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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珠 晏灯 74892 字 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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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你别过来。”阮阮听见祁慎的脚步声,却并未抬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你想起来了。”

阮阮柔顺的长发披在肩上,她抬起脸来,脸上并无泪水,只是双眼湿漉漉的,像是迷失在雪地里的小鹿,她看着祁慎,却又像是看着虚空,轻声道:“想起来了。”

祁慎就站在原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想安慰她,却觉得什么话都苍白无力。

他多想跨过那三千六百多个日夜,去抱住他独自在黑暗中煎熬的姑娘。

她曾经那样相信他,忽然面对那样的情形,她当时是该有……多绝望。

祁慎向前迈了一步。

“你别过来。”

“阮儿,一切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阮阮的眼珠动了动,终于将视线落在祁慎的脸上。

“我不知那十年,你一直受着这样的煎熬折磨,若我……算了,都过去了,真的永远过去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碰阮儿一下,也不会让阮儿自己一个人了,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祁慎站在离床两步之外,目光柔和,声音缱绻,用尽了他一生的卑微和乞求。

阮阮看着他,眼中的惊恐之色越发浓重,她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双眼涌出了无数的眼泪,猛然间,她扑向了祁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祁慎紧紧抱着她,任由她将滚烫的热泪滴落在胸口,她哭得难过哽咽,细细的手臂却紧紧抱住祁慎的脖子,仿佛那是她救命唯一的浮木。

“莫哭了,被欺负了就狠狠报复回去,这才是我的好阮儿。”祁慎轻轻拍着阮阮的背,柔声安抚,直到阮阮安静下来,才将阮阮放回床上。

他单膝跪在阮阮面前,抬起阮阮的下颌,目光微沉,“莫要再哭了,我会忍不住现在就去把司马廷千刀万剐了。”

他说得很轻松,可却是极力压制着愤怒的轻松,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司马廷一刀刀剁碎,去把罗衡抽筋扒皮,可是阮阮现在的情况不好,他还不能离开她去杀人。

阮阮的头脑渐渐清晰,她脑中的记忆渐渐被捋顺,心绪也稍稍平复了一些,她低头看着祁慎,伸出手指落在了祁慎的眉间,想要抚平他皱起的眉心,声音闷闷的的,“不要……总是皱眉。”

于是祁慎便展眉,他握住阮阮冰凉的手,在她的手心轻轻亲了亲,哑声道:“我那时不应因为生气,就用司马廷吓你,即便我能保你平安,也不该让你陷入那样的惶恐中。”

祁慎早先也因为这事满怀愧疚,可到了此时此刻,他的愧疚更添千倍万倍。

“我……原谅你了。”阮阮神色还有些恍惚。

祁慎没说话,伸手抬起阮阮的一只玉足,用手轻轻拂掉足上的灰尘,然后又抬起另一只,为她拂去足上尘土。

他吹灭了灯,上床抱住阮阮,轻声道:“你如今受不得累,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睡吧。”

阮阮“嗯”了一声,把脸贴在祁慎胸口,很快便沉沉睡去。

阮阮睡着,祁慎却披衣起身,钊铭已在门外候着,祁慎有差事要交给他。

“去给薛白和骆承传个消息。”

薛白和骆承便是祁慎安插在司马廷身边的人,司马廷事败之后,身边大部分人都被处置了,但司马长平并不想让司马廷死,便准许他留了薛白和骆承在身边护卫。

主子这是……要动太子了?

月光之下,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抬起,祁慎仰头对月打量着自己的手,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颤抖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明显。

那是他无法压抑的杀意。

他现在、就想去把司马廷的脑袋拧下来!

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才再次回到屋里去,床上的少女睡得极沉,她的脸放在枕头上,显得有些娇憨。

祁慎上了床,抱着阮阮,思考怎样让司马廷死得更痛苦一些……——

平康城外的行宫,本是皇家夏日避暑之地,如今却囚禁着废太子和废太子妃,既然是已废的储君,日子自然不好过,但行宫之中的人也不敢太过分,吃食物品自然也不敢少。

冯清婉的母族已尽数被诛杀,司马廷在朝中的助力也被尽数拔除,如今二人被困在这小小行宫之中,已是穷途末路。

子时,司马廷忽然听见细微的敲门声,然后便听见了自己护卫的声音。

“殿下,请陛下随属下速速离开行宫。”

司马廷先是一愣,随即却心中生出狂喜,到底是有人真心拥戴着他的!不管怎样,只要离开这囚笼,他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他拉开房门,见门外是骆承,骆承身后不远处的薛白正在持剑望风。

“我兄弟二人承蒙殿下赏识厚爱,如今见殿下龙困浅滩,势要结草衔环相报,故而我兄弟二人暗中筹谋,今夜终于寻到了机会,刚刚已经解决了宫门处的守卫,殿下快快随我们离开!”骆承压低声音,神色焦急。

司马廷长得像沈皇后,只是眉眼阴鸷,带着些女气,他母亲是皇后,沈家又权势滔天,自小便被立为储君,他想要的只要开口就能得到,所有人在他的眼中都如蝼蚁,可如今却有蝼蚁来救他。

司马廷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动容之色,只是这动容也只是浮光掠影。

“离开这里可有地方能去?”

“殿下放心,我们早已联系了泽州的起义军将领,他们愿意拥立殿下为帝。”骆承恭敬道。

仿若一道天光闪过,司马廷心中骤然狂喜!泽州生乱之事他也有耳闻,若是泽州的那些乱民能够为他拼命,他必能重夺天下!一切即将重回他的手中!

他一定要好好利用泽州那些乱民,即便不能重回平康,也能在泽州称帝,但若是能重夺熙陵,再想法子除去那些乱民便是,毕竟他们谋逆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司马廷不再犹豫,他甚至什么都没带,便跟着骆承薛白二人踏上了自己的不归路。

骆白询问是否要带上冯清婉。

“不必了。”

冯家已经没了,冯清婉也毫无用处了,此时带上她只是累赘。

三人顺利从行宫离开,出门便上了马车,车轮滚滚而行近一个时辰,骤然停下。

“怎么了?”司马廷心中一慌。

马车外静悄悄。

几息之后,司马廷的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死寂,掀开了车帘。

入眼便是一片荒山,然后他看见了站在路边的人。

他睁大了眼睛,竟然是……祁慎!祁慎身边还站着个女子,只不过头戴兜帽,看不清脸。

司马廷指着祁慎,声音微颤,“你怎么能站起来?你的腿……你想干什么!”

祁慎向司马廷走了一步,越发加重了他的恐慌,司马廷仿佛见了鬼,顿时跌坐在马车上,“你别过来!骆承护驾!护驾!”

平日倨傲骄矜的司马廷,此时如同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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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管是骆承还是薛白,都一动不动。

“你们杀了他,快点杀了他!”

两人依旧一动不动,祁慎眉眼微敛,道:“太子还记得那个夜闯东宫的刺客吗?”

司马廷头脑迅速转动起来,他看着眼前的祁慎,渐渐将他的身形与那刺客重合在一起。

那刺客进了东宫,却不急着取他的性命,而是将东宫之中他豢养的高手尽数斩杀。

“殿下觉得,我之前杀光东宫里的高手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为了……清空他的身侧,换上薛白和骆承!

“你们都是他的人!”司马廷怒视着马车外薛白二人,目眦欲裂。

他以为这是他走向帝位的路,没想到是他的黄泉路。

骆承脸上尽是鄙夷之色,哪还见之前的恭敬,他一刀砍断马车上的绳缰,马车失去了平衡,猛地砸向地面,把司马廷甩了出来。

司马廷的身体滚了几圈摔在祁慎脚下,然后又被祁慎一脚踢出了几米远。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司马廷捂着胸口咳出了一口血,眼中满是愤怒。

“你想杀了我?”

司马廷能感觉到祁慎身上的杀气,可是他与祁慎也并无什么血海深仇,他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这时他看清了祁慎身旁女子的模样,姣丽蛊媚,娇弱无骨,正是曾落在他手中的白阮阮,难道是因为她?

司马廷觉得这样的想法不但可笑,而且荒唐!不过是个女人,祁慎何至于就要杀他?何至于啊!为一个女人?

祁慎走向司马廷,声音里毫无温度,双目寒意摄人,“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可我不会告诉你缘由,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就当我是为那些死在你手中的女子报仇吧。”

这算是什么缘由?为了给毫不相干的女人报仇,所以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死在司马廷手上的女人确实不少,各个死法凄惨,但不过是一条条的贱命,即便是死在了东宫里又怎么样,从来没有人敢追究他的罪责,祁慎又为什么要多事!

“我不过杀了几个女人,又不干你的事……”司马廷脑中灵光一闪,看向祁慎身后的阮阮,道,“当初也不过是掐了她,你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

第92章

看着眼前的杀神,司马廷努力冷静下来。祁慎能这样轻松地把他从行宫弄出来,说明势力已经不小。

所有人都以为祁慎是一个傀儡,却不知他一直在暗中谋划,至于谋划什么……只怕是为祁家正名。

若祁慎想杀他,为什么不早动手?

只怕也不是真的想杀他,而是想要与他做交易,让他成为祁家平反的助力。

想到此处,司马廷冷静了许多,他故作轻松地抚了抚衣袖,问道:“侯爷想要平反祁家的冤屈吧,若侯爷能让我登上帝位,我定在登基之日为侯爷平反。”

“不必了。”祁慎声音阴冷,他走向司马廷,缓缓蹲下身,轻声道,“你活在这个世上,让我无法忍受。”

下一刻,司马廷的脚踝发出“咔嚓”一声,剧痛让司马廷哀嚎起来。

司马廷喜欢折磨人,他也喜欢折断别人手,那时他只觉得刺激和享受,如今轮到他自己,却无法忍受。

“疼吗?还会更疼的。”

妖魔一般的男人再次出手,折断了司马廷的另一只脚踝,此时司马廷已经疼得无法出声,他像是一条窒息的鱼,无力枉然地挣扎着。

一声声让人胆寒的“咔嚓”声在山谷响起,漫长的折磨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若是平常人,只怕早已晕厥过去,可祁慎给司马廷吃了保命镇静的药,让他保持着清醒,感觉也更加灵敏,所以痛苦是双倍的。

这一刻,司马廷感受到了绝望。

他也应该感受绝望,感受那些女子们同样的绝望。

他身上有二百零六块骨头,除了头骨尽数被折断捏碎,碎裂的骨头不断摩擦刺痛他的皮肉,让他连呼吸都在颤抖。

祁慎欣赏着司马廷的凄惨模样,他的手依旧在抖,他觉得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他想让手上沾满鲜血,沾满仇敌的鲜血。

他的眼中毫无情绪,只是疯狂渴望杀戮和折磨,他看着满眼绝望的司马廷,唇角微微挑起,“若你觉得冤屈,那就怪你上辈子造的孽吧。”

司马廷瞳孔微张,他已经完全绝望了,浑身的骨头被捏碎,哪里还能活?身上的疼痛剧烈又清晰,让他恨不能就这样死了!

“你杀、了、我、吧!”司马廷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他如今也不肖想帝位了,他只想痛痛快快地死!

“想死?”祁慎冷笑一声,接过薛白递过来的匕首,仔细打量着雪亮的锋刃,他的手指修长,指尖轻轻捏着匕首的姿态极优雅,“手艺好的师父能割肉一千刀而犯人不死,我的手法差一些,但也会努力让殿下多活些时间,割了殿下的肉,还会给殿下上药养伤,殿下千万不要害怕。”

司马廷怎么可能不害怕!他以为自己不怕死就够了,可他现在怕自己死不了!

割了肉,养好伤口,然后再割肉……

他是疯子吗……

然后不等司马廷言语,祁慎手中的匕首便贴近了司马廷的眼眶——便从这双眼睛开始吧。

匕首的尖端靠近司马廷的眼珠,尖端却在即将碰到眼珠的时候停住了。

祁慎的衣袖被拉了拉,阻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他低头看着紧攥着自己衣袖的小手,眼中的戾气稍稍收敛,他抬眼看向阮阮,柔声道:“先回车上,这里……很快便好了。”

攥住衣袖的小手并未松开,手指反而收紧了些,阮阮水润的眸子看向已经惨不忍睹的司马廷,然后转眼看向祁慎,她摇了摇头,声音柔柔的,却很平静,“已经够了。”

薛白和骆承少时家乡闹饥荒,逃命出来时被祁慎所救,又教授武艺,也是跟了祁慎七年有余,知道祁慎心中的恨意如渊,亦知祁慎的性子,并不觉得这个柔弱的姑娘能阻止得了主子。

然而下一刻,他们便知自己错了。

祁慎将匕首递给还给薛白,他站起身,从袖中取出洁白的帕子仔细擦净了手,然后才摸了摸阮阮的头,他在她的头顶轻轻亲了一下,尽数敛去了眼中的杀意,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阮儿先回车上去,我会给他个痛快。”

阮阮点点头,未看司马廷一眼。

司马廷是她十年噩梦的起源,这个噩梦在今夜终于完全醒了。

直到车帘放下,祁慎才收回了目光,他重新蹲在司马廷面前,看着他,眼中的戾气杀意再次凝聚,且比之前更盛。

司马廷神色稍缓,他听到了阮阮和祁慎的话,觉得至少能得到个痛快,却听祁慎低声讥讽道:“殿下真觉得我会放过你么?”

司马廷只觉浑身一凉,虽然如今身上的皮肉都在,却仿佛已经被一片片割了下来,此时此刻,在即将被杀的时候,司马廷依旧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祁慎非要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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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可。

他的确想过把白阮阮抓进东宫,他看见那样娇弱清纯的女人就想要狠狠蹂|躏,可后来唐满城说倾心于她,他便也压下了自己的想法,即便后来知道白阮阮就是江榕,他也不过是掐了她的脖子罢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白阮阮便被季悯行带走了。

若再说与祁慎什么冤仇,也不过是讥讽挤兑过祁慎罢了,纵然祁慎心胸狭窄,何至于就要将他千刀万剐了!

“这山上有狼,把他送到狼窝去,看着他,被吃干净。”

司马廷听了这话,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的牙咬得咯咯作响,“你杀了我——”

他的下巴被卸了下来,再也发不出声音,下一刻便被薛白和骆承架了起来,几息之间便消失在密林之后。

祁慎看了一会儿司马廷消失的方向,才整理了自己的衣衫,然后往马车边走。

车上,阮阮的头靠在车壁上,长长的睫毛微垂,听见祁慎的声音,她睁开了眼,双眸如水,声如夜莺,轻轻唤了一声,“侯爷。”

“乏累了吧。”祁慎走过去,伸手去揽阮阮的身子,“这就回府了。”

阮阮点点头,把脸安心贴在祁慎的下颌,并不问司马廷的情况。

她阻止祁慎再对司马廷用酷刑,并不是不忍心,她那地狱一般的十年,让她清清楚楚、又一遍一遍地接受司马廷的凌|辱和折磨。

或许那是罗衡所造的梦境,但那梦境里所有的事都是真是发生过的,都是司马廷曾经对她做过的。

阮阮亦恨不得将司马廷抽筋扒皮,但她不希望祁慎真的做到那一步,她知道祁慎的手不干净,可她依旧希望他的手能尽量少沾污血。

或许在别人眼中,祁慎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魔头,但她知道祁慎是怎样走过了那阴暗绝望的十年……

阮阮把自己微凉的手塞进了祁慎的掌中,小声道:“等平康的事了结,我想离开平康。”

祁慎神色一动,低眼看着阮阮,笑意从眼底逐渐泛出,却不说话。

他以为阮阮是想和他回凉州。

他想起之前和阮阮说过的话:给我生个孩子吧,等孩子大一些,女孩儿就教她知书识礼,男孩儿就教他骑马射箭,凉州的马膘肥体壮……

阮阮的手被祁慎抓住,她一愣抬头,见祁慎眼中的笑意已敛去,他的眼深不见底,像是寒夜里的深潭。

“我很高兴。”

他再次伸手去抱阮阮,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把玩着她的手指漫不经心,“下个月,阮儿陪我一起去吧。”

阮阮反应了一会儿,猜想应该是祁慎做的局要收网了。

“好。”

第二日,行宫传来消息,说是废太子逃跑了,虽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如今泽州民乱不止,北面边境又有异动,放了这废太子出去,恐怕再出波折,所以宫中还是下命追捕。

然而派出去寻找的人一波又一波,却没带回任何消息,司马廷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

冯清婉的面前是一条洁白如雪的白绫,她如今才十九岁,鬓角却已有了白发,面如死灰,眼无生气。

其实从冯家被连根剪除那日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有这一天——于旁人而言,她一点价值都没有,于司马廷而言,她没了冯家的助力,便不如刍狗。

可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呢,她明明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她听了父亲之命嫁给司马廷,父亲让她做什么,她便乖乖做什么了啊!

即便司马廷从不像一个男人那样要她,即便司马廷不行,即便司马廷用鞭子抽她,她都没有抱怨过啊,为什么她乖顺听话,却走到了这一步。

冯清婉想不明白,可是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想了,天快亮了。

她颤抖的指尖摸了摸白绫,觉得那白绫像是冰一样冷,寒入骨髓——

山盂郡,阳兴寺。

佛堂内,素衣云鬓的女子跪在蒲团上,她双手合十,微闭双眼,诵完了一遍《无量寿经》才睁开眼。

她的眼睛澄澈,由于常年礼佛,又总住在佛寺里,气质淡然悲悯。

侍女见她做完了早课,忙上前搀扶,神色也有些焦急,“京城来的马车就在门外,老爷让人捎话来,说让姑娘赶紧从后门离开,姑娘却还在这礼佛,真是急死人了!”

李惜慈站起身,拍了拍侍女的手,笑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俞月已经急得直跺脚,“老爷说京城来的是皇城司的人,让小姐进京准没好事,小姐快跟我从后面小门走吧,家里的马车已经等着了!”

李惜慈双目如水,她的手指轻轻摸了摸手腕上的碧玉手镯,反过来安抚俞月,“皇城司要我去平康,李家又是平头百姓,想逃谈何容易,但实在也不用逃,他们不过是让我……去认人的,认完了人我自然也就没了用处,更没有为难我的必要,你现在就回府去,告诉父亲,我一走,立刻乘船北上,去阳蜀等我,平康事了,我就去阳蜀找你们。”

俞月拧着眉,不知自家的小姐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正要开口,却见李惜慈眼中神色一肃,竟是不容反驳的模样。

李惜慈如今不过双十的年纪,却有着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沉稳,她本定了一门好亲事,可是中间却生了变故,结亲的霍家犯了事,与她定亲的霍鲸也在押解回京的途中落水身亡,李惜慈的婚事便耽误了。

李家本是书香门第,先祖曾为太傅,但到了李惜慈父亲这一辈,却不曾入仕,只生了李惜慈这一个女儿。

李惜慈的身上虽曾有婚事,但到底也不曾真的成婚,加上李家在山盂郡开设书塾,广结善缘,李惜慈也才名在外,这些年来求亲的人倒是不曾断绝,只是李惜慈不曾应承,人们都叹李家小姐是动了出家的心思。

俞月虽是自小跟在李惜慈身边的,却也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坚毅,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劝得动的,不禁红了眼睛。

李惜慈缓了神色,又细声细语安抚了俞月一阵,才勉强把俞月哄走了。

殿内只剩下李惜慈,女子面似芙蓉,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端庄却也清冷,她牵裙朝着城中的方向缓缓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毫不迟疑地走出了大殿。

一辆马车正停在山门口,马车旁站着个灰衣女子,她模样普通,却眼神肃杀,见李惜慈从寺内走了出来,只微微点了点头。

李惜慈做了个福,她纤细的肩膀上只系了个小包袱,怀中却抱着个大大的木盒,神色坦然。

这倒让来接人的柳凌稍稍意外,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了李惜慈来,模样是好模样,气质也是温婉清淡,比京城的大家闺秀还端庄,却又沉稳非常。

“李小姐不带丫鬟?”

“我那丫鬟胆小,恐怕见不得京城的场面,便免了她随我去担惊受怕。”李惜慈淡淡一笑,便主动上了马车,还自己放下了车帘,丝毫没有恐惧或局促之感。

柳凌愣住——被皇城司找上,就是被麻烦找上,所有人都厌恶皇城司,更惧怕皇城司。

可眼前这个女子,明知自己将面对的境地,却还能这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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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实属难得。

柳凌其实已经做好了绑她回去的准备,李惜慈却这样配合,不禁对她生出一丝好感来,她对远处藏匿的手下做了个手势,便驾车往官道方向走。

平康城,皇城司密室内。

一封密信才送到了崔息的手上,在密室幽暗的灯光中,崔息拆开了那封能揭开一切隐秘的信。

信只有两页,写的是唐满城的父母情况、他的年纪、身高、模样和一些身体特征。

唐满城父母早丧,在故乡虽没什么特别近的亲人,却有邻居,这些信息自然就是从邻居那里得来的。

从这份密信上的描述,崔息可以断定如今招摇过市的唐满城是假的。

自从江家的宝藏不翼而飞,昭明帝就开始怀疑唐满城了,因为不管是滕州魏双的死,还是白阮阮身份的暴露,都和唐满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唐满城自入仕起,便审时度势,先是投靠了皇上,又在皇上的授意之下在太子和瑞安王之间周旋,不管是眼界还是手段,都绝非一个乡野书生应有的。

崔息得到昭明帝授意后,便一直在查唐满城,只是毫无头绪,直到有一日,崔息禀事后从殿内出来,见唐满城站在廊下看天,那侧脸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霍文澄。

霍文澄是受先帝依仗的重臣,时任殿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熙陵银钱之危并非一日,但因霍文澄颁布的新税法,竟给了熙陵十年的喘息之机,若是霍文澄的税法能够施行下去,如今熙陵的处境应是不同的。

后来昭明帝杀兄继位,起初也对霍文澄礼待有加,后来却因霍文澄极力反对新帝重建皇宫,推行重税酷吏,使得昭明帝对他心生嫌隙。

再后来,随着新税法的推行,触动了朝中大多数高位者的利益,昭明帝又需要这些高位者的支持,所以很快,霍文澄被当时的户部侍郎薛杰毁谤,罗织罪名近百项。

霍文澄被连夜带进宫中,他看着桌案上的厚厚的毁谤自己的文书,又看着站在玉阶之下的爱徒薛杰,终是未发一言。

接下来便是昭明帝的雷霆手段,一夕之间,霍家老小尽数下狱,风雨来得又快又急。

平康之中的权贵者终于能安睡了。

几日之后,关押霍家老小的监牢忽然失火,霍家老小几十口尽数被烧死在牢里。

自此霍家就只剩一个十六岁的儿子霍鲸,这个儿子自小身体不好,所以放在了气候温暖的山盂郡。

霍文澄曾在李家的书塾启蒙,又拜李洵为师,所以和李家关系很近,便将霍鲸放在李家教养。

后来李洵老来得女,起名惜慈,少年少女相处融洽,李洵和霍文澄商量后,便给两人定了亲事。

如今李家出了事,霍鲸自然也无法逃脱,朝廷的人带霍鲸回京的路上遇到洪水,霍鲸和押解的人落入洪水中,三天后洪水退去,才在下游岸边找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崔息却在层层迷雾之后,在那夜唐满城的侧脸上,窥探了一丝真相,只要等李惜慈到了平康,认出唐满城就是霍鲸,便能打开一个缺口,说不定还能找出魏双刺杀案、江家宝藏失窃的线索。

如今泽州的形势危急,平康危若累卵,朝廷要将无将,要钱无钱,若能让江家宝藏失而复得,便能扭转局势。

而此时,能解开崔息疑惑的女子正站在河边,这条河没有名字。

霍鲸就是从这里落水的。

李惜慈并没有带祭奠用的器物贡品,所以只是在河边站了站,此时天气已经凉了,却比北方要暖,霍鲸在山盂郡生活了十年的时间,最喜欢的就是这里不冷不热的冬天。

女子站了一会儿,转身想走,却又停住脚步,她想了想,从袖中抽出一块半旧的帕子,那帕子被风吹到了水中,水中央荡出几个波纹,将那块半旧的帕子拖拽进了河底。

李惜慈不再耽搁,转身上了马车——

阮阮这几日依旧睡得不好,她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只吞噬怨气的凶兽,饥渴又焦躁,不停搅扰着阮阮。

府中的花草枯萎了,便再换一批花草,这院子里本有一棵近百年的老树,虽无人侍弄,却也葱葱茏茏,但即便是这棵老树,也因阮阮的缘故而枯死了。

阮阮住的院子里不再养鸟,阮阮不唤人,绿岫也不再进院里,只祁慎回来后,院子里的人才多一些,阮阮不想让祁慎睡在身边,赶了祁慎,他也不走,又加上她还是时常见鬼,有些害怕,便也不再往外赶祁慎了。

辛鸾有时会和威猛大人一起过来,这一人一猫最近相处得竟格外和谐,比如此时。

辛鸾在院子里用黄泥垒了一个火炉,火炉下的柴火烧得红彤彤的,红彤彤的柴火堆里还埋着几个白薯,火炉顶上的砂锅正冒着腾腾的白气,飘出浓郁的肉香。

一身绛色的少年蹲在炉火旁,黑发被一条发带束起,显得身姿挺拔英气,他一面用手中的蒲扇不停扇着炉火,一面伸手扒拉开想靠近炉火取暖的威猛大人,嘟囔道:“你躲远些,别烧了毛。”

威猛大人瞪了他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走到阮阮身边,肥硕的身体一跃上了石桌,靠着暖水壶趴了下去,屁股对着阮阮,一副不乐意搭理她的样子。

阮阮此时也是一肚子的气,她先前那样相信威猛大人,谁知威猛大人竟一直在骗她,如今她的身子就像是无底洞,每天都需要吸纳无数的怨气进去,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一天都要愁死啦!

阮阮越想越气,又看见威猛大人屁股上那撮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像是在故意挑衅她一般,一时间恶向胆边生,伸手快速把那撮毛揪了下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

威猛大人缓缓转头看向阮阮,它棕黄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胡子微微抖动,从嗓子眼里发出低低的吼声,显然已经气急。

阮阮捏着手里这撮毛,一时间也有些后悔,她看见威猛大人的爪子已经伸了出来,竟将手中的毛重新塞了回去。

威猛大人只愣了一瞬,便比之前更加愤怒起来,它弓起身子,呲出了獠牙,眼看就要冲向阮阮的时候,却凭空出现一只手捏住了它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

威猛大人越发愤怒,瞪着捏住自己脖颈的辛鸾疯狂挣扎,锋利的猫爪乱抓,辛鸾却没撒手,威猛大人挣脱不开,便只能对着阮阮大骂:【你这个疯女人!你揪我毛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揪我毛!】

想起灵魂被囚禁的十年,阮阮也有些气急,张口便道:“你骗我!还不是因为你骗我!你知不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的被……”

少女眼睛通红,声音有些颤抖,却说不下去了。

阮阮咬了咬唇,缓缓摇了摇头,渐渐平静下来,小声道:“算了,又不是因为你。”

她觉得即便自己被折磨了十年,也和一只猫没有干系,它只是骗了自己,所以不该把气撒在一只猫身上,于是转头便往屋里走。

“哎哎哎!白薯马上就熟了,你别进屋啊!”辛鸾叫了两声,丢下威猛大人,追着阮阮进了屋里。

阮阮趴在窗前的小几上,也不知哭是没哭,辛鸾推了推她的肩膀,“你平白无故和一直猫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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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脾气,你看把我挠的。”

阮阮本想自己安静一会儿,谁知辛鸾竟跟了进来,闻声看去,就见辛鸾的手背上两道血痕,几滴血珠子正从他的指尖滴落。

第93章

阮阮给辛鸾包好了伤口,便恹恹的靠在小几上,也不说话。

辛鸾见她心情平复下来,便又推了推她的肩膀,“你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之前好好的,怎么那猫忽然就发了疯?”

阮阮找回了那十年的空白记忆,但这其中涉及的事情太过诡异隐秘,阮阮也不想同辛鸾说,于是只道:“你也别相信它,它心眼坏着呢。”

“你能听见它说话,我可听不见,它自然骗不着我。”辛鸾再次推了推阮阮,劝道,“行啦,先出去吃烤白薯了。”

两人出了门,见威猛大人站在廊下望天,那背影竟有些……孤寂?

辛鸾推了推阮阮,扭身走到火炉边,用棍子把埋在里面的白薯扒拉出来,拍了拍白薯上的灰,掰下一半塞到阮阮手里,然后阮阮就感受到了白薯的灼热。

就在阮阮被烫得要松手时,辛鸾却又伸手接了过去,少年仔细剥掉白薯的疲,露出里面白软糯香的薯肉来,然后再次递给阮阮,“吃吧吃吧。”

晚间下起了雪,鹅毛一样的雪片落在地上发出“簌簌”声响,已过了晚膳时间,祁慎却还未回来,只让人告诉阮阮不用等他。

阮阮的身体不舒服,草草用过晚膳便在软榻上养神。

她的躯壳看起来完好精致,可里面已经在渐渐腐烂,阮阮知道她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但如今已经是十一月末,再有几日就是十一皇子的满月宴。

祁慎筹谋多年,为的便是那一日吧。

阮阮不想在这个关口让祁慎分心,她希望他多年的筹谋能得偿所愿,希望司马长平得到应有的报应。

羊角灯内的蜡烛爆出一声响,屋内烛光一闪,一缕红烟凭空凝聚成一个女子身形。

女子长发垂地,一身血色红衣,眉眼含怨带恨,正是那从甜井村开始便一直纠缠阮阮的十世怨女。

自从离开甜水村,怨女便总来折腾阮阮,先前十多天出现一次,近些日子却每日都来,阮阮起先被怨女恐怖的模样吓得哭了好几次,后来看得多了,阮阮便也习惯了些,只是心里依旧害怕。

阮阮小心咽了咽口水,低眼抱怨道:“你能不能别总来缠着我啊……”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颤音,白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袖,由于太过用力,指尖已经没了血色,她既怕且惧,又无法向别人求救,只能小声求着面前的怨女。

一只毫无血色的手覆盖在阮阮的手背上,怨女声音阴冷中掺杂着怨毒,“你这具身体都快烂了,不如趁它还能用给了我吧,我一定好好的珍惜这身子,有了我的怨气,你这身子也不至于从里到外烂透。”

寒气自怨女的掌心渗透过来,激得阮阮的背脊寒毛倒树,她别过脸,把手从怨女掌下一点点抽了出来,声音虽小却很坚定,“就是烂了也不给你。”

怨女的笑声刺耳难听,她满眼坏笑地看着阮阮,“小姑娘,何必呢,你知道自己快烂了,不仅不告诉那心疼你在意你的男人,却还要藏着掖着,不过就是害怕他嫌弃你,但天下哪个男人不是如此呢?不若就把身体给了我,你我结合便能使这具身体成为真正的怨气炉鼎,天下怨气皆聚在这具肉|体之内,是无穷的力量,世上生人邪魔皆为你我所驱遣,区区一个男人又有什么重要。”

怨女说到兴起,竟在软塌上坐了下来,她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像是腐烂的海草一般堆阮阮脚边,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腥气,也不知是因为在井中待久了,还是怨气缠身的缘故。

怨女的魂魄经历了十世的绝望,积累了无数的怨气,她虽然与阮阮隔了一臂的距离,身上的怨气却似小蛇闻到了血腥一般探出头来,寻着阮阮的方向游移过来。

怨女也注意到了,但却毫不在意,她微微抬起漆黑的眼珠,笑得阴恻恻的,“这些怨气先给了你也没什么,反正早晚你的就也是我的了。”

阮阮胆子本就小,和怨女挨得这样近更是不敢看她,只紧攥着衣袖,拿眼瞟着地面,还想说服怨女,“我就是烂了,也不会同意你进入我的身体里,我更不想驱遣别人,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怨女听了这话,青白色的脸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缓缓朝阮阮俯过身来,寒气也侵了过来,像是冬天深夜里的寒潭,把阮阮的寒毛都激得立了起来。

“你摆脱不了我了,我知道的。”

此时夜已经深了,屋内外安静异常,怨女阴恻恻的声音像是诅咒,有那么一瞬间,阮阮竟忽然迟疑了。

两人僵持许久,院内兀地响起了脚步声,是祁慎的脚步声。

怨女神色僵硬了片刻,随即再次露出讥讽的笑意,“你说……如果日后他知道你里面都烂了,会不会把你当怪物?他知道你成为怨气炉鼎后,是会与天下为敌保护你?还是放弃你?”

脚步声逐渐靠近,怨女耸了耸肩,下一刻房门被打开,怨女消失了。

压迫感瞬间消失了,犹豫恐惧的东西消失,阮阮才剧烈喘息起来,她又努力平复自己,抬眼时祁慎已经到了面前。

“不是告诉你别等我,怎么不听话。”祁慎将肩上的大氅解下来搭在屏风上,又在铜盆内净了手,才伸手去拉阮阮,随即皱了皱眉,“手怎么这样凉?”

阮阮恹恹的没精神,她把小脑袋靠在祁慎腰上,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白天睡得久了些,夜里便睡不着。”

阮阮才沐浴过,柔顺的头发带着淡淡的香气,娇极媚极的小脸上带着轻愁,越发的惹人怜爱。

祁慎轻轻抚弄着阮阮的长发,眸色微沉,“师傅传来消息,说已经有了罗衡的消息,侯府派出的探子也查到了一处秘密道坛,等我找到了罗衡,就能找到他从你魂魄中抽出的‘恕’,不会让你变成怨气炉鼎,所以不要发愁了。”

阮阮“嗯”了一声,依旧心不在焉,祁慎抬起她的脸,双眼幽深,“今天外面换了三次花草,阮儿的身体还好吗?”

他察觉到了吗?

阮阮心中犹疑,随即却还是决定隐瞒。

少女眨了眨眼,小小叹了一口气,声音也有些委屈,“身体需要的怨气越来越多,我有些担心,而且总是觉得累。”

祁慎沉默片刻,伸手将阮阮抱了起来,低声安抚道:“很快便能找到罗衡了,不要想太多。”

罗衡从阮阮的魂魄之中抽出了“恕”,人之魂魄有强有弱,但魂魄若想长久依附在肉|体上凝聚不散,就要平衡,不管是喜怒忧思悲恐惊的七情,还是三魂中的胎光、爽灵、幽精,都使得魂魄平衡。

在罗衡之前,没有人试图打破这个平衡,也不知罗衡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竟将阮阮魂魄中的那一缕“恕”魂抽了出来,打破了她魂魄的平衡,随着时间的推移,阮阮的身体开始不停吸纳怨气,但也不知差了什么,所以一直也不算是真的怨气炉鼎。

只是继续这样下去呢……

还是要尽快找到罗衡。

阮阮觉得胸腹之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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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疼,却不能表现出来让祁慎生疑,于是把脸贴在他的胸前隐去了表情。

将少女放置在床上,祁慎俯身去脱阮阮的鞋子,他的动作很慢,似在想什么事,就这样蹲在地上沉思起来。

他想起紫玄真人之前说起的法器斩魂刺,据说可以斩断六欲之根,若用法器斩断阮阮的怨根……

但这样会冒很大的风险,或许还会对阮阮造成一定的损伤,不到最后关头,祁慎绝不会这样做。

他正想着,却有什么凉凉软软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脸上,抬眼便看见阮阮水波一样流转的清澈眼眸。

“阮阮很好,不要担心。”

阮阮看起来无比娇弱,像是娇嫩又名贵的白荷,只要被冷风一吹便要折断,可是她却又很坚韧。

祁慎熄了灯放下床帏,阮阮眼前便是一片黑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很怕死,可是她知道,祁慎已经在尽力寻找罗衡了。

她还没活够,还没自由自在地活过,她不甘心,可是不甘心也没有办法,谁让她……命不好呢?

她死后祁慎会把她埋在哪里呢?应该不会埋在平康,祁慎不喜欢平康,她也不喜欢。

埋在凉州吗?可是凉州好冷的,她也不喜欢,但那时她都死了,应该也感觉不到冷了吧。

祁慎揽住阮阮的肩,声音有些暗哑,“想什么呢,竟这样出神?”

阮阮把脸贴过去,小声道:“我还是喜欢云梦州。”

把她埋在云梦州吧,和爹爹阿娘埋在一起,这样就不会觉得冷,也不会觉得害怕了。

“等平康的事了结,我稳定了熙陵的局势,不管是云梦还是哪里,都陪阮儿去。”

“嗯。”少女声音柔柔的,像是一滴水落入池中,荡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司马廷已死,但祁慎心中的恨却丝毫未减,自从那日进入阮阮的魂魄之中,看见了阮阮所经历的,那些画面便一遍一遍在他的脑中重复,以至于让他夜不能寐。

之前的十年,祁慎不知阮阮在被折磨,如今他觉得都是自己的过错,若是他没有轻信罗衡,阮阮便不会遭受那么多磨难。

“阮儿……其实都是我的错。”祁慎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黑暗中,阮阮愣了一会儿,然后她把手塞进了祁慎的掌心,真诚又乖巧,“我原谅你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阮阮忽然坐了起来,此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见祁慎的轮廓。

她想祁慎现在疯起来很吓人的,上次自己死后,他能和尸体一起睡,这次自己再死,他还会发疯的吧……

“以后不许再发疯了,人都是会死的,哪能抓着尸体不放手,多吓人呀。”

祁慎自小长在凉州,在父兄的庇护下,母亲的关怀中长到十二岁,祁淮贞教他的是为君止于仁,为臣止于敬,为子止于孝,为父止于慈,与人交止于信,教他的是仁是义,而兄长祁敏则是最完美的榜样。

可司马长平毁了这一切。

祁淮贞给他起名“慎”,希望他能谦恭谨慎,可是到如今他哪里谦恭?有哪里谨慎?他像是来自地狱的阎罗,君臣仁义没有,礼义廉耻更没有,他所思所想就只有报仇一事。

若是祁淮贞还在世上,看见他如今的模样,只怕会很失望。

好在祁淮贞死了,祁敏也死了,所以他疯就疯了,他崇敬的父亲和兄长都不会知道了。

祁慎的指尖摩挲着阮阮的一缕发丝,没有回答阮阮的话,只轻声道:“睡吧。”

不多时,祁慎的呼吸沉了下去。

柔和的月光映在窗子上,又落在少女如玉般光洁的面容上,她神情有些木讷呆滞,就这样愣了会儿神,然后墨玉一般的眼珠忽然颤了颤,无助和惊恐便漫延开来。

在此时这样安静的环境中,她仿佛能听见自己逐渐腐烂的声音,从内脏开始,一点一点被怨气腐蚀。

她死的时候会变得很难看吧。

第94章

泽州民乱尚未止息,前太子下落不明,凉州边境敌军犯境,这样危如累卵的局势中,熙陵需要一点喜庆事。

所以司马长平要给十一皇子办个百日宴。

百日宴设在游船之上,只不过时间仓促,来不及重新造船,只能将原本的一艘游船重新修葺。

至于修葺游船的差事,自然落在了礼部头上,若是平时,这差事自然是个香饽饽,可如今不仅时间紧,银子也紧,不仅捞不到好处,还极易招祸,所以礼部几个年资老的侍郎一起“害了风寒”,争先恐后地告了假。

郑承彦本在孝期,偶尔来礼部也是点个卯,但这十万紧急的差事没人应,急得礼部尚书热锅蚂蚁一般,正在这时看见了郑承彦,便也管不了是否符合礼制,只把郑承彦拉来堵住了这个窟窿。

于是这个冬天,郑承彦都不得不离开温暖的王府,站在河边监工。

好在除了银子不够花、船匠糊弄活儿,在郑承彦日夜不停的督促之下,船终于快修好了,今日再刷上最后一遍桐油,总算赶得及。

一身白裘的青年站在岸上,他眉眼疏淡,像是城中的清贵公子,却又比那些公子哥儿们多了些沉稳,正是成日站在岸上监工的郑承彦。

“主子回车上暖和暖和吧,今儿的风尤其冷硬,别吹病了。”跟来的小厮年纪不大,这些日子一直是他跟着伺候的。

郑承彦又站了一会儿,见只剩下一小块没刷漆的地方,这才回到车上。

小厮忙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小声抱怨道:“这还没到三九天就这样冷,也不知过几日这河水会不会结冰,若是结了冰,那皇子的百日宴可就办不成了。”

郑承彦垂眼喝着茶,没有什么情绪,只轻轻吹着笼在茶杯上的热气,淡淡道:“护城河多半是冻不上的,即便冻上无法行船,也得想法子把皇子的百日宴办了。”

小厮“哎”了一声,也不知是叹息皇子命好,还是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却是转了话头,“这几日城里的传言,少爷听见没?”

郑承彦抬眼,双眸澄澈非常,“什么传言?”

小厮转头打量了一圈,才压低声音道:“少爷知道白阮阮吧?”

郑承彦皱了皱眉却未接话,便听小厮神秘兮兮道:“如今城里都传遍了,说阮阮姑娘就是早先云梦州首富江家的小姐,阮阮姑娘在平康城是很有名的,所以如今全城都在议论这件事,都觉得阮阮姑娘可惜了,明明是娇小姐,却最后沦落成了青楼妓馆里的舞妓,实在让人唏嘘。”

“那的确是可惜了。”

永寿王离世之后,原本王府的管家便回乡养老去了,王府中人口本就不多,郑承彦便又放了一批下人出府,这小厮便是为数不多剩下的人了,他父母原在庄子上,是托了人说情,才调到了府里,谁知一进王府便开始伺候郑承彦,实在是运气极好。

这小厮也是十分机警,见郑承彦似乎对这事儿有些兴趣,便一面观察着周围有无行人,一面道:“城里的百姓还传……”

郑承彦放下手中的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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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眉鼓励道:“还传什么?”

小厮一口气提在胸口,他知这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却想讨好自己的主子,便微微有些忐忑,“说当年江家被灭门并不是山匪所为,凶手是……是云梦州太守,孙太长。”

当年江家灭门惨案的真相,季悯行和郑承彦说过,只是城中忽然流传起十几年前的案子,且还能说出孙太长的名字……

“我六婶儿还从一个马贩子那听说……”小厮悄悄打量郑承彦的神色,见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才悄悄道,“说那孙太长背后还有人指使,指使的人正是……”

小厮指了指天,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郑承彦终于在迷雾中找到了一丝光亮——江家灭门案能在十几年后掀起波澜,只怕离不开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

有心之人是谁呢?谁能知晓当年江家惨案的真相,还想让平康乱起来?

祁慎。

永寿王去世后,祁慎派人告知他永寿王的死因,之后他查明了王府管家的去处——皇城司。

郑承彦知晓真相的瞬间,几乎是天塌地陷。

在他顺遂恬静的二十年人生之中,父亲正直,母亲慈爱,皇恩浩荡,他虽无官职在身,却也春风得意,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安然的模样。

但知道真相后,一切都变了模样,所有美好的假象都被彻底打碎了。

他任由心中的怀疑肆意生长而不压制,沿着王管家这条线,又知道了毒杀自己父亲的是如今的天下之主。

恐惧像是崩塌的山体一般涌向他,对,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杀了他的父亲,就连他自己也是俎上鱼肉,只要上位者动动手指,隔天他也会变成一具尸体。

想要报仇吗?想的,无时无刻不在想。

但他有能力报仇吗?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傻子,手不能提刀,又不掌握重兵,报仇谈何容易!

默默蛰伏以待时机呢?恐怕他等一辈子也等不来这个时机,司马长平已经杀了他的父王,那么永远都不会真正信任他,更不会对他委以重任。

所以郑承彦接受了祁慎的建议,准备帮祁慎做一件事。

他和祁慎本不是同路人,甚至郑承彦极看不惯祁慎所为,但当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合作就变得容易了。

他不问祁慎的计划,只是帮祁慎做一件事,做了这件事,司马长平就会死,他知道这些就够了。

司马长平听见这样的流言,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是恼羞成怒?还是悔不当初?

皇上大概是不会后悔的。

郑承彦神色异常平静,他抬眼看向不远处那艘游船,正有两个船匠将一大桶桐油搬上船。

还有两日就是百日宴了,他还……真是异常期待。

此时的皇宫中,崔息将调查唐满城的结果禀告了司马长平。

皇位上阴沉的帝王一言不发,唐满城自入官场,便是左右逢源,为了掌握自己儿子们的动向,司马长平便把唐满城放在了太子身边,他以为唐满城是他的棋子,却不知唐满城背后还有执棋人。

“他是霍文澄的小儿子?”

崔息垂眼不敢直视天颜,“当年霍家的人都死绝了,京城之中无人认得霍鲸面目,派往山盂郡的人传书回来,说后日就能带李惜慈抵达平康,李惜慈自小与霍鲸一起长大,即便过了几年,但霍鲸的面貌应无太大变化,只要确认唐满城就是霍鲸,皇城司一定能把他的嘴撬开,找到江家的宝藏。”

一说到江家的宝藏,司马长平就觉得后脑突突直蹦,当年他才登帝位,内忧外患不息,国库空虚,所以打起了江家的主意,明明是唾手可得的宝藏,偏偏中间被祁淮贞插了一脚,导致江家的东西失去了下落,如今隔了十余年,终于再次寻到江家失落的宝藏,又在运回平康的路上不翼而飞了!

司马长平指尖泛白,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一年京城都不太平,一个霍鲸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把他背后的人揪出来。”

“圣上认为是谁……”崔息小心试探。

司马长平不知道是谁,是司马阙?还是别的什么人?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平康甚至熙陵都被搅得天翻地覆了,幕后的人却丝毫没有露出马脚来。

司马长平是有些挫败的,似乎平康之内都是他的敌人,似乎所有人都想要把他拉下来,把他从皇帝的宝座上拉下来,但他却不知敌人是谁。

“不管唐满城背后的人是谁,阙儿似乎已经按捺不住了,后日皇子百日宴,你安排好人手,让李惜慈当众去指认唐满城,我倒要看看到时谁想保他。”

崔息领命退出了大殿,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又觉得明明自己胜券在握,唐满城在明处,他在暗处,他慌什么呢?

皇上已经秘密从北方调回了驻守永州的沈平,沈平是皇后的胞兄,亦是沈家长子,对皇上忠心不二,随沈平回京的还有三万永州守军,以现在的平康、泽州的形势来说,调永州的守军回京是一步险棋,一旦永州空城的消息被泽州乱民所知,永州必会失守。

但现在皇上能信任、能使用的人,似乎也只有沈平了。

若是平康的事情顺利解决,下一步便是解决泽州的民乱,皇城司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种足够量的毒药,只要把这毒药下入井水中,喝过水的人便如患了疫病一般上吐下泻,三日之内便死得透透的……

泽州之内,不管是乱民还是百姓,到时候都肃清干净,之后沈平趁机领兵攻入泽州,熙陵的危局便解了。

至于如今城中的各种流言,只等皇城司抽出手来,便能把传播流言的人一一解决,必不会让这些流言影响皇上的盛名。

——————————

深色木门被推开,门轴因为老旧而发出“吱呀”的哀鸣,一个身着齐整官服的年轻男子迈出门来。

他很年轻,眉眼都带着疏朗的笑意,像是街巷里会热情与邻居打招呼的青年,平易近人。

一辆半旧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夫是常接送唐满城的,忙跳下车掀开帘子,殷勤道:“大人慢些。”

唐满城笑道:“天冷路滑,辛苦您这一趟。”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本就是赶车讨生活,大人照顾我的生意,我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觉辛苦。”赶车的老秦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唐满城扶着老秦的手上了马车,放下车帘道:“走吧,去城外。”

今日是十一皇子的百日宴,老秦一个车夫也是知道的,城中的树都包裹上了鲜亮的绸缎,便是万人踩踏的长石街也刷洗了好几遍,只是偏偏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鹅毛大雪,今晨积雪足有一尺多厚,已经看不见青石了。

天色还早,街上的雪还没有人清扫,好在老秦驾了十几年的马车,路熟,车技也好,所以一路倒也顺利。

老秦一面赶着车,一面想着自己那刚成年的儿子,考虑着过完年后再买一辆车,父子一起赶车多存些钱,再过上两年儿子也该娶媳妇了。

“大人,您说泽州的乱子什么时候才能完呀,泽州一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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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往的客商都少了许多,一年时间半年闲。”老秦接送唐满城也有一年的时间了,知道这位大人十分和善,见这路还远着,便闲唠起来。

厚厚的车帘掀开,青年公子白净的脸庞露了出来,他转脸看着路旁被积雪覆盖的商铺民居,半晌才道:“年初吧……年初所有的事就应该了结了。”

老秦听了不禁心中一喜,声调也高了些,“那可好了,新年新气象,明年的生意应该就多了!”

年轻的公子微微点头,他黑色的眸子看向远处,到处都是雪白的,雪白的路,雪白的房子,只有天是灰蒙蒙的。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了城外,远处可以看见点点火光,是隐藏在晨雾之中的游船。

“老秦,我在这里下车。”

老秦一愣,却是勒停了马,他回身劝阻道:“大人,这还有好一段距离呢,现在就下车,小心湿了鞋。”

“没事的,我在这里下车。”唐满城说着话便撩开了车帘,冷风吹得他一阵瑟缩。

“哎哎!”老秦拗不过,忙跳下车去放脚凳,他看了一眼远处灯光若隐若现的游船,问道,“我几时来接大人回城里?”

“不必来接了。”

年轻公子未穿裘衣,半旧的官服勾勒出瘦削的身材,迎着冬日的朔风缓步往前走。

老秦以为唐满城是有别的安排,便也没多问,驾车回城了。

十一皇子的满月宴定在巳时,如今卯时才过,永定河边除了防卫官兵和礼部的人,再无他人。

唐满城下了车也不往船那边去,而是折回了城门外的一家早点铺吃早食。

只是早食还没端上来,桌对面便坐下个人,唐满城抬头打量,见来人头戴帷帽,身姿挺拔,有些熟悉。

“快走,离开平康。”这人语速很快,声音里又偷着焦急,是……季悯行。

唐满城眸子一动,莫名的情绪在眼底逐渐升腾,此时摊主也端来了他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他没看季悯行,一面低头去吃面,一面问:“往哪里逃呢?”

他没问为什么要逃,只问往哪里逃?

季悯行来见他本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若是被皇城司的人知道,整个季家都有可能被牵连,可唐满城竟然毫不在意,竟是一点都不急!

“我知道你是霍文澄的儿子,皇城司也知道了,崔息让人去山盂郡找到了李家小姐,今日便能抵达京城,看样子是要和你当面对质。”

听到山盂郡李家,唐满城吃面的手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季悯行,似是想要问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道:“我知道了。”

“你既然知晓了,便知今天若上了船就是死路,还不想法子脱身?”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季悯行越发的焦急,“皇城司的人就跟在不远处,你一会儿从东面的林子穿过去,想办法摆脱跟着的人,穿过林子往北走,我给你准备了车马。”

唐满城慢吞吞的吃完了面,就连面汤都喝干净了,才终于再次抬头,问:“往哪里逃?逃了之后去哪呢?山水浩瀚,宇宙无穷,却没有霍鲸的立锥之地。”

季悯行心中生出不祥之感,他自帷帽之中看向对面清俊的男子,试探着问道:“你……你是想……是想鱼死网破!”

季悯行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他看向远处游船上的灯火,只觉得头痛欲裂。

唐满城唇角微微勾起,他端起食摊老板送的面汤喝了一大口,滚烫的面汤滑入肠胃,驱散了清晨的寒冷。

“多谢你来救我,只是我等这一日等了许多年,若你把我的事告诉司马长平,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唐满城浑身放松,仿佛即将要面对的并不是生死。

“我怎么会!”话一出口季悯行便怔住,他吃着朝廷的俸禄,如今知道皇帝有危险,他竟袖手旁观……

唐满城数了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忽然起身对季悯行行了个大礼,神色郑重却不卑不亢,“多谢你提醒,只是辜负了你的好意,唐……我在此别过了。”

说罢,青年转身离开了食摊,他脚步轻盈慵懒,像是去闲游一般。

季悯行坐了许久,直到面前那碗面汤凉透了,才转头看向远处的那艘游船,此时天色大亮,即便离得这样远,也能看见游船上挂满了彩绸。

终于,季悯行也站了起来,只是他不回城,反而朝着游船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管今日他将面对什么,他都希望最后能够保全唐满城,或者……霍鲸。

密林之中,两个人站在斑驳阴影里。

“准备好了吗?”

“你呢子离?”

“走吧。”——

巳时未到,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们便都已列队在岸上等候。

接近巳时的时候,一亮玄色马车才自官道上缓缓行来,引得众人侧目。

马车是忠顺侯府的马车,车里坐着的自然就是祁慎。

众人各怀心思,有的人心生怜悯,有的人觉得太过招摇,但对大多数人来说,祁慎的存在让他们不适,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提醒,提醒当年司马长平对祁家所做的一切,提醒众人当初是如何袖手旁观,是如何为虎作伥的。

祁慎像是一根钉入所有人脊梁骨的钉子,阴寒无比,日夜提醒着他们的不堪。

马车在众人的注目下停住,立刻有侍卫将祁慎的轮椅抬了下来,接着从车上下来一个少女,少女容姿绝美,站在凶神恶煞的祁慎身边,像是被邪魔掳来的仙子一般。

看到阮阮,众人的神色更加古怪。

这个少女便是近来京城流言的主角,也是云梦州江家唯一活着的人了,圣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祁慎将人人带到这里实在不妥,这是存心找圣上的不痛快嘛。

如今熙陵内忧外患,圣上心绪不佳,看到这江家姑娘只怕更是添堵,若是一个不慎,还会惹祸上身。

思虑到此,众人都别开了眼,甚至有人还悄悄退了两步。

郑承彦站在人群中,远远的看了阮阮一眼,便又垂下了眼。

众人又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帝后仪仗便出现在远处的官道上,百官跪拜相应,司马长平未下帝撵,声音威严,“众爱卿平身。”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司马阙的身上,“阙儿伴驾。”

司马阙锦袍玉冠,面容透着些文气,听了这话,便顺从起身走到了帝撵旁。

上了游船后,司马长平便让司马阙随他进了暖阁。

“你可怨朕?”司马长平直视自己的儿子,问出他已然明了答案的问题。

司马阙似是有些困惑,随后忙跪了下去,“儿臣若是有错处,还请父皇教诲惩罚!”

一双赤金满绣云靴停在司马阙的手边,司马长平的声音微冷,“你从来不比你兄长差,甚至很多方面比他要优秀,他谋反被废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朕会册封你为太子。”

“儿臣只想替父皇分忧,并没什么别的心思。”

这话说出来,司马阙自己都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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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司马长平哂笑一声,他重重拍了拍司马阙的肩膀,“起来吧,虽然你嘴上不承认,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你的十一弟抢了太子之位,放心吧。”

“如今泽州民乱未止,凉州以北的蛮族又蠢蠢欲动,我需要沈家的助力,等今日的事情办完,镇压了泽州的叛乱,朕便明旨册封你为太子。”

司马阙的脸色微变,却依旧低着头,惶恐道:“儿臣惶恐。”

“你不必惶恐,你十一弟如今才百日,朕本也没想过把皇位传给他,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自己的心思被赤|裸裸揭穿,司马阙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声音也有些发紧,“儿臣……惶恐,儿臣不敢。”

“去吧。”

司马阙出了暖阁,脸上的惶恐尽数散去,眼中透出一丝阴狠来——要册立他为太子?只怕父皇是要把他手中的兵权都收走,让他变成像司马廷那样的废物,任人践踏,任人揉搓。

毕竟他的父皇,可是谁都不相信啊……

若他真信了这话,那他的下场会比司马廷更惨。

暖阁之内,崔息自暗处现身,“皇城司的探子昨夜传来消息,说是瑞安王府中近几日有异动,不仅暗中调遣府兵,似乎还和一股神秘力量暗中勾结。”

“朕倒要看看是和谁勾结。”

————————————

大堂之内,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宣读着各州发来的贺表,贺表的内容都是歌颂海晏河清的熙陵盛世,祝十一皇子健康聪慧之辞。

但如今的熙陵战乱不息,百姓颠沛流离,这样一篇篇歌功颂德的贺表,听起来无比讽刺。

足足两柱香的时间,众人听着各州的贺表,即便努力控制着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控制不住坐僵了的屁股。

终于,内侍尖锐的声音停下,堂内瞬间静寂下来。

司马长平微冷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威压之势让人如坐针毡,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户部尚书旁边的季悯行身上,“季尚书怎么没来?”

季悯行忙跪下回禀道:“父亲这几日害了风寒,喝了汤药反而咳得更厉害,今晨更是无法起床,又恐身上带了病气,所以一早便向吏部告了病假。”

“你父亲近日操劳得很,好在你回来了能替他分忧,等过了年你便去刑部吧。”

季悯行跪拜谢恩。

他本是科考出来的,之后一直秘密替皇帝查探江家宝藏的消息,如今回了京,自然是要安排官职的,去刑部便是在他亲爹手下做事,这样的安排也很是合理。

司马长平的目光落在旁边唐满城的脸上,见他神色恭敬,不仅目光越发森然。

教坊司精心排练的舞蹈自然曼妙,只是屋内的人却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思,无论是戍卫游船的侍卫数量,还是崔息的出现,都透露出今日宴会的不同寻常。

每个人都在猜测,每个人都不安。

终于,在舞妓跳完第三支舞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女子。

堂内乐声停止,所有人都看向门口的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是崔息的徒弟柳凌,还有一个则没人认识,这姑娘穿了一身素衣,芙蓉面,生得很端庄,不卑不亢。

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无人注意到唐侍郎,唐侍郎只是低着头,桌下的手却握紧了。

“柳凌拜见圣上,数月之前柳凌查案中,发现朝中官员有假借身份者,此事事关重大,臣一路寻找,终于找到了重要人证,还请圣上允许证人上前辨认。”柳凌声音平静,说的话却像一颗响雷在众人面前炸开。

“假借身份?谁啊?”

“今天这样的日子……竟来抓人。”

“她今天来抓人,自然是皇上的意思……你没看外面的侍卫多了一倍不止,只怕今天要出事了……”

司马长平咳嗽了一声,堂内立刻安静下来,“冒借身份考取功名是重罪,事关熙陵国体,你既寻到了人证,便让她来认一认……免得那人听到消息逃了。”

所有人心里都在犯嘀咕,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

“进城前我与姑娘说的话,姑娘可还记得?”柳凌低声问身旁的李惜慈。

李惜慈声音很轻回道:“记得,只要认出霍鲸,我就能活着离开平康。”

“姑娘记得便好。”

李惜慈怀中抱着个大大的木盒,她进了门便小心将木盒放置在了地上,随即目不斜视俯身下拜,“民女山盂郡李氏,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很好听,也很稳,没有一丝畏缩恐惧。

“起来吧,去看看这里的人,有没有你认识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惜慈身上,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此时只怕要吓得头也不敢抬,气儿也不敢喘,她却异常从容。

山盂郡偏僻贫穷,这姑娘应该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偏偏进退有度。

李惜慈站起身,对司马长平一福,随即对着左右再次行了福礼,然后才抬起头来。

这屋内此时容纳了近百人,文官武官分坐两侧,李惜慈先是走向了文官一侧,在为首的户部尚书面前站住,仔细看了看,然后行礼走到下一位尚书。

她走的不快,却也不慢,但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众人脆弱的心尖上,都在等她找出那人来。

她一步步从各位尚书大人面前走过,然后站在了季悯行面前。

季悯行有些紧张,不是替自己紧张,是替唐满城紧张,他下意识往前探身想挡住唐满城,同时开口笑道:“姑娘尽管看,千万看仔细。”

这话说的其实很不合适,一来此时气氛严肃,如利刃悬颈,没有人会觉得季悯行的话好笑,二来李惜慈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对她说这样的话不免轻佻。

可这已经是季悯行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他希望自己的轻佻,能让这位李姑娘慌乱片刻,让唐满城能够糊弄过去。

但李惜慈的反应并不如他预料,这位姑娘的目光丝毫没有回避,竟真的开始认认真真打量他,她目光如水,清淡却又无畏,随即福身道:“冒犯公子了。”

说完,李惜慈便走到了唐满城面前,季悯行双拳紧握,开始思考如何替唐满城求情。

一直低头沉默的唐满城抬起了头,此时他的脸上已不见了平日的和善笑意,只是平静的看向李惜慈。

李惜慈也看着唐满城,如同之前打量别人一样,她认真打量起唐满城来。

所有人都看向两人,包括司马长平。

唐满城身后的侍卫蓄势待发,只等李惜慈指证出来,便要把人抓去皇城司。

唐满城将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忽然对李惜慈笑了一下,“姑娘好好认,若认出我是假借身份的人,便说出来,姑娘也好早日归家。”

季悯行被气得肝疼——唐满城是这活腻了?这是要自己招了?他在这提心吊胆,正主儿却要自投罗网?

听了这话,李惜慈却没什么反应,她只是深深看了唐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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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一眼,随后面色平静的福身,“冒犯公子了。”

季悯行:“?”

这……就蒙混过关了?

“李姑娘可要看得仔细些。”一直沉默的崔息忽然开口,是提醒,更是威胁。

李惜慈垂眼转身对崔息一礼,“民女看得很仔细。”

霍鲸在李家长到十六岁,十六岁的人,模样基本已经长成,即便过了七年,模样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柳凌眉头紧锁,这一路她和李惜慈也熟了些,若是李惜慈能够当众指认唐满城,或许自己还能求师傅放她回去,可她如今不是认不出,而是不想认,一死是必然了。

可她既然不想指认霍鲸,为什么还顺从地来到京城?她是想死在平康吗?

“既然李姑娘辨认不出,便下船吧。”司马长平淡淡。

下了船,便是死。

唐满城垂着眼,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袖,不再看向李惜慈的方向。

李惜慈走到她带来的木箱旁,打开木箱,从里面取出了一封信,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双膝跪地,将那封信举至头顶,声音平静坚定,“民女李氏有冤情,请陛下为民女做主!”

“你若有冤,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受理,怎敢在圣上面前放肆!还不退下!”大理寺卿屈舒站了出来,他察觉到今日的古怪,下意识想拦住李惜慈。

李惜慈背脊挺直,双手依旧高举着那封薄薄的信,“圣上才说,假借身份考取功名于熙陵国体有损,那么民女所陈冤情不止于国体有损,更是千古奇冤,忠臣死不瞑目,民女有冤,还请圣上听民女陈冤!”

若是李惜慈当众指认了唐满城,司马长平就能借机发难,能当场揪出唐满城背后的人自然好,若不能揪出背后的人,只要唐满城人进了皇城司,还怕撬不开他的嘴?

可如今李惜慈不但没有指认唐满城,还牵扯出别的事来。

崔息看了一眼柳凌,柳凌立刻上前要拉李惜慈,谁知李惜慈一侧身躲过了柳凌,然后迅速在众人面前展开那封已经很旧的信,朗声质问:“世人皆知陛下‘仁孝’治国,怎么对民女的冤情竟不闻不问?难道陛下的‘仁孝’是假的?”

此言一出,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竟然敢质问当今圣上!这是大不敬,是要掉脑袋的!

一直未曾开口的司马长平眯着眼,那眼中尽是寒意和杀意,终于开口,“你说朕的‘仁孝’是假的?”

不管今日这女子伸冤的结果是什么,只怕她都活不成了,皇城司不会让她活,皇上更不会给她留活路。

司马长平杀兄而登帝位,世人皆知他的所作所为,可谁有胆子提?

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吧。

一直垂着眼的唐满城终于抬起头来,他看向李惜慈,眼里像是萦绕着一团黑雾。

季悯行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提醒,“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俩相识么?”

唐满城下意识看向季悯行,随即将眼中的情绪压了下去,几不可见地对季悯行点了下头。

此时李惜慈又跪了下去,她将那封信高举到头顶,声音平静坚定,“若陛下果真仁孝,就请陛下替民女平反冤情。”

司马长平的眼中俱是怒意,却隐而不发,声音威严,“你有何冤?”

李惜慈抬眼直视司马长平,朗声道:“民女之冤,皆陈此信。”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几张发黄的信纸上。

“小阮儿,你说这姑娘是不是要死了?”一直跟在阮阮身边的怨女笑着问。

阮阮本就担心,见怨女说风凉话,不禁心中不快,但碍于祁慎就在旁边,只得瞪了怨女一眼。

祁慎转头看她,以为她是害怕,就暗中握了握阮阮的手安抚。

第95章

“大胆李氏!竟敢以下犯上,把她拉下去!”若不是此时众人在旁,只怕崔息就不止是呵斥,而是要直接灭口了。

李惜慈仰脸看向崔息,轻声问:“大人,民女不过是如实陈述冤情,不敢以下犯上。”

“你……”崔息正要再度开口,司马长平却开了口。

“你既有冤情,便说吧。”司马长平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唐满城,眼中的怒气已经平息下来。

众人都觉得皇上态度转变得太快,只是没人敢表现出来,只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这火烧到自己的身上来。

李惜慈再次把那封十分旧的信高举起来,朗声道:“民女之冤皆陈此信!”

司马长平既发了话,立刻便有内侍上前取信,验看无毒之后,便把信呈递到了司马长平面前。

司马长平却不接那信,一双阴沉的眼睛直直盯着李惜慈,话却是对内侍说的,“读。”

内侍展开信,粗略扫了两眼,脸色却“唰”的白了,嘴微微张开,却一个字都读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内侍的身上,好奇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李惜慈跪在地上,不但没有卑微之感,反倒生出几分无畏无惧来,她见那内侍不敢读信,便忽然开了口,“罪人薛杰,万死难赎,愿死后永堕地狱,受热油烹炸,烈火焚烧,以赎己恶……”

女子的声音很温和,却莫名带着隐隐的决绝,在场众人有些恍惚,一时间没意识到李惜慈在说什么,只有一个人听懂了——唐满城。

薛杰曾是霍文澄的爱徒,也是霍文澄的下属,更是害霍家满门的人,当初薛杰罗织霍文澄的罪名,给了司马长平一把诛灭霍家的刀。

薛杰为什么要罗织自己恩师的罪名,自然是受人指使,受谁指使呢?

当年随着霍文澄新税法的施行,熙陵的财政情况已有好转,只不过随着新税法的施行,也触碰到了朝中权贵的利益,这些权贵们联合起来对司马长平施压,要求废除正在推行的新税法,并且处置霍文澄。

司马长平要依靠这些权贵,更需要他们的支持,所以他不但要处置霍文澄,还要让这些权贵们异常满意。

不然谁替他去南面打仗呢?谁又来维护他的皇权?

“罪人薛杰受人指使,忘恩负义,辞官离京之后日夜煎熬,中年丧子,如今病重潦倒,特留此信,以洗恩师冤情……”李惜慈的声音平静却清晰,那信在内侍手中,她却能背诵如流,可见那封信已经被她看了无数次。

“她何必呢……”唐满城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声音虽低,却被季悯行听了个清楚。

“你好歹掩饰些,她不指认你,你还要自己暴露不成么!”季悯行咬着牙低声提醒,他的脑袋都要炸了,今天人都疯了不成!

阮阮坐的地方正好能看清李惜慈的脸,她其实很年轻,面上不见丝毫惧色。

“她想做什么?”阮阮小声问祁慎。

“且看着吧,不要担心。”祁慎温热的手抚在阮阮的腰上,将她和其他的人分隔开。

怨女白惨惨的脸转向阮阮,湿漉漉的黑发堆叠在地上,她对李惜慈没有什么兴趣,血红的眼睛盯着阮阮,幽怨道:“小阮儿,你就要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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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烂了也是可惜,就给了我吧,我本是怨气所化,你这身子又是怨气炉鼎,只要让我进去,保准你的身子就好了。”

怨女吓人,阮阮可怜巴巴地低下头不敢看她。

众人此时也意识到李惜慈在说什么,更猜到了李惜慈有什么冤,要给谁伸冤,有的人面色复杂,有的人噤若寒蝉,而皇座之上的司马长平脸色也越发阴沉下来。

“薛杰已死,你还要告谁?”

所有人都不知李惜慈的心思,不知这小小女子今日到底想要干什么,人人都悬着一颗心。

李惜慈从木匣中再次拿出一封信举到头顶,“民女是霍家四郎霍鲸未婚妻,民女恳请陛下惩治当年幕后主使。”

当年的事是在司马长平指使下,由皇城司去办的,李惜慈说的主使是谁呢?信上又写的谁的名字?

是司马长平,还是崔息?

崔息与司马长平对视一眼,随后走到了李惜慈面前。

那封信也很旧了,信封都被磨得起了毛边,崔息伸手接过那封信,阴沉的鹰眼瞟了李惜慈一眼。

李惜慈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又很快隐藏下去,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封信,最终那封信被司马长平接过。

李惜慈的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

司马长平展开那封信,内容却和预想的并不一样,上面并没有写明谁是幕后主使,只是薛杰口述,李惜慈代笔的一封陈情书信,内容也不过是一些含糊不清的猜想,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

司马长平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阶下的李惜慈无权无兵,但若当众指认皇帝就是主使,面上毕竟难看。

司马长平放下信,李惜慈的目光也终于从信上移开。

“霍家的案子年代久远,如今你却只有一封薛杰的手书,再无其他证据,那便先交给大理寺去查。”司马长平说完,看了李惜慈身后的柳凌一眼,柳凌会意,上前要将李惜慈带走。

季悯行害怕唐满城沉不住气,忙低声安抚道:“晚些再想办法,别冲动。”

唐满城的目光始终落在李惜慈身上,他有些困惑,却一时想不明白。

这时又有一个粗布衣衫的中年妇人被带了上来,众人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今天不是皇子百日宴吗,怎么……怎么审起案抓起人了?这妇人明显又是一个证人!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马上就要过年了,何必呢!何必呢!他们只想安安稳稳过个年啊!

“朝中有官员冒用身份,皇城司暗中查访终于找到了蛛丝马迹,”司马长平停住话,转脸看向不远处的唐满城,随即语出惊人,“那冒用身份的人就是唐侍郎。”

“什么……竟然是唐满城?”

“小唐侍郎?”

“唐满城不是唐满城,那他是谁?”

一时间,满堂哗然,李惜慈也停住了脚步。

前程似锦的小唐侍郎,转眼间就变成了冒用身份的嫌犯,只怕还要问罪下牢,这谁能不惊讶。

季悯行手里的酒杯都要捏碎了,那妇人只怕没有李惜慈的胆量,更不会为唐满城隐瞒,唐满城今日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唐满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理了理衣衫和头冠,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大堂中央,他背脊挺直,微微仰起脸,微笑着轻声道:“臣确实冒用了唐满城的身份,臣不是唐满城。”

像是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瓢水,殿内炸开了锅。

唐满城和司马长平对视,面带笑容,不慌亦不怕。

直到众人安静下来,司马长平才开口问:“你是谁?”

唐满城看向李惜慈,眼底都是笑意,朗声道:“我是霍鲸,平康霍家的霍鲸。”

李惜慈皱起了眉头。

今日之告她筹谋了许多年,自霍家出事,她便到处寻访薛杰,终于在两年前找到了重病将死的薛杰,将死的薛杰满心愧疚悔恨,于是留下了这封书信。

在找到薛杰之前,李惜慈不知霍家案子的详情,所以一心只想找到薛杰,让薛杰作证,给霍家伸冤平反,可见了薛杰后,李惜慈彻底绝望了。

霍家冤案是司马长平一手策划的,不管她找到什么样的证据,都没有用。

所以李惜慈改变了她的计划——她要杀了司马长平。

两年的时间里,她多方筹谋,先是在阳蜀辗转安排好了家人将来的住处,然后就是想办法完成计划。

她的计划从不复杂,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个……面见司马长平的机会。

可能她一辈子都见不到司马长平,但是她会一直等。

柳凌去山盂郡找她的时候,她便安排好了家人的后路,如今他们应该已经在阳蜀了。

至于她……她本也没想活着离开平康城,因为第二封递给司马长平的信上……

“你为什么要冒用身份为官?身后可有什么人指使?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司马长平阴沉着脸,视线在众人面前一一掠过,最后在司马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青年穿着绯色官袍,身姿清瘦挺拔,他抱拳做礼,不卑不亢,“霍鲸并无什么阴谋,只想查明霍家当年冤案,为父兄平反昭雪,背后更没有什么人指使,草民来京几年,已查到了薛杰幕后主使之人,还请陛下下令捉拿审问。”

“我还没将你下狱,你却还要来伸冤,是当朝廷没有法度?”司马长平摩挲着扶手,思忖片刻才又道,“冒借身份考取功名是欺君,爱卿可知道欺君是什么罪?”

“自然是死罪。”霍鲸不卑不亢,直视天颜。

崔息持剑立在阶前,看着霍鲸,道:“霍公子,你若此时交代背后主使,圣上便答应饶你一命,在场的大人们都可以给你作证。”

“没有人指使我。”霍鲸平静回道。

这样的反应在崔息意料之中,既然霍鲸不肯招认,那便让他看看皇城司的手段,只要进了皇城司,就是一块钢,也要炼化了,锤扁了。

崔息摩挲着剑柄,神色阴鸷,“请霍公子去皇城司坐一坐吧。”

此话一出,立刻有侍卫上前欲抓霍鲸。

远处忽然有人从座位上站起,他快步走到霍鲸身旁,恭敬跪下,扬声道:“臣,有事启奏!”

第96章

来人虽跪在地上,却背脊挺直,他眉眼疏淡,清贵沉稳,抬头直视司马长平,再次开口,“臣,有事启奏。”

季悯行此时已经疯了,他今天受到的惊吓,比之前二十年都多!霍鲸疯了,郑承彦也疯了不成!

疯了!都疯了!一起死了算了!黄泉路上还能做伴儿!

现在这情况去给霍鲸求情?是脑子坏了吗?啊?想救霍鲸,好歹也要暗暗谋划啊,现在求情惹了注意,之后若是霍鲸被救,皇城司定会怀疑你的!

季悯行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他有些自暴自弃,却异常平静了……大不了一起死吧。

这边季悯行才平静下来,就听见郑承彦再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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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口。

“微臣父王死得蹊跷,微臣暗中查访多时,前些日子终于找出了父王死因,还请陛下下令抓捕嫌犯!”郑承彦声音铿锵有力,震得在场众人神魂聚散。

这又是什么情况?怎么又牵扯出了永寿王?谁敢谋害永寿王?

郑小王爷也实在不知变通,即便是为了老王爷,也不应现在说呀!

只这片刻的功夫,季悯行脸上的表情由惊慌到疑惑,又由疑惑到焦躁,再由焦躁到怀疑,最后神色再次木然。

好的,一起死罢。

司马长平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对待郑承彦也没了往日的耐心,声音里带着威压,“若有证据,交给刑部,朕今日不是给你断官司的。”

郑承彦直视君颜,“毒害臣父王的人位高权重,只怕刑部不敢抓人查案。”

“永寿王病逝让你悲恸失常,这朕能理解,但你为何非要今日闹个不休?退下!”

郑承彦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完全无视司马长平的威胁,声音反而更大了些,“父王死得蹊跷,臣后来暗中查验尸身,发现父王身中奇毒,后秘密查访,终于查到了下毒之人就是王府管家,这王府管家正是皇城司的人,还请皇上下令,将皇城司掌司崔息捉拿审问!”

“崔息?”

“永寿王是中毒死的?还皇城司下的毒!”

殿内众臣议论纷纷,然后又骤然冷肃下来,因为他们忽然意识到皇城司只听皇命,皇城司若毒害永寿王,应该就是……皇上要杀永寿王。

圣上对永寿王不是一直很亲厚吗?竟会毒害永寿王!

司马长平自登基以来,除了最初三年韬光养晦,之后他一手建立了皇城司,把皇城司当成了自己手中的利刃,剪除异党,暗杀逆臣。

这十多年他过得顺心顺意,无人敢忤逆他分毫,他身处权利之巅,早忘了被人冲撞的滋味。

永寿王死后,郑承彦的行事低调稳妥,也从未引起皇城司的注意,为何偏偏在今日,在被再三阻拦之后,依旧当众说出皇城司毒害了永寿王?

司马长平的目光落在霍鲸身上,不禁怀疑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串通过了?除了这两个人,这屋内还有谁也是同党?

司马长平感觉形势有些失控了。

“若再不退下,以谋逆论处!”司马长平起身,想要下船。

有了司马长平的话,只要郑承彦再次开口,崔息便会动手。

但郑承彦这次很识趣,并未再开口。

真就不开口了?不告崔息了?

司马长平虽不知其中的缘故,却暂时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席,却看见司马阙旁边一个端酒的少年快步走了过来,少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又是怎么了?又要干什么!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方才也一直没有任何异常,怎么一眨眼就“噗通”跪下了!他也有冤?

司马长平面如寒冰,冷眼看着阶下跪成一排的三个人,想听听那少年还要说什么。

“草民是平康城外丹阳村的村民,七年前有人将我们全村三百余人抓到了覃山,说是修建漳渊宫需要生祭活人,接着就将全村三百余人尽数屠尽,草民当时年少躲在众人身后,侥幸得以活命,还请圣上为草民做主,抓捕凶犯!”少年相貌平平,但说话却不卑不亢很有条理。

这少年自然不是什么丹阳村的幸存者,丹阳村唯一的幸存者实际上是辛鸾,辛鸾用这个秘密交换,让祁慎留他一命。

当年司马长平为了让公玉真炼丹延寿,听了公玉真的鬼话,将丹阳村三百余人生祭了,在众人尸骨之上修建了漳渊宫,所以漳渊宫内怨气才会终年不散。

但这事已过去了七八年,为什么又忽然冒出个丹阳村的人来告状,司马长平心绪十分烦躁,草草应付道:“此事就交给皇城司去查。”

那少年却伸手指向崔息,大声喊道:“就是他带头抓人杀人的!”

堂内众人也算是见过大风浪的,可今日所见所闻实在太让人吃惊,他们人都麻木了。

祁慎缓缓摩挲着手中玉杯,他的眼中有戏谑,更有炽热的难言的疯狂。

怨女悬在阮阮面前,凄厉可怖,她幽幽道:“小阮儿,你是不是撑不住了,我感觉你撑不住了,你让我进去吧,只要我进入你的身体,你就好了。”

阮阮确实很疼,她的五脏六腑像被绞碎了一般,却只能咬着牙忍耐。

为了今天,祁慎等了好多年,她也等了好多年,这么多的怨恨,这么多的痛苦,都是因为司马长平!

阮阮也恨,她总是整夜整夜的做梦,梦见年幼的自己无忧无虑,梦见慈父慈母的爱怜骄纵,她也常做噩梦,梦见司马廷无尽无穷地折磨她,梦见父母赴死的时候。

这一切都是拜司马长平所赐。

今天,她就要亲眼看见父母大仇得报,她必须亲眼看见。

祁慎握住了阮阮微凉的小手,声音有些沙哑,“阮儿要好好看着。”

阮阮实在是太疼了,她借势依靠在了祁慎的肩膀上,低低应了一声。

“大胆刁民!竟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将人拿下审问!”眼见事态失控,崔息忙让拿人。

可这时又有一个人冲到少年面前跪下,急声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是当年修建漳渊宫的工匠,修建宫殿时见地上满是死人,那些人都是被杀的,漳渊宫修建完,也是这位崔大人要杀我们,还说是皇上下的命令,草民当时趴在死人堆里才躲过一劫,请圣上为我们做主!”

这人自然不是真的工匠,他也是祁慎找人假扮的,但他的话却是真的,当年修建漳渊宫的工匠,尸骨也都埋在了宫殿之后。

这一波又一波的状告,让司马长平的耐心耗尽了,这些人让他主持公道,高发的却是他自己,太荒谬了!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愤然将杯子摔在地上,“我说过让刑部去查!再有胡言乱语者,皆为忤逆重罪!”

司马长平话音未落,却又有一个穿着太医院官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并未跪下,而是伸手指着司马长平,大声道:

“皇上受万民之养,却不能保万民,泽州闹了灾荒,朝廷对泽州的灾荒放任不管,这才导致泽州反了,皇上!你是皇上啊!你怎么能眼看着泽州饿死那么多人!”

这年轻人十分激动,根本不管上来抓他的侍卫,也不在意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继续高声大喊:“你们知道吗,我们的皇上已经准备毒死泽州所有的人了,他准备在泽州的水里下毒,不管是反贼还是百姓,他都要一起毒死啊!”

“嗖!嗖!”

利刃破空之声骤然响起,阮阮的眼睛被祁慎盖住,再睁眼时,看见那两个抓人的侍卫已经被射杀。

“来人!有刺客!”崔息一惊,这船上层层防卫,还有皇城司里的高手,却有人能当众射杀侍卫。

箭是从外面射进来的,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两箭射来,不止崔息,所有人均是一惊!

在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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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养尊处优多年,或手无缚鸡之力,见侍卫血溅当场,有人吓得浑身颤抖,有人惊叫出声,一时间屋内乱糟糟的。

然而那两箭之后,外面再无任何响动。

外面本来有数百侍卫,难道数百人竟被悄无声息的被控制了?

那告状的青年再次恢复自由,他双目圆瞪,指着司马长平厉声大喝:“你凶狠残暴,视百姓为蝼蚁,肆意践踏!昏君!昏君!昏君!”

“来人!来人!把他拉下去!”被人指着鼻子骂昏君,司马长平再也无法冷静,他的自矜,他的倨傲,此刻被人践踏,他是皇帝,是万人之上,他是皇帝!

屋内侍卫听见命令,却一时不敢动作——方才那两个侍卫的尸体尚未凉透,谁是真的不怕死呢?

季悯行微微心惊,他本是在担心霍鲸,此刻却惊于眼前变故,既然能当中射杀宫中侍卫,只怕今日的事必要闹大,弑君?还是谋反?

到底谁是幕后之人呢?

季悯行环顾一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视线落在祁慎的身上,是他吗?

从他追查到白阮阮就是江榕开始,不管是去云梦州,还是查到江家灭门案的真相,他都被一条条线索拉着走,走到了如今这样的境地。

上元节刺杀案,让皇上发现了前太子在滕州私造兵器,暗养军队,使皇上对前太子心生戒备。

魏双在刑部大牢自杀,又将支持前太子的温秉直牵连进来,后来前太子造反被软禁,温秉直也在狱中自尽,朝中局势大变,司马阙成为太子的最佳人选。

云梦州之后,因江家宝藏无故失踪,皇上更加多疑猜忌,之后泽州又闹起了灾荒,乱民反了,形势越来越乱。

若这一切都是祁慎的计划筹谋,那他下的这盘棋实在是大了些,这需要计划多久,筹谋多久,才能这样的环环相扣,这样的毫无错漏?

季悯行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有霍鲸,他以唐满城的身份潜伏在朝中,如鱼得水,应对有余,他和祁慎又是什么样的关系?霍鲸的目的真的只是为霍家伸冤?

郑承彦又是怎么牵扯进来的?

这边季悯行尚未理出头绪,就见阮阮起身走向殿中。

少女微微颦眉,娇媚而柔弱,像是湖边柳树新出的嫩芽,与这殿中诡谲的气氛格格不入。她走到玉阶前,看着司马长平,开口道:“江家灭门案,也请皇上重查。”

第97章

“江家灭门案,也请皇上重查。”

阮阮感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绞碎了一样,却依旧坚持着站在司马长平面前,她需要一个结果,江家上百口人也需要一个结果。

她一站出来,殿内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这一个月,平康城到处都在穿江家灭门案的凶手是前云梦州太守孙太长,还有传言说孙太长当年是受皇上指使。

这姑娘既然是江家最后的血脉,如今又站出来……

当年江家一夜灭门,当真是皇上所为?

若真是皇上所为,这也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

司马长平虽不想再与面前的几人耗费时间,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事到如今倒也冷静下来,且看看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江家的案子已有定论,你又要查什么?”司马长平冷然看着阮阮。

她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素白的裙子越显娇媚无双,可是她皱着眉,双眼明亮又坦荡,直面天威却无所畏惧。

“民女当年亲眼见到了凶手,凶手就是云梦州太守孙太长,”阮阮忍着疼,声音虽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进了耳中,“孙太长死前亲口承认,当年是受皇上指使。”

阮阮的话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孙太长被刺身亡人人皆知,这小姑娘既然知道他死前说了什么,必定与孙太长的死脱不了干系。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说出这样的话,想要干什么?

“你的胆子很大。”司马长平眼中已满是杀意。

阮阮身体上的疼痛渐渐被心中的恨意压制住,她直直看着司马长平,轻声开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请皇上自戕谢罪。”

这江家姑娘好大的胆子!竟然想让皇上自戕!

真是开了眼了……

文武百官开了眼了……

季悯行也开了眼了……他在云梦州确实查到了孙太长,也推测出指使孙太长的就是皇上,所以回京后季悯行才会心灰意冷,抱病在家休了长假。

他以为江家灭门案的真相永远都不会大白于天下,谁知就在今日,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真相被阮阮自己说了出来。

除了惊讶,还有……畅快!

所有人都看着殿中娇娇弱弱的少女,有的惊讶,有的惶恐,他们今天重新认识了所侍奉的皇帝是什么人,眼下只想完完整整的出去。

即便这船被别人控制了,但司马昌平早有准备,沈平已经被他从永州调回,如今三万兵马就在岸上,只要沈平得到讯号,就会立刻登船,司马长平冷静下来,今日他就要看看到底是谁在幕后装神弄鬼!

他有些浑浊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几人,轻声道:“你们说的我都认,霍家是我让皇城司构陷的,屠村也是我指使的,江家灭门也是我让孙太长做的,朕如今承认了,你们想要如何?弑君?谋反?”

一直静默不言的瑞安王此时终于站起身来,他长得很文气,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却还能面带笑容。

司马长平看着自己的儿子,并不惊讶:“阙儿费心搜罗了这些人来。”

司马阙毫无惶恐之色,他甚至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给司马长平行了一礼,才笑着开口:“我虽是父皇的儿子,却也知何为正道,父皇罪恶已极,实在于江山社稷无益,父皇不如退位苦修赎罪?”

“呵,真是朕的好儿子,若朕退位,你当真能让朕安度晚年?能让这船上众人都活着下船?”

妥,这殿内的大臣只觉得自己半截身子已入了土——这样当中宣布的篡位,事成之后司马阙怎么可能会留下活口?

只怕最后这船一沉,这永定河底就是所有人的棺椁了。

“若是皇上当真诚心悔罪,相信皇上是可以平安终老的。”说话的并不是司马阙,而是……

祁慎。

“只是……皇上真的会诚心悔罪吗?”

殿内陷入死寂。

祁慎作为广襄王在世的唯一血脉,这些年一直被死死看守在平康城内,孤僻阴鸷,却并未听说和瑞安王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么多年祁慎一直暗中与瑞安王勾结,想要颠覆皇权?

这可是整整十一年的时间,十一年的卧薪尝胆,是什么样的心智才能让一个人筹谋隐忍了十一年?

司马长平一直以为是司马阙在暗中筹谋,今日的这场满月宴也意在试探司马阙,可他忽略了祁慎,他以为祁慎已经是废人,又被困在方寸侯府之中,凉州远在千里之外,是折腾不起风浪的,没想到却是他大意了。

一个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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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废的人,不能习武,又被层层监视,他是怎样成为了司马阙的人?

所有人都看着祁慎,看着这个少年时双腿就被生生折断的忠顺侯,心中不禁胆寒,十一年里他应是身处鬼司地狱,玩弄人心,以身为筏,期盼着这一天吧。

可是有人却想起了当年的广襄王,广襄王光明磊落,爱民恤物,德厚流光,是真真正正的君子,可这些宝贵的品质在祁慎身上却一点没能留下。

他阴狠、残忍,视人命为草芥。

“原来是忠顺侯,”司马长平声音粗粝难听,他斜着眼看坐在轮椅上的祁慎,“怎么?忠顺侯也有冤要伸?”

“我以为皇上知道的。”祁慎坐在轮椅上,唇角微微扯起,直直看着司马长平。

司马长平冷哼一声:“我只是有些后悔还留了祁家的血脉在世上,当时若斩草除根,便不会有今日你在这里说话的机会。”

“可惜皇上还想要江家的宝藏,若皇上不想要,当年也不会留臣的命,所以臣并不感激皇上。”

祁慎其实长得很像祁淮贞,但却浑身上下都带着浓重的邪气,让人看了不敢靠近,他修长的指尖把玩着一枚玉杯,再次淡淡开口,“臣只是日夜盼着皇上早些驾崩,希望皇上死无全尸罢了。”

这样大不敬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竟十分自然,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想让朕死,也要看忠顺侯有没有这个能耐。”岸上就是沈平带领三万兵马,这殿内祁慎双腿已废,司马阙虽然自幼习武,但也绝不是崔息的对手,所以司马长平并不急,他想知道这一年里平康的变故,哪些是出自司马阙和祁慎之手。

“想让陛下死,自然是要有些能耐,只是……”祁慎还在玩弄着手中的玉杯,双目微沉,“臣不想让陛下死得太过轻松了。”

司马长平心中冷笑,却依旧开口询问:“为了今天,忠顺侯应是筹谋许久了。”

“还好。”

“丁晁被杀……”

“是我主使。”祁慎干脆应下。

“太子遇刺也是你策划?”

“东宫中豢养的高手实在有些差劲。”

司马长平试着将这一年来的事情理清,但他实在没了耐心,于是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云梦州之行,明明已经找到了江家的宝藏,你又是如何在众人面前调换了那些箱子?”

祁慎摆弄玉杯的手停住,转而用指尖摩挲起杯子的边缘,他没说话,而是对着阮阮伸出手,轻轻唤了一声:“阮儿过来。”

阮阮已经是咬牙在忍疼,她不想今天因她而生出什么变故来,听了祁慎唤她,便努力稳住身子走了过去。

她一靠近,祁慎便将她环住,这才再次看向司马长平:“那些箱子里装的本来就是铁石,装金子的就只有打开的那箱而已,所以只要把装金子的那箱换走就可以了。”

在祁慎的提醒下,季悯行也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窍,当时选择开启的那个箱子是霍鲸选的,所以打开之后里面是货真价实的金子,之后在平磐镇客栈遇上刺客,只要趁乱将那箱真的金子换掉,便能产生所有金子都被掉包的错觉。

所以自那时起,司马长平越发的忌惮太子,疑心病也越发的严重起来。

这不仅是有计谋,更是算准了人心。

“怪不得!怪不得呢!”司马长平咬牙冷笑,接着又狂笑起来,“你们真是下了一盘好棋啊!”

祁慎静静看着他,复仇本应该是极畅快的,可压在祁慎胸腔里二十一年的怨恨并没有一点缓解。

这个被父兄一直效忠的君王,亲口下令将父兄斩杀于乱刀之下,将他们的尸首仍在荒山野岭喂了禽兽,接着又下令诛杀永寿王府上下几百口。

得知父兄死讯,母亲告诉他要如何保命,还告诉他江家那个活着的小女儿被藏在哪里,然后母亲和嫂子便自焚而死。

嫂子那时已有身孕。

不管是母亲还是嫂子,都是极温柔的女子,她们被烧得缩成一团,那味道让祁慎做了二十一年的噩梦。

每一次梦见,都让祁慎的怨恨深重一些,所有人都知道他丝毫不像祁淮贞,但他却觉得很好,父亲若知道他变成如今这样阴狠毒辣,只怕会很失望。

司马阙却没有祁慎这样的好耐心,他只怕夜长梦多,于是打断了还要再次发问得司马长平:“父皇不必担心,只要父皇肯写一道传位圣旨,儿臣必会保父皇晚年无虞。”

显然,司马阙想要的和祁慎想要的东西是不同的,而且他决定以自己的想法为先。

听了这话,祁慎却并不恼怒,他穿着一身黑色暗纹的吉服,满身邪气,像是邪魔鬼王,他轻呵了一声,转头看向阮阮,低声哄道:“阮儿乖,不急的。”

所有人的注意再次被司马阙吸引过去,他们不止担心今日谁能成为赢家,更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朕如今就只有你这一个成年的儿子,帝位早晚是要传给你的,何必铤而走险。”

“帝位迟早要传给我?”司马阙清俊的脸上满是嘲讽的笑意,“司马廷那样胡作非为,东宫那样靡费享乐,也未见父皇喝止过,若不是最后他起兵谋反,父皇也永远不会想废了他,即便他最后谋反,父皇也只是将他软禁了。”

司马长平静默审视着自己的儿子,并未开口否认。

话既已说出口,司马阙索性便把话说个明白清楚:“父皇一直没动过废太子的心思,不过是因为沈家对父皇有用,如今瑶妃又生下了皇子,父皇又春秋鼎盛,恐怕等十一弟再长大些,父皇为了沈家的支持,还会立他为太子,至于我……”

司马阙面上都是讥讽的笑意:“至于我,不过是父皇的废棋子,永远不会被父皇启用的废棋子。”

早在司马廷被废之后,朝中许多大臣便以为司马阙将入主东宫,只是圣旨迟迟未下,皇上还时常打压司马阙,众人心中也有些明朗——瑞安王的母亲是淑贵妃,虽位份仅次于皇后,母家却远在千里之外,很不得力。

司马长平倚仗沈家,更是将永州的兵权交给了沈皇后的胞兄沈平,如今出自沈家的瑶妃又生下了十一皇子,储位空悬,未来谁能做太子?即便是才百日的孩子,只怕胜算也比司马阙要大一些。

见司马长平沉默了,司马阙反而释然笑道:“父皇和儿臣父子一场,只望父皇体念儿臣,不要逼儿臣做那弑君弑父的罪人。”

司马家的父子对峙间,忽然听见婴儿啼哭之声。

司马长平面色一变——为防意外,他已经让沈皇后带着十一皇子先行下船了,这婴儿的啼哭声又是谁的?

很快,他的困惑便消失了。

沈皇后和十一皇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沈皇后形容狼狈,十一皇子则在一个侍卫手中。

那才百日的婴儿受了惊吓,在侍卫手中哭个不停,很快便上气不接下气了。

司马阙看见自己父亲变了脸色,便觉胜券在握,面上略有得色,“父皇,你看十一弟哭得这样可怜,父皇怎么忍心?”

“他也是你亲弟弟。”司马长平一双眼冷冷个盯着司马阙,只能勉强维持面上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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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明明已经让沈皇后下船了,如今却被抓住,是殿外已经失守?还是岸上沈平的军队也被控制住了?

“父皇,事到如今你就别再拖延时间了,”司马阙拍拍手,立刻有人端着托盘上来,托盘上是一封写好的传位诏书,只差一个红印,“只要父皇把皇位传给我,我便保父皇平安,保十一弟健健康康地长大。”

司马长平素来多疑,国玺从来由随身内侍携带,这习惯自然也被司马阙知晓了。

祁慎靠在椅子上,手支着额头,仔细欣赏着着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一幕,他觉得精彩,更觉得痛快!

他多想让父兄也能看到这一幕,他终于将司马长平逼到了这一步。

他要让司马长平为世人所唾弃,他要这天地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要所有人都唾弃他!

阮阮觉得脑中混沌极了,眼前的人都模糊起来,声音也渐渐远离,但身体的疼痛却减轻了许多。

怨女又来了,但阮阮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在模糊的光影里,阮阮看见殿内乱了起来,然后隐约有刀剑铿锵之声传进耳中,桌子掀翻的声音,酒杯碎裂的声音,惊恐的尖叫声。

许久这些声音才再次平静下来。

司马阙虽被护卫拦在身后,脖子却依旧被崔息的剑气伤到,若剑气再近一些,只怕就要伤及性命了。

司马阙没料到崔息会忽然偷袭自己,还将沈皇后和十一皇子救了回去,手中没了两个筹码,心中立刻慌乱起来,他朝着外面大喊:“来人!来人!快来人!”

司马阙手中的兵大多留在了岸上,这船上只有几十人,是郑承彦暗中安排上来的。

只是他喊完,殿外却静悄悄的,没有人进来。

司马阙满脸惊异,他看着祁慎,急道:“子离,快让你的人进来!让他们进来啊!”

他们二人本来商量好,由祁慎的玄甲卫将殿外的人解决掉,等拿到传位诏书,便将这船凿沉,他们乘小船上岸,再由司马阙的人负责善后,将没淹死的人解决掉。

男人依旧慵懒靠坐在椅子上,他毫不惊慌,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你的人呢?”

祁慎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笑得越发高兴,半晌才止住了笑,睁开眼,里面都是戏谑,“我笑……殿下竟这样天真可爱,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们父子间的事,我怎么好插手呢?”

司马阙睁大了眼睛,明明之前两人商量好了的!祁慎不是一直想回凉州去吗?

“只要我做了皇帝,我马上放你回凉州去!祁慎!祁子离!你想清楚!”司马阙状若癫狂,全无之前的彬彬文气,用他最后的筹码威胁祁慎。

“我若想回凉州……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祁慎面上再无笑意,眼中只剩冷然。

祁慎本就是司马阙为数不多的助力,他本以为有了祁慎的支持,还得了郑承彦的扶助,是老天垂怜,让他能拼杀出一条路来,可谁知,这路是绝路。

司马阙绝望极了。

“我的儿,你到底是天真了些。”沈皇后和十一皇子既已救出,司马长平便不会再投鼠忌器,不管祁慎还有什么计划,都要先处置了司马阙。

司马阙赤红着双眼,他用剑指着司马长平,一字一句质问道:“父皇……我难道不是你的儿子?我难道不够好?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对儿臣!”

司马长平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里面已沉寂如海,他看了司马阙很久,才终于开口道:“阙儿,为君有诸多不得已,成王败寇,降了吧,朕会留你一命。”

司马阙持剑的手剧烈颤抖,面上却苦笑出来,“父皇……会把我囚禁在哪里呢?”

崔息瞅准时机,闪身便要去擒司马阙,然而司马阙没给他这个机会。

一剑封喉,血溅五步。

司马阙自刎了。

司马长平倏地站了起来!

司马阙满脸鲜血,他匍匐在地上,将手伸向了司马长平,“父皇……父皇。”

纵然司马长平向来薄情阴狠,但此时也不免震惊动容。

但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

司马长平转头看向祁慎,眯着眼,“忠顺侯满意了?”

祁慎放下蒙住阮阮眼睛的手,慢条斯理地鼓起掌来,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满意,简直太满意了,只是不知……皇上是否觉得精彩?”

司马长平只阴狠地盯着祁慎,崔息却冲了上来,他的动作很快,一息之间便移到祁慎面前。

他自是高手,平康城内没有敌手。

这样近的距离,祁慎躲不开的。

擒贼先擒王,不管祁慎有什么阴谋,只要他的命在自己手里,便翻不了天。

然而他很快便发现了不对——祁慎竟不躲不避,眼中也无半点惊慌。

不对劲!

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了,一股罡风迎面袭来,崔息只觉五脏六腑都被这一掌震碎,真气翻涌,喷出了一口血来。

这变化实在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忠顺侯竟会武功!?

接着他们看见了更惊人的一幕——忠顺侯站起来了!

那一掌彻底伤到了崔息的心脉。

祁慎拿起崔息掉落的剑,将剑放在崔息的颈边,没有多余的话,挥剑,血溅当场。

今日的惊吓实在太多了,在场众人已经麻木了。

祁慎持剑缓慢走到司马长平面前,他用帕子缓缓擦着手上的污血,等将手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才抬头看向司马长平。

男子穿着黑色暗纹吉服,头戴玉冠,玉面如仙,双目似鬼,他笑看着司马长平,声音异常平静,“陛下的儿子死了,崔息也死了,现在我们总能好好说说话了吧?”

“是朕,小看了祁侯。”

“皇上怎么不叫臣‘忠顺’侯了呢?皇上每叫臣一声,臣都想要在皇上身上捅上一刀。”

“忠顺”两个字是司马长平对祁慎的羞辱,更是对祁家的羞辱。

司马长平看了看祁慎的腿,又看了看郑承彦,仿佛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冷笑道:“原来你们之间早有勾连。”

“臣与祁侯之前并无勾连,只是父王死后,臣知道了皇上的阴狠无情,为报父仇才走到了今天。”郑承彦冷漠答道。

司马长平被逼到如今境地,也再无他法,看着祁慎冷冷道:“成王败寇,祁侯想如何?”

“臣只是想皇上,”祁慎笑着看向司马长平,“给当年祁家枉死的冤魂磕一个头。”

这是羞辱!如果司马长平磕了这个头,便是威严尽失!

即便司马长平磕了这个头,还有永寿王府的头要磕,还有江家的头要磕,还有霍家的头要磕,还有丹阳村三百余人的头要磕!

祁慎他就是要将司马长平的尊严死死踩在脚下,让他为天下人所耻笑!

“若朕磕了头,祁侯便能放过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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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能。”祁慎摆弄着手中的剑,肆意凌|辱着熙陵的皇帝,“但臣可以放过陛下的儿子。”

司马长平忽然大笑起来,他指着祁慎,道:“祁侯是要做那乱臣贼子!是要谋权篡位吗!”

祁慎摇摇头,道:“臣只是想让陛下认错,只是想让陛下给祁家冤死的三百多人磕头谢罪,若陛下不能允准臣的愿望,臣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让陛下此时此地偿命了。”

变故太大,司马长平不知岸上的神平是什么情况,不知何时才能来营救。

他此时非常后悔,后悔当年留下祁慎的命,若当初杀了他,也不会有如今的情况。

“皇上……如今知错吗?”祁慎再次开口问道,他的剑指向司马长平,显然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司马长平不觉得自己有错,他是皇帝,他怎么会有错?若说错,便是他不够心狠。

“陛下,臣等了很多多年,此时真的没什么耐心了。”祁慎提剑向前一步。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惜慈站了出来,她声音依旧非常平静,“皇上不妨看一看自己的手。”

司马长平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的指尖竟变成了青黑色!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惜慈,“你做了什么?”

女子神色平静,“方才地给皇上的信上涂了毒药,若皇上再耽搁,只怕回天无术。”

所有人俱是一惊,谁也没料到李惜慈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霍鲸面色难看,他记得那信李惜慈也碰过,若是信上有毒,李惜慈自然也……

他上前握住李惜慈的手腕,低头便见女子指尖也泛着青黑,不禁急道:“解药在哪!”

原来她来平康不是为了平冤,而是要让和司马长平同归于尽。

司马长平自然也怕死!不管是他身上的毒,还是眼前提剑的祁慎,都再不允许他再犹豫了。

柳凌不知事情为什么失控了,师傅死了,陛下被逼迫下跪。

但她既是皇城司的人,不管能否成功,都要尽力保住皇上。

柳凌的手握住了剑,正准备拼死一搏,却有一侍卫猛地斜冲出来,猛地将她按在了地上。

这屋里,只怕都是祁侯的人了。

司马长平此刻也冷静下来,他环顾殿内,倏然,目光落在季悯行身上。

还有他!他又看向阶下众人,只见众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口,目光都不敢与他相交。

“谁能救朕出去,必定加官进爵,世代富贵!”司马长平在做最后的挣扎。

然所有人依旧垂着眼,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司马长平从未感到如此绝望,他最终又看向了季悯行,“季卿,快去岸上通报消息!”

季悯行是有功夫在身的,若是想逃出殿内,只怕也不难。

青年站起身,他眉眼舒淡,走到了大殿中间。

郑承彦终于抬眼看向他,这是他一直担忧的情况——季悯行阻止他们。

他不希望季悯行受伤,但终究立场不同。

季悯行站在那里,所有人都好奇他要干什么。

“皇上既然错了,便磕个头吧。”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那青年端端正正立在大殿中央,再次重复了一遍。

“陛下既然错了,便给那些枉死的人,磕个头吧。”

司马长平瞪着季悯行,不知为何季悯行也背叛了他,也来逼他。

他整只手都变得青黑,这毒怎么这样厉害?司马长平忽然很绝望,他是皇帝!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但他不想认输,只要能下这船,岸上有沈平三万兵马,还有南营和北营的军队,只要他能出去,不管船上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怕!

只要将船上的人通通杀掉,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没有人知道他曾经的狼狈。

司马长平再次看向祁慎,问道:“只要朕跪下磕头,便放朕下船?”

祁慎看着司马长平,看着这个害祁家满门的罪人,忽然有些恍惚。

他点了点头,冷然道:“只要陛下诚心悔罪,臣一定让陛下下船。”

司马长平终于站了起来,他咬着牙跪了下去,然后磕了三个头。

逼得帝王磕头,亘古未有。

“砰!砰!砰!”

十几扇殿门忽被推开,众人便看见殿外黑压压的人头。

沈平被绑得严严实实,嘴被塞住,他的身后站着军中副将、千夫长、百夫长,他们都被绑着,他们都在看着。

看着他们的皇上跪地磕头。

沈平为什么不在岸上!三万军队怎么会被人军中擒将!司马长平浑身发冷,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支柱。

所有人都看见了下跪的君王。

之前的对峙……只怕他们也听到了。

他们知道了祁家是冤死的,知道了江家惨案也是他指使的,更知道他要毒死则泽州的百姓。

这是他们的君主,心如蛇蝎,手段狠辣。

司马长平跌坐在地上,他嗤笑着,指着祁慎笑道:“好你个祁慎,不愧是祁淮贞的儿子,他当年都不曾有这样的筹谋,朕如今却被你逼到了如此地步。”

听司马长平提起祁淮贞,祁慎眼底闪过一抹悲凉。

父王……他应该不会高兴。

他为了熙陵境内不起战事,为了不让无辜百姓牵扯进动乱,是可以从容赴死的。

可祁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忠孝仁义,什么无辜百姓,只要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他都可以牺牲。

但他总算等到了今天——

第二天一早,城内所有有人的地方都贴满了司马长平的罪己诏,此外还有一封五公主的手书,五公主年前嫁到了南晋去,这信却是才送到平康的。

信中说,五公主小时候撞破了皇上的隐秘事,受了惊吓,所以才说不了话,至于是什么事,信上也写得很清楚——当年皇上忌惮广襄王,所以趁着凉州军才打退安弥的机会,与皇城司密谋,罗织广襄王谋反的证据。

罪己诏上,司马长平承认了当年谋害广襄王,承认了罗织罪名污蔑霍家,承认是他让人放火烧了关押霍家人的监牢,承认了云梦州江家的事确是他指使孙太长所为,承认了毒害永寿王,承认了诸多恶行恶事,并说德行有亏,即日退位。

城中百姓聚集在告示牌前,先是嘈杂,然后又沉默,接着不知谁带头大骂起来,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谩骂。

承明殿内,司马长平依旧坐在皇座之上,只是面色颓然,他不是没面对过绝望的境地,还是皇子时他腹背受敌,可他从来没有服输,可今时今日,他只觉的疲累和无力。

“祁淮贞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也是他的运气,都这么多年了,你竟然真的为他报了仇。”

站在台阶之下的男人,一身素服,面色并无悲喜,只是淡淡开口,“当年父王离开凉州时,曾告诉臣不要报仇,只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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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意难消……臣实在是恨意难消。”

“你怎知陈平就在岸上?又怎能这样轻易擒住他?”

“司马廷谋反时,南营和北营的统领死于乱箭之下,是我派人杀的。”

“所以后来南营和北营的统领是……你的人?”

祁慎不否认,司马长平却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可你怎知新上任的统领就会是你的人?”

祁慎微微抬头,轻声道:“臣会杀到是为止。”

眼前这个年轻人面带邪气,但他的样貌其实很像祁淮贞,司马长平忽然笑了起来,半晌才止住笑,道:“你和祁淮贞真是不像。”

祁淮贞若是圣人,祁慎就是完全相反的魔神。

祁慎不开口,司马长平又问:“即便南营和北营的统领都是你的人,沈平有三万兵马,为何竟毫无还手之力?”

“因为沈平三万兵马面对的不止是南营北营,还有臣从凉州调来的三万人。”

“凉州?皇城司一直留意凉州,若是三万兵马从凉州来了平康,崔息不会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这三万人来自凉州,却不是凉州军,”祁慎顿了顿,环顾承明殿,忽然想起父兄就是在这里被乱刀砍死的,他摩挲着衣袖,“是用江家的钱养起的兵,三万人,化整为零,趁着年前南晋议亲时混进城的。”

暗中在凉州养兵三万,又能将这些人带进平康,这是怎样的算计筹谋!

“是朕小看祁侯了。”

“还有泽州的民乱,也是臣筹谋的。”

“哈哈哈!世人都道朕凶暴残忍,却不知你才是真的狠,为了一己之私,竟能将一州百姓推入水火之中,真是祁淮贞的好儿子!”司马长平状若癫狂。

祁慎抬眼看司马长平,语气平静无波,“与皇上斗,硬不下心肠,是要输的。”

“还有什么事是朕应该知道的?”

“温秉直并未参与滕州的事,司马廷不是逃了,是被臣杀了,尸体喂了山上的禽兽。”

如果人能被气死,司马长平已经死了。

祁慎他杀人,还要诛心。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霍鲸进了殿里,他还穿着之前的衣裳。

“李姑娘怎么样?”祁慎低声问他。

“吃了药,无碍了。”

“你不来,朕都忘了还有你。”司马长平看着霍鲸,“唐……哦不,霍爱卿又是怎样参与了进来?”

上一世祁慎不知霍家事情的始末,所以没来得及救下牢中的霍家人,但好在霍鲸远在山盂郡,这才给了祁慎救他的时间。

但霍鲸心中担心李惜慈,没有功夫陪司马长平说这些前因后果,他转头对祁慎道:“泽州起义军已经攻占永州,安弥的进攻也被挡在了凉州外,诸事放心。”

永州就是沈平军队驻守的地方,如今主帅不在,州内又兵力空虚,起义军攻进去几乎没费力气。

霍鲸说完转身欲走,却听司马长平朗声道:“霍爱卿当真没有什么想和朕说的?”

霍鲸背对着王座,他面前那扇半开的门透进一线天光,他背脊挺直,看着那耀目当空的太阳,声音平和又安宁:“陛下享万民之供,却以屠刀治万民,可能祁家、霍家、江家、郑家……都不过是陛下御道上的一粒微尘,但微尘亦可让天翻让地覆,世间诸道,陛下没选正道,陛下可悲矣。”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成王败寇。

司马长平看着面前那壶毒酒,忽然笑了起来,“看来祁侯还能给朕留个全尸。”

“不管怎样,皇上都是君。”

司马长平却不去碰那杯酒。

“皇上死后,臣会让十一皇子平安长大。”

“祁侯是要自己登基为帝吗?”司马长平浑浊的眼睛盯着祁慎。

“臣不会登基,但十一皇子也不会在平康长大,臣会将他送到熙陵之外,他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至于皇位谁来坐,已经不是皇上能够左右的了。”

司马长平闭了闭眼,终于端起了毒酒,他的手有些抖,原来他也会害怕。

辛辣的毒酒滑入咽喉,司马长平呼吸急促起来,然而预想的剧痛并未袭来。

他想张口问祁慎,却发现已经无法发声了。

祁慎眼角带着笑,“只是哑药,皇上别着急死啊,臣还想让皇上长命百岁呢。”

司马长平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他已经准备赴死了,为什么连死都不让?祁慎让他活着,只怕就是为了折磨他吧!

“皇上施诸于臣的,臣会一点一点还给您,今日就让您也尝一尝腿骨俱碎的滋味罢。”祁慎转身出了门,很快便有施刑的人进了承明殿。

铁锤一寸一寸敲断司马长平的腿骨,他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啊啊”惨叫,仿佛是个疯子。

第98章

霍鲸将李惜慈安置在了一座隐秘的院子里,他从宫中回去时,李惜慈已经醒了。

女子靠在软榻上,眉眼舒展,只是面上有些疲色。

她听见开门声转过头去,见进门的人是霍鲸,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外面下了雪,霍鲸虽穿着蓑衣,衣角却也湿了,他关门挡住外面的风雪,一面往屏风后面去换衣服,一面问李惜慈,“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从山盂郡到平康城,日夜不停,别说是个弱女子,便是个男子,只怕也要被折腾得疲乏不堪,且这一路她心里有事,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只怕更是心力交瘁。

“我睡不着。”李惜慈声音很温和,却让霍鲸安心。

不多时霍鲸换了常服出来,他坐在榻前的圆凳上,搓了搓手,缓缓握住李惜慈的手,双目灼灼看着她,“你怎么这样莽撞,在船上时险些把我吓得丢了魂。”

李惜慈却一时没有说话,她抬眼看着霍鲸,眼底渐渐蓄出一汪泪来,她张了张嘴,却又咬住了唇,她就这样看着霍鲸,看着看着又笑了。

“我以为当年你落水真的死了,但霍家还背负着冤屈,我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两人相处数年,青梅竹马,更是情投意合,两情缱绻,纵是个石头此时也要化了,霍鲸将李惜慈揽进怀里,声音有些沙哑,“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你找到了薛杰,拿到了他的信,你还给司马长平下了毒,这还不算多?”

霍鲸从不熏香,身上的味道很干净,像是阳光晒着青草的味道,是李惜慈熟悉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做一个美梦,她的霍鲸死而复生,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这是她好多年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永州被起义军攻占后,熙陵境内已无可与祁慎一战之力。

处理完宫中的事,夜已经深了,祁慎回到院子时,见屋内灯亮着,眼角不禁带了笑意。

他的阮儿在等他,经过了两世,他终于替父兄洗雪冤屈,也守住了阮阮。

推开门,少女便迎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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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着眼,像是等待夫君归家的多情人,她接过祁慎的貂裘,便拉着祁慎的手坐在了桌子前。

“侯爷用饭吧。”

祁慎觉得阮阮今日有些奇怪,比往日格外的温柔,但总觉得有点奇怪。

吃完了饭,阮阮忽然从后面抱住了祁慎,她的小脸贴在祁慎的背上,声音娇娇俏俏,“侯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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