或许是因为酒精,又或许是因为蜡烛散发的热意,使他的脸烧烫发红,可他的眼神非常平静,她看着那抹火光在那双翠眼里跳动。

良久过去,大卫才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这样。”

“如果你不想,就去做些什么阻止它发生。”她冷酷地回答,“而不是在这里买醉,对着一支蜡烛哀怅流泪。”

“说实话,我现在心里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尽管骂我冷血好了,埃斐,但事实是,我不会扯着头发愤怒地吼叫,也不会痛哭流涕地祈求神将孩子还给我——因为我对暗嫩的死根本不在意。”大卫说,“我有十多名妃子,几十个孩子,这个数量现在就已经让我足够头痛了,也许以后还会有更多,但我很少感觉自己像什么人的父亲,除了在押沙龙面前。”

“即使是所罗门?”她满腹怀疑,“他是你钦定的继承人。”

“是神钦定的继承人。”大卫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比起我的孩子,或许他更像是雅威的孩子……但押沙龙不一样,他就像另一个我,只是更年轻,也更美好。埃斐,是你在玛迦④死后将他们兄妹抚养长大,你应该最清楚他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如果由我自己做决定,不会有比他更符合我心意的继承人了。但你也知道,这是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扫罗当初就想立我为王吗?以色列从不是我的所有物,它的一切都属于神,包括我自己在内。”

“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该给他虚假的期待。”她的语气终究还是有所软化,“他以为你会让他成为王,而他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协理政务,领兵作战,出使盟国,巡视受旱灾和疾病侵害的地区……押沙龙身上的义务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理应承担的,即使所罗门在神谕下登基,如今支持押沙龙的势力也不会善罢甘休,即使大卫平定了国内的动荡,作为外戚的基述王也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你质疑我的原因。”大卫说,“埃斐,你知道命运逆反法则吗?”

她迟疑了片刻:“只知道它是和一种和预言有关的因果律。”

“不错,命运逆反法则把预言变成了一张蛛网,猎物越是挣扎,就越是深入其中,越是想要回避悲剧的命运,就越是在悲剧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大卫摇了摇头,“所以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告诉你,埃斐,时机还没有到,如果这时候我说出口,一切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垂下眼帘:“……这句话你对我说了五年,大卫。”

“是啊,但这一次不同,我知道它快来了……以一种我不希望见到的方式。”大卫扯了扯嘴角,他大概是想笑的,但并不成功,“走吧,埃斐。”

她花费了一点时间来理解他的意思:“你是让我离开以色列?”

“如果继续待在这里,你的处境会很尴尬。”大卫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说真的,亚希暖和她家族里那群酒囊饭袋哭丧的声音实在是吵得很,只有发情期的猫才会发出那种声音,你不会想被他们缠上的。”

她看着他:“所以,你今天晚上传我过来,只是为了和我道别?”

大卫撇开视线,含糊不清道:“嗯……大概?”

“我知道大臣们给你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也知道这是你能为我达到最好的结果。”她说,“谢谢你,大卫。”

闻言,大卫的脸上终于彻底失去了笑容——她今晚说了不知道多少句本该令他生气的话,可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而当她内心终于酝酿出一丝伤感后,想要作为一名老朋友同他道别时,对方却突然开始发脾气了。

“真是够了。”大卫说,“没错,大臣们都要求我给他们一个说法——可那又怎么样,让他们哭去吧,只要不把鼻涕眼泪擦在我身上,他们哪怕哭瞎了我也不会有一个指甲盖的心疼。我叫你来是为了让你帮我批文件,至少本该如此,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在寝宫里批文件?这个时候我应该在馬廄里打盹,或者对哪个漂亮女人弹奏我的竖琴,而你在桌案前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唾骂我,可能还要往我的酒杯里吐口水——然后又是新的一天,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除了王家墓园里又多了一座坟。”

听到这里,埃斐一时竟不知道该对他的精神状况表示质疑,还是该解开腰间的鞭子让他从宿醉中清醒一下。

“但是……但是……”他剧烈地喘着气,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在渴求着空气,“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切已经完了。该死,见鬼,他妈的——我明明知道原因,却不能告诉任何人。只有奇迹才能让至高的神秘失效,可我不是那个拥有奇迹的人,我只是一个过客,而且我还得绞尽脑汁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把帮我的文件处理工赶走,这就是我今天所遭遇的一切,连发情的猫今天都过得比我好。行了,除了我死都不能开口告诉你的事,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开心了吗?”

埃斐知道他有一部分是气话,但并没有指明——和一个情绪上头的人计较这些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你哭了,大卫。”

“那又怎么样。”他说,“你再不走,我就把鼻涕和眼泪弄到你身上。”

她没有再追问什么,除了让对方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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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外,她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只是朝他张开了双臂:“在离别前,不介意再来一个拥抱吧?”

“等我的涕泪流到你的衣服上,你就会后悔了。”尽管这么说,但大卫还是顺从地拥抱了她——最开始他显得很不情愿,最后却过了很久才放开她,“你刚刚就应该扭头走人的……埃斐,你早该这么做的。”

“在走之前,我还得强调一点,那就是我从没往你的酒杯里吐过口水。”埃斐说,“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大卫。”

“你说错了,埃斐。”她看见蜡烛闪动,对方的脸庞在黯淡的光线下明明灭灭,“以后还会再见面的人才应该说&#039;&#039;再见&#039;&#039;。”

第134章

埃斐很轻易地避开了那些巡逻的士兵——暗嫩死后,王宫内的警卫变得更森严了,显然亚希暖打定了注意,要让她付出代价。

但她在这待了太久,了解这里的每一层台阶,知晓香柏树丛下隐藏的每一条小径,借着蜡烛燃烧后残留于空气中的热意和香气,她知道不久以前这里曾有人经过,她t用虫鸣掩盖自己的脚步声,用婆娑的树荫掩住自己的影子。

其实她没有什么好带走的,她在商团中有一些人脉,可以让他们带着她去提尔,阿比巴尔应该会乐于接待她,其实比起严格信仰独一神的以色列,生活在迦南人的国家其实让她感觉更轻松,非利士人和她的关系也不错……

仔细想想,尽管她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可以色列似乎从未令她产生过真正的眷恋之情。

而她之所以留在这里,也与这个国家本身无关,只是她恰巧被大卫捡到了,成为了对方的挚友,还有玛迦——美好的女孩,在她还过分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大卫,她曾如爱自己的小女儿一样疼爱,然后又这样养大了她的两个孩子。

她也不乏一些忠诚的部下,但这种时候,把他们留给押沙龙会更好。也不知道神谕被公布后,那孩子会遭遇什么……她并不奢求太多,如果迎来了最糟糕的情况,她只希望对方能够顺利逃到基述,在他外祖父的国家安然度过余生。

她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塔玛的房间——她的小女孩正在睡觉,午时充斥了整个房间的血腥味,到现在似乎都没有完全散去,然而她杀死暗嫩的时候,对方没有流下一滴血。

埃斐没有叫醒对方,只是在床畔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过去,才低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猊下要走了吗?”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塔玛?”

“对不起……”塔玛的脸陷没在阴影里,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像是啜泣,“都是因为塔玛……让您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与你无关。”她说,“一切是因为你父亲的软弱和暗嫩的野心……”还有亚希暖,暗嫩能变成如今这样暴戾的蠢货,他的母亲功不可没,“你只是一个无辜的、遭受了伤害的人,不需要为任何人感到自责。”

“父亲说,如果您不离开的话,就会死在这里……”女孩轻声道,“您真的要走吗?”

“以后,你和押沙龙要保重自己。”她没有明说,但这几乎是默认了。

“永永远远地离开吗?”

“……嗯。”

短暂的沉默过后,塔玛说:“您能带我一起走吗?”

“塔玛,这不是什么短途旅行。”埃斐没有回头,尽管女孩不可能看到她的表情,但她还是很谨慎,不能让对方窥见她神情中轻微的动摇。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离开之后,这个女孩该怎么办?

理智告诉她,大卫会照顾好她的,押沙龙也已经长大,懂得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妹妹,但在内心深处,她总感觉一切都是不祥的征兆,在监牢里、在来的路上、在此时此刻……她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在看见塔玛酣睡的面庞时,她不仅没有平静下来,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地感到不安。

“塔玛听到侍女说,我已经被毁掉了。”女孩问,“猊下也是这么想的吗?”

埃斐心下一沉,心中的不安仿佛终于有了它具现后的形象。

“谁说的?”她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对无礼之人施以惩罚了,“我没有这么想,而这也不是真的。”

埃斐转过身,走到床畔坐下,像过去给他们兄妹讲床头故事一样,她轻轻抚摸女孩的脸,为她将鬓发捋到一边:“你也不要这么想,塔玛。如果真有人会因为这件事被毁掉,也是应该是那个做错了事的人……而他已经死了,和他的罪恶一起在地底腐烂。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快点好起来,和那个人不同,你还有很长的人生。”

女孩看着她,浅绿色的眼睛像是沐浴着月光,又像是罩了一层薄薄的眼泪:“被毁掉了,也能拥有很长的人生吗?”

“别这么说,塔玛……”

“下午的时候,亚希暖大人来过塔玛的房间。”塔玛说,“塔玛那时很害怕,以为她也要杀了塔玛为长兄偿命,只好躲在被子里假装睡着了……但亚希暖大人什么都没有做,她也在床边站了很久,塔玛不敢睁开眼睛,但知道亚希暖大人在看塔玛。最后,亚希暖大人只是说&#039;&#039;罢了,她也只是一个可怜人&#039;&#039;,就离开了。”

她没有回答,塔玛便继续道:“再后来,父王也来看望塔玛。父王很心疼塔玛,不会塔玛我害怕,待塔玛也很好……因为塔玛很可怜。”

“没有人刻薄地对待塔玛,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为塔玛感到难过,就连本该憎恨塔玛的亚希暖大人都放过了塔玛……因为知道塔玛以后也不会再获得幸福了吧?”

她看着被褥轻微蠕动,似乎是因为塔玛把手挪到了自己的腹肚,女孩的声音轻缓而迷茫,犹如梦呓:“那个时候,塔玛感觉好疼,就像身体被撕裂了一样……塔玛还流了好多血,虽然服用魔药后就不流血了,但那里还是很疼,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碎裂的感觉……一个人被毁掉之后就是这种感觉吗?”

“听我说,塔玛。”埃斐说,“你没有被毁掉。你是鲜活的、完整的、美好的,无论你问多少遍我都会这么回答你——你难道不相信我的话了吗?”

“塔玛相信您。”女孩小声道,“看到猊下的时候,塔玛就不疼。”

“塔玛,我不会告诉你,你今天的遭遇将对你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影响。”她说,“因为你遭受的痛苦是真实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越是想要逃离,那段记忆就越像梦魇般与你如影随形。”

“也许在很久以后的某个晚上,你仍会在梦中看见这一幕,然后从噩梦中惊醒。未来会好起来的,但在此之前,你需要经历一段漫长的阵痛期,而那会是一段非常——非常煎熬的时光,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从痛苦的泥沼中走出来。在这件事情上,我无法向你承诺太多,但你痛苦难耐时,我会在你身边陪伴你,在你感到绝望时,我会尽可能让你感受到世上还有值得你驻足的美好事物。”

“所以您要带我一起走吗?”

“没错,我会带你一起走。”她握住她的手,温暖而柔软,满是汗水,“旅程不会很轻松,但至少在你把自己修补好之前,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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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离开你……你呢?塔玛,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这一次,女孩回答得很快:“塔玛要和猊下一起走。”

“很好。”她松了口气,也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那就让我们一起做些……很酷的事情吧。”

………………

“她在宫廷大门前用燃油写下了羞辱亚希暖和暗嫩的话?”所罗门喃喃道,“父王……父王兴致勃勃地把那些话点燃了?果然是他会做的事,这下全以色列都该知道宰相离开前是怎么羞辱他们母子的了。”

仆从没有答话,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王子自言自语的习惯——最重要的是,他的话从来没有出错过,即使他只说了宰相大人用燃油留言让亚希暖母子“快点滚去地狱”的部分,但对方也能从中推导出一切,仿佛对事情的全部过程都了如指掌。

拔示巴大人一向以自己的儿子为荣,并称之为“被神吻过的孩子”,仆从们从未怀疑过这句话,除了身为国王的大卫,大抵不会有人能像所罗门这样被神偏爱了。

所罗门说:“准备一些酒。”

“可是殿下……”仆从迟疑道,“您还没到被允许喝酒的年纪呢。”

“不是给我的。”他说,“父王正在来这里的路上,这是为他准备的。”

仆从半信半疑地照做了,约摸一刻钟后,大卫果然来到了庭院,虽然他经常来这里闲逛——多半是为了和长相俏丽的侍女们嬉笑打闹,同时为宰相在政务大厅唾骂他的场面而幸灾乐祸——但所罗门知道,对方这一次来就是为了找他。

“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大卫似乎也并不为他的“不意外”而意外,“雅威已经细致到连这种事情都会告诉你了吗?”

尽管所罗门受到神的眷顾并不逊于大卫,但他从不直呼神/的名讳:“神并未告诉我,只是赋予了我可以看到它们的眼睛。”

“是吗?”大卫玩笑似地说道,“听起来怪恶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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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大卫不会是世界上唯一对自己孩子说恶心的父亲,而所罗门也不是什么会因为父亲这么说而伤心的孩子——更准确地说,他对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所谓的感情,只有客观上的认知,他知道自己是大卫和拔示巴结合诞生的孩子,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被称作“父子”,仅此而已。

大卫斜支着脸,朝他眨了眨眼睛:“那么雅威给你的眼睛,有没有让你看到我来这里找你的原因?”

所罗门坦诚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猊下而来的,但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为什么?”

“我无法看见猊下的命运。”

“是吗?真不错。”大卫露出了他出现后最真诚的笑容,“感谢雅威,今天终于出现了一个让我高兴的消息。”

第135章

所罗门并不是大卫和拔示巴的第一个儿子,却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他们那段不体面的过去并非秘密,尽管这不是大卫第一次迎娶别人的妻子——前面还有亚比该,但那段婚姻是神所赞同的,大卫也是在亚比该的丈夫拿巴死后才迎娶了她。

而他的母亲拔示巴并非如此,她投入大卫的怀抱时,乌利亚还活着,当丈夫在约旦战场上厮杀时,她腹中孕育了国王的孩子。

于是大卫把乌利亚从约旦召回来,想让他与拔示巴同床,以掩饰两人通奸的证据,但被后者拒绝了——虽然是被临时调回王宫,但宰相大人手下的人永远不会有清闲的时候,他身上还背负着监督工匠坊锻造兵器的工作——大卫只好让约押将乌利亚安排到战场上最危险的地方,“使他有可能被杀”,他是如此嘱咐的。

虽然后来这件事被埃斐及时察觉并拦下,但乌利亚还是失去了一条手臂,不得不从战场上退了下来。

据说埃斐为这件事震怒不已,她拎着鞭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鞭挞了以色列的王——所罗门的眼睛没能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幕,但宫里的任何一位老人对这段往事都能说得绘声绘色,埃斐甚至恐吓他,如果胆敢爬到宫殿顶上躲藏,她就放箭射他。那一天,国王的哭嚎声从大殿传到了庭院,响彻了整个宫廷。

本想指责国王的先知拿单于心不忍,只好出面阻止,表示神也不赞同大卫的做法,他们将为自己的罪过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最后被证明了是拔示巴当时腹中的孩子,他们的头生子在诞生之前就先行离开了人世。

在这种前提下,作为第二个孩子的他却成为了神钦定的人间代行者,成为了大卫献给神的礼物。

所以所罗门一直很理解大卫的心情——这种理解并非出自孩子对父亲的体谅,只是一种单纯的认知。

大卫心中理想的继承人一直是押沙龙:母亲出身高贵,长相与他肖似,并且托福于埃斐(同时也是他最敬重的女人)的教导,没有继承他性格中恶劣的那一面。所罗门的存在只证明了一件事,人类其实并不能理解神选择其代言人的标准——也许是境界难以达到,也可能是神有意如此,而神之威能的不可测性,则更加体现出人的命运全然在神的掌控下,现在如此且将永远如此。

自上次在庭院里相遇后,所罗门很快又见到了大卫。

这一次他是接受召见,尽管大卫的态度仍显得轻浮而懈怠,但他知道对方的心情并不像他所表现出那么漫不经心。他们之间存在着更现实的关系——正在成长的、未来的新王和正在衰老、现在的旧王,这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像正常的父子那样相处。

一些无聊的客套话后,大卫忽然陷入了沉默,脸上那种轻慢的笑容慢慢褪去了,他仔细地端详他,像是在评估什么,所罗门也平静地任他打量。片刻过去,他听见对方问:“你笑过吗?”

若非必要,他其实很少笑,不过等成为王后,微笑是必不可少的,他知道大卫的人格魅力——一种他罕见地无法理解的东西——正是源自他的笑容,因此他判断这是对统治国家是有利的做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笑的。”

至少从表情来看,大卫并不意外:“你只做有必要的事情吗?”

“是的。”他答得很坦诚,大卫则佯装兴致勃勃地倾听——他的喜恶并不会影响什么,这一点是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他们是神一针一线下织就的命运锦织上的人物,“人的时间是有限的,只能用来做那些必要且有用的事情。”

“所以什么是必要且有用的事呢?”

“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定。”

大卫笑了笑:“和我在这里闲扯也算是必要且有用的事吗?”

“客观而言,并不算。”他说,“但我还未成长到足以完全支配自己时间的程度。”

大卫没有继续,只是长久地凝视他,然后慢慢地叹息一声:“她也喜欢这么说——这个客观而言,那个客观地说——甚至你们说话的方式都有点类似……可你一点也不像她,真是奇怪。”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所罗门知道那个“她”是谁:“如果您希望我表现得既像您的孩子,又像她的孩子,这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而这正是大卫格外钟爱押沙龙的原因——以及神不可能选择押沙龙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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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埃斐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不可控、也不可测,同时还非常危险。所罗门在这一点上时常能与神达成共情,因为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他能用眼睛看到的,唯独埃斐除外,她时常能唤醒他对于未知事物的不安。

押沙龙在这一点上和她很像……因为他的命运和埃斐紧密相连,所罗门也无法准确观测他的命运,但他几乎可以预见,日后神必然会找到一个机会将他除掉。

“确实,毕竟你是雅威的孩子。”大卫说,“我知道自己从不是它心中最理想的王。我无法摆脱对尘世的眷恋,我喜欢和别人产生感情上的联系,甚至没有这种东西我就活不下去——于是你诞生了,一个完美的、神明的人间代行者。没有私人感情,只有客观的判断,只做正确的事情,雅威理想中完美无缺的王。”

这显然不是称赞,但所罗门还是点了点头:“谢谢。”

“不过,我很怀疑它理想中的人是否存在。”对方话锋一转,“它需要一个没有自己想法,恒久不变,也不会被任何外界因素影响的存在……说白了,它要的是一个人形的空瓶,用来承载它的意志,但人心往往是这世上最不可控的事物——这点无需我多说。埃斐曾告诫我,即使是这世上性格最温顺,身份最卑微的人,内心深处也藏有自己的欲望,所以不能奢望他们会完全按照你安排的剧本去做。你呢?你对这句话是怎么想的,所罗门?”

“你有了危险的念头。”所罗门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说话的人并非他本人,“你已身在局中,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入命运的深渊。无论你有何想法,都不该付诸实践。当恶念在你的口中融化,毒将流入你的肺腑,你将明白自己未来的痛苦,正是源于此刻,你妄图更改命运的念头。”

“您说得很对。”大卫明显知道现在是谁在说话,语气中的轻浮感也收敛了不少,“但一切已经来不及啦,我知道这痛苦的源头比此刻更早,如果您不想让我参与这一切,当初就不该让我念出她的名字……她曾跟我说过,人类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族群,我想把机会赌在这种可能性上。”

“你自己就在命运的锦织里,又如何能改变命运呢?连你如今脑海中浮现的念头,也在我的预料之内。你试图帮助她的手,将把她推入深渊。”他说,“以后你会为此而后悔的。”

“可如果不做些什么,现在我就会开始后悔。”

所罗门听见了神的叹息,随后它的意志就从他身上脱离,仿佛随着那声叹息消弭了。

紧接着,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王,我到了。”

“是嘛,时间掐得刚好。”大卫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进来吧,乌利亚。”

所罗门知道大卫先前传唤了乌利亚,但不是很清楚对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只看见自己被对方带离了以色列t,然后命运的轨迹便看不分明了——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和埃斐有关,这种推测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乌利亚推开了门,步伐缓慢,但很稳健,和一般的雇佣兵不同,他身上有一种正规军人的气质,不苟言笑,身上流露出一股领导者的威严,哪怕失去了一条手臂也未削弱分毫。由于是赫梯人,他的身形也比一般人更高,但在微笑着的大卫面前,即使是乌利亚也难以有上位者的气势,这也是所罗门少数会感觉自己还有需要向父亲学习的地方。

他恭敬地向大卫行礼、问候,但言辞中透露出冷漠。

自从得知大卫为了拔示巴将他派遣去战场最危险的地方,并且指望他死在那里之后,乌利亚对大卫就只保持着最浅薄的忠诚。如今他退居二线,负责管理和训练以色列的新兵,只是为了向埃斐——这个国家的宰相尽忠,如今埃斐离开了以色列,他显然也心生倦怠,有了想要离开宫廷的想法。

“我知道埃斐走了,你便不想在我面前多待一秒。”大卫很直白地开口道,“但在你离开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你。”

“恐怕我无法承担如此重任。”乌利亚说,“如您所见,我既不年轻,还没了一条胳膊,早已是一条虚弱的老狗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埃斐去了哪儿呢?”大卫鼓舞般地说道,“怎么样,有没有一点想要改变想法的冲动?”

乌利亚沉默了很久,最终以一种隐忍的态度回答:“老狗也有几颗牙齿,或许还能为王效劳。”

“我真是爱死你了,乌利亚。如果你的胸脯再大一点,现在我就该跳起来吻你了。”大卫似乎以看他强忍恶心的表情为乐,发出了愉快的笑声,“放心,不是什么很难的事,看到这个小鬼了吗?”

乌利亚顺着大卫的手势看向他,并微微颔首:“您好,所罗门殿下。”

所罗门正要回答,就被大卫打断了:“错了,这孩子叫耶底底亚。”

“我不至于糊涂到连王子的脸都认不出来,王。”乌利亚悄然叹息,“但您这么说,想必也有自己的理由。如果这个称谓和您接下来要说的&#039;&#039;重要的任务&#039;&#039;有关,就请您直说吧,我担心耽搁久了,会很难追上猊下的步伐。”

“我喜欢你的直截了当,乌利亚。”大卫朝他眨了眨眼睛,“真的不要来一个吻别再走吗?”

乌利亚的表情难看极了:“请您别再戏弄我了,王。”

“好吧,乌利亚,感谢你的不解风情,让我找到了一个不吻你的理由。”大卫说,“这个任务很简单,只要你要带着这个小鬼一起去找埃斐就行了。”

这一次,不仅是乌利亚露出了愕然的表情,连所罗门都失手将杯子摔在了地上。

陶杯没有碎,但水洒了一地,有些还溅到了大卫身上,后者不仅不生气,反而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要见你失态一次可真不容易。”

“……希望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耶底底亚。”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个受神眷顾而起的名字在对方口中听起来很畸形,“冷静一点,卑微的社会公器,你应该被用来盛放神明深思熟虑的果实①,而不是因为摔了一个陶杯而惊慌失措。”

所罗门皱起眉头:“这听起来不像是安慰……”

“你的感觉没错。”大卫放声大笑,“不过你最好快点适应起来,因为以后你只会听得更多。”

第136章

就这样,十岁的所罗门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丢给了一个大概永远都不会再回以色列的赫梯人。

虽然这件事是下午敲定的,但直到入夜他们才走,多半是因为大卫不想忍受拔示巴神经质的哭泣和老猫般的尖叫。所罗门本能地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但神对此没有表示反对——以眼下的情况来看,这几乎是一种默许了,他便也没有违抗大卫的决定。

虽然已经辞去职位,但乌利亚对他仍保持着臣子对王室的尊重,还特意准备了一个适合双人骑行的马鞍……尽管如此,当所罗门坐着马经过一路商队时,仍感觉自己同隔壁毛驴背上的那袋谷物没什么两样,已经或即将被别人卖掉,唯一的区别是他直坐着,那袋谷物横卧着。

经过几天的折腾后,他们终于进入了迦南人的地界,但没有直接去提尔,而是去了西顿。

这种行经路线是大卫嘱咐的,从所罗门的角度而言,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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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是很理解大卫为何笃定了对方会出现在西顿,毕竟提尔与以色列在贸易上的往来更亲密,但从结果来看,他无疑是正确的,乌利亚带着他成功在驿站遇到了埃斐——她居然还带着塔玛,那位受到伤害的年轻公主。

这一幕显然超过了所罗门,甚至是乌利亚的预料,同时也让整件事充满了诡异的戏剧性:一个没了一条胳膊的男人带着以色列王子,遇见了一个流浪的带着以色列公主的女人。

埃斐显然也看到了他们,脸上流露出讶异之色,但很快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无奈:“我很想把这当成一种巧合……但显然并非如此,是大卫让你来的?”

虽然是疑问的语调,她的神情中却没有半分疑惑。

“是的,猊下。”乌利亚摘下帽檐,露出了晒得黝黑的面庞,他神态谦卑又诚恳,以至于之前他对待以色列王室的那一丁点尊敬显得很廉价,“这位是……想来您也认识他,大卫王让我带他一同来见您。”

她的目光滑落到他身上:“我确实认识。”

他不安的源头来了——所罗门感觉内心一阵颤栗,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因为背脊上冰冷的汗水——但无论如何,至少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您可以称呼我为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她缓慢地念了一遍,不像是在熟悉这个名字,更像是在品味它背后的涵义,“在你被送来之前,你父亲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说了&#039;&#039;再见&#039;&#039;。”

“……除了再见之外呢?”

所罗门摇了摇头,于是以色列前任宰相脸上的无奈更加深刻了:“每当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的时候,他总是能做出一些更加出乎我预料的事情……很遗憾,小殿下,想必你也明白,当你父亲开始认真发疯的时候,往往也是最难让他回心转意的时候。”

乌利亚对于这一点很是赞同:“那位王总是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展现出令人吃惊的韧性。”

所罗门其实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困扰,但没有展现出来,而是像一个内向、体贴的乖孩子那样面露微笑:“没关系,只要我能跟着您就好了。”

“那位王还托我给您这个。”乌利亚将一个羊皮制的钱袋递给她,“里面有49锡克尔。”

闻言,埃斐的表情变得很微妙——这不是一笔小数额,十多年前,大卫用50锡克尔在摩利亚山上买了一座打谷场和几头牛。他将牛宰杀用作燔祭献与神明,若一切顺利,他所预想的圣城耶路撒冷也将建立在那里。

大卫为了建造上帝之所用了50锡克尔,便不能为别人花费超过这个数额的钱,防止有人在王心中僭越神的位置,但他给了埃斐49锡克尔,这已经是他所能给她的一切了。

“猊下?”小女孩——也就是他的姐姐塔玛胆怯地躲在埃斐身后,像是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的小鸟,“他、他们是您认识的人吗?”

“好久不见,塔玛姐姐。”所罗门说,“或许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弟弟……之一,你可以叫我耶底底亚。”

然而塔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倒也不奇怪,大卫有十几名妻子和几十个孩子,不可能全都彼此熟识。如果不是暗嫩搞出来的事,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无需害怕,塔玛,耶底底亚确实是你的弟弟。”埃斐说,“这位是乌利亚,我曾经的部下,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接下来他们会与我们同行,和他们打个招呼好吗?”

塔玛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你们好,乌利亚大人,耶底底亚。”

“不必对我使用敬称,塔玛小姐。”乌利亚说,“不过,没t想到您竟然把塔玛小姐带走了……不知道那位王打算如何向押沙龙殿下交代。”

“如果他能考虑到这一步,你就不必带着这孩子来找我了。”埃斐叹了口气,“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是那位王告诉我的。”乌利亚迟疑片刻,“为何您没有去提尔,而是选择了西顿?以色列与提尔关系更亲密,您在那里也有许多人脉……”

“你能想到的事情,亚希暖也能想到。”埃斐说,“详细的原因,等到私下再谈吧,这里不是适合详谈的地方。”

她轻车熟路地带他们走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径。这里是西顿的闹市,林立着大片的破落草屋,像是这座城市腹肚生长的一片苔藓,每条路的岔口都能延伸进一条黑黢黢的小巷,空气浮动着一股劣质酒水和汗液挥发后的气味,肉蝇在半空中打着旋,无论走路时多么小心,浑浊的脏水都会把人的脚底浸透。

“这就是我不太喜欢西顿的地方。”埃斐说,“贵族们生活在高坡上,平民们被圈养在低洼,地下排水系统也糟糕得令人发指,一旦到了雨季,生活用的污水全部淤积在人们经常活动的场所,疾病就是这样扩散的。”

因为塔玛受伤了,这段路上她一直被乌利亚抱着,至于所罗门——他理应是一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所以得自己走。话虽如此,所罗门依然注意到了塔玛因疼痛而蜷缩起来的脚趾,当他们离得很近的时候,他时常能闻到一股混合着血腥气,像青苔一样让人感到潮湿的味道。

“与提尔相比,西顿确实显得无序。”乌利亚说,“您刻意避开提尔,是为了防止被亚希暖和她背后的那些耶布斯人追杀吗?”

“这只是一部分的原因。”埃斐解释道,“即使我到提尔去,阿比巴尔①多半也会给予我庇护……我只是不想令他为难。”

“阿比巴尔王不会因为一个别国妃子而为难的。”

“不止如此。”她说,“虽然大卫放走我的时候很潇洒,但他最终还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不光是亚希暖和耶布斯人,还有那些支持暗嫩继承王位的贵族们,如果不想加剧国家的动荡,他总得在朝臣职务的名单上做一些退让,但具体要做哪些退让,大卫现在还有斡旋的余地,主要是避免王室的重要收入来源被他们把持。而在此之前,与迦南人的贸易往来一直由我管理,如果阿比巴尔拒绝交出我,他们可能会借此发难……何况,你也知道暗嫩那一派是以什么不体面的方式发家的②,我虽然离开了以色列,但也不想看着它沦为靠吸食穷人血液为生的蚂蟥。”

“您的身体虽然离开了以色列,可您的心还在那里。”

“恰恰相反,我的心从来没有在那里过。”埃斐说,“只是一种天性,人类永远无法坦然放弃自己的沉没成本……扯远了。我之所以选择西顿,除了想要延缓去提尔的时间外,还有别的原因。这里有一位我认识的巫医——虽然我向来不太相信这个,但她的神奇之处是客观存在的,而且她擅长医治妇人病,我打算在这里待到塔玛痊愈再走。”

所罗门知道西顿有不少被称作巫医的人,自称是巴尔或塔尼特③的信徒——后者往往更多,因为塔尼特是享用活祭的女神,人们因此认为她拥有令枯萎之人重新焕发生机的力量,但本质上他们只是一群魔术师,其中有一些擅长调制药剂,仅此而已。

然而,即使是他也没能料到……埃斐最后居然把他们带到了妓院门口。

“猊下……”所罗门从乌利亚的语气中听出了深深的无力,这位曾经的佣兵团首领看起来身形越发佝偻了,“您怎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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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斐瞥了他一眼,仿佛问出这个问题的他才是那个奇怪的人:“擅长治妇人病的巫医,自然最容易出现在妇人病频发的地方。”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丰满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对方看起来约摸有四十多岁,当然实际可能更年轻一些,只比他高半个脑袋,但有两个他那么宽,她半边的胸脯就有他整个脑袋那么大,小腹上布满了生育儿女留下的瘢痕,她还有一双迦南人传统的深褐色眼睛,在微明的室内闪闪发亮。

“真没想到能再见到您。”她给了埃斐的左脸颊一个火辣辣的热吻,然后在右脸颊上又补了一个,“看着您让令我高兴。”

埃斐没有回吻她,但维持着礼貌的口吻:“好久不见,耶塔拉。”

她不是屋子里最老的那个,但气质上像是这里的管理者——一种叫作“嬷嬷”的职业,她也是这里穿得最体面的(相对而言),嘹亮的笑声足以掀起茅屋的顶棚。她每次一笑,那些醉倒在角落里的男人们便跟着她笑,像是一群跟着老妈妈的小鸭。

尽管耶塔拉看起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充沛活力,却依然没能摆脱茅屋里那种衰老的氛围。这里最年轻的女人,身上也萦绕着一股花儿即将萎谢的气味……说到底,这个快活窝也不过是整座城市的一处暗疮,人们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寻找快乐,只是为了抹平痛苦。

看到他和塔玛后,耶塔拉佯装生气地瞪了埃斐一眼:“您怎么能带着孩子来呢?”说罢,又冲他们笑了笑,“宝贝儿们,现在还不到你们能来这儿的时候。”

“我是来见安赫卡的。”埃斐说,“塔玛……那个女孩受伤了,现在急需安赫卡的治疗。”

她说得很隐晦,耶塔拉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笑容中多了一分苦涩,但并没有很意外,这种事对她而言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跟我来吧。”

离开前,耶塔拉从腰间解开了一条亚麻长布,裹在他的眼睛上。

“有些东西你得再过几年才能看,小家伙。”他听见耶塔拉轻柔的低语,一股刺鼻的香粉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汗水的湿热,让他鼻腔发痒。

在黑暗中,他听见衣服的布料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塔玛忍耐的呜咽——乌利亚把她转移到了埃斐怀里,继而在他旁边正襟危坐。然后是叮叮哐哐的钱币声——埃斐打开了钱袋,并嘱咐乌利亚:“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在这里找一个姑娘,但不要太粗暴,记得要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她们,否则我就把你的另一条胳膊留在这里。”

“……您多虑了,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不必太拘束,你享受了快乐,姑娘们拿到了钱,这样谁都开心。”埃斐说,“对了,如果你做得足够好,有些姑娘会给你免单。”

“请别再说了,猊下……”所罗门能感觉得他肌肉的紧绷,随着埃斐脚步声的远去,这种局促感似乎愈发强烈了。

埃斐一离开,就有女人靠过来要与乌利亚交谈,还有一些亲热地依靠他,或是亲吻他的面颊,或是亲吻他的耳垂,甚至是他右臂残缺的部分——所罗门知道这些并不是因为他看见了,仅仅是她们接近乌利亚时挤到了他,她们涂在脸上的那种散发出刺鼻气味的白色粉末还蹭到了他的鼻尖,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乌利亚表现得很紧张,也很克制,和一般的赫梯人不同,他很少在结束一场战斗后把体内剩余的火气撒在女人的肉/体上。

所罗门很清楚,乌利亚在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把作为男人的忠诚全部献与了他的母亲拔示巴——这或许就是大卫选择把他托付给对方的原因,而在他死里逃生,并失去了一条手臂后,似乎达成了某种心境上的突破,很少会为外界的欲望所动摇了。

他既不索求金钱,也不索求女人,对荣誉也没有过多的念头,只是专心致志地为以色列的宰相效力。

“诸、诸位!”当然,不会为欲望动摇,不代表乌利亚就很擅长应付女人,“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但是……我是说,如果诸位不介意与我平心静气地交谈,我很想知道猊下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他越来越虚弱的声音让引起了女人们的嬉笑,其中t一个回答了他:“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傻瓜,埃斐认识迦南的任何一家妓院。”

另一个女人大笑着说道:“应该说,迦南的任何一家妓院都认识她。”

“正经一点,姑娘们,别让这位先生昏过去了。”第三个女人说,“那位大人不常来这里,但她的事情在我们这附近很有名。”

“她出手很阔绰,每次都会点一个姑娘,带她去二楼的房间。”刚才第一个说话的姑娘继续道,“但她从来不做什么,只是听姑娘们讲自己过去的故事,就这样过去一夜。”

“第二天,她总会等到姑娘醒了才离开。”

“她真的什么也不做?”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听雅提拉说,她的一吻足以使石头做的心融化。”

“听她用嘴放屁吧,那位大人从不吻任何人。”

奇妙的是——除了一些固定的特质,埃斐给她们每个人留下的印象都存在差异,有些差异还很大。

有人说埃斐是吟游诗人,将妓/女们的故事编成歌谣引人落泪;有人说她是附近一支商队的拥有者,因为她曾经随口就算出了埃及的钱币该如何等价兑换成西顿的钱币;还有人说她是某个从前生活在这里的老妓/女的孩子,回到这里只是为了从别人口中探听亲生母亲的下落……

乌利亚不得不打断她们:“你们难道不知道猊下是谁吗?”

“这里没有人在乎谁究竟是谁。”姑娘们咯咯发笑,“快活窝就是一个让人忘记自己是谁的地方。”

乌利亚没再说话,只是叹息一声,情绪似乎很低落,仿佛一想到这样睿智的存在,偶尔也需要把自己溺毙在狂欢的海洋中,以便忘却现实的苦恼,就不禁悲从中来。

其实所罗门很想告诉他,埃斐多半只是为了探听情报才会来这里,否则她不会频繁地往返于不同的妓/院之间……但权衡这两种情况,看乌利亚陷入误会显然更加有趣,所以他选择了缄默。

……有趣。

自出生以来,所罗门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一种奇妙的、带着些许恶劣性质的想法……这不是神所钦定的完美继承人该有的品质,而且这仅仅是他离开以色列的第三天。

除了新奇感之外,他心中更多的还是不安——就像面对埃斐时一样,他感觉某种未知的事物正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将他淹没。

第137章

“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多亏你遇到了伟大的魔女安赫卡,所以再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安赫卡捋了捋自己栗色的长发,“话虽如此,这孩子至少也要两三天才能彻底恢复。”

“无妨,我不缺时间。”

“看得出来你也不缺钱。”安赫卡把银币弹进旁边用芦苇编制的篓框里,“魔药刚起效的时候会有痒痛感,所以我用魔术让那孩子睡着了。私/处受伤的女孩很需要注意个人卫生,我看了她的分泌物,不仅呈黄绿色,气味也很糟糕,明显是被污秽感染了,除了涂抹魔药之外,让她解手后要小心擦拭,防止尿液或触碰伤口,同时要保持下/体的干燥和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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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赫卡,妓/院之花,对外宣称是信仰塔尼特女神的巫医,实则是血统古老的魔女。

相比那些通过信仰得到神明恩赐的祭司,她的力量纯粹源自于血脉的传承——一种叫魔术刻印的东西。尽管埃斐对这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力量总是敬谢不敏,但安赫卡算是极少数的例外。

至于这样一位超然的女性为何会出现在贫民窟的快活窝里——“贱男人是魔女真正的天敌”,她曾在一次宿醉后如是说道——然后这位魔女就吐在了她身上,这算是她们情谊的开端。

在清醒的时候,安赫卡很少与旁人提及她真正的过去,但有些人往往不需要多说什么,光凭气质就知道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等塔玛醒后,我会好好叮嘱她的。”说着,埃斐迟疑了一下,“除了治疗伤势之外,我还想知道一件事……安赫卡,塔玛有没有怀孕?”

若她没有记错,发生那件事的时候还没到塔玛的排卵期,所以受孕的可能性很低……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她知道安赫卡可以在受精卵尚未形成胚胎之际就感知到生命的孕育,这也是她在妓/院最常做的工作之一。

“当然没有。”对方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你怎么会问这个?”

埃斐的背脊放松下来,因为长久屏气而抽痛的肺叶也平缓了:“……谢天谢地。”

安赫卡看向床上的塔玛:“这孩子已经来过初潮了吗?”

她点了点头:“家庭良好的孩子一般比出身贫穷的孩子更早熟——至少是生理意义上的,他们有更充沛的营养供身体成长。”

“如果……只是一个假设,如果这孩子怀孕了,你打算怎么办?”安赫卡问,“让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消失?又或者让她生下来?”

“让它消失。”

“我无以为你会……”安赫卡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件事情上更慎重一点。”

“正是因为慎重,我才来找你做检查。”

“我的意思是,如果塔玛真的怀孕了,你就打算这么擅自打掉她的孩子吗?”安赫卡说,“我遇见过太多来找我的女人在摘掉孩子后为此而后悔了,也许你很难理解……但至少从现实来看,女人的母性比你想象中强烈得多,哪怕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这就像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如果以后塔玛知道了这件事,也许她会恨你的。”

埃斐感觉很荒谬——不仅仅是因为安赫卡说的话,还因为对方似乎也认同这种说法:“塔玛才十三岁。”

“她有过初潮,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安赫卡,你十三岁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怎么照顾肚子里的小宝宝吗?”她说,“不会的,你想的可能是魔药和魔术,可能是漂亮的裙子和娃娃,可能是怎么用海滩上的沙子堆城堡,也许你还会幻想着会有一个伟岸的英雄骑着骏马来向你求婚,你会想象他如何给你一个吻,但不会去考虑自己的肚子会因为他而隆起来——然而你现在告诉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会对一个强/奸犯的孩子产生母性?”

安赫卡叹了口气,但埃斐知道她不是被她的话说服了,而是放弃了试图和她争论这个问题的想法——因为她没有爱过任何男人,也没有怀过孕,她不懂得女人的“母性”,对方认为她不可能对此感同身受:“至少你得承认,我们假设中的那个孩子是无辜的。”

“是啊,你出去问十个人,十个人会这么告诉你,出去问一千个人,一千个人会这么告诉你。”埃斐说,“他们会说,孩子是无辜的;他们会说,女人生来就是渴望做母亲的,所以她们必然对自己的孩子怀有母性……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于是一个女孩就得在她自己都没有享受完童年的情况下成为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否则她就要因为自己的无情而受到指责。”

诚然,暗嫩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他的性命,但那是他应得的,塔玛遭受的一切却是毫无理由的噩梦,因为这可笑的“世俗的想法”,她甚至有可能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偿还暗嫩留下的孽债,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怎么会允许这样荒诞的故事存在?

“但他们不会告诉你,&#039;&#039;天哪,只要我去奸/淫一个女孩儿,她就会生下我的孩子并把孩子抚养长大,真他妈太棒了&#039;&#039;;他们不会告诉你,尽管他们高高在上地指导你应该生下这个孩子,但他们不在乎你究竟该如何把孩子生下来,你该如何度过艰难的孕期,是否能在分娩中活下来,因为那孩子又他妈的不长在他们的肚子里!告诉我,安赫卡,你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这是你内心的真实所想,还是因为你周围的所有人都这么说,所以你告诉自己,你也应该这么认为?”

安赫卡没有回答——当看到她惊慌的神情时,埃斐的内心一阵颤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抱歉。”

“没什么。”对方讪讪道,“不过我确实……也很少见到你这样……”@无限t好文,尽在

“我明白你的担忧,安赫卡……但唯独这件事,这是我绝对不会有任何退让的。”吞咽唾沫时,她感觉喉咙因为干涸而涩痛,“不错,我从未疯狂地陷入爱情中,也没有怀过孕,也许我无法体会你们口中的那种&#039;&#039;与生俱来的母性&#039;&#039;——直白点说,在我看来这种说法不过是言语上的鞭笞,唯一的区别是,现实中的鞭子会落在驴身上。”

“塔玛是一个孩子,而我是一个大人——这就是我应该知道的一切。当她还对这个世界懵懂无知时,我应该予以她正确的引导,而不是放任她落入非议的漩涡中……我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在倾轧了她之后,还要贪婪地向她索取更多。”

一阵漫长的沉默。

如果不是塔玛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她几乎感觉不到时间在流动。

“我明白。”在经历了极度紧绷的情绪后,安赫卡忽然笑了出来,“感谢魔术工房的隔断效果吧,否则整个快活窝都该听到你的声音了。”

和她一样,安赫卡也是一个难以从外表上判断年龄的人,埃斐知道她年龄应该不小了,但她此刻的笑声听起来像一个小女孩。

埃斐就这么看着她放声大笑,然后笑声一点点萎靡下去,好像刚才的笑声已经令她精疲力尽了。

“说真的,埃斐。”她说,“我真该早点认识你的。”

×××

没想到这个名叫安赫卡的巫医竟然是一名魔女。

一阵躁意涌上了所罗门的心头。倒不是因为魔女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而是他愈发感受到了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后果——自从来到了他的“未知”身边后,周围的一切都在脱离他的预估。

在埃斐附近时,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遭遇什么,而这种混沌未明的状态还催生了另一种令他陌生的情绪,“焦躁”。

而且自从离开以色列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神的声音,是埃斐的存在干扰了神将意志传达给他的渠道,又或者因为如今的现状是神所满意的……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埃斐的旅程不会因为他有任何改变,她是气势汹汹、一往无前的海啸,而他不过是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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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被她带动的浮沫。

正当他陷入纠结之际,埃斐的声音在几步开外响起——这使他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睛,结果只看到了阳光透过丝带后发出的玫红色。所罗门暗暗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得太明显:“我们需要在这里住两天。”

随后是乌利亚隐忍的声音:“一定得是这里吗?”

埃斐咳嗽了几声,但所罗门能想象她脸上戏谑的表情:“钱不够吗?”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乌利亚说,“不能去驿站过夜吗?猊下,这里太乱了,不是适合孩子待的地方。”

“安赫卡答应把魔术工房里的房间借给我们。”埃斐说,“魔术工房外设有结界,可以隔绝声音的传播,不仅有益于休息,我们交流起来也会更安全。放松点,乌利亚,不会有姑娘半夜摸到你的床上去。”

“……我并没有担忧这些,猊下。”乌利亚叹了口气,“既然您坚持的话,我也就不反对了。”

“耶底底亚。”所罗门差点又一个激灵——好在他做足了准备,没让自己惊慌到从椅子上跳起来,“站起来,我的手就在你前方,握住它。”

所罗门想要先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却在开口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您、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希望他表现得足够自然……一想到对方有可能正在探究地审视他,他的手指就忍不住像痉挛一样抽动。

“连续奔波了几天,你应该很久没有好好清理过自己了。”对方说,“接下来我会带你去楼上的房间洗澡。虽然我会引导你,但毕竟要走楼梯,你自己小心脚下。”

“这太劳烦您了。”乌利亚说,“由我来处理这些麻烦的事吧。”

麻烦的事……是指他吗?

“你会给孩子洗头发吗?”埃斐问。

“我虽然没做过,但有类似的经验。”乌利亚非常自信,“应该跟冲洗羊毛差不多吧!”

“……还是我来吧。”埃斐说,“过来,耶底底亚。”

她的语气倒确实像在叫唤羊羔。

所罗门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克制力,才勉强没有倒抽一口冷气——他以前听别人发出过,像是小鸡打嗝,他一直认为那是种不太体面的声音。

可当他握住对方的手时,还是从那种黏腻感中感受到了自己掌心渗出的冷汗。

神啊,没有千里眼的普通人平日到底是怎么活下去的?

第138章

所罗门以为快活窝已经够潮湿了,不光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咸湿的海盐气息,还有人们热烘烘的身体上挥发的汗水……坦诚说,这味道让他总感觉这家妓院可能开在哪个肠肥脑满的中年男人腋窝下。

但洗澡间的体感只会更糟糕,里面像是下了一整年的雨,直到他走进来的前一秒才停下,也许他只肖在里面静静地坐一会儿,头发自然而然就会湿透了。

埃斐正背对着他,把青铜水壶里的热水倒进一个木盆里,氤氲的白雾蒸腾而起,她的身姿在其中影影绰绰,看起来很不真实,像是一道从窗外照进来的薄影。

所罗门本以为自己只能洗冷水澡,没想到对方竟然愿意为他弄一壶热水过来,让他颇有些受宠若惊,也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此刻内心的无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才会意识到这种情绪叫作“羞耻心”——总之,当所罗门意识到事情已经无可救药地朝着令他难堪的方向发展后,内心反而多了一丝安宁,虽然背脊仍在冒出冷汗,但至少他的牙齿不会再打颤了。

同样的——得再过一段时间,他才会知道这种情绪叫“破罐破摔”。

当他脱下衣服,并打算(毫无用处地)把头发拨到肩膀前,好让它们稍微遮挡一下身体时,听到了埃斐古怪的咳嗽声。

“所……耶底底亚。”对方说,“我只会帮你洗头,剩下的部分由你自己完成,所以客观而言,你只需要把上衣脱掉就行了。”

所罗门觉得自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脸颊有灼烧感在蔓延,他吸了吸鼻子,肩膀抖得像筛糠:“对、对不起,我……”

“在你打算作任何解释之前。”她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温和,但不容置疑,“先把裤子穿上,耶底底亚。”

他手忙脚乱地照做了。虽然客观上,他身体健康,没有任何伤痛或疾病,但所罗门感觉自己已经在某种意义上陷入了死亡……名誉上的,如果他有这种东西的话。

虽然所罗门的脑袋里像是有一千个先知在尖叫,但埃斐从头到尾一直表现得很平静,毕竟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如果在这里的是大卫,或许埃斐会当场用鞭子把他吊在横梁上绞死——如此想来,社会性死亡终究还是比生理性死亡好一点。

埃斐用小刀在羊油皂①上刮下一些碎屑,用沾满热水的掌心揉搓至融化,一股深沉的植物气息在房间里渐渐弥漫开来。

“倒确实是长了一头羊毛……”他听见了她的咕哝。

再然后,埃斐将散发出温热水汽的泡沫涂抹在他的头发上,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指腹在头皮上用力搓揉。

很长一段时间内,所罗门只能听到流动的水声,手指重重摩挲头发的声响,以及非常轻微的、发梢上逐渐消融的泡沫,这些隐喻着安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异常困倦……直到他听见了埃斐的叹息。

“以后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埃斐说,“也不要让别人触碰你的私密部位。”

在今天之前,所罗门从未让任何仆从服侍他沐浴,更别说在别人面前把衣服脱光了……当然,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责任。

说白了,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帮他洗头,而他之所以顺从对方,仅仅是出于一种利弊上的考虑。

不同于原本就与她有着深厚感情的塔玛,他和埃斐在宫廷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打招呼了,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还要和对方共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和受到神谕约束的大卫不同,埃斐并不是雅威的信徒,甚至可以说是其最大的质疑t者,这也是她明明能力出众,却难以在朝廷上积攒人脉,只能招安和提拔非以色列人的原因。

她不会因为神早早钦定了他,就对他格外优待,如果想要得到更多的照顾,他需要得到一点别的东西……例如年长者对孩子的怜爱,就像她对塔玛一样。

“没关系的。”他佯装不以为然地说道,“因为我是男孩子啊。”

显然,塔玛的遭遇给埃斐留下了极为痛苦的记忆,以至于她在这方面已经到了有点神经质的地步。所罗门可以理解她告诫自己的理由,若有必要,他也可以配合对方的教诲作出懂事的表现。

埃斐得到了心灵上的宽慰,减缓了负罪感,而他得到了对方的怜爱,这是一宗两全其美的交易。

“很多事情无关乎性别,只关乎强与弱。”埃斐说,“有趣的是,我认识的许多男人,以及一些出身优渥的女人,似乎都天然地默认自己会是那个强者,仿佛那些恶的侵害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然而现实总是很残忍的,一个人也许在某些人面前是强者,但必然会在另一个更强的人面前成为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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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缓慢梳理着那些打结的发丝。

“在你的同龄人之中,也许你会是那个强者。”她继续道,“但在那些更年长,身体更强壮的人面前,你也不过是一只小羊。所以不要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不会遭受侵害,要时刻有一颗懂得保护自己的心。”

她说得不无道理——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脱了神赋予他的知识。一部分的他认为这段对话使他受益匪浅,另一部分的他却在催促他趁热打铁,比起品味她话语中的深意,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最后,另一部分的他赢了,现阶段比起人生感悟,博取对方的怜爱显然更加重要。

这是所罗门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自他诞生以来,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而绞尽脑汁过。他悉知过去与未来,这个世界待他是如此坦诚,从不向他隐瞒任何事。

大卫总说,未知的面纱使这个世界如此美丽——这种说法对他而言是荒谬的,因为世上的一切不过是在按照其固有的规则运作,它们仅仅是在正确运作,并不蕴藏任何意义上的美。

感情上就更是如此了,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只是人类这个群体需要彼此维系的纽带,很多群居的动物都有这种习性,通过长期的社交来维持族群的和谐稳定,只不过人类给这种纽带起了一个名字,叫作“爱”。

所罗门从未“爱”过任何人,也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但他现在确实需要一根纽带,让自己在独立前能够依附这个以埃斐为核心构建而成的族群。

埃斐的存在不同于常人,她不是按照神所规定的固有规则行动的,她是可怕的未知,是沙漠中隐藏的溶蚀孔隙,他需要非常谨慎才能抓住一个机会。

于是他转过身,装作懵懂地看着她。这段时间他一直有在观察塔玛,总结了几个具有塔玛特点的表现,这种雾蒙蒙的天真表情是其中一种:“可如果是猊下的话,就没有关系吧?”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温驯的、姗姗来迟的微笑,“因为我相信您呀。”

然而,埃斐并未如他预料中那般,露出动容或怜惜的表情——与之相反,她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那无声充满压迫力的目光让他感觉头皮发麻,一股慑人的凉意沿着背脊攀爬而上。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猊下……?”

埃斐没有回答。半晌过去,她才端起水盆,将剩余的温水倒在他的头上,将泡沫冲刷干净。

所罗门有点摸不准她的反应,如果对方生气了,就不应该继续帮他洗头,而是直接把水盆扣在他头上,把他变成可怜的落汤鸡;如果说她有所触动……那可真是太不容易感觉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就像坚硬的山岩一样,纹丝未动。

做完这一切后,她忽然伸出手,掐住他的脸往两边扯。

所罗门吓了一跳。

“我很清楚你是谁,耶底底亚。”她说,“我也很清楚真正的你是怎样的性格,所以不用在我面前伪装什么,我知道那是假的。”

他下意识地想要吞咽唾沫,结果忘记了自己的嘴已经成了两扇卸了的门,被潮湿的水汽呛了一下。

“但我也知道,这不全是你的错。”埃斐松开了手,“我见过很多孩子,在他们的家庭里并不受父母的疼爱,于是不得不伪装成父母喜欢的样子,只为了祈求一点关怀。虽然我不觉得你需要从我身上获取这种感情……也许是有别的原因吧。无论如何,为了生存而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是人类的一种趋利避害的天性,没有指责的必要。”

当她即将推开房门时,所罗门轻声问道:“所以您没有因为这件事讨厌我吗?”

“我很少因为这种小事而去喜欢或讨厌一个人。”对方说,“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大可以放松一点……我不会因为见到了你的真面目而厌恶你,所以你也没必要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

咔哒——门关上了,埃斐离开了,只剩下了空气中那股植物混合着羊油的气息,所罗门忽然感觉胸口滋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寂寥。

不知是为对方刚才的那番话所触动,还是源于被对方独自留在房间里的现状,所罗门坐在木板凳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他的皮肤热腾腾的,散发出植物带着苦涩的香气。

那是干净的气味——可他看着水滴慢慢从发梢滴落,热水的余温逐渐褪去,联想到那个女人正在离他越来越远,他将脸埋进膝盖里,第一次有了一种难过到想要掉眼泪的冲动。

第139章

“您要出门吗?”

“我之前看中了几支可以搭伙的商队,今天打算去和他们谈一谈。”埃斐的视线从男孩羊毛般蓬松的长发,扫到他手里灰扑扑的披风,“你要和我一起出门?”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话虽如此,所罗门已经自顾自地把披风穿上了。

不同于昨天那副怯生生的神态,他今天似乎坦诚地展现出了真正的自己——以他的年纪而言,有点过分冷静——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的模样。但他的冷漠又并非是见惯了人情冷暖,热情被逐渐消磨殆尽的结果,更像是天生就缺乏情感的表现。

由于大卫没有公开神谕,这位被神钦定的继承人一直过着低调的生活。埃斐在宫廷里见过他几次,大多只是远远地看着,偶尔也会与闻一些有关于他的消息,基本是从大卫口中得知的,当然也不免沾染他本人的主观色彩。

“真是一个无趣的孩子啊。”那时的大卫是这样抱怨的,“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有着聪明的头脑,却不用它却做什么有趣的事,整天就只知道&#039;&#039;正确&#039;&#039;、&#039;&#039;有效&#039;&#039;什么的,不觉得生活很沉闷吗?”

“……恕我直言,您那有趣的生活是建立在大臣们沉闷而无趣的加班生活上的。”

“就是嘛,正常来说不会有人想要工作吧?”别说愧疚了,他的语气简直是理直气壮,“&#039;&#039;嗯,今天天气真好,是时候把工作丢给宰相自己出去玩了&#039;&#039;——居然会存在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的人,不能理解!”

当时的她在“回答他的问题”和“揍他一顿”之间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后者:“作为国王,你会希望自己的臣民聪明又有想法,还是希望他们麻木、听话,只知道做自己分内的事?”

“当然是希望他们聪明又有想法。”大卫不假思索道,“不会有人想做笨蛋之国的王吧?”

“如果一个国家的臣民聪明又有想法,那么他们就会开始思考。”她说,“比如,他们会质疑为什么自己劳动所得的回报相比他们的付出会如此之低,质疑为什么有人天生就能享受优渥的生活,是什么使得某些脑满肥肠的家伙可以凌驾t于他们之上,质疑为什么一个人的功劳可以使他的子孙世代蒙受荫庇,甚至于——作为国王,你是否做得足够好,如果你做得不够好,那么凭什么是你头戴王冠,坐在这个养尊处优的位置上?”

大卫把脑袋搁在桌案上,语气沮丧:“好吧,多谢你已经把我搞得头皮发麻了。”

“暂且不论这种想法的对与错——君王对臣民,奴隶主对奴隶,多半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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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希望被统治的那一方拥有思考的能力。一旦他们思考,就会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一旦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就会开始质疑。”她嗤笑一声,“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做一个笨蛋之国的王也不错?”

“虽然就这么承认实在是让人不甘心……”大卫叹了口气,“话说回来,我们刚才不是在讨论那个孩子吗?话题到底是怎么扯到这里的?”

“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哈?”

“君王对臣民,奴隶主对奴隶,神对它的人间代行者。”她说,“难道不是按照这个标准,选出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候选人吗?”

………………

“猊下?”男孩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您还好吗?”

埃斐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梳理自己的思绪:“我没事,怎么了?”

“自从离开妓/院后,就没再听您说过话了。”所罗门说,“而且表情一直很严肃,像是陷入了沉思……是有什么让您感到困扰的事情吗?”

“……没什么。”她揉了揉眼角,以缓解内心疲惫的情绪,“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如今,这个被神选中的完美继承人被大卫送到了他身边,而且雅威似乎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要它向先知发布一道神谕,即使是大卫也无法忤逆神的旨意,它却没有这么做,其中的原因她还没有参透。

但有一件事是无需置疑的,那就是雅威不可能做赔本买卖——很多情况下,信徒的特性会在神明身上体现出来,即使眼下有短暂的亏损,也只不过是为了日后能博取更大的利益。

唯一需要辨明的是,神所获得的利益,是否要以她和她身边的人作为代价。

“关于您昨天的提议,我仔细考虑了一夜,最终判断它是正确的,我确实有必要将更真实的姿态展现给您。”所罗门说,“包括我的性格,对事物的认知,以及个人需求,为此我拟列了一张清单。”

埃斐沉默了几秒,才回答道:“……一张清单?”

虽然大卫和所罗门这对父子在各个方面都南辕北辙,但这种给点好处就打蛇随棍上的特性,真是让人不得不惊叹基因的强大。

“当然,没有写在羊皮和莎纸上,只存在于我脑内。”没了那种胆怯的伪装后,他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的,语速均匀,语调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这导致他即使在说自己的事情时,听起来也像是在向什么人汇报工作,“我的记忆力很好——这应该是后面要说的,但既然提到了,我认为把它提前交代也并无不妥。”

她有点感慨:“你有时候说话真像一个公务员。”

“公务员?”

“别太在意。”她说,“有时我会突然说出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名词。”

“我明白了。”他慎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条消息列进自己的观察日记里,“如您所见,我是一个通常意义上——这个&#039;&#039;通常意义&#039;&#039;指的是以我父亲大卫的标准——较为无趣的人。如果您哪天开了一个玩笑,而我显得无动于衷,并不意味着我厌倦了与您讲话,或对您有意见。如果您愿意与我分享一些趣事,我内心是乐于接受的,只是我很难像其他人那样,展现出对某一事物或话题的强烈兴趣。”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埃斐说,“你嘴唇的两端向下耷拉,如果你不微笑的话,看起来就像是在不高兴。”

所罗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还有这种原因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反过来说,如果你困扰于寻常的人际交往,试着多微笑会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她说,“另外,以防你不知道——以你父亲的标准,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很无趣。”

所罗门抬头看着她:“是为了安慰我吗?”

“是带有安慰性质的实话。”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在细嚼其中的含义:“不过,我认为自己无趣的程度应该比世上大部分的人要严重一些,因为我很少产生好奇和探究的欲望,父亲认为我天生就比普通人缺少一些感情。”

“看得出来。”她说,“普通人不会在昨天那种情况下把裤子也脱掉。”

闻言,所罗门的脚步倏地顿住了——埃斐看着他的肩膀颤抖不停,仿佛有一股冷气从脚心窜到了脑袋,脸颊却如火烧般涨红。

“我……”他嚅嗫道,在察觉到她探究的视线后,他下意识地把披风上的帽檐往下拉,像是一只土拨鼠想逃回自己的洞穴,“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别太担心,小伙子。”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乐观的角度出发,至少你还有羞耻心。”

“这算是安慰吗……?”所罗门小声咕哝——现在他终于有了一点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反应,“感觉我窘迫的样子似乎让您很开心……”

“是带有安慰性质的玩笑。”

所罗门假装咳嗽了两声,又恢复了之前没什么情绪的状态,仿佛前面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样……然而他走路时动作磕磕绊绊的,像是靠牵引线行动的木偶人,埃斐几乎能听到他的关节发出咔哒哒的声响。

“关于我个人的需求……这部分并不多。我对食物没有特别的需求,如果有必要的话,以木屑和昆虫为食也无妨。”他停了一下,脸颊再一次烧红了,“但、但是……在没有生存压力的前提下,我希望三到四天就能洗一次澡。”

“可以。”她避开了和“洗澡”有关的字眼,“不过再怎么落魄,也不会让你沦落到去吃木屑的。”

“另外,以塔玛为标准,我希望能够得到您对塔玛的爱的五分之三。”

她掀起一边的眉毛:“这很难。”

“我明白。”所罗门说,“考虑到您和塔玛相处的时间,我的确无法要求您对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孩子投入这种程度的感情,所以我已经做好了靠劳动来换取这些的准备,这就要联系到之前提到的——我的记忆力很好,所以您可以放心地安排我有关这方面的工作。”

“虽然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但我说的&#039;&#039;很难&#039;&#039;不是指这方面。”她说,“感情是没有办法被量化的,耶底底亚,你没办法精确地测量一个人的爱有多少。假设我愿意每天抽出一个小时陪伴塔玛,但只能给你半个多小时,等时间到了,我就勒令你离开房间,然后和塔玛度过剩余的时光,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所罗门迟疑了一会儿,“我不希望这样……但如果我提出不想走,您会让我留下来吗?”

“首先,我不会真的这么做。”埃斐回答,“其次,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可以先说出来,就像你刚才阐述自己的清单那样。一个人如果不能好好表达自己的感情,最好也不要指望别人能明白你的心情。”

所罗门思索片刻:“那您现在能牵着我的手吗?”

“可以。”

当她牵住男孩的手时,对方又问道:“不过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埃斐瞥了他一眼:“你指什么?”

“就像您总是容忍父亲把工作丢给您一样,如果对方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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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得到馈赠,也许就会越发不可遏制地想要从您身上得到更多。”他说,“现在您也很轻易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诚然,我并不是非要您牵着手才不会走丢,但我也许很快就会想试试我所能得到的上限。”

“比方说在今天之前,我只是希望,如果您不得不在我和塔玛之间做出抉择时,虽然会偏心后者,但内心t会对我怀有愧疚。”

“但听完您的话后,我又会觉得光是这样还不够,我会希望您在面对这种情况时表现得更难以抉择……也许最后您还是会选择塔玛,但我会强烈地暗示您应该在时候给我些补偿。随着我逐渐成长,索求的东西或许会慢慢超出您能给予的,变成令您困扰的根源。”

“你刚刚的话很有以色列那位农务大臣的风范。”她压低了嗓子,“&#039;&#039;如果现在就给那群刁民那么多好处,鬼晓得以后他们还会想要什么&#039;&#039;——是不是模仿得很像?在我卸任之前,每过两到三天就能听到他说一遍类似的话,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几年。”

“直到有一天,我打算推行新的主要农作物,而他要求百姓在领取农苗后,针对新的农作物要收取更高的税金,因为如果不是宫廷的&#039;&#039;恩赐&#039;&#039;,人们就得不到这些新东西,导致这项政策一直没有进展,于是我在会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039;&#039;不同意&#039;&#039;和&#039;&#039;不挨我的鞭子&#039;&#039;,他不能两项都有,从此我就再也没听过这句话了。”

所罗门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请原谅,我没能明白您的意思……”

“如果从一开始就斤斤计较,最后的结果可能是谁都没有得到好处。”她说,“我不是因为喜欢馈赠别人,才答应该给你什么,仅仅是因为我认为你值得拥有这些,耶底底亚——而这不代表我会毫无底线地任你索求。我心里有自己的标准,只是人们通常不会把这种标准说出来。”

“可如果我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越界了呢?”

“我会先告诉你。”

所罗门不依不饶——和他的父亲一样,在奇怪的地方展现出了惊人的执着:“如果我不肯听劝呢?”

“&#039;&#039;不听劝&#039;&#039;和&#039;&#039;不挨我的鞭子&#039;&#039;。”埃斐回答,“你不能两项都有。”

第140章

埃斐原本打算在西顿和提尔逗留一阵,观察那些商队之间最受欢迎的大宗货物,然后向阿比巴尔王借贷一笔款项,租一艘商船从事航运贸易。在海上民族的聚集地待了那么久,她却很少有能出海的机会,趁此机会去领略一下地中海周边其他国家的风情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意外得到了大卫的赞助金后,情况就有点不一样了——考虑到他还把自己的儿子送来了,这笔款项在埃斐眼中基本等同于孩子的抚养费——好好想一想吧,假设她带着以色列未来的继承人踏上了埃及的国土,多半又要上演一出《出埃及记》了。

“所以您想在这附近买一块地?”所罗门问道,“在西顿或提尔境内吗?”

“不,我打算在迦南海岸靠近船坞的地方买一座打谷场,但不在任何国家境内。”埃斐说,“除了基本的农耕外,既然靠近船坞,必定会有货物流通,我们可以帮外来的商队兑换钱币,或是鉴定钱币的成色是否良好。另外,我在提尔有一些人脉,可以帮他们接洽本地的商团,从中收取一些劳务费。”

“可如果不在其他国家境内生活的话,就难以受到法庭的保护。”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慎重挑选我们的&#039;&#039;朋友&#039;&#039;。”她说,“除了利润之外,我们也需要&#039;&#039;朋友&#039;&#039;的忠诚……如果情况足够理想,那些忠诚之友的朋友,最后也会成为我们的朋友,这张名为&#039;&#039;人脉&#039;&#039;的关系网就是这样不断扩张的。”

所罗门沉思片刻:“听起来您更像是要建立一个国家。”

“这个提议不错。”她笑了起来,“那我就努力创造一个比以色列更好的国家,而耶底底亚就抛弃你那任性的父亲来投奔我,当我的宰相吧。”

闻言,所罗门竟然还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那您也会像父亲那样,把工作都丢给我,自己出门去找好看的男人调情吗?”

“只靠一个勤政的王或是几个辛苦的大臣,是没办法支撑起一个国家的,唯一长久的办法是建立一套完整且有效率的朝政体系。”她曾向大卫提出过类似的想法,但每一次都在大会上被驳回了。

毫无疑问,任何贵族都希望权力的权柄能长久且稳定地在自己的家族内部流传,而犹太民强烈的家族观念使他们有一种奇特的凝聚力,很难被某种单薄的外力所撼动。

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埃斐也尝试过与一些家族虚与委蛇,用来挑拨不同家族间的关系,但即使是在犹太民内部最分裂的时候,也不会容许一个外人——她在他们的认知中是一个迦南人——动摇整个民族的利益。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叹息一声,“我也不会去建立什么国家。在以色列生活的这十几年,我已经过得够累了,现在我只想平静地度过余生。”

但在她开始平静的晚年生活前,还是需要去一趟提尔,除了以朋友的身份去见阿比巴尔王外,她还有一些旧部留在提尔,需要给他们安排接下来的去处……不过以他们的能力,去任何一个商队都会受到欢迎的,她预计不会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时间。

在乌利亚带着所罗门来之前,埃斐就已经看中了几支商队,今日出门就是为了和商队的领导者逐一商谈。

其中一个是西顿本地最大的商队之一——应该说是商团,因为他们不光有出海的商船,在本地也有一系列成熟的转售体系,而且是西顿少数享有良好名誉的大商团。

埃斐原本最中意它,但在和商团主洽谈期间,对方隐隐有认出她身份的趋势,她只好临时中断了谈话,并将这支商团从名单上划去。

第二支商队规模中型,埃斐最初看上它是因为他们的商船设施最完备,但当出海不再是她的必要需求后,他们要求抽取税金的要求就变得有点不太能接受了。第三支商队的骆驼群状态最好,年轻且体格强壮,但当她发现他们还从事贩卖奴隶的业务后,就放弃了和领导者交谈的打算。

兜兜转转,她最后选了预定名单上规模最小的商队,一支家族商队,商队成员即是负责人的家庭成员,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最年长的十七岁,最年幼的十二岁,妻子腹中还怀了一个,算得上是人丁新旺了。

有趣的是,虽然名义上做主的是那位丈夫,实际出面与她商谈的却是他的妻子,她有着浓重的非利士人口音,也有着这个战斗民族的特点——性格强悍,脾气暴躁,丈夫倒看得出是西顿本地的迦南人,然而他性格温吞,比起商人更像是诗人,甚至连身材都比妻子矮小一些。

“为什么最后会选择他们呢?”回去的路上,所罗门问道,“玛西亚夫人怀有身孕,也许会拖累我们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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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赶时间,耶底底亚,所以也没有所谓拖累一说。”

“至少会很不方便。”

“而我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独臂的男人,也很不方便。”埃斐解释道,“这不是为了给他们的&#039;&#039;不便&#039;&#039;找理由,而是之前我就一直顾虑着的问题。最早挑选商队时,我和塔玛——一个不太强壮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我们怎样才能在借助拥有其他团体的力量时,又不会被这股力量所害。”

“即使乌利亚将军失去了一条手臂,武力也绝对远超常人。”

“确实如此,可如果他还带着两个孩子呢?”她说,“诚然,我也有一些武力,如果有必要的话,杀死几个人也不在话下——然后呢?一个中型商队里至少也有十几个成年男性,如果他们有意伤害我们,仅靠我们根本无法抵挡。”

“何况在乌利亚用剑把他们捅个对穿,又或是我用鞭子绞断他们的脖子之前,也许你们已经陷入了他们的掌控,无论是用你们威胁我们就范,还是杀死你们泄愤……总之,暴露自己的弱点,将主动权交给对方,是我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就像我之前所说,要谨慎挑选我们的&#039;&#039;朋友&#039;&#039;。”

“既然弱点无法被隐藏,那就将对方的弱点也握在手里……是这样吗?”

“不错,这是原因之一。”埃斐点了点头,“其次,玛西亚是一个非利士女人。非利士人民风强悍,体格高大强壮,而且无论男女都能够战斗,大多数的非利士父女即使挺着肚子,也能把长矛捅进敌人的脑袋里——不要小看一个能生下五个孩子的女人t,孕育生命对女性而言是一件艰难的事,而这件事她完成了五次,且即将完成第六次,她的家人也都赞同她一同上路。”

“这么说的话……”所罗门陷入了沉思,“您和玛西亚夫人谈话期间,一旦约哈斯先生说出一些犯迷糊的话,她的右手就会握紧,好像很想把丈夫的后领提起来。”

埃斐在脑内设想了一下,由于约哈斯比玛西亚矮半个头,那个画面整体看上去还是挺和谐的:“或许这就是他们彼此相爱的理由吧。”

所罗门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因为约哈斯先生喜欢被别人提着领子吗?”

“因为他们能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需要的特质。”她说,“大部分以家族为单位的商队,继任者会在上一任管理者日渐老迈时就被提拔为副手,约哈斯显然不是这个合适的人选,他身上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这对商人来说是很致命的——有另一种现象可以佐证这个猜想,假设这个家族的上一辈也如此兴旺,商队里就不会只有他们夫妇和那几个孩子,如果约哈斯先生不是独生子,就是兄长在结婚生子前就早早离世了,他成为了家族里唯一的继承人。”

“我不明白,这和约哈斯先生爱上玛西亚夫人有什么关系吗?”所罗门说,“在我印象中,这类有着诗人情怀的男人对性格凶悍的女人并不钟情。”

约哈斯可不仅仅是有诗人情怀……埃斐在心里回答,他是那种对被支配有着强烈需求的男人,即使迦南人并不太以男性气概作为炫耀的资本,这种需求也是很难以启齿的。

玛西亚则恰好相反,在这个以妻子顺从丈夫为荣的时代,她却有主导一切的支配欲。玛西亚喜欢和别人争辩,热衷于和陌生人交际,同时也具备了商人应有的果决和眼光,甚至是那种关键时刻才展示的冷酷。

在许多古老的传说中,将男人多出的部分和女人缺少的部分,就会诞生新的生命①,这对夫妇在生理上的确如此,心理上却是截然相反的。

但对着年幼的所罗门,她只能含糊其辞:“感情这种东西是很难断定的,谁能知道一个人会为什么事情而中意另一个人呢?”

“所以您才没有爱上我父亲吗?”

埃斐顿了几秒,才意识到话题忽然跳到了一个让她猝不及防的内容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约哈斯先生被玛西亚夫人提着领子会感到高兴。”男孩看着她,“父亲被您用鞭子抽时也会感到高兴,所以我想父亲一定也很中意您吧。”

闻言,埃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鞭笞他的时候,他的哭声能从大殿传到宫门外。”

“一边哭一边心里暗自高兴,这种行为确实很奇怪。”所罗门说,“但因为父亲在各种事情上都很奇怪,所以这大概是他诸多奇怪之处中不太重要的一点吧。”

别说讨论大卫的奇怪之处了,埃斐觉得光是她在跟他儿子——一个十岁的男孩讨论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诡异了。

“我和大卫之间没有那种会令你好奇的关系。”她说,“当然,我不否认我对你父亲有很深的感情,我可以为他做一切,甚至不惜我的性命,唯独不会和他睡觉,你父亲对我也是一样。”

所罗门歪了歪脑袋:“可这是为什么呢?”

“很难说。”她回答,“从客观的角度出发,我也认为你大概得在长大一点才能明白这些。”

男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第三个原因是什么?”

“……什么?”

“选择那支商队的第三个原因。”所罗门说,“应该不止是您刚才说的那两点理由吧?”

真是跳脱到令人难以捉摸的思维啊……不过也不值得奇怪,大部分思维比较敏捷的人,很容易在别人讲话时脑海中迸发出过多的信息,并且完成了自己的理解,所以他们的回应并不一定能对上别人讲的话。

她最早在处理政务时也有这种毛病,只是她的部下从不质疑她这么做的原因,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后才被大卫戳破。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但和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呢?”

自那之后,她才开始注意自己和别人交谈的方式,也逐渐意识到阿比巴尔王的性格是多么宽容,多年来一直忍耐着她那前后不着边际的商谈,而不是在交涉中途掀桌子走人。

埃斐咳嗽几声,用以掩盖刚才短暂的走神:“玛西亚的月份已经很大了,他们夫妻的两个女儿出生得都比较晚,大概率没有接生的经验。一起上路的话,如果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我们也能互相照应。”

所罗门睁大了眼睛:“您还会帮助产妇分娩吗?”

她坦诚道:“塔玛就是我接生的。”

那时她们在野外遭遇了野兽的突袭……玛迦,她美好的女孩,光是这个名字就能唤醒她内心深处的痛楚。可惜她离开得太早了,只留下了年幼懵懂的儿子和一个襁褓中的女儿。

“总觉得您没有什么是不会的呢……”对方喃喃道。

“不必太高看我,我不会的东西可太多了。”她说,“比如把你父亲变成一个勤于政务的国王。”

穿过繁荣的商业街后,越是靠近快活窝,周围的景色就越落魄。

虽说每个国家都难免有这种落差感,但西顿绝对是其中给人感觉最强烈的,即使她在这里也交到了一些不错的朋友,可她永远不会长久地待在西顿。

正当她暗自感慨之时,视野中忽然冒出了一抹灿金色:“你们好!”

埃斐将视线落到这个忽然跑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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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男孩身上,迟疑了片刻,才微微颔首当作打了招呼。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对方明显优于他人的容貌——不光是漂亮的五官和丰厚的金发,还有他健康的体态和红润的面颊。

此外,虽然他的肤色是迦南人常见的麦色,但并无晒伤的痕迹,身上也没有散发出贫民区常见的酸臭气味,指甲干净且完好,不像是经常做体力活的人,可如果是养尊处优的贵族,他的肤色应该更浅一些,身上的服饰也不应该是这种白色的亚麻布,他的脚上还穿着一双用鞣软了的麦秆编成的草鞋。

“你们看上去像是从外地来的。”对方握住她的手,用神采奕奕的眼神盯着她——几乎让埃斐感觉到了刺眼,“那么请务必了解一下伟大的迦南主神巴尔。巴尔神不光长相英俊,而且体格强壮,他是太阳的主宰者,丰收的象征,绝对不会令您失望的!”

由于对方实在过于热情,以至于埃斐甚至有了一种“难道我刚刚付了一张握手券给他?”的错觉。

“对了,这是巴尔神赠与信徒的礼物,是用最丰硕的麦穗和最柔软的麦秆编织而成的。”男孩从小背篓里拿出两个草环,“等神圣的祭典日到来之时,请务必为巴尔神献上一份小小的祭礼,我会……啊,不是,巴尔神会回馈任何一位真情奉献的信徒!”

所罗门静静地看着男孩,直到对方忍不住露出胆怯的表情,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以色列人,只会信仰那一位神明。”

“诶?啊!对了,犹太民只信奉独一神。”男孩结结巴巴地说道,“对、对对——对不起!请帮我转告雅威,我没有要抢人的意思哦!”

话音刚落,他就慌忙地逃走了——和他来时一样,像一阵风似的。

所罗门眉头紧皱:“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埃斐望着男孩逐渐远去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麦穗草环,无论是从美观度还是从编织的技艺而言,做工都相当不错:“我虽然和迦南人打过不少交道,但这种奇特的传教方式还是第一次见。”

难道是巴尔神庙的年轻祭司吗……先不说年龄,神庙居然拥有这样成熟的编织工艺,还能把成品毫不心疼地拿出来免费赠送,西顿这座城市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据说随着迦南人不断向外扩张,也有一些新的神明融入了迦南神的体系,其中以象征战争与生生不息的塔尼特女神传播度最广。”所罗门说,“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但作为迦南原生神的巴尔,应该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尤其塔尼特女神的神权和巴尔神还有部分重合,如果有人混淆了他们的传说,对巴尔神的伤害是很大的。”

“原来如此。”

原本的执政党被在野党拉下台,自己变成t了在野党,只好凄惨地到民间拉选票,真是一个令闻者落泪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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