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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珠 晏灯 67743 字 2024-04-08

眼中故意而为的温柔消失不见,戾气终于压抑不住,这几日他虽然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免得再吓到阮阮,但他也已经忍到了极致。

可是阮阮依旧对他很抗拒,即便是普通的触碰,她也会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她每一个眼神都让祁慎想发疯。

可是他不能。

现在阮阮已经这样害怕他,厌恶他,若是自己再吓到她,只怕她见了自己就要哭吧。

为了防止阮阮看见自己就哭,祁慎只能极力忍耐。

她就躺在他的身边,仿佛触手可得,却又远在天边。

她厌恶你,更害怕你。

祁慎却依旧毫无睡意。

阮阮已经睡得很沉了,她脖子上的伤痕已经消退,只是夜里时常惊醒,醒了就是满眼惶恐,她还经常做噩梦,梦里也会哭。

祁慎轻轻起身,披了件衣服出了门。

此时夜已经深了,早已入梦的钊铭被薅出门时,还有些迷糊。

他看着一脸杀气,面目阴沉的主子,心中觉得大事不妙,“主……主子,这么晚了叫属下出来有什么吩咐?”

男子一身黑色劲装,长身玉立,手中握着一柄剑。

“陪我练剑。”

钊铭不禁心中哀号一声,陪主子练剑?主子那剑法只怕熙陵之内无敌,自己跟他过招不是找死?

而且眼前的主子杀气有些重,只怕有自己的苦头吃了。

明明他什么都没干,他的命怎么这样苦。

钊铭心中虽哀号不已,却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声音有些发虚,“主子你手下留情。”

祁慎根本没说话,提剑便冲了过来,招招凌厉,杀气瘆人。

钊铭武功不弱,也是自小练剑的,只不过接起祁慎的招却十分勉强。

他知道主子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自己早以负伤。

祁慎的剑招并不算阴狠,只是招招凌厉,在钊铭能接住,却要努力才能接住的程度。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钊铭已经浑身汗湿,只觉气力不够,才接下一剑,便感觉到了巨大的震动,手中的剑再握不住。

剑落在了地上,钊铭呼吸急促,求饶道:“侯爷饶了我吧,我实在是接不住了。”

男人杀气不减,呼吸稍稍有些急促,冷声道:“起来,继续。”

钊铭咬了咬牙,心中难免怨恨起阮阮来,都是阮阮姑娘和主子闹别扭,主子不舍得对她发脾气,就拿自己泻火。

勉强握住剑,钊铭心虚腿也虚,“主子你收着些,我、我要接不住了。”

他这话音才落,祁慎的剑已到了眼前,钊铭后退两步,提剑迎了上去,两剑相撞之时,只觉手都麻了。

“哐当!”

才过了十多招,钊铭的剑再次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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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钊铭已经浑身是汗,那边祁慎却有些杀红眼了。

“再来。”

钊铭彻底服了,作揖道:“主子,我的好主子,我真不行了,我去给你找卫宵,他比我强,主子你稍等片刻!稍等!”

见祁慎未阻止自己,钊铭逃命似的走了,不多时就拉着也有些迷糊的卫宵来了。

卫宵更可怜,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祁慎的剑已经攻了过来,他提气一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接剑!”

卫宵下意识一伸手,接住了钊铭扔过来的剑,眨眼功夫就与祁慎过了五六招,手很快就麻了。

他心里忍不住骂钊铭这孙子,好事没见他想着自己,这要命的差事倒想着自己,损不损啊!

这简直是损到家了!是和打哑巴,骂聋子,敲寡妇门,刨绝户坟一样的损!

卫宵心中暗骂,手上却丝毫不敢放松,渐渐也找到了自家主子的套路,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练剑,正经人谁半夜练剑呢?他就是要发泄一腔的怒火,所以出剑并不取人要害,只是在拼蛮力。

每接住一剑,卫宵的手就麻一分。祁慎出剑却越来越快,卫宵终于吃不住力,剑脱了手。

月光之下的荒凉庭院里,男人一身黑衣,眉眼凌厉阴鸷,额发汗湿紧贴在额上,呼吸也微微急促。

“再来。”

卫宵哽住,有些发抖的手提起了剑,还没等准备好,一片寒光便又攻了过来。

这一夜,钊铭和卫宵可是遭了罪了,两人轮流上,拼命咬牙接住那凌厉的剑招,最后两人都有些萎靡了,只得一起上了。

等祁慎的火气终于消下去一些,钊铭两只手都没了知觉,卫宵也跪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

看着自家主子离去的背影,钊铭拍了拍卫宵的肩膀,“还能站起来吗?”

卫宵双手撑着膝盖艰难起身,满脸怨气看向钊铭,咬牙道:“再有这样的好事,千万别找我了,你自己享受吧。”

“那哪能呢,下次有这好事,我肯定还得叫上你。”钊铭笑得毫无歉意。

卫宵正要开口,钊铭却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我猜今天肯定不是主子最后一次找你我练剑,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这一夜,梦里的阮阮莫名得到了许多钊铭和卫宵的怨气,足足有一千多斛,她觉得纳闷,更觉得无辜。

唉!管他呢,有怨气总归是好的。

第41章

祁慎回房的时候,阮阮早已惊醒了,她再次梦到了司马廷,梦里她拼命跑,可是没有人救她。

她惊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抱着被子缩在床角。

听见开门声她吓了一跳,躲在床帐后面看去,见是祁慎进了门。

祁慎脱衣上床,伸手把阮阮拉过来,声音温柔,全无刚才的戾气,“做恶梦了?”

黑暗中,阮阮点了点头。

因为做了噩梦的缘故,她浑身都是汗,几缕青丝贴在脸上,看起来越发惹人怜爱。

祁慎用帕子给她擦了汗,低声问:“衣服湿了,要换一件吗?”

阮阮想了想,点了下头。

于是祁慎下床去取了件棉质的纯白里衣过来,阮阮接了衣服,却看着祁慎,指了指外面。

“我背过身,你换吧。”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耳中,祁慎只觉得越发烦躁,却不能表现出来。

那个在他怀里娇娇的小阮儿不见了,现在的这个小阮儿怕他,畏他,厌他,还会哭,一碰就哭得肝肠寸断,所以他不敢碰。

听见身后安静下来,祁慎转身上了床,轻轻摸了摸阮阮的头发,哄道:“阮儿今夜乖,让我抱着睡好不好?”

少女毫不犹豫摇了摇头,厌恶又抗拒。

祁慎叹了口气,伸手握住阮阮的手腕轻轻一拉,然后也不管阮阮的挣扎,硬是把人困在了怀里。

“我只这样抱着你,什么都不做,阮儿乖乖的。”

阮阮挣扎不过,便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团,许久才终于昏沉睡去。

她睡着时看起来很乖顺可怜,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只是偶尔梦里也哭得惨兮兮的,不停提醒着祁慎:你对她做出了多么可恶的事——

云梦州去年便开始大旱,民生艰难,昭明帝视民若子,任命郑承彦为赈灾正使,唐满城、季悯行为赈灾副使前往赈灾。

按道理来讲,郑承彦身为永寿王府世子,身份是够的,只不过他鲜少涉政,这样突然的任命有些突然。

至于赈灾副使就更耐人寻味,一个是刑部侍郎唐满城,这也便罢了,偏偏还任命了另外一名副使季悯行。

季悯行虽五六年前便通过了殿试,但这些年一直称病,未涉官场,如今忽然任命了赈灾副使,不得不让人多想。

户部拨的钱粮装了几十车,护送的官兵也有几百人,在四月末的一日清晨,赈灾队伍离开了平康城。

马车内,祁慎闭目养神,坐在他对面的阮阮抱着狸花猫,小脸转向窗外看风景。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也要跟着去云梦州,去云梦州又要干什么,但出了平康城,眼前的景色渐渐旷阔起来,阮阮就有些恍惚了。

她真的已经离开平康城了吗……

祁慎看见阮阮皱着一张小脸,叹了口气,宽慰道:“不用担心。”

阮阮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快速把眼移开,她颦着眉,心中依旧有一个疑惑:她明明不是江榕,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她是江榕呢?

她想问祁慎,但又不想和他说话,于是就一直憋在心里。

天黑之时,队伍到了驿站,因早有快马传过信,队伍到时,驿站便已安排好住处。

因郑承彦特意关照过,所以驿丞给阮阮准备了单独的一间房,然而这间房并没有用上,祁慎恨不能将阮阮揣进袖子里,哪里可能让她独住。

面对有些气急的郑承彦,祁慎含笑道:“我的人不劳世子费心,世子若有闲工夫,不如多想想到了云梦州如何赈灾。”

郑承彦此次为赈灾正使,其中是有内情的。

阮阮被太子抓住一事,是郑承彦将消息传递给了季悯行,也算是立了功的,昭明帝便也有几分提拔他的意思,让他有些功劳在身上,日后也能更好为熙陵效力。

虽然永寿王极力阻止,然而一道圣旨下来,谁还敢违逆不成。

而他们这次去云梦州,虽明面上是赈灾,实际上却是要寻江家的宝藏,这些跟来的车马来时装着粮食,回去时要装满金银珠宝,而随行的这些官兵也都是特意选出的高手。

郑承彦名为正使,但归根到底一切还要听从季悯行的,毕竟他手里不仅有密旨,还有能调动云梦州驻兵的军令。

因每月都要带太医去看祁慎的腿,所以郑承彦和祁慎也算是熟人,往常他只是觉得祁慎阴郁,如今却觉得卑鄙。

他把江家的女儿藏在清阴阁那样的地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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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喂了毒药,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祁慎看着眼前的男子面露不屑之色,微微冷笑,道:“世子,心中不该有的奢望不要有,即便找到了江家的宝藏,她也会留在我身边,我若回凉州去,她自然也是要去凉州的。”

郑承彦看了看祁慎,却没言语,转身走了。

祁慎回房,见阮阮坐在小榻上,眼里却有些怨色,想来是听见了方才两人的对话。

一瞬间,祁慎一路故意而为的小意温柔碎得彻底,他关了门,缓步走到阮阮面前,居高临下看着阮阮,伸手抬起她的下颌,轻声问:

“怎么,心疼郑承彦了?”

少女眼中满是惶恐惧怕之色。

祁慎感觉自己就要发狂了!她就这样怕他?她怎么能这样怕他!

阮阮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拿开,一张小脸白的纸一般。

祁慎真的……要疯了。

这一路他看着郑承彦给阮阮送点心,看着郑承彦给阮阮安排单独的住处,看着郑承彦偶尔落在阮阮身上的目光,已经让他在发疯的边缘,偏偏阮阮如今似乎对那个废物点心还有了好感?

祁慎手上的力道收紧,阮阮便疼得眉头紧锁。

不行!不能发怒!再发怒只怕更要吓坏了她,她只会越来越怕你,见了你就要哭!

心底一个声音在警告祁慎。

深吸几口气,祁慎硬是把眼中的狠厉疯狂压制下去,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他轻轻摸了摸阮阮被自己弄红的小脸,温柔道:“他有什么好的。”

阮阮已准备好迎接祁慎的怒火,祁慎却忽然变了个模样,阮阮一愣。

她看着祁慎只剩无限温柔的眼睛,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想了想,她拉过祁慎的手,写道:他那时救我了。

“那时”自然是指阮阮被司马廷抓住的时候,郑承彦去找了季悯行,阮阮才能从司马廷那里脱身。

祁慎的肠子已经悔青了。

彻底青了。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为人作嫁?

眸色微沉,祁慎压制住想要杀了郑承彦的冲动,轻声道:“今日赶路累了吧,上床休息吧。”

这几日,不管阮阮怎样拒绝祁慎,这个坏人都根本不听,她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

驿站条件简陋,阮阮只擦洗了身子,便上了床,她穿着里衣和中衣,紧紧贴着墙,想离祁慎远一些。

然而等祁慎上了床,阮阮再次被他禁锢在怀里。

昏昏沉沉阮阮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

精致的庭院内,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在荡秋千,迎面走来了一个中年人,中年人手中拿着个锦盒。

“小榕儿快看这是什么?”这中年人献宝一般把锦盒捧到了女童面前。

女童欣喜地上前抱住了中年人,声音甜甜糯糯:“爹爹!爹爹!”

中年人摸了摸女童的小脑袋,将锦盒打开,拿出一只琥珀般剔透的犀角。

女童惊讶又好奇,肉乎乎的手指摸了摸那犀角,只觉触手暖暖的,她好惊喜的看向中年人:“爹爹,热热的!”

中年人也学着她的语调,颇有几分调皮的模样:“嗯!这是辟寒犀哦,可宝贝了,爹爹特意寻来给小榕儿放在屋里,就不用闻那难闻的碳味了哦。”

女童束着双丫髻,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很是惹人喜爱,她想了想,双手艰难抓住那辟寒犀塞进中年人的怀里,抿着嘴:“爹爹去外面,冷,给爹爹用。”

中年人哈哈大笑,一把将女童抱起:“爹爹不冷,给小榕儿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应该是小榕儿的,因为小榕儿是爹爹的宝贝。”

女童虽有些懵懵懂懂,却用两条短短的手臂抱住了中年人的脖子,奶声奶气:“爹爹也是小榕儿的宝贝!”

“小榕儿现在这样说,等小榕儿长大之后,有了夫君,只怕就把爹爹忘记喽!”中年人长相英伟,笑起来十分爽朗。

女童使劲儿摇了摇头,握住小拳头,坚定道:“那小榕儿就不要夫君了,小榕儿只要爹爹!”

中年人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庭院里,惊得池中锦鲤游进了深水去。

阮阮浑身颤抖坐了起来,她把脸埋在膝盖上,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了,真实的就像是,她曾亲身经历过一般……

“又做噩梦了吗?”黑暗中,祁慎的声音极轻。

阮阮缓缓抬头,借着从窗子透进来的月光,她看见了黑影中的男人。

她拉住祁慎的手,在黑暗中,用抖得不像样的手指,在上面艰难写了一个“我”字。

写完这个字,阮阮的手实在抖得再不能写。

祁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摸到了一脸的泪,他叹了口气,心疼地把浑身发抖的少女搂进怀里,安抚道:“哭吧,哭完就好了。”

阮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个不住,眼泪根本不受控制,过了很久,阮阮才渐渐不发抖了,她再次拉着祁慎的手,坚定又倔强:我是不是江榕?

祁慎沉默半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第42章

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阮阮把脸埋在膝盖上,她现在脑袋里乱糟糟的,不知此时是梦是醒。

“阮儿,你确实是云梦江家的江榕,你……会慢慢想起来的。”静谧黑夜里,祁慎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和。

阮阮抬头看向他,双眼红肿不堪,眼底是深深的疑惑。

“‘忘忧’之所以叫‘忘忧’,就是因为它可以让人忘记忧愁。”祁慎伸手摸了摸阮阮的头发,欲言又止,但终究是败在了阮阮清澈的目光之下。

“你听我说,”他再次将瑟瑟发抖的少女拉进怀里,“你是江家唯一活着的人了,当年你六岁,躲在纱橱里,亲眼……亲眼看见亲人被杀,等找到你时,你已惊惧过度,大夫说你会变成痴子,所以才给你吃下‘忘忧’,让你把那段记忆暂时封住,如今‘忘忧’已解,你会渐渐想起以前的事。”

阮阮茫然抬头看着祁慎,仿佛一个稚童,听不懂他说的话。

胸腔里仿佛被什么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俯身抱住仿佛马上就要碎掉的少女,低声安抚,“阮儿不要怕,什么都不要怕,也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呢。”

怀里的人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因说不出话,她只能不停发出“啊啊啊”的喊声,像是一只被困住的小兽。

祁慎出手如电,手掌落在阮阮的后颈,她的身子便软了下来。

他怀里抱着脆弱无助的少女,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知道迟早有这样一天,也设想过阮阮找回记忆时会哭,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怕了。

那样娇气爱哭的小姑娘,找回那些血腥残忍的记忆后,她要怎样接受,她又能不能接受。

祁慎小心翼翼抱着他的小姑娘,想给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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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的慰藉和依靠——

那夜以后,阮阮像是丢了魂,任人摆弄。

郑承彦每日清晨看见她,都发现她的眼睛是肿的,问她话,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个精致的傀儡。

队伍出发的第十三日,终于到了云梦州的州府所在,屏城。

云梦州东边临海,北临阳蜀,港口众多,是熙陵对外通商的重要枢纽之地,还没进城,便能看见许多从阳蜀来的行商。

云梦州太守孙太长早已站在城门相迎,寒暄几句,便把一行人安排在了城内客栈里。

因这客栈已被包下,所以住的并无外人。

孙太长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应答却十分机敏,据孙太长说,屏城因有几条水量充沛的河,所以灾情并不严重,受灾的主要是屏城以东的康宁郡。

晚间孙太长在酒楼设宴接风,郑承彦、唐满城赴宴,季悯行却借故留在了客栈内。

阮阮这几日的精神一直不太好,到了屏城晚饭也没吃,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祁慎让人准备了粥菜,等阮阮醒了再吃。

她的呼吸很急促,皱着眉,像是一只生了病的小猫。

一个时辰后,阮阮醒了,却恹恹的没有精神。

“喝口水。”祁慎把杯子递到阮阮的唇边,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她一般。

阮阮看了看他,乖乖把脑袋凑过去,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

眼看就要把水喝光了,祁慎叹了口气,移开杯子,用手擦了擦她唇边的水渍,“少喝点,一会儿还要用饭。”

不多时,粥饭送进来,祁慎盛了一碗粥,坐在床边。

“阮儿吃点粥再睡。”

少女神情恍惚,她乖乖张嘴含住勺子,下一刻却愣住了。

她缓缓转动眼珠,看向祁慎手中的那碗粥。

这粥是用云梦州特有的一种药草取汁熬煮的,带着一股清甜味道,这股味道让阮阮觉得很……熟悉。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记忆翻涌而出。

“这是小榕儿最喜欢吃的橘草粥,已经熬了一下午,小榕儿快起来吃。”容貌端丽的女子声音温柔,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放在女童的脸上。

女童两只小手抓住了女子的手,软糯糯的小身子蹭进了女子的怀里,奶声奶气道:“阿娘喂榕榕。”

女子嗤笑一声,点了点女童的鼻头,“你这个小撒娇精。”

虽是这样说,女子却还是拿了勺子,轻轻吹凉,递到女童唇边。

女童眨了眨眼,清澈的眸子像是天上的星子,她乖乖含住了勺子,小脸蛋因为咀嚼而微微颤动,很是可爱。

“榕榕乖,吃完了粥,就带榕榕去荡秋千好不好?”

女童用力点了点头,肉肉的小脸上浮现两个梨涡……

“阮儿,怎么了?”祁慎的声音把阮阮拉回了现实。

她愣愣抬头看向祁慎,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她怎么会把这些都忘记呢?而且忘记了这么多年?她怎么能忘记了爹爹,忘记了阿娘呢?

阮阮的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一起能抓住的东西,她紧紧抓住祁慎的手臂,满眼的哀痛。

“阮儿莫哭了。”祁慎将人抱进怀里,试图平复她的情绪,只是哄了半天阮阮还是止不住哭。

祁慎闭上眼睛,轻轻抚摸着阮阮的头发,一声声唤她的名字。

“阮儿乖。”

“阮儿不哭了。”

“阮儿……”

怀里的少女终于不再颤抖,她抬头看着祁慎,满眼的委屈,在他的手心写下:我怎么能都忘记呢?

“你那时太小,又受了那样的刺激,大夫说若忘不掉那些……会变成痴子。”祁慎耐心解释,看着阮阮红肿的眼睛,心中抽痛了一下,“给你吃了‘忘忧’后,自然就都忘记了,你很快都会想起来的。”

阮阮早已知道江家的人死绝了,只是以前她不知死去的皆是她的父母亲人,如今幼时的记忆一点一点找回,记忆有多温情幸福,现实就有多残忍。

心脏抽痛得厉害,阮阮的身体不禁蜷缩在一起,脑中不断涌现出被遗忘了十余年的记忆,她痛苦极了,想喊叫,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哀鸣。

“噗!”少女再承受不住这样沉痛的往事,呕出一口血来。

祁慎运功护住阮阮的心脉,他早知道有这样一天的,只不过看着阮阮这样伤心,到底是不忍。

不知过了多久,阮阮才终于睡着了。

“可否和侯爷说两句话?”门外传来季悯行的声音,其实他已经在门外站了会儿,只不过听见里面阮阮一直在哭,便没有出声。

“进来。”

季悯行犹豫了片刻,推开了门。

屋里祁慎靠在床上,怀里抱着哭成泪人儿的少女,神色阴郁倦怠。

“想问什么?”。

“从京城出发开始,她的精神就很不好,为什么?”季悯行在桌边坐下。

祁慎将阮阮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抬眼看向季悯行,眼中略含讥讽,“她六岁亲眼看到自己的父母亲人被杀,小季大人觉得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是否太过残忍?”

“自是很残忍。”

“她被救下之后,高烧不退一月有余,醒来时痴痴傻傻说胡话,治了许久也没有起色。”

“所以就给她吃了‘忘忧’?”

“‘忘忧’是毒药,但也能封住那些记忆,所以七岁之前所有的事,她都不记得了,现在因为‘忘忧’的毒已解,她的记忆也在一点一点恢复。”

听了这话,季悯行很多的猜测都得到了印证。正是因为阮阮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她才说自己不是江榕。

他沉默良久,再次开口,“她什么时候才会全部想起来?”

祁慎没回答,反而问道:“小季大人不好奇是谁杀了江家满门吗?”

“我看过卷宗,说是山匪。”

祁慎轻笑一声,淡淡反问:“江家宅子在屏城之内,不知哪里的山匪这样凶悍,敢公然在城内杀人劫财?”

季悯行一时哽住,江家灭门案确实存在很多疑点,看过卷宗后他也并非没有怀疑,只不过年代久远,季悯行便是想查,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小季大人若是想知道,不妨去找一找当年的仵作,问问他,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祁慎见季悯行微愣,又提醒道,“那仵作姓赵,当年验完了江家两百八十一具尸体后,就消失了,若你想了解其中真相,不妨去据此两百里的游灵镇上去寻一寻。”

“侯爷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或许是因为整个熙陵,只有你,能让这沉埋了十一年的真相……昭然于天下。”

“你到底知道什么?”季悯行微微皱眉,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小季大人,”祁慎唇角微弯,“我说的你会相信吗?”

季悯行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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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有几日便能都想起来,到时找到江家留下的东西,小季大人也好回京复命。”祁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默,同时也是下了逐客令。

季悯行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住脚步,他背对着祁慎,“此事了结之后,侯爷想怎么处置……江榕。”

“她虽是江榕,却也是白阮阮,此事了结之后,我自然会带着她回凉州去。”祁慎声音不大,顿了顿,又道,“小季大人这是担心阮儿?”

“只是觉得她一个孤女,十分可怜,这一切本不该她来承受的。”

第43章

第二日,郑承彦便和唐满城去了屏城以东的康宁郡赈灾。

其实即便是康宁郡,灾情也并不严重,把十几车的粮食交接给康宁郡守,一行人便再次回到了屏城。

所有人都知道这赈灾就是演戏,但所有人都拿出了最好的演技。

太守孙太长感沐皇恩,老泪纵横,第二日在屏城最大的酒楼设宴,给郑承彦、唐满城、季悯行和祁慎都下了帖子,热情非凡。

祁侯爷看着那帖子,微微挑眉,神色不明。

季悯行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孙太长倒是也没再说什么。

三人赴宴之后,客栈里格外安静,季悯行派去游灵镇的手下也传回消息,说是已经找到了当年江家灭门案的仵作赵友平,不过赵友平不肯来屏城,还在想办法。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谁?”

门外没有声音,季悯行想了想,起身过去开了门。

是阮阮,她怯怯站在门口,脸色略有些发白,又加上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阮阮姑娘有什么事?”自从阮阮被太子掳走,还变成了个小哑巴之后,季悯行心中是隐隐有一些愧疚的,虽然他季家父子二人对昭明帝忠心不二,也知道寻找宝藏的重要性,但当一个小姑娘因为自己的追查而受到伤害时,内心总会动摇那么一两分的。

见阮阮有些窘迫,季悯行才反应过来她已不能说话,于是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阮阮小小心翼翼在他的掌心写下几个字:

我想去江家老宅。

季悯行一愣。

见季悯行愣住,阮阮忙在他手心再次快速写道:我想快点想起来。

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怯怯的,像是担心季悯行不同意。

季悯行自然希望她能早些恢复记忆,也好早些了结云梦州的事,免得迟则生变。

只是这样柔弱的姑娘,不知能不能挺得住?

季悯行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出了客栈,坐上马车,季悯行又让几个名为官兵,实为侍卫的人同行跟着,便一路往江家老宅去了。

江家老宅在屏城东南方向,那里原本极繁华,只不过江家一夜灭门,周围的商户和人家便有些忌讳,搬离了那条巷子。早先季悯行为了查寻宝藏的消息,已经来过江家老宅许多次。

马车上,一个人是小哑巴,一个人满心盘算筹谋,十分安静。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阮阮似乎觉得有些累,把头轻轻靠在了车壁上。

季悯行却想起昨夜他与祁慎的对话,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此间事了之后,你想和忠顺侯回凉州去吗?”

阮阮先是有些疑惑,随即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即便当年是祁家救了她的性命,但祁慎利用她也是事实,或许当年救她就是做了利用她的打算,所以上一世祁慎才丝毫不在意她的死活。

这一世她自然是不肯的,她不是一件东西,也不是一个物件,等找到了那个所有人都想要的宝藏,也算是遂了祁慎的心愿,两人便算是两清了。

若要她跟着祁慎去凉州,她绝不愿意。

“那阮阮姑娘是想回平康城?”

少女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下意识张了张嘴,才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来,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之色,她看着眼前似是十分关心自己的季悯行,缓缓闭上了嘴。

她是迟钝一些,但并不是傻。

不管是她第一次见到季悯行,还是之后与季悯行的相遇,恐怕都不是偶然,她已经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价,绝不可能再相信季悯行了。

季悯行素来机敏,只看阮阮的神色便已猜到她的心思,想为自己辩白几分,却也只觉得无力。

因为即使一切重来,他依旧会来云梦州查找线索,依旧会试探白阮阮,如果却定她就是江榕,他依旧会毫不犹豫禀报皇帝。

这是他的本职。

于是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哎呦!”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马车猛然停住。

季悯行掀开车帘,见一个老妪抱着腿躺在马车前,身边还散落着些新鲜的果蔬。

“怎么了?”

那赶车的人也一肚子火气:“她忽然从边上冲过来,我根本停不住车。”

那老妪一听,哀哀啼哭起来:“我孙儿自己在家,我买了这些东西想快些回去,所以走得才急了些,我家离这里还有好几里地,这可怎么好啊!”

季悯行皱了皱眉,他只带了一辆车出来,这周围又确实没有什么行人车辆经过……

“你莫哭了,我给你些银子,你寻个车送你回去吧。”季悯行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准备让人递过去,谁知那老妪却哭得越发大声。

“这位爷,这里本就偏僻,您给我银子又什么用,我上哪里去找车呢!我那可怜的孙儿还自己在家,您发发慈悲,用您的马车把我送回家吧!”

季悯行皱了皱眉,他正犹豫间,袖子却被人拉了拉,转头看见阮阮眼中的忧色,以为她是不想那老妪上车,正要去拒绝,袖子却又被拉了一下。

他有些疑惑地伸出手去,便见阮阮轻轻写了几个字:孩子可怜。

“你是想让她坐车?”季悯行轻声问。

阮阮点了点头,还往车里面挪了挪让出了一块地方。

想了想,季悯行又问那老妪住在哪里,见确实是顺路的,才让人把她扶上了车。

那老妪一上车便看见了里面的阮阮,不住赞她长得好,又感激了一番。

但行了一段路,季悯行便觉得事情不对——他的双耳渐渐听不清声音,眼前也有些模糊,而对面坐着的老妪却笑得诡异。

“停车!”季悯行的声音极小,车外也没有任何回应,马车依旧没有停下。他转头看向里面的阮阮,见她虽睁着眼,身子却软了下去。

季悯行的武功并不弱,这些年也遇见过不少高手,所以对自己的身手是有几分自信的,但眼前这个老妪他还伸手扶过,并未发现有任何的武功或者不妥。

“你……你是谁?想干什么!”

“小季大人莫要动怒呀,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贱名恐污君耳,今日斗胆来此,也不过是拿钱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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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想要她。”那老妪身体忽然不佝偻了,声音也变成了男人的声音,轻轻抬起手指了指已经软倒的阮阮。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今日若敢带走她,明日熙陵之内便贴满你的缉捕令。”季悯行极力保持清醒,悄悄调息想把毒逼出来。

谁知那人却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我既然吃的这口饭,自然是不怕被缉捕,不过小季大人也不必白费力气了,这毒不运气还好,若一运气只怕逼不出毒,还要折损修为。”

他话音一落,季悯行只觉口中腥咸,气息大乱。

“小季大人不必担心,那人只出了绑走这姑娘的银子,却没出要小季大人命的银子,亏本的买卖在下是不干的。”说着他伸手捞过阮阮的身子,脸上笑得极诡异,“小季大人只要在这里躺上两个时辰,等这药劲儿过去便好,我和这小美人就先走一步了。”

他话音未落,马车戛然停住,带着海腥气的风吹进车里,季悯行暗叫不好。

屏城临海而建,有几处小港就在屏城东南,若是这人带着阮阮走陆路还好,不管怎样都会留下痕迹,但若是上了船,只怕再想追寻就难了。

自从皇上将寻找宝藏的事交托给他们父子,这么多年他几乎走遍了熙陵所有州郡,此时是他最接近江家宝藏的时刻,他实在是不甘心!

季悯行咬着牙滚下了车。

那人听见身后马车有声音,回头看见季悯行已经趴在地上,不禁露出玩味的表情,“小季大人也太拼了些,若摔死可怎么办。”

季悯行瞪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大喊:“你到底是谁!”

此处是一个荒废许多年的小港,老旧荒凉,四下无人,而准备好的小船已经蓄势待发。

那人似乎觉得再没什么能阻止他把人带走,姿态放松了些,调侃道:“小季大人想知道我的贱名也不是不行,只不过知道后,小季大人的命也别想留下了。”

“你到底是谁!”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人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阴柔邪气的男人面孔,“小的贱名仇灵。”

季悯行神色一动,仇灵本是阳蜀人,据说少年时便已展现出了极高的方术天赋,然而后来却修习阳蜀禁术,被驱逐出师门,之后他就在熙陵与阳蜀之间藏身,只要给他足够的钱,他可以干任何事。

而且可以干成任何事。

若眼前的人就是仇灵,即便季悯行此时没中毒,只怕也没有任何的胜算。

“怎么样,小季大人如此便可瞑目了吧。”阴柔邪气的男人轻轻打了个响指,原本平静的岸上忽然发出“簌簌”的声音,平整的沙土之下像是有人在蠕动。

一张半腐烂的人脸忽然从沙土中抬起,然后是腐烂的身子——是僵尸。

又一具僵尸从沙土中钻了出来。

接着又是一具。

十几具形容可怖僵尸直挺挺站在海岸之上,浓重的恶臭味顿时飘散开来,这些僵尸用失去眼珠的黑洞看向季悯行,渗人极了。

仇灵忍不住捂了鼻子:“我的这些宝贝虽然味道大了点,但可都是我精心炼制而成的,小季大人忍一忍,让他们填饱了肚子,也算是小季大人的一件功德。”

十几具僵尸缓缓走向季悯行,初时动作迟缓,渐渐却动作灵活起来,将季悯行严严实实围住。

第44章

眼前的一切诡异惊悚,阮阮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群可怖的僵尸将季悯行围住,自己则被仇灵带到了船上,耳边传来仇灵有些阴柔的声音。

“小美人,可惜有人要买你,不然我一定把你做成最美的傀儡,让你好好陪在我身边。”

此时夕阳西下,周遭没有丝毫人声,却有清脆的马蹄声从层峦叠嶂的石头后面传来。

仇灵眉毛微挑,看向声音的来处,一辆马车缓缓出现在几人视野里。

季悯行眼睛一亮,这是祁慎的马车!

待马车停下,一名佩剑侍卫率先下车打起了帘子,车里的人却未下车,只能隐约看到车内有一个人影。

“这又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啊,看来今天我的宝贝们可是要吃大餐了。”仇灵再次打了个响指,那些僵尸不再紧紧围着季悯行,而是在仇灵面前形成了一道墙。

季悯行强撑着靠在了石头上,提声道:“侯爷他就是仇灵,只一个侍卫怕是拦不住他,这些僵尸的身手都很灵活,快去找救兵!”

说完这么多话,季悯行只觉眼前发黑,却见站在车旁的钊铭没有任何反应,不禁急道:“快点去啊!”

仇灵却从季悯行的话中得知了来人身份,不过他并不担心,反而一手环住怀中阮阮的腰,另一手摸着她的脖子,声音略带些调侃意味,“早听说忠顺侯也来了屏城,没想到侯爷竟能亲自来见我,真是折煞我了,只不过,我听说侯爷的腿自小便不太好,不知侯爷来了又有什么用?”

声音阴柔,浑身邪气的男子忽然俯身闻了闻怀中少女的头发,脸上带着些许淫|邪,挑衅道:“听说这小美人是侯爷的人,侯爷当真是好眼光,这次回去我定好好疼爱疼爱她,只可惜不能把她做成傀儡,让她永远陪伴我,毕竟买她的银子我都收了。”

他话音一落,那些僵尸便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四肢着地冲向了马车。

钊铭提剑便刺,那僵尸却极灵活,即便被刺也并不躲闪,颇有些要把钊铭围住生啖了的架势。

“你们慢慢和这些孩子们玩,我就先带小美人走了。”

仇灵将阮阮扔到船上,自己则低头去解拴着船的绳子,他本是胜券在握,又有些自负,根本没料到还会有什么变数。

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他手腕上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接着他那只之前环在阮阮腰上的手,便在他眼前掉进了水里。

剧烈的疼痛一瞬间将他击倒,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发出疯狂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着又一道寒光闪过,他那只刚摸过阮阮脖子的手,也在他眼前分离。

一身黑衣的男人站在仇灵的面前,男人面如冠玉,眸子冰寒,气势慑人,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浑身戾气和邪气。

仇灵本就是修习禁术,不容于世,所以行事很绝,邪气异常。

可是在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前,他那点邪气简直不值一提。

“你会后悔接了这单买卖。”祁慎的声音很平静,只是眼中隐隐闪过寒芒。

一脚将仇灵踢到岸上,祁慎抱起了阮阮。

娇娇可怜的少女眼睛微红,却极力忍耐着惊恐和不安,祁慎低声安抚她:“没事了,不用怕。”

他快步走到马车边,将阮阮背对自己放进车里,然后转身面向那群形容可怖的僵尸。

钊铭身手虽然好,却也寡不敌众,且战且退已经到了海边。

祁慎看了看不远处的季悯行,见他眼中全是惊讶之色,不禁冷笑一声,提剑便冲进了僵尸之中。

季悯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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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以为祁慎的腿早废了,毕竟当年祁家造反,圣上虽然饶了十二岁的祁慎一命,却又怕养虎为患,于是让人废了他的双腿,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派太医去查验,并无异常。

甚至负责查验的郑承彦还时常和他抱怨,说这么做实在没什么必要,祁侯的腿废了这么多年,早不能好了,何必又要做这样损阴德的事。

以季悯行对郑承彦的了解,他不会故意替祁慎隐瞒。今日看来祁慎的武功很强,比他见过的人都强,出招利落,狠厉非常,这些都可以说明祁慎早就开始习武了,并且腿也早好了,他怎么能在多重监视之下隐瞒住这样的秘密?

季悯行被祁慎多年的忍而不发所震慑。

不远处,一身黑衣的肃杀男人在僵尸群里剑起头落,每一剑落下,便斩下一颗头颅,他的剑永不迟疑,一片银光闪过,地上再无站立的僵尸,只有一些残肢断臂在沙土中微微颤动。

因为太过兴奋,男人的眼角微微泛红,他于尸山血海之中回头看向季悯行,缓缓勾起了唇角。

接着他提剑缓缓朝季悯行走了过来,在他身前三步距离站住,“小季大人可看够了?”

晚风微凉,吹起他的衣角,他背对大海而站,背后是满天红云,手握染血长剑。

季悯行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恢复对自己身体的掌控,结果只是徒劳。

此时钊铭也将仇灵拖了过来,失去了双手的仇灵不复之前的悠然,眼中却怨毒更盛,他死死盯着祁慎,“想不到侯爷的腿竟是好的,哈哈哈!真是让人惊讶!”

看着癫狂的仇灵,祁慎缓缓提起了剑,轻声道:“说出是谁指使你,或许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我不怕死,祁侯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用。”仇灵双目血红,他失去了双手,仇敌又多,从此再没有活路,自然万念俱灰。

剑尖缓缓靠近仇灵的腰部,以极缓慢的速度剜了下去。

仇灵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却依旧不开口。

“何必这样难为自己,你既然只有死路一条,何必还要隐瞒雇主。”祁慎声音淡淡,手中的剑却没停,在方才剜进去的伤口旁边,再次剜了一刀,“我的剑法不错,若我想,就是剜你一千下,你也依旧会活着,但若你说了,我倒可以给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免得你曝尸荒野。”

剧烈的疼痛让仇灵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而祁慎也不等他说话,一剑一剑剜下去,眨眼的功夫,仇灵后腰处便血肉模糊了。

季悯行自诩也算见过世面,不管是刑部大牢的酷刑,还是皇城司的手段,他多少了解一些,可是眼前这个男人毫无悲悯之心,手上做着凶残无比的事,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

季悯行也有些胆寒了。

祁慎他根本就是恶鬼阎罗。

“我……我说。”

祁慎手上的剑停住,眸中闪过一丝……遗憾。

对,就是遗憾,对于仇灵这么快便招了,他有些遗憾,仿佛还没剜够……

“我也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只是有个带着平康口音的人要我抓她,事成之后让在二十里外的风平渡交人。”仇灵生无可恋,他看着祁慎,嘶吼道,“我已经说了,该你了!”

剑光直接贯穿了仇灵的后颈。

祁慎拔出了剑,转头看向季悯行。

季悯行的手已经能动了,只是身体依旧无法动弹,这样的情形实在是没有一搏之力,他只能苦笑道:“怎么,侯爷要杀我灭口?”

“知道了本侯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小季大人觉得我该不该杀你?”祁慎在季悯行面前蹲下,将那还沾着血的剑横在季悯行脖子上,只要再稍稍往前送上一寸,便能轻松了结了季悯行的性命。

“我自然不希望侯爷杀我,”季悯行觉得口有些干,他能感觉到祁慎的杀心,却还是想再争取一下,“若我答应给侯爷保守这个秘密,侯爷能否留我一命?”

祁慎仔细打量季悯行的神色,嘴角微弯,薄唇吐出几个字,“留着终究是麻烦。”

剑刃缓缓向季悯行的喉部靠近,季悯行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不远处的马车内有敲击木板的声音。

祁慎的剑停住,杀气收敛一些,似是有些烦躁。

阮阮所在的马车内再次传出敲击木板的声音,祁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杀气已经彻底消散,他站起身,揉了揉额角,“罢了,阮儿不喜欢我杀人。”

季悯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似是怕祁慎反悔,急忙保证道:“我定会为侯爷保守这个秘密。”

“无妨,我知你是皇帝的密使,也不怕你将此事告诉他,只不过……”祁慎一面用帕子擦掉手上的血迹,一面平静道,“若事发,我会告诉皇帝,是郑承彦认为当年祁家谋反是冤案,可怜我这个祁家最后的血脉,所以帮我隐瞒了。”

像是被凉水兜头浇在头顶,电光火石之间,季悯行只觉浑身冰冷。

祁家当年的事,疑点自然不少,只是这十几年里,但凡有人提及,轻者贬黜,重则获罪,渐渐便没人再提。

从圣上对这些人的处置,季悯行可以推知他对此事的态度,若将来事发,祁慎真说郑承彦是同谋,不仅是郑承彦,只怕永寿王府也会有一场劫难。

郑承彦负责每月去探查祁慎腿伤,结果祁慎的腿早好了,还练了武,郑承彦说他完全不知道,谁会信他?

即便圣上碍于永寿王府,只怕心底也会狠狠扎下一个钉子,到时……永寿王府便危险了。

季悯行额上冒出了冷汗。

可是……如果他不说,他就也上了这条随时会爆炸的贼船。

祁侯果真会给人出难题。

第45章

不管脸色难看的季悯行,祁慎转身走向马车。车里,少女依旧面朝里躺着,一头长发披散开来,柔柔弱弱。

他上车将阮阮抱在怀里,见她却垂着眼,并不看自己,不知又哪里惹了她,却只能叹了口气,低声哄道:“你不想我杀季悯行,我便没有杀,你为何还不高兴。”

阮阮依旧垂眼,一副恹恹的样子。

海边风大,太阳又快下山,少女的小脸惨白如纸,身体也微微发抖,祁慎不再说话,只是用自己的披风将她包裹住,安抚道:“等钊铭埋好了人就回客栈,阮儿稍忍一忍。”

不多时,已埋完人的钊铭扛着浑身烂泥一样的季悯行走了过来,他一耸肩将季悯行扔上马车,微喘道:“主子,这个月得加钱。”

男人转过头,全无面对阮阮时的温柔缱绻,眼含杀气地看着钊铭。

钊铭咳嗽一声,只当自己放了个屁,忙放下车帘,驾车驶离了这恶臭难闻的地方。

但钊铭心里确实是不服的,这个月,自家主子像是吃了疯药,不舍得跟姑娘发的火,通通发在了他和卫宵的身上,半夜练剑几乎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可是苦了他和卫宵。

今天这事更是体力活儿,他又得挖坑埋仇灵,还得把被主子砍的七零八落的断肢残骸收集起来扔进海里,他太难了,得……得加钱!

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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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季悯行靠在车壁上打量着祁慎,这个男人实在太能忍耐,平康城里从没有人怀疑过他,都以为他不过是逆臣之后,苟延残喘,可是刚才在海边,他浑身的戾气杀气尽数展现时,就像是要毁天灭地一般。

“小季大人的眼睛,大概是不想要了吧。”男人抬头,眼神冷冷。

“我只是想,侯爷十余年的隐忍,最后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祁慎嘴角勾了起来,带了些许的讥讽戏谑,“自然是想回到我的凉州封地去,后半辈子过安稳平淡的小日子。”

这话别说季悯行不信,祁慎自己都不信,车外的钊铭就更加不信了。

季悯行没有戳穿,只是笑了笑,叹道:“侯爷真是厉害。”

马车缓缓驶到城门,城门守卫见到令牌,慌忙放了马车进去。

车内少女纤细的手指动了动,抓住祁慎的衣襟拉了拉。

“怎么了?”祁慎低声询问。

阮阮拉起他的手掌,在上面艰难写下几个字:去江家老宅。

“你今天受了惊吓,天色又晚了,先回客栈,明日我再带你去。”

阮阮缓缓摇了摇头,眼底满是倔强。

祁慎叹了口气,转头看了季悯行一眼,终于还是开口吩咐道:“钊铭,去江家老宅。”

太阳已经落山,正处在明暗交替之时,整条街上竟空无一人,街道两侧的民宅破落不堪,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在一处高大破旧朱门前,马车停住。

阮阮的身体已经能动了,只是稍稍有些无力,她下了马车,抬起头,看见了那破旧的朱门上挂着的匾额:江宅。

胸腔之内有一处在隐隐作痛,这处隐痛渐渐蔓延开来,弥散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脚顿了顿,纤弱的身体像是寒风中摇曳的海棠花,脆弱而坚韧。

“若阮儿没做好准备,便不要进去。”一身黑衣的男人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

眼前的朱门已经很陈旧,上面挂满了蛛网,还重重叠叠贴了好几层的封条。

阮阮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她像是一个漂泊许久的游魂终于找到了归处,微微颤抖的手放在了门上,瞬间无数画面便涌进了她的脑中。

“小榕儿终于回来了,爹爹想小榕儿想得都吃不下饭了。”

满面笑容的中年男人将马车上的女童抱下来,在这里迎接他第一次出门游玩归来的小姑娘。

“今日是十五,外面人多,小榕儿千万别乱跑,要跟紧爹爹哦。”

中年男人一手抱着粉白可爱的小姑娘,一面耐心叮嘱,第一次带着他的小姑娘去庙里上香。”

“小榕儿别哭了,今天已经玩了好久,天快黑了,等明天一早,娘再带小榕儿去集市,去买好吃的糖果子好不好?”娴静温柔的妇人温声哄着不想回家的小姑娘。

阮阮仿佛看见爹爹和阿娘在身边穿梭来去,手中牵着她,怀里抱着她,口里唤着她。

一滴泪滴落在已经腐烂的门槛上。

阮阮努力忍住胸腔中翻腾不息的闷痛,推了推门,却没推开。

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那门却纹丝不动。

这明明是她的家,她离开了十一年才终于回来,结果她却推不开自家的门。

祁慎将阮阮拉开,运气轻轻一拍,沉重的朱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阮阮挣脱祁慎的搀扶,一手扶住门,一手提着裙角,迈进了江家老宅内。

进门便看见一个小小的水池,这水池里原本养着许多锦鲤,还有荷花,不过现在锦鲤没了,荷花也没了,水……也干涸了。

池子后面是一面影壁,上面还是松和延年的图纹。

她像是一个无主孤魂,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巨大宅院里游荡,所过之处,无数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所见之景,皆成锥心刺骨之痛。

她摇摇欲坠,又不肯倒下,更不肯停住。

但终归不过是个柔弱的姑娘,她终于无法迈步,缓缓蹲了下去。

“阮儿不要急。”祁慎蹲在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缓声安抚,“没事的,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站在两人身后的季悯行,忽然生出了极荒谬的想法:祁慎难道真的喜欢眼前这个江家孤女?

但他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祁慎若是真的喜欢阮阮,为什么不让她离平康城远远的,让她生活的无忧无虑?祁慎若是真的喜欢阮阮,为什么要让她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去清阴阁做舞妓?

这孤女恐怕只是祁慎的一枚棋子罢。

娇弱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推开了祁慎的手,缓缓站起身,继续朝里面的院落走去。

即便这院落已经荒废了许久,但依旧能从断壁残垣之中窥见当年的富贵逼人。

凭借着记忆,阮阮走到了一处院子前,院门之上写着“琼玉浮香”四个字,这就是她幼时生活的地方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上星光却盛,这院子并不大,但设计极精巧,进门走十余步,便能看见小径两侧种的花树,只不过树干很细,枝桠也枯了,像是死了很久,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树。

阮阮的手轻轻摩挲着枯了的树干,她知道这些是什么树,是琼花树,是当年爹爹一棵一棵亲手为她种下的,花开时香气浮动,白玉一样的花瓣很好看。

记忆越来越清晰,封印了十一年的记忆像是一幅画卷,在她的眼前缓缓展开。

再往里走,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断裂的的秋千架静静躺在地上,上面还缠绕着不知是什么的藤蔓。

一路沉默的季悯行忽然僵住。

那幅他想方设法寻到的江榕画像里,画的正是此处。那画里岁月静好,笔触细腻,紫藤花绕秋千架,如今却是这样的颓废荒凉。

紫藤花谢,秋千架塌。

阮阮在秋千架前站了片刻,便转身继续往里面走,在一扇门前停住。

这扇门很陈旧了,上面的刀痕也很陈旧了,刀痕交错,每一刀仿佛都砍在阮阮的身上。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江家灭门那天所有的事!

就在这个屋子里!在这个屋子里她的爹爹和阿娘都死在了她的眼前!

少女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她扶在门板上的手缓缓收紧,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

“阮阮,别这样。”她的手被祁慎掰开,只见那掌心已经血肉模糊。

陈旧的门板无声无息打开,像是请人一探究竟。

“不要进去了。”祁慎似是知道什么,抓住了阮阮的手臂,“不用再进去了。”

阮阮垂着头,一点一点掰开祁慎的手指,然后进了那扇门。

屋内漆黑一片,黑暗中一点火光亮起,点燃了当年没燃尽的蜡烛。

屋里很乱,到处都是刀痕,地上、墙上还有很多已变成暗黑色的血迹。

阮阮蹲在一片暗黑血迹旁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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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里,那日爹爹和娘亲就死在这里,死在她的眼前,她就在纱橱内。

阿娘先被那群人杀了,爹爹抱着阿娘哭得好伤心,然后爹爹撞上了那人手中的刀,抱着娘一起死了。

就死在她眼前这片地方。

一滴泪砸在地上,浸湿了那片暗黑色的血迹。

少女跪在地上发出小兽一般哀鸣,她的额头靠在冰冷的地面上,指甲因为用力抓着地面而生生折断。

祁慎眸子暗了暗,蹲身将阮阮抱进怀里,一只手死死抓住少女已经血肉模糊的那只手,柔声哄道:“够了,已经够了,阮儿不要哭,不要哭了。”

那一滴滴的泪仿佛是刀子扎在他的心上,让他很烦躁。

阮阮拼命挣扎起来,她双目赤红,看了看祁慎,又看向季悯行,声音沙哑颤抖:“为、什、么!为什么?”

她终于能够开口说话。

她双手抓住祁慎的衣襟,颤声问:“为什么!江家做错了什么?爹爹和阿娘又做错了什么?”

她终于能说话了,却是质问为什么!

江家靠船舶起家,后来生意渐渐做大,涉及到药材、丝绸、茶叶和香料,但江家的名声一直很好,因为江家家主江永章行事正派,乐善好施,在云梦州的贫苦百姓中很有名望。

江家做错了什么呢?大概是有所人都想要的财富,却没有自保的能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祁慎无法回答阮阮的问题,季悯行更加无法回答。

此时一股阴风吹灭了烛火,屋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周围忽然变得鬼气森森。

【想报仇吗?】

【想。】

【那就放任你心中的怨念,尽情去感受身边的怨气,尽情去吞噬身边的怨气。】

第46章

阮阮不仅能感受到周围的怨气,更能看见萦绕在这屋子内的怨气,她放任自己尽情释放心中的仇恨,尽情吸纳吞噬周围的怨气。

而祁慎和季悯行虽看不见这怨气,却能感受到屋内变得阴森了。

钊铭自然也能感受到,他最怕鬼了,手中的火折子却吹不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屋子里更加冷了,钊铭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这屋里是不是有鬼啊……”

这宅子里有两百八十一个人冤魂,凶手至今没有找到,宅中每一个角落都有枉死的冤魂,怨气终年不散。

今夜,蛰伏在这宅子里的怨气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又像是被什么所吸引,从四面八方涌进几人所在的这个院子。

红色的怨气似是有了生命,争抢着涌进了阮阮的身体,成为她的一部分。

“侯爷怎么这么冷,你们冷不冷?”钊铭看见了自己呼出的白气,此时已是五月,哪里还能呼出白气来呢?

祁慎和季悯行自然也察觉出了异常,只是这样诡异的情形两人都未遭遇过,只能屏气凝神提防着。

阮阮身处黑暗,她的身体像是一道门,容纳着这宅子里的怨气,很快,最后一丝怨气也钻进了她的身体,屋里也暖和了一些。

钊铭手中的火折子终于亮起,昏黄的光落在阮阮的脸上,照亮了她漆黑一片的眸子。

她擦掉了脸上的泪,垂着头,率先走出了屋子。

走到院门时,她再次看见了那片琼花树林,柔软纤细的小手轻轻抚摸树干,神色温柔,站了片刻,她才转身离开。

空无一人的院落,只有夜风呼啸,满天星辉之下,那棵方才被少女摸过的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展开枝叶,长出花苞,开满满树的雪白琼花。

然而这些雪白的花很快便凋落了,树叶腐烂成泥,枝干枯萎成灰。

几人回到客栈时,郑承彦和唐满城早已回来了,唐满城还问祁慎为何先离开了宴会,让孙太长好一阵寻找。

祁慎随便应付几句,只说是身体不舒服,先离开了。

浑身狼狈的季悯行眉毛都要飞到天上去——白天还在海边大杀四方,怎么就身体不舒服了?

坐在轮椅上的祁慎抬头看着季悯行,嘴角带笑,眼含戾气,仿佛在警告他。

阮阮吃不下东西,回屋沐浴后,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才从净室出来,便看见威猛大人趴在窗边。

【白阮阮你没事吧?】威猛大人懒洋洋地挠了挠肚皮。

阮阮走到窗边,伸手摸了摸威猛大人柔顺的皮毛:【没事。】

威猛大人仔细打量她的神色,似是也觉得她这个倒霉蛋儿太过可怜,不禁开解道:【你今天也算是因祸得福,以前你需要想尽办法得到别人的怨气,今天你自己的怨气被激发出来,把你的身体变成了一道门,这道门可以吞纳天地之间所有的怨气,你吸纳的怨气越多,你的力量也就越强,你心中想什么,便能实现什么。】

听了这话,阮阮也并没有什么喜悦的情绪,上一世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江榕,甚至听了江家的事,还暗暗喟叹了一番,现在看来,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像一个可悲的笑话。

【如果我吸纳了足够多的怨气,都可以做什么?】她顿了顿,随即再次开口,【可以……杀人吗?】

威猛大人瞅了她一眼,眼中满是怀疑,似乎并不觉得眼前这个娇弱的小姑娘会杀人,但还是解释道:【自然可以,若是你想,还可以让人死的极凄惨。】

【那就好。】

【那就好?白阮阮你到底想干什么?】

阮阮垂着眼,轻轻抚摸着威猛大人的皮毛,并不准备回答它的问题:【你今天找到逃跑的路了吗?】

肥硕的狸花猫胡子翘起,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阮阮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心不在焉给它挠痒。

等了半晌,威猛大人知道等不到阮阮的回答,只得不耐烦道:【走水路,我听说离这里五十里外有一个渡口,叫衡远渡,那渡口虽不大,却也时常有商船在那里补给食物和水,而且在那个渡口坐船北上,走个半日就到了阳蜀的地界,你去了阳蜀,我就不信祁慎的手能伸到那里去。】

少女的眼睛看着窗外,荒芜茫然,显然已经走神了。

【喂!白阮阮你听没听进去?】

【听到了听到了,你说阳蜀嘛。】

威猛大人:【……】

祁慎与季悯行商量好明日行程后,才回到屋里,此时夜已经有些深了,他推开门,见一抹白色立在窗前。

屏城临海,夜里风尤其大,从窗户灌进来的风吹起了她柔顺的青丝,又加上她生得娇媚,恍然间看见,便像是看见了山间精灵妖魅,脆弱又凄美。

她仿佛没听见开门声,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摸着趴在窗边的狸花猫,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关了房门,祁慎走过去关了窗,柔声道:“夜里风凉,这样站着别被吹得生了病。”

阮阮仿佛才发现有人进来,她抬头看着祁慎,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仿佛什么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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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说了。

祁慎俯身将阮阮抱起,轻轻放在床上,自己则蹲在床边,轻轻握住她柔软冰凉的小手,“你的仇人,我会帮你杀了,江家的仇我会帮你报,阮儿什么都不用怕。”

阮阮的眼睛清澈,她冰凉的小手缓缓抬起,放在了祁慎的脸上。祁慎的身体猛地一阵,眼里迸发出惊喜的神采。

“侯爷知道谁是凶手吗?”

“这些年我也查到了一些信息,只是需要你再回想一下那带头之人的样子,凶手便能确定了,等找到凶手就帮阮儿千刀万剐了。”

阮阮的眸子暗了暗,没接这话,祁慎却看她精神比往日好了许多,不禁又哄道:“我让人送些饭菜进来,你多少吃一点。”

“今天的事,侯爷早就知道了吧。”阮阮的声音很小,却清清楚楚落进了祁慎的耳中。

若不是早知道,怎么会出现得那样及时。

他眸中的惊喜散去,看着阮阮,皱着眉,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这样问?”

少女仰头看向床顶,清澈的眸子不然一点情绪,声音软糯好听,“侯爷来得太及时了些。”

祁慎终于尝到苦果,摆布人心着,尽失人心。

他嘴里发苦,耐心解释道:“卫宵一直暗中跟着你,他发现事情有异通知了我,才能及时赶到。”

阮阮翻身上床,转身背对着祁慎点了点头,声音软软的,“哦,原来是这样。”

分明她还是不信!

若是平时,被人误会便误会了,可眼前的是阮阮,而且她还因之前的事心中有气,若因这误会再次疏远他,可真是要了命了!

祁慎压住自己的脾气,轻轻握住阮阮的小手,正想说话,阮阮的小手却从他掌中抽了出去。

“我累了。”

祁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一片平静。

他确实曾利用她推动局势的发展,让事情向他希望的方向前进,但他并不只把她当工具,他把魏双也当成工具,他是把所有人都当成工具的,甚至他自己都是一件工具。

他身处地狱,所有的肮脏手段,所有的鬼蜮妓俩,只要有需要,他从来不会犹豫。

他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背影,忽然没有了任何法子。

他如今小心翼翼,不敢露出让她害怕的样子,阮阮依旧怕他,不肯接近他,实在让他内心烦躁,烦躁得让他想杀人。

但他不敢在她面前杀人,她会更加害怕他。

然而此时,就在祁慎身畔,少女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今夜她已经能吸纳天地之间的怨气,但她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不管是熙陵还是阳蜀,都不容修邪道之人。

就像今日来抓她的仇灵,因为偷偷修习禁术,被世人所不容。阮阮不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但是吸纳怨气,恐怕没人会认为她修的是正道,到时只怕天下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知道祁慎是高手,而且花朝节那日,祁慎和公玉真交手时,他是会术法的,阮阮想在他面前逃脱仿佛痴人说梦,所以她要再忍耐。

至于江家的宝藏……她也并不想要。那些宝藏沾着爹爹和阿娘的血,若没有那些宝藏,江家就不会遭受灭顶之灾。

那么就找到江家的宝藏,只有找到宝藏,对她的控制才会放松,她才能逃走。

但在她离开前,必须,血债血偿。

祁慎熄灯翻身上了床,长臂紧紧搂住她纤细的腰肢,沉默许久才再次开了口,“以前都是我错了,今日的事我事先也确实不知,莫生气了。”

他粗粝的手指摩挲着阮阮的脖颈,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窜进了阮阮的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永定河上那夜,你看着我沉入水底,毫不留恋转身走了。”

“那夜在城外,长剑贯穿我的身体,你却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是活了两世的阮阮没听过的温柔,“阮儿,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绝望。”

祁慎将阮阮的身子转过来,认真看着她,“那时我是气疯了,所以才想吓吓你,其实太子身边有我的人,必会保你安全的。”

阮阮抬眼,眼底清明一片,就这样直直看着他。

“别这样看我,”祁慎的手掌覆住她清澈的眼睛,他的喉头动了动,似是有什么堵在里面,许久才再次艰难开口,“我没想到会真的让你受伤,还哑了……”

他的掌心,少女的睫毛微微颤动,他把手放下,双眸如水,“我错了,以后再不会那样对你了,阮儿不要再生气了。”

看着怀里委委屈屈的娇软少女,祁慎的心抽痛了一下,“我真的错了,阮儿别生气了好不好,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少女如水明眸看着他,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鹿,然后她的手臂环抱住了他的腰。

祁慎的身体僵住了,心化成了一滩水,他回抱住阮阮,一直以来压抑的戾气和怨气都消弭了。

她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荷,辗转承欢,曲意逢迎,她是他的药,让他痴迷,让他疯狂。

第47章

十五日,宜出行。

一行人天没亮便从客栈出发,出了屏城往东南方向行进,几十辆马车浩浩荡荡,走得并不快,阮阮窝在祁慎怀里,乖巧得过分。

快中午时,马车停下。

“主子,郑大人说在此休整半个时辰。”钊铭在车外道。

祁慎摸了摸阮阮的头发,轻声问:“阮儿饿不饿,吃些点心?”

少女身着素白衣裙,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小脑袋靠在祁慎的肩膀上,面有倦色,虽还不饿,却点了点头。

祁慎从旁边食盒里拿出一块芡实糕递到阮阮唇边,哄道:“慢点吃,不急。”

阮阮张嘴咬了一小口,只觉口中香甜,一连吃了几口,却再吃不下了,祁慎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中,又将她吃剩的那半块糕放进嘴里,才道:“要不要下车走走?”

想了想,阮阮点点头,祁慎便接过她手中的杯子,轻声道:“去吧。”

在车里坐了一上午,阮阮觉得浑身酸痛,她掀开车帘,便看见官道两边的茫茫沙地,还有远处有些阴沉的海,这里的土地不适合耕种,除了远处有几个晒网的渔民,周围便再没有人的痕迹了。

即便是官道,也因来往商贾行人太少,而变得老旧坑洼。

她下了马车,面朝大海望了望,忽然想起小时候爹爹和她说过,等她长大了,便要带着她出海去看看,海的那边是阳蜀,人杰地灵,阳蜀再往北走,是气候寒冷的寿渊,那里的人皆修习仙道,有无数仙宗道门。

“阮阮姑娘,你说的鹿口汀知道的人确实不多,这打听了一路,才总算碰到一个人知道,天黑之前应该能到。”不知何时郑承彦走到了阮阮身后,他面有忧色,显然有些担心阮阮。

阮阮看着郑承彦,微笑着点点头,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破碎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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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承彦欲言又止,随即像是像是想起了什么,在袖子里翻找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泥塑福娃娃,他把福娃娃递到阮阮面前,“昨日上街偶然看到的,给你解个闷吧。”

阮阮捏起那小小的泥娃娃,见它身子圆墩墩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也觉得有趣,便给郑承彦回了个礼,柔声道:“多谢郑世子。”

“你的事我……我听悯行说了,姑娘也别太过伤心了。”

阮阮点点头,眼睛却又变得红红的,让人看了心疼。

休整时间很快结束,阮阮回到车上,见祁慎用手支着下巴,他眼中的不悦十分明显。

阮阮愣了一下,随即走过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阮阮主动靠近,祁慎自然开怀,他把少女的娇躯抱在怀中,手掌抓住阮阮的手腕,低头亲了她一下,低声道:“以后不许和郑承彦说话。”

阮阮把脸转向一边,没应声。

他一根一根掰开阮阮的手指,将那个握在掌心的泥娃娃捏在指尖,阮阮瞪了他一眼,伸手要去夺,泥娃娃却被祁慎完全收入掌心。

“还给我。”

“不许再和他说话。”

“你先给我……”阮阮声音委屈又倔强,她双手握住祁慎的手腕,想要夺回自己的泥娃娃,耳边却听见祁慎轻笑一声,随即伸开了手掌。

他的手掌肌理匀称,上面有一小堆碎成渣的土。

阮阮生气了,从他怀里挣脱,在离他远远的地方坐下,小脑袋也扭到了一边不去看他。

祁慎却有些得意,将手里那把土从窗子扬了出去,惹得车外的钊铭惊叫一声。

他拿帕子仔细擦了擦手,换了一副委屈无辜的样子,哑声道:“阮儿别生气了,我只是吃郑承彦的醋,你别再理他了。”

阮阮气得脑瓜疼,但想着暂时不能和祁慎闹僵,于是也缓和了脸色,小声嘟囔,“那你也不能把它捏碎啊!”

“下次不捏了,阮儿过来和我一起坐好不好?”下次用脚踩碎,免得把手弄脏。

这路上坑坑洼洼,车轮轧进了一个深坑里,马车剧烈晃动一下,阮阮被颠得差点跌倒,好在被祁慎的手臂拦住,再次回到了他的怀里。

傍晚的时候,车队再次停下,眼前是一片空旷无人的沙滩,因方向问题,光线十分不好。

“这里应该就是鹿口汀了,接下来往哪里走?”郑承彦来到阮阮面前,他也有些疑惑,这里就是一片沙滩,哪里能藏得住江家的宝藏,难道是埋在这些沙土之下?

阮阮往海的方向看了看,轻声道:“在这里等。”

可是等什么她没说。

将马车停好,一行人都在沙滩上等着,那些随行的侍卫纪律极强,分工也很明确,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勘探周围地形,阮阮在祁慎身边坐下,把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低的,“侯爷,我好像又想起一些事。”

“什么事?”

阮阮转头看向身侧像仙更像魔的男子,想了想,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她说完,就看着他,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男人却伸手擦掉了她脸上沾着的细小沙子,低声道:“嗯,没什么,你只要找到那里就好,后面的事交给我。”

这时唐满城端着两个粗瓷碗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侯爷,这里条件简陋,只有些粥,简单吃些吧。”

祁慎看他一眼,只微微点头。

唐满城随即转向阮阮,道:“阮阮姑娘让在这里等,不知大概要等多久?”

“等到子时吧。”

“这么久?”唐满城有些惊讶,随即忙改了口,“没事没事,咱们安心等。”

五月中的天气,白日还好,夜里却冷了起来,阮阮有些困了,又不想去车里等,便趴在祁慎腿上,裹着狐裘睡了。

海浪的声音由小渐大,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惊呼起来,“涨潮了!”

阮阮惊醒坐起,看见潮水距她所在的地方已经只有十米了,其他人都起身准备回到官道上去,她却没动。

“侯爷,你和姑娘也快去官道上吧,我看这水马上就要漫过来了。”唐满城在旁边大声喊道。

才睡醒的少女神色还有些迷糊,她揉了揉眼睛,声音柔柔的,像是羽毛拂在身上,“不必,很快就要退了。”

正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那潮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迅速消了下去,潮水之中隐约出现一条路,路两边的海水流入更低处。

“那是……路吗?”郑承彦被眼前的景象惊到。

潮水像是得到了撤军令的军队,迅速消散不见,众人面前出现了一条由巨石铺陈而成的阶梯,只是这阶梯不是向上走,是向下走的,阶梯的尽头黑洞洞的,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季悯行只觉头皮发麻,这样的奇景,这样精密的设计,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没人找到,怪不得江家被掘地三尺也没有任何线索。

谁能想到,江家的宝藏竟然是藏在海底的?

阮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缓步走向那阶梯。

“榕儿要乖乖记得这里哦,这里叫鹿口汀,每年五月十五才能找到这些宝贝哦。”江成章抱着年幼的江榕,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女童认真点了点头,“榕儿记住了,爹爹放心吧!”

江成章满眼慈爱,“等小榕儿长大,小榕儿就能用这里的宝贝买想要的东西,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你想要就会有,好不好?”

女童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榕儿只要爹爹和阿娘,榕儿不要别的。”

封存的记忆像是刀子,每一句话都割在阮阮的身上,那些伤口虽然肉眼看不见,却永远不会愈合。

阮阮强忍住胸口的不适,踏上了第一级石阶,一道人影却掠到她的前面,是卫宵。

“姑娘走我后面。”

阮阮回头看向祁慎,见他也在看自己,于是听话跟在卫宵身后,一步一步,向下走去。

天边一轮明月如盘,满月清辉洒下,周围明亮冷寂。

下行一百五十六级台阶,众人便看见了一片平坦的石台,石台之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十个黑漆漆的箱子。

季悯行走近才发现,这些箱子的材质特别,并不是木头制成的,而是用整块石头抠出来的,中间缝隙还用铁水密封了。

每个石头箱子都不大,但却很沉,两个人根本无法移动分毫,五六个人使尽全力才把边上的一个抬了下来。

“打开看看。”唐满城吩咐旁边的官兵。

阮阮偷偷去看祁慎,却见他只是轻轻点头,并无丝毫慌乱神色,才稍稍放心。

锋利的刀刃砍向那被铁水密封的缝隙,发出刺耳的金石之声,刀身断裂,那箱子却完好无损。

“再来。”

重新换了一把刀,结果却依旧与之前一样。

一连砍断了五六把刀,那石头箱子却只留下一点划痕,最后还是有人回车上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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斧头,费了很大力气,才砍掉了箱子的一个角,从这个破开的角看进去,季悯行看到了一片晃眼的金色。

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这一箱金子便有一万多两,这里有近百箱,二百多万两黄金,是熙陵五年的税收。

这意味着怎么?意味着南方战事危局可解,更可能给熙陵一个十年的昌盛国运。

虽然在场之人心中早有准备,却依旧被眼前所见惊到。

阮阮站在人群之后,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她抬头看了看月亮,轻声提醒,“还有半个时辰,水就会漫上来。”

众人不再耽误,四五人一组,将一箱箱的金子搬到岸上去,阮阮则和祁慎先离开了。

当搬上最后一箱金子,石台已经被海水淹没,不过几息之间,潮水便再次涌来,淹没了石阶,一切再次归于平静。

将这些石箱子装进马车,队伍便回程了。

来时车上都空着,走得也快,如今装了金子,车子便走得极慢,若是轱辘掉进了坑里,更是需要几个人才能推出来,所以天亮之时,才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因怕再生事端,郑承彦、季悯行和唐满城三人商量过后,便决定中途不在客栈住宿,只在官道上稍稍停留休整,便再次出发。

阮阮坐在马车上,觉得很不舒服,肩膀疼,腿也酸酸的,皱着小眉头没什么精神。

祁慎看出她的不适,伸手揉起了她的小腿,声音带着笑意,“阮儿吃不了苦,真娇气。”

阮阮任由他揉捏着酸疼的小腿,将脸埋进祁慎怀里,声音闷闷的,“不舒服。”

“再忍忍,等云梦州的事情了结,阮儿好好歇歇。”

男人声音极温柔,像是一个相公在温声哄着自己的小娇妻,但阮阮却觉得身子发麻——等这里的事情了结,她杀了仇人,她就要远远离开熙陵,让祁慎再也找不到她,不知那时他还会不会这样温柔。

揉了一会儿,阮阮的腿好多了,她便坐起身,认真看着祁慎,“侯爷,你查到……当年的凶手了吗?”

“嗯,只是需要你再认一认。”祁慎顿了顿,又道,“阮儿还记得那人的样子吗?”

“记得。”

“那回城后阮儿可要仔细看看。”

第48章

一行人到达屏城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

孙太长得到了消息,早早在城门迎接,“郑大人,诸位,一路辛苦,我已备好了酒菜,快快随我入城。”

郑承彦回礼,“太守大人不必这样客气,我们还是先回客栈。”

孙太长笑了笑,他自然也知他们此行的目的,于是笑道:“那正巧了,我正是在客栈准备的酒菜,那就同行吧!”

郑承彦无法再推脱,谦让一番便回了马车上,与孙太长共同回客栈去。

到了客栈,郑承彦应付孙太长,季悯行和唐满城则去安排那几十个箱子,并安排了极周密的看守。

阮阮和祁慎进客栈时,正碰巧孙太长与郑承彦在说明日返程之事,阮阮本就乏了,只和郑承彦点点头,便准备回屋。

“这位姑娘……就是江家的女儿吧?”

这声音阮阮有点熟悉,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说话之人。

这人五十上下,长了一张笑面,眉梢还有一颗痣,阮阮看向他的手,见他右手小指缺损了一截。

是他!就是他!那夜带头闯进江家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阮阮觉得浑身血气翻涌,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孙太长,忽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看向祁慎,祁慎轻轻摇了摇头。

她没杀过人,却也知道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不适合杀人。

孙太长笑眯眯的,眼含精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娇美女子,叹息道:“可怜江姑娘自小没有了父母庇护,这些年想是吃了不少苦。”

阮阮沉默,郑承彦以为她一路乏了,忙出来解围道:“太守大人,明日的事还要再与你商议一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孙太长再次看了阮阮一眼,才笑着跟郑承彦走了。

“是他。”阮阮艰难说出这两个字。

“我知道了。”祁慎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腕,努力安抚着已经浑身颤抖的少女,他声音低沉微冷,“只让他再多活一会儿。”——

安置完那些箱子,又送走了孙太长,季悯行便回了自己的屋子,他感觉像是在做梦,这么多年,动用了无数的人力物力都没找到的东西,终于被他找到了。

明日离开屏城,只要顺利回到京城,此事便完满了。

“少主。”门外有人低声叩门。

“进来吧。”

房门打开,是他之前派往游灵镇寻找仵作的手下,他身后还跟着个戴斗笠的中年人。

手下双手抱拳,“少主,此人便是当年江家灭门案的仵作赵友平。”

“你在门外看守。”

屋内只剩下季悯行和赵友平两人,季悯行做了个“请”的姿势,态度平易近人,“先生请坐。”

赵友平缓缓摘下斗笠,露出斗笠下那张被烧得狰狞可怕的脸,他缓缓抬头,对上季悯行的视线,声音粗粝难听,“我本已销声匿迹,只想苟活罢了,大人却苦苦相逼。”

季悯行也没料到赵友平竟是这个模样,略愣了愣,才低声道:“赵先生匿迹已久,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我得知当年江家真相,或许先生也能活在阳光之下。”

赵友平胸腹中的郁气稍稍平息,叹了口气,道:“你当真想查清当年江家的案子?”

季悯行抱拳一礼,“还请赵先生如实相告。”

赵友平今日既然肯来,自然心中也有了决断,见此时避无可避,便只能全盘托出,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油纸包,叹了口气,“罢了,我这么多年虽然苟活,午夜梦回却时常心中有愧。”

季悯行接过那已经十分陈旧的油纸包,小心打开,便看见一叠已经发黄的验尸卷宗,他快速翻看了一遍,是江家两百八十一人的验尸记录,但看过之后季悯行却面露惊恐之色。

这二百八十一人,皆死于一种凶器,凶器长约三十一寸,宽一寸,形状狭长挺直,应该是一把刀。

一把军中用的刀。

季悯行嗓子发干,抬眼看向赵友平,“是军中的刀?”

“是,二百八十一人,均死于军刀。”

这意味着什么呢?季悯行想起之前祁慎问过他:为什么屏城之内会有山匪?

如今看来,当年江家被灭满门根本不是山匪,而是军中之人所为。

军中,军队,谁又能在熹平三年调动军队来做这样的事?

熹平,是当今圣上的年号。

被烧毁的脸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赵友平将手缓缓放在那叠验尸记录之上,指尖微颤,声音暗哑粗粝,“两百八十一具尸体,我亲手验过,当时就已经猜到了凶手应该是军营中人,而当时的云梦州太守陈勇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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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把此事压下了,我那时就知道,我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季悯行可以想见,当时赵友平面对的情况有多惊险绝望,这一瞬间,在这小小客栈内,一直支撑他为熙陵尽忠的东西动摇了……

“是前太守陈勇派人灭口吗?”

“我不知道,只是某个夜里,家中忽然燃起了大火,我的妻儿都被大火烧死,我却因被压在柜子下而留下一命,之后被人所救,隐姓埋名。”

幕后之人,能命令军营中人,也能命令当年的云梦州太守,谁能做到?答案季悯行已经有了。

昭明帝。

他本想查明江家当年被灭门的真相,对江家唯一活下来的人或许也是慰藉,如今看来,却是高估了自己。

如今真相虽然查明,赵友平也重新被牵扯进来,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思虑再三,季悯行再次对赵友平行了一礼,郑重道:“先生高义,如今我既已有了这些证据,先生便不必再背负江家两百八十一条人命,我会让人送先生北上阳蜀,为先生安排好往后的事。”

赵友平面上并无喜色,烧伤严重的脸上,只能从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一点情绪,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是失望,赵友平把桌上那两百八十一张验尸记录重新包好,小心收进怀中。

形容狼狈的男人站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住脚步,声音依旧粗粝难听,却又十分平静,“年轻人,做不到的事,便别给人希望。”

这一夜,对于季悯行来说,有些东西碎了,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季悯行魂不守舍坐在凳子上,纷繁的信息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小时便因机敏善断而备受赞誉,所有人都说他是神童,将来能像他爹季修远那样,在刑狱一途大展拳脚,查凶、平冤、昭雪。

今夜之前,他也一直这样认为。

这些年,他为昭明帝寻找江家宝藏,云梦州几乎所有有关的卷宗,他都看过,忽然间,他想起了卷宗上孙太长的经历:

永顺二十九年至熹平三年,孙太长任屏城守兵兵马都监。

熹平四年,提任屏城守兵统领。

熹平七年,提任云梦州太守。

从一个兵马督监的小小武将,到一州主官,不管怎么看,都升迁得太快了。

此时已是深夜,窗外只有风声,而季悯行心中却安静得可怕——

从客栈出来,孙太长心中盘算着明日的事,表面上看他是协助郑承彦有功,但实际上他的差事办砸了。

他早在五年前,就私下进京面见过太子,皇上已经老了,这江山未来终究是太子的。

所谓富贵险中求,十一年前他就是选对了主子,才坐上了如今的太守之位,权力更迭中,他更得早早站好队。

在郑承彦一行人到达之前,太子的人便来找过他,让他想办法配合,将江榕暗中劫走,但这差事到底砸在了他手里,如今江家宝藏已被找到,若再想夺回来,就要等他们出了云梦州的地界,这次千万不能再出岔子了。

轿子猛地一颠,重重落在地上。

“怎么回事!”孙太长厉声大喝。

轿外却没有人应声,他出生行伍,敏锐感觉到了周围的异常气息,布满老茧的手从座下摸出了一把刀,黑暗中银色刀刃出鞘,孙太长挑开车帘冲了出去。

随行的护卫轿夫均委顿在地上,身上却没有伤口,看样子应该是中了迷药。

孙太长环顾一周,却没看见有人,心中却大骇——此处回太守府是必经的一条路,只是因年前这里曾走过水,连片的民居被烧,如今还未来得及重建,所以四下荒凉无人。

“贼人还不现身!出来!”孙太长握紧手中钢刀,声音有些急促。

“孙太守,又见面了。”

旁边屋脊之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人,男人穿一身黑衣,身姿挺拔,玉面如仙,眼中带着笑意,更带着杀意。

他身畔的女子娇俏可人,只是脸色苍白,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一个是祁慎,一个是那个江家的孤女。

孙太长眯了眯眼,他瞬间便想清楚了,却依旧很镇定,“想不到忠顺候竟有这样的好身手,怎么?侯爷这是要我和过招?”

“不是过招,是讨债。”男子薄唇微启,声音很轻,在这夜里却随风入了孙太长的耳中。

他不知祁慎带了多少人来,但他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这么多年,他虽不在军营,身上的功夫却还在,便是和高手过招,也是有几分胜算的。

“不知孙某欠了侯爷什么债,还要侯爷亲自来讨?”孙太长注意着周围的声音,努力拖延时间。

屋脊之上,祁慎的手环住少女的腰身,声音温柔,“你不是欠我的债,你是欠了她,欠了江家的债,我若不来,只怕你不肯自己还。”

孙太长虽猜到了几分,但亲耳听到祁慎的话,他依旧心下微凉。

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当年的事怎么又被翻出来,怎么还有人知道!

中年男人眼中迸发出浓重的杀气,他好不容易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只等太子荣登大宝,他就能飞黄腾达,这样的时候怎么能认输!

今天他已没了退路,索性拼个你死我活,在这里杀个没什么权势的忠顺候,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至于江榕,你已经苟活了十一年,今日也一并送你去见你爹娘,也算是我做的功德一件。

第49章

荒芜的小巷里,孙太长将长刀横在身前,只等对方先出手。

却见祁慎扶着阮阮坐下,细心叮嘱,“千万坐稳,别摔了。”

“嗯。”少女声音软软的,乖乖的。

得了少女的回应,男子再次起身,忽然跃身而起,身形诡异难测,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一直修长的手便到了孙太长眼前,他迅速闪身后退,祁慎却似早已猜到他的动作,手腕一转抓住了他的肩膀。

孙太长只觉肩上力有千钧,心中一横,猛然向地上倒去,却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他根本不敢犹豫,就地一滚离开了一些,他低头看向肩膀,见方才被抓住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当下心惊不已。

“你……你明明腿已经废了,怎么能……”

祁慎打断孙太长的话,阴沉笑了笑,道:“你明明应该早些偿命,怎么还活着呢?”

孙太长本以为自己尚有一战之力,可方才一瞬的交手,便让他彻底泄了气,如今既然赢不了,便只能……逃。

他余光看向屋檐上坐着的阮阮,眼底厉色一闪而过,他拿剑格挡,作出进攻的姿势,却在祁慎闪身上来时,将手中的刀甩向了屋檐上的身影,自己则往反方向跑了。

祁慎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去捉那刀,只是孙太长丢出的速度极快,祁慎错过了最佳的时机,随即他足间快速点地飞身跃上屋脊。

刀剑在阮阮额前一寸之处停下,刀带起的风惊起了她的长发,阮阮却似并无所觉,她只是愣愣看着跑远的孙太长。

他是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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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得又快又急,原来他也是怕死的。

阮阮眨了眨眼,一缕只有她能看见的红色怨气从地底伸出,猛地绊倒了正在逃命的孙太长。

祁慎顺着阮阮的目光看去,就见孙太长已经摔到在地,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古怪之感,但来不及细想,他将阮阮抱起放到地上,随即持刀走向了还在地上苦苦挣扎的孙太长。

“孙太守别急啊。”祁慎的声音像是催命符,孙太长拼命想起来,却像是中了邪,四肢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困住,一时竟挣脱不得。

祁慎提刀,将刀尖缓缓移动到孙太长的脚踝,缓慢用力,让孙太长感受自己脚筋一点点的断开,然后再用同样的手法割断了他的另一条脚筋。

满身邪气,面带微笑的男人蹲下身,轻声道:“这样孙太守就不会走了。”

孙太长双目圆瞪,因为疼痛面目扭曲狰狞,“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乃朝廷命官,我是云梦州的太守,你若杀了我,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的身份是他如今唯一活命的希望了。

清缓脚步声响起,每一声都踩在孙太长极度脆弱的神经上,他看见江家那个小姑娘神情平静地走了过来。

祁慎亲了亲她的头顶,将手中的刀放进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中,轻声鼓励,“阮儿,杀了他。”

那刀很沉,她拿不住,刀尖在地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住手。”

季悯行来了。

因为奔跑,他的鬓发微乱,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快步走了过来,神色有些复杂,“他是朝廷命官,不能……杀。”

“小季大人,”祁慎像是在看一个无知的孩子,眼中却是熊熊怒火,“不能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他既做了,我却不能杀他?”

季悯行皱了皱眉,却依旧坚持,“他犯了法,自然有朝廷处置他。”

“朝廷?小季大人的朝廷是指什么?是指皇位上坐着的那人?还是季大人的刑部?”

阮阮却没听两人说话,她艰难地握着刀,一步又一步走向孙太长,祁慎握住她的手,让她拿得轻松一些。

季悯行却沉默了,即便是刑部,也是皇上的刑部,但他有自己的坚持,依旧拦在孙太长面前,道:“我有皇上手令,危机时候可以便宜行事,我会把孙太长带回平康,将当年江家的案子彻查清楚。”

祁慎看着季悯行的神色,讥讽笑了笑,随即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道:“看来小季大人已知道了当年的事,那小季大人就应该猜出当年是谁在幕后指使,你把孙太长带回京后,那个人应该也是要杀他灭口的,不如让他死在这里,也免得还要带着他上路。”

“不行!我要带他回京彻查此案!”季悯行像是在捍卫什么,像是若留不住孙太长的性命,他就再无东西可以捍卫了。

“何必呢小季大人?”祁慎带着阮阮从他身侧路过,声音很轻,“你知道最后这案子只能是孙太长自己干的,何必还要白费力气。”

“不……不是。”季悯行握紧了拳头,胸膛剧烈起伏,“我相信圣上。”

“那你应该信错了人。”

躺在地上的孙太长却仿佛看到了希望,他大声喊道:“季大人我是冤枉的!是他们冤枉我的!不是我干的,救我!”

季悯行再次挡在孙太长身前,他眼前的少女双手颤颤握着钢刀,紧抿着唇,那双好看的眼睛已变得发红。

他开口劝道:“别杀他,让我带他回京。”

少女像是才听到他的声音,红红的眼睛看向他,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季悯行还想再次争取,他转头看向已经狼狈不堪的孙太长,质问道:“当年江家灭门案是不是你所为?”

孙太长没有丝毫犹豫,大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是山匪!是山匪干的!”

孙太长的话浇灭了季悯行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他的熙陵怎么了。

祁慎的手臂环着阮阮的腰,另一只手握着阮阮的手,再次与季悯行擦身而过。

而这次季悯行没再阻拦,他低着头,像是个游魂野鬼,离开了这条巷子。

“季大人救我啊!季大人快去找人救我啊!”

身后不停传来孙太长的喊声,这喊声里满是绝望和不甘,然而再多的绝望和不甘,也改变不了他的结局。

这个青年曾经一腔报国热情,恣意洒脱。

可惜意气风发的青年,在这个夜里,死得彻彻底底。

“季悯行!你这是背叛!你背叛了朝廷!”

孙太长的声音凄厉愤怒。

阮阮却还在一步又一步靠近他,那刀实在太沉,多亏有祁慎握住她的手,所以那刀她拿得很稳。

“阮儿想从哪里开始……”祁慎贴着她耳边,轻声询问。

面色苍白的少女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将刀尖对准了孙太长的腿,用力捅了下去。

“啊啊!”孙太长忍不住叫出声,更想用叫声吸引人来救自己。

第二刀位置稍稍上移,然后毫不犹豫捅了进去。

第三刀换了另外一条腿。

她的手很软很小,却很稳,每一刀都狠狠扎进去,再慢慢拔|出来,对孙太长凄厉的哀嚎声充耳不闻。

第四刀……

第五刀……

……

然后是第十一刀,这一刀砍在孙太长的锁骨上,将他的锁骨生生砍断了。

因为剧烈的疼痛,孙太长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他蜷缩在地上像是一条狗。

十一刀,是因为江家灭门已经过了十一年,这是他欠江家的,是他欠阮阮的。

祁慎一只手捂住了阮阮的眼睛,然后握住她的手,斩断了孙太长的双手双脚,最后把刀放在了孙太长的颈上,低头哄道:“杀了他好不好,杀了他就给江家报仇了。”

至于孙太长身后的人,就由他来送走。

阮阮的手动了动,却被祁慎按住,他耐心哄着:“阮儿乖,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再不杀就自己死了,现在杀了他好不好?”

阮阮的小手冰凉,她把祁慎蒙她眼睛的手拉下来,一滴泪滚烫的泪落在祁慎的掌心,她低着头,好像很委屈,良久才抿唇点了点头。

祁慎握住她的手,她手中握着刀,刀尖向前一送,结束了孙太长的性命。

他抱着她,脚下断肢残骸,脚下满是鲜血。

将阮阮的身体转向自己,祁慎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擦掉了刚才溅到阮阮脸上的血,又用那沾血的帕子擦掉了阮阮白细手指上的血污,他垂头看着怀中眼中盈泪的少女,耐心安慰,“血都擦掉了,阮儿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以后都会干干净净的。”

他抬起她的下巴,轻轻亲了亲她的唇,徐徐开解,“血债就要血偿,不能以德报怨,阮儿做的对。”

少女身体微微颤抖,垂着眼,委屈又倔强,祁慎探口气,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哄道:“好了好了,报完仇了,不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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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男子,却因仇恨变得残暴,满身戾气,杀人如麻,在十余年地狱一般的日子里,他的人性一点一点远离他。

但今夜,在他的小姑娘面前,如果忽略旁边那具支离破碎的尸身,他简直就像是一个爱恋着小姑娘的普通青年,声音温存,小意缱绻,只为了让怀里的小姑娘不要哭了。

阮阮终于点了点头,她垂眸最后看了孙太长一眼。

祁慎看不到,那具支离破碎的尸身之上,萦绕着诡异的红色怨气,这些怨气像是贪婪的小蛇,争先恐后钻进了阮阮的身体里。

第50章

第二日天没亮,打更人便发现了一具碎尸,后经查明那一滩竟是太守孙大人,一时间城中大乱,到处查寻凶徒,不过那时祁慎和阮阮早已经随着队伍离开了屏城。

“悯行,我怎么觉得自从离开屏城,你就心事重重的。”郑承彦不知离开前那夜发生的事,但毕竟和季悯行是多年好友,自然能察觉季悯行的不对劲。

季悯行看着远处荒草连天,随口应付道:“没什么事,只是想着还有好几日才能到平康,担心路上再有什么,所以有些担忧罢了。”

“你也别没事总吓唬自己,这一路都没遇到什么事,还挺顺利的,你就放心吧。”郑承彦正和他说话,余光却看见唐满城在和阮阮说话,不禁感叹道,“阮阮姑娘的身世也太可怜了,回平康之后……会怎么样呢?”

“不管怎样,你都不要再有什么奢想了。”季悯行从自己的沉郁情绪中挣脱出来,拍了拍郑承彦的肩膀,“她是祁侯的人,而且她对你也没有别的心思,你已救了她一次,再纠缠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心思被戳破,郑承彦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但转而想到季悯行也是为他好,便点了点头:“按照这个速度,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平磐镇,今晚就在镇子上找个客栈住下吧,我看大家都累了。”

“走吧,早一日到平康,你我也能早一日交差。”

天黑之时,一行人终于到了平磐镇,这镇子人口稀少,商业亦不发达,只有一个小小的客栈,众人便安置在这里。

吃过饭,季悯行再次去了存放黄金的屋内,叮嘱看守的人小心谨慎些,便回了隔壁自己的屋子。

后半夜,不知谁忽然喊“走水了”,整个客栈便乱了起来。季悯行披上衣服推门便往隔壁走,见门口守卫的人并未离开,心中稍安。

“有人来过吗?”

“回大人,没有。”

季悯行推门进去,见那些箱子与之前摆放一模一样,便出来关好了门,叮嘱门外守卫:“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

“是。”

空气之中隐隐有烟味,客栈也乱了起来,有伙计急匆匆跑上二楼来,嚷嚷道:“后厨夜里做完饭忘了熄火,如今厨房已经烧起来了,一会儿火势就蔓延开来了,大家快快出去吧!”

这时唐满城和郑承彦也急匆匆赶来,听那伙计这样说,郑承彦便道:“把东西先搬到车上,不然火势控制不住,倒是困在这里。”

唐满城看了看那伙计,却是悄悄拉了拉郑承彦的衣袖,“不急,那些东西本也不怕烧,还是再等等。”

一个箱子就需要五六人合力才能搬动,到时看守的人手不够,恐怕会有人浑水摸鱼,这火起得怪异,还是静观其变。

这时祁慎和阮阮也出了门,阮阮刚睡醒,眼中还有迷茫之色,柔弱可怜。

“几位客官抓紧时间出去吧,这客栈是木质的,若是火势真的起来了,想逃就晚了!”那伙计满脸急色。

季悯行手中持剑,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却忽然鼻间闻到一股异香,这异香掺在烟气里,并不易察觉。

“大家屏住呼吸!”

然而已经晚了,唐满城和郑承彦丝毫没有防备,唐满城还不会武功,早已吸多了迷香,重重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季悯行身子也软倒下去,他紧靠着门,拔剑便刺向那客栈的伙计。

原本动作迟钝的伙计灵活躲过,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却直奔着祁慎去了。

钊铭挥剑格挡,却被震得向后连推了几步,这伙计的功夫不弱!

客栈之内,依旧清醒着的就只剩季悯行、祁慎、钊铭和阮阮,季悯行是因为行事谨慎,阮阮他们则是提前吃了解药。

这时又有五六人冲上楼来,脚步轻盈,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之辈。

季悯行强撑着精神,分析眼下的局势,从刚才那伙计的行为来看,他们好像并不是奔着金子来的,而是奔着……刺杀祁慎来的。

眨眼功夫,祁慎已经和来人战到了一处,钊铭也和之前那个伙计互不相让。

阮阮看了一眼祁慎,然后转头看向季悯行,季悯行一愣,但却隐约觉得她要干什么。

果然,少女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摸向了他的腰。

“你干什么?”因为迷药,季悯行的声音很小。

阮阮的小手绕着季悯行的腰摸了一圈,然后把这一路季悯行过关时出示的腰牌摸了出来,她抬眼看了看浑身无力的年轻男子,小声商量,“借你的腰牌用用。”

说完,阮阮起身走向了角落处的楼梯,她脚步很轻,身后还跟着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一人一猫就这样消失在季悯行眼前。

他犹豫要不要提醒祁慎,但想起在屏城江宅内的情形,想起这小姑娘的可怜模样,又想到她待在祁慎身边不会有安宁,就没开口。

或许就这样消失,才是她最好的结果。

阮阮下楼来到院中,马棚中拴着几十匹马,她选了一匹看起来温顺的,努力爬上了马背。

她虽然不会骑马,但看别人骑马,倒也学了个皮毛,双腿夹紧马腹,手中握紧缰绳,她柔柔含了一声“驾”,那马却没像想象中那样拔足狂奔。

【我看你要蠢死,打马屁股!】威猛大人已经跃到了她怀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阮阮手中拿着马鞭,轻轻打了一下马臀,那马敷衍地走了几步,就又停下。

【使劲儿呀!我要是能拿住马鞭,也不用你这么个废物打马!】

阮阮也一肚子气:【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厉害!】

阮阮双腿夹住马腹,这次使了些力气抽打,马终于动了起来,不过阮阮是第一次骑马,并不敢跑得太快,过了一会儿,她渐渐熟练,才让马快跑了起来。

客栈里,祁慎将手中的剑在滴血,他于满地血腥中回头,阮阮方才站着的地方却没了人影。

他眼角微红,眼底的柔色渐渐被凶残狠厉掩盖,一步一步,他走到阮阮方才站着的地方,斑驳血迹跟随着他的足迹。

阮儿,你怎么总是选不对呢?

再抓住你,要怎么惩罚你才能让你记住呢……

祁慎身上的戾气杀意渐浓,虽不是针对季悯行,却也让他脊背发凉。

这一路,祁慎都在极力隐忍,怕自己再吓到阮阮,如今他毫无顾忌了。

他像是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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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出来的厉鬼,凶狠、阴沉、晦暗,让人战栗,让人害怕。

他转头看向季悯行,唇角勾起,声音清冷,“我要去找她,恐怕不能和小季大人一同归京了,若是皇上问起,你便如实与他说。”

“你不能走。”虽然此时全无阻拦之力,季悯行却依旧想要留住他。

被血染红的剑缓缓放在了季悯行脖子上,祁慎半蹲在他面前,眼中涌起血腥残暴,“或许我现在杀了你更好些。”

“你得同我一起回平康去。”

祁慎一手抓住季悯行的头发,使他不得不把脸扬起来仰视自己,剑刃也紧贴在季悯行的皮肤上,他声音沙哑,又十分不耐烦,“找到她,我自己会回去,我现在很想杀人,你把嘴闭好。”

季悯行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任由他走了。

这时钊铭也了结了那伙计,身上也受了些伤,他单膝跪在祁慎面前,回禀道:“姑娘应该是去了后院,不过卫宵一直跟着姑娘,主子放心。”

祁慎没说话,但衣袖之下,他的拳头紧握,恨不能把阮阮的小脑袋瓜拧下来。

他这一路小心翼翼的迎合、体贴、温柔,在她眼里像个笑话吧?她心里早想好了要跑,还忍耐着陪他演戏,真是辛苦她了!

你等着!你给老子等着!

你敢跑,就应该想好了后果。

钊铭从没见过祁慎这样愤怒的样子,一时间不敢说话,心中甚至有些担忧阮阮,不知她被抓回来会面对什么,她那小身子骨,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钊铭罕见地生出了些怜悯。

这镇上人少,阮阮一路向南,很快便出了平磐镇,她勒马停住,转头看向身后的黑暗处,声音柔柔的,“你出来吧。”

黑暗中的人静默了片刻,缓步走到阮阮面前,抱拳躬身,“请姑娘随我回去。”

“卫宵,我要是不和你回去,你会强迫我吗?”少女坐在马上,皱着眉,一副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姑娘别难为我,”卫宵依旧面无表情,他顿了顿,继而道,“我一路留了记号,主子应该很快就到,姑娘还是主动回去吧。”

“你只能跟我到这里了。”少女容貌娇媚,声音极悦耳,她的手指轻轻指了指卫宵,便有红色的怨气从地下伸出,缓缓缠住了他的四肢,并将他往地上拉扯。

“这是!这是怎么了?”即便卫宵素来冷静异常,此时的诡异情形也让他无法冷静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但四肢却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最终不敌,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阮阮拉了拉缰绳,似乎觉得有些对不住卫宵,便柔声安慰道:“你别急,半个时辰后就能动了。”

说完,阮阮头也不回打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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