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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皆伟大 福袋党 41629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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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她在梦中穿过了一片炙热的赤土,脚底被烫出了燎泡,然后被踩破、愈合、再踩破……伤口流出的脓水逐渐变成了红色,然而那些脚掌形状的血痕很快也融进了土里,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周围都是尘烟,吸入肺腑时伴随着苦涩的疼痛,可她不得不继续向前——她在追逐一个她永远追赶不上的东西——尽管如此,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快逃。”那个声音对她说,“不焚之女,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一阵凛冽的寒风刮过,吹散了尘烟,但空气中焦苦的气味更重了——那是乌鲁克的某一个冬季,年轻的君王初次品尝到了统治一个国家的滋味,他的战俘们被绑在火刑架上,如同被点燃的灯芯,照亮了她通往王座。

君王看向她,火光在那双淡红色的眼眸中跳动。

“没有人能真的永生不死。”他举起手中的权杖,杖顶的红色宝石化作烈焰,火刑架燃烧得更猛烈了,战俘们因痛苦而放声尖叫,像是在为这簇火焰的诞生高唱挽歌,“缇克曼努,灰烬,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从王座走了下来,带着他的火焰权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她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终于久违地感受到了脚底传来的疼痛,经由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那股灼热感,仿佛她的身体已经被焚烧殆尽——快走,她告诉自己,一旦她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可她的身体没有动。

当他的影子渐渐可以覆盖住她的双脚时,她才念出他的名字:“卢伽尔班达。”

听到她的声音,年轻的君王停住了脚步,权杖依然在燃烧,他眼中的火光却熄灭了。

“你该走了。”他闭上眼睛,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皱纹在他的脸上蔓延,皮肤上笼罩着一层如雾般灰白的色调,他的呼吸里有着菌类潮湿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一个声音告诉她),周围的火刑架熄灭了,只有火焰权杖仍在熊熊燃烧。

“快逃,缇克曼努。”君王说了和那个声音一样的话,但他喊了她的名字,“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说罢,他的身躯开始风化、剥落、直至分崩离析,好似被吹散的烟灰,火焰权杖掉到了地上,点燃了地上的什么东西……她低下头,那是她曾经献给对方的哀悼之塔手稿。

她继续向前。烈日西斜,空气中焦苦的气味减弱了,焦土中生出了青草,她听见了簌簌的啜泣声,一个绿色短发的男人正坐在树墩上,抱着他的小羊哭泣。

他脚边有一盏油灯。

“这些都是我的儿子。”她什么都没有问,可男人还是开口了,“第一个死于他肮脏的品性,第二个死于他的骄傲,第三个死于我沦丧的道德,第四个死于一个女人,第五个还活着,但与死了无异。”

他口中的第五只小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用柔软的舌头舔舐她的脚趾,像是想要愈合那些伤口。

和它那些翠眼的兄弟们不同,这只小羊有一双铜金色的眼睛。

“他想要跟你走。”男人哀伤地说道,“可他只有一天属于你。”

油灯倒下了,火焰吞噬了那只小羊,她看着它的眼睛在火焰中熔化成金色的眼泪。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那个声音说,“快逃……快逃……”

此时的天幕仅余下晚霞,空气中的焦味愈来愈淡,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双脚变得像皮革一样坚韧,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了。

她穿过稀疏的丛林,来到一座用白色石砖搭建而成的城市,许多没有脸的人围着一个高高的篝火,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缕金发消失在火焰中。

“一个高贵的灵魂将长眠于此。”其中一个人形的虚影说道——一个女人的声音,但像男人一样高大、强壮,对方没有抬头,只是细细凝视那明亮的篝火,叫她分辨不清对方是在和她说话,还是在喃喃自语,“她是一位好的女王。”

“一位好的母亲。”许多个身穿铠甲的人同时说道。

“一位好的妻子。”穿着白色铠甲,系着深蓝色披风的虚影说,“她还有别的身份,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金发女人的身躯在篝火中越来越模糊,直至褪去了人形,化为灰烬,但空气中并没有那种腐败肉块被焚烧后的焦臭,反而浮动着一股成熟谷物似的馥郁气味。

“您该走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白色长发的男人如是说道,他也是在场唯一看得清面孔的人,“您得再跑快一点……一旦您停下,那么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东流了。”

“快逃……”那个声音仿佛在应和男人的说法,“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某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跑出了那座白色的城市,跑过柔软而潮湿的泥土地,跑过树木稀疏的绿洲,直到最后一缕晚霞也烟消云散,直到凄冷的月光笼罩了整片大地。

她来到了那葳蕤树荫织成的牢笼,走入黑暗中,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阵微风吹过,树枝簌簌摇曳,自然的守护者隐藏在杉树的影子里,但她感知到了它的目光,体会到了它的呼吸。

“命运向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无论他选择了哪一方,注定都会被痛苦啃噬……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孩子……”它说,“代我照顾好他……人类的贤者啊,别忘记你的承诺……”

她不由得打量四周,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半点火光,潮湿的空气吸附在皮肤上,使她渗出冷汗,散发出菌类特有的味道。

“已经结束了吗?”她问。

“不。”对方回答,“一切才正要开始。”

说着,它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上一次她见到对方的泪水时,一朵雪白的小花枯萎了,这一次它落在了柴堆上,升起了熊熊烈焰,火光裹挟着滚烫的热浪向四周扩散,孕育出更多黑雾。

她想要后退,然而大火很快便烧到了她的衣角,拥抱她、抚摸她,火舌舔舐肌肤,融化了皮肉和骨头,她的身躯如同石蜡一般,在这烈焰的热吻中融化。

她感觉自己沉进了泥土里,那散发出丝丝热意的痛楚也弥散了(很疼,但她早已习惯了疼痛),杉树林还是冰凉而潮湿的,但她感觉到了隐藏在这片大地下的伤痛,她想起了那场战争,想起死者燃烧后的灰烬像大雪一样在整座城市里飞舞,想起了人们悲伤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想要t哭泣的冲动。

可大火烤干了河流,随后又熄灭了,即使在干涸的河床上,温暖也逐渐褪去了。

…………

“不是普通的发烧。”恩奇都听见自己好友的声音,“这是诅咒。”

他短暂地抬头看了吉尔伽美什一眼,后者眉头紧蹙的表情从他的视野中掠过——但恩奇都很快又将目光落回床上的人身上,低叹了一声,轻轻握住她的右手。

因为体温过高的关系,缇克曼努的脸颊红得渗血,她的吐息也在这春寒料峭的温度中化为白雾……然而,正如吉尔伽美什所说,单纯的寒热不该让她昏迷不醒。

自昨天入夜之后,缇克曼努便再也没睁开过眼睛,像是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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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某种噩梦,时而露出痛苦而挣扎的表情,时而发出嘶哑如呜咽般的呻/吟,但始终没有醒过来。

“这种判断有什么好说的,发烧至少不会让她的手脚变成这样吧?”阿伽用指腹在她溃烂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湿滑又黏腻的感觉……是烧伤后渗出的脓水吗?”

西杜丽站在床沿,脸上充满了忧虑:“变成这样的话,我什至很难为猊下清理身体。”

“她看起来很痛。”他问,“有办法减轻这种痛苦吗?”

吉尔伽美什摇了摇头:“如果连昏迷都没办法止住她的痛苦,那么用再多止痛的草药也于事无补。”

“宰相大人不是不死之身吗?”阿伽咂了咂嘴,“要不要杀死她一次试试?死亡后身体应该会自动复原吧?”

在场的人里没有一个回答他,阿伽抓了抓头发,补充道:“如果你们下不了手,让余来做也可以啦,反正余也不是第一次负责当烂人了。”

“愚蠢,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解决,那么对方用毒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应该说,正是因为知道这份特性,才选择了诅咒这种麻烦且代价极大的手段。”吉尔伽美什低声道,“若它向你呼出吐息,你的皮肤就会像火燎般灼痛皲裂,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它的呼吸既是烈火,也是毒液……你应该也能明白吧,吾友。”

“……我明白。”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剩下的那部分却感到了释然——仿佛他早就知道如此,或许比吉尔伽美什都要早——只是那份忧虑一直沉睡在他体内,在好友的意有所指下才终于被唤醒。

“啊……”

恍惚中,他听见了西杜丽有些慌张的喊声,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松开了缇克曼努的手,然而那种温热的感觉依然残留在掌心,带着湿滑、黏腻的触感,起初他以为那是汗水,后来才看到了她因溃烂而皲裂的皮肤。

温暖了他掌心的是她的血。

第42章

自那天之后,恩奇都再也没有动过,他坐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于是现在又回到晚上了。

他看着红色的斑痕如藤蔓般攀上缇克曼努的脸颊,像是烙铁般散发出丝丝热气,看着她的面庞因失去了生机而蒙上了一层灰色,看着她的皮肤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皲裂开来,渗出白脓和血水。

过去总是在空气中浮动的麦子香气也淡去了,某种菌类的气味在鼻间萦绕,一种潮湿的感觉吸附着皮肤,好像这间房子里已经下了很久的雨。

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人催他去做什么,吉尔、西杜丽、阿伽……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很忙,每个人都有事要去做,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这里留给了他,恩奇都不知道他们为何这样泰然,仿佛笃定了他最后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入夜后,恩奇都照旧解开芦苇帘上的细绳,好让垂下来的帘子遮挡住外面的冷风,西杜丽一直嘱咐他要这么做,因为缇克曼努经常因为忘记这件事而受凉头痛,她一直为此而担忧(她总是在各种问题上为缇克曼努担忧)。

恩奇都并没有类似的苦恼——他甚至不会生病,但他喜欢遵循人类的习惯生活,看着这个孱弱的族群凭借着智慧克服自然给他们带来的困扰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该怎么做?”他本想握住她的手,最后却退缩了,只是轻轻抚摸她拇指的指腹,“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缇克曼努依然闭着眼睛,嘴唇紧抿着,形成一个不太愉快的表情(她的嘴角天生向下,一旦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生气)。她当然不会回应他,可恩奇都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又何必问我呢?”

他分不清这是缇克曼努真实的意念,还是某种莫名其妙的臆想,但他胸口忽然萌生出了一股冲动——是他熟悉(似乎曾数次目睹)但又陌生(从未体验过)的,这种冲动促使他站了起来,带着绝不退却的决意离开了这个房间。

其实恩奇都迈出门槛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但当清冷的晚风从他面颊拂过,他又觉得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环视四周,夜晚的乌鲁克王宫也如沉睡般静谧,但这个国家的主人的居所仍亮着一盏灯——他知道他的挚友就在那里,也许是为了工作,也许是为了等待他。

他的双脚循着本能朝那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然而越是靠近光的源头,脚下的影子就越是沉重,当他的步伐已经缓慢到几乎快忘了人类是怎么走路的时候,谒见室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恩奇都没有敲门,径自推门进去,里面的吉尔伽美什照旧被一堆泥板包围,必须抬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片刻的静默之后,他的挚友说:“无论你想做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在那边的盒子里。”

恩奇都看着他,为他的了然与冷静感到困惑,随即又觉得这份困惑是源自于这个沉默的、仿佛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的世界。

但他还是走到木盒边,打开那个有些生锈的锁扣,盒子里放着阿伽带来的三把弑神之刃的其中两把,神蚀不在其中,剩下两把刀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他莫名知道,右边那把是属于他的。

恩奇都将它拿了出来,刀柄在掌心微微发热,也许它正因为渴望他的血而蠢蠢欲动。

自从说完那句话后,吉尔伽美什就低下头重新开始工作了,似乎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全然不在意,直到他推门打算离开时,才再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

“保重。”他说。

恩奇都关上了门。

甫一走出库拉巴的城门,他就感受到了某种野性的召唤(如此久违的感觉),当身体悬浮在半空中时,那种沉重感终于消失了。

当他不去思考如何像一个人那样行动时,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起来了,就像一般人去杉树林至少要花费一周的时间,但对恩奇都而言只是片刻的事情。

当他抵达杉树林——他的家(也许是“曾经的家”),太阳也不过在东方露出了一线,但杉树林的幽暗是不分昼夜的。

恩奇都走进树林中,青草和泥土受潮后散发出独特的气味,曾在过去的时光中日夜陪伴着他,晚风吹过树梢时簌簌的摩挲声,动物们细微的呼吸,踩过落叶时的动静,昆虫们攀附在树干上汲取汁液,翅膀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都教他感到亲切。

有那么一会儿,恩奇都感觉身上的每个毛孔,每一根发丝都在散发出回到自己成长之地的喜悦,好像他应该留在这里,不该再去人类的世界了,好像他应该恢复四肢行走,这样在他进食的时候便不必避讳自己吃进了泥土,不用再编织布料来遮掩自己孱弱的身体,也无需为自己光/裸的身体感到羞耻。

这种喜悦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他的步伐不禁加快了,到处都是那么昏暗,就不会因为太趋近光而被影子的重量拖累。

绿荫如盖的树林忽然露出了一条罅隙,黯淡的月光投映在草地上,恩奇都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只深红色的眼睛。

“恩奇都,我的孩子。”那只眼睛的主人如此说道,“到我身边来。”

恩奇都的脚趾蜷起,紧贴着腰侧的短刀令他迟疑了片刻,但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他先蹲下身,再膝盖着地,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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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俯下身,侧躺在它坚硬却温暖的腹肚。

当他透过枝叶的罅隙去看夜幕中的星星和月亮时,t才意识到这是西杜丽教给他的礼仪——人类的礼仪,他们认为保持着上半身挺直地坐下是一件体面的事。

“岁月真是神奇。”芬巴巴说,“我看着你成长到如今的样子,那段时光回忆起来却是那么短暂,而你只离开了杉树林不久,我就感觉到了时间的漫长。”

“所以我回来了。”他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芬巴巴摇头:“你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它的语气那么笃定,就像吉尔、西杜丽和阿伽一样笃定,他们好像早就知道了命运的轨迹会通往何方。

恩奇都感觉它看着自己的眼神是那么严厉,又那么温柔,就像是父性和母性的混合,吉尔的父亲令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活在先王的阴影下,阿伽杀死了对他而言如同母亲一般的宁胡尔萨格,恩奇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母,但他被一个既像父亲又像母亲的存在抚养长大。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忘了那些吧,忘了人类和神明,我们可以像过去那样快乐地生活。”

芬巴巴看了他好一会儿,用前蹄在土地上拨了拨,一朵白色的小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结苞、绽放,恩奇都仍有印象,以前他经常用这种花为它和那些动物朋友们编织花环。

“很久以前,当那个至高的位置上坐着的还是恩利尔时,诸神之间有一个秘而不宣的结论:住在北方的人类一定比南方的人类过得更幸福。”芬巴巴轻声道,“因为北方的温度适宜,而且降雨量更多,而南方的酷暑能够夺走一个人的命,在最艰难的冬季,天上降下的雨水尚且灌不满君王的浴池。那时的宁胡尔萨格仍是高贵的三主神之一,手握权力与力量,还与众神之主有一段露水情缘,因此她得到了基什,一个日后将成为北方霸主的国家。”

“别谈论诸神的事了。”他说,“也别再参与那些事,那些都和我们无关了。”

缇克曼努的诅咒也是,解开它吧,将人类与诸神的战争抛之脑后吧……

这句话梗在恩奇都的喉咙里,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些,那让他之前的发言显得像是为了拯救她而作出牺牲,恩奇都不想把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上,他期盼她好好活着的心是真切的,想要回到自己抚育者身边的心也绝无虚假。

“然而,最后事实证明神明们都错了。”它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也证明了他们当初到底创造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族群,他们对世上的一切充斥着好奇心,永远年轻、永不满足、永远对揭示这个世界的真理充满了热情……多么令人着迷,不是吗?”

“别再说这些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

“我也希望如此,我的孩子。”它叹息一声,“然而命运已经向我昭示了我的结局,它也昭示了你的,昭示了她的。我无法拒绝它,除了那位贤者,没有人能拒绝死亡的召唤。”

“让那命运见鬼去吧。”如果西杜丽和塔兰特在这里,肯定会大惊失色,然后数落塔木卡又把这种街头混混的腔调/教给了他,但芬巴巴闻言只是轻声笑了起来。

“你说话有一点像她了。事实上,你已经很像一个人类了,我的孩子。”它说,“如果我再年轻一点,也许也会说这句话……可我终是老了,已经习惯了服从命运的安排,即使是它的奚落。”

恩奇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什么也说不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为他倾诉此刻的想法——也许他根本没有想法,就像那时他从缇克曼努的房门里推门而出,以为一切已经有了定论,但茫然与无措就像那股潮湿的菌类气味,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芬巴巴轻声道:“来吧,做你该做的事。”

不,他在心里回答,但冰凉的刀刃滑落至掌心,他握住它,刀锋已经冷却了,即使按在刀背上也会产生被割凯的错觉,但这种冰冷很快就被某种温热的触感抚平了,鲜血沿着刀锋流到他的手背上,温热而湿润,像是回到母亲子宫内的感觉。

然而他没有真正的母亲,也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孕育的过程,所以这种温柔只是更加撕裂了他,刀尖的推进由于刀柄的湿滑变得越来越艰难,他的手因施力而颤抖起来。

周围的树木开始枯萎,土地因失去生机而渐渐干涸,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枯叶如同飘落的大雨,纷纷扬扬,片刻便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树林间的虫鸣消失了,动物们的叫声却此起彼伏,它们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像是在高歌一位国王的葬礼。

芬巴巴的呼吸逐渐虚弱,但从头至尾,它都安静地看着它,仿佛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忘却了疼痛。

那朵白色的小花枯萎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了。”它说,“当命运再次到来的时候,不要向它低头。”

这就是它与他的告别。

恩奇都止住了呼吸,下意识地松开手,刀锋融化后,涤业的刀柄从芬巴巴的腹肚滑落,掉进泊泊的血水中,他抱住它的脑袋,试图像过去它温暖他一样,去温暖它的身躯,但当他低头亲吻对方的额头时,它的身躯忽地化作了一捧灰烬,融进了泥土中。

他用血淋淋的手揪住胸口的布料,不受控制地喘气,尽管在用力呼吸着,肺腑还是传来一阵窒息的绞痛。

周围是那么安静,他被自然包围着,却无法再感受到与它的联系,不久之前还让美丽得令他晕眩、让他感到亲近和慰藉的杉树林,此刻已经被那股菌类的气味占据了。

直到此时,恩奇都才慢慢体会到,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尽管芬巴巴说他已经是一个人类了,但他的力量并没有减弱,因而还能像来时那样极快地返回乌鲁克。

这条路他走过一次,那时他身后背着一条死去了的生命,但步伐依然轻快,这次他不必再背负什么,但那种轻灵的感觉已然不在,他浮在半空,清晨夹杂着燥热的风从颊侧拂过,他却感觉自己在往下坠。

他回到库拉巴,身上的血原本已经凝固了,但因为一场小雨又融化开来,布料黏在皮肤上,散发出苦涩的腥气。由于下雨,城里的百姓大多还没有醒,但他还是选择了一条荒僻的小径。

宫里的人倒大多都起床了,他先碰到了西杜丽她们,宰相的辅佐官对于他身上的惨状表现出了有别于一般女官的冷静,她温和地问他是否要洗澡,但他摇了摇头。

然后是塔木卡,他的讶异比前者要明显一点,但只是佯装寻常地同他打了招呼,没有想要过问太多的打算,胖商人脸上那经典的假笑,就像平常见到衣着整洁的他一样完美无缺。

最后是吉尔伽美什,他的挚友——塔兰特早早就出门了,没有见到他是一件遗憾的事——恩奇都离开的时候他在批阅泥板,回来的时候也在批阅泥板。如果不是没在对方身上闻到那股潮湿的味道,恩奇都可能会怀疑对方即将因过劳而猝死。

吉尔伽美什满脸疲惫地抽空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滚去洗澡。”

但他没有去洗澡,而是去了缇克曼努的房间。

空气中已经没有那种苦闷的菌类气味了,只留下一种焦苦的、像是被烧干了的稻草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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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就像是大火烤干了浮动的湿气。

缇克曼努脸上的瘢痕已经不再发烫了,不过体表的皮肤依然大面积受损,虽然不再流血,但因为炎症而发红、肿胀,当他靠近时,她胸口的起伏已经趋近于无,鼻间的呼吸连一朵蒲公英都感受不到。

恩奇都的手指抽动了一下,血液干涸后,深褐色的血痂积在他的指缝里,手指之间还残存着黏着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静静地看着她很久,然后伸出手勒住她的脖子,缓慢地、一点点收紧——和那时相似的,他感觉到她的脉搏在他的手掌中逐渐停止,像是掐断一朵小花的茎——紧接着,他看到那些破裂的皮肤逐渐愈合、复原,恢复到了它们最原始的样子。

只有人类的贤者能够拒绝死神的召t唤。

他看见她的眼睑轻微颤动,长睫如同微风拂过蝴蝶的翅膀,随后是琥珀色的眼睛,起初还迷蒙不清,俄而过后便慢慢酝酿出神智的光亮,像是才从混沌的初始中迟迟醒来。

缇克曼努看着他,她的目光中蕴藏着某种令人感到平静的力量。好一会儿过去,她才有些吃力地扭过头,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

“外面是下雨了吗?”她的声音很嘶哑。

那只是一句普通的询问——但恩奇都觉得自己的腹部像是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他的背脊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将头埋进她的肩颈,感受到那温暖,却不由得回想起被芬巴巴的鲜血沐浴时的感觉。

某种歇斯底里的痛苦在他身体里蔓延,他想要放声痛哭,却在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为他倾诉,于是他只好用这样鲜血淋漓、毫无遮掩的方式,向这个冰冷的世界敞开心扉。

他感觉到缇克曼努抬起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脊……像是母亲在哄婴儿睡觉时会做的动作。

“真奇怪。”他听见她说,“好像人感到孤独的时候,窗外总是在下雨①。”

第43章

又是一天早晨,伊什塔尔推开了那条搁在她腹肚的手臂,从床上起身,然后一/丝/不/挂地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

因为一些原因,昨夜她没有让祭司们同她一起睡,当晨日的清风拂过皮肤时,她竟感觉到了一丝冷清。

“你完全没必要担心。”床上的男人也从床上爬了起来,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亲吻她的后颈,“父神会解决这一切的。”

是了,总会有别人为他解决一切——尼努尔塔,拉伽什的守护神,春雨的化身,大气之神恩利尔与大地母神宁胡尔萨格之子,也不知他是通过了什么手段才能得到战神的权能,但这份荣耀在他身上就像男人的乳/头一样多余,他才应该当牧场丰裕之神,负责躲在城墙里照看庄稼、喂鸡和剪羊毛。

伊什塔尔从未见他单独办成过什么事。尼努尔塔就像一个残疾人,而恩利尔和宁胡尔萨格就像他的两根拐杖,使他能像正常人那样直立行走,现在宁胡尔萨格死了,他便只能一瘸一拐地走。

“你说过会帮我解决那个女人。”她的声音止不住冷意,“可结果是什么?芬巴巴死了,而缇克曼努依旧像老鼠一样活蹦乱跳。”

“谁能料到天之锁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程度?芬巴巴虽不是它的父母,却也抚养它长大成形,这样的恶徒,父神必然会让它得到应有的下场。”

他说得如此笃定,仿佛恩利尔是执掌这世间至高权能的存在——然而他错了,大错特错,她的父神安努才是众神之主,而她是众神之主的女儿,沐浴永恒光辉的伊什塔尔。

如果不是埃列什基伽勒那个愚蠢的禁制,根本轮不到他来代她办事。尼努尔塔不过是一个只知道躲在父母羽翼下的家伙,倘若神权也拥有自己的意志,那应该是她成为战神,而非这个废物。

“多想些快乐的事,我的爱。”伊什塔尔感觉对方的手掌抚过肩头,尼努尔塔英俊的面容显现在铜镜中,用浓情蜜意的口吻说道,“芬巴巴死后,他的力量还未找到归属,我乃春雨的化身,和芬巴巴的神权多有重合之处,等我融合了这份神权,以后就能更频繁地见到你了,而你的神权也因为芬巴巴的消失而增强了,这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吗?”

伊什塔尔是畜牧场的守护者,畜牧的神权与自然的神权是相斥的,两者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自然的神权衰弱,也意味着她的神权会有所提升。

然而,伊什塔尔心里并未感到喜悦,反而滋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的怅意。

她当然不会为芬巴巴的死而伤心,若不是因为它的无能,缇克曼努此刻不会过得那般得意……但它的死亡再一次提醒了她,为了自己以外的人付出所有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虽然同为隶属于盖亚的神灵,但芬巴巴和诸神严格意义上不算是同一个族群,它是更为纯粹的、盖亚侧的怪物——既不住在天国,也不像其他神明一样派分/身或选择人间代行者在地上活动,它的本体一直在盖亚表面,与这个星球紧密相连。

所以当盖亚受到威胁时,它永远不会推卸自己的职责,如果这次缇克曼努成功了,人类的意志就会凝结成形,成为这个星球上的另一大抑制力,所以它和缇克曼努之间必须决出胜负,以另一方的生命为代价。

可笑的尼努尔塔,他只是通过春雨将芬巴巴的诅咒带给了那个女人,却表现得像是对这件事有极大的功劳一样……

然而这个可笑的家伙,最终将成为这场胜负的秃鹫,啄食败者的腐肉以充实自己,而自然的守护者则化作了一抔黄土,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

伊什塔尔很清楚,如果她对父神全盘托出事实,最后的下场也会和芬巴巴一样——即使神代得救,也不会有神明真的惦念她,顶多假惺惺地为她掉几滴眼泪,然后他们就会愉快地分享她的神权,把她抛之脑后。

父神会去冥府救她吗?毕竟她是他唯一陪伴在身边的孩子……不,如果她因埃列什基伽勒的禁制而永远被困在地狱之渊,那么她就会变成“曾经”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孩子,孕育子嗣对神明而言就像吹散一朵蒲公英那样简单。

事实就是这样,所有“尽职尽责”的神灵都不会有好下场,芬巴巴沦为神代的尘埃,埃列什基伽勒只能与死亡、孤独为伴,那个女人居然认为这是一种好的特质……尽管让她这么认为吧,因为这种特质最后也会害死她自己。

伊什塔尔盯着铜镜里的倒影,慢慢将表情调整为一个慵懒而妩媚的微笑。

“要等那个女人彻底完了,我才能有心情庆祝。”她说,“天之锁也就罢了,他的命始终捏在我们手里,但天之楔就不同了,他不仅强大,也最难对付——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父神的人间代行者,我不方便对他出手,但只要他还庇佑着那个女人一日,我便无法如愿。”

“我的父神很快也要任命尼普尔王为人间代行者了,只要尼普尔和乌鲁克打一仗,我们有的是机会搞定那位卢伽尔之手,”尼努尔塔热情地亲吻她的手背,“我的爱,给我一个取悦你的机会吧。”

伊什塔尔笑了笑,并不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带着点暗示性地摩挲着男人的指腹。

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光滑柔软,神明才会有这种手,即使是人类中最尊贵的君王,指节处也会有因为批阅政务而生出的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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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努尔塔因为她的暗示而加快了呼吸,但他竭力不让她看出来,否则有失作为男人的体面——伊什塔尔很清楚他的想法,男人们都是一个样子——所以她尽管多情,却从不真正去爱一个人,她只爱他们眼睛中倒映出的自己。

“说来也奇怪,不知那位卢伽尔之手究竟做了什么,竟让你如此恨她。”尼努尔塔说,“可惜她就像蝗虫一样,惩治起来不难,要真正消灭她也不容易。”

伊什塔尔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朝他吹了口气。

“别那么不解风情。”她说,“女性之间也有自己的秘密。”

随后,她又用几句甜言蜜语打发了对方,待尼努尔塔离开,她才唤祭司将蜂蜜酒拿来。

这是伊什塔尔近日来的最爱,过去她更爱葡萄酒,嫌弃蜂蜜酒太过甜腻,但在冥府的短短数月,她已经尝尽了这世间的苦楚,需要一些甜蜜且能让她微醺的东西来弥补这份空虚。

当帕苏将酒壶与酒杯拿来时,伊什塔尔放下梳子,正准备痛饮美酒,却被梳子上纠缠成团的发丝震到了。

她抓起一束头发细细查看,原本美丽如淙淙溪水般的长发,如今已经失去了光泽,黯淡得如同枯草,稍微拨开一些,还能看到几根白色的发丝。

“帕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道,“我是不是……变丑了?”

“怎么会?”年轻的女祭司笑呵呵地回答,“您还是那样美丽动人啊,伊什塔尔大人。”

“撒谎!”这无知的回答点燃了伊什塔尔的怒火,她站起来,狠狠拧捏、抠掐帕苏的乳/头,直到少女的双眼因疼痛而泛起莹莹泪光,“撒谎精,是谁允许你对我隐瞒真相?我乃沐浴永恒光辉的伊什塔尔,安努之t女,金星女神,亦是埃安那的守护神,没有人能对我说谎!”

“我真的……没有说谎……”帕苏啜泣着说道,“请您宽恕,伊什塔尔大人……请您原谅我吧……”

伊什塔尔松开手:“滚出去!”

帕苏甚至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就忙不叠地跑了出去,她看着那年轻女孩慌张逃离的背影,忽然有点怀念阿苏普。

然而阿苏普已经死了,和芬巴巴一样,为了一些无济于事的东西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一群无能的家伙,她绝不会重蹈他们覆辙。

“可恶……可恶……可恶的埃列什基伽勒,可恶的缇克曼努……”她甚至没真正参与进这件事,只是在床上用一些暧昧不清的话语暗示尼努尔塔,那个女人遭殃会令她高兴。

下咒的是芬巴巴,向芬巴巴施压,不准它只是毁掉高塔的是恩利尔,帮忙让那个女人受到诅咒之苦的是尼努尔塔……即便如此,禁制的负面效果最后还是反应到了她身上。

为什么?难道是她暗示得太露骨了吗?

不行,她得再想点别的办法。

伊什塔尔取消了晚上的祭酒礼,动身前往乌鲁克王宫——作为神明,主动上门实在有失体面,可她如果邀请吉尔伽美什来埃安那,那个男人肯定不会理会。

她一向厌恶吉尔伽美什的高傲,只是现在情况特殊,让对方尝到点甜头也无妨。

为了不惊动其他人,伊什塔尔不得不在靠近王宫的时候收起玛安娜,好避开宫人们的耳目,轻手轻脚地溜进吉尔伽美什的房间……埃列什基伽勒,那家伙实在可恨,若不是她不知羞耻,甘当缇克曼努的娼妇,她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等那个女人也下了地狱,她会让她们双倍体会到自己曾经的痛苦。

吉尔伽美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美酒的香气,伊什塔尔稍稍一闻就能分辨出这是麦酒,但酒液中掺了蜂蜜,因此苦涩中酝酿出了几分甜蜜,倒是略微抚平了她心中的焦躁。

她走到王榻边,吉尔伽美什意外地睡得很沉,他眼下有些微的青黑色,昭示着对方已经有段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虽然如此,这具身体依然是美好的——即便是伊什塔尔,也得承认当他还在宁荪肚子里时,安努就给了这位天之楔太多的宠爱,智慧、力量、美貌……尼努尔塔再怎么俊美,也会在他的光彩下黯然失色。

当她想要轻轻抚摸对方的胸膛时,吉尔伽美什忽地睁开了眼睛,钳住了她的手。在看清她的面容之后,吉尔伽美什并没松开手,反而越发用力,让她的手腕隐隐作痛。

伊什塔尔心里恼怒极了,但面上还是展露出一个笑容:“您这般热情,真叫我不能自已。”

闻言,吉尔伽美什脸上立刻露出恶嫌的表情,把她的手甩到一边,还用床边的垂帘擦了擦手,仿佛刚才他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若是以前,对方早该吃一发她的天舟了,但伊什塔尔此行有别的目的,不方便和吉尔伽美什闹翻,只能勉强按捺住想要射杀对方的冲动,柔声道:“乌鲁克的王啊,我不讨厌粗暴的男人,但若是涉及床笫之事,您最好还是温柔一些。”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滚,或者去死,这两个选择里你可以随便挑一个。”

“我这里有第三种选择。”她咯咯笑道,“不妨让我留在您的床上,与您春风一度,成就当初您的父亲与宁荪同样的好事……在一位女神的子宫里,孕育出乌鲁克未来的继承人。”

“如果你要梦游,也别来本王的房间。”

“何不相信世上也有这样的美梦?”她凑近了一些,解开衣服后的系带,让自己的双乳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吉尔伽美什的眼前,“乌鲁克的初春多冷呐,我黄金所铸,世间最尊贵的卢伽尔,美酒总能让身子暖烘烘的……而最好的酒杯,此刻就在您眼前。”

看着吉尔伽美什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握住他的手,引导他抚摸自己的肌肤。吉尔伽美什的手上有茧子,非常明显,那份粗糙令她不禁颤栗起来。

对方似乎没有拒绝,顺从地抬起了手,沿着她的腹肚上至肩颈,未在胸脯前停留。伊什塔尔本以为他是想抚摸自己的脸颊——然而对方掐住了她的脖子,比上一次他钳住她手腕的时候更加用力,她几乎没有办法喘息,冷风窜过喉咙时变成了尖锐的抽气声。

“真是可笑。”黄金所铸的卢伽尔冷笑道,“你果然没有一点长进,还是笃信自己能凭容貌和身体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缇克曼努前几天甚至跟我说你变聪明了,不可再小觑你。哈,她总是能说出这种荒谬得让本王发笑的话——从&#039;&#039;愚蠢至极&#039;&#039;到&#039;&#039;很蠢&#039;&#039;,倒确实是有所提升,但也不代表你的脑子就和聪明挂钩了。”

“你会……后悔的……”伊什塔尔哑声道,“你的父亲卢伽尔班达……曾经也说自己有多么爱她,最后还不是……把老二伸进了宁荪的双腿之间……”

听完她的话,吉尔伽美什的脸上明显闪过了一丝恼火,随手将伊什塔尔从床上扔了下去。

“父王父王……怎么什么人在说到她的时候都喜欢提起父王。”他像肉食动物一样舔了舔牙尖,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原来如此,期待我会像父王那样点头同意,好以此打击缇克曼努吗?满足于这种方式带来的胜利,其实你也就是这种程度的货色而已。”

某种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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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觉犹如火燎,瞬间袭涌了伊什塔尔,从她的肺腑一直蹿到了咽喉。

她召唤出玛安娜,正打算把这个傲慢无礼的男人射一个对穿……然而禁制引发的痛楚倏地蔓延了全身,她不得不停住魔力,锈铁的味道丝丝缕缕地从舌根扩散开来,充斥了整个口腔。

可恶的埃列什基伽勒——她在脑海中尖叫着——她一定要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吉尔伽美什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滚吧,或者本王现在就杀了你。”

伊什塔尔只想将他碎尸万段……可如果她的权能被削弱,那些和她神权重复的神明,很有可能取代她成为这项权能更高等的神秘,于是她只好咽下那股腥涩,驱动玛安娜准备离开。

当她正要起飞的时候,吉尔伽美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来人,去把床上的东西都拿去烧掉——本王知道这是今天才换的,闭上嘴按照本王的命令做就行。”

伊什塔尔的动作不禁滞涩了一下。

片刻过后,吉尔伽美什又补充道:“另外……咳咳,把缇克曼努叫来,好让她知道,都是因为她把本王从房间里赶出来,才会导致本王在睡觉时差点被奇怪的女人侵犯,让她好好反省,不许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第44章

哀悼之塔马上就要竣工了。

将为这座庞然大物落下最后一块砖的是阿伽。

这件事本该由吉尔伽美什来做,但他罕见地对这位自己有生以来最讨厌的家伙表示出了一丝善意,并且在看到对方的反应后——“那家伙瞠目结舌的样子就像是要把手里的砖块吃下去,真是可笑至极”,书吏在起居注中是如此记载的——吉尔伽美什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对方,成功磨灭了阿伽神情中的一丝软化,也避免了局面朝一些温情脉脉到让双方都感到恶心的方向发展。

“亏余还为今天早上笑话了他愧疚了三秒钟。”阿伽抱怨道,“可恶,余决定了,后人们如果要参观余的杰作,要付的钱必须比参观乌鲁克王宫贵七个舍客勒。”

缇克曼努正在查看线人从尼普尔传回来的消息,在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十几分钟后才抽空回了一句:“何必将成本加诸于那些普通百姓身上呢?”

“有道理。”阿伽沉吟片刻,“嗯,那余还是保持五个舍客勒,如果有人要参观乌鲁克王宫,就让乌鲁克王补贴后人们两个舍客勒。”

缇克曼努抬头看了他一眼:“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

“您来到乌鲁克,就是为了参与哀悼之塔的建造。”她说,“如今哀悼之塔即将竣工,您的宏愿也接近圆满了,关于自己的未来,您难道没有什么打算吗?”

“唔,好像也有道理。”阿伽抓了抓头发,“糟糕,余还真没想过以后的事……”

事到如今,他自然不可能回到基什,但如t果留在乌鲁克,他便只能隐姓埋名,作为普通的乌鲁克百姓度过余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无论阿伽生活中表现得多么平易近人,他骨子里依然是基什的统治者,不可能容忍自己在吉尔伽美什的统治下过活。

“不过,余即使要离开,也是哀悼之塔启动后的事了。”他放松身体,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后面的事就等之后再说。余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马上要完成了,除了沉醉于这伟大碑塔的光辉,余现在什么都不打算想。”

“愿您有愉快的一天。”缇克曼努点了点头,“但不是在我的床上。”

阿伽侧过身,因为肤色较暗的关系,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明亮:“真过分啊,宰相大人,乌鲁克王和天之锁小哥就可以,余就不可以吗?”

“客观来讲,他们也不行。”

“宰相,余的好宰相,帮帮余,收容余吧。”他用嬉笑的口吻说道,“余也害怕晚上被别人侵犯啊。”

“……”

缇克曼努一点也不想听到这句话,昨晚女官向她传达这消息时,她就感觉到了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的尴尬,好像半个美索不达米亚都听到了她手指抽动时骨骼嘎达嘎达的声音,真不知道他们的卢伽尔是如何毫无负担地把这句话说出来的。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嘱咐书吏要把她的”罪状”记录在起居注上(指“因为卢伽尔之手吝于与她的卢伽尔分享被褥,甚至冷酷地将他赶下床,导致卢伽尔睡觉时差点被奇怪的女人侵犯”),好在那位书吏觉得心里不安,偷偷向她汇报了这件事。

她不得不针对此事与吉尔伽美什进行了一次全面商榷,后者同意不会在公共场合提起这件事,而她则丧失了对自己床铺的支配权,这件事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猊下,请问您现在有空吗?”西杜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西杜丽明显被躺在床上的阿伽吓了一跳,不过她得体地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向阿伽微微颔首作为招呼。

“越来越从容不迫了啊,小姑娘。”阿伽起身,手里抱着她的枕头,看起来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一样(虽然他才躺上去没几分钟),“那么余就去和百姓们一起准备晚上的庆典了——哼哼,听说阿尔加尔家今天要杀一头牛,如果他们愿意把完整的骨头送给余,余可以勉强同意帮他们制服那头牛。”

西杜丽友好地提醒:“在杀活牛之前,一般会先用绳子捆住它的四肢。”

阿伽粲然一笑,神情颇为得意地说道:“余可比那孱弱的绳子有用得多。”

他离开时依然像过去那样急促、迅捷,缇克曼努只觉得空气中的灰尘在发梢打了个旋,青年高大的身影便从眼前消失了。

西杜丽抚了抚鬓发:“真是一位如风一般的人啊。”

“……毕竟是世上最自由的王啊。”

“不过他带走了您的枕头。”西杜丽问,“没关系吗?”

“随他去吧。”也许狼就是喜欢赛有羊毛的枕头,“正常开始汇报工作吧,西杜丽。”

西杜丽点了点头:“塔木卡大人说,待春季过半,他就该遵循惯例带领商队去北方了,不知您今年是否需要修改商队北上的路线?”

按照往年的规矩,商队并不会直接朝北进发,而是先经由东边的乌/尔、埃利都,再前往拉伽什、乌玛,最后抵达尼普尔。

虽然界河之战宣告了那块界碑的存在毫无意义,但美索不达米亚南北部还是以尼普尔为准心划分成了两半,继续往北就是基什的势力范围。

距离阿伽擅自卸任出走已经过去了很久,恩美巴拉格西还有数名活着的子嗣,王权更叠应该已经顺利过渡了,不知新任基什王会如何处理那些操着一口异族语言的塞姆人脚行商……

“今年就不去乌/尔和埃利都了。”她说,“直接去拉伽什——但拉伽什也不是最重要的,让塔木卡把重心放在尼普尔,看看能不能用几杯果子露换来几句朋友的酒后失言。”

虽然尼普尔近十几年来一直打着调停者、中立国的旗号,缇克曼努可没忘了这个国家的守护神是谁。

权欲乃是令人成瘾的毒药,她知道恩利尔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登众神之主的宝座,库拉巴冬季不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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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的多雨、干旱的北方、芬巴巴的诅咒、埃安那的第一场春雨……大气之神明显想把自己的手伸进这座城市,她睡梦间都能嗅到空气中阴谋的味道。

“另外,让埃安那的鸟儿们动一动。”缇克曼努补充道,“但不用把手伸进红庙里,我要知道埃安那的长老会议最近的情况,巫女长的位置如今依然悬而未定,他们私下应该会有动作。”

而最可怕的一种情况是……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在心里暗自补充,如果长老会议什么动作都没有,就说明伊什塔尔对红庙的掌控欲已经上升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关于伊什塔尔——缇克曼努几乎能确定,她应该是和尼努尔塔搭上了关系。

尼努尔塔性情软弱,又贪恋美色,会被她拿捏在手里并不奇怪。可她一边笼络尼努尔塔,一边又趁夜溜进吉尔伽美什的房间,想要与他一同孕育子嗣……想来尼努尔塔那边的进展应该不太顺利。

倒也不算太奇怪,尼努尔塔不是一个可以托付信赖的对象,真正有权势和能力的是他的父亲恩利尔,可恩利尔势力太盛,又会威胁到安努作为众神之主的位置,从而影响到伊什塔尔自身的地位。

尼努尔塔虽然是一个方便的情人,却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考虑到伊什塔尔回来的时间不算长,这或许也是她无奈之下的选择。

不过,以她对这位女神的了解,被吉尔伽美什伤透了自尊后,她必定会想办法报复回来,而且会把自己承受过的屈辱双倍奉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哀悼之塔快要建成了。

商队的路线解决后,剩下的就是一些寻常的工作汇报,当西杜丽口干舌燥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窗外的落日只余一线,散发出颜色昏黄的柔光。

这时,恩奇都突然从窗外探出脑袋,青绿色的长发被夕阳渲染成了橙黄色,光影把他的轮廓描绘得立体而分明,她甚至能够看到对方微笑时脸颊上的酒窝。

“缇克曼努还在工作吗?”他问,“大家都在期待着你去参加庆典呢。”

“不是等哀悼之塔启动后才举办的吗?”

恩奇都歪了歪脑袋:“也许大家只是想让缇克曼努亲眼见证这座塔的诞生吧。”

“……我明白了。”缇克曼努叹了口气,“同我一起过去吧,西杜丽。”

“诶?”西杜丽愣了一下。

“这个&#039;&#039;诶&#039;&#039;是什么意思?”她问,“你接下来还有安排吗?”

“与其说是有安排……”西杜丽不自觉地摸了摸鬓发的发梢,“其实是最近塔兰特忙于核算播种季各户人家需要调配的人手,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所以我就做了一些饭菜,打算一会儿带给他……”

“哦……”缇克曼努和恩奇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声音。

西杜丽在他们的目光下有些羞赧地捂住了脸:“请、请不要这样看着我!猊下,恩奇都大人,我只是作为同僚和朋友,正常地关心一下他的健康问题而已,请别往什么奇怪的地方想……”

“我当然也认为西杜丽是作为朋友和同僚在关心塔兰特啊。”恩奇都笑眯眯地说道,“所以,西杜丽刚刚以为我们往什么奇怪的地方想了呢?”

“我……”西杜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脸颊像充血一样涨红,“请允许我先告退了!”

望着少女匆匆离开的身影,缇克曼努瞥了恩奇都一眼:“你最近好像越来越坏心眼了。”

“怎么会?”恩奇都眨了眨眼睛,“我只是在关心他们而已。”

离开房间后,外面的气温反而要暖和一些,缇克曼努稍微抬头,就能看见屹立在王宫之后,直通云霄的哀悼之塔。

不知道是否是黑色吸光的缘故,它几乎没有受到夕阳光照的影响,塔身依然保持着冷峻的漆黑色调——一种阴郁的颜色,但无由地让她萌生出了一丝安定,仿佛这些黑色的石砖里蕴藏着某种未知的力量。

然而这种安定也只是错觉,哀悼之塔尚未启动,它的顶端还未没有搭完,浮雕的纹路没有完全闭合,地核就无法t发挥作用。

而且在启动这座塔前,他们还需要将地下甬道的畅通情况彻底检查一遍,一旦某条主甬道崩塌堵塞,被引导过来的玛那就会在地底不断堆积,一部分玛那会渗入泥土,剩下的则从气态转为液态,溶蚀地表导致地面塌陷,最后引发大爆炸。

她将目光落回一旁的恩奇都身上,自从芬巴巴死后,除了那天夜晚的失声痛哭,他几乎第二天就恢复了常态,没有再表现出任何异样的地方。

可正如哀悼之塔那并不存在的安定气息一样,这种好似无事发生的氛围也不过是假象。

尽管缇克曼努很难说清这其中微妙的不同,但她能切实地感觉到恩奇都身上的气质有所改变——他的性情更加沉稳了,神态中不再带有那种作为另一个物种对于人类文明的迷茫与好奇,他的步伐也失去了往日那如同小鹿般的轻快。

比起“天之锁”,他似乎更像一个“人类”了。

“对于芬巴巴的事……”缇克曼努有些生硬地开口道,“我很遗憾。”

闻言,恩奇都只是笑了笑:“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提起这个话题了。”

“之前我忙于处理那几天堆积的政务……”还未说完,她便感到了一丝倦怠,也失去了维持客套礼节的兴致,“当然,也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提起这件事。”

起初,她认为主动提起这件事会勾起恩奇都悲伤的回忆,期待着某一天对方会主动来找她敞开心扉。

但几天过后,她就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很不切实际的——说到底,无论是她还是恩奇都,都不会主动用自己的悲伤去困扰别人。

所有人都是那么忙碌,他们在各种因素的压力下疲惫于奔波,只能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去寻觅一些快乐的事,他们连分给自己的时间都那么稀少了,又怎么好要求他们将这珍贵的时间留出一些给她呢?

恩奇都也是一样的,尽管他作为人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但如同塔木卡所说,他是一位知礼的人。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提起,所以就想等你主动来找我。”她叹息一声,“对于我的逃避,我感到非常抱歉。”

“别这样。”他的笑容淡了一些,“这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这只是……”

恩奇都没说下去,仿佛有什么干涩的词汇卡在了喉咙里。缇克曼努看着他,他则看向远处深入苍穹的哀悼之塔,片刻的沉默后,一声叹息从他唇畔溢出。

“缇克曼努,你有看着什么很重要的人在你面前死去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

她努力回忆着那个人的脸,但时光犹如水蛭,吸走了他的色彩,只剩下一个苍白模糊的轮廓:“很久以前,我们曾为共同的理想而相互扶持,那时他是我的君主、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或许也曾勾起过我心中作为女人的一面……但因为某些原因,这些维系着我们的东西终究还是破碎了,于是那些美好的回忆沦为了彼此的负担。”

“你那时有感到伤心吗?”

“嗯……”她轻声道,“尽管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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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不会,可是……当我走到他床畔,看到他憔悴的面庞时,才恍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已经那么苍老了……然后,我发现曾经有那么多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如此绚烂、迷人,好像他们注定会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然而他们离开的时候,都是那么悄无声息,徒留她一个人在原地,看着新生的年轻人逐渐取代了他们过去的位置,仿佛在看故人们的另一种姿态,某一种意志的衍生。

“这样啊……”恩奇都垂下眼帘,“其实在芬巴巴死去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太难过,反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就好像在很早以前,我就隐约预知到了这种结局一样。”

她察觉到了他逐渐握紧的双手。

“如果要说有什么后悔的话……如果注定了要分离,当还能在一起的时候,要是能对它再温柔一点就好了。”他轻声道,“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自己重要的东西呢?”

“……不是因为我们总是在失去重要的东西。”她说,“是因为失去他们之后感受到了痛苦,才证明了他们对我们而言是重要的存在。”

越是靠近哀悼之塔,空气中的味道就越复杂。

起初只是外庭院清冷的花草香味,然后由于升起了火,空气中略微掺杂了一丝暖意,夹杂着炭火的焦苦,再接近一些,便能闻到肉汤混合着椰枣的香气,面粉和鸡蛋混合,经过烘烤后散发出甜蜜的气息,唤起了腹肚饥肠辘辘的空虚感。

那是和哀悼之塔的静谧不同又相似的感觉——那种熟悉的,尘世烟火的氛围所带来的安定。

“来得可真是有够晚的。”吉尔伽美什明显在广场上等了一段时间,“害的本王被迫多看了一刻钟的傻狗表演。”

当他们抵达现场时,他正满脸嫌弃地看着塔顶的阿伽,后者正热情地朝地面的每一个人招着手,仿佛一个背井离乡多年的小伙子终于回到了自己久别的故乡,下面聚集着的百姓基本都不知道阿伽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这数个月以来他帮了不少忙,所以也开心地向他招手回礼。

这时,一位女官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支火炬,这是庆典即将开始的信号,当下面的圣坛被火炬点燃,阿伽就会把最后一块砖搭上去,哀悼之塔正式竣工,乌鲁克的庆典也将拉开帷幕。

“点燃它吧,猊下。”不知道是谁先说了这句话,随即又有无数人举起双手,高呼她的名字,“点燃它!猊下!开始我们的庆典!”

现场的气氛热烈起来,缇克曼努露出微笑,心中却忽然升腾起一股不安,如同烧沸的热油从血管中流淌而过,她勉强克制住了这种无端的情绪,在沉默中点燃了圣坛,阿伽在高处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将最后一块黑砖嵌进了塔身。

哀悼之塔就这样完成了。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缇克曼努心里松了口气,什么意外都没有,顺利地落下了最后一块砖,接下来只要检查一遍地下甬道……

就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忽然闪过一丝亮光,照亮了云雾之后那个庞然的身影。

周围的欢呼声戛然而止,那丝令人安定的力量也消散了,死寂在空气中蔓延。

当那个身影重新湮没在黑暗中时,浑厚的叫声如雷霆般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震耳欲聋,让听者的耳膜隐隐作痛,它呼出的吐息搅动着云层,蓝色的电光在云雾中忽明忽暗,像是在应和那声咆哮。

一只巨大的金色蹄子落在了地上,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掀起阵阵沙尘,地面裂开无数条缝隙,蜿蜒崎岖,无尽地向前蔓延,犹如闪电映射在这片大地上的影子。

她以为自己会颤抖、会恐惧,但喉咙里流出来的声音比她想象中的冷静:“……古伽兰那。”

一切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杉树林,火堆,她和那位自然的守护者。

“已经结束了吗?”她那时问道。

“不。”对方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悲伤,“一切才正要开始。”

第45章

篝火堆倒塌了,零星的火屑如同老鼠般在地面流窜,乌鲁克的上空逐渐被弥漫的黑雾掩盖,像是在与大地上公牛的暗影相互辉映,高耸入云的哀悼之塔,在它面前犹如树苗般渺小。

西杜丽从未见过如此庞然的存在。

古伽兰那像是一座移动的火山,它行动缓慢,但步伐间掀起的热浪裹挟着尘埃朝四处散开,附近房屋在这不可撼动的力量前如摧枯拉朽般倾倒、坍塌,直至分崩离析。

火老鼠们一拥而上,啃食它们的残骸,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焦苦,烟雾熏得她眼角泛出眼泪,火燎的痛楚沿着食道一路烧到肺腑。

周围到处都是人们嘶声力竭的哭喊、嚎叫,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所有的声音都在同一时间朝她袭来,让西杜丽感觉自己不是在随着人流移动,而是在一条满含怨恨和哀伤的浊河中流淌。

她看到衣衫褴褛、抱着孩子慌忙逃离的妇女,看到没有及时逃出、被着火倒塌的房屋悉数吞噬的老人,看到一个想要把羊圈的栅栏门打开的年轻人,被飞溅的火屑点燃,化作了燃烧的t人形,在大火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西杜丽看着他在痛苦中胡乱奔走着,像是一只被困在纸灯笼里的飞蛾,最终跌倒在一旁的水渠中。

尖叫声停止了,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滋滋声,像是烧烫的烙铁被浸进了冷水里。

她强迫自己脱离人群,跑到那个年轻人身边——他已经没了呼吸,脸上的皮肤焦黑而皲裂,如风化般剥落,露出褐红色的血肉和被烧焦了的颌骨。

西杜丽试图给对方翻一个身,让他以一种更体面的方式死去,然而他的眼睑已经被烧毁,露出一双浑浊、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珠,呆滞地看着天空。

“西杜丽!”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浑噩中唤醒,“愣在这里干什么?去疏散人群,引导他们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看到那张脸,西杜丽几乎要喜极而泣:“猊下……”

“先去广场,带着聚集在那里的百姓去外城区的牧场。”猊下说,“商队们北上前的货物基本大部分存放在那里,包括了食物、酒水,还有过夜用的帐篷。卢伽尔和恩奇都在尽力阻止古伽兰那前进……但如果交战区持续扩大,就继续后撤到布拉努姆河附近。”

话音刚落,一声骇然的巨响陡然在天空炸开——西杜丽从未想象过当天空塌陷时会发出什么声音,现在她明白了——那是天之公牛愤怒的咆哮,它的吐息搅动着云层,浓烟如潮涌般向四周散开,栅栏里聚集在一起的牛羊都被这可怕的风浪掀翻在地,像是吹起了一片片枯叶。

西杜丽抬起头,银白色的天之锁链穿梭在漆黑的烟雾中,若隐若现,好似数道一闪而过的电流,勒住了金色巨蹄,紧接着是王之宝库发射时划破空气的鸣响,如同万千礼花同时迸发,照亮了灰暗的天幕。

“该走了。”猊下松开了她的手,“去做你该做的事,西杜丽。”

见她打算往和人流相反的方向走,西杜丽连忙叫住她:“猊下,广场应该往这边走。”

“我不去广场,王宫大门附近还有很多人滞留在那里。”猊下说,“慌张什么,你忘记他们都是怎么称呼我的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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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乃不焚之女,于灰烬中重生的缇克曼努①。”

她的身体因恐惧而痉挛起来:“可是……”

“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她颤抖着问道。

“当然。”猊下给了她一个拥抱——这也许是她在这危急关头能给她唯一的慰藉了,“去吧,西杜丽,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去面对这一切。”

说罢,猊下放开了她,那种安定的力量也随之被从她体内抽走了。

西杜丽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一寸寸地往前挪,直至对方最终消失在嘈杂拥挤的人海之中。

她抬手擦干眼泪——然而她的手还在颤抖,以至于不小心将眼睫戳进了眼睛里,分泌出了更多的泪水。

勉强做完这些后,她转过身,朝着与猊下越来越远的方向前行。

直到奔跑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如此沉重,蛰伏在这具身体里的倦意仿佛在此刻悉数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西杜丽没有停下来,因为那个人也还在前行——她不比别人跑得快,也没有别人更强壮,除了会不断复活外,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被火焰灼烧时,她的痛苦是真切的,受到伤害时,她流的血也是真切的。

突如其来的天灾,被摧毁的城市,摇摇欲坠的哀悼之塔……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也许这座伟大的城市今天就要终结于此了,可是西杜丽还是在往前跑,那些眼泪尚未落下就被滚烫的尘浪蒸发了。

“去广场!”她高举双手,对着那些胡乱逃窜的百姓们大声疾呼,“所有人都在广场集合!我们马上就会撤退到安全的地方,不要慌乱,注意脚下!不要在人群中摔倒,也不要推搡别人,让老人和孩子们先走!”

天知道,她是多么想跪倒下来痛哭一场——但一切还没有结束,至少不该是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在等待着他们,也许她会在太阳重新降临这座城市时变回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但是现在,她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去履行自己的责任。

………………

当武器第三次被古伽兰那体表覆盖的电弧弹开时,吉尔伽美什发出了暴躁地咒骂:“可恶,这个杂种是吃什么长大的?墙皮吗?”

“我想它应该是天生就长成那样的。”恩奇都说,“何况,即使搞清楚它是吃什么长大的,对于打倒它也没什么帮助。”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脚下的城市——到处都是一片狼藉,目光所及之处,几乎都能看到被大火烧焦的牛羊和家禽(也许还有人),而今天早上的时候,他还喂过那些鸡,给羊儿剪过它们的毛。

“想要在不毁坏库拉巴的情况下进行战斗,估计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恩奇都叹息道,“单纯地拖住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它继续进行破坏,只能寄希望于缇克曼努那边的进程再加快一些了。”

“哼,说到底还不是某个人太弱了的关系。”吉尔伽美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阿伽——后者此刻正在哀悼之塔的塔顶,用魔法保护着塔身不受损坏,“传说中的终结剑②呢?纳比斯汀的怒涛是变成你脑子里的水了吗?”

“居然还有脸嘲讽余……明明连一头牛都打不倒……”阿伽明明已经连喘气都断断续续了,但反讽吉尔的时候,还是要把声音提得很高,“至于终结剑……那是基什代代相传的王权宝具,自余放弃王位后就用不了……”

照理说,身为君王——却杀死了自己的守护神,作为王权的继承者——却主动舍弃了国家,阿伽的力量应该已经被反噬的因果律削弱了很多,外加又长期待在和他血脉相斥的国家,仅靠放一点血就能立刻发动魔法,其实已经比他和吉尔料想得好太多了。

吉尔伽美什背过身:“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狗就不要开口了,尽管烂在地上欣赏王的英姿即可。”

“话别说得太满,乌鲁克王哟……万一像滩烂泥一样被对方随便甩到了墙上,那可真是有够丢人的了。”

看到这两人还有心情互相嘲讽,恩奇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叹气。他把注意力放回古伽兰那身上,希望能找到一个平稳的,可以将它拖出城市的办法。

魔法的强度和阿伽献出的血量挂钩,一旦它身形不稳摔倒在哀悼之塔上……恐怕阿伽就要当场毙命了。

正当他苦思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视野的余光中转瞬而逝——但恩奇都还是捕捉到了她,并为这个确凿的事实——为对方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感到了一丝恼火。

“吉尔。”他说,“你先单独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哈?”

没等好友反应过来,他就降落回地面,沿着刚才目光寻觅的方向赶去,果然在一块塌陷房屋的残骸边看到了半倚着墙的缇克曼努。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感觉喉咙里酝酿出了某种苦涩的东西,“吉尔不是让你去广场带大家……”

话音未落,缇克曼努将旁边的小女孩推进了他怀里——在此之前,她一直拉着小女孩的手,庇护她穿过破残不堪的大街小巷。

“抱歉,最后我只救出了她。”他听到她的声音,“本来我还可以救到她的小妹,如果我再快一点的话……但是房梁坍塌了。”

女孩此时正低声啜泣,恩奇都发现自己竟认识她,这孩子和他并不熟稔,但总会在看到他的时候送给他一颗漂亮的石头,然后因为害羞而小步跑开。

现在,女孩浑身上下都被血液浸透了,衣服即使在这样灼热的温度下都没有被烤干,依然潮湿地黏在皮肤上。

恩奇都起初以为那是女孩受伤后留下的,可当他看到缇克曼努的身体沿着墙壁缓缓下滑,破损的墙砖被她的背脊浸染成红色时……那些责怪她让自己身处险境的话语都在舌根处消弭了,接踵而至的是更多苦涩、粘稠的东西,夹杂着一点锈铁的腥味。

“t代我照顾她一会儿。”她的眸光完全涣散了,只有火光在眼中闪动,“不会很久的……只要给我几十秒钟……”

恩奇都看着她笨拙地在腰间摩挲着什么,最后拿出了一支被削得很尖的木棍,他记得对方管它叫尖刻笔,是她过去用于在泥板上审阅和撰写政务的。

“好。”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他把女孩的脑袋按进怀里,越过女孩的发顶,他看着缇克曼努把尖刻笔插进自己的喉咙里,笔尖在伤口里搅动,她的喉咙因为漏风而发出咻咻的古怪声响。

恩奇都感觉自己的表情已经凝固在了脸上,然后看着她将笔杆抽出来,好让更多的血从她的咽喉处冒出。从头到尾,她只是皱了一下眉头,随即便静静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来临,没有太多痛苦,只有无尽的疲惫,犹如潮涌。

没有任何史诗里会写英雄躺在一个肮脏的水潭里死去……也许她不是什么英雄,也不会有诗人撰写她的故事,但这已经是这具血肉之躯能为世人所付出和承受最多的东西了。

片刻过后,新长出的皮肉堵住了原本血淋淋的空洞,咽喉处的出血渐渐止住了,被烧伤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缇克曼努睁开眼睛,她眼中的神采盖过了熊熊燃烧的火光。

“把她给我吧。”她说,“不用太担心我,你也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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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使命需要完成。”

“……好。”这也许是他唯一会说的话了。

然而在分别前,恩奇都还是成功地找回了自己运用语言的能力,他俯身蹲在女孩面前,在她额前落下祝福的一吻。

“别害怕,你要做一个坚强的女孩。”他说,“如果命运想要奚落你,倾轧你,不要向它低头。”

第46章

塔兰特起先被烟尘的苦涩呛醒了,但当他睁开眼睛后,视野中的景象却和眼皮还盖着的时候一样,除了黑暗、寂静,和身体里那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燥热后,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很快的,连那些微的热意都消退了,空气中的湿气吸附在皮肤上,使他打了个颤战。

他将身体蜷缩起来,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变小,像是融化的冰块,有水珠从他身上滑落,他分不清这是从哪儿滴下来的,还是自己身体融化后的一部分,也无暇去想,他太困了,空气中的焦苦也褪去了,逐渐变成了一种梅雨季节的味道。

塔兰特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感觉那些冰凉的水汽沁进了皮肉,皮肤上开始长出霉斑和青苔,他能闻到自己的吐息,一种类似的、像是菌类一样潮湿而发霉的味道。

梅雨季——乌鲁克每年固定会有这样一段时间,多半发生在夏季,然而这雨并不能驱散任何热意,反倒会把整座城市变成一个大蒸笼。

塔兰特一点也不喜欢梅雨季,因为很多农具是由木头制成的,等天气重新放晴的时候,那些木质农具多半已经发霉或被虫蛀烂了,但在他的记忆中,有一年的梅雨季并不是发生在夏天,而是冬天。

那场雨下了整整两个月——也是那年,乌/尔和埃利都干旱了一整个冬季。

尽管长大之后,他几乎见到谁都要说“库拉巴拥有世上最好的排水系统”,但世上最好的排水系统也没办法承受三个月连绵不断的大雨。

那年他不过十岁,还住在水蛭沟里,而水蛭沟之所以叫水蛭沟,正是因为它是整个王城内地势最低的地方。

塔兰特记得那年大雨的积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胳膊,出门得游出去,晚上只能睡在房梁上(有时是屋顶上),而且不能侧躺,否则小鱼可能会沿着水花跃进嘴里。

王室不得不派人解决这件事——如果是一个老道的乌鲁克人,就该知道当王室“不得不”去解决什么事情时,那个负责解决事情的人一定是卢伽尔之手。

那件事以王室请求伊什塔尔来到库拉巴落下帷幕,猊下亲自到城门前迎接她,而那也是塔兰特第一次见到卢伽尔之手本人,过去他曾数次跑到田地那边想偷看她的模样,但每次都错过了。

于是,好像上天注定一般,他得以见到对方最狼狈的样子……也许是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

“伊什塔尔大人。”

所有跟在她身后的女官都穿了避雨的蓑衣,只有猊下身着常服——过去了很久,他才从西杜丽那里得知这是伊什塔尔的要求——当她下跪行礼的时候,雨水没过了肩膀。

伊什塔尔则从容地端坐在天舟上,对着地上施行跪礼的女人露出了美丽的、符合她高贵身份的微笑。

半晌过后,她才仿佛回过神,佯装出诧异的样子:“库拉巴怎么变成了这样?可是拉马什图①在管理上有失职之处?哼,区区一个三流女神,我等会儿定要去她的神庙里,好好责骂她一顿。”

“和拉马什图大人无关。”猊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回答,“是我有欠考虑,使她面临了超出她能力以外的窘境。”

“您总是这样谦逊又负责,我的大人。”她的语气很温柔,仿佛对方是她关系亲近的密友,可她始终没有让这位密友起身,“所以我才要来帮您呐,毕竟我不仅是埃安那的守护者,也是乌鲁克唯一的女神,不是吗?”

猊下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是,感谢您的宽厚。”

“您还是老样子,说的话总能令我开心。”伊什塔尔咯咯笑道,“可您若要独自承担全部责任,我是绝对不同意的。好大人啊,怎么能让您承受这一切呢?拉马什图犯的错该由她自己承担,我想父神也一定会公平公正地处理这件事。”

猊下没有回答,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几次加起来都要长。

伊什塔尔看着她,笑容里捎上了一点讥讽的意味:“缇克曼努,你不高兴吗?”

“……不。”直到这时,塔兰特才发现她的皮肤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太久,开始肿胀、沤烂,覆盖上了一层不自然的青色,“感谢大神愿意出面解决这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犯这样的错。”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柔软、稚嫩,有着不符合这声音年龄的冷静,“那时的她自以为洞悉了游戏的规则,可以避开对庄家有利的条件攫取这场胜利……可是她忘了,命运的纺锤此时还不在她手上,而她的敌人,也并非她能随意戏耍的对象。”

片刻过去,他听到对方叹息一声。

“在那之后,她又成长了许多。”那个声音说,“只是她的每一次错误,都要用一些无辜的生命去填补。”

塔兰特知道对方说的是拉马什图,曾经的河神,负责管理布拉努姆河的潮汐,也是第一位在库拉巴享有自己神庙的次级神。

这件事的最后,拉马什图被大神除去神格,剥掉了全身的皮肤,只剩下血肉和一副骨头在尘世间奔走,逐渐失去理智,沦为了袭击产妇,以其胎儿为食的恶鬼。

“凭什么这么说?那次雨灾根本就是伊什塔尔大人引起的,她蛊惑了阿达德②,带来了灾难。”他忍不住反驳,“而大神纵容了她,对库拉巴的苦难熟视无睹……难道要说这是猊下的错吗?”

“对她而言,那就是她的错。”

“这太不公平了……”塔兰特想睁开眼睛,想要咄咄逼人地同对方争辩——可眼皮实在太沉了,上面长满了青苔,和他下眼框黏在了一起。

“她不是为了公平而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声音回答,“这次也是一样。她懂得了谦逊,却没学会抑制自己的仁慈,她不希望人民为了自己狂妄的野望而遭受额外苦难,最后却招致了比那些苦难更可怕的结果。若要通过死亡的国度,须得用生命去堆砌那条路,她越是吝啬,命运便会向她索求更多。”

片刻后,那个声音又说到:“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塔兰特。”

随着她的话语,空气中那股潮湿的味道逐渐消散了,他眼皮上的青苔干化、变硬,最后脱落,那股灼热的焦苦再次萦绕在鼻尖。

他抬眼看向声音的来源——那里站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皮肤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像一个苍白的幽灵。

奇怪的是,那个女孩看上去像是很多人,t有时她看起来像他们的王,有时像西杜丽,有时像阿伽,甚至有时像他自己,但挪开视线后,他又完全记不清女孩的长相了。

“你是谁?”

“我是任何人。”她回答,“我也是你。”

他心里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仿佛这是一个在寻常不过的答案:“还会死更多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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