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番话听起来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但缇克曼努确实提醒过红庙很多次,基本每当有一位新的巫女长上任,她都会和对方谈及这件事,虽然她们的措辞多有不同,但含义都是一样的:她们并不觉得伊什塔尔这样有什么不妥。
不光是红庙,埃安那的百姓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困扰的事,反而还生出了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们认为这是生命力与繁殖力旺盛的体现,红庙的书吏甚至在记载上花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来描写伊什塔尔和她的诸多情人们的故事……
缇克曼努对此倒没有什么意见,对情爱的追求乃是人之本性,她只是希望对方能在做完工作之后再去享受床笫之间的乐趣。
“您为何要这样怪罪我们?”夏哈特几乎要按捺不住语调了,“我们每个人都秉持着忠诚之心侍奉着伊什塔尔大人,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因为……不是因为您做了逾矩之事,伊什塔尔大人又怎会离开?”
“因为我做了逾矩之事?”缇克曼努露出了微笑,“这种说法倒是有趣,说来听听。”
“若非因为您偷偷派商队前往库撒,还在库撒驻扎下来,伊什塔尔大人也不会心焦至此!”
“商队们嗅着金钱的味道而来,也嗅着金钱的味道而往,去往哪里都不值得奇怪。”
“库撒乃贫瘠之地,哪里有什么金钱的味道?!”
“贫瘠之地并不意味着一文不值——事实上,我的商队领袖塔木卡汇报说,库撒当地掌握着一种高超的黏土技艺,能将鸟类的浮雕刻画得栩栩如生,只是苦于没有卖出货物的渠道。”
“您再狡辩也没有用!”夏哈特的脸已经气到涨红了,“阿苏普大人都向伊什塔尔大人禀告过了,那个叫阿拉的家伙曾数次偷偷拜访库撒执政官的府邸,与他们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缇克曼努慢慢重复了一遍,“这是阿苏普的原话?”
夏哈特倏地顿了住了,表情依然是那么愤怒,声音却变成了嚅嗫:“不,阿苏普大人没有这么说……但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样,您和库撒的执政官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她可真是一个美人,缇克曼努在心中叹息一声,美到即使说出这样的蠢话,也让人生不出厌烦的心思。
不过也不能全怪这孩子,她第一次和伊什塔尔谈话的时候,夏哈特并没有跟在身边,伊什塔尔选择了一只……羽毛黝黑的小鸟。
“我并不赞同您的所有发言,商队抵达了陌生的地方,打点当地官员是建立信任的必要一环……”她低声应道,“不过有一句话您确实说对了,被派去库撒的那支小型商队的头领叫阿拉。看来是我太懈怠,一直聆听鸟儿们的歌唱,却没有发现自己也成为了其他鸟雀们歌声中的一部分。”
“正如猊下所说,这些只是在正常不过的命令。”西杜丽向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夏哈特面前,用不赞同的目光示意她的越界,“请注意自己的措辞和语气,夏哈特大人,猊下的慈悲不是您如此放肆的借口。”
夏哈特的脸由红转黑,最后在缇克曼努的无声注视和其他祭司的冷峻旁观中散去了热意,褪为了憔悴的苍白。
“非常抱歉,猊下。”她哑声道,“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无需低头道歉,夏哈特。”缇克曼努勾了勾嘴角,“事实上,你恰好提t醒了我一件事……就像我之前说得那样,这次行动是再寻常不过的商业交易,为何会促使伊什塔尔对我生疑,从而离开红庙?”
“这……”
“不用回答我这个问题。”她慢条斯理地打断了她,“虽然我不如伊什塔尔大人那般无所不知,但我在埃安那也有几只会歌唱的小鸟,知道一些消息。听说,那段时间伊什塔尔之所以对我戒备万分,是因为红庙里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有几名谄媚小人,不知是受了何人的指示,竟向伊什塔尔大人进了谗言,挑拨王室与红庙之间的关系。”
听到这里,夏哈特头上不由得渗出了冷汗,其余的祭司也神情凝重,仿佛有人把刀塞进了她们的嘴里——因为行省税权的归属问题,红庙与王室的关系急速恶化,为了讨好伊什塔尔,这些祭司或多或少都说过她和王室的坏话。
“罢了,先说回正题吧。”说到这里,缇克曼努这才入座,手指轻轻点击桌案,发出哒——哒——的声响,“阿苏普大人所使用的召回魔法,本质上是安努大神的权威投射在这片大地上的影子,本不该出现这种使用了权能,伊什塔尔大人却没有被召回的情况……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情况的出现,基本可以确定伊什塔尔大人目前在哪儿了。”
夏哈特差点尖叫出声:“您知道了?伊什塔尔现在究竟在何处?”
“冥府。”缇克曼努回答,“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所统治的国家,也是安努大神的权威唯一照不到的地方。另外,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还是库撒的守护神,结合你刚才的话,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
“冥府……”夏哈特喃喃道,“死后的国度,伊什塔尔大人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为了夺取自己姐姐的权柄:“谁能知道呢?没有人能揣测伊什塔尔大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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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死后的国度乃是一片荒芜之地,应该没有什么能让伊什塔尔大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伊什塔尔大人这么久了都没有回来,也许是被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扣押了。”
“什么?!”夏哈特彻底失去了理智(如果她曾有过这种东西的话),滚烫的泪水溢满了眼眶,从脸颊滑落,“请您一定要救救伊什塔尔大人啊!请您禀告王,埃安那绝不能失去伊什塔尔大人……”
那倒不一定,不过她还是佯装沉重地点了点头:“回去之后,我会向卢伽尔禀告这件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去一趟冥府,看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要怎样才愿意放了伊什塔尔大人。”
“谢谢您……谢谢您……”夏哈特的脸上满是泪水,几乎快说不出话了,其他祭司也跟着她一起失声痛哭。
缇克曼努的目光缓慢地扫过一张张泣不成声的面孔,在其中一个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另外,我也会向卢伽尔提出谏言,如果半个月内我无法带回伊什塔尔大人,王室就会开放粮仓,救助埃安那的百姓。”
夏哈特点了点头,情绪波动的幅度并没有像上一句话时那么明显。
“既然事情的解决过程都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说回之前的那件事吧。”她继续道,“等一会儿,我会给你一个名单,这些名单上的人我都要带走。”
闻言,夏哈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您把这些人带走,是为了……”
“虽然伊什塔尔大人向来任意妄为,但这一切的导/火/索,依然是因为这些小人的挑拨离间,既然做错了事,自然也该受到应有的惩罚。”缇克曼努眯起眼睛,“夏哈特,她们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你不会还想包庇她们吧?”
“可与其带她们回库拉巴,不如将她们送上埃安那的法庭……”夏哈特支吾道,“您这样,让我很难向长老会议交代……”
“我知道红庙的祭司大多出身高贵。”缇克曼努意味深长地笑了,“所以她们口中的话,未必没有某些长老的授意……至于具体是谁,等她们到库拉巴之后,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见夏哈特几乎要站不稳了,她又轻轻补充道:“不必担心,夏哈特,现在埃安那情况紧急,我也不打算扩大矛盾,只是……为了平复一场战争,偶尔也需要牺牲一些东西。作为未来的巫女长,你须得明白这一点。”
夏哈特的脸颊此刻才浮现出一些血色,显然听懂了她的暗示:“我明白您的意思,猊下。”
缇克曼努给了她一个定心的微笑:“放心,那是一张很短的名单。”
解决完这件事后,夏哈特还想留她在埃安那待一晚,并含蓄地表示长老们想要和她私下切谈,但缇克曼努直接拒绝了,打算在日落之前回到库拉巴。
“让看守的卫兵注意囚笼里的状况,千万不要让她们中暑而死,给她们准备干净的水,有必要的话,可以让她们服用绿之原液。”在出发前,她特意嘱咐道,“我要这几个人都活着抵达库拉巴。”
“是。”西杜丽点了点头,拿出泥板开始点名,“卡图穆,伊淑尔,米莉图姆,瑟潘……”
点完名后,仪仗队才启程前行。
西杜丽跟随在她身旁,忧心重重地问:“猊下,您还没有找埃安那的长老们讨论行省税权的事……”
“无所谓,名存实亡的东西而已。”缇克曼努笑了笑,“我来埃安那也不是为了它……其实阿苏普的死亡有点超出我的意料,不过目的最终还是达成了,甚至比我预想中顺利得多。”
“夏哈特确实……”西杜丽似乎在斟酌一个不太冒犯的形容,“不太善于应付这种场合。”
“她被自己的美貌惯坏了,而这其实是一个很飘忽不定的筹码。”缇克曼努想了一会儿,“她其实和伊什塔尔很像,或许也是红庙里最像伊什塔尔的那个了……因为一些原因,她们大部分时间都活得过分顺利,并且很轻易就能心想事成,而一旦这种因素失效,她们就会因为脱离了舒适圈,陷入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最后变得有些神经质。”
“……可这不就是蠢笨吗?”
缇克曼努不由地看了她一眼:“你讲话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西杜丽。”
“所以您真的要去冥府寻回伊什塔尔大人吗?”
“我会去一次冥府,只是我去的原因和伊什塔尔无关。”
“可是埃安那……”
“当然,我会带一位女神回来,以缓解埃安那的现状。”缇克曼努嗤笑一声,“至于我带回来的是谁……反正只要能解决问题,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37章
当听差走路时咔哒咔哒的声响再次由远及近时,埃列什基伽勒没有像以往那样感到厌烦——或者说,这不再是唯一令她感到厌烦的存在了——与她的妹妹伊什塔尔相比,连牛粪都显得惹人怜爱。
尽管她一直知道妹妹长得和自己很像,但当真正看到对方的脸,她心头便生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恼怒,但紧接着(几乎是怒火滋生而出的刹那),这种情绪又变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她知道对方也有同样的心情。在见到对方之前,她们都认为自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而自己血亲的胞胎姐妹就如同镜花水月,是她们顾怜水面时映出的倒影……
然而,在她们切实地见到彼此之后,这种独一性似乎微妙地消融了。
她们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亲密的联系,源自于她们的血缘和神性,而这种被维系起来的感觉却令她们感到作呕。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你果然与我长得一模一样。”这是伊什塔尔抵达美斯拉姆忒亚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紧接着是第二句,轻易就点燃了她的怒火,“好一个漂亮的替代品。”
她感觉胃袋紧缩:“……我不是什么替代品。”
伊什塔尔踱步向前,脸上端着从容的微笑,即使全身一/丝/不/挂,伊什塔尔那艳丽的、具有攻击性的美貌,如同天空中的灼日般耀眼,她行走的时候,也尽情舒展着自己美好的胴体,仿佛要让这肌肤上泛出的光泽照亮整个冥府。
当她走到跟前时,埃列什基伽勒感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尽管她们容貌相同,但性情上的差异早就突破了外貌的桎梏,各自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气质。
“可惜,替代品也只是替代t品。”伊什塔尔的微笑中透露出一丝嘲弄,“真是苍白的脸色啊,据说死后国度的女主人以泥板为食,以泥水为酒,原本我只当作是谣言,现在一看倒有了几分怀疑……我的姐姐埃列什基伽勒啊,是谁给了你勇气,妄图盗取我的权能,取代我的神位?我真该将泥水从她的鼻孔里灌进去,然后再看着它们从她嘴里流出来。”
如果说前面的话只是让她想把伊什塔尔打一顿,那么后面的话就值得她把对方关进冥渊的最深处,用地狱之火烧成灰烬了。
“愚蠢至极,明明是自己气急败坏地跑下来,还要佯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会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吧?”埃列什基伽勒直视她的双眼,努力维持着自己作为冥府主宰者的语调,“知道了缇克曼努要给我一颗星星,就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威胁到吗?说到底也只是心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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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坐在了自己根本不配坐的位置上。”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地上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不过伊什塔尔都莫名其妙地跑到冥府来了,她便猜到对方是中了圈套(不,如果是人类的贤者,那应该称之为智谋),虽然缇克曼努事先没有和她打过招呼,但她当即就决定配合对方把这出闹剧演完。
伊什塔尔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她果真说了要给你一颗星星?”
“不然呢?可别以为我会相信什么''只不过是想来和姐姐谈谈心''之类的理由。”埃列什基伽勒双手抱肘,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尖牙利齿过……但这种感觉也不坏,“你只是害怕了而已,伊什塔尔,你知道在我和你之间,她只会选择我。”
伊什塔尔的下颌紧绷——埃列什基伽勒隐约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安,仿佛她此刻对自己的决定并不那么笃定,只是尊严在强撑着她不能在自己的姐姐面前露怯。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她已经走入了她的管辖地,埃列什基伽勒自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不知道缇克曼努在地上的世界到底谋划了什么,希望她做的这些能给对方帮上一点忙。
不过,在别人已经有现任(女神)的情况下,作为第三方强势地在两者之间横插一脚,取代其中的一方,成为另一方的现任(女神),这种情况一般被叫作什么来着……好像是叫“偷腥猫”吧?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被冠以这种毛茸茸生物的可爱称呼,埃列什基伽勒心里微妙地有点高兴起来。
“我也不觉得你只是来找我吵架的,应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盘算吧?”埃列什基伽勒说道,“然而,以这样衣不蔽体的姿态,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闻言,伊什塔尔脸上浮现出一个暴戾的笑容,玛安娜的光芒在她身后骤然绽开,金色的狂风掀起巨浪,吹散了冥府中久聚不散的瘴气,天舟拨动时的震动犹如乐声,在空气中泛起阵阵涟漪。
死亡国度的亡灵们纷纷发出凄厉的哭嚎,此起彼伏,延绵不绝,像是在为这琴弦和声。
伊什塔尔随着玛安娜一同漂浮在空中,以一种神祗俯视凡人的视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许是那种背水一战的心情,让她的声音变得高亢而尖锐,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尖叫:“立刻交出隐秘的大王冠!埃列什基伽勒,否则我将毫不留情地用天舟将你射杀!”
对此,埃列什基伽勒并没有感到生气,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极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失去了闪耀大王冠,此刻的伊什塔尔连一件蔽体的衣服都没有,这样的伊什塔尔居然在她面前召唤出了武器,要她交出自己作为冥府女主人的权能?
然而,面对这杀意,美斯拉姆忒亚也不受控制地散发出骇人的热量——于是埃列什基伽勒知道了,眼前这堪称荒谬的一幕,不过命运早已写好的剧本,因为她们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处,她们之间必然要有一个败者,有一个要屈辱地咽下失败的苦果……而这段命运,是人类的贤者写给她们的,她在落笔前就决定了胜利的天平该倒向何方。
再后面的事,埃列什基伽勒已经记不清了,即使偶尔想要回忆这些,脑海里也只剩下了亡灵的哭泣,兵器碰撞时的铿锵之声,以及一点点伊什塔尔的吼叫,嘶哑的咒骂,最后是细微的,满含不甘的啜泣声。
穿过七重门后,伊什塔尔的力量被削弱了大半,要制服她并非难事。
不过,埃列什基伽勒并没有杀了她(哪怕对方的所作所为值得以死亡作为惩罚),她将伊什塔尔关进了鸟笼,用锁链扣住了对方的脖颈和手腕,偶尔因为她的烦人和对缇克曼努的辱骂而把她下放到冥渊深处,仍由地狱之火炙烤她,再把奄奄一息的她拉回来。
然而埃列什基伽勒的内心深处,并没有因为妹妹沦为掌中之物而得到任何慰藉。
说到底,她根本不想碰见对方,不仅以为伊什塔尔吵闹、自命不凡又神经质,也因为对方确实和她长得很像……而建立在这之上的,是人类贤者侍奉了伊什塔尔几十年的事实。
伊什塔尔也有一颗星星——这件事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徘徊。
也许几十年前,她也对伊什塔尔说过同样的话,管她叫“我的女孩”;也许几十年前,伊什塔尔也撼动过那颗冰冷的心,令她放下了对神明的成见;也许几十年前,她也对伊什塔尔说:我会给您一颗星星。
这就是伊什塔尔称她为“替代品”的原因吗?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听差说,“又有一位活着的人来冥界了!”
是的,自从上次的乌龙之后,埃列什基伽勒就禁止它将冥府的来者称作“贵客”了。
冥府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但埃列什基伽勒还是体会到了期待被日复一日磨灭的感觉,她忘了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彻底泯灭的——总之,在听到听差的汇报时,她并没有很激动,只是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按照惯例,让那个人穿过七重门吧。”
其实会拜访冥府的活人还是有一些的,多数是为了恳求她让自己的孩子或丈夫返回人间,也有一些是学生为了老师,朋友为了朋友,唯独没有臣子为了君王。
埃列什基伽勒保持着耐心处理了这些请求,有一些灵魂生带尚存,可以返回人间与家人团聚,有些已经在冥带的引导下建立起了和死亡的联系,她只能允许亡灵与自己最重要的人告别一次。
因此,当被收缴了坠饰与衣物,光/裸着身体的缇克曼努出现在美斯拉姆忒亚宫殿中时,埃列什基伽勒感觉到了久违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
“这是冥府的新规定?”人类的贤者苦笑道,“是源于''人死时应当如她刚出生时那般纯洁''之类的意象吗?虽然好像也能够理解,不过对于成年人而言,这种待遇还是让人有些困扰啊。”
“我……”好一会儿过去,埃列什基伽勒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我我我——对了!没错,这就是冥府的新规定,因为那个什么婴儿的纯洁……总之不是什么色色的事哦!”
“可是您流鼻血了。”
“诶——!怎么会?!”埃列什基伽勒慌张地擦了擦鼻子,但袖子上没有一点血渍,“不对啊,我没有流鼻血……”
“噗哈……抱歉,太久没见到您了,就忍不住逗弄了您一下。”缇克曼努轻笑出声,“好久不见,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感觉有些羞恼,又有些高兴,这些感情混杂在一起,最终让她变得有点想哭:“好久不见,缇克曼努……”
她卸下了冥府女主人的面具,像小女孩一样不停地吸着鼻子:“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非常抱歉,地上的世界最近耗费了我不少时间。”缇克曼努回答,“好在您的姐妹及时闯了些祸,让我有理由暂时从这些事情中脱身。”
“我的姐妹……是说伊什塔尔?”
“是的。”缇克曼努点了点头,“您应该已经见到过她了。虽然不知道冥府和现世的时间流速是否相同,但您的妹妹伊什塔尔已经失踪了数月,如今的埃安那土地日益贫瘠,农作物的种子不再发芽,家禽不再交/配,男女之间也不再萌生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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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变为了死城,红庙便请求我向您赔罪,好将伊什塔尔t从冥府带回来。”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像是被针扎了之后的自然反应:“所以,你是为了伊什塔尔而来?”
“我为了金星女神而来。”缇克曼努低声回答,“同时,也是为了神主安努之女,天空的女主人,畜牧场的守护者,美与爱欲的化身,妓/女的保护人,椰枣丰裕之神,沐浴永恒光辉的女神而来。”
埃列什基伽勒止不住地颤栗起来——真丢人,仿佛她被这一连串的名号镇住了似的。
然而,疼痛依然在身体里蔓延,她感觉自己在深渊的磷火中燃烧,火焰令她眼眶肿痛,却蒸发了她的眼泪。
缇克曼努面庞的一半都陷入了阴影之中,另一半则沐浴在冥府凄冷的火光之中,磷火跳动着,她的脸便也随着那火光的变化忽明忽暗。
她好像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
“所以,请跟我回去吧。”缇克曼努向她伸出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倏地怔住了:“什么?”
“请跟我回去吧。”对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请成为埃安那新的守护神。”
“什、什么?!”她现在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傻了,“等等,我是冥府的女神啊!金星女神是伊什塔尔哦!”
“曾经是。”缇克曼努略作纠正,“至于以后……就要看您的选择了。”
“我不明白……”埃列什基伽勒已经有点头晕了,几乎能从漆黑的冥府穹顶上看到浮动的白光,“就算说什么''看我的选择''……这是这么轻易就能改变的事情吗?”
“界河之战过后,由于基什的战败,连带着乌/尔和尼普尔的守护神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最明显的一点是,恩利尔的命令对诸神而言不再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了。”缇克曼努解释道,“也是从这里开始,我逐渐领会到了一项与神权相关的自然法则:盖亚对于神权的分配,其实处于一种严谨又不太严谨的程度。”
“之所以说严谨,是因为神权的匹配就如同插销与插槽,数量都是一一对应的;说不严谨,是因为盖亚其实不要求插销与插槽完全匹配,它只需要插槽上时刻有一个插销在那里,以满足这种对应的状态即可。”
中途,听差遵循埃列什基伽勒的命令拿来了她的衣服,缇克曼努对这位骷髅听差的存在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礼貌地表示了谢意。
“所以,当恩利尔的地位下降后,我通过言论煽动影响了人们对神明的认知,使得安努也具备了众神之主的资格,而且因为乌鲁克的胜利,安努作为神主所受到的认可远比恩利尔要多,于是前者就这么取代了后者的地位,顺利登上了天国的王座。”
“如果用刚才的说法,就是安努的插销与神主的插槽相匹配了,但对盖亚而言,如果旧的插销短时间内无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么对于新插销的存在,它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所以……”埃列什基伽勒努力想要跟上她的思维,“我也可以占据伊什塔尔的插槽……?是这么说的吗?”
“不错,您领会得很快。”缇克曼努面露微笑,“因为您与伊什塔尔是胞胎姐妹的关系,民间一直有流传您与她是表里一体的存在,您们二位的模样,只是这具身躯的两种不同姿态,不过这种说法目前并不流行……但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
“所以你来冥府……是为了……”她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仿佛它已经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她只感觉到那块冰凉而柔软的死肉在她的口腔里滑来滑去,“让我取代伊什塔尔的位置?你要让我成为埃安那的守护神?”
“正是如此,即使您割舍不下库撒也没关系,库拉巴已经与库撒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在不久的将来,库撒可能会以一种和平的方式过渡为乌鲁克的一部分。”缇克曼努温柔地说道,“您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只会得到更多。”
“那伊什塔尔该怎么办?”
“她会留在冥府,成为死亡国度的统治者。”对方用一种平静到几乎漠然的语气回答,“命运对天国的主人说:你将有两个女儿,但只有一个属于你——情况并没有改变,一个女儿归天国,一个女儿归死亡。”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了,埃列什基伽勒大人,伊什塔尔下冥府就是为了夺取您的权柄,现在她得偿所愿了。”缇克曼努罕见地打断了她,“何况,您不仅将是乌鲁克唯一的神明,也将是这片大地上最后的神明了,不必将同情心花费在这种额外的事情上。”
听到这里,埃列什基伽勒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除了您,以后不会再有其他的神明了。”她说,“乌鲁克已经在建造哀悼之塔了——这是我几十年前的构想,一旦哀悼之塔启动,两河流域地脉中的魔力都将流向哀悼之塔,最终转化成另一种可供人类使用的能量挥发在空气中……也就是说,整个两河流域只有乌鲁克才有足够的玛那供给神明,而随着地脉枯竭,诸神会逐渐失去其信徒之间的联系,最后无法维持人形的姿态,退化为普通的自然现象。”
缇克曼努停了片刻,继续道:“当然,乌鲁克的玛那迟早有一天也会挥发殆尽,不过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找到其他办法维持您的存在了。”
埃列什基伽勒张了张嘴,喉咙因紧缩而痉挛起来,却没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
“请和我一起离开吧,到一个更明亮,更温暖的地方,一个更值得你生活的地方。”缇克曼努叹息一声,“让尘归尘,土归土……埃列什基伽勒的归埃列什基伽勒,伊什塔尔的归伊什塔尔。”
这是一句美好的承诺——她却为此感受到了痛楚,像是之前那种疼痛余韵的衍生。
起先是些许钝痛,像是黑色的沼气拂过了胸口,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然后是绵密的刺痛,犹如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在她的肋骨上……
最后,所有的感觉都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绞痛,仿佛内脏被拧干,仿佛她的骨头被滚烫的鲜血融化成水,仿佛有一个女人在她身体里尖叫、唾骂,她想要弯下腰,蜷缩起来,好驱赶这疼痛。
可在最后,她只是用手掩住了面庞,像是过去在冥府的某个时刻她所想象(却始终没有付出行动)的那样,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对不起……”她几乎泣不成声,“谢谢……谢谢你,缇克曼努,但我不能……对不起,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跟你回去……”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知道向对方诉说这一切,因为她辜负了对方——也许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不会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做到这一步了。她知道对方是那么真诚地希望她能获得幸福,为此她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谋划了那么久,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她曾经做梦都想得到这些——一点爱,不用很多,但是纯粹的,仅仅因为她是埃列什基伽勒——她的每个毛孔、每一滴血都在渴求这些,她愿意用生命为代价而短暂地获得这些……
可是,她却得对她说:“对不起。”
即使她根本不想说对不起,她想把手放在对方的掌心,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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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微笑,然后跟她一起去体会那个光明又温暖的地方,她想去乌鲁克,想去库拉巴,想去看看那个见证了人类贤者成长的城市……
“我不能跟你走。”她说,“冥界又黑、又冷,这里是所有快乐的埋葬之地,死亡的国度……伊什塔尔不适合呆在这里,她耐不住这种寂寞,我不能放任她把我的国家搞得一团糟,好人死后应该得到善终与永恒的宁静,坏人则因其生前的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伊什塔尔是完成不了这种工作的。”
埃列什基伽勒数次想要把眼泪擦干,但泪水还是不住地溢出眼眶,她只好向缇克曼努露出一个哭泣着的微笑:“何况,我实在不愿看到一个人……即使是我最憎恨的人,代替承受那些本该由我承受的苦难。”
缇克曼努静静地看着她,磷火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跳动,让人分辨不出情绪。
“我明白了。”最终,她t叹了口气,“既然这是您的要求,那我也会尊重您的意愿。”
“对不起……“让你的心思都白费了,但任何道歉在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起来。
“无妨,说到底……这些都是我先斩后奏的结果,但我也希望自己给的是您想要的东西,而不是我认为您想要的东西。”缇克曼努笑了笑,“其实来冥府之前,我就已经预想了各种结局,这个回答自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虽然很遗憾,但我也得承认……也许正是因为您会在此刻拒绝我,才会成为对我而言如此特别的存在吧。”
说到这里,缇克曼努解开了腰包的系带,然后将上面的绸布一层层揭开。
“很抱歉,暂时没能实现那个关于星星的承诺,就请先用这个凑合一下。”她说,“既然我现在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与您说话,至少证明在美斯拉姆忒亚宫殿内还是有氧气的吧?”
埃列什基伽勒有些好奇地凑了过去:“这个是……?”
缇克曼努没有回答,只是拿出打火石,点燃了那两根细长的铁签,燃烧的铁签在黑暗中迸发出金色的花火,如同夜幕中闪烁的星光。
“好、好厉害!”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铁签,“真漂亮啊……这是什么?星星棒吗?”
“是啊,是星星。”缇克曼努轻轻笑出了声,“这是你的星星,艾蕾。”
第38章
猊下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她回到乌鲁克境内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是心中藏了许多忧愁的秘密。西杜丽为她递上羊毛毯和热茶时,她只是微微一笑,而那笑容很快也消退了,像是涟漪散去后重新凝固了的水面。
由于她的表情太过完美,以至于让西杜丽分不清她是想要以这种沉默应对惶恐不安的红庙使者(后者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只被吓到的母鸡),还是真的满腹愁绪,所以疲于应对眼前的一切——显然,其他一同来迎接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死寂中回到了王宫。
“猊下还好吗?”
“猊下让我等茶水烧开变凉后再去找她。”西杜丽短暂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另外,你不必什么时候都扛着你的锄头……尤其是在厨房里,塔兰特,你会把灰尘和泥屑带进来的。”
塔兰特抓了抓头发——考虑到他的发际线,这是一个(某种意义上)非常危险的举动:“我也不想的,但最近老有奇怪的人跟在我身后,我一扭头,他们自己就逃走了……要说是监视,那他们隐匿自己的本事也太逊啦了,要说是暴徒,他们也没对我做什么。”
闻言,西杜丽心下一凛,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所以你就打算用一个锄头保护自己?”
“嘿,可不要小瞧我的锄头!”塔兰特像爱抚情人般摸了摸鹤嘴锄的握杆,“农务大臣的锄头就像是战士的宝剑,我相信它在关键时刻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当然,当然……”西杜丽一边有些敷衍地附和着,一边伸手摸了摸土陶锅的外壁,已经变温了,“希望你肩上扛着的棍子会保护好你的另一根棍子。”
“西、西杜丽?!”塔兰特发出了像是看到了老鼠的贵妇人会发出的尖叫,也许是知道这声音很不体面,他的脸因为羞赧而涨红了,“请你正经一点,辅佐官大人,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我感到很抱歉,农务大臣阁下。”西杜丽回答,“我真诚地祈祷那些人背后的主导者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比如说喜欢发际线靠后的男人之类的原因——觊觎您的美貌。”
“……你的口吻听起来一点诚意也没有,还把事情变得更可怕了。”塔兰特先是抱怨,随后又自顾自地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真是可怕,过去的男人们只需要担心便秘和痔疮,现在却要防止其他人觊觎自己的屁/眼,我不得不说,我们文明中体面的那部分正在消失。”
……他自我代入得还挺快。
“是啊,多么遗憾。”西杜丽掀开陶盖,将剩余的热气吹散,“我要去为猊下送茶了,关于那些跟踪你的人,我会禀告给猊……”
“没必要。”塔兰特突然打断了她,“不用去和猊下说这些,她最近已经很忙了……这种额外的小麻烦,我自己就能搞定。”
西杜丽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真的不需要向猊下求助?”
“真的不用,我自己就能搞定。”
“如果你搞不定呢?”她追问。
“那就由我的锄头搞定。”塔兰特拍了拍自己的鹤嘴锄,“那我先走了,你把茶盖合上,我怕走的时候把尘土抖进茶水里。”
说罢,乌鲁克的农务大臣就迈着小步子离开了,尽管身材微胖,他的步伐依然非常稳健,西杜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塔兰特竭力反对,西杜丽还是不太放心他的情况,
按照猊下之前所说的,他已经被卷入了长老会议的权力斗争中,派人来监视他的人究竟归属于哪位长老背后的家族,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这些都是未知数……
塔兰特很有才能,但政治并非他擅长的领域。
然而,有些出乎西杜丽预料的是——当猊下听到这些的时候,她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
“您知道?”西杜丽怔住了,“您知道跟踪塔兰特的是谁?”
“不错,我知道他们是谁。”猊下说,“我还知道有人今天在同僚惶恐不安的时候,还拿对方的老二开玩笑。”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这是因为……塔兰特当时把自己崩得很紧,我认为这样有助于缓解他的情绪,让他放松下来。”
“通过讲下流话?目的倒确实是达成了。”
“我知道这样有失体面,以后不会了。”西杜丽嚅嗫道,“这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对话,为何您会知道……”
“这里是库拉巴,西杜丽。”猊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王室的鸟儿们一年四季都会唱歌。”
她放下羽毛笔——尽管回来时面色不太好看,但猊下一抵达谒见室就开始审阅近些时日搁置的公务了,也侧面证明了她情况算不上太糟糕。
“塔兰特看到的是我派去的人。”猊下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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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跟踪塔兰特,还是刻意暴露自己的存在,都是我特地授意他们的——换句话说,是我有意让塔兰特知道他们的存在。”
“您希望借此引起塔兰特对敌人的警惕心?”
“这些人有三重作用。”猊下说,“其一,为了保护塔兰特,这也是那些人最基本的职能;其二,将长老们之间的争斗搅得更浑,除了吉斯长老和阿达鲁长老的人,突如其来地介入了第三方的势力,他们暴露在诸多势力眼下,但没有人知道这第三方是谁,于是所有知道这场内部争斗的人都有了嫌疑,长老会议内的联盟关系也不再那么稳固了;其三——也就是你刚刚说的,让塔兰特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处境。”
“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他的演技不太好。”猊下说,“另外,维持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可以给长老会议一个很好的暗示,因为我这段时间太忙,看上去不太会主动去关注这种事,而塔兰特……”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一个合适的形容。
“他是很容易被自己道德绑架的类型。”猊下继续道,“聪明、敏锐——但不太擅长向他人求助,更喜欢强迫自己去解决问题,因此也会出现一些致命的破绽。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因为不想被再次抛弃,所以尽可能地不给别人带去困扰……”
说着,猊下的声音愈来愈轻,目光却变得愈来愈深远,像是穿越了一条漫长的时空廊道,对上了某个人的眼睛。
西杜丽纠结了许久,才悄悄问道:“猊下?您还好吗?”
猊下回过神,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笑容:“没什么,只是……”
“想起了一个朋友。”
×××
埃列什基伽勒松开了鸟笼的铁丝门,但没有解开伊什塔尔身上的锁链。
后者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投来怨恨、扭曲的目光,反而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起初,她的声音很嘶哑,让人难以分辨那是低笑还是断断续续的轻咳,然而那笑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变成了像是指甲扣过粗糙金属面t一样的声音。
“你来啦,我亲爱的姐姐。”那阵笑声似乎让伊什塔尔有些力竭了,她依靠在鸟笼的铁丝上,尽管已经不笑了,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依然很骇人,“啊,这股被连接起来,仿佛彼此互为半身的感觉……真让人恶心。”
埃列什基伽勒充耳不闻:“缇克曼努的话,你听到了多少。”
“你听到了多少,我就听到了多少。”伊什塔尔咯咯笑道,“居然想把我的金星送给你,让你取代我什么的,不愧是人类的贤者,多么惊人的想法啊……狂妄又愚蠢。”
埃列什基伽勒嘴唇紧抿,没有回答。
“可惜有一点她没有料到,当她试图让我们两者互为表里、置换身份时,我们的一部分感知能力也会互通。”见她没有表达的欲望,伊什塔尔便兀自继续道,“多半是以为你不会出卖她吧,多么天真。”
“我的确不会出卖她。”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伊什塔尔嬉笑道,“毕竟……我的姐姐,你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容易满足的小女孩啊。”
埃列什基伽勒不由得有些恼火:“那也是她愿意给我的。”
“很可惜,现在那女人所有的计谋,都建立在一个信息差之上——也就是我和父神都无法联系到乌鲁克的这段时期。”伊什塔尔说,“只要我一回到埃安那,她所谋划的一切就都付诸东流了。”
“如果你还没有彻底疯掉,就不该那么笃定我会放你回去。”
“尽管恨我去吧,姐姐。”她微笑道,“还记得那女人对你说的插销理论吗?如果你不放我回去,埃安那就会变成死城,而乌/尔的守护神辛定会察觉到神权的空缺,妄图夺取我的权柄……仅以库拉巴的兵力,可不足以抵挡乌/尔的大军啊。”
埃列什基伽勒再一次沉默了。
伊什塔尔抬起手,虽然身上像死刑犯一样缠满了沉重的锁链,她看起来依然泰然自若:“解开它们吧,姐姐。”
埃列什基伽勒没有反应,半晌过去,才终于俯身捡起了一截锁链。
“所以无论我放不放你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吗?”她问。
“不那么一样,但都不会是你喜欢的结果。”伊什塔尔有些嘲弄地说道,“虽然你这段时间使我蒙受了羞辱,但是……毕竟你能让我看见那女人满盘皆输时的可悲模样。在冥府的这段遭遇,我可以不向父神哭诉。”
听完她的话,埃列什基伽勒闭上眼睛,长长地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几乎拧干了她的肺腑。
“我不认为如此,伊什塔尔。”她说,“如果我不在乎前面的两种结果,就有可能出现一个新结果,一个我喜欢的结果。”
说完,还没等伊什塔尔反应过来,埃列什基伽勒猛地扯了一下锁链,把伊什塔尔的上半身提了起来,后者痛苦地捂住了脖子——她终于笑不出来了,而是露出了那种她所熟悉的、怨恨又扭曲的目光。
“金星之女,我的妹妹伊什塔尔啊,我以死亡国度统治者的身份,向你定下禁制。”她说,“一旦你离开我的国度,如果你将在冥府的所见所闻透露出去,如果你妄图对人类的贤者不利,每一份你加诸她和乌鲁克人民的伤害,最终都会返回己身,你的神权将会被相重合的其他神明分食,你的罪将会使金星的光芒褪色,当金星彻底熄灭之日,你将坠入冥府的最深处,日日夜夜被深渊里的磷火焚烧。”
“你……疯了……”伊什塔尔喉咙里发出那种像是被火烧到的小猫一样的抽气声,尖利的指甲抠在她的手腕上,但埃列什基伽勒并不在意,“你知道缇克曼努……要做什么吗?她要彻底断绝神代……杀死所有的神明,你、我、父神……”
因为喘不上气,她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虚弱:“你要为了她……背叛诸神吗?为了一个人类……你要……背叛你的同族吗……?”
“同族。”埃列什基伽勒低声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这句话。”
她松开手,任由伊什塔尔的身体摔在了地上——对方甚至来不及呼痛,只是本能地撕扯着脖子上的锁链。
“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被下放到了冥府。”埃列什基伽勒说,“和你不同——和你们这些在天国生活的神明们不同,自我有记忆以来,整个世界就是黑暗而荒芜的,唯一的光亮就是冰冷的磷火,唯一的声音就是亡灵们的哭声。”
“说不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你们生活在光明下,我生活在黑暗中;你们的生活是欢声笑语,我的生活是死亡与责任;你们被自己的信徒环绕着,安然享受他们的奉承与敬爱,而我只能在冥府独自度过孤独的时光,除了那些偶尔光临冥府,想要请求我网开一面的人,唯一能说话的对象是用亡灵的灰烬拼凑而成的。”
“只有她不一样。”她轻声道,“只有她对我说''你对我而言是特殊的存在'',她说''你不会失去什么,只会得到更多''……她还说,要给我一颗星星。”
埃列什基伽勒缓步离开了鸟笼,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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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磷火的冷光一闪而过,幻化成了一把青色的门锁。
铁丝细长的阴影落在了伊什塔尔脸上。
“神代断绝了……”伊什塔尔哑声道,“你自己……也会死……”
“没关系。”
“你真的……疯了……”她不断地摇头,“为了缇克曼努……你居然……要当诸神中的叛徒……”
“当你们生活在幸福中的时候,从来没有谁想到过我,现在却要质问我:你要背叛自己的同族吗?”她摇了摇头,“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好人死后应该得到善终与永恒的宁静,坏人则因其生前的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伊什塔尔,人只能得到自己应得的东西,这就是你在我的国度应该遵守的规则。”
第39章
“埃安那不可能容忍那么长时间!”
红庙的来使站了起来,因为光影的关系,他看起来格外高大——这道影子曾令西杜丽心惊胆战,但现在她已经能平静地看待对方了——一只穿着漂亮衣服的绵羊。
“我有充分的理由质疑这些。”小胡子愤怒地说道,“事实上,猊下在这件事情中简直怠惰得可怕,她自称日夜兼程,却花了足足一个月才抵达库撒,最后更是一事无成地回来了。”
西杜丽看着他在窄小的房间里反复踱步,像一只被关在蒸笼里的老绵羊——由于哀悼之塔已经初具规模(至少从外观上看,它实在和上一座白庙相去甚远),猊下拒绝让埃安那的任何使者进入库拉巴,甚至不允许这些人驻扎得离城墙太近,以至于他们只能等待王室有空派使者光临他们的驿站。
“她已经浪费了两个月的时间,现在却要告诉我们,还要过两个月,伊什塔尔大人才能回到人世?”小胡子继续重复着西杜丽这几天已经听过不知道第几遍的话,“每晚一刻,就会有一株小麦在田地里枯死,每晚一天,埃安那的街头就会多出一具尸体,我们等不了两个月!”
事实上,内容不只有这些——埃列什基伽勒还要求乌鲁克向库撒提供一笔巨大的赔款,因为伊什塔尔的无理取闹耽误了她的工作,使库撒的百姓没能及时享受到守护神的庇佑。
即使库拉巴以商贸为交换(至少名义上如此),让神庙请求埃列什基伽勒免去了一部分,剩下的数额依然令人心惊胆战……当然,这并非王室需要操心的事,因为埃列什基伽勒点名了要红庙出这笔钱。
“对此,王室感到非常遗憾。”西杜丽说,“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王通过了朝政会议的提案,库拉巴会开放一部分粮仓用于赈灾……”
“安努在上!”对方尖锐的叫喊打断了她的话,他双手高举,像是在向天空中的某种存在呼喊,“伊什塔尔大人竟然被舍弃在了那冰冷的冥府,遭受埃列什基伽勒的折磨,猊下对此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吗?!”
尽管他的行为几乎可以称得上可笑,但西杜丽知道他是情真意切的。
因为失去了行省税权……哪怕名义上它仍归属于红庙,可那笔税款早就进了王室的金库。这个冬天,埃安那的贵族们都过得不太快活。
库拉巴的粮食只提供给平民,王什至为此特意任命了一位临时赈灾执行官,由他和几位财政会议的t大臣一同处理此事,整个分发粮食的流程都避开了红庙,就是为了防止红庙私下将粮食据为己有。
这种情况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红庙和贵族们才是伊什塔尔的宠儿。任何来自库拉巴的恩赏,都不可能越过他们赐予那些普通百姓。
“大人。”西杜丽选择了一个可以避开他名字的称呼,因为她根本不记得对方叫什么,“恕我直言,唆使伊什塔尔大人的是红庙的祭司,不提前告诉任何人就擅自离开红庙的是伊什塔尔大人自己,而这件事情之所以拖到现在都没能解决,也是因为红庙一开始迟迟不愿将伊什塔尔失踪的消息禀告给王室……说到底,这件事本就与库拉巴、与猊下无关。”
“猊下不知道?”小胡子冷笑一声,“只怕猊下的鸟儿们恨不得把巢都筑在红庙的大殿里。”
然而,他的两条手臂失去了力量,软软地垂了下来,砸在了桌子上。西杜丽并未被吓到,她从这沉重的声响中读出了对方的恐惧。
当猊下的灵魂仍常驻于冥府时,她也有过类似的感觉,那时的对方也是这么咄咄逼人,没人能料想到,有一天他们之间的地位会彻底互换。
“库拉巴愿意开放粮仓,仅仅是出于王的宽厚以及猊下的慈爱。”她完全略过了对方的嘲弄,继续道,“而且,猊下过去就数次为伊什塔尔大人擅离职守的事向埃安那一方提出谏言,最后都被长老会议抛之脑后,''我等本身就沐浴在伊什塔尔大人的荣光之下,所以这对埃安那而言也是甜蜜的负担''——如果我没记错,沙鲁金大人曾说过这样的话吧?”
然而这份甜蜜最终还是酿成了苦果……而且远比他们所能承受的更惨痛。
命运弄人,伊什塔尔想要成为那个通吃的赢家,于是离开了埃安那,可最后不仅没有得到任何东西,还让她的拥趸也变得一无所有。
西杜丽觑了一眼旁边正在滴水的陶罐,水面已经逐渐逼近了刻度线:“大人,之前定下的面谈时间已经快到了。无论您是自己决定要不要盖印章,或是要传书向埃安那的长老会议请命,又或是要等到埃安那举办公民大会投票之后再作结论——这些王室都不会干预,但你们最好尽快给出答复。”
小胡子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至少去掉禁酒令……这个冬天太冷了,没有酒的话,会有很多人冻死在这个凛冬的。”
“这不该成为让埃安那困扰的事。”西杜丽微笑道,“我们都知道酒是怎么来的,如果埃安那连粮食都不够,又怎么可能产酒呢?”
告别红庙的来使后,西杜丽没有急着回到王宫,而是先去了哀悼之塔的施工现场。
经过数月的建造,哀悼之塔的地下甬道已经彻底建造完毕,开始搭建地面以上的部分了。
为了保证方碑塔比例的准确性,每一块黏土砖的规格都是经过严格裁量的,每搭建好一层,施工就会暂停,让匠人在上面雕刻严密的纹样,然后由猊下亲自检查黏土砖上的雕纹,确定纹样没有问题后才会继续施工。
虽然工艺复杂了一些,但哀悼之塔的构造较为简单,在打下地基后,基本就是重复同样的过程,现在塔高已经积累到了需要使用起落架的程度。
西杜丽绕过一堆搁置在路边的黏土砖,又避开了一个盛满了水泥的木桶,即便如此,当她穿过施工地之后,衣摆上还是沾了一层厚厚的石灰,因为冬季潮湿的空气,逐渐变得像淤泥一样潮湿又粘稠。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两个月……当她穿行在方碑塔的时候,心中不禁忧虑,两个月之后,伊什塔尔就会回到乌鲁克,这座塔能够在两个月内完成吗?如果没有,猊下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种忧虑很快就在接下来的一幕中消弭了。
“疼疼疼疼疼——”躺在草垛上的基什王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轻一点啊,宰相大人,余感觉自己的皮都要被你扯掉了。”
“客观地说,您的皮确实被扯掉了。”猊下漠然地回答,“因为您一个月没有脱过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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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脚的皮肤已经和鞋子黏在一起了,如果不想脚上的皮肉都沤烂的话,您接下来最好对自己的脚小心一点。”
“好冷酷的回应哦。”基什王佯装出可怜的表情,“余的脚可是为了工作才变成这样的欸,姑且也算是工伤吧?宰相大人应该对余再温柔一点才对。”
“我并不认为您睡觉不脱鞋的问题与我有关。”
“还不是因为不脱鞋的话更方便。”基什王嘟囔道,“早上一睁眼就能开始工作了。”
“我很感激您的勤劳,但以后还是请脱鞋睡觉吧。”猊下将他的鞋搁在一边,开始用旁边的药水为他擦拭伤口,“这段时间不要让自己的脚沾到水,也不要穿皮质的鞋子,如果是草履鞋,不要穿会碰到伤口的款式。”
“那不就只有拖鞋了?”基什王说,“余才不要在冬天穿拖鞋,冷死了。”
“基什的冬天比乌鲁克寒冷很多。”猊下冷静地指出。
“不一样啦,基什的冬天才不会有这种寒风渗进皮肤里的感觉。”基什王抱怨道,“而且晒在外面的衣服也不会发霉……而且为什么乌鲁克冬天晒衣服会发霉啊?照理说只会结冰才对。”
猊下没有回答,目光越过基什王看向了她:“和红庙的使者商谈完了?”
“已经根据埃列什基伽勒大人的要求和库拉巴的支援方式向使者大人作了详细的解释,但目前还没有敲下印章。”西杜丽瞥了一眼基什王,“是否需要请阿苏过来替基什……替阿伽大人医治呢?”
“不用,他的自愈能力很强。”
闻言,基什王发出很大的哼声,赌气般地背过脸:“不要和余说话,余很难过!”
片刻过后,他似乎觉得这句话还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想法,又补充道:“一个满怀热诚的青年就这样被伤透了心!”
……虽然无论是口音还是措辞,基什王都没能成功融入乌鲁克,但他在搞笑方面的技艺确实是越来越精进了。
“望您好好休息。”猊下礼貌性地说道,“我和西杜丽就不打搅您了。”
基什王发出了小狗一样的哼哼声,但这就不是猊下需要操心的了。
回到王宫后,西杜丽照旧汇报了今天的情况,由于猊下的冥府之旅并不顺利,埃安那出现了一些躁动。
不过,塔木卡今日已经悄悄在埃安那的市井散布了王室会开放粮仓的消息,普通百姓们的焦躁被稍稍抚平了一些,而那些依然满腹怨气的神庙人员和贵族们……猊下不是很在意他们的感受。
“话说回来,真的不用派阿苏去为基什王治疗伤口吗?”西杜丽有些担忧,“伤口看上去有些惨烈呢……虽然他是敌国的王,但好歹也在库拉巴帮了不少忙,恩奇都大人和伊尔苏大人对他都十分赞赏。”
“没有必要。”猊下不置可否,“虽然血统已经很稀薄了,但他体内依然流着神明的血。对他而言,这种皮肉伤在一夜之间就能愈合。”
说罢,猊下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桌案。
“不过,这倒也提醒了我一件事。”猊下说,“让监工们注意工人们的工作时长,我不希望因为过分疲劳而出现人员死亡。”
“但是……”西杜丽踌躇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说道,“距离伊什塔尔大人的回归只剩下两个月了,如果不加紧工作的话,恐怕无法在这之前完工……而且,一旦伊什塔尔大人回到乌鲁克,恐怕哀悼之塔就再也无法完工了。”
基什王最近的过度劳作应该也与此有关……虽然不是乌鲁克人,但他将哀悼之塔的建成视为自己人生中的至高荣耀,如果在彻底完工之前就被伊什塔尔摧毁,对他而言恐怕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
“哀悼之塔会建成的……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完成它。”猊下说,“但这不代表我要牺牲这个国家的子民——为了达成自己的野望,而用他人的性命去堆砌自己通往成功的道路——西杜丽,无论多么宏伟的目标,都不能洗清这份罪孽。”
“怎么能说这是罪孽呢?”西杜丽的语气不禁急促起来,“而且这不仅是猊下的愿望,更是大家共同的心愿啊……”
“他们连这座塔建造的目的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心愿呢?”猊下低声道,“这次去冥府,我领会了一个道理——你擅自为他人设想的t道路,也许并非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也许等他们知道了建造这座塔的真实目的,就会对我产生前所未有的憎恨……也许最后不需要伊什塔尔从中作梗,他们自己就会把哀悼之塔推倒呢?”猊下顿了一下,“这倒是提醒我了,等伊什塔尔回来后,我会请求卢伽尔颁布限令,暂停库拉巴和埃安那的人员流通。”
西杜丽感觉喉咙发苦:“请别这么说……”
“别感到难过,西杜丽。各种情况我都已经设想过了,其中最糟糕的也不过是被百姓们用石头砸死而已——然而我又是不死之身。所以你看,并没有什么我不能处理的情况。”
“不会的,大家不会这么做的……”
“或许不会,但把希望寄托于命运可能会驶向一个美好的结局,未免也太可悲了。”猊下说,“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无论这个想法在这个时代能否受到认可,我都会坚持下去……也许很多年以后,当人们追溯过去时,会发现那些光辉灿烂的伟大故事,其实都是源自于这一天,因为我们在会议上决定了要脱离神明的庇佑,成为命运真正的主人。”
西杜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里满是苦涩。
“别露出那么难看的表情。”与她相反,猊下竟轻轻笑了起来,“虽然我们没有神明的力量,没有动物的矫健,没有昆虫那样的生存能力,但我们有比那更了不起的才能,所以没有必要难过——因为你出生于这样一个伟大的种族啊,只要给他们时间,在命运的关口,他们最后一定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第40章
两个月过得很快,在神明漫长的生命中,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当缇克曼努在红庙见到伊什塔尔时,对方看起来与过去一般无二,她的皮肤依然白皙、光洁,她的秀发如同涂抹了香膏一样柔顺,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那轻薄的衣料下是曼妙的、属于一个成熟女人的风流胴体……
然而,缇克曼努从她的微笑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她隐约能感觉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隐藏在那笑容之下。
“缇克曼努。”伊什塔尔靠近她,亲吻她的脸颊,黑色的发丝从她鼻尖拂过,缇克曼努发现她的发根处闻起来其实有一股灼烧似的焦苦,只是被更浓郁的花香掩盖了,“真高兴能够再见到您。”
她没有回吻对方,这样太假了:“许久不见,伊什塔尔大人,您仍如我记忆中那般美丽。”
“您这话真教我高兴。”伊什塔尔说,“拿两杯蜂蜜酒来,帕苏。”
守候在一旁的女祭司点头行礼,缇克曼努对她的脸没什么印象,也许是伊什塔尔新提拔的……无论如何,夏哈特没有跟在她身边,而且王室也没有接到伊什塔尔要选拔下一任巫女长的消息,那名美丽的少女显然已经失去了伊什塔尔的宠爱。
“我带走了红庙中的一部分祭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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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大部分在她们袒露自己的罪恶后被赐予了死亡——当然,以一种体面的形式,她们毕竟是侍奉神明之人——还有一部分还活着,并且手脚健全,容貌也没有受损,听说您还没有补充红庙的人手,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将她们送回来。”
“我的好大人,您真是体贴。”伊什塔尔以一种她从未听闻过的温顺口吻说道,“但是不必了,我已经对过去那些团花锦簇的日子有些厌倦了,现在的这些孩子们很好,纯真而甜美,我身边需要这样的人儿。”
缇克曼努直视她的双眼:“看来冥府一行,让您的心性改变了许多。”
“人总是在各种感悟中成长,神明也是如此。”伊什塔尔举起酒杯,金色的蜂蜜酒泛出粼粼波光,她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让人分不清是那双眼睛照亮了美酒,还是酒杯中盛着的光照亮了那双眼睛,“希望这种改变能令您满意,我的好大人。”
把匕首藏在微笑下可不会令人满意……但缇克曼努只是回以一个微笑,看着她将蜂蜜酒一饮而尽。
短暂地闲聊了一阵后,缇克曼努就要返回库拉巴了。
此时已经临近入夜,埃安那被一片昏暗的血色笼罩,尽管冬季已经过去了,冻土上依然覆盖着一层冰霜。各户人家在家门前升起炊烟,锅炉里散发出的热气化作白雾飘散在空气中,不过多久就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了,但柴火涩苦的烟火味依然在无声弥漫。
缇克曼努看见一个年幼的男孩赤脚站在水渠边,想要在稍微潮湿一些的泥土中挖几只蚯蚓去钓鱼,但木锹凿在土地上时发出了硬物相撞的声音。
她就这么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双脚,再看着他因为寒冷而愈发笨拙的双手,直到队伍在街角拐弯,那个男孩的身影消失无踪前,他也只是在地面上留了几道印子。
伊什塔尔的归来,意味着这片土地已经重新焕发生机,而且昨日的埃安那已经下了第一场春雨,照理说马上就能迎来播春种的日子了,但只看眼前的光景,实在不像是万物即将复苏的样子。
库拉巴的第一场春雨虽然还没有来,情况看起来反倒比埃安那好上许多……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了,即使下了春雨,大部分库拉巴的百姓还是不能回去播种耕作。
如今哀悼之塔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只要将方碑封顶——也就是说再过一周,这座塔就算真正竣工了,接下来正是最关键的时刻,王宫会根据一户人家的损失给予一定的补贴,但务农方面的工作必须暂时搁置,或者由家中的妻儿完成。
回到库拉巴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前往谒见室和吉尔伽美什共进晚膳。
在穿过外庭院的廊道时,她稍微抬头就能看到王宫后方高耸的方碑塔。
为了在启动后方便查看玛那的走向,塔身被涂成了黑色,经由几个月的风吹日晒,略微风化变成了深蓝,如同褪色了的墨水。每每临近入夜,塔身与黑暗融为一体,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庞然事物投射在这片大地上的影子。
唯一不同(且突兀)的部分在塔的顶端——由于哀悼之塔内部中空,又没有设计排水系统,为了防止塔身内部积水,施工完毕后,塔顶必须用一块巨大的油布盖住,防止漏雨。
这件事基本由恩奇都负责,不仅因为他能在空中行动自如,也因为他本人很喜欢做这件事——按照他的原话,这像是在“给黑塔戴一顶小帽子”。
当缇克曼努走进谒见室时,吉尔伽美什已经在餐桌边坐定了。听见推门声后,他掀了掀眼皮,示意她坐到餐桌的另一端。
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在一起用膳了,但落座后的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仿佛他们上一次一起坐在餐桌边不过是昨天发生的事。
吉尔伽美什今天在餐桌上显得格外安静,神情中充满了疲惫,自从哀悼之塔的建造计划正式开工,他要处理的泥板就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越是接近收尾,工作便越是繁忙,如今还没有猝死在办公桌前,多半还得感谢体内的神明之血。
缇克曼努并不感到同情,因为这更像是吉尔伽美什登基数年来一直惰于处理政务的现世报……不过据她所知,对方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有睡觉了,虽然只要生带尚存,灵魂就能回归肉/体,但在这种关键节点,这类麻烦的突发事件还是尽量避免一下比较好。
“卢伽尔。”她真诚地建议道,“在政务繁忙的时候,我建议您可以取消用膳的必要仪式,好挤出一些闲碎的时间用以补眠。”
吉尔伽美什试图打起精神,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本王才不要坐在办公桌前吃饭,那股火烤的味道会让本王觉得像在吃泥板。”
“至少您可以不用等到我来才用膳……”
“愚蠢。如果不是和你一起,那这种繁琐的过程还有什么意思?本王干脆去桌边吃泥板好了。”他回答,“罢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关心就先免了吧。今天埃安那一行,你感觉如何?”
“她变了不少。”缇克曼努说得很简略,但她知道对方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变蠢了?还是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
“变得更危险了。”她说,“过去的伊什塔尔将匕首挂在腰间,让所有人都能看到,现在她的匕首藏在微笑下…t…看上去没有威胁,但当她亲吻你时,刀锋会割掉你的舌头。”
闻言,吉尔伽美什脸上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一些不会让本王恶心的类比来向本王解释一件事?”
“万分抱歉。”缇克曼努没什么诚意地回答,“可无论用什么例子,本质都是一样的。卢伽尔,现在的伊什塔尔比以前更难对付,所以您最好收回轻蔑的心思。就像过去我对您说的那样,伊什塔尔是一个贪婪的女人,但没有比把她当作蠢货更蠢的想法了。”
他嗤笑一声:“这算什么?过来人的经验?”
“确实是过来人的经验,但不是我的。”人活了太久就会有这种坏处——总能从某件发生在眼前的事中窥见过去的影子,“事实上,我确实知道一位女神,对自己非常自信,对权力有着旺盛的热情,曾经拥有至高的地位,享受万千信徒的膜拜,镇守着一个强大的国家——但因为一些原因,她的力量不可避免地流失了,其他的神明逐渐取代了她的位置,而且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她无法直接从任何神明那里得到帮助,而她的衰弱本身又是不可逆转的命运……”
吉尔伽美什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宁胡尔萨格。”
“不错,宁胡尔萨格。”缇克曼努点了点头,“所以,如果您想抢先一步了解自己的敌人,不妨去和阿伽大人谈一谈。”
吉尔伽美什冷哼:“等他把自己身上的跳蚤洗干净了再说吧。”
“不过除了伊什塔尔之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困扰。”缇克曼努揉了揉眉角,“伊什塔尔已经回到红庙三天了,埃安那的冻土还是没有化解,虽然野草又开始生长了,但这点生机对一座城市而言还远远不够。”
女神的回归未能立刻驱散冬季的阴霾,说明伊什塔尔对埃安那的影响在下降,导致她的神权没能在第一时间对埃安那产生影响……但这无法解释埃安那的第一场春雨为何来得比库拉巴更早。
“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可能,伊什塔尔和埃安那之间的联结被削弱,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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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什塔尔过久的离开导致百姓的信仰之心降低了,外加库拉巴提供长期的救济粮,这种感激之情使得一部分百姓的信仰转嫁到了王室。”她轻轻点着桌面,“第二种可能——也是最直接的,伊什塔尔的神力受损了。”
“这两者听起来并不互斥。”
“您说得很对,可能是两种原因共同发挥影响的结果。”缇克曼努说,“今天伊什塔尔靠近我时,我从她的发根闻到了一股烧焦的苦味,很像是磷火燃烧的味道。”
“你是说,埃列什基伽勒对她下了什么禁制?”
“也许吧。”
“哼,你干脆把''肯定''两个字写在脸上好了,以那个女人的性格,回来之后居然没有大闹一场,本来就是这世上最诡异的事了。”吉尔伽美什的语气有些复杂,“虽然本王对埃列什基伽勒没什么多余的好感,不过……她对你可真是够情深义重的,从某种意义上,本王就勉强地认同她一下好了。”
“好的,要让书吏讲这些话记入起居注里吗?”
“愚、愚蠢!这种话单独写下来不就显得本王像败犬一样了吗?是本王认同了她,不要搞得本王在她面前产生了什么败退感一样。”吉尔伽美什说,“说回正题,刚才的话你还没有说完吧?”
“是的,虽然伊什塔尔的影响力衰退了,但昨日埃安那迎来了第一场春雨,比库拉巴更早。”缇克曼努说,“大地尚未复苏,春雨却已经落下了,这种情况照理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
“前几天,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又传了新的泥板回来。”吉尔伽美什说,“这一次,他们还特意附加了亚美尼亚附近的融雪情况,你有看过吗?”
缇克曼努摇了摇头。
“本王就先不把泥板原件拿过来了,直接跟你说结果吧——根据亚美尼亚和库尔德斯坦山脉的融雪情况,以及雪线下降的时间,今年北方冬季的雨天应该会比往年更频繁。”吉尔伽美什的声音愈来愈沉,“然而,根据你的鸟儿们传回来的消息,今年南方的降雨量明显比北方更多。”
“南方的降雨比北方更多?”她有些惊愕。
“你没听错。”吉尔伽美什颔首,“事实上,今年北方的降雨量比往年都要少。”
虽然都位于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南部的气候却并不相同。
两河南部地势较低,而且两河的距离相对较近,降雨量比较少,冬季尤其如此;两河北部河岸地势较高,两河的距离比较远,降雨量也更多,这也是南方国家的灌溉系统总体上比北方发展得更先进的原因,因为前者比后者更依赖灌溉耕作。
“如果发生了常理所不能解释的现象……”吉尔伽美什轻声道,“也只有''神权干涉''这一种可能了吧?”
“将北方的降雨挪用到了南方吗……?”缇克曼努沉吟片刻,“春雨的化身,拉伽什的守护神尼努尔塔……”
“还有恩利尔,尼普尔肯定也在里面掺了一脚。”吉尔伽美什说,“没有他的允许,以尼努尔塔的性格,不可能越界做这种事——可笑至极,真不知道这种家伙是怎么拥有战神神权的。”
“虽然白庙被损毁,但您作为安努的人间代行者,恩利尔的力量应该没办法那么轻易入侵库拉巴才对。”
“他们当然没有''进来''。”吉尔伽美什意有所指,“但他们应该感知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而且随着哀悼之塔越建越高,他们更加确定了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正在库拉巴上演……”
缇克曼努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但他们还不确定库拉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哀悼之塔的作用。”
“不错。”
“……所以是为了从乌鲁克的这次动荡中分一杯羹吗。”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老样子呢。”同族陷入窘境,第一反应却是想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
“有什么好奇怪的?”吉尔伽美什颇为嘲弄地说道,“说到底,除了力量和永葆年轻,他们和那些坐在长老会议厅里的老东西有什么区别?”
“我不否认您的说法。”缇克曼努说,“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拥有强大的力量。距离哀悼之塔建成约摸还有一周的时间,我们也要至少再维持一周的表面和平,伊什塔尔的存在已经是一个隐患了,有太多外部力量参与进来,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吉尔伽美什笑了一声:“害怕了吗?”
“还不到那种程度。”缇克曼努垂下目光,烛火映在铁制的刀叉上,让她回想起了饮下蜂蜜酒时伊什塔尔闪动的眼睛,“我只是在想……也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反而需要得到更多的反应。”
“比如说?”
“很遗憾,卢伽尔,连我也不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缇克曼努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吓人,她知道这不是某种无端的恐慌,而是某种更庞然的意志力在向她传递信息,“但我有一种预感,它已经很近了。”
晚膳结束后,吉尔伽美什彻底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缇克曼努及时阻止了他第三次去喝那个已经空了的金杯。
“卢伽尔,我想您应该去休息一会儿。”
“本王知道,而且正要去做。”吉尔伽美什的声音愈来愈轻,“不要催本王……做任何事……”
于是缇克曼努就看着这个困到连眼睛也睁不开的人,跟她同步跨过了谒见室的门槛,跟她走了同一条廊道,跟她推开同一间寝居的房门……然后躺在了她的床上,仿佛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样理所当然。
“……从某些事情上真是无法感觉到您的''神志不清''呢,卢伽尔。”
“啰嗦。”吉尔伽美什半眯着眼睛,拍了拍另外小半边的床,“快点上来。”
缇克曼努叹了口气,但终究没再抗拒(好像她反抗了就会有用一样),在吉尔伽美什身边躺下了。
当她还听着自己脉搏的声音时,背后的呼吸声就已经变得轻柔而绵长……吉尔伽美什这次的确是累了。
子夜,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库拉巴的第一场春雨终于降临了。
就在这时,缇克曼努在漆黑中听到了芦苇帘被卷起来的声音,对方的动作很轻,那窣窣的摩擦声几乎被淹没在雨声中,但越过窗框时木板的吱呀一声还是出卖了他。
正当她如有所感时,t一个温暖的、柔软的身体猝不及防地挤到了床上,对方冰凉的发丝落在她的臂膀间。
这动静当然吵醒了吉尔伽美什,她听见了背后传来的抱怨:“明天早上告诉伊尔苏,如果他一周之内没有打造好一张新床,本王就罚他这个月只能喝刷锅水。”
然而这个惩罚他从上个月就开始说了,到现在似乎也没有落实的想法。
来者说:“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挤在一起睡也很开心,动物们也会窝在一起睡觉呢。”
“正常来说,人类应该在自己的床上睡觉,恩奇都。”
“可人类也会在自己喜欢的人床上睡觉吧?”恩奇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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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木卡告诉我的。”
“……”明天她就要把塔木卡发配到尼普尔去。
“而且外面正下雨呢。”神奇的是,在对方的呢喃轻语下,她竟真的萌生出了些许倦意,“这种时候可是很容易着凉的,如果我不在的话,缇克曼努晚上踢被子了该怎么办?”
“我说过很多遍了……”她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那些话还是从她喉咙里流淌出去,“我晚上不会踢被子……”
雨声轻了下去,恩奇都的安抚声和吉尔伽美什的呼吸声也轻了下去,周围一切都离她远去了。
她从现实中被剥离出去了,而梦境和现实中一样漆黑。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某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很难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因为它听起来像是属于某一个人,又好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同时对她说话。
她感到茫然:“如果我被火焰烧到了,会发生什么?”
“不要让火焰烧到你。”对方只是如此重复,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叹息,“不焚之女,不要让火焰烧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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