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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皆伟大 福袋党 40948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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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收留余吧!”

“不可能。”吉尔伽美什回答,“想都不要想。”

“诶——可他看起来很厉害啊。”恩奇都发出不赞同的声音。

吉尔伽美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也许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在这种时候拆我的台,吾友?”

阿伽拍了拍恩奇都的肩膀:“余觉得这位绿头发的小伙子说得很有道理,乌鲁克王哟,不要再闹别扭了,这样只会显得你很幼稚。”

“……闭嘴。”吉尔伽美什明显被这套组合拳噎住了,不得不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宰相开口,“不要站在旁边看戏了,要说和基什的因缘际会,你可比本王深厚得多,留这样的家伙在身边,不怕半夜醒来有一把刀横在喉咙上吗?”

缇克曼努睨了他一眼:“我早就在半夜醒来时见识过了更糟糕的情况,不过是一把刀,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吉尔伽美什彻底不说话了,但出于自尊心,他刻意发出了很大声的冷笑,目光撇向一边,一副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我并不觉得这种举动有助于维护您的骄傲。”看到本国的王如此轻易就败下阵来,缇克曼努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阿伽一直是吉尔伽美什的痛点,也许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一些插科打诨的话就免了,阿伽大人,乌鲁克和基什的关系,您与我都心知肚明,事实上……”

她停了一会儿,留给了对方一点考虑的时间。

“这是乌鲁克的地界,王管理着国家,国家也保护着王。”她继续道,“即使您身上还有宁胡尔萨格的庇佑……恕我直言,自从埃阿取代了她成为了三主神之后,哪怕她对您愿意倾其所有,最后您得到的也不会太多。”

界碑之战过后,基什溃败退回北方,乌鲁克彻底成为了南方的霸主。

而且受这次战败的牵连,宁胡尔萨格的地位被身为南方神的埃阿取缔,中部的恩利尔失去了众神之主的位置,王权正式从北方过渡到了南方——也就是乌鲁克。虽然白庙被毁,但吉尔伽美什作为天之楔,是安努的人间代行者,即使安努与库拉巴失联,他和库拉巴的联系也不会中断。

阿伽摸了摸鼻子:“作为罪魁祸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会感到有点心虚吗?”

“成王败寇罢了。”缇克曼努轻飘飘地回应道,“如果要追溯根源,定下界碑后,是基什一方率先反悔,宁胡尔萨格色蛊恩利尔,您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率军从背后偷袭乌鲁克……为了偷取胜利,甚至不惜让本国的守护神对其他国家的神明张开双腿,可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

听到这里,阿伽才终于叹息一声,然后闭上嘴,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

“很高兴我们能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一致意见。”缇克曼努微微颔首,“那么接下来,就请给乌鲁克……不将您就地处决的理由吧。”

谒见室内骤然安静下来。

阿伽视线朝下,似是沉思……其实缇克曼努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对方和她记忆中的模样不算特别相似,如果不是那个基什王室制式的耳饰,她很难在第一时间把那张脸和印象中的对上号。

比较明显的一点是,他的肤色比年幼时深了许多,除了平日的风吹日晒,也意味着宁胡尔萨格的力量已经衰退得很严重了。

在美索不达米亚,任何强国的君王身上都很少有暗色,黑皮肤是身份卑微之人的标志,阿伽的母亲是一名贵族女性,虽然身份高贵,但也只是一个人类,因此他的神明血统比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要稀薄得多——尽管如此,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黝黑,而且阿伽身为一国之君,却擅自离开自己的治地,来到作为敌国的乌鲁克,也证明基什内部确实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内乱。

“就算你这么说……”阿伽搔了搔脸颊,“那个、其实……余还算是很强的吧?即使是这两位小哥加在一起,想要制服余,将余杀死,也是要花一点时间的。”

“你那诡异的乡下口音是怎么回事?”吉尔伽美什不由得吐槽。

“真是傲慢啊,南方人。”阿伽反唇相讥,“在余的国家,像你这样吵吵嚷嚷地讲话是会被嘲讽是大傻瓜的。”

一旁的恩奇都坦诚道:“如果是声音大的话,这一点你们谁都没有资格说谁呢。”

“……请不要偏t离主题了。”缇克曼努瞥了吉尔伽美什一眼,“卢伽尔也是,不要再说一些插科打诨的话了,这是彻彻底底的浪费时间,如果这是在朝政会议上,我会让你们二位都闭嘴。”

吉尔伽美什又扭过脸:“哼。”

阿伽也抓了抓头发,“哈呀,真是严厉……南方的女人都那么可怕吗?”

“阿伽大人,您贵为君主,却愿意在简陋的匠人居所住上那么久,并且以这样和平的方式访问乌鲁克,我姑且判断您不想掀起战争。”缇克曼努点了两下桌面,“可既然您主动来了,乌鲁克就不会轻易放您离开……至于您的未来,是平安地在乌鲁克度过余生,还是在如流星般短暂地绚烂过后,蒙受埃列什基伽勒的召唤,取决于您接下来对几个问题的回答。”

“问吧,问吧。”阿伽无奈地、又有些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贵族的孩子依然是贵族,奴隶的孩子依然是奴隶,阶下囚当然也会生出阶下囚的儿子——至少当时父亲还被关在牢笼里曝晒,余已经对眼前的待遇很满足了。”

光听内容,这些话颇有那么一点讽刺之意,但他的语气显得很释怀……缇克曼努本以为是基什发生了什么连宁胡尔萨格都无法平复的动乱,以至于他流离失所,才不得不尊严尽失地来到王权降临之地请求保护,然而提及父辈当初的窘迫,他又显得很洒脱——那是一种唯有真诚之人会有的洒脱。

到这里,缇克曼努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也许阿伽并不是被迫来到了这里……他多半是主动放弃王座远走他乡的。

“有关基什动乱的消息,我……”缇克曼努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换一种说法,“我等天命的卢伽尔早已有所耳闻,如果这次的动乱已经使基什王室无法维系下去,为何您会来乌鲁克求助?毕竟,尼普尔不光是位置上距离基什更近,宁胡尔萨格和恩利尔也算有一段旧情,尼普尔王应该会乐于接待您的。”

“对于阶下囚都那么有耐心吗?我还以为你直接说什么&#039;&#039;快点说出你的目的,否则杀了你哦&#039;&#039;之类的话呢。”

“请回答。”缇克曼努对于他跳脱的思维感到了一丝不耐,“立刻、马上。”

“好嘛……”他先是嘟囔,随后又仿佛想到了什么,露出雀跃的表情,“对了,你们是要造那个塔吧?用来断绝神代的塔,也让我加入吧!”

闻言,缇克曼努的喉咙倏地缩紧了,下意识地看向了吉尔伽美什——后者将自己的惊异掩饰得很好,但目光也不自觉地偏向了她,他们就这样交换了一个秘而不宣的眼神。

“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啦。”阿伽摆了摆手,“和乌鲁克王这种被你惯坏了的家伙不一样,余可是建筑方面的达人哦,你们最近采买的原料可是搭不起神庙的。”

西杜丽反驳:“这只是第一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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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采购……”

“反驳也没用——倒不如说,只会让你看起来像是被戳中了痛脚。”阿伽笑了起来,“真是一个老实的小姑娘啊,你的老师太娇惯你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最好想清楚再开口哦~”

“没想到您竟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缇克曼努慢条斯理地开口,“不过,宁胡尔萨格即使神权式微,也不是南舍①、阿穆鲁②那种的二流女神可以媲美的,依然是无可置疑的天国大神之一。”

阿伽眨了眨眼睛,语气干巴巴地说道:“你居然对她有那么高的评价吗……而且你说话的方式忽然变得好奇怪,不要这样啦,余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此外,拉伽什的守护神尼努尔塔,乃是宁胡尔萨格之子。”缇克曼努无视了他的抱怨,依然按照自己的步调继续道,“这种守护神之间的亲子关系,也正是基什与拉伽什组成联盟的基石——在这种情况下,您却产生了对诸神不利的想法,多么荒谬啊,没有人喜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余也是无奈之下才做出了这种决定啊。”阿伽向吉尔伽美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如果你愿意抛弃那个坏脾气的王来投奔余的国家,余也不至于那么千里迢迢地跑过来了。”

“……看来是你真的很想死,阿伽。”

“想打架吗?尽管放马过来好了,乌鲁克王。”阿伽咧开嘴,“反正会被毁掉的又不是余的国家。”

恩奇都适时地提醒道:“建筑如果被毁坏的话,是要做义务劳动偿还的。”

“是吗?余倒是没有关系,说到底——即使是乌鲁克,也不可能有比余更好的工匠了吧?坦然地怀着受宠若惊的心情接受余的加入吧。”阿伽脸上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在建筑之美的才能上,余可是有不输给任何人的自信。”

听到这句话,吉尔伽美什忍不住嗤笑:“真是愚蠢,果然人一旦没有羞耻心,就容易说出一些荒谬至极的言论,以至于贻笑大方。”

西杜丽小声嘟囔:“这句话由王来说实在是有点……”

“睁开你的眼睛看一看。”吉尔伽美什说,“所谓在建筑之美上拥有绝对才能的人,不就站在你眼前吗?”

于是,缇克曼努就这么看着阿伽呆滞地盯了她十几秒钟,然后疯狂地摇起了头。

“不不不——这也太过分了吧?”阿伽在胸前比了一个“不”的手势,“不要觉得余会轻易唬住,这个女人只是表面看起来是个小姑娘,她可是和余的父辈相同年纪的人哦,直白地说就是二十多岁的老太……”

话音未落——他剩余的话语就这么消失在了银色的天之锁中。

“不要对缇克曼努说这么失礼的话。”虽然用锁链绞住了别人的脖颈,恩奇都的语气依然非常平静,“只要当一个有礼貌的人,头就不会从脖子上掉下来,你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当然。”阿伽眯起眼睛,略微收敛了声音,直到此刻——那种缇克曼努所熟悉的(他父亲身上曾有过),如孤狼般暴戾的猎杀者气息才从他身上泄露出来,尽管只是短短一刹,“身手比我想象中得还要好啊,绿头发的小哥……不,神造兵器。”

“恩奇都。”缇克曼努对他点了点头,“这样就够了。”

恩奇都听话地收回了天之锁,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柔无害的神情,刚才紧张的气氛就像是夜晚的露水,被他的微笑一照便消弭了。

“罢了,我已经厌倦这种怠惰又浪费时间的斡旋了。”缇克曼努轻叹一声,“关于塔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忽然不打算伪装了吗?”阿伽似是本能地舔了一下嘴唇——如果习惯也可以遗传,这或许是他紧张时才会做的动作,“刚才明明还费尽心思地试图遮掩……”

“如果不能在三句话以内说出完整的回答,您就会死,接下来所有的问题,都请以这个为要求。”

“诶——?!等等,这也太过分了吧?余可是抱着很大的诚意才来的哦!”

缇克曼努充耳不闻:“关于塔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真过分啊……”阿伽嘟囔道,“是这片大地的意志告诉余的,说如果余阻止了你们,就让王权重新回到基什。”

吉尔伽美什挑高了眉毛:“盖亚?”

“是啊,但余觉得你们的计划更有趣,所以就扔下它过来了。”阿伽双手叉腰,非常理直气壮地说道,“哼,居然认为余会为了这点小恩小惠去做它的走狗,多么傲慢的想法啊,所以即使乌鲁克最后不肯收容余也没关系,因为在离开基什的时候余就已经爽到了。”

……原来这位也是地表最自由的君王之一啊。

缇克曼努感觉太阳穴阵阵抽痛:“您没想过自己的国家以后该怎么办吗?”

“这有什么好操心的?”阿伽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是在余的大臣里安插了不少棋子吗?乌鲁克眼下急需的一些原材料产自北方,他们不会放任基什继续混乱下去的。”

她顿了一下:“……你都知道?”

“当然……不全是余自己发现的,有一些是盖亚告诉余的,不过余至少也发现了不少……咳咳,几个很重要的t人。”阿伽回答,“虽然很生气,但是没办法——缇克曼努哟,你确实把学生教得很好,为余分担了不少烦恼,相比之下,余自己国家的人简直是一群大笨蛋。”

缇克曼努沉默了——眼下的事态确实有一点超出了她的预想,此刻她脑海中充斥了太多东西,每一个都是重中之重,反而让她有些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了。

半晌,她才勉强开口道:“身为君王,却擅自抛下了自己的国家,宁胡尔萨格居然没有阻止您乱来吗?”

“大概是会的吧。”阿伽回答,“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他说完后,整个谒见室陷入了一种可怖的死寂之中。

缇克曼努一时间忘记了呼吸——直到因为缺氧而肺腑抽痛,她才堪堪缓过神,尽管她感觉这个房间已经在这种寂静中度过了一个世纪,但实际只过去了几十秒钟。

“您是说……宁胡尔萨格死了?

“嗯。”

“可是谁能有这种能力……”

“余。”阿伽回答。

第32章

“这就是拥有弑神之力的兵器吗……?”西杜丽在细细端详桌子上的三柄红色短刀之后,有些失望地说道,“除了颜色之外,好像没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

这三柄短刀是阿伽献上的——缇克曼努确定对方没有这种意思,但吉尔伽美什坚持这个说法——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一块破破烂烂的锦织里。

由于锦织边缘的撕扯痕迹,她有点怀疑这是阿伽离宫前随手从宝物库里扯下来的……对待这几把据说是由星球本体锻造的武器,他可真是够不上心的。

不过正如西杜丽所说,这三柄短刀,并没有太多的特殊之处。

光看制式的话,只是最寻常的款式,而且刀柄方方直直,锻造者明显没有按照人类手持武器的习惯打造握柄,上面也没有什么装饰性的雕纹,只是镶嵌着一颗未经打磨的红玉髓,因为房间内黯淡的光线,显得很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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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说什么奇异之处,就是这三柄刀的刀刃,乍看似乎只是原生的黑铁色,但只要在光照之下,会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深红色。

“最左边这把的刀身似乎比其余两把小一点。”西杜丽提出。

“因为这把余用过了。”阿伽回答,“这三把刀发挥作用的方式比较特殊,使用上当然也是有次数限制的。”

闻言,西杜丽的表情明显慎重了许多:“您就是用它杀死了宁胡尔萨格?”

“它们的特性是&#039;&#039;湮灭&#039;&#039;。”阿伽解释道,“神秘在更高的神秘面前会失去作用——这种老生常谈的魔法理论就不用余来解释了吧?不过现在讨论的是另一种情况……”

“当同等级别的神秘相接触时,两者都会归于湮灭。”

“不要抢别人的话啊,乌鲁克王!”阿伽抱怨道,“真是没礼貌,缇克曼努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但莫名被点名批评的缇克曼努。

“虽然你们的王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家伙,但言语本身是无罪的,这三把刀只对拥有神性之人有效,不光是神明,人与神的子嗣也是。”阿伽抬头瞥了一眼在窗边看蝴蝶采蜜的恩奇都,“本质上和那位绿头发的小哥是一种效果,神性越高,受到的伤害越大,但对普通人就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诸神是自然意志的具现化,会被星球之力湮灭也很正常……但哀悼之塔的地核刚好分成了三部分,是巧合吗?

“卢伽尔……”她掰算道,“即使把恩奇都也纳入考虑的范围,统共也只有两位,如果盖亚希望您用这三把刀杀死各自对应的目标,眼下看来似乎还缺了一位。毕竟,盖亚应该没打算让您连自己国家的守护神也一并杀掉……莫非第三位对象是我?”

“不对不对不对!”阿伽在胸口比了一个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缇克曼努发现他好像很喜欢用肢体动作为自己的语气作补充,“这三把刀对普通人而言就是有点难看的小刀而已啦,而且盖亚特地嘱咐过我不能让这把刀伤到你。”

“不能让这把刀伤到我……”缇克曼努慢慢重复了一遍,“意思是,我是可以被攻击的,只不过不能用这把刀?”

“差不多吧。”阿伽说,“&#039;&#039;将虚妄留给天之楔,将涤业留给天之锁,将神蚀留给天国的叛徒,最后将他们一同埋葬于哀悼之塔的地核,阻止这场狂妄的阴谋。切记,切记,莫要让刀刃啜饮不死者之血&#039;&#039;——原话就是这样了,至于这个叛徒具体是谁,余也不知道。”

果然,这个数量与哀悼之塔的地核被拆成了三部分有关,而神谕中那个“天国的叛徒”……缇克曼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名字,但她决定等时机恰当之时再去求证。

“反正,余能说的已经都说了。”阿伽双手抱肘,“如果还对余的话有所疑虑,就随便挑一把去捅乌鲁克王试试看好了。”

“愚蠢,即使要做实验当然也是拿你下手。”吉尔伽美什冷笑道,“依本王来看,先从这多余的舌头开始吧,只会说蠢话的东西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

“唔,真是令人为难啊……塔木卡说过,人类真正无法忍受的不是自己贫困潦倒,而是别人拥有的东西比自己更多。”恩奇都露出困扰的表情,“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反正有两柄刀是还没有用过的,干脆各自都用一次吧。”

西杜丽的冷汗已经从额角留了下来:“恩奇都大人,这句话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解读的……”

感觉到了现场氛围的躁动,缇克曼努环视一周,轻轻咳嗽了两声。

“不如用在我身上吧。”她说,“其实我对盖亚的警告很感兴趣,这三把刀在沾到我的血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她身上:“不行!”

“那就让我们各退一步。”缇克曼努从善如流道,“还未被使用过的两把刀先交由伊尔苏保管,以验证刀的实际效果,以及刀的不同命名是否对它的效果本身也存在影响,这个验证的过程可能需要各位贡献一点血液。至于这把已经使用过的,它叫……”

“神蚀。”

“神蚀先由我本人保管。当然,为了防止出现可能殃及到整个库拉巴的恶性/事件,我不会做什么。”缇克曼努的目光重新回到阿伽身上,“以及,阿伽大人,您的诚心我们已经看到了。既然您已经卸下了作为基什王的职责,那么乌鲁克也欢迎任何一位才华出众的人成为本国的一份子。”

“对嘛对嘛,这样才对。”阿伽点点头,语气又高兴起来,仿佛他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赞同过一个人的话,“幸亏还有你这样慧眼识珠的宰相,如果只有那个坏脾气王,余可真就要头痛了。”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但没有出声,他知道她还有后话。

“然而,以您高贵的身份,当然不能和其他匠人一样住在那种简陋的屋子里。”缇克曼努说道,“稍后我会在王宫中为您安排一处居所,与工匠坊足够近,方便您的出行。”

阿伽挑高了眉毛:“这不就是监视吗?”

“当然,我们得监视那些不知情的人,以防他们对您无礼。”她回答,“很遗憾,因为各种原因把这件事拖延了那么久,不过乌鲁克有自己的运作方式。”

“无所谓啦。”他摊了摊手,“余已经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了,还能有什么更糟的情况呢?”

如果他是想用这番话博取同情,那么结果并不是很成功,因为缇克曼努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但她也知道,对方的尊严不会允许自己用这些换取他人的怜悯。

该说他是太想得开呢,还是说……

“猊下。”西杜丽轻声道,“这把神蚀,您是打算换一个安置的容器,还是继续用这块……呃,锦织的碎片包裹起来?”

缇克曼努回过神,揉了揉微微作痛的眉角:“放在锦织里吧。”

将虚妄留给天之楔,将涤业留给天之锁,将神蚀留给天国的叛徒……如果那个“叛徒”真的是她所才猜想的那个,那这把刀绝对不能落到别人手上。

×××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听差说,“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一听到它小跑时浑身骨头磕磕碰碰的声音就头疼,更不用说它那尖锐的叫喊了。

这听差是她前t不久用怨灵消散后的余烬做的,自从人类的贤者回到地上后,她就陷入了长久的孤独之中,越来越无法忍耐冥府的冰冷与死寂。

这个听差算是她制造出来的一个小玩具,尽管派不上什么用处(冥府发生的一切她多半都知道),但也能勉强排遣她在等待缇克曼努重返冥府期间的寂寞。

“我听到了。”她按捺着内心的躁意,“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位贵客来了!”听差用那种像是和她隔了半个国家一样声响对她大喊道,“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有一位贵客来了!她说要您立刻出来见她!”

它的声音依然叫她难受,但一听到那个消息,她的心就雀跃起来,不由得从位置上起身,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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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了:“有贵客来了?真的?她有说自己是谁吗?她现在在哪儿?”

“那位贵客正在穿过七重门!”听差尖声道,“那绝对是您从未见过的绝世姿容!”

其实这句形容已经有点不太对劲了,但埃列什基伽勒只觉得它讲得很对,讲得很好:“你、你很有眼光!当初我制造你的时候,余烬里一定有人生前是一位艺术家。”

“您谬赞了!”听差说,“当那位贵客来到冥府的一刹那,整个冥府的黑暗都被她那的动人光辉驱逐了!”

“不错,不错!”埃列什基伽勒不住地表示赞同。

“那位贵客让我立刻来提醒您她的光临!”

“我马上去见她。”埃列什基伽勒刚迈出一步,又怯生生地收了回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摆,“不对,是不是应该先换一件得体的衣服……”

正当她兀自陷入一些甜蜜的苦恼之中时,听差又大声说道:“贵客说自己的名字是伊什塔尔!”

第33章

一滴血落在了刀刃上——血液并没有流淌下来,而是在与刃面接触的须臾被蒸发成了一缕白烟。

如果是因为那滴血和短刀发生了湮灭现象,那么刀刃表面应该会有类似被液体腐蚀的痕迹,但当烟雾散去后,刀身依然完好,也没有留下血液被烤干后的痕迹,看起来与之前一般无二。

“和血接触的地方温度有升高吗?”缇克曼努问。

伊尔苏摸了摸刀身,他的手摸了几十年的铁刃,从它最滚烫的时候到它最寒气逼人的时候,因此轻易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差异:“没有什么区别,猊下,被血沾染的部位和其他地方一样冰凉。”

“看来它运作的方式比我想象中复杂一些。”她沉吟片刻,“不管怎么说,至少&#039;&#039;仅对神血有效&#039;&#039;的说法是正确的。”

刚刚滴在刀刃上的那滴血属于吉尔伽美什,而在此之前,他们还试过普通人的血、初生的动物幼崽的血,甚至还有纯真少女的经血。

但事实证明,这把虚妄之刃只对吉尔伽美什和阿伽的血产生了这样的特殊效果,而且前者比后者的反应要快速、明显许多,因为吉尔伽美什体内的神明血统比重远远超过了阿伽。

此外,恩奇都的血虽然也引起了灼烧的白烟,但在刀身表面留下了泥渍,据说阿鲁鲁女神在创造他时掺入了尼努尔塔的血,他的血也不完全是血液,而是泥土与神血的混合物。

“如我直言,猊下。”伊尔苏叹息道,“如果您是打着想要复现这门技艺的想法,恐怕它要落空了。”

“我知道。”

缇克曼努没有太失望。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这三柄刀的刀身并不是任何一种金属,而是某种能量的结块。

若要论在一块金属上展示精妙绝伦的技艺,她对伊尔苏充满了信心,但这已经超过了单纯物理形态上的变化,并非现在的人类所能实现的,和这个星球相比,这个族群依然太年轻、甚至是稚嫩,还没能窥探到能量变化之学的奥妙。

但是,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把它们收起来吧。”她说。

“是。”伊尔苏回答,“不过……请您原谅,即使是我,也不敢绝对保证它的安全。”

缇克曼努笑了笑:“知道真正安全的地方是哪儿吗?”

伊尔苏摇了摇头。

“如果我真的要把它们藏起来,就会找几具新鲜的尸体,将刀缝进他们的腹肚,然后让刀跟着棺材一起下葬。”在老人惊愕的目光下,她摇了摇头,“只是一种假设,总之我并不在这件事上追求绝对的安全,把它们放起来吧,伊尔苏。”

说到底,如果真要寻求一个便捷又安全的处置方式,她为何不把这三把刀放在吉尔伽美什的王之宝库里呢?

然而,自从听到盖亚妄图诱惑阿伽破坏哀悼之塔的计划后,她对诸神、魔法,以及大地的意志就连最基础的信任也不复存在了,而王之宝库再安全,其本质依然是一种魔法。

既然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安全可言,那还不如放在一个可以让它们随时被使用的地方……刀无意志,用刀的人却有意志,最后这三把刀到底会遂了谁的心愿,还是一个未知数。

离开工匠坊后,缇克曼努又去了哀悼之塔的施工现场。

因为上午下了一场雨,地面上又湿又滑,到处都是黑黢黢的积水,她一边催女官去厨房煮几锅热汤(潮湿、冷风,以及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没有人想去试验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人得了风寒会有什么后果),一边派人去检查扶手架的坚固程度,在路经工人们的居所时,她又命令他们把用于挡风的垂帘卷上去,因为里面还烧了火堆取暖。

每逢乌鲁克开启一个大工程时,卢伽尔之手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战争,每分每秒都有事值得她去做。

“缇克曼努!”恩奇都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双脚脏兮兮的,衣摆还有星星点点的污渍——尽管如此,他身上仍流露出那种轻盈、灵巧的感觉,即使毫不避讳地踩进了水潭,也不会有那种令人发笑的滑稽感,只会让人觉得是溪流湍急飞溅的水花沾到了小鹿的蹄子。

恩奇都拉住她的衣袖:“看!”他的双眼闪闪发亮,“今天我帮忙烧了好多好多砖块,有很努力地在工作哦。”

她不禁莞尔:“是吗?真了不起。”

“缇克曼努,看到这些开心吗?”他问。

“开心。”她回答,“谢谢你,恩奇都。”

“谢谢我……”恩奇都小声重复了一遍,随即又露出了笑容,“那也谢谢你。”

“也谢谢我?”

“嗯。”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因为缇克曼努很开心,所以我也很开心。”

……啊哈,真是了不起的直拳啊。

即使是缇克曼努,也不免产生了片刻“天啊,这孩子真是可爱”的晕眩感,也许只有年幼时期的吉尔伽美什可以相媲美吧……

不过她掩饰得很好——尤其当她意识到,这孩子在某些事情上的麻烦程度完全不逊于他们的卢伽尔之后,有些事就更加不能让对方知道了。

“喔噢,真是了不起啊,绿头发的小哥。”阿伽边吃着面包边踱步过来,“如果你生而为人类,长大之后肯定会变成一个风流鬼的。”

“阿伽也很勤快。”恩奇都说,“不过实际工作起来,还是比我慢一点。”

“喂喂,余可是彻头彻尾的新手哦,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吧?”阿伽抱怨道,“话说回来,你对于这种事情是不是未免太熟练了一点?简直像是做苦活出身的一样,阿鲁鲁创造的真是&#039;&#039;诸神兵器&#039;&#039;而不是什么&#039;&#039;人民的劳工&#039;&#039;吗?”

缇克曼努点评道:“熟能生巧。”

“哼,再怎么快,也不过是量的堆积罢了,余却能完成更精细的工艺。”阿伽拿出一沓羊皮纸,“这是余昨晚设计的地下甬道内的承重撑架。”

“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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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缇克曼努接过羊皮纸,昨天晚上她才让西杜丽把还未使用过的羊皮纸卷转交给他,今天上面已经布满了透视结构图、部件的拆解和密密麻麻的公式,“只用了一晚就研究了那么多吗?真是了不起啊。”

“有一些是在来这里的路上的构想了。”阿伽吐槽道,“话说回来,余把几个版本的地下甬道布局都看了,为什么没有选最早的版本啊?无论从路线到道路宽窄的设计都是最优的,完全没有分岔口过多导致的工程冗余。”

“多谢夸奖。”缇克曼努微微颔首t,“如果不考虑一些外部因素,那确实是最好的一版,但有两点问题很致命:其一,这是在乌鲁克排水系统完善前设计的,所以继续按照这版的道路分布图,会破坏排水系统的完整性;其二,当时为了尽可能地让更多的工人同时在地下工作,主干道设计得太宽了,以我们目前能达到的加固手段而言,塌方的危险性很高。”

听她说到这里,阿伽不禁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果然乌鲁克也非常需要余的加入吧?”

缇克曼努礼貌性地朝他笑了一下:“感谢您昨夜加班的辛苦,不过恕我直言,您的承重撑架虽然设计思路很好,但并不可用。”

闻言,阿伽脸上霎时露出了无措的表情:“诶——?可是,为、为什么啊?”

缇克曼努直视他的双眼:“您有过在地下进行作业的经验吗?”

对方明显被问住了,恹恹地垂下脑袋,头上那个两个并不存在(但经常让人产生幻视)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没有……”

“在地下甬道里工作,要比陆上工程困难得多。”缇克曼努耐心地解释道,“光线昏暗,气流不畅,开采泥块时呼吸进去的尘土会让喉咙痒痛难忍,而且同时工作的人越多,地下便越燥热,因脱水而晕厥在甬道中,最后导致死亡的工人亦不在少数。”

说罢,她展开其中的一张羊皮纸。

“所以,您的设计过于复杂和一体化了。”缇克曼努说,“我不否认这项设计在建筑艺术上的优越性,兼顾了实用与美学,如果现在要造的是一座宫殿,我立刻就会将它投入使用——可惜的是,对于在地下工作的人而言,它太复杂了,而且有些零部件的体积过于庞大,不便于在甬道中运输。”

“好吧……”阿伽慢慢将手里的羊皮纸卷起来,神情像是一只沮丧的小狗,“余……会回去好好再想一想的。”

“阿伽。”恩奇都说,“尾巴都不摇了哦。”

“啰、啰嗦!而且余没有尾巴。”阿伽看起来很想打起精神,但到话尾时仍忍不住泄了气,“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余就先回去了……”

这还是缇克曼努第一看到他如此低落的样子……想想也是,这份才能应该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哪怕他失去了一切:权力、力量、神明的庇佑、他的国家……即使失去了这些,只要这份才能还伴随着他,他就对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信。

这次的否定,对他而言也许不啻于一场灾难吧。

“缇克曼努想去追他吗?”恩奇都问。

“……不。”缇克曼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论面上表现得多么友善,他依然出生自乌鲁克的敌国——准确地说,他也曾为王者,而我作为乌鲁克的宰相,不应该和他有过深的交际。”

恩奇都的表情若有所思:“但放任他这样也不太好吧?阿伽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呢,而且我觉得……在所有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有自己的目的,只有他是单纯地因为能够造这座塔而高兴。”

“我知道。”缇克曼努说,“如果他主动来找我的话,我还是会像对待学生一样开解和指导他的。”

“他会吗?”

“会的——如果他真像自己所表现出的那样,更在意作为匠人的自己,而不是作为王的自己。”

“虽然也有道理……”恩奇都脸上浮现出微妙的表情,“但我觉得,实际情况可能会和缇克曼努设想中的不太一样。”

“比如说?”

“在缇克曼努的想象中,阿伽晚上应该会在床上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然后第二天跑来找你吧?但我觉得阿伽应该会一想开就立刻来找你的……”恩奇都说,“也就是说,缇克曼努半夜醒来的时候,可能会在床边看到一张新的熟悉的脸哦。”

说到这里时,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个捏东西的动作。

“虽然阿伽的力量因为宁胡尔萨格的死亡而衰退了不少,但捏碎铰链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绘声绘色,仿佛是在陈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所以缇克曼努要小心一点才行,毕竟床上有三个人就已经好挤好挤了。”

缇克曼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要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这是一件有失礼貌,且极其不体面的事情。”

“我知道呀,所以缇克曼努事后才会处罚我们以后要在自己床上睡觉……”

“你们本来就该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而且以阿伽的性格,还是很有可能这么做的吧?”恩奇都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毕竟,他不是那种……行事上非常自由的人吗?”

缇克曼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半晌,她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现在就去找他。”语速快得像是被这些话烫到了舌头。

恩奇都理解地点了点头:“路上小心哦。”

第34章

空气中浮动着肉汤的气味。

阿伽没有很饿,他刚刚才啃了一个黑面包,肚子饱胀得像是腌了两斤石头,但并不妨碍他多嗅了两下,这种气味让他回想起了在基什的日子。

那时他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不是潮湿发霉的芦苇屋),所目及之人都是美丽、衣冠楚楚的,他们讲话时总是柔声细语,满含真情,仿佛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人使他们这样爱戴了。

觥筹交错之间,他的目光穿过长长的会客厅,与端坐于高位的女人隔空相望,她巍然不动,只是用眼神向他传递出一个矜持的微笑,一个属于神明的笑容。

宁胡尔萨格——她是非常美的,世人献给她的爱慕与憧憬比给他的真诚许多,然而二十多年的时光只培养了他对她的恐惧,也剥夺了他对这种美的感受。

她坐得很远,沐浴在晨日的光辉之下,杏子的气味在温暖的空气中浮动,但他只闻到了萎谢、糜烂的味道。

阿伽嘴里嚼着一根干草,将羊皮纸放在肚皮上。这些回忆既没有让他变得更沮丧,也没有唤醒他脑海中愉快的部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是令人难过的,也许是干草苦涩的味道渐渐在他的嘴里蔓延开来了。

干草垛当然不如王宫的床榻,他想,但也比当王的时候要好,作为“阿伽”总是比作为“王”的时候要好。

就当他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准确地说,敲击门框的声音,因为这间屋子没有真的门板,只垂了一道门帘来隔绝外界的窥视。

“阿伽大人。”那是乌鲁克宰相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阿伽,你醒着吗?”回忆中的那个女人如是说道,“妈妈要推门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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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在心中回答,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因为你觉得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只需要一位母亲。

但现实中,他还是平静地回应:“你只需要撩开门帘就行了。”

缇克曼努应声走进了房间,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汤——乌鲁克的宰相总会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名目。

“希望那是给余的。”阿伽从善如流道,“因为余恰好有点饿了。”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她泰半的脸都没入了阴影中,但恰好有一束光穿过了门帘的罅隙,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上:“只是一些粗茶淡饭,惟愿您不会嫌弃。”

肉汤的味道很淡,剁碎后的莴苣像是被海潮裹挟着的浮沫,顺着汤水流进喉咙,未经咀嚼就融化了,阿伽勉强尝到了一些大蒜和蚕豆的味道,点缀着酥油的香气——也许还有一点腌肉的味道,但要分辨它简直比寻觅一滴落入雨中的眼泪还要困难。

不过,这碗寡淡的汤依然抚慰了他有点胀痛的肠胃,那沉闷的阵痛慢慢褪去了,也让他压抑许久的倦意开始上涌。

“真神奇。”他说,“明明漂浮着肉沫,却没有肉的味道。”

“我个人更倾向于那是肉类没洗干净的血液和油脂被煮熟后的结块。”缇克曼努回答,“考虑到这几锅汤需要分给一百多个人,我想这应该是厨师能达到的极限了。”

阿伽摸着肚子,感受着皮肤下那暖融融的感觉:“在余年幼的时候,宁胡尔萨格曾经说过,乌鲁克是一个金光灿灿的地方,因为那里随处都能捡到黄金,住在那里的百姓都睡在t柔软的羽毛床上,用金线织成的被褥睡觉,用金色的碗和刀具吃饭,乌鲁克的广场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水泉,泉眼里流出来的都是美酒,妓/女们用盛满了美酒的金杯去引诱路过的男人,与他们春风一度。”

“基什的神明很有想象力。”缇克曼努露出有点微妙的表情,但言语依然很克制,“也许她在梦中看到了这些,不过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家都不会出现这种光景……而且金线的质感很粗糙,并不适合用来织被褥。”

“乌鲁克的百姓不会。”他不依不饶道,“那么吉尔伽美什呢?”

“卢伽尔喜欢用金杯喝酒,也喜欢用黄金装点自己的身体。”缇克曼努回答,“但也仅限于此了。”

阿伽撇了撇嘴,但他只是觉得这时候适合这么做,心里并没有很失望……他甚至还觉得,如果是她在支撑着这个国家的运作,那么这个国家的王一定会是这样的,可他嘴上还是说:“真无聊。”

缇克曼努只是回答:“君王的无聊是国家的幸运。”

“到底是你太怠惰,还是吉尔伽美什太怠惰?余已经有点分不清了。”

“没有人怠惰于自己的工作。”尽管她的语气很冷静,可阿伽知道,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至少这里的百姓们安居乐业,虽然生活称不上富足,但也算安定——在我看来,这是比金被褥和美酒泉更值得自豪的事。”

她的回答让阿伽罕见地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当他还在脑海中酝酿着下一句话时,对方又说道:“关于刚才您的……看来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脚趾甲了。”

“……哈?”

因为她的话,阿伽下意识地蜷起了脚趾。

“您的趾甲已经长进肉里了。”缇克曼努俯下身,细细查看他趾甲的边缘,“而且起脓了,需要立刻处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小声嘟囔道,“余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只是一点脓水而已,简直比那碗汤里的腌肉还要微不足道。”

“等您把脚清理干净后,我会查看一下您趾甲嵌肉的情况。”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道,“如果趾甲已经蜷曲起来,恐怕只能把大脚趾的趾甲全部拔除了。”

“……乌鲁克的宰相哟,你刚才是不是用这种冷静的语气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说如果情况严重的话,只能直接把您的脚趾甲拔除……”

“余听到了!”阿伽说,“不要觉得余会害怕哦,不过是拔脚趾甲而已,即使余等会儿发出很大的声音,也只会是畅快和不以为然的大笑。”

对此,缇克曼努只是不愠不火地颔首:“很高兴见到您积极采纳医疗手段的乐观态度,但我还是建议您到时候在嘴里咬点什么。”

随后,她差人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当阿伽从草垛上下来,把脚伸进水盆时——蒸腾的水雾令他感到舒适,也让有挫伤、起脓的地方轻微作痛——缇克曼努自然而然(看起来是做惯了一样),蹲了下来,帮他清理起了趾甲里的淤泥,仿佛她这次过来只是为了帮他洗脚而已。

“喂喂——”他尽可能地用不以为然的态度掩饰了自己的震惊,“余可没料想到还有这种服务啊。”

缇克曼努愣了一下:“不,这没什么……顺手而已。”

“你经常这么干吗?”

“顺手而已。”她重复了一遍,但是语气加重了,“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我还经常帮人处理脓疮。”

“乌鲁克王经常长脓疮吗?”

“他不长。”缇克曼努回答,“但这个国家除了卢伽尔,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他端详她的神态,知道这句话是她再真诚不过的表述。缇克曼努和宁胡尔萨格长得一点也不像,性格更是南辕北辙,但看着她的面庞,却令他不断想起后者,也许因为她们都是各自王座继承人的抚养者——某种意义上,类似于“母亲”一样的存在,只是缇克曼努很少以此自居,而且吉尔伽美什不过是她为这个国家投入心血的一小部分。

“那个承重撑架……”尚未完全回过神时,他就先一步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这个问题其实不该由他来说——若他再聪明一点,大可以等缇克曼努主动提出(反正她来找他也不会有别的原因了),等待臣子呈上谏言,这才是为王之道,这么多年他都是被这样教导的。

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耐心,而且他确信缇克曼努刚才有过想要提及这件事的意图,但不知为何又抛之脑后了,然后开始操心一些他根本无法理解的地方。

闻言,缇克曼努抬头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

他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但语气里还是充满了沮丧的感觉:“你是不是对余很失望?”

“不是。”

不,这是谎言,撒谎精,你就是失望了——可这是不行的,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在努力地为了“不让别人失望”而活着,因为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失败了,而他所诞生之国的守护神也在走下坡路。

他的国家,他的子民,他们都在看着他,向他伸出手,他们高喊他名字……阿伽……阿伽……

阿伽——你又要让我失望了吗?你忘了自己背负着多少人的期待吗?你知道人们为了让你踏上复兴之路付出了多少吗?你要辜负他们的期望吗?你要辜负妈妈吗?

恍惚间,那道长长的影子似乎又笼罩了他,一股阴冷的、带着糜烂香气的杏子气味在阴影中蔓延,攀附在皮肤上,引起了一阵绵密的刺痛……像是指甲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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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皮肤时才会有的疼痛。

“对你而言,那可能只是小儿科的东西吧。”他喃喃道,“自从看到那版地下甬道的分布图,余就知道,在你的引导下,这座塔最后必然会建造成功,而余……只不过是这份功绩中可有可无的存在罢了。”

“……真是够了。”缇克曼努重重地叹了口气,“为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呢?难道就只是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爱怜吗?”

他看着她:“她说过类似的话。”

“谁?”

“宁胡尔萨格。”他说,“在余七岁的时候,因为没能完成她布置的功课,她让余跪在神殿前忏悔……那是整个冬天里最冷的一天,我哭了起来,希望她能同意女奴给我拿一杯热茶,但宁胡尔萨格拒绝了,她说我流的是鳄鱼的眼泪。”

话音落下的同时,整个房间落入了一种死亡般的寂静中——也许只维持了短短十几秒,阿伽却感觉自己像是重新度过了一遍自己的二十岁。

缇克曼努说的不错,那些肉沫确实是没洗干净的血水……否则,又该如何解释他嘴里那锈铁般苦涩的味道呢?

“千万不要露出怜悯的表情。”他说,“余宁可去死,也不要看到这种表情出现在你脸上。”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有说。

“何况,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又补充道,“余现在很好,只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缇克曼努又沉默了片刻——她迟早是要回答的,然而穷尽阿伽的想象,也无法预测她会如何应对。

如同很多人向他提起过的那样,乌鲁克的宰相并不是一个会让人感到温情脉脉的人,阿伽希望她坚持下去,这样他就无需向别人解释为什么他会因别人布施的温柔而痛苦了。

好一会儿过去,缇克曼努才开口:“您趾甲边缘的部分在皮肉里已经彻底蜷曲,恐怕只能用钳子把整个趾甲拔除了。”

这种避重就轻让阿伽略微有些恼火,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可笑,好像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完全不在意,心里却期待着能从对方这里得到些许慰藉。

也许宁胡尔萨格的评价并没有错,他流的确实是鳄鱼的眼泪。

没有专门拔指甲的钳子,所以仆从只能为她取来一把火钳。

阿伽看着她用水清洗它,用火灼烧它,然后静静等着它冷却,这期间她什么都没有说,而他的心也随着这种令人窒t息的静谧逐渐滑落至寂寥的深潭。

“这会很疼。”用钳子夹住他的趾甲后,她提醒道,“咬点什么东西在嘴里,如果您要用干草,不要挑那种有倒刺的。”

他大方地摆了摆手:“余不需要咬什么东西,尽管动手吧。”

她眉头紧蹙:“我刚刚说,拿点什么东西咬在嘴里。”

于是阿伽乖乖地拿起了一团抹布塞进嘴里。

“我知道您很在意那份设计稿的事,但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

真是神奇,直到他陷入了一种无法和他人对话的状态,她仿佛才意识到刚刚那个话题有延续下去的必要。

“该怎么说呢……我发现,在与别人相处的过程中,人们很容易向我吐露自己过去的事。具体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是因为我善于保守别人的秘密,目前我还没有确切的定论,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悟到了一个奇怪的规律——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心中所渴求、甚至为之狂热的事物,某种意义上都是对于过去所缺失之物的一种补偿,而这种渴求被补偿的心理,反而使他们无法彻底从那段过去中走出来。”

不是的。

“最早的时候,我会劝他们说,放过自己吧。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到……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跟自己和解呢?一旦深陷于那种痛苦之后,无论我们再做什么,都只是在为填平那份痛苦而付出代价。”

不。

他拒绝着、反抗着,但那种指甲掐进皮肉的痛楚再次袭涌上来——阿伽,阿伽——她尖叫着——你要让所有人失望吗?你要让妈妈失望吗?

“我曾经辜负了那么多人,又因为他们而辜负了自己。”她叹息一声,“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了什么,阿伽,但我知道你渴求从我这里得到一丝解脱……而那是不可能的,连我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又如何告诉你答案呢?”

不……不是的,不……不……

“所以接下来的话,你可以当作是我的一点期待……”她苦涩地笑了笑,“不,请您当作是我的谏言吧。”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件事情,是你宁可付出生命也不愿意见到的,那么一定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因为你相信,那一刻你所执着的东西,值得你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说罢,缇克曼努抬起头,朝窗外看去,阿伽不确定她这么做是为了让他避免一些难堪,还是单纯的因为窗外下雨了。

“又下雨了。”她喃喃道,“往年的这个时候,雨天不该这般多的。”

阿伽想要仔细分辨她脸上的神情,解读她此刻的心绪,然而她的面容被渗进房间里的水汽浸透了,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模糊。

“别担心,这是很自然的。”她握住火钳,“因为拔趾甲是一件很疼的事。”

第35章

“真的不行吗?”

“不行。”

西杜丽还没推开门,就听到了房间里的争执声……与其说是争执,不如说是一个耍赖皮,一个负责拒绝。

诚然,基什王是一个有毅力的人,但猊下这辈子最熟练的事就是对王说“不行。”

她推开门——房门的另一侧,猊下正坐在桌案前,她换了一张新的办公桌(虽然王的原意是暗示她去定制一张新的床),桌边堆满了羊皮纸,空气里溢满了墨水的气味,取代了以往刚刚烘烤过的泥板的味道。

基什王则蹲在桌案边,把自己的下巴搁置在桌角——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西杜丽认为这位敌国的王身上确实有一种犬类的习性。看得出来,他正试图用自己的真诚打动猊下,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脸上沾到了蓝墨水。

里面的场景和西杜丽料想的差不多,当她一只脚迈过门槛时,猊下的目光看向她,微微颔首,基什王也大大咧咧地和她打了一个招呼,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回猊下身上。

“真的真的不行吗?”他继续追问道。

猊下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羽毛笔搁在一旁的小陶碗里,上面用彩色的涂料绘制了两只相互依偎的狮子,公狮的脑袋枕在母狮怀里,母狮去拨弄公狮尾巴上的毛——以伊尔苏一贯的审美来说,这个绘图甚至有点童心未泯的感觉了。

“无论您问多少遍,我的回答都不会变。”她说,“恕我直言,&#039;&#039;想要留下自己的痕迹,所以打算在撑架上刻狼纹浮雕&#039;&#039;这种说法是非常站不住脚的。首先,承重撑架位于昏暗的地底,即使真的有浮雕,也很被难注意到;其次,在工匠坊已经忙到脚不沾地的情况下,您的要求给他们增加了额外的负担;最后,这是乌鲁克的工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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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同意留下基什的王室图腾。”

“太可惜了。”说这句话时,基什王脸上是情真意切的哀痛,“余原本还想让后人来参观时能认出这是余的大作呢。”

“……您为什么认为以后会有人来参观哀悼之塔?”

“难道不会吗?说不定再过几千年,这里会成为一个开放的,可以供任何人观赏的地方哦。”基什王说,“余原本都已经想好了,以后的人如果要参观地下甬道的话,要收的观赏费必须比乌鲁克王的宫殿贵十个舍客勒,如果要拓印余的浮雕,还要额外花五舍客勒。”

她看见猊下的嘴角以一种微小的幅度抽动起来:“您想得有点太远了,阿伽大人,我们应该先考虑眼下的问题。”

说罢,猊下重新拿起笔,不再给基什王任何眼神:“请回吧。”

“等等!”基什王说,“缇克曼努哟,你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话忘了说吗?”

猊下似乎略感头痛地叹了口气——今天的第二次:“修改后的设计稿进步了很多。”见对方飞快地朝她眨着眼睛(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猊下不得不再次搁下笔,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基本可以视作是优秀的成稿了,真是了不起,以后也请再接再厉。”

“这样才对嘛。”基什王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食指抵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还不止于此呢,余迟早会设计出更好的升降架。你可得小心一点了,缇克曼努,因为余很快就会追上你,然后……超过你。”

猊下笑了笑,倒也很认真地回答了他:“我期待着。”

西杜丽目送着基什王离开——和他来的时候一样,步伐间夹杂着狂风,外面已是黄昏,距离入夜只有一些尚未散去的微光,这种略带萧条的氛围,让那道身影看起来犹如追逐着猎物的孤狼,矫健、有力、急促,仿佛属于他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果然是曾经为王的人。”她不免感慨,“仍有着作为王者的狂妄。”

“是啊,不过这份狂妄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猊下说,“过来看看这些,西杜丽。”

西杜丽走到桌边,除了猊下自己正在书写的羊皮纸,她的手边还展开了几张,西杜丽首先注意到了上面的零件解构透视图。

这对她而言并不新鲜,虽然建筑设计并非她的专长,但透视概念几乎是他们孩童时期的课程了——然而,西杜丽不得不承认,这些图画得很好,超过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几乎是逼近猊下的水准了。

“这是基什王设计的……”

“承重撑架,用来加固地下甬道,防止塌方的设施。”猊下用羽毛笔尾扫了扫其中的一张零件拆解图,“看,他把椽木的架构完全拆开了,做成了可单独替换的活动式零件,美索不达米亚不常用木头作为建筑原料,所以很少见到这种榫卯结构的设计……如果这是他自行领悟的,那这份天赋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但您一眼就看懂了他的设计。”西杜丽说,“基什王或许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才能,但距离您还差得远呢。”

“谁知道呢?你永远没办法预料一个天赋之人的上限。”猊下回答,“你猜他修改这些花了几天?”

“……他也没来乌鲁克几天,猊下。”

“两天——从他得知初稿要修改开始,到改完设计图,他只花了两天时间。”猊下回答,“我只给了他不到两个小时的指导,他就能在两天内返给我一份几乎完美的成稿了。”

西杜丽对这t一领域不算很熟悉,但仅仅观察猊下的神态,她就知道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看来您真的很欣赏他。”

“也许吧……很多时候,那些才华横溢的天赋者都是令人侧目的。”猊下思索片刻,“如果要用什么来类比的话,他就像是……嗯,两河流域的布鲁内莱斯基①。”

西杜丽愣住了:“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这位布鲁内莱斯基大人究竟是……?”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猊下苦笑了一下,“大多数时候,这些名字只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也许是您无意间想起了一些来到乌鲁克之前的事?”

“或许吧,偶尔我也会试着回想过去。”猊下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曾经手握重权,全世界的生死都在我的一念之间,有时又觉得我可能是一名学者,对学术以外的事都嗤之以鼻……我什至还觉得自己当过快递员。”

“快递员?”

“一种把客人所需要的东西送到他们家的工作。”猊下解释道。

西杜丽慎重地点了点头:“能让您亲自上门,那必定是身份极为贵重的客人。”

猊下对此露出了一个略显困惑的表情——好像她不太认同这种说法,但又找不到理由否认,最后便只是点点头:“开始汇报工作吧。”

汇报日常工作的过程是冗长而无聊的,即使是她本人在汇报,到中途也不免有些犯困。

大部分事物都很琐碎,但这些都是卢伽尔之手有必要知道的,然后再由她从这堆繁琐的信息中挑选她认为重要的那部分,重新进行整合、精简,最后上呈至王座。

“看来工程的进展很顺利。”听完她的汇报后,猊下沉吟片刻,“给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传信,我需要立刻知道近期的融雪线和水源的涨幅,这段时间的降雨量和以往相比有点太多了。”

“是。”西杜丽说,“除了这些之外,吉斯大人已经连续几天高烧不止,前去诊断的阿什普说,吉斯大人也许患上了肺火病,他的妻子和长子请求王邀来古拉女神为其治疗。”

吉斯是库拉巴长老会议的成员之一,拥有乌鲁克最古老、同时也是最高贵的血统(至少他们如此自称),正如他名字的含义“乔木”一样,他是长老会议的主导者——然而,由于先王执政期间对长老会议的削弱,他的话语已经不像他的父辈那样具有权威了。

“那位阿什普是否有说,他在吉斯大人身上看见了什么?”

“……是,他说在火焰中看到了黑猪。”黑猪和黑狗都是死亡的预兆②。

猊下看起来并没有很惊讶,但神情中也未流露出愉快之色——只有波澜不惊的冷漠,仿佛她很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很遗憾,看来吉斯大人已经在埃列什基伽勒大人的名单上了。”

“是的,我已经与吉斯大人的家人说过这些了,但他的妻子不愿放弃。”

“既然她坚持的话,我会禀告卢伽尔。”猊下不置可否,“希望女神的赐药到得比乌鸦更快。”

西杜丽仔细端详她的表情,好一会儿过去,才渐渐从那平静的话语中体会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它会到得比乌鸦快吗?”

听到她的询问,猊下才终于从满桌的羊皮纸中抬起头,蓝色的墨水断断续续地从羽毛笔尖滴落,犹如女人流不尽的眼泪,直到墨水沥干,泪水被蒸发,她才慢慢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不会。”她回答。

西杜丽心下了然:“看来长老会议的慌乱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没时间来插手……重建&#039;&#039;白庙&#039;&#039;的事了。”

“不止如此。”猊下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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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挪回到了那一堆羊皮纸上,但嘴角依然有那抹捉摸不透的笑容,“乌鸦抵达吉斯大人的床榻之后,其他鸦群会去光临阿达鲁大人的府邸后门,阿达鲁大人的家族仅次于吉斯大人,他恐怕不会愿意看到吉斯大人的孩子接过他的衣钵——包括权力。”

“至于阿巴图大人……他会喜欢这种混乱的,如同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样,年轻的贵族大多如此……相比之下,萨姆努大人倒是一个异类,他性情太过软弱,不会轻易让自己沾上硝烟的气味。”

“……看来他这次必定无法独善其身了。”西杜丽说,“不知命运会如何对待他。”

“吉斯大人之子和阿达鲁大人——他们其中的一方会以农务大臣的职务蛊惑他,萨姆努大人一直无法忍受塔兰特拥有比他更多的权力。”猊下没什么感情地点评道,“怒火灼烧之时,泥人亦会展现其坚硬的一面。”

塔兰特是萨姆努的父亲巴尔塔努长老与妓/女生下的孩子,尽管塔兰特这辈子都没见过巴尔塔努长老,但他那与生父极其肖似的相貌,一直令后者嫉恨不已:“原谅我的冒犯,猊下,请您不要让这些动荡波及到塔兰特,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头脑……一旦被牵入其中,他一定会受到伤害的。”

“不必担心,西杜丽,塔兰特是我的农务大臣,而他们……”猊下冷笑一声,“他们算什么东西。”

第36章

冬季正式来临了。

乌鲁克的气温逐渐保持在了一个稳定而适宜的阈值内,工匠坊的匠人们为此发出了雀跃的欢呼,因为他们终于摆脱了那些醒神用的青草药水。

阿苏将这种药水称之为“绿之原液”,据说味道非常恶心——按照伊尔苏的原话,“我宁可去喝母牛的尿也不想喝这种东西”。

然而母牛的尿并不能缓解脱水中暑带来的痛苦,所以缇克曼努很高兴他们在身体健康和舌尖的享受之间找到了一个良好的平衡点。

当库拉巴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时,另一边的埃安那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因为伊什塔尔至今都渺无音讯。

起初,伊什塔尔的失踪并没有在埃安那掀起多大的波澜。这位金星女神不仅欲求旺盛,性格更是任性得要命,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展开一段露水情缘,在情人身边流连忘返,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某些古怪之处渐渐浮出了水面。

以往伊什塔尔离开,只是让农作物的生机有所减弱,更容易引发锈病,但这一次影响扩及了更深远的地方:母鸡生下的鸡蛋再也孵不出小鸡了,公牛没有兴致与母牛交/配,男人也失去了令女人怀孕的能力。

这种发展明显超出了红庙能够控制的范畴,经过长老会议的再三讨论,他们最终不得不请求王室出面解决这一问题。

“比料想中的快了不少。”西杜丽作为辅佐官,这次随她一同前往埃安那,“本以为沙鲁金大人不会那么轻易妥协的……自从您苏醒之后,他就一直对库拉巴很警惕。”

缇克曼努看向远方,越是远离库拉巴,靠近埃安那,土壤便越贫瘠,连路边的野草都显得无精打采,这片土地上的生机正在褪去:“把一样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拿来做交易,何乐而不为呢。”

行省税权——虽然名义上,红庙以此作为交易的筹码,但伊什塔尔离开后不久,缇克曼努就通过一些手段,收缴了原本应该上交给红庙的税收。既然钱已经划入了王室的金库,所谓行省税权的归属也就失去了意义。

缇克曼努对这种名义上的事没有多少兴趣,她此行去埃安那的目的也和所谓的行省税权没有半点关系。

“可埃安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库拉巴今年的秋收虽然也不好,但也没有那么严重……”停了好一会儿,西杜丽才慎重的继续道,“伊什塔尔大人离开后,这座城市就像死去了一样。”

“因为埃安那只供奉伊什塔尔,她是整座城市的唯一神。”

“可库拉巴也只有白庙。”

“但安努不是库拉巴唯一会祭祀的神明,安努只是唯一被供奉的主神。”缇克曼努解释道,“除此之外,我们还会举办宁吉里姆①的祭祀仪式,祈求她保护庄稼免受老鼠的啃食;我们供奉宁荪,不仅因为她是卢伽尔的亲生母亲,也因为她是牧牛人的庇护神;如果公民法庭宣布了判决,我们便要请求阿穆鲁的见证法官的誓言,因为我们笃信她的神权将保佑法律实现它的正义……但这些,在埃安那都没有效用。”

这也算是某种后遗症吧——诸神之间,神权相互重叠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尤其是主神的神权),如t果神权同时启动,那么地位较低的神明的命令就会在地位更高的神明面前失去效果。

但自从伊什塔尔见证了她如何使安努登上了众神之主的宝座,便对自己的神权产生了一种病态的独占欲。

她不允许任何神明出现在埃安那,也不允许埃安那的百姓供奉自己以外的任何神明,甚至派分/身亲自降临红庙,以加强自己与这片土地的联系。

哪怕是她的父亲安努,由于血脉传承而分走了她的一部分信仰,她都恼恨不已。当初红庙扩建,库拉巴一方原本打算在左翼的宫殿放置安努的神像,伊什塔尔被磨了半年才勉强同意,还把父亲的神像挪到了最偏僻的侧殿。

“一旦上位的神明消失,下位神明的神权就会接着发生效果,所以库拉巴没有太受到伊什塔尔失踪的影响。”缇克曼努说,“而埃安那……这座城市与伊什塔尔的关系,就好比骨与肉,被抽走了骨头,皮肉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呢?”

很快,她们便抵达了埃安那——这座已经失去了脊骨的城市。

甫一走进城市,尘烟的涩苦气味便迎面而来,像是某种死亡的预兆……如她之前所说,这座城市只剩下了一副干瘪的皮囊,萎谢的农作物,骨瘦如柴的家禽,以及比那些家禽更加消瘦的百姓们。

当她们穿过街道时,他们都静静地注视着这支来自库拉巴的仪仗队,颓丧的表情像是在他们的脸上风干了,缇克曼努扫过他们的面孔,他们的眼珠黑黢黢的,连午后热烈的阳光都被吞噬殆尽了。

红庙倒是没怎么变——祭司与贵族,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办法让自己活得体体面面。只不过由于伊什塔尔的失踪,红庙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祭酒祀了,过去那股无时无刻不在空气里浮动的、令人陶醉的味道比记忆中消散了许多。

“猊下。”负责领头拜见她的并非阿苏普,而是夏哈特,她仍有往日的美貌与风情,但神情中充满疲惫,“请原谅这简陋的迎接仪式。”

缇克曼努光是看到她,就对现下的情况猜到了七、八成,再听到她的称呼,这种猜测就变成了十成十的肯定,但她仍不动声色:“无妨,我知道埃安那现在情况特殊。”

西杜丽语气严厉地说道:“仪式也就罢了,为何阿苏普大人没有来迎接猊下?猊下乃王室的使者,王的代言人,红庙对待卢伽尔之手的规格应该与王相同,难道阿苏普大人忘了这规矩吗?”

听到她的话,夏哈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是快要被一阵不存在的狂风刮倒了:“阿苏普大人……已经去世了。”

西杜丽瞬间失去了声音,缇克曼努适时地接口道:“阿苏普大人使用了那项权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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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夏哈特几乎要哽咽起来,“可、可是……伊什塔尔大人……还是没有回来……”

听到这里,她身后的祭司们也忍不住露出悲痛之色,有几个还低声啜泣起来。

在这样的氛围下,缇克曼努几乎要为自己的冷酷而羞愧了——事实上,红庙的历代巫女长很少有善终的,最后基本都会为召回伊什塔尔付出生命,阿苏普不过是这众多牺牲品中的一个,而且算是活得比较久的了。

“事不宜迟。”她中断了这延绵不断的哀愁,“阿苏普大人的逝去是让我们都悲痛万分的,但是问题还没有解决。伊什塔尔大人究竟在哪里?我们又该如何寻回她?如今已经入冬,因为伊什塔尔大人的离开,埃安那今年的农收很不乐观,我不希望乌鲁克的百姓因为这种原因而饿死在这个冬季。”

在听到“这种原因”的时候,夏哈特的脸上明显闪过了一丝愤怒,并且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后半段话题的不以为然。

与她那惊人的美貌相比,在城府这一块她并没有太多的成长……或者说,她本来也不以聪明见长。

“是,猊下。”夏哈特的语气也硬邦邦的,失去了最开始的尊敬。这是非常不应当的,因为现在是红庙恳求王室为自己解决难题。

阿苏普死后,夏哈特并不是最适合当巫女长的那个,但伊什塔尔太宠爱她了,放眼整个红庙,一时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选。

如果是平日,她不会是那种缇克曼努喜欢交流的对象,但现在她觉得这名少女出现得正是时候。

踏入主神殿后,缇克曼努并没有急着入座,而是慢慢在伊什塔尔的神像面前踱步。神殿内依然能嗅到血的气味,阿苏普应该刚死不久。

“我与你们说过许多次。”她先于夏哈特开口道,“平常不该太放纵伊什塔尔大人的各种行为,而你们只会用&#039;&#039;这正是伊什塔尔大人的魅力,也是大家爱戴她的原因&#039;&#039;来搪塞我,如今埃安那沦落到这种光景,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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