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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亲吻
更深露重,山林中蒙上一层雾气。
青年突然顿住脚步,他看见不远处树干后露出的青色裙角,以及垂下的一截皓腕。
谢洵木然上前,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少女禁闭的眼睫浓密纤长?,白皙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呼吸声清浅微弱。
她?的唇角和?下巴上尽是蜿蜒的血迹。
谢洵的动作再无法保持冷静,他焦急地去撕下那截最干净的衣袖,尝试去擦拭那道血痕。
然而血迹早已干涸,凝在?少女的脸颊上,狼狈极了。
青年指尖颤抖的厉害,似乎是感知到脸上冰冷的温度,昏迷的元妤仪缩了缩身子,一弯细眉愈发皱紧。
谢洵连忙缩回手,将她?极尽轻柔地抱起来。
“殿下?”他唤了一声。
少女只是颤了颤眼睫,却并未苏醒。
谢洵将人打横抱起,正要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时,却听?见一些刻意压低,并向这边靠近的脚步声。
没有火把的亮光。
五六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青年心中?有了猜测,下意识将怀中?的少女抱得更紧一些,手上蓄力朝着反方向将那根熄灭的火把扔了出去。
“在?那儿,追!”
谢洵却果断抱着人躲起来,借着高大茂密的树丛遮掩行踪,他脑中?勾勒着那幅天峡山地图。
很明显,哪怕他斩了给江长?丘出谋划策的幕僚,又出言警告,但给沈清传话终归是晚了半步,江长?丘还?是动了杀招。
想要重回山脚是不可能的了。
每一个?人都可能想要置他们于死地。
若只有他自己,或许还?能不顾性命去拼一拼,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公主?,便绝不可能带着殿下去冒险。
为今之计,只能躲开那群刺客。
谢洵心中?已经定了主?意,借着月光看清元妤仪涨红的面庞,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两只手还?抱着她?的身子,青年现在?也?顾及不了那些男女大防,垂眸去贴了贴少女的额头,果然已经发热。
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
她?需要好?好?休息。
谢洵脑海中?循环着那些交错重叠的路径,山谷河道,突然心中?电光火石般的一转。
他方才只想着天峡山内,关心则乱,却忘了结合着周围的村落考虑。
离兖州城西天峡山最近的村子——
是渚乡。
青年眼中?一亮,毫不犹豫地朝着西北角走去,虽说十年封山,可旧路是封不完的。
何况只要有人,就会有路。
山中?的雾气蒙蒙,脚下的土壤潮湿,缩在?谢洵怀中?的少女意识模糊,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妄图攫取那一点余温。
谢洵的手不经意碰到她?垂下的手腕,感知到那一抹冰凉,心中?闪过?一分锐痛。
正要停步时,抬眼又看见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山洞,洞口堆满乱石,杂草没过?脚踝,显然人迹罕至。
谢洵将她?放下,又在?山洞中?平坦些的石块上铺好?干草,这才将人挪到干草上靠着。
他脱下身上的鸦青直裰,给元妤仪披上,目光落在?衣袍上沾到的血时,动作一顿。
若她?醒着,恐怕不喜欢脏了的外衫。
她?最好?美了。
然而将人放下还?没一刻,谢洵正要生火替她?暖暖身子时,又听?到山洞外的几道人声。
“东南方向找了吗?”
“找了,没有,秦宿他们转道去了西北边的河道,过?去的时候老瞿他们的尸体都凉了。”
“一个?女子,一个?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杀了老瞿他们,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在??”
两人沉默稍顷,正要和?其他人汇合提醒这个?发现时,其中?一个?似乎注意到不远处的山洞,随口道:“怎么还?有个?山洞?”
另一个?闻言却声音凝重,催促道:“不好?,快过?去看看!若是坏了大人的事就不好?了!”
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谢洵随手掷出一把石子,外面的两人立即挥剑去挡。
谢洵抽刀攻到他们面前,身形之快,二人根本来不及格挡,便被他划伤手臂。
但这两人的身手明显比最初那两个?黑衣刺客的更好?些,伤了手臂也?能勉强过?招。
其中?那个?发现山洞的死士正要发射信号弹时,谢洵径直扔刀插进他喉咙,穿透脖颈。
另一个?实力不敌,一轮缠斗之后也?被青年抹了脖子,鲜血如?注涌出。
然而谢洵的身体情?况也?不甚乐观。
他连日来未曾休息好?,分析安排兖州赈灾事宜,又要暗中?搜查江长?丘等人的贪污罪证,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过?强弩之末。
能攻退两波刺客,已是强撑。
但还?有人等着他。
谢洵强撑着站起身,走到两个?黑衣人面前,抽出插在?他们脖子里的短刀,将上面的血迹在?他们衣服上草草擦了擦。
今日杀了多少人,谢洵已经记不清了。
元妤仪的失踪,就像带走了最后一把拴住他理智思维的钥匙,那些嗜血的疯狂欲望喷薄而出。
在?没找到元妤仪时,谢洵甚至想过?,若她?当真?遭遇不幸,那他便将所有与此事有嫌疑的人通通杀掉为她?陪葬。
他和?她?一起死。
死后再做夫妻。
走了几步,谢洵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小腹处的疼痛,他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了一手的血。
青年无奈地勾了勾干裂的唇角,他现在?已经迟钝到如?此地步了吗,连何时受的伤都不清楚。
鲜血顺着被捅了一刀的小腹处流出,沾红他单薄的中?衣,这样的伤势太过?明显。
谢洵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从?那两具尸体身上又撕下一片黑色衣角。
青年倚着身旁的树干艰难站着,伸手把那片衣角牢牢系在?伤口处,充当纱布。
粗糙的衣服勒进翻出的血肉,痛意钻心,直达天灵盖,吞噬着谢衡璋所剩不多的意识。
牙齿咬破舌尖,谢洵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捂住小腹向不远处的山洞靠近。
分明是很短的一段路,可现在?走起来却仿佛隔了一条天堑,宛如?踩在?刀尖上,步步流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到山洞。
看到始终安安稳稳靠在?石壁上的少女,谢洵这才松了口气,他扶着石壁,突然动作一顿,喷出一口血,呼吸声紊乱。
不远处的元妤仪似有察觉,眉尖微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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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洵吐出嘴里铁锈般的血,掏出袖中?的火折子,堆起几根柴火。
温暖的火光照着少女白皙明艳的脸庞,谢洵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动作极轻地按压着几个?安神静心的穴道。
少女蹙紧的眉尖果然缓缓舒展,不知昏迷时想到什么,紧绷着的脊背也?放松了些。
谢洵此时庆幸这几日忙着处理赈灾,他腰间挂着的水囊还?没来得及摘,他摘下水囊凑在?火边烤着,想要温一温。
然而下一刻又开始为难。
元妤仪虽说现在?情?绪放松,但意识模糊,谢洵将水囊凑到她?嘴边,她?也?只是浅浅喝一些,皱着眉吐出刚咽下的水。
平日里乖巧的姑娘,倔起来却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谢洵第三次替她?擦干净沿着唇角流下的水,混着那些干涸的血迹,姿态靡丽。
这是给她?喝的水,可现在?元妤仪喝一口吐一口,反倒成了擦血的水。
谢洵的目光落在?少女苍白的唇瓣上,眼底闪过?一丝为难,元妤仪现在?发着热,除却生火维持体温,更需要喝些水。
谢洵想到母亲曾经劝他喝药的话,哑声劝道:“殿下,喝些水,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但元妤仪现在?脑海中?昏昏沉沉,眼皮沉重,根本不能应和?他。
她?鼻端嗅到一股熟悉清淡的白檀香,虽然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但还?是下意识向那个?人靠过?去。
看着疲惫的少女,谢洵也?没有办法,并未阻挡她?靠近的动作,只是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稍微降了一些,但依旧无济于事。
不信邪地又重复两次后,谢洵最终放弃了靠她?自己喝水的想法,低头凝视着肩头的人。
少女垂下的眼睫宛如?蝶翼,两腮浮起一抹红,秀眉凤目,纤秀精致的鼻梁,饶是现在?这般狼狈,但唇形同样漂亮。
谢洵怔然伸手,拂开落在?她?颊边的一缕乌黑发丝。
混乱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成婚时,她?移开金丝团扇,露出那张明艳从?容的脸,含笑看着他唤了一句“郎君。”
谢二公子那时仍心有不屑。
一具皮囊,无论再美又能如?何?百年之后无非一捧黄土。
可就是这个?曾经被他弃如?敝屣的人,逐渐占满了他的整颗心。
谢洵低头,贴住她?滚烫的额头。
他多希望此时元妤仪能醒过?来,只要她?好?好?的,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沉默了半刻,谢洵收起过?往的思绪,看着少女微颤的神情?下定主?意。
他一直知道元妤仪的美。
正如?他明白她?心地善良,不被世间礼教所累,正如?他知道她?在?乎亲情?友谊,在?乎每一个?对她?好?的人,也?同样在?乎这天下的百姓。
“元妤仪,别不要我。”
清隽出尘的年轻郎君饮下水囊中?所剩不多的水,轻叹一声,从?未如?此逾矩。
吻技青涩,他只迷蒙地去舔她?干涩的唇瓣,元妤仪下意识张开嘴,谢洵轻轻咬住她?的下唇,将水尽数渡给她?。
元妤仪还?想往外吐,双手抵在?他胸膛,脸上浮现一丝迷乱,鼻端的白檀香很安心,纠结一瞬不再挣扎,反而往上抱紧他脖颈。
谢洵半睁着眼眸望着她?,眼底带着点同样的迷蒙,趁势将抵在?唇边的水又推回去,舌尖相触,激起怀中?人皮肤上浅浅的战栗。
小腹处的鲜血味和?唇齿间的幽香混杂。
洞口处灌进一阵风,火光摇摇晃晃。
两个?人紧贴的身影被放大投射在?石壁上,元妤仪觉得冷,下意识往青年怀中?靠近,哪怕他身上其实算不上热。
可总觉得安心。
谢洵察觉到她?的动作,扶住少女乏力的半边身子,又将水含在?嘴里,亲口渡给她?。
十指交握,石壁上的吻不断加深缠绵。
第42章亏欠
如此重复不知多久,水囊逐渐变空。
谢洵往后挪了挪身子?,贴在冰凉的石壁上,看着呼吸匀称平稳的少女,她的唇瓣沾上水渍,饱满莹润。
青年缓缓站起身,将外?袍垫在元妤仪身后,又替她擦干净额头上沁出的汗。
做完这?一切,谢洵猛的倒吸一口凉气,右手撑在石壁上,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小腹上的伤口又裂开了,那截衣带牢牢地勒着他模糊的血肉,开始往外?渗血。
他伸手正?要将那截衣带拆开再重新系紧时,山洞外?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杀了吗,怎么还有人?
青年的眼?眸半眯,闪过危险的神情,他没?心思再管腹部的血,撑住身子?往外?走,随着血不断渗出,他的呼吸也越来越乱。
几乎就在谢洵艰难抽出短刀的同一时间,外?面的人露出半边身子?好奇地看了看。
是个少年,还是熟人。
吴佑承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几步跑过来,沉声唤了句,“谢大人,您怎么在这??”
谢洵看清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心中绷着的一根弦倏然放松,咽喉里?含着的血猛的喷出来。
他的声音像是破了的玉,嘶哑沉重,手中紧握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去?救殿下……”
吴佑承顺着他关切的视线去?看,果然看到浅浅火光中倚着石壁的少女。
然而?谢洵紧绷的心绪消散,整个人也恍若一个破败的人偶,面色灰败,沉重的眼?皮耷拉着。
“褀为,快给他止血!”
吴佑承身后响起一道破锣般的男声,尖锐刺耳,可少年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闻言立即伸手去?拆他已经被鲜血浸湿的旧衣带。
怎么还有第二个人?
谢洵心头闪过一丝疑惑,可是眼?前却不断浮现重影,看不清脸,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吴佑承唤了句,“老师。”
青年的生机像被这?黑夜一点点啃噬。
但他不安的心情却缓解许多,能教出吴佑承这?样念青却豁达的学生,这?位老师必然也是人中龙凤。
君子?不趁人之危,殿下安全了。
谢洵的眼?缓缓闭上。
—
日光西斜,天边染着一大片火烧云。
元妤仪醒来后,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一愣,太阳穴和后脑勺的麻木痛感?又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木屋,透过窗子?,能看到小院中晒着草药和野菜的竹篾,篱笆上随处长着野花野草,简朴却颇有意趣。
元妤仪垂下眼?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先?那身已经在逃跑的过程中被勾破,现在换成了一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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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不合身的麻布长裙。
这?似乎是间正?房,干净整洁却没?有放置镜子?,元妤仪站起身,正?好看见那张木凳上放着的珠钗。
院中忽然响起竹筐落地的声音,元妤仪将珠钗握在掌心,循声望去?,正?和少年对?上视线。
吴佑承也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见她醒了,眼?眸一亮,恭恭敬敬地行礼。
“殿下万安。”
元妤仪还从未见过他这?般轻松的模样,想来是千里?迢迢归家,见到家中寡母和恩师都身体健康,未受此?次旱灾波及,放了心,便示意他不必行礼,招手唤人进屋。
“吴贡生,本?宫怎么会在这?儿?”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反应过来公主当时还昏着,自然不记得?昨晚的事。
“草民和老师昨日进山时,正?巧便碰见了您和谢大人,您发热昏迷,谢大人也受了伤,若延误医治,恐怕失血过多,有性命之忧。”
元妤仪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明白过来,昨夜多亏吴佑承救下她和……
元妤仪的思绪怔愣一瞬,脸上蒙上一层不确信,难道她昨夜听到唤她的声音,都是真的吗?
少女嗓音微涩,“谢衡璋在哪儿?”
吴佑承与谢洵的交往不深,也不知道他的小字,但看到公主脸上担忧的神情,也猜到一二。
只是,谢大人的情况……不甚乐观。
他年纪小,藏不住事,利落的眉头几乎皱成一团。
元妤仪见他神情纠结,一颗心揪了起来,站起身催促道:“你?刚才说谢大人受伤了?”
吴佑承想到刚才顺嘴交代了个遍的事情,知道瞒不住,只好让开路,低声道:“殿下请随我来。”
院子?不大,吴佑承推开东厢房的门,却有些惊讶地说道:“老师,您还没?去?休息吗?”
他原以为严老师将谢大人安置在这?间屋子?后就离开了,没?想到现在还在这?儿守着。
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老师素来淡泊名利,又与人为善,吴佑承没?想太多。
他转身朝刚进屋的元妤仪介绍道:“殿下,这?是恩师,这?里?就是恩师的居所,至于您的衣服是托了我娘来换的。”
元妤仪闻言微微颔首,她已经大致明白了昨夜的事情,可见到坐在窗下木凳上的男人,眼?里?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错愕。
日光斜斜地洒在这?人肩头,却并?未染上几分潇洒落拓的气息,反而?更加狰狞。
元妤仪垂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捏紧。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左半张脸像是被剥下一层皮,露出嫩粉皮肉,右半张脸则爬满了各种伤疤,压根辨不出一分本?来的相貌。
面目狰狞,举止从容。
这?人身上的两种特质太过矛盾,元妤仪一时竟猜不透他的年纪。
男人将手中的书册放在一旁,没?有错过元妤仪细微的表情,但他的情绪却没?有任何波澜,更没?有不悦,礼数十分周全。
“草民严六,拜见公主。”
声音一落,元妤仪的眼?睫颤了颤。
嘶哑尖利的声音,像指甲刻意在石块上摩擦划过,发出阵阵嗡鸣,莫说好听了,恐怕连正?常的嗓音都算不上。
“严先?生不必多礼,是本?宫和驸马应当谢谢您和吴贡生,出手相救。”
元妤仪朝他微微福身,还了个礼。
吴佑承立马上前,扶着言先?生起来。
“靖阳冒昧一问,先?生可是有腿疾么?”元妤仪注意到他明显迟钝的动作,又道。
“先?生可以跟佑承一同前往上京,那里?名医无数,或许能医治您的腿疾。”
吴佑承眼?底闪过一丝期待,转瞬即逝,脸上露出一份为难,解释道:“我老师他……”
严先?生扯了扯嘴角,脸上褶皱的皮肤和伤疤一起抖动,无比诡异。
可他的语调却是温和的,听不出什么喜怒,“草民多谢公主好意,只是左腿已成痼疾,在下亦通医道,清楚这?条腿已经废了。”
话已至此?,元妤仪没?有再劝。
医者难自医,这?道理她明白。
少女转眼?看向榻上躺着的人,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
是谢洵这?段时间太过忙碌,伪装出一副康健的模样,骗过了她,骗过了所有人。
她差点忘记,其实他身子?骨并?不好。
床只是一张并?不宽大的竹榻,青年平躺着,面容异常平静。
舒展的眉,眼?下那颗浅浅的泪痣,鼻梁高挺,薄唇苍白,毫无血色。
元妤仪坐在竹榻侧边,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只有眼?前的人才是真实的。
“谢……”
她的眼?眶微热,喉咙里?像呕了一摊血,什么都说不出来。
“咯吱”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屋里?只剩下床榻边的两个年轻人。
一行泪沿着脸庞滑入衣襟。
元妤仪只是沉默地凝视着面前的人,情不自禁地勾勒着他的眉眼?唇鼻。
这?样清隽出尘的人,这?样熟悉的五官。
她只见过一次谢洵睡着的模样,回想起来,那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们刚成亲入宫觐见景和帝时,元妤仪因新任国?子?监祭酒是谢翀之,而?问了谢洵第一个问题。
“倘若亲眷与夫君反目成仇,本?宫为人姊,为人妻,该如?何自处?”
现在想想,其实谢衡璋并?没?有正?式回答,而?是顺着她的问题给了另一个答案。
倘若谢家与皇室反目成仇,他为谢家二公子?,为靖阳公主驸马,会选择后者。
“谢家与殿下,臣会选您。”
元妤仪那时并?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现在她心中却有了考量。
或许是真的,倘若有假,也只有一分假。
谢二公子?的行动逐渐说服着她。
谢洵不久后昏了过去?,也是那时起,元妤仪决定要与他努力过好这?阴差阳错的日子?。
他年少丧母,活的艰难,她都明白。
可偏偏谢衡璋远非池中物,他远比元妤仪预想中的更强,更有潜力,也更有手段。
这?样的人时时刻刻睡在枕边,终究是个难以控制的变数,前朝并?不是没?有为了争权夺利,恩爱夫妻反目成仇的例子?。
元妤仪的声音有些颤,她只是握着青年冰凉的手,喃喃道:“谢衡璋,你?怎么那么傻啊?”
他已经奔波劳碌了这?些天,整个人像是无休止的陀螺,连一丝休息的空闲都没?有,没?有留在营地,独自进山寻她。
傻子?。
少女的目光落在床榻边的水盆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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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浸泡着几块方巾和衣带,大片的鲜红色染透一片水。
元妤仪眼?底浮起一层薄薄雾气,心口钝痛,动作极轻地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青年身上换了月白中衣,小腹处却被人重新用纱布缠好,一圈圈纱布束在他削瘦的腰间,血丝依稀可见。
元妤仪伸出手,指尖却顿在他的伤口处,再没?能动作半分,最后颤着手给他盖上被子?。
良久,她才再也忍不住,伏在他小臂边,喉咙里?溢出几分哽咽低泣。
“我都要与你?和离了,你?还来救我做什么?谢衡璋,你?真是全天下最傻最糊涂的人。”
少女嗓音破碎,青年只是眉间紧皱。
两个人在一个不知道何处的地方。
元妤仪脑海中那些纠结复杂的想法被摒弃,她只看着眼?前的人,刻意忽略过往的那些猜忌。
少女絮絮叨叨地开口。
“谢洵,其实我有事情瞒着你?。”
“我有好多话都想告诉你?,可又怕坦白那些往事,你?心中会有芥蒂,倘若真到两相厌的地步,不如?做个陌路人。”
“等你?好起来,处理完兖州的事,我们就回京,届时你?我签完和离书,我便将去?年冬日那件事告诉你?。”
“或许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可我并?不值得?,我利用过你?,这?一切的开始就是一场错误的算计,你?只不过是不小心被卷入局中的无辜人。”
“说到底还是我欠你?。”
她欠谢洵的越来越多。
元妤仪的话是乱的,脑袋迷茫,思维也是琐碎一片,她只觉得?整个胸腔都弥漫着浓烈的酸涩。
良久,她伸手擦干眼?角的泪珠,仿佛终于想开了似的,轻声道:“你?救了我一次,便当我始终欠你?一条命罢。”
第43章荒唐
元妤仪推开门,看向坐在院中石桌边的人。
少女生了一张芙蓉面,纵是荆钗布裙,难掩天香国色,但神情凝重无奈,眉梢是化不开的惆怅。
在?这山村中,没有?礼教约束,也没有那些处处挑错的臣子,就算严先生?面目狰狞,可行为举止却颇有?分?寸。
元妤仪伸手止住严先生想要起身的动作,“先生?于我?和郎君有?救命之恩,不必拘礼。”
严先生?微一颔首,又?转头吩咐道:“灶上温了一壶茶,褀为,你去给殿下端来。”
吴佑承应了声?是。
元妤仪唇角噙着一抹勉强的笑,“先生?,驸马的伤……”
少女眼里的关切十分?明显,她?昨夜发烧昏迷,整片记忆宛如一片空白?,如今一醒便看到谢洵小腹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仿佛晴天霹雳。
严先生?的眼皮勉强撑起一双眼睛,目光却并不冷漠,很是温和,但语调嘶哑沉重。
“驸马被利刃伤及肺腑,再加上昨夜并未及时?止血,故而情况要?比旁人凶险些。”
不等元妤仪催问,他又?耐心地补充道:“但公主不必太担心,我?已给谢郎君治过两?次伤,也用其他药材吊了他一口气,伤势还算稳定。”
元妤仪这才稍稍放下心,侧眸望了一眼偏房,“依先生?看,驸马多久才能醒呢?”
严先生?语重心长:“少则两?三日,多则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全看驸马意志如何。”
脑海中浮现出青年清隽的眉目,严先生?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佑承提着茶壶过来,似乎只?有?在?恩师面前,才放下沉重的心思,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茶香袅袅,被温在?灶上,清香之外又?添了几?分?细腻的烟火气。
元妤仪端起茶盏,眼里闪过一丝讶然,轻声?道:“这是先生?煮的茶吗?好香。”
茶水清淡,却清香四?溢。
皇宫内若有?这样的茶,元妤仪不会吃惊;可现在?是在?千里之外的小山村里,便显得格外珍贵难得,看男人的眼神也多了一抹敬佩。
严先生?笑答:“不过是严某闲来无事,瞎琢磨的罢了,让公主见笑。”
两?人就着这壶茶,打?开了话匣,元妤仪本想随口聊一些关于此次赈灾的事情,几?句过后却对眼前的人改变了看法,不免多谈了上京事宜。
见地深刻,言之有?物。
除了那张狰狞恐怖的脸,严先生?与那些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并无不同;
或许前者要?更强一些,大?概因为他是乡村中的教书先生?,故而更贴近寻常百姓的生?活,也更了解普通人的想法。
更加难得的是,严先生?虽身在?乡野,却可在?其言谈之间窥见一分?鸿鹄远志,神情从容,并未因为当下的处境而自怨自艾。
元妤仪心中愈发崇敬起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难怪吴佑承远在?上京,却已经挂念着千里之外的恩师。
严先生?恍若不经意地说道:“驸马昨夜见到褀为的第一句话便是救殿下,如今殿下醒了字字句句都不离开的人也是驸马,二位的情谊果真深厚。”
元妤仪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其实这世间不止有?爱情可称之为情谊,同僚、君臣、兄弟姊妹亦或盟友都是情谊。
她?与谢洵这对将要?和离的夫妻之间,或许曾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但更多的大?概是默契与责任。
严先生?看她?欲言又?止,揣测到二人之间恐怕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矛盾,便没有?再问,用另一桩事岔开话题。
“还有?一事需要?告知殿下。”
“今日天峡山守军回撤,兖州城中传来消息,节度使称靖阳公主与驸马已遭遇不测,乃山匪所为,他们要?举兵攻山剿匪。”
元妤仪冷嗤一声?,“天峡山中人迹罕至,恐怕剿匪是假,追杀才是真吧。”
严先生?淡笑,“说来也古怪,十二年前天峡山中山匪作祟的流言便甚嚣尘上,那时?人人自危,也未曾见得节度使这般果决,反而下了禁山令。”
他嘶哑的声?音一顿,罕见地染上一分?嘲讽,“遮遮掩掩,更像是藏东西。”
他的话仿佛一束细线钻进元妤仪脑海中,拨开那些弥漫的云雾,却未点透。
藏东西,倒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天峡山中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江长丘这样大?费周章呢?
周折十二年,这是局大?棋。
严先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若有?所思,也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说,低声?道:“节度使来势汹汹,公主可有?应对之法?”
元妤仪收回思绪,又?想到还昏迷着的谢洵,无奈地摇了摇头。
“驸马昏迷不醒,伤势暂且稳定也不宜走动,我?们或许还要?仰仗您和吴贡生?,躲避一二。”
严先生?又?斟一杯茶,竭力使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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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破锣般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无妨,节度使这些年贪污受贿、草菅人命,兖州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我?这地方少有?人至,公主大?可放心。”
元妤仪朝他点头,“这几?天多有?叨扰,待我?顺利回城,定为先生?备上厚礼重谢。”
严先生?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笑。
“若公主真想答谢严某,便将这群尸位素餐、沆瀣一气的官员绳之以法吧。”
男人眼里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恨,脸上翻卷的皮肉露出岁月的磋磨,似乎想起了些不好的往事,戾气丛生?。
看到元妤仪有?些怔愣的神色,严先生?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想到些旧人旧事,吓到殿下了。”
元妤仪也站起身,郑重还礼。
“先生?大?义凛然,嫉恶如仇,本宫敬佩,今日承先生?恩情,来日必当达成先生?夙愿。”
良久,对面苍老疲惫的严先生?才叹了一声?,道:“公主天潢贵胄,地位尊崇,却有?赤子之心,与严某认识的另一个人格外不同。”
元妤仪下意识问,“另一个人?”
严先生?的目光像是在?看晚辈,也像是在?审视打?量,这样饱含悲悯的视线让元妤仪有?些拿不准。
他轻嗯一声?,没有?正面作答。
“一个贵人,只?不过眼瞎,心也糊涂。”
说罢他撑起桌边一根木棍,提着茶壶淡淡道:“茶凉了,严某再去温一温。”
他的背影佝偻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弯了脊背,可夕阳之下竟还能显露几?分?沉静。
元妤仪凝视着严先生?那道身影,心脏停跳一瞬,忙把?那个荒诞的念头抛去。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分?明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
入夜,山野中的风总是微凉的。
元妤仪坐在?窗前,手中捧着本《周易》,却已经许久没有?翻动,只?是静静地望着外面被风吹拂荡漾的草木。
这样寂静的日子,反倒让她?想起避居承恩寺的那段时?光。
远离世间纷扰,远离朝局争斗。
她?只?是一个为父守孝的女儿。
一切回归最初的身份,最初的经历,反倒将她?那颗始终安定不下来的煞心抚平;
木鱼声?,香火气,一点点消磨着靖阳公主不甘的恨,她?逐渐能够心平气和地练字制香。
元妤仪摩挲着粗糙的书页,这还是她?随口提起解闷,严先生?让吴佑承送过来的书册,看来这位严先生?也是个满腹经纶之人。
“不妄取,不妄予,不妄想,不妄求,与人方便,随遇而安。”①
少女的目光落在?这句话上,嘴里喃喃复述两?遍,若有?所思地闭上书。
人生?在?世,妄念生?贪;
她?这半生?得父母宠爱,饶是出身皇家也得到了寻常百姓家的许多乐趣,并未经历过那些手足之间的勾心斗角。
平安顺遂过了及笄之年,迎来的第一个变故却是父皇驾崩,朝中人心浮动,藩王野心勃勃,不得已手握屠刀,护着幼弟登基。
有?过不甘,有?过愤懑,更有?过怨恨。
也有?恐惧。
往日鲜血铺就的宫变成了场噩梦,元妤仪从未如此厌恶政治权力的斗争。
前往承恩寺守孝的那三年也像是在?逃避。
可惜世上事,并非躲避便能一生?无虞,只?要?景和帝还坐在?皇位上,她?便逃不掉作为公主的宿命。
可元妤仪还是算计了一把?,存了私心,也是放纵一次,未来携手的郎婿,她?想自己选。
“妄取,妄予,妄想,妄求。”
一开始就有?私心,后来顺其自然的相处时?,便难免生?出同情怜悯与不忍,这样的感?情元妤仪无法忽略。
但因利用而意外滋生?的感?情真的可信吗?感?情与理智交织成一团乱麻,紧紧扼住她?的每一寸思维。
皓月当空,星子璀璨。
元妤仪抬眸望着辽阔的星空,忽然想到谢洵上次在?宣城说过的话。
“没回上京,臣与殿下便还是夫妻。”
算了,少女站起身松开撑着脸颊的手,想再多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一向想的开,不再考虑这件事。
若是能与谢洵开诚布公地说开也好,可惜这段日子压根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处理这些琐碎之事,更何况她?也有?些愧疚。
元妤仪拆下发上仅存的珠钗,正要?休息时?却还是放心不下,顺手将一头乌发挽起,便起身出门。
竹榻上的青年喝了药之后还在?昏迷,他的睫毛很长,微微翘起,睡相亦是让人赏心悦目,安静乖巧,却因为受伤,呼吸声?极浅。
元妤仪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心中松了一口气,幸好并未发热。
只?是目光下移,落在?青年苍白?的唇角,少女脑海中闪过一丝模糊的记忆,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元妤仪不敢再留,飞速替他掖好被角,转身出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伸手捂着心口,努力平复杂乱的心跳。
她?怎么能那样想他?简直太荒唐了。
谢衡璋自成亲以来,一向克己复礼,洁身自好,他们连拥抱都屈指可数,他又?怎么可能做出那样旖旎暧昧的举动呢?
那逐渐演变成你追我?赶的亲吻,和青年身上浅淡的让人安心的白?檀香,唇舌之间翻滚着的津液和浓烈情意……
少女忙摇了摇头,莹润的耳垂滚烫,舌根仿佛也烧起来,泛满了丝丝缕缕的麻。
真是色.欲熏心。
元妤仪颓丧地想,真心没确定,她?对谢衡璋的想法倒是越来越龌龊了。
第44章贪婪
在渚乡的几日像是刻意放慢的皮影戏,耳畔和窗外是浅浅吹过?的微风,平静无波。
严先生和元妤仪都?不急躁,至于谢洵还在昏睡,他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的好转,也能喂着喝些稀粥,只是意识依旧浑浑噩噩。
反倒是吴佑承,终究是年纪小些,再老成也还是个少年郎,何?况在恩师面?前,便多了分依赖。
“今日也有士兵进山,听说江节度使还亲自过来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严先生波澜不惊地反问,“那他们能找到人么?”
吴佑承看?着坐在旁边的元妤仪,摇了摇头,愕然道:“殿下和驸马都?在渚乡,怎么可能被他们找到。”
严先生依旧拄着那根粗糙的木棍,转眸凝望沉默听着的少女。
“是啊,但是活人在渚乡,死?人却不一定。”
元妤仪恍然大悟,心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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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严先生的意思是,江长丘等人要?作?假?!”
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思忖起来。
合理,也确实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此次赈灾越调查越深入,涉及到的人不止有江节度使一个,这群官员沆瀣一气,欺上瞒下;
届时元妤仪手握证据,不等回京,便可以公主之?尊代?行皇权,撤了他们的职。
斩草除根,杀人自然也要?灭口?。
既然找不出活人来杀,那就给死?人安个尊贵的身份,白骨一具,看?不出本来相貌,谁又知道那死?去的究竟是不是公主和驸马呢?
元妤仪思及此,面?色凝重?,沉声道:“最迟三日,天峡山就算再大,也会被彻底翻一遍。”
江长丘遍寻他们的下落而不得,必会选择鱼死?网破。
若晚他一步,“死?讯”在天灾未平、人心浮动的兖州传播开,她与谢洵将彻底陷入被动。
严先生颔首赞同,“公主说的不错,只是您打算如何?解决眼下这桩麻烦事呢?”
兖州城此时必定戒备森严,守城门的也一定是江长丘麾下亲卫,他们要?如何?与沈清等人接头也是一件需要?从长计议的事情。
元妤仪只觉得额角一阵阵胀痛,她双手撑在额头前,思忖一瞬,眼中?是笃定神情。
“乔装打扮,入城,寻人。”
江长丘不可能管制住所有人的进出,何?况只是她与谢洵失踪,上京其?他随行的官员还在兖州城,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肆意妄为。
屋中?沉默良久,严先生忽而轻笑一声,笑着笑着咳起来,吴佑承忙抚着他脊背顺气。
严先生的眸光复杂,声调中?气不足。
“若公主不嫌,严某和褀为可送您一程。”
元妤仪一怔,却也清楚,若有他们二人相助,事情确实会顺利许多。
但她不大想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何?况这事关生死?,不是义气可以掩盖的。
眼见少女眉尖蹙起,严先生边咳边道:“公主大可放心,我们师生对兖州情况再熟悉不过?,城中?亦有相熟之?人,自有脱身之?法?。”
话已至此,元妤仪也不好一直推辞,若想破局,不能在这些细节之?处优柔寡断。
便点头应下严先生的提议。
严先生拄拐起身,元妤仪看?着他遮在麻衣下微颤的左腿,轻声道:“先生,您的伤似乎不大好。”
男人回眸望了她一眼,锤了锤自己的膝盖,不以为然,“人上年纪了,难免的。”
他摆摆手,“严某去热壶茶。”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淡声补充道:“让谢郎君喝点热茶也好。”
严先生拂开吴佑承想要?扶他的手,无奈的笑了笑,“你还打算扶我这老头子一辈子不成?”
吴佑承不假思索,立即应声,“不管几辈子,褀为都?扶,由学生来当老师的双拐。”
严先生想笑,嗓子却破锣似的又疼又麻,严词拒绝,“又说混话,殿下身边不可无人侍候,你且在这儿收心待着。”
说罢他又转过?身歉疚地对元妤仪点点头,微微弯身,“严某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但说无妨。”
严先生将身旁的吴佑承往前推了一步。
“严某茕茕半生,唯有褀为一个学生,可惜在下江郎才尽,已至暮年,平白误人子弟;幸而褀为天资尚可,不算愚钝,品行端正,可堪雕琢,严某知晓教?授殿下的太傅是崔家大儒,故而逾矩想求殿下闲暇时,同褀为讲讲这世间大道;您若愿带他去京城打磨一番,也是免了严某一桩心事。”
男人的语速不快,夹杂着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总算是将要?说的话全部说完。
元妤仪听完,心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丝难过?,严先生的话听起来,总会让人联想到不好的结果?。
不像正常请求,反而像是在托孤。
吴佑承也敏锐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拧眉反驳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褀为自幼失怙,您在我心里绝非旁人……”
严先生气急,一拐杖打在他小腿上。
“糊涂!”
“成大事者不可为情牵累,哪怕你母亲丧夫归家,你外祖一家也始终照拂着她,你那舅父舅母也都?是开明敦厚之?人,吴褀为,你莫以为为师不知,你这次来是为了看?我这个老残废有没有饿死?家中?!”
相处了几天,元妤仪对严先生的印象始终是温和包容的,却不知他竟有一日也会说出这样毫不客气的话。
吴佑承小腿肚肿起,脸上却依旧是倔强的表情,干脆承认。
“老师平日不喜与人交际,外人都?传言您脾性古怪冷硬,兖州旱灾又闹得这般严重?,学生就是担心您。”
“考试而已,学生还年轻,我……”
“噗通”一声,吴佑承嘴里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严先生的一拐杖打跪在地上。
严先生这一拐杖下去,似乎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
元妤仪见状立即上前劝道:“先生,吴贡生言之?有理,春闱三年一次,他还年轻,再等等也未尝不可,您何?必这样动气?”
严先生摇头,语调还是那样的尖利沙哑,可元妤仪却仿佛听到了发自内心的失望。
“所有人都?可以等,都?有沉淀的时间,都?可以说十年不晚,他不可以。”
说完这句话,严先生整个人像是被抽去精气神,一瞬间老了十余岁,勉强拄着拐稳住身形,转身离开。
他喃喃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声音极小极低,瞬间消散。
屋里只剩下元妤仪和跪着的吴佑承两人。
元妤仪试着扶他起来,吴佑承却固执地跪在原地,一丝一毫也不肯挪动。
“严先生为何?要?这样说?”元妤仪干脆半蹲下身子,直视着吴佑承眼底的破碎情绪。
少年唇线绷直,没有答话。
“你们师生是在打哑迷吗?一个个说话都?只说一半,但没关系,若你说了,我或许会斟酌理由考虑驳回严先生的请求;”
“如果?你不说,我定要?答应先生这个不情之?请,毕竟严先生于本宫和驸马有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元妤仪的嗓音从容。
沉默片刻,吴佑承开口?。
“先生气的是我本有春闱一举夺魁的希望,却亲手放弃这条道路,为父平冤还要?再等三年。”
元妤仪一愣,无论是谢洵当初交给她的名册还是祁庭后来调查到的信息,都?没有注明吴佑承的父亲蒙冤而死?啊。
“你父亲……”
少年瘦削的脸上扯了抹笑,垂眸解释,“家父正是十五年前于午门自刎的新科状元,孔岐。”
冥冥之?中?,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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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元妤仪后知后觉地明白,严先生方才为何?那样气愤吴佑承的行为。
“你私自返乡,只为看?到老师安好,心是好的,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严先生会有多自责?”
吴佑承沉默良久,忽而郑重?回答:“殿下,我不后悔,哪怕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回来。”
元妤仪想到方才二人争吵时少年情急说出的话,嘴唇翕动,终究是三缄其?口?。
生父早逝,实际上在吴佑承的人生当中?更多担任着父亲这个角色的,就是他的恩师,严先生。
教?他学识,教?他明理,甚至为他考虑后路,真正的亦师亦父。
吴佑承:“殿下,我已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老师,还请您回绝恩师请求,允我守老师终老。”
少年低垂着头,语调却坚定。
良久,元妤仪点头,“本宫答应你。”
吴佑承心中?的一颗大石头落地,忙不迭磕头叩谢,他年纪小,想的也简单。
左右老师的身子骨也能再撑些时日,这段时间他更应当侍候恩师起居,父亲的冤情待三年后成功考取功名,再翻案不迟。
可是元妤仪长在宫中?,见过?的事比他更多,心思更敏感,每每想到严先生方才眉眼间流露的悲怆和颓丧,她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无法?安心。
尤其?是严先生哪怕遍布伤痕,面?目狰狞,却依旧能窥见年轻时的几分气度,矛盾之?下实在古怪。
一个人可以更改皮囊,可是刻在骨子里的神韵气度一时之?间却难以更改,元妤仪总觉得严先生不大像山野之?人。
“本宫有一疑问,百思不得其?解,希望吴贡生可以据实以告。”
得到少年郑重?点头后,元妤仪问出了那个第一面?就存有疑问的问题。
“严先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左颊皮肉翻卷,右颊遍布刀伤划痕,左腿留有残疾,行动受限,绝非先天不足。
闻言,吴佑承眼里也闪过?一丝迷惘。
他坦白道:“我第一次见到老师时,他已经是这般相貌,来渚乡安居后开始教?书授业,只不过?许多人都?觉得老师古怪,学生寥寥,久而久之?只剩我一个人。”
元妤仪轻嗯一声,从话里剖出信息。
严先生果?然不是兖州人。
她又问:“佑承,你可知道先生春秋几何??”
吴佑承有些惭愧,依旧摇头。
话已至此,她已经问了很多关于严先生的私事,故极有分寸地止住话头。
应该只是想多了。
上京那群清流文?官、世家子弟皆是这样沉静淡定的气度,若人人都?与严先生有关,未免太巧合了些。
……
入夜,灶上的两口?小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严先生腿脚不便,吴佑承倒是积极;
但元妤仪如今本就承了他们的恩情,也不好一直摆架子使唤人,干脆自己在厨房守着粥和药,也算打发时光。
在这里躲着,虽然才几天,但她的心绪宁静,唯一的牵挂便是榻上昏迷的青年,其?次便有些担心江长丘等人搜山的举动。
然而这两件事都?应顺其?自然。
她一味慌乱,谢洵不会立即苏醒,而江长丘那边也不会停止搜寻他们的下落。
迈过?心里那道恐惧的门槛,便没有那般担心。
元妤仪拿着桌上两块方帕捂住锅边,略显生疏地把药锅端到一旁,又重?复这个动作?去端熬粥的锅。
她从前没干过?这些活,倒是平添新体验,只是想想都?是为了谢洵能早日康复,心中?并不觉得苦涩,毕竟他救了她一命。
权当“与人方便,随遇而安。”
少女熟稔地拿过?勺子盛好米粥和药,又吹了吹滚烫的指尖,这才往厢房走去。
榻上的青年眼睫紧紧阖着,面?色较从前红润许多,凑近才能听见他极浅的呼吸。
元妤仪遵循着前几次喂药的经验,依旧是温声劝着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
总之?这法?子有效就是了。
少女在这件事上很有耐心,絮絮叨叨地同他闲谈几句,虽然谢洵还昏着,可是待在他身边,元妤仪总是安心的。
音调一点点降低,元妤仪将药碗放回托盘上,替他掖好被角,既是对谢洵说话,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其?实当不当的成夫妻又有什么关系呢,朋友也好,陌生人也罢,总归不要?落到嫌恶厌弃,恨之?入骨的地步便好。”
少女说罢叹了口?气,凝视着谢洵如山水画般清俊淡然的面?容,不经意看?入迷,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暗叹自己没出息。
就在元妤仪端着托盘离开半柱香后,床榻上原本昏睡的青年才缓缓睁开眼。
此次伤势太重?,饶是将养那么久,谢洵身上依旧乏力,思维也迟钝很多,方才听到少女熟悉的声音,这才撑着精神维持清醒。
所以她刚才的话,他时断时续听到大半。
这几日她的心绪如何?,他能猜到。
谢洵强撑着坐起身,挪动间似乎扯到腰间伤口?,痛的轻嘶一声,以往轻松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却无比艰难。
青年靠着床边坐了片刻,恢复些力气才又站起来,他身形踉跄一瞬,忽然望见窗外皎白的月光。
哪怕二人如今经历过?这么多事,可感情上元妤仪仍不想强求,也不愿面?对两人可能反目成仇的结局;但谢洵却不怕强求。
他只怕,是元妤仪不想要?他,厌弃他。
哪怕公主曾亲口?说不曾嫌恶他,但谢洵心中?无比清楚,她对自己更多的是同情和欣赏,就像君与臣。
可他贪婪,想奢求她真正的爱。
谢洵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向?门口?走去,他心中?甚至闪过?偏执念头。
带着他的殿下,趁此机会去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日久天长,她总会有一分心软。
但谢洵的理智不断提醒他不能这样做。
上京有她的血亲,有她的好友,有她牵挂的人,倘若被他囚在身边,她一定会怨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走一步,谢洵额上的冷汗都?更多,可他并未停止。
他通医道,自然也清楚身上的伤势。
若伤了筋骨,必然需要?静养;但他是被人捅了小腹软肉,如今醒了,在床上躺着也无用,不如多磨一磨,等体验过?最疼的时候,日后再疼也能受的住。
元妤仪方才喂药时,随口?提到了江长丘搜山的行动,虽嗓音淡淡,可谢洵知道她免不了担心。
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在她身边。
从小到大他受的伤多了,一层叠一层,身上的好肉屈指可数,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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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洵的步伐渐渐规整稳健了些。
他伸手推开门,月影西斜,皎白明亮的月光倾洒在地上,也拢在他身上,恍若撒了一层模糊的水银。
鬼使神差地想到方才那个称得上大逆不道的想法?,谢洵脸上浮现起一抹温和的笑容。
他喜欢月亮,可月亮高悬,永远不可能坠落;他喜欢翱翔九天的鸾凤,却不能折其?双翅,让凤凰如飞禽走兽一般屈辱地活着。
元妤仪是春日海棠,明艳璀璨,谢洵不要?她做被折下的莬丝花。
月光能有一刻照在他身上,很好;鸾凤身侧能给他留下半席之?地,也很好;他愿悉心养护,只愿一睹海棠盛开时的光辉灿烂。
倘若这些都?没有,也没关系。
爱本应如此包容。
第45章见面
谢洵缓步走下台阶,正要往正屋走去,却听见篱笆外响起木棍戳地的声音。
他顿步转身,却看见一个身着麻衣的男人。
这人已经?毁容,还拄着根拐杖,鬓发却是灰色,看不出具体岁数。
对方见到他亦是一愣,手里的竹筐摔在地上,里面的烧纸和冥钱散落一地,正要去捡时,青年也强忍着腰间的疼,半蹲身子替他拾。
谢洵看了一眼这些烧纸,却一句都没?问,只将这些东西还给面前的男人。
“还未答谢先生?救命之恩。”他先一步开口。
严先生?眸中闪过一抹深色,轻笑一声,没?有否认,只摇头道:“驸马言重了。”
二人寒暄两句,谢洵明显察觉到这位严先生?的神情有些复杂,但他下意识去打量严先生?的脸,却只能看到狰狞的伤疤,窥不见具体神情。
但想来?他与这位严先生?也没?什?么交集,故而谢洵敛起那一点古怪的直觉,后退半步拱手离开。
“谢某去看看殿下,先生?自便?。”
还没?等他转身,严先生?拦下他,语调称得上温和,只是嗓子实在沙哑尖利。
“驸马,今年?多大?”
谢洵不解,但面前的男人毕竟是救下自己和公主的人,他也不能失礼,便?如实回?答。
“某虚岁二十一。”
严先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涣散,又?道:“那你的父母……”
谢洵眉峰皱起,显然已经?有些怀疑。
他与这人分明是萍水相逢,如今自己刚醒他却迫不及待地问这些问题,倒仿佛求证似的。
严先生?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拄着拐杖歉疚地看着他。
“严某一见驸马便?觉得亲切熟悉,想到一个故人,这才多嘴问了几句,驸马见谅。”
谢洵并不相信这个借口,他凝视着脊背佝偻、身有残缺的男人,试图从他这些话、这个人身上寻到作假的痕迹,偏偏都没?有。
良久,谢洵只道:“无事,先生?不必自责,谢某的身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严先生?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家父乃宣宁侯,谢家家主谢睢之;”青年?的话音一顿,又?淡声道:“至于主母,乃琅琊王氏昌平伯之妹。”
严先生?眼里的光亮瞬间熄灭,脊背又?往下弯了一些,只是握着拐杖的手指却在颤抖。
“世家家主和高门贵女,很?是般配,难怪养出?驸马这般神清骨秀的贵公子。”
谢洵心中轻嗤,也没?有解释。
若真指望着谢侯爷和那位主母养,只怕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但这没?必要和严先生?细讲,故而他只是颔首离开。
严先生?望着他缓慢离开的背影,没?有再拦,可眸中却是浓重的悲怆和半分质疑。
像她,很?像,尤其是那双眉眼之间流露的考量和灵敏的心思,简直如出?一辙。
但也只是像罢了,终归不是。
男人垂眸,看着竹筐里的烧纸和冥钱,喉咙里溢出?两声极低的叹息。
……
这几日天气渐暖,夜里却偶然会有一阵风,虽然算不上冷,可难保不会着凉。
谢洵推开门,首先看见的便?是床榻上睡得正熟的姑娘,她侧躺着,身上盖的被子微微隆起,随着呼吸挪出?规律的弧度。
他缓步上前,却没?急着去床边,而是先伸手放下支起小半张窗扇的木条。
似乎生?怕吵醒元妤仪,青年?的动作极轻,心里却闪过一丝无奈。
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这般贪凉,又?忘记关窗。
谢洵回?眸望了一眼翻身的少女,唇角却下意识翘起小小的弧度。
这几日不仅谢洵在养伤,元妤仪也难得可以借此?闲暇时光休息,身心疲惫,睡的自然也熟。
谢洵担心贸然坐在床上会惊醒她,故而只站在床尾处看着睡梦正香的少女,这些天昏昏沉沉也依旧紧悬着的心总算回?到原位。
谢洵看了两眼,心满意足,正要离开时听到床上的少女嘟囔两句呓语。
他捂着小腹处的伤口,半蹲下身子,正要听她方才说了什?么时,原本侧躺睡着的少女却猝不及防转过身来?,换了个姿势。
谢洵与那张白皙面庞间的距离呼吸可闻。
他甚至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青年?顿时身形一僵,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小腹的伤口疼痛也感知不到,只觉得心跳的太快。
其实他们拥抱过,也曾在元妤仪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亲吻过,除了夫妻之间的敦伦之礼,谢洵自认为?和元妤仪之间已经?颇为?熟稔。
他以为?对?男女之事,自己至少不会这样失措。
可没?想到只要离她近些,或者她主动凑近一点、关心他一点,他都会克制不住的自乱阵脚、缴械投降。
谢洵下意识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自己如雷轰鸣的心跳声。
元妤仪浑然未觉,她梦中恍恍惚惚又?出?现一些残影和想象的画面。
谢洵分明洞悉局势,可以权衡利弊,却还是选择了举着火把来?天峡山林深处寻她。
青年?身子骨孱弱,可就算被荆棘丛划破衣袍时也并未后退半步,他声音沙哑,一声声都砸在元妤仪心底。
元妤仪还梦见,昏迷的自己被他抱着躲避围追堵截的刺客,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山洞休息,外面却又?赶来?一个杀手。
谢洵拖着病体与那刺客周旋,最后虽用智谋将刺客反杀,自己却也不敌,被刺客捅了一刀,伤势严重,陷入昏迷。
这梦其实不大合理。
譬如谢洵病体孱弱,怎能敌得过身手远在沈清之上的死士;又?譬如江长丘这个笑面虎真的只会派一波追杀的刺客进山吗?
可元妤仪沉浸在梦中,罕见地没?有去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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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这些琐碎的细节,看着这些场景逐一浮现在面前,她眼眶里已经?蓄了一汪泪。
谢洵听到极力克制着的抽泣声,心中一急便?凑上前去,伸手一摸果然冰凉一片。
她在哭。
他的声音略急,还带着几分大病初醒的喑哑,温声唤她,“殿下,怎么了?”
元妤仪昏昏沉沉,伤心极了,也没?分清这是现实还是做梦,下意识地伸脑袋轻轻蹭了蹭青年?的手,半是依赖半是抱怨。
“谢衡璋,你怎么那么傻啊?”
少女的鼻音浓重,声调讷讷的,梦中她紧紧抱着血流不止的驸马,只觉得快要窒息。
谢洵被元妤仪骂的一怔,却还是将她环紧的双臂塞回?被子里,轻声道:“是啊,他太傻了。”
元妤仪的呓语渐渐停了,她只是木然地哭着,谢洵找了块挂在一边的方帕擦拭着垂在她脸颊的泪。
借着清冷的月光,谢洵看清她的脸,白皙柔美,宛如一块无暇美玉。
他鬼使神差地问,“殿下喜欢他吗?”
元妤仪睡得迷迷糊糊,随口应道:“谁?”
“你刚才骂的那个傻瓜。”
然而谢洵等了好一会,却都没?等到答案。
他轻笑一声,拿着那张被泪水沾湿的方帕,心中暗叹真是糊涂了,怎么会跟一个困倦的姑娘刨根问底。
然而身后的人却讷讷道:“不能喜欢。”
语调很?慢,也很?坚定,带着点执拗的倔。
谢洵转头看见的依旧是侧身躺着的元妤仪,秀眉琼鼻,呼吸声匀长清浅,连睡姿都没?换。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涩,又?仿佛这样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释然一笑,缓步离开。
原来?爱至深处,真的会越来?越贪婪。
最初只求她怜悯的一眼,渐渐地演变成求她垂青,求她快乐,求她平安,求她的整颗心。
—
翌日,万里无云,天光大亮。
元妤仪醒过来?时,日头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照进屋里,她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发现那扇支摘窗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下来?。
奇怪,她有关窗吗?不记得了。
坐在床上醒了会神,元妤仪这才穿衣起身。
想到昨夜那个短暂的梦,她心中便?会泛起酸涩的痛,亲眼见证谢洵艰难地救她,甚至还挨了一刀,这种感觉和旁人描述是格外不同?的。
那样惨烈的梦,没?人会不动容。
元妤仪知晓昨夜自己必然是哭过,眼眶酸胀,她本想拿方帕浸水敷一敷眼睛,可帕子却离奇失踪了。
元妤仪心中一凛,脑海中闪过千百个不利的念头,再幻视屋中的布置,便?觉得每个角落里都充满了古怪的感觉。
昨夜有人来?过。
元妤仪凝视着那扇关上的窗户,脑海里已经?成功浮现出?一副场景,贼人肯定没?走正门,选择了翻窗进屋。
然而这推断也有些奇怪。
平常的杀手不是谋财,就是害命;昨晚来?的那人为?何没?带走她放在桌上的珠钗,却偏偏挑了一条平平无奇的手帕?
而且,他居然走的时候又?把窗户关上了?
此?等操作,常人无法理解。
元妤仪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是不是这屋里还藏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越想越乱,秀眉蹙起,干脆决定去询问严先生?是否有隐瞒。
临走时,少女将那支珠钗握在袖中。
倘若真有什?么不测,能自保也是好的,她的身份以及这条命,绝不能被任何人利用。
然而就在元妤仪正要推门的那一刻,木门已经?先一步被人从外面打开,那张骨相出?众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谢洵手里端着盆温水,还在向上冒着氤氲的热气,而水盆边正搭着那条丢失的方帕。
元妤仪怔愣在原地,若非她的眼睛还有些酸胀的疼痛,只怕真要以为?自己还是在梦中了。
她抬眸与谢衡璋漆黑沉静的眼眸对?视,掌心里紧攥着的珠钗下意识一松,眼看要落在地上时,青年?眼疾手快地接住。
少女清澈的凤眸因惊讶而瞪圆,呆愣明艳的模样一丝不落地倒映在谢洵眼底。
倒真像是一株刚睡醒的海棠花。
谢洵失笑,只觉得她无论是何种情态都可爱极了,眉眼不自觉弯起,声音清冽悦耳,如泠泠珠玉。
“殿下,你走思了。”
第46章默契
这样熟悉的声音,这个?熟悉的人。
仿佛是梦成了真。
动作比想法快,元妤仪径直上前,扑在他怀里,泪水扑簌而下。
谢洵一愣,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左手端着水盆,右手安抚地拍着她的脊背。
吴佑承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拿着铲子走?出厨房,没想到迎面撞见的就是失态的靖阳公主。
少年半捂着双眼,眼疾手快地将谢洵左手拿着的水盆接过来,放在屋里又一溜烟跑了回去。
“殿下,您注意些,谢大人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乎呢。”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透过指尖缝隙善意地提醒,话里带着点揶揄和羞怯,又被严先生揪着耳朵提到厨房。
吴佑承对严先生悄声道:“怪不得老师从前说?听一百句话不如亲眼见一次,学生在上京应试的那个?月,听到最多的便是朝臣们议论公主和驸马已生嫌隙,貌合神离。”
他想到方才亲眼见到的画面,摇了摇头,“殿下和谢大人的感情分明?是如胶似漆,好得很嘛。”
严先生被少年这番故作老成的话说?笑,断了一半的眉梢微微扬起。
他昨夜与谢洵有过短暂接触,不难看出这位驸马爷看似好相处,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昨日自己并未自报家?门?,对方却早已猜到他身份,行事?言谈也难得的有分寸,更没有普通人那般窥探的欲望。
哪怕见到烧纸和冥钱也只是帮他拾起,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提。
严先生原以为?这样的聪明?人是无情的。
或者至少,情感是单薄的。
但?今日一见,倒是他多虑了。
这位朝廷新贵并非冷漠,而是只对妻子情谊深重,坦然相待。
吴佑承觑了一眼自己老师的神情,语调轻松,“老师是不是也觉得学生刚才的话有几分道理?”
严先生轻笑一声,并未回答。
他神情从容赞许,只是因为?见到那位驸马便觉得亲切,谢洵的长相让他缅怀故人。
哪怕如今知道谢洵与那个?人之间无甚关系,他也没什么好纠结的,见到这张相似的眉眼过的好,他也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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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元妤仪方才听到吴佑承善意的提醒后,便立马要抽身后退,却被面前的青年温柔地回抱。
谢洵身高?腿长,以往二人不曾这样亲近时,元妤仪对他身体的感觉还?不大明?显,如今二人抱了个?满怀,那颗心?便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男子的胸膛是硬的,她?个?子在同龄姑娘中不算矮,也是匀称窈窕,如今或许是未梳发?髻的原因,被谢洵抱着,额头只能抵在他隐藏在中衣下削瘦漂亮的锁骨处。
那股淡淡的白檀香和药味混在一起,元妤仪清醒几分,试着往后推了推他的身子,有些局促地提醒。
“你身上还?有伤呢。”
话音刚落,元妤仪便听见谢洵的轻笑声,尾音像冒着氤氲热气的烧酒。
下一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松开怀抱,饶是伤口再疼,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从容的。
“多谢殿下挂怀,臣的伤好多了。”
见元妤仪不信,谢洵无奈地扯了扯唇角,先她?一步走?进屋子,又转身道:“殿下看,臣如今真的没事?了。”
步伐沉稳,虽不如以前那样快,但?看起来倒也正常,确实恢复的不错。
元妤仪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放下,又想起谢洵来时端着的水盆和那条方帕,低声询问。
“你何时醒的,那条帕子怎会在你手里?”
谢洵也想起了自己过来的目的,神色如常地回答,“臣后半夜醒过来,看望殿下时发?现你梦魇了,便顺手取了旁边的帕子给殿下擦泪。”
他皱眉道:“可是帕子有什么问题?”
元妤仪知晓了前因后果,摇了摇头答了句没问题,又追问,“那窗户也是你关上的吗?”
谢洵愈发?不解,却依旧点头。
元妤仪松了口气,将她?的怀疑都跟他说?了一遍,包括那些自相矛盾的推断。
谢洵哭笑不得,却依旧顺着她?的话夸赞道:“无妨,殿下足够冷静,能察觉细微不同,这是好事?。”
元妤仪试图从他话里体会到两分嘲讽的意思,却只看到他一双温柔沉静的眼眸,仿佛体会到从前被他看到自己那盘失败的烧茄子时的尴尬。
谢洵看了眼她?明?显肿胀的上眼皮,指了指水盆旁搭着的方帕,温声道:“殿下敷下眼睛吧。”
元妤仪心?领神会,也没有推辞,将冒着热气的帕子敷在酸痛的眼皮上,感受着热帕子的温度渐渐扩散。
她?心?中只感叹着谢洵的细腻。
元妤仪以前只觉得只有绀云和锦莺等贴身侍女才会注意这些琐碎的细节,却没想到自己这个?驸马比起心?细如发?的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洵看她?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纤长脖颈,喉结不自觉上下一滚。
他忙挪开目光,去把玩袖中的短刀。
元妤仪:“郎君昨晚来的时候,可曾听见我说?什么梦话么?”
谢洵听她?发?问,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她?最后说?的那句“不能喜欢。”
喉咙里的话未经思索已经出了口,“未曾。”
其实她?噩梦中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但?谢洵不太想坦白。
无论元妤仪当时说?的是“不能喜欢”还?是“不敢喜欢”,抑或其他任何一句话,谢洵都不会在她?面前坦白此事?,他宁愿一直瞒下去。
有些事?,有些话,一旦戳破便再无遮掩了。
不如维持现状。
元妤仪哦了一声。
昨夜虽说?做了噩梦,可她?却罕见地沉浸在梦中未曾惊醒,睡的安稳,故而自己也拿不准究竟说?没说?梦话。
不过谢洵曾经说?过君子一言胜过千金,想来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扯谎骗她?,她?自然相信。
她?正要伸手去揭帕子,身旁突兀响起一声,“臣在这水中加了几味安神静心?的草药,殿下忍忍,多敷一会吧。”
谢洵话音一落,元妤仪只好收回手,顶着被蒙住的眼往声音响起的方向张望。
少女扁了扁嘴,她?确实觉得这块浸了药汁的帕子味道有些刺鼻,只是没想到刚微微抬手便被他看穿意图。
都道卫疏是八面玲珑的贵公子,其实谢洵对旁人心?思和想法?的揣测要更准一些,只是他一向不爱表达罢了。
谢洵将元妤仪那些小神情收在眼底,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嘴角的笑意浅淡温柔,冲淡他身上的清冷气度。
这次他并未扯谎。
今晨起来他便猜到元妤仪的眼睛会痛,所以早早去厨房烧了热水;
至于?草药,是谢洵无意间碰到了同样早起的严先生,便借用了他晒在院中的干草药。
她?一向娇气,得好好养着才行。
谢洵估摸着时间,看元妤仪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珠钗,不再与他说?话,心?里又仿佛堵了块石头。
他主动搭话,“严先生已经与我说?过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殿下可是在忧心?江长丘派人搜山?”
元妤仪闻言眉梢微挑,脸上闪过一丝赧然,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在走?神。
但?谢洵已然问出口,她?自然点了点头。
谢洵淡淡的嗓音又在不远处响起,“殿下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好该如何应对。”
元妤仪果然扭头顶着手帕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