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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聂夫人仪态万方,她的左手边是一位生得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臻首娥眉、明艳俏丽,大抵就是建邺城盛赞的聂二姑娘聂欢。而右手边的女子却年纪稍长、其貌不扬。

聂瑛竟也来了??

阮青黛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垂首敛目。

聂氏与霍氏从前并无交集,可聂夫人却习惯了这种场合,熟络地与霍老夫人寒暄落座。

二女也跟着聂夫人落座,聂夫人向霍老夫人介绍道,“这是我的长女聂瑛,次女聂欢。”

下人们鱼贯而入,端上茶水点心,放在聂氏母女面前。

阮青黛扫了一眼糕点,突然想起什么,面色微变,快步走了上去,在聂瑛伸手去碰糕点前拦住了她。

水榭内倏然一静。聂瑛诧异地抬头望向她,正在说话的聂夫人与霍老夫人也望过来。

阮青黛朝聂瑛摇了摇头,轻轻掰下糕点一角,将里面的杏仁露了出来。

聂瑛愣住,聂夫人也露出些惊奇的表情。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是阮青黛擅自做主,只以为是侯府调/教有方,“瑛娘不能吃杏仁,没想到贵府连这一点都留意了。”

霍老夫人客气地笑笑,并未疑心什么。阮青黛做事细心,本就将这些宾客的饮食爱好记录在册,至于有没有聂瑛这一条,霍老夫人也不记得了。

阮青黛将掰碎的糕点丢至篓中,正要躬身退下,却听得聂瑛轻飘飘却不确定的声音。

“这位娘子,我从前见过你吗?”

阮青黛动作顿住,抬眸对上聂瑛的视线,她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自己,眼里满是疑惑与专注,“为何我竟见你有些似曾相识??”

阮青黛垂眼避开她的目光,浅笑着摇头退开,回到老夫人身后。

聂欢瞧见这一幕,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聂夫人刚好向老夫人补充介绍道,“我家瑛娘,原先也是被废帝的宫妃,前段时间蒙大将军恩赦,她才得以离宫归家。”

老夫人原本还在打量生得更漂亮的聂欢,一听这话,目光立刻扫向了不起眼的聂瑛,面上也有所动容,“你也是废帝的宫妃?那你可认得青萝?”

聂瑛终于收回了盯着阮青黛的视线,嗫嚅了两下唇,还未开口,又被聂夫人抢先,“瑛娘与霍才人在宫中交情甚笃,所以得知今日侯府开宴,她坚持要随我过来,说要见见您。”

阮青黛垂着头,暗自叹气。

聂瑛与霍青萝虽都是她的宫妃,但平日里没怎么见过面,更说不上几句话。不过聂氏今日带她过来,倒的确是个跟霍老夫人拉近关系的机会。

思忖间,霍老夫人果然招手让聂瑛坐到身边来,询问了几句当年霍青萝在宫中的情形。

聂瑛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霍才人很喜欢??废帝。”

霍老夫人脸色一变。

聂夫人也连忙扯了一把聂瑛,“你浑说什么呢?瞧这孩子,这么久没见人,说话都颠三倒四。你不是跟我说,废帝喜欢让霍才人伴驾,但他阴晴不定,霍才人心生惶恐,便找你商议对策吗?”

见聂瑛仍是不知如何开口,聂夫人又自顾自地替她转述起来。

阮青黛实在听不下去那些瞎编的胡话,便默默离开,走之前还写了张字条递给霍老夫人的贴身婢女。

「今天是好日子,莫要让聂夫人叙太多旧」

侯府内的宾客逐渐多了起来,荷塘边衣香鬓影,尽是女眷在赏花游园。

阮青黛跟着迎客的婢女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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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走,行至月洞门处,几个厨房的下人端着精心准备的酒具,与她们擦身而过。

阮青黛停住脚步,突然看向那几个下人的背影,拍了拍手。

下人们顿时停下,望向阮青黛等待她的吩咐。侯府人人都知道,这场芙蓉宴,做主的是侯爷身边这位云皎姑娘。

阮青黛朝落在最后那个的下人招了招手,又示意其他人先去忙。

众人躬身离去,月洞门边顿时只剩下阮青黛与那下人。

那下人抬起头,是一张毫不起眼的脸,可眼睛却出乎寻常的犀利。

阮青黛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拉过那下人的衣袖,将他带到假山后。

“主上。”

易容后的云垂野低声唤道。

阮青黛多看了云垂野几眼,没有在他的易容上看出什么痕迹,而且这张脸竟还是有些眼熟,似是在侯府里见过。

见阮青黛盯着自己打量,云垂野也没有多话,三言两语解释道,“侯府戒备森严,我今日才寻得机会,易容成外出采办的下人混进来。”

阮青黛颔首,她今日故意让所有迎宾的婢女都画了莲花妆,便是为了替云垂野引路。云垂野看见那枚莲花花钿,就能猜到是她的手笔,只要跟着莲花妆的侍女走,就能找到她。

阮青黛从袖中抖出一张字条递给云垂野,是她昨晚便写好的。

「城中如今是何情形」

“城门封锁,越?D的人还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姜屿的人毁了药铺,还在查你的下落。”

和阮青黛预想的差不多,她思忖片刻,又递给云垂野一张字条。

「侯府尚且安全,莫要轻举妄动,静候时机。今日若有机会,寻得一法子,以便之后往来」

云垂野点头,又拿出一小巧的锦盒递给阮青黛。阮青黛有些意外地打开,里面竟然是一粒褐色药丸。

“我回过一次药铺,寻到了能治好你哑疾的解药。”

阮青黛眼底闪过一丝惊喜,迅速将锦盒收进袖中。

将最重要的东西交到了阮青黛手上,云垂野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轻轻扯住了袖口。他诧异地转头,只见阮青黛动了动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凡事小心,自己保重」

云垂野顿了顿,眸中不似之前那般一潭死水,略微起了些波澜。他深深地望着阮青黛,刚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冷冽低沉的男声。

“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阮青黛心头一震,越过云垂野肩头,果然看见晏闻昭站在不远处,正眯着眸子打量他们,目光里尽是审视。

阮青黛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收回牵着云垂野衣袖的手,福了福身。

云垂野也转身朝晏闻昭行了个礼,再开口时连声音都做了变化,“回侯爷,云皎姑娘发现酒具有瑕疵,吩咐小的拿回去换一套。”

晏闻昭停顿了一会儿,摆摆手,目光却仍然定在云垂野身上,似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云垂野低头端着酒具,刚想背过身继续往月洞门内去,却被晏闻昭出声提醒,“不是要换酒具?库房在何处都忘了。”

云垂野步子一转,朝晏闻昭那头走去,“是小的糊涂了。”

阮青黛站在原地,看着云垂野与晏闻昭离得越来越近,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指尖也不自觉攥紧掌心。

云垂野从晏闻昭身边经过,晏闻昭侧眸扫了一眼他手里的酒具,果然看见了明显的瑕疵。可下一秒,一个纸团竟突然从云垂野的袖中掉落,直接滚到了晏闻昭的脚边。

一时间,空气仿佛陷入了凝固。

晏闻昭俯身拾起字条,并未再看云垂野,而是抬眸觑了一眼阮青黛,见她僵在那里,紧张得连看都不敢他,眸色愈发沉了下来。

若只是简单吩咐去换酒具,那她有什么好紧张的?

晏闻昭手指轻动,展开字条。一行漂亮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底,他眸色微顿,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今日的荷花酿后劲足,莫要让侯爷贪杯」

晏闻昭心情复杂地收起字条,原本对云垂野的那么一丝疑心也化作乌有,任由他躬着身退了下去。

见云垂野安然离开,阮青黛也暗自舒了口气,攥着的手掌微微松开,掌心已是汗津津的。幸好她无论做什么都留了一手,有备无患。

此刻阮青黛只想尽快从晏闻昭眼前消失,因而咬了咬唇,做出些矫情的羞愤模样,匆忙转身要走。

“站住。”

晏闻昭沉声道。可话一出口,看着女子霎时僵住的背影,他的眉眼又掠过一丝阴霾。

因为筹备芙蓉宴,阮青黛接连数日都忙得不见人影,最初那两日确实也是晏闻昭有心回避,两人便没在主院碰过面。可后来晏闻昭就连有心在侯府绕圈,都见不着人,便确定了是阮青黛在躲他。

明明不该做的不该说的,她一样不落,可现在竟又整个人缩回了壳里,开始“懂分寸”了。虽然这也是他预先想要的结果,可是??

晏闻昭走至阮青黛身后,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股无名火从哪儿来,所以即便此刻叫住了阮青黛,他仍是一时无话。

阮青黛背对着晏闻昭,站得都有些麻了,却半晌没听到晏闻昭的下一句。她刚想转过身来,却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阴魂不散、每每在噩梦里重温的轻笑。

“武安侯,好久不见。”

分明是和煦如春风般的嗓音,落在阮青黛耳里却是阴冷森寒、勾魂夺命??硬生生让她毛骨悚然,在烈日伏夏出了一身冷汗。

阮青黛腿一软,差点就要跌坐在地,好在被下意识出手的晏闻昭扶住。

晏闻昭扶着阮青黛的臂弯,只当她是不小心崴了脚,并未多想,循声朝来人望去。

当着晏闻昭的面,阮青黛强忍着拎起裙摆逃跑的冲动,只能硬着头皮杵在原地,却忍不住又往晏闻昭身边缩了缩,想要借此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石径那头,霍松满脸为难地引着一架步辇朝这边行来。四个抬着步辇的下人皆穿着睚眦纹衣衫,神色麻木,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步辇上,姜屿头戴帷帽、白衣飘飘,整个人卧靠在椅背上,面容被帽檐下垂落的轻纱遮挡,分明是病弱无力的姿势,被他做出来却带着些惬意。

晏闻昭微微拧眉,冷冷地扫了霍松一眼。霍松欲言又止,无能为力地朝晏闻昭摇摇头,表示自己根本拦不住携礼而来的姜屿。

“鄙人不请自来,为侯爷备了一份薄礼,还望侯爷莫要怪罪。”

姜屿轻咳了几声,嗓音略显无力。

霍松立刻捧着姜屿的礼单快步走了过来,交予晏闻昭,“侯爷,这是钟离公子的礼单。”

晏闻昭松开阮青黛的胳膊,却察觉她仍然有些摇摇晃晃,低斥了一声,“站好。”

分明是冷漠的两个字,却莫名带着几分纵容和娇惯,然而此刻的阮青黛是浑然不觉的。

她手指微微打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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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白得跟纸一样,背影无比僵直,脑子里甚至已经闪过姜屿将她带走后,会让她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画面。

晏闻昭打开姜屿送来的礼单,竟是一份混入晋陵军中的北燕细作名录。

早就听说钟离氏虽被屠族,但暗线仍遍布南靖,如今已尽数掌握在姜屿手中。从这份名录上看,此言不虚。

晏闻昭面色微凝,终于合上礼单,薄唇轻启,“来者是客。”

他与姜屿本就没有龃龉,何况从前定州军的主帅钟离延是姜屿的四兄,与他们霍氏也有几分交情。可惜当年钟离氏被阮青黛屠族,豫州节度使韦琰奉旨杀害了钟离延,控制定州军,毁了两军联合伏击胡人的计划,这才有了前锋营三千将士全军覆没的上谷一役??

这次晏闻昭之所以没有给钟离氏递帖子,一是以为姜屿的病况不佳,根本来不了侯府,二是因为越?D与姜屿不睦已久,最好避免在同一筵席上碰面。

可既然姜屿人已经到了,又给他送了这份大礼,怎好再将人赶出去?

“阮青黛。”

就在阮青黛抬手要拉开画室的门时,身后却传来晏闻昭的唤声。

阮青黛顿住。

“若是??”

晏闻昭的声音难得沉了下来,少了几分温和,多了一丝凝滞,“若孤相信,那傀儡散并非是你所为,那你可愿相信,下达诏狱的那封赐死诏书,也并非是孤的手笔?”

第47章047

阮青黛定在原地,眼里倏地翻起波澜。

错愕、怨恨、不解、无措??纷纷杂杂,半晌才归于沉寂。

她攥了攥手,没有回身,只是冷静道,“殿下错了。这两件事不是能交换的关系。”

语毕,她才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画室。

晏闻昭站在画案后,神色莫测,眼底隐隐浮动着一丝幽黯。

***

“来者是客”四个字一出,霍松立刻明白了晏闻昭的意思。他舒了口气,疾步走向步辇,便要引着姜屿往男宾那儿去,“钟离公子,这边请。”

步辇朝另一边行去,姜屿的视线扫过晏闻昭,在他身边的女子背影上停顿了一瞬。

哪怕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哪怕是背对着姜屿,阮青黛仍是能察觉到那道淬着毒液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一时间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步辇远去,被那道视线盯着的感觉彻底消失,阮青黛脑子里的弦才骤然一松,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如今算卦,当真是算得越来越不准了??

晏闻昭察觉到什么,侧眸看过来,就看见阮青黛满头大汗,却咬着唇,似乎还在打颤。

晏闻昭嗓音沉沉,“怎么了?”

阮青黛连连摇头。恰好霍老夫人身边的婢女来寻她,她提起裙摆,匆匆转身跑了过去。

晏闻昭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眉心拧得更紧。

***

姜屿头戴帷帽、乘着坐辇进来时,荷塘两边的宾客反映各异。

男宾们瞬间噤声,纷纷看向早已坐在上位的越?D。越?D本还在执着茶盏淡笑,听到侯府下人通报时,笑容瞬间僵住,脸色也变得青白。

越?D与姜屿不合,建邺城人尽皆知。

一直以来,四大世家互相扶持也争斗不休,总会将同辈的年轻子弟放在一起比较。而姜屿便是他们这一辈的代表人物,品行高洁,出尘脱俗,从来只着白衣,被建邺贵女们誉为谪仙般的人物。

越?D与姜屿偏偏是同一挂,长相阴柔、气质温润,也喜好穿一身白衣。然而越?D却事事被姜屿压一头,简直被衬得像一个赝品。

所以早年,越?D还未娶姜晚声时,性格其实是软弱自卑的,心里更是嫉恨极了姜屿。

可谁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钟离氏被灭族,只余姜屿一人,越氏却因越?D盛极一时。

如今倒好,武安侯府这出芙蓉宴,竟是让他们二人齐聚一堂,怕是要有好戏看了??

“听说了吗,钟离公子来了!”

“怎么可能,钟离公子不是重病在床吗?”

“让我看看!”

与男宾那里的诡异氛围截然不同,荷塘边的女眷们听到姜屿赴宴的消息,纷纷激动起来。

一个个连花都不赏了,而是往廊桥那边拥了过去,想趁机赏赏男色,于是便瞧见了姜屿面遮帷纱、病弱惫懒的风姿。

阮青黛惨白着脸从众人身后经过,回到水榭中。

霍老夫人见她状态不对,关心了几句,随后便有下人来通报宾客已到齐。

霍老夫人颔首,吩咐道,“开宴。”

侯府下人们将仍在荷塘边逗留的客人们请至桌案边,满塘荷叶随风曳动,建邺城期待已久的芙蓉宴正式开宴。

眉间点着莲花妆的婢女们端着菜肴,鱼贯而入,带来阵阵荷香。

姜屿的目光落在婢女那枚莲花花钿上,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精心分成小份的菜肴被端上桌,并非什么珍稀名贵的食材,却胜在新奇雅致,每道都是用新鲜采摘的荷叶荷花炮制而成。

有的花瓣被切碎揉入晶莹剔透的凉粉;有的花瓣被裹着面小火慢炸,摆盘成了金黄色的荷花酥;有的莲叶熬制出了莲叶羹;有的莲叶被制成了清雅有趣的容器和装饰,或盛着羹汤,或点缀在菜肴边。

而最令众人眼前一亮的,是碧筒饮。即为刺破莲叶叶心,连通叶茎的荷盏。将酒倒入这样的荷盏中,莲茎卷成象鼻状,便可吸饮尾端。

数百年前,有位雅士创造了这种碧筒饮,以“酒吸荷叶绿”的滋味消暑,风靡一时。此后,更有能工巧匠用各种金银材质仿制出了碧筒杯,但像这般复古、回归质朴的真荷盏却少见了。

姜屿虽不能饮酒,但仍对碧筒饮起了几分兴致,抬手一挥,身侧伺候的人便将荷盏端至他面前。

“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

隔着帷纱,姜屿勾了勾唇,悠悠地念了一句。

甚至还未等他的话音落地,越?D便立刻沉声接口,“水花风动画船香,碧筒行酒从容醉*。侯爷,你这出芙蓉宴,还真是雅趣至极啊。”

姜屿掀起眼皮,瞥了越?D一眼,唇角的笑意更深,却带着些嘲讽。

越?D与他较劲不是一日两日了,还每每模仿他的做派,与他心心念念的亡妻一样,愚蠢至极,令人多看一眼都十分憎恶。

姜屿拈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若是阿峤还在身边,他又何至于为了解闷,来侯府瞧这些腌?H面孔。

“听说这出芙蓉宴是由侯爷身边的宠婢操持而成,这婢子倒是有趣。”

越?D晃着手里的碧筒饮,笑着看向晏闻昭。

晏闻昭坐在主位,视线也落在面前的荷盏上,不知在想什么,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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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眷们纷纷夸赞起芙蓉宴的清雅意趣,霍老夫人也根本没想着抢功,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夸起了阮青黛。

阮青黛听得耳根有些发热,头疼地给霍老夫人布菜,希望她能多吃菜,少说话。可霍老夫人却仍自顾自地说着,偏偏以聂氏为首的夫人们也都应和着她。

阮青黛瞬间成了宴席上的焦点,被夫人贵女们频频打量,而其中最常望过来的便是聂瑛,其次便是聂欢。

阮青黛很清楚聂瑛为何盯着自己,但至于聂欢??阮青黛隐隐察觉到聂欢目光中的敌意,却有些不解。

方才她离开水榭去与云垂野接头,怎么会招惹上这位?

思忖间,霍老夫人已经炫耀起阮青黛的茶艺,席上却登时没人敢应声了。

聂欢扯了扯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建邺城里,贵女们时常会聚在一起斗茶,而聂欢便是这种聚会的“常胜将军”。在茶艺上,她若称第二,建邺城便没有贵女敢称第一。

霍老夫人刚回建邺,又对世家交际不甚了解,此刻当着聂欢的面夸赞婢女的茶艺,这不就是班门弄斧吗?

聂夫人察觉到席上的氛围僵住,倒不是很在意,随口应道,“欢娘的茶艺也不错,今日大家兴致正好,不如让她献个丑,与云皎姑娘来场斗茶。依我看,倒是比投壶和行酒令有意思。”

阮青黛微微蹙眉,刚想上前阻拦霍老夫人,却已经来不及。霍老夫人连声应下,转头让阮青黛下去去准备茶具,宴后便呈上来。

聂欢脸色登时变了,勉强才挤出一丝笑容。

阮青黛无奈,只能离开水榭,亲自去挑选茶具,却不想领着几个婢女端着茶具回来时,竟意外听得园中山石后,正有女子在忿忿不平地抱怨。

“我是聂氏嫡女!母亲竟叫我与一个婢子斗茶?!”

“她是什么卑贱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她如何能与我平起平坐?!”

“若叫人传出去,岂不是整个建邺城都要笑话我?”

阮青黛步子一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朝身后的婢女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行离开。

没想到与她斗茶,竟能叫这位聂氏女郎恼火至此??那待会她便更要放点水,输惨一些了,若是胜了,这位自视甚高的聂氏嫡女怕不是要当场跳进荷塘做水鬼?

阮青黛暗自下定了决心,刚要快步走开,却听得聂瑛劝慰妹妹的声音传来。

“那位姑娘瞧着便十分不俗,又将芙蓉宴操持成这样,可见与普通婢子不同。妹妹还是莫要不平了。”

聂欢冷笑一声,口吻略显刻薄,“在姐姐眼里,自然什么人都是不俗。光是那婢子的容貌,便让姐姐羡慕极了吧,不然也不会一直盯着她看。”

越说越不成样子,阮青黛皱眉。

山石后,聂瑛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看霍老夫人与侯爷都很看重她,说不定她日后还有更大的造化。”

“更大的造化?莫不是她还能做侯夫人不成?要我看,也只有霍氏这种不入流的勋贵,才会让一个婢子如此逾矩。”

聂欢冷嘲热讽起来,“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为了跟霍氏攀上关系,竟然还要带上你,硬生生巴结一个死了的霍青萝。她也配?”

聂瑛着急阻止,“别说了!”

“旁人不知废帝为何杀霍青萝,姐姐你还不清楚吗?”聂欢不吐不快,“她不知检点,在宫中与侍卫私通??”

阮青黛眸色一凛,脚下已经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却被假山后突如其来的一声耳光定在原地。

聂瑛一改怯懦,口吻变得凌厉,“住嘴!”

片刻的死寂后,聂欢难以置信地尖叫了一声,“你敢打我?”

聂瑛却不愿再与她多做纠缠,转身快步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正好撞上端着茶具的阮青黛,整个人呆住。

阮青黛收起脸上的冷意,朝她点点头,随即离开。

***

荷塘中的凉亭,阮青黛与聂欢分坐两侧,临水烹茶。

霍老夫人和其他女眷则聚在通往凉亭的石桥上,一边说笑一边观望。直到下人出来通报,说茶已烹好,请诸位进去品评。

一众人进入凉亭,聂欢与阮青黛已起身立在旁边,案上摆着已经分好的茶汤,却不知哪一碗对应的是谁。

为了避嫌,聂夫人和霍老夫人决定不参与投签,以防其他女眷通过她们的选择猜中哪一碗是阮青黛的,哪一碗是聂欢的。

眼看着前面的投签已拉开差距,其中一人的签数已碾压了另外一人,聂夫人还在洋洋自得。婢女终归是婢女,与她的欢娘还是不能比的。

聂夫人并未发现,聂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整个人几乎都有些站不住,一旁的阮青黛却是低眉敛目,看不出什么情绪。

待所有人投签完毕,下人才上前翻转茶盅,获胜方的茶盅底部赫然贴着霍字!

聂夫人唇边的笑容霎时僵住。

阮青黛不卑不亢地福身向各位夫人行礼。

若不是聂欢口不择言,她原本也不想打聂氏的脸。

亭内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那碗茶汤竟是阮青黛做出来的。

武安侯府的一个婢子,竟碾压式地胜过了聂氏嫡女!

这边斗茶斗得如火如荼,廊桥那边的郎君们也好奇地等着结果。待阮青黛胜出的消息传来,厅堂内先是一静,随后便议论纷纷。

“听闻聂氏女郎的茶艺已是建邺城一绝,今日竟会败在这里?”越?D忍不住抚掌笑道,“侯爷,你这位婢子可是让本王越来越好奇了。”

晏闻昭神色淡淡,抬起荷盏轻抿,遮住了嘴角上扬的弧度。

“侯爷还要将人藏到什么时候?能否让这个婢子再烹一盏茶,亲自送到堂前来?本王既想尝尝茶,也想看看人。”

越?D举起荷盏朝晏闻昭看去。

晏闻昭垂眸思忖着,并未立刻应允。

想起方才在月洞门口看见的背影,姜屿也笑着出声,“在下对这婢女也有些好奇,不知今日能否一睹芳容?”

这二位都发了话,厅中其他人纷纷应和。

晏闻昭掀起眼在厅内扫了一圈,放下荷盏,终是松口,“去请人。”

女眷们纷纷从凉亭出来,沿着荷塘上的石桥往回走,阮青黛和聂欢落在最后。

聂欢这样的家世,又生得这样的容貌,自小眼高于顶,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而茶艺更是她最自信的一项,还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聂欢一时间气红了眼,几乎要将唇瓣都咬出血来。

阮青黛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收拾着茶具。

突然,一婢女匆匆跑上石桥,跟霍老夫人说了什么,便穿过女眷径直来到凉亭外,“云娘子,正厅的贵客们都想见你。侯爷让您再烹一壶茶,亲自送去。”

阮青黛眸光骤缩,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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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去正厅?那不就是将自己送到了越?D和姜屿眼皮子底下?!

婢女又催促道,“云娘子可快些,正厅都在等你。”

阮青黛垂眸掩下心绪,只能又将茶具摆回石案上,思索着应对之策。

另一边,聂欢听见正厅要请阮青黛过去,更是气得差点将手里的茶盅都砸了。

这么一个低贱的奴婢,今日便要踩着她名动建邺城了!

聂欢正愠怒着,突然看见阮青黛抬眸望过来,轻扯嘴角,笑容里竟带了一丝得意和嘲讽。

聂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怒火瞬间燃得更旺。就在此刻,阮青黛恰好一个不小心,竟将茶盅里的残渣泼在了她的裙摆上,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贱婢!”

聂欢勃然大怒,扬手朝阮青黛甩去。

聂欢怒不可遏,扬手甩向竟敢挑衅她的阮青黛。两人正站在扶栏边,阮青黛的脸重重一偏,竟是整个人都朝扶栏外栽去。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阮青黛已经坠入荷塘。随着水花四溅,落水声响起,那抹碧色身影已经沉入大片大片的莲叶下??

亭外传来阵阵惊呼声,霍老夫人等人匆匆赶来,便见亭中只剩聂欢一人,她双手撑着栏杆,微微倾身,满脸惊愕地盯着水面。

听见身后的动静,聂欢慌忙转头,“不,不是我。是她自己要躲,才掉下去的??”

她的手根本没碰到人!许是那婢子着急想躲,才不小心被绊倒,栽了下去!

霍老夫人着急地唤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救人?!”

围聚过来的下人们终于有所反应,纷纷动作起来。这荷塘说浅不浅,最深处也有四五米,水下又叶茎丛生、错综复杂,若是不会水的人掉进去,还真有可能溺毙在塘中。

霍老夫人也不知阮青黛是否会水,只看着她自落入水中后便再没能浮起来,一时心惊不已。

正厅内也听到了廊桥那边的喧哗声,纷纷转头看去,却只瞧见一群下人围在荷塘边,有几个还跳进了塘中,高声叫着人。

晏闻昭隐约听得了几声“云娘子”,面色稍凝。下一刻,彦翎便匆匆跑了进来,到他身边低声道,“侯爷,云娘子落水了!”

晏闻昭眸光一缩,骤然起身,还不等彦翎反应过来,便只见他的衣角从眼前飘过,迅速消失在正厅内。

姜屿和越?D离得近,自然听到了彦翎的回报,两人神色各异。

越?D面露惋惜,想着多半又是女子之间争风吃醋的把戏,人既然落了水,今日怕是见不到了。

姜屿唇角的笑意却淡了下去,似是想起什么,他招了招手,问起身侧的牧合,“若我没记错,武安侯这位宠婢,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女?”

牧合颔首。

姜屿沉吟了半晌,也吐出一句,“去看看。”

晏闻昭一脸森寒,快步行过廊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宴席前还想着嫁入侯府的贵女们,远远瞧了晏闻昭一眼,便被他周身凌厉的威势所慑,甚至顾不上欣赏那副皮囊,便慌忙低下头。就连霍老夫人看见他走过来都莫名有些发憷。

晏闻昭一声不吭,大步走向荷塘,彦翎寸步不离地追在他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眼睛却盯紧了晏闻昭,生怕他不管不顾就要跳下水救人,没想到晏闻昭一路疾走,临到岸边却突然刹住,怔怔地望向水面。

许云皎何时变得这般重要了?他竟有那么一刻在害怕失去她?

风吹莲叶,响起一阵一阵的水波荡漾声,混杂在下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嚷声里,就好似那个落入水里的女子一般,被层层掩埋、迅速消匿。

晏闻昭盯着恢复死寂的水面,眸里黑沉无光、空落落的,竟还带着几分惘然。

远远的,霍老夫人瞧见了晏闻昭的神色,心中一凛。这样的神情,她曾在晏闻昭脸上看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弱冠那年回京,意气风发地要求娶心上人,却恰逢国丧。第二次是三年后,他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另嫁他人??

落入荷塘的一瞬间,阮青黛甚至还往深水处刻意沉了沉,任由那塘水的幽寒侵入骨髓。

方才她刻意激怒聂欢,又趁她巴掌扇过来时,偏头闪避,装作被打得头晕目眩的样子,就是为了踉跄几步栽进荷塘。

若想见她的是姜屿和越?D,她光是落水显然还不够。如果安然无恙地被人从荷塘里捞起来,大不了换件干爽的衣衫,便又能继续烹茶送往正厅。

想要以此为由避开这桩祸事,怕是要对自己心狠一点。要么受惊过度,要么着凉生病,这样总不会有人再逼着她烹茶露面了吧?

在水下憋气待了片刻,阮青黛听着岸上各种呼声,心里计算着时间,直到她的四肢都快被塘底的寒意冻僵了,才慢慢地朝塘边游了过去。

这出戏演到这儿也差不多,若再多便过了。

阮青黛悄悄游到塘边,刚将脑袋探出水面,便撞上了一双漆黑锋利的眸子。

晏闻昭正脱去外袍,丢向了劝阻他下水的彦翎,一低眸,目光触及水中的阮青黛,面色微顿,转瞬间又升起蓬勃怒火,看得阮青黛心中一惊,下意识往水里沉了沉,却不小心呛了口水。

还不等阮青黛扑腾两下,晏闻昭猛地俯身,抬手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

阮青黛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坚硬却温暖的怀抱。

在冰冷的塘水里泡了这么一会儿,她的确冷得够呛,竟对这炙热的温度贪恋起来。阮青黛咬着牙打着颤,偏过脸埋入晏闻昭的胸膛,又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揽在她后背的手臂倏然收紧。下一刻,晏闻昭从彦翎手中夺过外袍罩在她身上,紧接着一把打横抱起,大步朝园外走去。

“云娘子在那儿!”

一声高呼引得所有人都朝这边围聚了过来。霍老夫人着急地迎了过去,身后还跟着忐忑不安的聂夫人和聂欢等人。

然而还不等人看清阮青黛落汤鸡似的模样,晏闻昭已经阴沉着脸,快步从她们身边经过,冷声吩咐彦翎道。

“去请大夫。”

行至聂欢面前时,晏闻昭冷沉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那一眼戾气横生,吓得聂欢脸色煞白,竟是有些站不稳。

众目睽睽之下,晏闻昭就这么丢下了满园宾客,抱着他的婢子,一路直奔主院而去,彻底坐实了武安侯钟情一哑婢的坊间传言。

树影交错的游廊上,晏闻昭抱着人疾步匆匆。裹在阮青黛身上的男子外袍,已经被她湿透的碧色衣衫浸湿,紧紧贴在他腰间、臂弯,将他的衣裳也洇出大片大片的深色。

察觉到怀里传来的彻骨寒意,晏闻昭低眸看了一眼。女子瑟缩着躲在他怀里,只露出半边脸,青丝湿哒哒地黏在一起,擦过眼尾那粒浅痣,垂落在脸侧,愈发衬得那张巴掌大的脸瘦削惨白。

晏闻昭收回视线,面容紧绷,眸色愈发冷沉。

卧房的门被一脚踢开,晏闻昭竟是直接将阮青黛抱进了自己的房里,在床榻上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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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闻昭的动作简直是出乎意料的温柔,阮青黛竟莫名有些心慌,干脆眼睛一闭,佯装自己晕了过去。

“许云皎。”

晏闻昭扯过被褥盖在阮青黛身上,连名带姓地叫了她几声,声音到了后面终于不似寻常那般平稳,能叫人听出几分着急。

云歌、云烟和云杉三个婢女匆匆跟进来,她们是晏闻昭的贴身婢女,今日不必去前面端茶递水,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刚看着晏闻昭将阮青黛抱了回来,便已经有些傻眼,如今看着他不仅将阮青黛抱进卧房,还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更是面面相觑,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到晏闻昭转头冷斥了一声,三人才如梦初醒,准备热水的准备热水,准备衣裳的准备衣裳??

一阵手忙脚乱中,彦翎也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看见阮青黛垂在身侧的手仍在颤抖,晏闻昭皱了皱眉,直接将自己的手覆上去,牢牢握住,看向彦翎,“大夫呢?!”

“属下刚刚正要出去叫大夫,却被钟离公子的人拦住。钟离公子因为身体抱恙,特意带了大夫随行。此刻已在屋外候着了!”

听到钟离公子四个字,正闭眼装晕的阮青黛浑身一震,被晏闻昭握住的手登时颤抖得更加厉害。

晏闻昭眉心拧得更紧,“那还等什么?让他进来。”

彦翎应了一声,转身朝外跑去,晏闻昭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

“侯爷??”

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几乎能被人忽略。

晏闻昭一愣,诧异地回头,看向床榻上幽幽醒转的女子。

女子似是也被自己突然能出声吓到了,微微瞪圆了眼,轻咳了几声,半晌才反应过来,惊喜地拉住了晏闻昭的手,“妾,可以,说话了??”

晏闻昭心头一动,目光紧紧锁在女子面上,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阮青黛的嗓音与他想象中竟是完全不同。他原以为,像她这般温婉柔顺的女子,嗓音也定是甜腻娇柔,却不料此刻听到的女声,清清泠泠、不妖不媚,带着一丝淡淡的嘶哑,不似莺啼,竟是更像冬日的簌簌雪粒。

阮青黛仰躺着望向晏闻昭,半晌没听到他的回应,略微有些不安。

夜色冷沉,皇城内一片死寂。阮青黛和兰苕从皇城内走了出来。

“娘娘怎么说,可是原谅姑娘你了?”

兰苕试探地问阮青黛。

阮青黛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兰苕不解地,“那姑娘你怎么看着还是不大高兴?”

阮青黛正欲言又止,眼前忽地一暗,竟是有人拦在了她们跟前,“郡主。”

阮青黛抬眼看见陆啸,心里一咯噔,“陆大人??你在此处做什么?”

“卑职在等郡主。”

陆啸拱了拱手,答道,“太子有令,今日是郡主学画的日子,所以叫卑职此刻接郡主去东宫。”

第48章048

“现在?!”

兰苕难以置信地嚷了起来,“现在都这个时辰了,还要去东宫?”

阮青黛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她看向陆啸,勉强笑笑,“今日时辰不早了,殿下便是要补上今日的课程,也该等到明日??深夜探访,于礼不合。”

语毕,也不管陆啸是何反应,阮青黛便拉着兰苕,匆匆从他身边绕开。

然而还没走两步,陆啸就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来,“郡主见谅。”

方才在落水前,阮青黛突然灵光一闪,服下了锦盒里的解毒药丸。她本想着万一姜屿发现什么端倪,派人探查,自己若能开口说话,便不会让他往废帝身上联想。

可阮青黛当时倒是没顾虑到,自己这嗓音会不会惹得晏闻昭怀疑。她自幼扮成男装,刻意处理过嗓音,此刻正常说起话,虽不至于像男声,但也与寻常女子不太一样。

若是晏闻昭对这声音起了疑心??

阮青黛搭在他手背上的指尖轻轻动了动,有些忐忑地启唇,“??侯爷?”

晏闻昭不自觉抿唇。

虽与他想象的声音天差地别,但却是一样的悦耳,甚至是更悦耳。

“侯爷,大夫来了!”

彦翎领着姜屿身边的大夫进来。

晏闻昭眼里的幽邃散去,一下松开阮青黛的手,起身走开。

***

月洞门外的树荫下,姜屿靠在步辇上,半阖着眼,一只手不断拈动着腕上的佛珠,动作不似面上那般淡定从容。

“郎主,秦大夫回来了。”

身边的牧合提醒道。

姜屿霍然睁眼。不远处,霍松亲自将背着药箱的大夫送了出来,又向姜屿说了一大番感谢的话。

姜屿此刻没什么心思应付霍松,草草地应了两声便要告辞。

下人们抬起步辇沿着石径离开,大夫低眉敛目跟在步辇一侧,没走几步,便听得姜屿问道,“诊过脉了?如何?”

姜屿的声音里辨不出情绪,却莫名让大夫有些紧张。

“郎主,武安侯那位婢女??的确是个女娘。而且从脉象上看,并无任何中毒迹象。”

大夫的话一出口,姜屿手上拈动佛珠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尽管隔着帷纱,没人知道他此刻是何表情,但空气却仿佛凝滞了似的,压抑得让人直不起腰来。

姜屿手指一松,将那佛珠套回腕上,重新阖上眼,嗓音冰冷,“回府。”

***

暮色将至,主院里已经点起了灯。

晏闻昭命人将更宽敞的西厢房收拾了出来。阮青黛用热水沐浴后,便直接被云歌和云杉扶进了厢房,又被云烟端着碗喂下了大夫开的药汤。

阮青黛最初不过是故意做出些病弱的姿态,可装着装着,身体却真的有了反应,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眼皮也越来越重,尽管心中还有各种不安,她还是抵挡不了那席卷而来的倦意,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芙蓉宴后前院还有各种杂事,派人将晏闻昭请了过去。晏闻昭离开前,特意吩咐三个婢女守在阮青黛身边伺候。

三人虽和阮青黛身份相同,但今日亲眼目睹了晏闻昭对阮青黛的态度,便知这位云皎与她们春秋冬不一样,自然也不敢怠慢,兢兢业业地在厢房内陪着阮青黛。

听得床上传来几不可闻的梦呓,云杉立刻起身凑了过去,还未听清说的是什么,她便发现阮青黛两颊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连忙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惊觉手掌下一片滚烫。

阮青黛高热不止,主院再次热闹起来,婢女们进进出出,阮青黛却浑然不知,仍是紧蹙着眉,被噩梦魇住了似的。

出乎意料,这次梦里竟是没有出现姜屿,而是回到了更早之前。

那一年,她还没被记到钟离皇后名下,没有与姜屿见过面,而她的生母许采女还尚且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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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介樵夫之女,竟敢在本宫面前穿戴得这般招摇?”

袁贵妃是最受靖武帝宠爱的宫妃,而许采女那日不过是戴了支鎏金缠枝步摇,便不知哪里碍了贵妃的眼,叫人按在御花园中,硬生生扯散了发髻。

那鎏金缠枝步摇也砸在土里,被贵妃身边的?仁桃唤挪榷稀?

许采女捧着断成两截的步摇,一步一踉跄回了宫,恰好被来请安的阮青黛看了个正着。

阮青黛那时不过八岁,只知道那支步摇是许采女刚入宫时父皇赠予她的,她视若珍宝,平常甚至都舍不得拿出来戴,如今却被人毁成这样。

瞧见许采女还想背着人将那步摇修补好的哀戚模样,阮青黛怒火中烧,甚至没跟她商量,第二日便去了御花园等袁贵妃。

许采女虽是樵夫之女,却会些奇门阵法的本事。阮青黛小时候见了,便缠着她教自己,也学会了些占卦、布阵的皮毛。

待袁贵妃领着人又来了御花园,阮青黛不过挪移了几盆牡丹的位置,顷刻间,一群人便像是见了鬼似的,被困在原地惊叫连连、四处乱窜。

阮青黛正看得发笑,却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一转头,许采女已经脸色难看地站在她身后,第一次扇了她一耳光。

那是许采女第一次打阮青黛,也是最后一次。

几盆牡丹花被许采女挪回原位,袁贵妃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地扑进了靖武帝怀里,指着被宫人押来的许采女和阮青黛,惊恐地叫着“妖孽”。

阮青黛至今还记得靖武帝当时的眼神,愠怒、惊疑、忌惮,没有一丝爱意,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许采女教子无方,杖责二十。”

靖武帝冷声下令。

阮青黛瞬间慌乱起来,抱着许采女的胳膊不肯撒手,却愣是被宫中侍卫拉开拖到一边,眼睁睁看着那一寸厚的棰具重重落下来,打在许采女的下腰处,几杖便见了血。

年幼的阮青黛彻底吓蒙了,哭喊着为许采女求饶。就在靖武帝沉默犹豫时,贵妃又哭诉了两句,差点背过气,靖武帝便着急地搂着人离开了御花园。

许采女咬着牙,痛得几乎要晕过去,阮青黛终于挣脱侍卫的桎梏,踉跄着冲了过去,跪在许采女身侧,却见她的视线仍死死盯着靖武帝远去的背影,眼中的情绪太过复杂,是那时的阮青黛无法看得懂的??

晏闻昭回到主院时,便听云歌说阮青黛发了高烧,不由眸色一沉,快步走进厢房。

厢房内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晏闻昭在床榻边坐下,转头望向烧得两颊绯红的阮青黛,眉眼间萦绕着一股阴郁之气。

阮青黛紧拧着眉心,张了张唇,一两句呓声不自觉吐露,却轻得令人听不太清。

晏闻昭微微低身,终于听见阮青黛喃喃呓语唤着的是“阿母”。

晏闻昭呼吸一滞,目光再次落回阮青黛面上,恰好触及那滴从她眼角划过的泪珠,忍不住伸手,指腹点在她的眼尾,接住那滴似是要灼伤他的眼泪,眸色愈发深沉。

***

翌日,阴雨绵绵。

阮青黛从梦中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像是被火焰灼烧过,烫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云娘子,你醒了!”

云烟恰好端着水盆进来,看见阮青黛睁开了眼,连忙靠过来,动作小心地扶着阮青黛缓缓坐起身。

阮青黛开口,嗓音沙哑得不行,“水??”

云烟连忙转身倒了杯茶过来,递给阮青黛。凉茶润喉,阮青黛抿了抿干燥的唇瓣,艰难开口,声音还有些艰涩,“多谢。”

“云娘子不必这么客气。”

云烟接过茶盅,又抬手试探阮青黛额上的温度,“我、云歌还有云杉,如今已是姑娘的婢女。”

阮青黛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将云烟的话重温了几遍,才开口道,“你们与我同为侯爷的婢女,怎么能??”

“侯爷既如此吩咐了,娘子自然与我们不同。”云烟笑了,笑容里带着些意味深长,“婢子去打水来,为娘子洗漱吧?”

目送云烟离开的背影,阮青黛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不在耳房里,而是在主院的西厢房。

雨声淅沥,驱散了一丝暑热。

晏闻昭来请安时,霍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自我反省,“昨日是我的错,不该让云皎与那聂氏女郎斗茶??谁知道那小娘子生得貌美如花,竟是个心如蛇蝎的。”

晏闻昭面色冷酷,“与聂氏不必再往来。”

“自然。”

霍老夫人连连点头,想起什么,她仔细打量着晏闻昭,见他眼下隐隐带着些青色,“云皎现在怎么样了?听说昨夜她发了高热,主院折腾了一整夜,你也一直陪到早晨,见她退了烧才去上朝?”

晏闻昭抿唇,并未答话。

霍老夫人试探地问道,“奚舟,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又是将人挪进西厢房,又是将自己身边的婢女拨去伺候,显然不止是上心了。昨日芙蓉宴那出落水,但凡长了一双眼睛,都能看出他对女子的与众不同。

“我知道,你从前只对那位动过心思,这么几年也一直记着她??”

霍老夫人难得提起旧事,“可她毕竟已经过世,你也是时候放下了。云皎那孩子,我第一眼见她,便说她面相好,非要带她进内宅,也不全是因为什么高人算卦的缘故。”

晏闻昭抬眼看向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叹了口气,“不过是因为她眉眼间与那位有几分像。我想着,你若能将她当成影子,心里也会好受些??”

晏闻昭默然,视线移向窗外,看着外面的雨雾,半晌才拧眉道,“她们不一样。”

除了容貌上那点相似,其他脾气秉性全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用一个去替代另一个,让一个成为另一个的影子。

察觉到晏闻昭的走神,霍老夫人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依我看,云皎这次病得这么厉害,一半是因为昨日落水,还有一半多半是心病!这段时间筹备芙蓉宴,她总是郁郁寡欢的,又那么操劳,你得好好补偿她。”

晏闻昭眼前不由闪过女子日渐消瘦的面庞、昨夜那声脆弱的娘亲和眼角划过的泪珠。

他收回视线,看向霍老夫人,“如何补偿?”

***

雨后初晴,院中四处氤氲着一股青草香气。

阮青黛用了些清粥,整个人都恢复了精神,她自己披着外衫下了床,坐到窗边吹着风发愣。

云歌端来熬好的汤药,“姑娘,药熬好了,得趁热喝。”

阮青黛望着那黑乎乎的汤汁,暗自拧了拧眉,却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接过来随手放在一边。

听得院外传来些动静,阮青黛抬眸,通过半开的窗便瞧见彦翎领着一队下人浩浩荡荡走进主院,直接朝西厢房而来。

一行人进了西厢房,阮青黛不明所以地转头,便见彦翎招呼着人将几个箱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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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放下,又将好几个一看便价值不菲的匣盒放在了桌上。

“云娘子,这些都是侯爷特意挑选的,吩咐我先送过来。”

说着,彦翎挥手让下人们纷纷打开箱盖。

阮青黛诧异地望了一眼,便见几个箱子里尽是漂亮的罗裙华裳,名贵的料子,精巧的文案,细密的针法,全然不似侯府的婢女服饰那般朴素简陋,还都是最时兴的颜色和样式,看得云歌等人都是眼睛一亮,发出惊叹之声。

彦翎又亲自端着一匣盒走过来,掀开盒盖,呈给阮青黛看,“还有这些首饰,不知娘子是否喜欢。”

阮青黛的目光落在匣盒中,一时愣住。里面金、银、玉各种材质的钗簪步摇、镯钏耳坠,琳琅满目。

只扫了一眼,阮青黛便知道这些首饰价值不菲,虽然与她平日里在宫妃身上瞧见的相比,还有些差距,但在宫外绝对称得上是珍宝。

还没等阮青黛反应过来,彦翎便朝三个婢女使了个眼色。云烟立刻接过匣盒朝阮青黛走来,“娘子,我们来帮你梳妆吧。”

梳妆”这个词和这件事,对于阮青黛来说都十分陌生。

在皇宫那些年,她一直只能穿男装、戴发冠。而恢复女儿身之后,因为不会梳复杂的发髻、也不熟悉女子的妆饰,大多时候,她都是随便敷点粉绾个发,几乎没有正经打扮过。

此刻阮青黛换了一身明艳的缃色新衣,端坐在妆台前。三个婢女簇拥在她身边,一个替她涂脂抹粉,一个替她梳着复杂的发髻,还有一个挑着匣盒中与衣衫相配的珠钗步摇,轻轻簪在她鬓发间。

望着镜中云发丰艳、蛾眉皓齿的自己,阮青黛既有些不自在,心情又有些奇妙。

其实七八岁的时候,阮青黛也曾有过小女儿心思,喜欢好看的衣裳和漂亮的首饰,所以她没少羡慕其他公主们,尤其是姜晚声。

姜晚声是贵妃的孩子,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她永远打扮得粉妆玉琢,是宫宴上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她也从来不缺好看的华服罗裙,有些新衣甚至只穿一次,不慎沾了脏污,她就会赌气丢掉。

若问起阮青黛从小到大做过最丢脸的一件事,那便是她曾经捡起过姜晚声丢弃的衣裙,当宝贝似的藏了一路,躲在皇宫的荒僻一角,摘下发冠,临水照影,笨拙地梳了发髻,簪了朵花枝,一整日都开心得像个傻子。

只是这样大胆的事,自许采女死后,阮青黛就再也没做过了。一个时刻都有可能性命不保的人,怎会再在意那些金钗华裳呢?

阮青黛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缃色衣裙,突然想起当年她从姜晚声那里拾走的,也是一件差不多颜色的裙裳,不过比这件要厚上许多,是冬日的袄裙。

“昨日芙蓉宴,娘子若是这么打扮,定不会输给那些贵女。便是那位聂氏女郎,也要被娘子比下去!”

云歌一边替阮青黛整理着鬓发,一边奉承道。

阮青黛透过镜子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娘子昨日不过是赢了斗茶,就被那聂氏女郎推下荷塘,若是穿成这样,还能活到今日吗?”

云杉心直口快地接了一句,又补充道,“听说如今建邺城都在传那位女郎的恶劣行径,她的名声也是毁得差不多了。”

闻言,阮青黛唇角的笑容淡了淡。

她那时蓄意挑衅,一是为了保命,二是确实想要教训聂欢,可倒也没想将人害得名声尽毁??

云烟观察着阮青黛的脸色,不忘为晏闻昭说话,“凭聂氏在建邺城的权势,想要压下昨日的事也不是没可能。定是侯爷在为娘子出气呢。”

提到晏闻昭,阮青黛只觉得更加心烦意乱。

也不知他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送来的这些衣裳首饰显然不是婢女能穿戴的,难道还真打算替她除了贱籍,给她个侍妾的名分吗?

云杉终于簪好了发钗,挑了一对耳坠刚要给阮青黛戴上,却动作顿住,奇怪地噫了一声,“娘子耳上竟是没有穿孔?”

阮青黛回神,摸了摸耳垂,“嗯,耳坠不必戴了,这样就很好。”

说着,她从圆凳上站起来,后退了几步,在距离镜台一米开外的地方站定,对着铜镜从头到脚打量自己的穿戴。

阮青黛挽着薄纱披帛,摸了摸侧边层次分明的发髻和垂落耳侧的步摇,久违的爱美之心竟是复苏了。

她忍不住在镜前转了几个圈,一旁的三人变着法子说好听的话,云杉念错了一句诗,逗得所有人都笑出了声。

晏闻昭刚走到廊下,便听得房里传来女子们愉悦轻松的笑声,阮青黛清清冷冷的嗓音混在其中,却一下就被他分辨了出来。

晏闻昭顿住步子,侧眸望去。窗棂半阖,身穿缃色华裳的女子巧笑倩兮,拎着裙摆转着圈,鬓边的步摇轻晃、铃叮作响,昭示着她此刻雀跃的心情。转过来的那一刻,女子脸上还带着纯粹明媚的笑容??

晏闻昭怔住,心脏突然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紧接着便开始跳得飞快。

阮青黛正笑着,突然瞥见窗外立着的高大身影,倏然一惊,慌忙停下了动作。

她抬眼,撞入晏闻昭那双漆黑暗沉的眸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又变回了寻常那副娴静恬淡的模样。

晏闻昭心里那丝异样转瞬即逝,眉眼间的情绪也渐渐消散,待一切平静后,他迈步走进厢房。

阮青黛低眉敛目,福了福身,身后的春秋冬三人也连忙跟着行礼,齐声唤道,“侯爷。”

听到身后三人的声音,阮青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如今已能说话,可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出声。

晏闻昭在桌边坐下,三个婢女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退了出去。

阮青黛掩饰着心里那点不自在,默默走过去,想为晏闻昭倒盏茶。可刚一抬手,臂弯上的披帛就滑落了下来。

阮青黛连忙伸手去扶,却正好与晏闻昭接住披帛的手碰在一起。轻纱落下,覆在他们交叠的手掌上,两人都是一愣。

阮青黛红了脸,率先抽回手,一声不吭地倒了杯茶,递向晏闻昭。

晏闻昭接过茶盅,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抬眸看向阮青黛,眉心轻拧,“不是能说话了?”

阮青黛怔住,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张了张唇,轻声回答,“妾身??喉疾未愈,嗓音不堪入耳,怕惹得侯爷不喜??”

晏闻昭执着茶盅的动作微顿,目光复杂地盯着阮青黛,诡异地沉默了半晌,才收回视线,将茶盅里的茶一饮而尽。

“不会。”

“那侯爷也不会嫌妾身话多吧?”阮青黛又楚楚可怜地追问了一句。

用原本的嗓音作出这种语气,阮青黛自己都听得有些别扭,竟突然觉得还是哑巴更好做戏一些。

晏闻昭启唇,言简意赅地吐出两字,“尽量。”

这么不情愿??

阮青黛腹诽了一句,但面上还是作出如释重负的模样,欣然开口,“那妾就安心了。”

晏闻昭转眼,视线落在屋内还未收拾好的衣箱上,淡淡地问道,“这些可还合你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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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从未穿戴过这么好的衣衫首饰,心中惶恐??但也欢喜。”

阮青黛这回说的倒是心里话,所以面上带了几分真情实感,眼里也亮晶晶的。

晏闻昭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喜欢就好。”

晏闻昭坐了片刻,阮青黛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话题,晏闻昭并不怎么应答,却也没有起身离开,仿佛就是特意要留在这听她说话,让阮青黛出声时更是心有戚戚。

好在霍松突然打发人来寻,晏闻昭才终于起身走出厢房。

经过窗口时,晏闻昭又往屋内扫了一眼,便瞧见阮青黛垂着头,笑意盈盈地捋着垂在肩上的步摇。

一时间,他心里竟是生出一种可怕的冲动。想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

皇宫内苑,夏意深深。

宫人们在御花园中着急地四处寻找,嘴里连声唤着“陛下”,回应他们的却只有阵阵蝉鸣。

身穿赤金色龙袍的幼帝姜昭跨坐在树上,躲进层层枝叶里,透过缝隙看着树下遍寻无果的宫人。

起初他还得意洋洋,可时间长了,却又觉得无聊起来,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喂,朕在这里。”

宫人们闻声抬头,看见树叶间隐隐若现的龙袍,一下全部拥了过来,苦口婆心劝他下来。

“既是捉迷藏,自然是你们捉到才算数!你们,来个人上来捉朕。”

姜昭吊着树枝死活不肯下来,树下的宫人们面面相觑,根本不敢往上爬。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时,身穿朝服的晏闻昭出现在他们身后,神色阴煞地抬头,对上姜昭心虚的视线。

“大,大将军,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宫人们这次看见身后的晏闻昭,慌忙退到两边朝他行礼。晏闻昭缓步走到树下,打量了几眼。

姜昭更虚了,声音微抖,“晏闻昭,你要干什么?”

晏闻昭冷嗤了一声,突然抬脚踹上树干,上方的树枝倏然一颤,姜昭惊恐地瞪大眼,身子一歪,直接从树上栽了下来。

“啊啊啊——”

晏闻昭镇定地伸手,在姜昭落到自己面前时,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他的领口,将他稳稳地提在半空中。一旁的宫人们彻底吓傻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啊啊啊啊——”

姜昭的尖叫声仍在继续。

“噤声。”

晏闻昭拧眉,将姜昭放在地上站稳。

姜昭恼火不已,指着晏闻昭骂道,“你,你耍赖!你不会爬树就用这种手段!!”

姜昭不过七八岁,正是任性调皮的年纪,从前又出生在偏远的封地,所以养成了这么个肆无忌惮的性子。

有时候晏闻昭看着他,竟就像在看从前的自己。

晏闻昭扯扯嘴角,讽刺地说道,“陛下,整个建邺城可能只有两个人会爬树。一个是你,一个是臣。”

姜昭震惊了,“怎么可能?爬树这么有意思的事,他们怎么能不会?!”

“他们觉得有失风骨。”

“??”

姜昭听不明白什么叫风骨,敷衍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愿赌服输。既是你捉了朕,那朕就要给你赏赐。大将军,你想要什么?”

晏闻昭并不想向皇帝讨赏,刚要开口,眼前却突然闪过一张笑意盈盈、满眼欣喜的脸,微微停顿了一下。

“那陛下就赏臣一件首饰吧。”

男人语气冷硬地说道。

姜昭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赏什么?”

“臣说,”晏闻昭眉眼间掠过一丝不耐和尴尬,“首、饰。”

其实姜清璃不是没想过,晏闻昭今夜吃了亏后会如何反击,可却万万没想到这厮竟然用了如此阴损的法子,叫她竟像是硬生生吞下了百来个苍蝇那么恶心??

“好一个太子??”

半晌,姜清璃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果真不是能轻易招惹的??”

“殿下,西院那些人??您打算如何处置?”

侍女小心翼翼问道。

姜清璃恼火地吼了起来,“全都给本宫赶出去!”

第49章049

熹微的晨光照进东宫寝殿。

分明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寝殿内却还是一室静谧。浅金色的纱幔垂落曳地,掩映着榻上相拥入眠、亲密无间的两道身影。

卧榻上,晏闻昭已经换了一声干净的玄色寝衣,而他怀里的阮青黛还穿着昨夜的素色里衣,那身藕荷色的外袍则被揉得褶皱不堪,随意丢在角落里。

晏闻昭早就醒了过来,一双眼眸恢复了清明,一眨不眨地盯着还在昏睡的阮青黛。

阮青黛阖着眼,面颊微红,如同被浸透了海棠春色的白玉。她睡得并不安稳,眼尾还残存着一道湿痕,瞧着着实有些可怜。

申时,阮青黛像往常一样去了霍老夫人的院子。

见阮青黛又能正常说话,又穿戴着绫罗金簪,霍老夫人忍不住感慨,她这一出落水竟是因祸得福。

闲来无事,霍老夫人起了兴致,让阮青黛再说些有趣的戏文给自己听。从前都得阮青黛画出来再由婢女转述,总是断断续续,听得不过瘾,如今总算能听阮青黛亲口说了。

然而霍老夫人前几日去千秋台去得比较勤,早已经将阮青黛耳熟能详的那些戏文都点了一遍。

一时间,阮青黛竟是搜刮不出什么更新鲜的故事,便半真半假编排起了许采女和靖武帝的过往。

从未出过深山的樵夫之女,救了一位身受重伤的英俊男子,并倾心相许,不顾父母劝阻,执意与他私奔。却不料那男子是个权势滔天的贵人,家中早有妻妾。女子从此被辜负,又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便只能在深宅中凄凉度日??

霍老夫人听得咬牙切齿,却又催促着阮青黛继续往下讲。

“女子垂死之际,将唯一的女儿叫到床前,给了她一件信物,让她若是有机会,定要逃出这高门深宅,去寻外祖家。她要女儿亲口跟自己的爹娘说一句,原是她做错了。”

语毕,阮青黛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凉茶。

霍老夫人诧异地看着她,“没了?这就没了?”

“没了。”

“不可能,你怕是少看了下半出!”霍老夫人十分笃定,“按照这些戏文的一贯套路,女子的身世一定大有文章。若只是山野樵夫,何必还要拿什么信物寻人?”

阮青黛怔了怔,刚想分辩两句,却听得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她转头,见进来的是晏闻昭,连忙起身行礼,“侯爷。”

听得她嗓音微哑,晏闻昭扫了她一眼,又看向霍老夫人,“母亲在做什么?”

“正在让云皎给我讲戏文。”

霍老夫人仍沉浸在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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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晏闻昭有些碍眼,随意敷衍了他几句,便要打发他走。

看出了霍老夫人的意图,晏闻昭果然起身要走,只不过走之前,视线转向站在一边纹丝不动的阮青黛,“还不走?”

阮青黛愣了愣。

晏闻昭口吻淡淡,“不是说喉疾未愈,这几日要少说话?”

这句话一出,阮青黛和霍老夫人都默了,竟是都有些心虚。

阮青黛跟着晏闻昭从霍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两人从荷塘西角经过,晏闻昭竟是出乎意料地走进了观翠阁。

阮青黛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就看见晏闻昭站在楼梯上回头看她,“上来。”

观翠阁二层可以看见侯府的大半园景,晏闻昭负手站在阑干边,望着底下的满塘碧色和嶙峋山石。

从前毫无章法的园子,此刻已是整齐有序、景致分明,而这些全都归功于他身边的女子。

“如今建邺城人人都在夸你办的这出芙蓉宴。”

“妾不敢居功,”阮青黛顿了顿,垂眼道,“他们夸的是武安侯府的芙蓉宴,不是妾的。”

晏闻昭侧眸看了她一眼,“但这园子,你确实打理得不错。”

说着,他一只手探至袖中,似乎是想要拿什么东西,可还没来得及动作,阮青黛却往前踏了一步,站到他身侧,指着园中精心布置的景致,轻言细语地讲解起来。

晏闻昭:“??”

阮青黛浑然不觉。

她总算知道晏闻昭今日突然来观翠阁是为了什么了,原来是来检阅她前几日的工作成果。

也好,若不说这些,她也不知该和晏闻昭聊些什么。于是阮青黛便一句接着一句,一个景接着一个景地跟晏闻昭介绍。

晏闻昭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可见阮青黛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已经从内宅讲到了外院,甚至提及了她从前住过的那处荒僻院子。

晏闻昭拧眉,终于侧身,直接从袖中拿出一方三寸长的匣盒,递到阮青黛面前。

阮青黛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那长匣盒,匣盒的做工纹路竟是比昨日收到的妆奁还要精巧,而且越看越眼熟,就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

阮青黛接过匣盒,又抬眸看向晏闻昭,却见他移开了视线,并不与自己对视,“侯爷,这是??”

“谢礼。”

晏闻昭薄唇微启。

“可侯爷昨日已经送了妾身那么多新衣和首饰,为什么还要??”

阮青黛面露疑惑。

晏闻昭抿唇,并不急着解释,“打开看看。”

好歹也做过几年暴君,还能是什么她没见过的珍宝吗?

阮青黛垂眼,心里想着该装的样子还得装,若是能装作感激涕零的模样,那自然更好。

如此想着,她手指轻动,将匣盖掀开。看见匣中物件,阮青黛倏然怔住。

晏闻昭移回视线,目光落在阮青黛面上。

匣盒被打开的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女子眼中有万千情绪闪过,最终甚至水光潋滟,泛起几分涟漪??

晏闻昭分辨不出太多情绪,却能明显察觉出那盈盈泪眼里有几分欢喜,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这是陛下今日的赏赐,母亲向来不喜戴这些,便赠予你了。”

晏闻昭简单解释了一句,省去了姜昭将步摇赐给他时说的话。

“大将军,这支鎏金缠枝步摇绝对是世间罕有的珍品!你知道吗,废帝把它当宝贝一样藏在床头暗格里,是朕无意中翻出来的!”

阮青黛怔怔地望着那支熟悉的步摇,眼前微微泛着雾气,她伸手,指腹轻轻碰上那簪身中央的漆金花枝。

许采女没留给她什么,除了三枚用来占卜的铜钱,便只有这支步摇。许采女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阮青黛便是夜夜抱着断成两截的步摇才能入睡。

即位后,她总算有了那么一丁点权力,便特意吩咐宫中能工巧匠将簪身粘合修补,珍藏在了暗格中。

那日死遁,阮青黛走得匆忙,忘了戴上这支步摇,没想到今日,竟是会借晏闻昭的手失而复得??

许是方才与霍老夫人讲戏文,令阮青黛不得不将许采女的音容笑貌都回忆了一遍,此刻看见这支步摇,她的情绪便格外脆弱。

“多谢??我很喜欢这支步摇??真的很喜欢??”

阮青黛低垂着眼,轻声道谢。

晏闻昭定定地看着阮青黛,眸光微闪,眉眼间也涌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过是他随手从宫里求来的一支步摇,便能让她这般欣喜动容??

阮青黛心情复杂地盖起匣盒,眼睫颤了颤,竟是不自觉落下一滴泪,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抬手去擦。

下一刻,晏闻昭便攥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在她眼下摩挲了两下,拭去眼泪。

阮青黛呆住,愣愣地仰着头,感受到晏闻昭手掌上的层层薄茧和他异常温柔的动作,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晏闻昭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也叹了口气,“许云皎。”

他总是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好像生怕少念一个字,都会让人心存妄念。可这一次,便是这样生疏的三个字,都叫他念得辗转暧昧。

“那日你说愿意赌一次,赌我迟早有一日会宠爱你、偏爱你,甚至是钟爱你。”

那日阮青黛为了踩雷在晏闻昭背后写下的大胆“情话”,此刻被晏闻昭低沉的嗓音复述了一遍。

阮青黛一惊,两颊瞬间涨得通红,就连耳廓都染上了羞耻的红晕,“侯爷!”

清冷的嗓音难得带了些娇蛮,让晏闻昭话音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阮青黛仓促地掩饰道,“妾知道错了,是妾太贪心,妾以后??”

晏闻昭眸色一沉,低声打断了她,“我给你机会。”

阮青黛此刻已没有思考的能力,更何况晏闻昭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她烧红了脸,神色更加困惑,“什,什么机会?”

晏闻昭望进阮青黛的眼里,一双暗眸逐渐升温,扶在她脸侧的手也微微后移。再开口时,嗓音低哑。

“让我钟情你的机会。”

在阮青黛愣怔的目光下,晏闻昭低头,不容拒绝地吻了下来。

暮色将至,天边霞光温柔,两人凭栏而立,一素一黑两道身影几乎重叠在一起。

阁楼上突然起了风,将两人的衣角吹得瑟瑟作响,也将女子鬓边散落的青丝吹起。

男子指骨分明的手掌贴在她的颈侧,最初只是虚扶着。可当那缕被吹起的青丝,飘飘渺渺最终缠绕上食指的那一刻,男子的手掌却突然收紧,稍加了几分力气,又将女子往自己身前压近了半寸。

“唔??”

阮青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她整个人被晏闻昭的气息包裹,唇上承受着灼热而柔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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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感,脑子里一片混沌。

耳畔回荡着晏闻昭方才最后一句话,还掺杂着些许亲吻声响,和逐渐沉重的呼吸声,听得阮青黛两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

似是察觉到阮青黛的僵硬,晏闻昭微微退开,却仍保持着呼吸交缠的距离,掀起眼看她。

四目相接,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被霞光衬得越发疏阔磊落,令阮青黛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许是美色惑人,许是见了生母遗物,感性所致,又或许是这些时日的相处,将晏闻昭最初带给她的恐惧彻底消弭??

阮青黛在这一刻,终是忘了眼前这位是对她恨之入骨、并要将她拆骨扒皮的杀神。

在晏闻昭深沉专注的注视下,阮青黛抵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抖了抖,放弃了抵抗的动作,只是五指收紧,攥紧了那玄色衣衫??

阮青黛闭上眼。

下一秒,生涩而温柔的吻又落了下来。

永初八年,春。

今年开春较常年早了数十日,三月未至,皇宫内苑已是花团锦簇,枝展叶开。

因着这个缘故,宫中宴赏百花的日子也提前了。

最早传出宫中重开百花宴的消息时,盛京百姓无一不觉得稀奇。

毕竟永初帝即位以来,这春日里的百花宴只召开过两次。前两次还是奕王在位摄政之时,而自两年前女帝及笄,宫中便甚少设宴招待近臣了。

回廊尽端的廊梯之上,两名身着青色袍衫的內侍低着头,步伐匆匆走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一众贵女两列并行,身侧都只带了一个侍婢随行。

都是正值及笄之年的少女,含苞待放,娉娉袅袅。走在这临水的行廊之上,倒是让这宫苑深深的压抑之感减了稍许。透过廊边那菱形窗格映在粼粼水面,亦是一道怡人的风景。

此次百花宴与以往略有不同,宴请的并非朝臣,而是一些和永初帝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名门贵女。

大颜并无男女不同席的规矩,这次百花宴是瑾太妃的意思,召贵女进宫是为了给永初帝召些玩伴,而同时宴请世家公子则是希望永初帝能从中择出皇夫人选。

阮青黛低眉敛袖,心事重重地跟着队伍走下廊梯。

她穿着一身素色云衫,外罩晕间锦半臂,一袭天水绿罗裙,裙裾收束,腰间缀饰着金叶银铃,行步间玎玲有声。比起其他贵女,她实在算不上盛装,头上也只梳了一个凌虚髻,简单地簪了支蓝田玉簪。

內侍将贵女们引至花园,园中处处桃李花妍。宫人们已在花树下布置好了桌案,主位正对着花林。

“陛下还在鸾台处理政务,还请各位在此处稍等片刻。”

待內侍一退下,始终不敢抬头的贵女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自发地四散开来,但却又不敢走远,只能在花林外徘徊。

阮青黛根本没心思赏花,那满眼的春光也只是让她徒增惘然。于是便寻了最角落的桌案落座,盯着案上的金扣青瓷茶盏出神。

“难得进宫,这位姐姐竟不去赏景吗?”

见她独坐,一同样落单的粉衣女子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阮青黛心中烦闷,只抬头朝她笑了笑,并不言语,希望她自讨没趣能尽快走开。

“小女虞音,家父定远将军虞遂廷。不知姐姐府上是?”

然而女子却并不是个识趣的人。

阮青黛微微颔首,“家父方淮,任礼部侍郎。”

“方……”

虞音似乎是早就知晓了她的名号,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地上下打量她,“姐姐莫不是阮青黛?”

她的音量并不低,园中离她们稍近点的几个贵女都听到了,也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看向阮青黛的眼神有些复杂。

“正是。”

阮青黛别开脸,低低应了一声。

虞音笑得古怪,话匣子竟还打开了,“早就有所耳闻,方姐姐是名动盛京的才女。前不久又听说姐姐已和宣平侯世子议亲,未来便是世子妃,真是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闻言,阮青黛身后的婢女茯苓叹了口气。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砰——”

阮青黛猛地站起身,面上已难掩不耐,“我去别处看看,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茯苓赶紧朝虞音福了福身,随即跟了上去。

被当场驳了面子,虞音自是脸色难看,气得将手中帕子绞成一团。

“不就是要嫁进侯府了吗,有什么好得意的!盛京第一才女和盛京第一纨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行廊便又有几个世族公子被內侍领着朝这里走来。

为首的男子玉冠束发,一身紫罗上领长袍,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嘴角噙着笑,衬得面容格外俊朗。原该是让贵女心驰神往的容貌气度,然而……

“小姐慎言。”

虞音背对着行廊,她身后的丫鬟却是眼尖,见有人走了过来,赶紧上前一步小声提醒。

闻言,虞音噤声,一回头,视线就粘在了那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身上。

“那是什么人?”

她怔怔地问。

恰好有宫娥过来上糕点,垂首回答,“是宣平侯世子。”

盛京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

宣平侯世子宁翊。

===

“小姐你慢点。”

茯苓疾步跟在阮青黛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花林深处。花枝掩映处,竟有一座殿阁隐隐约约露出了檐角。

阮青黛心里很乱,直到看见那殿阁,才微微顿住了步子,抬头看向匾额——临水殿。

“小姐,你……你消消气。”

茯苓终于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那虞家小姐或许也没有别的意思,论家世,宣平侯府的确是旁人攀都攀不上的婚事啊。若不是这盛京第一才女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

阮青黛苦笑。

若不是这招摇的名号,宣平侯夫人也不会独独挑中了她。

宣平侯府门楣显赫是不假,但这位世子的劣迹,整个盛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空有一副好皮囊,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偏偏还风流成性,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曾因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官司。

但凡是好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一听到宁翊这两个字,在家的都要紧闭门窗,外出的都要绕道而行。后来就连家中长辈恐吓不听话的小丫头,用宁翊都比旁的妖魔鬼怪要管用。

若说盛京还有哪些人每日翘首以盼,希望见到宣平侯世子的,那必定是在各大赌坊和青楼里。

茯苓心中亦觉不忿,但却是敢怒不敢言。

宣平侯夫人看中了小姐的才名,老爷也有意与侯府结亲。双方已合过八字,择吉日传换庚帖,若无意外,这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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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可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可以阻止这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小姐,世子虽然名声不太好,但毕竟还是宣平侯唯一的嫡子,未来还会承袭宣平侯的爵位。小姐只要坐稳世子夫人的位置,未来便会是侯府的女主人。管他世子在外有多少风流债,那都是些进不了侯府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小姐你的孩子才是能袭爵的嫡子……”

茯苓也只能这么安慰阮青黛。

世子夫人,侯夫人,侯府嫡子。

这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的话,如今听来还是很刺耳。

阮青黛攥紧了手,十指扣进掌心,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阮青黛,三岁识字,五岁成诗,七岁能赋。十三岁随祖父邺下学宫一游,论战十数位学宫士子,一战成名,也因此名动盛京,有了第一才女的名号。

“茯苓……”阮青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咏诗作赋熟读经史,不是为了做世子妃,不是为了做侯夫人,更不是为了生下嫡子承袭侯府爵位。”

“咔嚓——”

不远处的假山后突然有了动静。

“什么人?”

茯苓警惕地看了过去。

下一刻,栽满芍药的假山后,身着绯色袍衫的年轻內侍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走出两人。

其中一个是梳着单螺髻的小宫娥,而另一个……

女子看上去和阮青黛年纪相仿,眉间绘着一朵凤形朱钿,朝两侧晕开了些颜色,将眼角眉梢的锋芒柔化了些许。

那一身银红色缀芙蓉花纹的对襟云衫看似平平无奇,但下衬的单丝罗笼裙,裙摆不显眼处却贴饰着一朵金箔团窠花。

阮青黛心里一咯噔,越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颜朝女子大多喜爱较为繁复的衣袖,而面前这位,却偏偏用绣带束紧了袖口,袖口隐隐还能瞧见蹙银盘纹。不似广袖双垂的拖沓,这一束袖倒显得干净利落。

再加上女子未梳发髻,只用嵌玉金冠束了发,手中还拿着一沉香木折扇,分明是明艳昳丽的天姿国色,却偏偏让人觉得如同男儿般英姿飒飒。

阮青黛心中已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蓦地抬头,又仔细朝女子的双眼看去……

察觉到她的视线,女子执扇的手微顿。

那双凤眸也淡淡地看了过来,眸色幽邃,像是怎么也看不见底的两汪黑潭。

……并不是传闻中的异瞳。

阮青黛失望地垂下眼。

“小姐可也是来宫中赴宴的?”

绯衣內侍问道。

阮青黛定了定心神,点头,“小女阮青黛,家父礼部侍郎方淮。”

女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阮青黛,笑着歪了歪头,朗声道,“原来是方大小姐……我也正要去百花宴,不如同去?”

绯衣內侍领的路和阮青黛来时并不相同。

她们来时走的是桃花林间的小径,此刻身边却真正是百花齐放,入目之处还有芍药、海棠、瑞香,朵朵争艳。

阮青黛顾不上欣赏园中风景,她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女子的家世,却一直在猜测女子的身份。

在还没有确认身份之前,她甚至谨慎地没有和女子并行,而是落了一步跟在身侧。

“近日方大小姐和宣平侯世子的婚事,倒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女子微微侧头,意味不明地翘着嘴角,“看方小姐满面愁容,似乎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

听女子又提及婚事,茯苓有些紧张地盯向阮青黛,生怕她又急火攻心扭头就走。

阮青黛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直直对上女子的视线,“的确。”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女子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方小姐比我想得要直率。”

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宣平侯世子也的确不是什么良配。想来能入方小姐眼的,必得是能出将入相的麒麟之才。”

阮青黛摇头,“我只是不愿谈婚论嫁。无论什么人什么门第,都一样。”

“哦?”女子有些诧异,“如果我没记错,方小姐已到了适婚之龄。若当真过几年才谈婚事,只怕会懊悔自己白白蹉跎了好年华。”

“待字闺中是蹉跎,出嫁后又有何区别?后宅女子始终都是笼中鸟,变得不过是囚笼的名字而已。”

阮青黛不疾不徐跟在女子身后,斟酌着开口。

女子回头看了阮青黛一眼,眼底竟是出奇的亮。

再开口时,话中多了几分试探,“那么,若有朝一日穿云破雾,方小姐又有何打算?”

“我……”

阮青黛张了张唇,话在嘴边打了个弯,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內侍将她们引上了湖上的七折桥,岸边柳烟脉脉,已经隐约能看见人影,少女们的娇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女子在桥边驻足转身,本在前面领路的绯衣內侍也随即停下,在桥下躬身等候。

迟迟没有听到阮青黛的回复,她挑了挑眉,面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罢了,是我唐突……”

“我又能有何打算?”

阮青黛突然走了过来,低声道,“不过是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话毕,便径直从女子身边走过。茯苓赶紧小步跟了上去。

女子愣了愣,直到看着阮青黛走远才失笑出声。

“陛下,你笑什么?”

她身后,宫娥不解地问。

“欲渡无楫,临渊羡鱼,”永初帝阮青黛摇了摇手中的沉香扇,笑意斐然,“这是怨我没能给她一个机会吗?”

===

“刚刚那是什么人啊?小姐竟与她说了那么多。”

茯苓好奇地问阮青黛。

“你可知,宫中內侍的服色自有规制,之前引我们进宫的不过是四等天青,方才为那位领路的內侍却是一等绯色。那位的裙尾袖口上饰有金箔,是只有皇亲国戚才可用的贴饰。且方才与我攀谈,她不仅没有寻常女子的骄矜,还会下意识显出久居上位的姿态。这宫中,年纪与我相仿又能有此等气度的贵人……”

阮青黛抿唇,“你觉得有几个?”

茯苓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脑子里绕了几个弯,才倒吸了口冷气,“小,小姐!她不会就是……就是当今圣上吧?可也不对啊,皇上不是天生异瞳吗?”

永初帝天生异瞳这件事,在大颜是妇孺皆知。

传闻永初帝阮青黛出世那日,大颜……那时的国号还是北齐,北齐皇宫内开了满池莲花,是数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前国师入宫进言,称北齐命脉悬于她一身。

然而除了帝星的命格,这位女帝偏偏又是天生异瞳,被预言了弑父之命。

这些宫闱秘闻,一传十,十传百,个中细节已无处考证。只知先帝贺归动了杀心,但尚在襁褓中的阮青黛却侥幸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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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落到了大晋,被那时还是废太子的晋帝收为义女。

七年前,晋齐交战。

晋帝率兵亲征,贺归为不输北齐士气,也领军出征,却偏偏在战场上被年仅十岁的阮青黛一箭正中咽喉,当下毙命,正应了那弑父的预言。

皇帝战死沙场,北齐元气大伤,节节败退。

晋齐和谈,晋帝扶阮青黛为北齐新帝,且北齐向大晋称臣,但仍可保留帝号,行使君权。

永初元年,阮青黛即位,改齐为颜。

这改朝换代,兜兜转转,追其根源竟是和当初那异瞳的预言脱不了干系。

“刚刚那位贵人不是异瞳啊,会不会是哪位公主郡主?”

茯苓问。

阮青黛蹙了蹙眉,“所以我也糊涂了……”

如果不是永初帝,那还会是什么人?

她正想着,却被不远处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一座精巧的小亭被几株海棠环绕,亭上挽起青纱,贵女和世家公子们已经移步到了亭中赏花,此刻也不知正聊些什么趣闻。

阮青黛本不欲凑这热闹,刚要转身走开,却恰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最近京中都在议论你的婚事,等咱们盛京第一才女阮青黛进了侯府,世子你怕是就不能再像从前那么逍遥了吧?”

不知是谁起了这个话头。

宁翊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与阮青黛简直如出一辙。

一听阮青黛三个字,他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眉头不耐地蹙紧,连茶也没心情喝了。将茶盏在桌上重重搁下,他挥手,“别提了,管她是什么才女,小爷我要娶的是夫人,又不是夫子?!”

宁翊虽然行事放浪,但人缘不差。亭中的世家公子大多与他关系不错,有些也能算半个酒肉朋友。

而贵女们虽久闻宁翊大名,大多却也是第一次见宁翊,不由因他的容貌暂时忘了那些劣迹。再加上阮青黛的才名早就让一些贵女心生不满,因此宁翊此言一出,亭中倒是都笑开了。

茯苓哪里能忍得了自家小姐成为众人奚落的笑柄,一咬牙就要冲上去理论,步子刚踏出去,却被阮青黛一把拉住。

“小姐……”

茯苓跺脚。

阮青黛却只是朝她摇了摇头。

“世子,听说这阮青黛可是才貌双全,等以后红袖添香在侧了,你恐怕还真会被这位女夫子管教得服服帖帖。”

宁翊嗤之以鼻,“才貌双全?才女但凡长相周正些,都会被人夸成才貌双全。也不看看平常伴我身侧的都是何等美人,就她那种姿色,岂能入我的眼?”

阮青黛站在那,听着宁翊一字一句,只觉得寒彻入骨。

这就是她的未来夫婿,是她要托付“终身”的人。后半辈子的漫漫长日,她时时刻刻都要以他为天,以他为纲,千方百计使他欢心盼他垂怜,甚至还要与他绵延子嗣……

只一眼,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后几十年的噩梦,让阮青黛不由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方姐姐?”

亭中的虞音突然瞧见了阮青黛,一脸看戏不嫌事大地嚷了起来,瞬间让亭外的阮青黛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宁翊也看了过来。

许是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人,他竟是站起身径直朝亭外走了出来,“那是阮青黛?”

虞音正想看阮青黛笑话,立刻上前接话,“是啊,刚才我还和她提起世子,却没曾想方姐姐很是生气,扭头就走了。”

宁翊皱眉,又见亭外阮青黛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脚下步子便迈得更急,“喂!你给我站住!”

阮青黛在原地定住。

宁翊满意地绕到她身前,在看清阮青黛的容貌时略微有些愣怔,但这一怔却没有怔多久。

对上她冷淡的视线后,他便转瞬清醒,“怎么?方大小姐这还没进宣平侯府的门呢,就开始在本世子面前摆世子妃的架子了?”

“什么世子妃!我家小姐还不稀罕!”

茯苓一下挡在了阮青黛身前,狠狠地瞪了宁翊一眼。

宁翊从小到大还没被一个婢女呵斥过,登时被激怒,“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本世子大呼小叫?!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宣平侯夫人是女帝的姨母,在宁翊生母过世后才嫁入侯府。宁翊虽只是她的继子,但名义上也勉强算是永初帝的表兄,经常出入宫廷。而茯苓不过是个侍郎府的婢女,如今却言语冲撞了宁翊……

阮青黛一惊,连忙将茯苓拉了回来,“世子……”

“世子莫不是将朕的皇宫内苑当成了侯府后花园?”

一有些耳熟的清亮女声自身后传来,却隐隐带着些威势。

宁翊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变了。

“陛下。”

直到所有人落座,百花宴开宴,阮青黛还没从女帝带来的冲击感中缓回神。

异瞳给女帝招来了不少无妄之灾,她大抵不愿再以异瞳示人,这才用了什么法子将其藏了起来……

她有些恍惚地朝端坐主位的女帝看过去。

虽然心中早就有这种猜测,但真正确认了方才和自己同行的就是永初帝后,阮青黛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欲渡无舟楫,临渊而羡鱼。

她本不该多说这两句,只是……

阮青黛的期待,是从阮青黛即位那一刻就开始的。

她一直在等,等朝廷办女学,等朝廷开女子科举,等永初帝允许女子参政,足足等了八年。

最后,她没能等到女帝推行新政的圣旨,却等到了宣平侯府上门议亲的媒人。

所以那脱口而出的两句,其实已有明显的怨君之意。

埋怨永初帝虽是女儿身,却一直没能给她给大颜女子一个机会,一个冲破牢笼的机会。

虽然永初帝方才主动为她解围,想来应是未曾动怒,但她总想着“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永初帝也仅仅是看起来温和无害,实际上却是一个七年前就能在战场上对亲生父亲一箭封喉的狠角色,和她们这些连盛京都没踏出过半步的世家小姐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用说有什么共同话题了。

至少,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女帝:“朕瞧你这身衣裳很好看,料子可是用的云帛?”

“陛下好眼力!这是撷采坊的新衣,用的正是上好的云帛。”

女帝:“撷采坊?”

“陛下不知道吗?撷采坊在盛京很有名,用的料子大多色彩鲜丽,而且总出些新式样。”

“没错,撷采坊的衣裳样式最多了,我也常常去。”

“如果是首饰,那还得去金琉阁。陛下您瞧,臣女这支钗就是金琉阁的……当然,和宫中用的还是不好比。”

女帝:“哪里哪里,朕看了也觉得甚是精巧,和你今日的手钏很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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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面完全出乎阮青黛的意料,也让其他贵女们有些意外。

原以为女帝必定对这些普通女儿家的心思没什么兴趣,她们便不敢往这些事上聊。可她们这些人久在深闺,寻常聚在一起也只聊些衣裳首饰风花雪月,这些不敢说,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因此一个个都心里惴惴的。

却不曾想,女帝却自发挑起了话头。

问问这个的衣裳,夸夸那个的首饰,竟和她们聊得津津有味。

阮青黛看着面前的点心和茶,想起了父亲的酒后之言。

“皇帝懒怠朝政,庸碌无为,终究不过是个被逼无奈坐上皇位的傀儡罢了……”

另一边,靖国公次子楚霄忍不住小声感慨。

“来之前母亲和我说,这百花宴是为择选皇夫。我想着娶个公主都不好对付,更何况是皇帝!没想到皇上如此平易近人,比那些世家千金还少些姿态。”

贵女们聊首饰,世家公子们在一旁就插不上什么话。但有人却是“奉命而来”一定要讨得女帝的欢心,比如楚霄。

宁翊就坐在楚霄身边,还在为女帝帮阮青黛解围闷闷不乐。

听了他的话也不答,只冷嗤一声,继续盯着对面心不在焉的阮青黛看,用最凶恶的眼神。

“宁翊,你说这皇夫,可做吗?”

楚霄支起胳膊,碰了碰宁翊。

宁翊这才收回视线,斜睨了好友一眼,“你是想尝尝在后宫和一群男人争风吃醋的滋味?”

“……”

“可别忘了鸾台那些‘颜官’。”

宁翊好心提醒。

说到最后四个字,她刻意放缓速度,加重了咬字,似是在强调什么。

晏闻昭唇角的弧度愈发扩大,“母后说笑了。”

“也是。太子行事稳妥,本宫和陛下都对你寄予重望、十分放心。不过今日大朝会毕竟是要紧的国事,容不得丝毫差错。”

阮皇后移开视线,意味深长道,“晏儿,你务必要万般小心、事事防范哪。”

第50章050

朝阳初升,皇后的坐辇沿着狭长宫道朝前行去。

行到宫道尽头拐弯时,阮皇后不自觉朝身后睨了一眼。

青年仍长身玉立站在宫门外,逐渐刺眼的霞光为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色,锋锐而耀眼,就连身后那座华丽巍峨的坤宁宫都被衬得黯然失色。

阮皇后的神色逐渐凝重,眉眼间也覆上乌压压的阴云。

鸾台最初不过是永初帝批阅奏折之余常去的一座宫室,与辅政大臣议政的凤阁仅有百步之遥。

而就在年前,永初帝从翰林院和学宫里陆续择选了几人,允他们出入鸾台伴驾。名义上为侍读,实则做的却是搜集民间话本、誊写说书人说唱底本等抄抄写写的工作。

这原本不合官制也有违礼法,但女帝没什么特殊的喜好,唯独对民间那些曲折离奇的戏文爱不释手,因此在此事上一意孤行。

百官最初也上折子谏言过,但都被驳了回来。

后来见那些鸾台侍读虽成了天子近臣,但每日却和云韶府排练乐舞的宫人周旋,这尚且算好的,还有些必得去和下三流的戏子、说书的打交道,而女帝也不怎么抬举他们,似乎真的只把他们当抄书的使唤,于是百官劝谏的折子就少了。

皇帝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爱好,做臣子的有时也当睁只眼闭只眼。

说起来,这次百花宴和鸾台侍读也有关系。

起初女帝择选侍读时也无人注意,还是后来从民间散播开,说那些被选做鸾台侍读的,年纪约莫都在二十出头,且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大抵不是什么正经侍读。百姓甚至戏称他们是“颜官”,意为以颜色侍君的“男宠”之流。

百官这才回过味来,虽不好多说什么,暗地里却揣测着女帝莫不是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动了择夫的念头。

但皇夫的人选,应当是从王公勋贵里挑,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为了让世家子弟多在女帝面前露脸,朝臣们才动了百花宴的心思,让瑾太妃从中说和。

若不是宁翊提醒,楚霄都忘了还有颜官这一茬。

虽不知女帝对鸾台那些人究竟是何心思,但颜官的存在却始终意味着,她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并非寻常男子可以掌控……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楚霄讪讪地坐了回去。

只见女帝不知向身边的宫娥吩咐了什么,不过片刻,便有乐声从花林深处飘来,随即四面八方都传来乐声相合,一群身披彩色罗纱的舞女踏着鼓点缓缓入场。

女帝解释,“这是朕盯着云韶府新排的乐舞。”

此言一出,宴上诸人便又纷纷开始恭维,直将这支舞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支亲自编排的乐舞结束,女帝便起身离席了。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也忙不迭地要跟着起身,却听得绯衣內侍开口道,“陛下今日还有政务,就不与诸位共赏春色了。”

说罢,还不忘示意台下重新奏乐。直到第二支舞乐开场,他才躬身退下,追着已经走远的女帝去了。

“小姐?你去哪儿?”

见阮青黛不仅没有坐下,反倒趁着周围不注意朝自己身后退,茯苓诧异地问。

阮青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生怕晚一步就放走了人,她几乎在来时的行廊上小跑了起来。然而刚低头提着裙摆跑上廊梯,却是和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一宫娥揉着脑袋退后了几步,抬头见是阮青黛却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方小姐可是要见陛下?随奴婢来吧。”

阮青黛才发现这位正是方才跟在女帝身侧的宫娥,心头一松,“有劳了。”

无论永初帝是不是明主,她都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

鸾台偏殿。

女帝已换了一身薄衫,随意地半靠着贵妃榻,视线越过珠帘,落在外面跪伏在地的阮青黛身上。

“你想入仕?”

阮青黛直起身,一个“是”字回得掷地有声。

女帝沉默了半晌,才出声,“然自古以来并无女子入仕的先例。”

“世间法则,无不始于先例。”

“即便如此,滴水石穿也非一日之功。要想鼎新革故必然会遭到拦阻,得付出代价。”

女帝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折中的法子,语调微扬,“你想入仕……可是因为与宣平侯府的婚事?”

阮青黛低头不语。

当下能拆散侯府这桩婚的,除了永初帝,她再想不到更好的人选。

女帝沉吟片刻,“朕也不看好你与宁翊的婚事。这样吧,朕可以赐你一个恩典,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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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世子妃的’好前程’,允你日后自行挑选夫婿。如何?”

阮青黛一愣,有些懵然地抬眼,“陛下……”

如此……便解决了?

她原以为,想让永初帝出手相助,那就必得成为于她有用的人。未曾想,女帝却是如此直接……竟是什么都不问就赏赐这种恩典。

仅仅一句话的恩典,便可使她摆脱困境。

阮青黛攥了攥袖口。

理智告诉她,欲速则不达。有了这道圣旨,已经够了,已经是意外之喜。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不用嫁给宁翊,往后也不必担心再有其他不如意的婚事。

她此刻,应该谢陛下恩典。

阮青黛张了张唇,想要谢恩起身,然而膝下却像完全不听使唤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隔了一会,她听见自己颤抖却清晰的声音。

“陛下,臣女谋官入仕并非只为嫁娶之事。”

“你……”

女帝哑然。

“为国立心、为民立命是臣女平生之志。无论是科举是召试,还是别的考验,臣女都愿勉力一试,只求陛下给臣女一个机会。”

说着,她又伏身叩首。

“如此……”

女帝叹了口气,听着倒颇有几分无可奈何,“备笔墨。”

偏殿内的宫人只有两名,还是方才在宴席上随侍的宫娥和內侍。

一听女帝吩咐,绯衣內侍立刻将阮青黛引到了桌案前。

案上已然备好了笔墨纸砚,竟像是早就有所准备。

阮青黛还未来得及细想,女帝身边的宫娥已拿着字条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将字条在案上展开。

只有两个遒劲凌厉的大字——“边患”。

“这便是考题,朕只给你半个时辰。”

竟只有半个时辰……

阮青黛一愣,却没多说什么,提笔应道,“是。”

说话间,鎏金香炉被放在了案前,一炷香已经燃起。

阮青黛不敢再拖延,视线在“边患”二字上扫了扫,眉心微蹙。

大颜如今有两大边患,北燕和大晋。让她无从下笔的,是后者。

当年晋军势如破竹攻至盛京城下,先帝驾崩,这才逼得奕王和满朝文武向大晋求和,以割让河间三镇,立阮青黛为新帝,从此向晋称臣,尊晋帝为父的代价。

但凡如今在位的换做任何一位皇子,阮青黛都会毫不犹豫落笔,力劝君上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寻找良机收复失地。

然而,出这道考题的,偏偏是阮青黛。

女帝当年被晋帝收养,帝后二人视她如己出。因此她虽名义上是北齐公主,身上流着北齐皇室的血,但对北齐大抵是没有感情的,甚至还有抵触,否则也不会在即位后将国号改齐为颜。

直到如今,大颜诸多朝臣也都将她当做大晋扶植的傀儡皇帝而已。

香炉中的第一炷香燃了一半时,阮青黛已迅速答完了北燕的部分。

而后面该如何继续,她却依然没有思路。如果女帝和大晋是一条心,她再提收复失地一事,那便是自寻死路。

可……帝王心,深不可测。

永初六年,是最大的变数。

第一炷香燃尽。

阮青黛根本来不及细想,最终如同下赌注一般,咬牙落笔。而这一落笔,她便也拿定了主意,随后便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半个时辰还未用到,她的答卷便被內侍呈给了珠帘后的女帝。

不知不觉,殿外已是天色昏暗,从半敞窗口照进的光也暗了下去,殿内的氛围也不由凝重。

阮青黛立在帘外,面上不动声色,垂在身侧的手却虚握成拳,掌心微微有些汗湿。

她的耳边仿佛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女帝翻阅答卷的簌簌声,和她自己愈发加快的心跳声。

突然,帘后传来女帝的一声冷笑。

“你好大的胆子。”

突如其来的呵斥让阮青黛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立刻跪了下去,“陛下……”

女帝站起身,一手挥开隔在中间的珠帘,大步走了出来,面上难掩怒意。

“朕与晋帝亲如父女,大颜也已向大晋称臣,遵守盟约,两国修好。而你这文章后半段,却字字句句都在挑拨晋颜邦交,到底有何居心?!”

还不待阮青黛再做解释,女帝便黑着脸拂袖而去,“来人,把她给朕逐出宫去!”

阮青黛身子一歪跌坐在地,面色煞白。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彻底搞砸了。

===

从百花宴结束回府,阮青黛便病了。没人知道她因何而病,也没人在意她的病情。

整个盛京,乃至整个大颜,都只记住了第二天永初帝的那道圣旨。

“方氏嫡女阮青黛,天惠聪颖,文才出众,甚得朕心。特封翰林院侍书,入鸾台伴驾。钦此。”

含章殿殿外。

玉歌提着膳盒出现在拐角处,还没走近就已看见薛显在门口抱臂打着瞌睡。

玉歌伸手推了推他,“醒醒……你怎么出来了?”

薛显睁眼,眼底一片清明,显然睡得不沉。

见唤他的是玉歌,他松了口气,微微站直身掸了掸衣袖,“陛下让我出来透口气。你呢?刚刚去哪儿了?”

“陛下也让我出来透气,”玉歌将手里的膳盒举高,“我去御膳房拿了些陛下最爱吃的糕点。”

薛显叹气,“也好,陛下正……”

“陛下三思,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历来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殿内吵吵嚷嚷的喧哗声隐约传出,让薛显不由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快送进去吧。”

玉歌也蔫了,“他们还没走呢?”

“早得很。”

“……我可怜的陛下。”

薛显替玉歌推开殿门,同情地目送她进殿后才重新掩上了门。

已经两个时辰了……

阮青黛一手托着腮,一手拨着发髻两侧垂下的金步摇,困意涌了上来,眉心绘着的缀金朱钿也黯了光色。

她别开头,强行压下打哈欠的冲动,硬生生憋红了眼。

“陛下,”玉歌悄悄将膳盒里的一盘松子百合酥放在了阮青黛手边,小声提醒,“先喝口茶吃点东西。”

阮青黛回头一看,面上的凄风惨雨顿时一扫而空。

趁底下那几个朝臣不注意,她赶紧拈了块酥点,用衣袖半遮着嘴,将一整块塞进了嘴里……

“入仕为官自有科举,多少人寒窗苦读多年才能换得一官半职。陛下今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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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格提拔一名女子为官,岂不会令天下士子寒心?”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杨谨和。

几块百合酥下肚,阮青黛总算恢复了些元气,再开口时声音都响亮了些。

“若朕没有记错,召试亦属科举。如有特殊情况,皇帝可下令特召一些拔尖的人才面试,合格者直接赐官,不问出身。这总是前朝就有的先例吧?”

“这……”

杨谨和噎了噎。

方淮及时站了出来,“陛下,小女只是空有才名,实则难堪大任,还望陛下……”

“方卿过谦了,朕给令千金出的题,她答得很好。这九品侍书,朕还觉得委屈她了。”

阮青黛似笑非笑,一转头见玉歌指了指嘴边,这才赶紧抬手,不经意在唇边划了划,将沾上的碎屑抹了个干净。

“陛下这是何意?日后,总不能还要让这阮青黛和方大人父女二人同朝议政?!”

左都御史是个脾气暴躁的,叨叨了这么久还不见女帝回心转意,气得音调都高了八度,“说到底就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怎么配得上!”

一听这话,阮青黛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啪——”

最后一块酥点被她重重砸回盘里,瞬间四分五裂,再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阮青黛猛地站起身,面上无缝切换成怒不可遏的模样,“怎么?阮青黛入朝为官,尔等觉得她不配。那么朕与她一样,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毛丫头,是不是也配不上这皇位?!”

殿内诸臣一惊,下一刻便齐刷刷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阮青黛冷哼一声,大步走出了含章殿,将一干跪着的朝臣都晾在了身后。

“陛下,”守在殿外的薛显紧跟上阮青黛,“晋帝派人传信来了。”

阮青黛步子一顿,侧头看了眼薛显,“……知道了,去鸾台。”

===

鸾台离含章殿还是隔了几座宫室,薛显已经唤人在阶下备好了御辇,抬撵的宫人脚步快,不过片刻就到了鸾台。

鸾台周围的景色不错,阮青黛有时被凤阁那些老头吵得头疼时,就会去鸾台松口气。久而久之,鸾台东殿也成了她的半个御书房。

后来有了鸾台侍读,她也就特意吩咐腾出了西殿,专门给他们抄写话本、收录底本。

阮青黛先去了西殿,刚一脚踏进,就觉着里面的氛围和往常大不一样。

“参加陛下。”

殿内几人纷纷行礼。

为首的周青岸是目前鸾台官职最高的,永初七年被阮青黛钦点为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年仅二十便入翰林,原该是前途无量。然而这位才貌俱佳的探花郎出身寒微,偏偏又性格古怪为人执拗,一得罪人就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若不是实在不能抗旨,阮青黛的鸾台怕是也“请”不来周青岸。

不过人来是来了,但平常哪怕是对着阮青黛,也很少有什么好脸色。

今日亦是如此。

不过反常的是,他身后的裴喻和褚廷之面色也有些不豫。这两人都是还未经散馆甄别的庶吉士,在鸾台一向以周青岸马首是瞻。

倒是那位无官无职,被阮青黛直接从学宫里挖出来的景毓,是镇国将军景太安的幺孙,向来和周青岸等人不对付,此刻看着心情倒是不错。

“都平身吧。”

阮青黛摆了摆手,“阮青黛呢?”

“陛下。”

身着练雀官袍的阮青黛走角落里走了出来。那显然是身男子样式的官袍,虽已选了最小尺寸的,但穿在她身上仍然有些不太合身。

阮青黛想了想,“你是第一天来鸾台,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青岸吧。”

话音刚落,周青岸就沉不住气站了出来,“微臣不敢。男女授受不亲,方姑娘与臣等同处一殿共事已然不妥。若臣再与她有过多接触,恐怕有损方姑娘闺誉。”

就知道会是这样……

阮青黛扯了扯嘴角,“都给朕记住了,在鸾台只有方侍书,没有方姑娘。以后鸾台诸事,都需和方侍书商量着来。若你们敢欺负她,朕一定叫你们好看。”

“是!”

最先应声的是景毓,他幸灾乐祸地瞥了眼周青岸,谄媚地凑到阮青黛身边,“陛下您放心吧,景毓会照顾好方姑……方侍书,绝不让人给她使绊子。”

阮青黛一噎,忙不迭地从他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好,好了。朕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

一进东殿,阮青黛就转头问身后的薛显,“朕在含章殿的时候,西殿是不是闹起来了?”

薛显先是将晋帝传来的书信递上,随即才回答,“也不算闹,只是周大人他们暂时还不能接受方姑娘入鸾台,所以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一些口角之争罢了。”

阮青黛皱眉,并不太相信,“你是说,阮青黛和他们吵起来了?”

“……倒不是方姑娘,”薛显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景公子。方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景公子就挡在前面骂回去了。”

“景毓?”

阮青黛如今一听到这名字就脑壳疼,忍不住揉眉心,“也是,他向来看周青岸不顺眼。”

说着,她转头瞥了憋笑的玉歌一眼,“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出毛病。”

玉歌这才嗤笑出声,“陛下恕罪,奴婢只是……一想到陛下见着景公子绕道走就控制不住。”

“朕有什么办法,”阮青黛支着脸叹气,“和他说了多少遍,他是侍读不是面首,朕把他从学宫要过来是让他做事的,怎么就是讲不听呢?镇国将军府到底是怎么养出他这么个……怪胎的???”

“陛下消消气。”

“朕不是气,朕就怕他丧心病狂又做出什么自荐枕席的事情。”

阮青黛无奈地摇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微微坐直身,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展开书信……

信上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字迹。

她还记得,当年刚回盛京即位的时候,大晋每隔一个月便会有信传来,写信的十有八九是义母,书信的内容也多是问一些生活琐碎。

而后来,她年岁渐长,和大晋的往来便不再那么频繁了,三四月仅有一封,满篇还都是晋帝传授的君王之道。

再后来,自从她及笄礼发生那件事后,就连这样的书信也很少有了。

见阮青黛盯着书信盯了半晌都一言不发,玉歌和薛显对视了一眼。

薛显低低地唤道,“陛下……没什么大事吧?”

“哦,”阮青黛堪堪回过神,“义父说,为朕寻得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而且愿入大颜辅佐朕,不日便会随使臣抵达盛京。”

“什么?!”

薛显和玉歌皆是一脸惊愕。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薛显连忙补救,“奴才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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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竟值得晋帝如此引荐?是……晋臣吗?”

“建元九年,状元及第,还是连中三元。”阮青黛抿唇,目光在信上那个名字顿了许久,“晏闻昭。”

夜色深沉。

玉歌轻步走到殿内的鎏金灯树前,熄了几只蜡烛,寝宫内瞬间暗了下来。

阮青黛梳洗完毕,只穿了件素锦寝衣仰面躺在床上,长发自枕上散至腰际。

她方才已摘下了寻常用来掩盖自己异瞳的“明眸”,露出了原本的瞳色,一只宛如淡色琥珀,一只就好像蓝玉髓。

“明眸”是几年前一个番邦货郎进献的奇物。据说在他们那里,普通女子为使双目明亮,也会在眼中戴入此物,故有了“明眸”一名。而阮青黛得了“明眸”,却恰好可以掩盖相异的瞳色。

她睁着眼,眸底映着那轻悬于帐顶的金薰球,也隐约可见那镂空花纹间飘出的残烟。

玉歌走至床前,一边放下帘,一边低声道,“陛下,晋帝为何要派那位晏闻昭入颜呢?他一个晋人,当真愿意入颜为臣?”

“那个晏闻昭,也并非是晋人。”

阮青黛回想了一下信中所说,“他是玉沧人,玉沧原是北齐最早割让给大晋的三州之一。晏闻昭及第那一年,恰逢朕及笄,义父以贺朕及笄的名义,将那三州尽数归还大颜。如今玉沧已属大颜疆域,晏闻昭便不是晋人。想必义父也是看中了晏闻昭的出身,才会将他送来大颜。”

“是……”玉歌犹豫了一会,还是将自己的疑虑问了出来,“奴婢知道晋帝自然不会害陛下,只是朝中那些大臣恐怕还是会起疑,怀疑晏闻昭是被特意派来干涉朝政、监视陛下的敌国奸细……”

阮青黛深深地看了玉歌一眼,没有说话。

玉歌慌忙松开手里的帘,扑通跪了下去,“奴婢失言,陛下恕罪。”

“你下去吧。”

阮青黛闭眼,一边摆了摆手,一边翻了个身朝里。

===

鸾台东殿。

“陛下三思!”

任职第三日,阮青黛终于换上女子样式的官服,跪在了阮青黛面前。

阮青黛低头打量了几眼她的衣裳。

这是她命人三日之内赶制出来的,好不好看且另说,但至少比之前合身许多了。

“朕已经三思过了。”

阮青黛万万没想到她任职后的第一个任务竟是假扮女帝。

“陛下,微臣怎能……怎能做这种事?”

阮青黛弯腰,笑眯眯地把她扶了起来,“朕要出宫半月,对外只能称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日子长了总会有些特殊情况,保不齐有些人就非要面圣不可。你只需在那时扮成朕的样子,端坐帘后,至于后面的事情,自有薛显替你解决。”

“可……可陛下为何要私自出宫?”

阮青黛终于意识到了关键。

“此事尚无人知晓,你也切记不要传出去,”阮青黛掩唇轻咳了几声,“晋帝已派遣使者入颜。这次,他给朕送来了一位’治世之才’。朕对他很是感兴趣,想微服私访去会一会那人,看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如晋帝所说可堪大用。”

闻言,阮青黛立刻肃了脸。

晋帝这是何意?当年处死了他们大颜的摄政王,现在又要亲自送来一位“摄政大臣”,以辅政之名,行监视之实吗?

只是这些话,她此刻并不敢说出口。

无论陛下对大晋的态度是如何暧昧,但此前“边患”那道题无疑是给了她一个警醒。有些话,有些事,必须等待时机。

女帝出宫是为了一探这位“摄政大臣”的虚实,这虚实绝不像她说的,仅仅是才学那么简单。更重要的,一定是“忠心”。也正是因为“忠心”这一层,女帝不便透露给旁人,才宁愿亲力亲为。

此事机密,听女帝的意思是连周青岸都瞒着,但却唯独告诉了她阮青黛,足可见女帝对她的信任。那么身为天子近臣,她理应处理好一切,让女帝没有后顾之忧。

“微臣绝不负陛下所托。”

===

盛京城下起了第一场春雨。

雨丝细密如烟如云,浸润着大街小巷的屋檐青瓦,染深了脚下青石板的颜色,空气中弥散着一阵湿漉漉的青苔味。

这样的小雨绵绵,丝毫没有妨碍盛京百姓的日常出行。靠近王城的东市上,行人依旧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从上往下看,油纸伞几乎在半空中连成了一片。

“哒哒哒——”

一辆并不起眼的藏蓝色釉顶马车从东市穿过,因着行人多的缘故,行进的速度极为缓慢。马夫吆喝了几声,听着不太像大颜的口音,这才引人多看了几眼。

然而直到看着那马车缓缓拐进了“王街”,交头接耳的人才更加多了起来。

那可不是寻常人随意出入的地方。

“王街”位于东市和宫城之间,十年前也是王城的一部分。而后来王城新建了宫殿,迁走了一部分,这一处就腾了出来,被赐给那些位高权重又得圣宠的王公大臣。

因毗邻王宫,边上又都是王族贵胄的府邸,这条街便被百姓称为“王街”。

王街上也不乏商户,但能在此处开起来的酒肆茶坊,大多都有些背景,而聚饮清谈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子爷,你可没万万想到吧。这就快嫁进门的世子妃,竟然被皇上给抢进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醉蓬莱二楼雅间里,传来肆无忌惮的奚笑声。

“我说宁翊,你这未婚妻心气真够高的,据说她可是主动去面见的皇上。为了不嫁给你这个纨绔,人宁愿在鸾台那种地方待着。”

“哎,皇上是不是已经给你们宣平侯府施压,让你们把这门婚事给退了?皇上到底存的什么心啊?”

面对一众狐朋狗友的调笑,宁翊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攥着茶盏的手也死死收紧,就像在掐谁的脖子似的。

“我本来也不想娶她!现在退了婚正好!”

“话是这么说……可世子爷,你不想娶她是一回事。她宁愿进宫侍君都不想嫁你……这可就又是另一回事啦。”

说话的人朝宁翊挤眉弄眼,话里又带了些不可说的暧昧。而同桌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起来,明显就是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样子。

宁翊怒不可遏,直接将手里的茶盏砸碎在了地上,不顾前来拉扯的人,转身拂袖而去。

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能忍到这个时候已属难得。都怪那个该死的阮青黛,竟然折腾出这么一场闹剧,闹得整个盛京城人尽皆知,都在笑话他宁翊。和他玩得好的世家公子更是一见面就要奚落他几句!

更何况,阮青黛如今身在鸾台,沦为以色侍君的“颜官”一流不说,还每日都和那些“男宠”共处一堂。虽然阮青黛已经是他的前未婚妻,但京中传起流言来难免还是会将他们两人一并提起……

宁翊觉得自己尚未成婚,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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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上却莫名已是一片青青草原。

“哎,宁翊你等等,”楚霄从楼上疾步追了下来,见宁翊还没走,赶紧过来拉他,“大家都是开玩笑的,你竟真生气了。”

宁翊黑脸,甩开他的手,“开玩笑?亏我还把你们当兄弟,一个个落井下石……”

“好好好,是我们错了。”

两人正在拉扯,就见一辆藏蓝色釉顶马车从醉蓬莱门前经过,因这马车实在是太不起眼,不像平常出入王街那种达官贵人会坐的车,宁翊和楚霄才不约而同盯了它好一阵子,知道它远远地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

“那不是……从前的奕王府吗?”

宁翊皱了皱眉。

永初帝刚即位时,因太过年幼,便由奕王摄政。奕王大权在握,又深得女帝器重和信任,因此奕王府当年也是煊赫一时。只是两年前,奕王获罪,奕王府已经被查封了,怎么还会有人触这个霉头?

楚霄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奕王府……哎我想起来了!听说大晋给咱们皇上送来了一位辅臣,说是有经世之才济世之学。皇上虽还未封他什么官职,但却已经下旨将原先的奕王府赐给他做府邸了!”

哪怕不懂朝政,宁翊也有些惊了,“还有这种事?”

楚霄摊了摊手,压低声音说,“大晋如今就是随便丢来一个人,咱们陛下都只能供着……算了算了,左右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又扯着宁翊往楼上走,“走走走,你跟我回去。”

宁翊嘴上虽还骂了几句,但倒是没再甩开他。上楼前,他又朝奕王府那头看了一眼,也没有细看,只隐约瞧见一人从马车上走下来后,他便跟着楚霄转身回了楼上。

王府,准确的说是谢宅门前。从前奕王府的牌匾,如今已换成了御笔亲书的谢宅二字。

晏闻昭身着月白色云锦长衫,袖口领口皆以银线密密地绣着回字符,长发只是高高束起,并未束冠。

他身形修长挺拔,眉目清隽,此刻一手撑着油纸伞立在雨中,衣摆处虽被雨水浸染了少许,却没有丝毫狼狈之态,周身依旧透着温润清逸。

府内,一身着青灰袍服的老者疾步走出来迎他,“老奴姜奉,奉陛下之命替谢公子打理府宅。”

说着便要接过晏闻昭手里的伞。

晏闻昭点了点头,却没将伞递给他,径直走上台阶,“有劳了。”

姜奉顿了顿,赶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府。

府内所有仆从已经候在门口,纷纷行礼。晏闻昭一路走过去,便听得姜奉将这府中概况一一说明,“除了谢宅,陛下还赐了公子家丁四十人,侍婢二十人。”

走到一众侍婢跟前时,晏闻昭的步子微微顿了顿,眸色微动。

姜奉在一旁察言观色。

这些侍婢都出自宫中,容貌个个都是出挑的,他这阵子特意没将她们分派到各处,就等着这位谢公子来了之后,看看有哪个能入眼的,挑一两个贴身服侍。

“公子,这些侍婢您可要留在身边?”

“不必了。”

晏闻昭的嗓音仿佛也沾着些湿意,清冽温凉。

“那……”

“何处缺人手?”

姜奉想了想,“花园和厨房,倒是有些忙不过来,只是……”

只是尽是些粗活,让这些貌美如花的婢女去做他都有些于心不忍。

晏闻昭没有再多看那些侍婢一眼,转身离开,“那便打发她们去吧。”

这位郡主软硬兼施,又是摆出一贯钱的恩情,又是以性命要挟,若他今日是只身前来,怕是还真控制不住局势,只能放她离开??

幸好,幸好。

陆啸暗中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终于转身,目光越过包围在四周的螭虎卫,落在黑黢黢的暗影中。

“郡主的话您都应该听见了吧?”

陆啸提高音量,隐隐带了一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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