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溪听她竟问起万民伞,不由站起了身,负手?肃然询问:“你是何?人?”
灵溪的话语中透着戒备,兰殊并没有敌意?,坦诚道:“小女子姓崔,是那把万民伞主人的后嗣。”她看了眼秦陌,“这是我朋友,我们只是来寻旧物,并无其他恶意?。”
灵溪的警戒,转而成了震惊:“你是崔公的女儿?”
她口中那一句崔公,兰殊听到?了无比的敬重。
转眼,灵溪一把掀开了珠帘,走下神?坛,亲自来到?了兰殊面前,她目光紧切,冲兰殊端详了好一会,凝着她眉眼间?与崔墨白略有相似的神?韵,长吸了一口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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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蒙上了一层泪光。
兰殊见她落泪,尚且懵懂,只见灵溪抬起衣摆,俯身便跪了下来。
兰殊惊疑不定,连忙托住了她。
灵溪含泪拱手?道:“灵溪受崔公救命之恩,此生有幸能再?见到?崔公的后人,心?怀感念。请恩人受灵溪一拜。”
兰殊一时看向了秦陌,两人面面相觑,均有些茫然。
灵溪抬手?请他们上座,端来茶水,见兰殊面容困惑,便同他们道出她原是越城人,经历过隆庆十八年的那场饥荒,劫后余生,出于其他一些因缘,才搬来了舟山。
“当年整个浙江,越城的灾情最是严重,如?果不是崔公离世前开仓放粮,我们这些人,早就饿死了。”
“灵溪观中的孩子,皆是那场灾情生还者的后嗣。”
“若无崔公,亦无灵溪。”
话音甫落,灵溪感恩戴德,朝着兰殊又是一拜,同她细细说?出了崔墨白当年是如?何?亲自领着粮车,如?天神?一般来到?越城,救济他们。
兰殊头一回听到?他人明?言谈及父亲,口中含满了赞誉之词,不经意?湿润了眼眶。
兰殊擦了擦眼角,觑了秦陌一眼,不敢忘却?正事,再?度询问起那把万民伞的下落。
灵溪短促的沉默,看了他俩一眼,道:“那伞就在后山,保存得很?好。”
秦陌道:“后山哪里?”
灵溪轻吐了一口气,“后山,崔公庙。”
兰殊双眸微睁。
灵溪站起了身,似怅然似欣慰地笑道:“外人皆以为我这只是当地一个旁门左道的小观,可越城的一代老人,却?都知我这儿,是崔公庙。灵溪从初始到?现在,都不过是崔公的守庙人。”
原来,当年崔墨白落狱处斩,成了罪人,越城的百姓却?十分感恩他的义举,心?心?念念想给他建一座庙宇。
可罪人是不允建庙的,他们想背着朝廷,偷偷供奉一位斩首示众的罪臣,只能寻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偏僻之处。
灵溪自小修道,会看风水,便主动?站出了身,提议帮崔公寻建庙之地。
兜兜转转,她来到?了地处浙江边沿的舟山岛。
灵溪落脚在了桃花山,假借仙神?下凡之说?,实则占山看守,帮助百姓偷偷祭奠崔墨白。
灵溪观初始,都是越城百姓乘船跨江前来上香,因香火鼎盛,便在当地引起了注意?。
加之灵溪自己有些本?事,可观天象助渔民出海,时间?长了,渐渐在当地得到?了不少人心?,从此成了所谓的仙者。
灵溪收拢了当年所有的万民伞,存放在后山的神?像洞中。
后来听闻灵隐寺还有一把,便千里迢迢将?它接了过来。
灵溪叫人引他们前往后山,蹙眉道:“后山庙中的万民伞放在了一块,数量庞大,要找出恩人想要的那把,可能有些困难。”
“无碍,我仍记得那把伞的模样。”
临走前,灵溪特地提醒他们一定要在天黑前回来。
她当初为了不让官府发现他们私下叩拜罪臣,选择建庙的地貌很?是特别。
桃花后山是块风水宝地,但人迹罕至,皆因边缘靠海,山石冰凉,一到?夜里,潮水上升,山谷四周气温骤降,会变得十分寒冷。
秦陌颔首,下意?识道了句,“我会护好她。”
灵溪不由将?他与兰殊再?打量了番,衔笑问了句:“你俩当真不是夫妻吗?”
兰殊道:“不是。”
“不是?倒是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对?,都更?有缘分的样子。”灵溪道。
兰殊问道:“仙者当真有神?通?”
灵溪摇头笑道:“只是会看些天文地理,面相人心?。”
兰殊默了默,直言道出灵溪门檐下的金铃铛,设定不好,响不响看天意?的,倒不如?让香客出钱,摇响它。
灵溪笑道:“恩人这话说?的,就把灵溪当作捞钱的了。”
“我要庇护的,本?就是真正有缘分的人。若无缘分而强求者,三年上香,不过是给时间?表明?真心?。这只是灵溪给他们人生的一个小小考验,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要经历的还很?多。”
兰殊仍替那些辛苦到?达山顶,却?被铃铛判定有缘无份的人可惜,“三年,是否还是过长?”
灵溪只简单看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笑道:“恩人觉得难熬,却?不知这世上还有更?痴的人,从前世便开始强求那一缕虚无缥缈的缘分了。”
秦陌瞳仁一缩,有些诧异地看了灵溪一眼。
灵溪笑而不语,迈步回到?了神?坛之间?——
当仙童带兰殊穿过林荫小道,到?达山谷那一扇藤萝遮蔽的庙门前,兰殊的心?不禁向上缓缓提起。
可当她真的见到?那百姓心?中的崔公神?像,一双睁大的星眸,泫然冒出了湿意?。
那一个巨大的山洞,成了一尊精心?雕刻的人像的神?瓮。
四周都点了亮堂堂的火光,并无洞穴的阴暗潮湿,供台前的鲜花蔬果仍飘着清香,时时都有人来上香打扫。
在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山洞中,崔公的神?像足有三层阁楼高。
秦陌仰头看见供台上那张面如?冠玉的脸,眉宇间?的明?朗笑意?,同兰殊有五分的神?似。
神?像脚下都是万民伞,堆山码海成了一片。
秦陌一靠近,竟彷佛听到?了满城的哭声,叫他久久愣神?在了原处,整个人宛若置身其中。
兰殊红着眼眶,走前两步,朝神?像下拜。
秦陌跟着抬起衣摆,兰殊又拦住了他。
秦陌道:“只是拜一拜百姓心?中供奉的神?明?,祈求一下庇佑,二姑娘也要拦吗?”
兰殊欲言又止,“你这样会折煞他的。”
秦陌跪到?了她身旁,默然片刻,提了提唇角,朝着神?像拱手?道:“崔公当年给晚辈吃的苦头,的确有些苦。崔公心?中若真愧疚,不如?托梦同你家二姑娘说?说?,叫她以身相许,你我便互不相欠了。”
兰殊一下急了:“你——少在爹爹面前胡说?!”
秦陌睨着她道:“是你非要计较,又不同意?我的赔偿条款。”
兰殊觉得自己已经没了脾气同他分说?。
她叩下三个响头,起身走向了万民伞,“应该就在这里,我找一下。”
崔墨白曾同她说?,那第一把万民伞,是他为官之前得到?的,正是那把伞,坚定了他未来的路。
在崔墨白年少的时候,曾为了给一方受贪官剥削的百姓申冤,冒死拦下了知州的轿辇。
那是他和沈衡结缘的开始,也因此事,他同沈衡一起得到?了百姓感激的一把万民伞。
沈衡上京时,把伞留给了他,寓意?传承。
崔墨白一直很?爱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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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伞,最终也成为了受人爱戴的好官。
可当兰殊千辛万苦将?那把伞寻出,却?在山洞门口,遇到?了沈衡派来的杀手?。
那守在山门口的小仙童被他们残忍杀害,双方争执间?,兰殊为了避免他们破坏崔公庙,拿着万民伞逃向了山谷
夕阳已经垂落,兰殊摔得头昏眼花,再?睁眼,发现自己掉到?了另一个洞口高悬,犹如?天窗的山洞之中。
兰殊不由想起少时在南疆,她也在逃跑的过程中,跌下过类似的山洞,正心?中唏嘘着撑腰起身,又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兰殊美眸圆瞪。
就在方才打斗的片刻,他俩才觉察到?彼此手?腕,牵着一条羁绊的红线。
此前他俩的步调完全?一致,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拉扯。
直到?兰殊摔落,那红线骤然紧绷,秦陌回过眸,想也未想,扑着跳了下去。
兰殊的腿在滚下斜坡的过程中受伤了。
秦陌正蹲在她身旁,聚精会神?地帮她包扎,一双手?心?微微发麻,明?明?早已经见惯了腥风血雨的他,望着那膝盖上不断渗出豆大血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晕血。
当真是可笑。
又当真是,心?疼不已。
他尽量垂首挡住了双眸,将?内心?的惶恐藏匿,显得不那么心?急如?焚。
兰殊的第一反应倒不是疼,反而愣了会,先伸手?挡了挡裸露的雪白大腿。
秦陌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没看过。
兰殊立时噎住。秦陌帮她包扎好,把撸起的裙角给她摆回原位,紧接着,脱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这是做什么?”
“怕你冷。”
兰殊捏着身上的男子外袍衣领,发现除去洞顶的月光,四周昏暗潮湿,根本?架不起火焰。
随着天色变暗,甚至,开始弥漫出了一股寒气。
兰殊眼睁睁看着洞顶上一些湿润的石头缝处,渐渐结出了一层薄冰。
兰殊睁大双眸,猛然想起了灵溪叮咛他们及时回去的话。桃花后山地理位置特殊,一入夜,山谷宛若步入了寒冬。
他们这一摔,约等于掉入了一个逐渐降温的冰窖之中。
兰殊心?骂糟糕,忍不住斥责秦陌愚笨。
既发现她摔落,就该及时想法子脱身去找救兵,再?杀回来寻她才是。
这下可好,两个人都出不去了。
掉一赔二,这命赔得不能再?赔了。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秦陌道,他在红绳骤然绷断的那瞬间?就彻底慌了神?,只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话音甫落,秦陌见那寒气逐渐下落,又将?长衫解下,加到?了兰殊身上。
直至秦陌脱到?只剩下最后一件素纱中单,整个山洞,被一片寒冷笼罩。
兰殊一把拦住他,“再?脱你就没衣服了。”
秦陌道自己身强体壮,不畏严寒。
兰殊腿受了伤,又经不住冷,渐渐有了些昏迷的趋势,却?还是义正言辞道:“你若是冻死了,我赔不起大周一个新的战神?。”
秦陌见她长睫下落,忍不住抱住了她,兰殊被他揽在了怀中,扑腾了两下,没有力气挣扎。
“崔兰殊,不许睡。”
兰殊的眼神?已有些迷迷瞪瞪。
“别逼我亲你。”
兰殊蓦然睁了眼。
秦陌嗤地笑了。
兰殊无可奈何?地叹息,“笑吧笑吧,笑不死你。”
兰殊有些昏沉,却?仍能感受到?秦陌吐气成圈,以及他隐隐约约的颤抖。
她身上裹着他的衣袍,心?中轻叹了口气,缓缓朝他挨近几分,贴在了他心?口上,给他一点依偎的温暖。
秦陌彻底圈住了她,兰殊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炙热的胸膛,迷迷糊糊说?起,当年她离开洛川王府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把那条抱枕拿走了。
“因为它非常暖和。我想着你不怕冷,留着也没什么用。可是,后来冬天的时候,我抱着它,却?感觉它没有以前那么暖和了。”
“明?明?之前,每逢冬天,一晚上抱着它,都觉得很?温暖”
可她离开长安的那三年,一到?冬天,不管屋里生多少炭火,手?脚还是冰凉冰凉的。
秦陌的睫羽牵动?了一下,拥着她,握着她的手?,探进了自己的袖衣内,紧贴着他的手?肘。
“现在好些了吗?”
“嗯。”
兰殊贴着他结实的手?臂,想起了小时候,她也很?喜欢用小冰手?,偷袭批公文的爹爹。
兰殊不由落下了泪水,心?中感激秦陌对?于爹爹的谅解,开口同他道谢。
秦陌见她的意?识越发迷糊,为了提起她的精神?,捏了捏她的腮边道:“你既希望我不要怪他,不如?和我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提起崔墨白,兰殊苍白的双靥鲜活了瞬。
她长吁了一口气,打起劲,娓娓道来,“我爹爹,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
兰殊说?了好多小时候关于崔墨白的回忆,那个她从来无法随性所欲提起的人,现在,终于获得了倾诉的出口。
秦陌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反问几句,提着兰殊的精神?,可她的说?话声还是逐渐降低。
“朱朱,你要是栽在这儿,可就便宜了我想和你死同穴的想法。”
兰殊的上下眼皮打着架,秦陌戏谑的语气侵入她的耳中,激得兰殊睁开眼缝,眯了他一眼,“你想和我死同穴?那你还毁了我的遗体?”
秦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僵滞了瞬。
兰殊冷冷哼了声,“你以为我死了就没看见,你这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秦陌欲言又止,沉吟了许久,时间?长到?兰殊以为他找借口没找出,等待的过程中,缓缓陷入了昏沉。
隐隐约约,只感觉唇边一片温凉的触感滑过。
兰殊的最后一抹意?识,只听到?了一句哑着嗓音的呢喃,宛若甜言蜜语。
“是我自私,想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第117章第117章
兰殊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获救的,只知道她一直被秦陌紧紧环住,在意识模糊中,眼?角闪过了洞外的火把光芒。
四周逐渐温暖,她仿佛被带出?了山洞,却仍然被人呵护在了怀中。
直到落到了暖烘烘的被褥内。
有人悄悄的,在无人知晓的夜里,一点一点将她披散下的碎发别向耳后,轻喃着宽慰了她一句,“没事了。”——
后半夜,兰殊睡得十分安稳,秦陌衣不解带守在了她身侧,握着那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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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民伞观察。
他撑开了伞面,瞧了许久,未察觉任何?端倪。
外面夜色渐浓,尚有余寒的春夜,更深露重。
秦陌将伞收拢,回想到今夜,仍有些后怕。
他长吁了口气,目光停留在了兰殊白生生的脸上,望着她眉宇松懈下来?的疲态,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秦陌坐在了榻边,凝视着她熟悉的眉、眼?、口、鼻,久久不曾回神。
看着看着,他支着颌,不经意一个闭眸,坠入了一场短暂的梦中。
他梦见了前世的一段后续,在他辛辛苦苦找到了销声匿迹的卢尧辰后,两人坐在了那间小屋中。
卢尧辰早已是病入膏肓,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不需秦陌亲自动?手,他也?活不过今日了。
他虽然一直病弱,却不至于药石罔效,秦陌问他怎么回事,卢尧辰的目光掠过他满头的华发,惨然笑道:“可怜我帮着沈衡套你,竟也?中了他的套。我原以为他是个同情我的,不曾想他也?不愿我活。”
秦陌沉声问道:“你为何?要帮他?”
卢尧辰的面容毫无血色,笑而不语,闭口不谈他的真实动?机,只道:“因为我恨大周,我恨你们?。”
“你,李乾,长公主,我恨你们?所有人!”
秦陌直直同他对视,接收着他眼?中的恼怒,“那兰殊呢?”
卢尧辰咬牙切齿的神色僵了一下,“崔二妹妹,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
秦陌痛声道:“兰殊一直将你视为朋友。”
卢尧辰凄凉地笑了声,“她是我的朋友,可她也?是你的妻子?。只能怪你俩破绽太多,轻而易举就能击垮。也?怪你自己,太喜欢她。”
秦陌的心?犹如被猛地砸了一下,双眸微睁。
卢尧辰摇头道:“秦子?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你们?这样的人物,怎么敢轻易泄露出?自己的喜欢?”
“你让她成?了你的软肋,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翌日,兰殊悠悠在鸡鸣声中醒转,睁开眼?,只看见了床头的邵文祁。
兰殊迎上了他略有欣喜的目光,愣怔片刻,正想撑腰起身,腿处一阵猛烈的疼痛,令她先?嘶地吸了口凉气。
邵文祁的眸子?忧思关切而来?,询问她哪儿不舒服。
兰殊眼?看他仿佛就要掀开被子?,给她检查一番的阵仗,思忖她腿上那一处伤口,着实不适宜叫他来?瞧,连忙道了声口渴,不动?声色将他支了开来?。
趁着邵文祁倒水的空隙,兰殊端靠到了床头。
邵文祁给她喂了水,接回杯盏,听着兰殊口中的致谢,灼灼将她看了好一会,忍不住向她倾诉自己在后山找她的时候,简直是心?急如焚。
听了他一番衷肠,兰殊有些感?动?,再度温言开口感?谢,邵文祁神色复杂,叹息道:“自回了大周,感?觉你一天比一天辛苦。倒不如我俩游历海外,四周经商的时候自由自在。至少,不用提心?吊胆。”
兰殊知晓他是关心?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开怀地哎了声,“人生哪有一直一帆风顺,无风无浪的,当下遇到事了,也?不能躲着不去解决。说点开心?的,不说这些丧气话。”
邵文祁默了半晌,朝着她榻前靠了靠,“我买了条更大的船,可以航行很远,天涯海角,都去得了。”
兰殊恭喜道:“这不就是件高兴的事吗?”
邵文祁见她面露喜意,温柔地笑了笑,忽而握住了她的手,“小师妹,你可愿”
话音未落,屋门突然遭人重重叩了几下。
不待兰殊请进,门吧嗒一声,由外向内推了开来?。
秦陌拿着一碗氤氲的药,一副脸色黑沉,走进门,温言道:“吃药了。”
邵文祁坐在床头并未挪身,企图接过药碗,亲自喂兰殊吃药。
秦陌捏着药碗没松手。
兰殊只好主动?接了过来?,说要自己喝,一口闷下,真是从?嗓子?眼?苦到了脚趾尖。
秦陌接回碗,搁在了一旁的桌案上,侧头看了邵文祁一眼?,同兰殊道:“我有事同你说。”
兰殊见他神色严肃,柔声开口请邵文祁先?出?去。
邵文祁方才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帮她掖了下被角,转身走出?房门。
秦陌靠近床沿,拿起了床头旁边的万民伞。
他昨晚推敲了许久都没发现它?有何?端倪,思来?想去,还是想咨询一下兰殊,看看她是否有什么线索。
兰殊坐在床头,手轻轻抚过了伞面。
秦陌凝着她微垂的侧脸,尖细的下颌线,比之她刚从?海外回来?的时候,仿佛是瘦了一些。
秦陌脑海中不由回想起邵文祁方才的话,自她回来?,从?端午盛宴开始,一茬接着一茬的事儿,日子?就好像没有哪一刻消停过。
在他身边,她总是会身不由己卷进明争暗斗里。
秦陌一双眼?黯了黯,兰殊不知想到了什么,撑开了伞面,将顶头的伞柄一拉,那伞柄竟同伞架分离开来?,露出?了一个空心?的口。
兰殊回忆道:“小时候我在书房玩,不小心?折断过这把伞的伞柄,吓得坐在地上哭。爹爹非常爱惜这把伞,却没有生气,反而为了避免娘亲知晓我又闯了祸,悄悄找人把它?修好了。”
她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对于父亲的思念,“但?断了的伞柄哪能复原,为了掩盖着折痕,爹爹便叫木工找了根更宽的竹子?,将它?与?原柄完全嵌合在了一块,盖住了原柄。外表看起来?,这根伞柄就是原柄,实则,里头还有一根。”
话罢,兰殊将伞柄朝着地面一抖,一卷泛了黄的信函掉了出?来?。
兰殊凝着那落在被褥上的信件,心?头猛地抽了下,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一壁渴望着它?出?现,一壁又并不希望,它?真的存在。
兰殊犹豫了一下,把信件递向了秦陌,没有主动?选择看。
她并不想知道爹爹视如生父的人,具体是用何?等话术来?欺骗他的。
信函共有两封。
秦陌打开了信函,从?字里行间,了解到当年的真相。
当年,崔墨白上折子?痛陈灾情,朝廷却要求各方,以前线战事为重。
崔墨白苦苦支撑,最终实在不忍心?看见百姓日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破例写信向宰相沈衡求救,言说江南百姓的不易。
沈衡第一封信函回道自己最近正在同高句丽的使者洽谈,届时会想办法同邻邦借军粮,叫墨白先?不要着急,若有眉目,他会及时通知他。
第二封信函,则道借粮有望,诏书不日便会下达,让墨白别让百姓等,先?开仓。
按理诏书一日不到,地方是不可轻举妄动?的,可崔墨白相信了沈衡,立时开仓放粮,解救百姓。
可他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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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衡在谈判桌上,最终并没有同高句丽提出?借粮。
大周北伐战败。
崔墨白犹豫再三?,难忘沈衡的照拂之恩,选择了独揽罪行——
兰殊的腿还需要静养一段日子?,秦陌不愿她左右折腾,再三?叮嘱暗卫保护好她,自个先?回了京城。
当秦陌将隆庆十八年的一切真相还原,拿着陛下亲批的逮捕令来?到沈家门口,沈衡似是早有所料,穿着太师的朝服,坐在了正厅之内,一见秦陌进门,为他沏下了一杯茶水。
秦陌沉吟片刻,命大理寺官差退回门外,在他对坐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沈衡静静盯着他看了许久,说他和秦葑很像。
想当年他与?秦葑就战和两方不同的主张,在朝堂上打得不可开交,最终没赢过秦葑,让他开启了北伐之战。
“那是我前半生最挫败的时刻。”
秦陌:“所以你为了反击,不惜毁掉了当年大好的赢面?”
沈衡辩驳道:“我都是为了大周的百姓。”
“你是为了你自己的权力。”
沈衡噎了片刻,痛声斥骂战争对于百姓的伤害,反讥秦陌同他的父亲一样嗜战,杀孽过重。
“江山已经无虞,洛川王也?当兮福知进退。”沈衡冷声道。
秦陌嗤地笑了声,凛着嗓子?看向他,“国土沦丧,也?叫无虞?”
“杀孽过重?当年阖国四围,哪个没有虎视眈眈盯着中原沃土?你口中的为国为民,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割让国土,让百姓流离失所,终身寄人篱下?”
“我只恨不能踏平了整个北疆,叫那群觊觎神州的虎狼鹰犬,再不敢生出?半缕冒犯之心?!”
沈衡望着他眉宇间同秦家一脉相连的杀伐之气,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成?王败寇,我认输。”
秦陌见他全无任何?悔过之意,忍不住斥道:“太师口口声声为了百姓,那崔墨白,就不是你眼?中的大周子?民,他就不无辜吗?”
沈衡的神色动?了一下,道:“墨白心?系百姓,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墨白是我的知己,我知道他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秦陌戳破道:“崔墨白一力承担,是为了报恩。倘若他真的支持你,为何?没有销毁那份书信?”
沈衡噎住。
秦陌怒声斥他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崔墨白视他如父,可他却对崔墨白的孩子?痛下杀手。
“你可知兰殊险些摔下悬崖身亡。”
沈衡无谓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怨,只能怨她自己,选择站在了你那边。”
秦陌的双手不由蜷起,猛然回想起上一世,兰殊嫁给他最终的下场,心?底冒出?了无尽的沉痛。
卢尧辰那几句摧心?的话,再度在秦陌耳边响了起来?。
“秦子?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
“你让她成?了你的软肋,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沈衡获罪下狱。
隆庆十八年的真相,时隔十六年,终于迎来?了昭雪的一日。
酒楼瓦舍,百姓茶余饭后,对此事议论纷纷。
有怜崔墨白无辜的,也?有斥他对沈衡愚忠的;有赞他爱民如子?的,也?有难以苟同他不等诏书,私开粮仓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只浙江一带,各地曾受当年恩惠的百姓,默默筹资,建起了感?恩的庙宇。
这一日,秦陌在朝堂汇报了沈衡一案的结论,刚下朝,暗卫躬身上前,传达兰殊回京的消息。
秦陌多日不见她,一时心?念得紧,连忙策马前往了赵府。
一进赵府,秦陌随着管家的引进,疾步来?到了院内,刚好看到了坐在树下同邵文祁吃茶的兰殊。
春日明媚,桃枝叠影,他们?背对着他,捧着茶,并肩坐在了一块。
邵文祁似是说了个笑话,刚好逗兰殊盈盈笑了个不停。
树上落了一片叶子?在兰殊的鬓边,邵文祁转头看见,轻柔帮她拂去,兰殊抬头,两人四目交汇。
这一近乎写意的画面,正好落在了秦陌眼?里。
管家上前躬身,兰殊回过头,只看见秦陌止步在了不远处,定定望着他们?。
她起身朝他款款过去,那轻盈敏捷的步伐,足以叫秦陌安心?她的腿伤已无大碍。
秦陌简明节要同她交代沈衡已经入狱,将在牢中渡过自己的余生。
兰殊道自己想见一见沈衡。
秦陌将兰殊带去了大理寺,上车前,兰殊特意吩咐了一辆车拉了一大箱的东西,跟在了身后。
到了大理寺,兰殊提裙下车,奴仆卸下箱子?,秦陌定睛一看,发现箱子?里都是崔公庙收集的万民伞。
兰殊走下昏暗的牢狱,见到沈衡,什么都没有说,只在牢差开锁后,领着奴仆,将那一把把从?舟山带回来?的万民伞,放在了他的牢房内。
沈衡的眸眼?滞了好久,厉声质问她这是何?意。
他甚至提高了嗓音,“你是想让我愧疚吗?”
兰殊依然什么都没说,放下万民伞之后,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秦陌一直都有些沉默。
兰殊在他来?赵府时,就发现他的眉宇间,隐隐透着一层忧郁与?怅然,尤其?是同她的视线交汇那刻。
此时再看,秦陌眼?底暗沉,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劳累。
自从?江南回来?,他一直为崔墨白一案奔波劳碌,不曾有一刻停歇。
兰殊让他同自己一并坐马车回去。
秦陌连日操劳多时,一上车,本?想只是闭目养神,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马车辘辘前行,车内静谧无声。
秦陌的双眼?有着隐隐的青色,车窗外透入的淡淡夜光将其?衬得更甚,显得他整个人疲惫不堪。
兰殊不愿打搅他,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她微掀车帘,同车夫轻声交代改道,准备先?送秦陌回府。
当马车在洛川王府门口停下,秦陌睁开双眸,神思还有点迷糊,下车后,一见自己家门,下意识朝着车内的女孩,探出?了手。
他俩已有多年不曾坐过同一辆车,以至秦陌对于这样一幕的记忆,还停留在了她是他妻子?的时光里。
兰殊愣了愣,明知他迷糊了,指尖却还是微不可察地,发起了颤。
犹记得年少成?婚,回门的那日,他一股脑只知自己逃出?车厢,还是她截住了他的衣袖,叫他记得牵她下车。
后来?,他虽总是同她吵吵闹闹,却未再有一次,忘记过下车时,托她一把。
是她在一点一滴的生活中教会了那个轻狂恶劣的少年应该如何?去爱一个人,可她却没给他机会好好爱她。
夜风一吹,秦陌得了片刻清醒,一下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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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此世已不再是前世,她也?不会跟他回家了。
秦陌兀自收了手,揉了揉额头,苦笑了声。
“走了。”
秦陌刚转过身,兰殊:“等一下。”
秦陌回眸看了她一眼?。
风吹过了车帘,兰殊探出?车厢,鬓角的碎发随风往后。
“你今天都没怎么说话,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秦陌愣怔了下,垂眸黯了黯,“我没什么烦心?事,我只怕你烦心?。”
兰殊狐疑地出?了声,“嗯?”
秦陌盯着她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扯了下唇角,讥诮道:“怕我总是不请自来?,打扰你俩双宿双栖了。”
“怕你心?里指不准怎么烦我,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秦陌微微挑起的唇角还未提上耳边,便趋渐平直了下来?。
兰殊反应了好一会,才回想起今日在赵府,邵文祁的手落在她耳畔边时,正好被秦陌撞见。
师兄只是好心?帮她摘走头上的落叶,她和他,并无逾举。
兰殊心?里已有了解释的话,却没有蹦出?齿缝,睨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吃醋了?”
秦陌顿了顿,闷闷道:“你知道还问。”
他轻轻冷哼了声,不咸不淡地转头,独自朝着偌大的王府离去。
大抵是这么多日子?下来?,被他百依百顺惯了。
兰殊心?里明明是不盼着他误会的,可见他居然敢使脸色,冲着他的背影回了声冷哼,掀下车帘,一句也?不同他多说。
第118章第118章
自洛川王府门口一别,兰殊却没再见过秦陌的身影。
兰殊还以为他是真同她呕上了那口闲气,正坐在院中出?神,心想着不理就不理。
转眼,只见亦有几日不见的赵桓晋终于回了家,可在兰姈屋中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待住,便又穿着官袍出?了门。
兰殊前往兰姈屋中关心询问,始知北疆有了异动。
边关的密探送来了最新的北漠信息,突厥内部出?现了内乱。
此时?此刻,正是大周出?征的最佳时?机。
上一世?,秦陌便是抓着这个时?机重?启了北伐之战,一举收复了所有沦丧的国土。
这一世?,金銮殿上,整个殿堂听了密报,沉静了会,仍有各方不同的观点冒了出?来。
李乾端坐在龙椅之上,朝着最前排掠去一眼。
秦陌似有所感,不动声色与李乾飞快地交换了下视线,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
一向在早朝上游神装死的洛川王突然躬身出?列,直言他要出?征,他要打仗。
犹记得上回出?战,少年?尚未及冠。
一经数年?,秦陌凌厉的五官完全长开,身上那股子意气风发,与过世?的秦葑,仿若一个模子刻了出?来,往那一站,玉树临风,目下无尘,清贵犹如?降世?的神兵。
自沈家倒台之后,主和派早已是一盘散沙,翰林院的大学面色铁青,死撑着最后一点儒生的清高做派,颤声道出?当?年?北伐战败的前车之鉴。
秦陌的眉头一压,杀伐之气便露了出?来。
这位刚刚还在讲道理的俊美男儿,瞬间?成了一尊不讲情?面的杀神。
他不过拂了下袖,就叫旁边好几个文官吓得小腿一阵抽麻,头顶上的直翅官帽都?歪了。
连三朝元老沈太师,秦陌都?是说掀就掀下了马,眼下,还有几人敢惹他。
指不准四五条小辫子在他手?上揪着,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一群新生的主战派,顺势站了出?来发声。
秦陌废话也不多说,直接立下了军令状。
要换作当?年?那个少年?的他,李乾的心口大抵要被他吓得晃上一大晃,如?今,他对?他深信不疑。
李乾只暗暗吐了口气,望了眼四周阒静的氛围,不由感叹这小子唬人的气势,越发炉火纯青。
森严皇宫的飞檐下,宫灯上,腾云祥雾,龙飞凤舞。
秦陌一出?殿门,仰头看向了天空西北方向,眼底是不可退避的坚韧,似如?一道闪电,终将劈向那沦落故土的天穹,拨云见日?——
秦陌准备出?征夺回沦丧故土的消息,不日?便插翅一般,在京城的街头巷尾传了开来。
兰殊知晓那迟来的一战,终将是要来了。
好在,此时?的时?机,要比上一世?内忧外患的情?形,成熟稳定得多。
可兰殊的心里,却蓦然在得知秦陌将要出?征的片刻,猛地一抽,有一瞬间?的空落。
秦陌一忙完朝堂上的纷争,将北伐之战板上钉钉下来,便想着同兰殊说一声,走到赵府,赵桓晋却说她已经回了杭州。
她早已不是那个无论他忙到多晚,都?会在家中等?他回家的姑娘。
秦陌没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一双眼晦暗了瞬,失望之余,也欣慰她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有自己的生活。
他微微勾起唇角,宽慰自我地想,这样挺好的。
总比以前提心吊胆地等?他回来好——
待得七月,灼日?高悬于长空之上。
突厥内部之乱达到了顶峰,出?征前的一应事宜,也皆以基本具备完全。
今日?,秦陌入宫同章肃长公主请安,信誓旦旦许诺一定一雪前耻,把当?年?玄策军失败的那一仗,重?新打回来。
章肃长公主嘴上不说,心里一壁忧心,一壁宽慰。
没有哪位母亲会期盼孩子以身犯险。
可秦家的孩子,当?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就在出?征的前夕,军机处再三复盘各项的开支与战前的一些初步策略,秦陌在旁边谨慎听着汇报,门口一位内官躬身走来,道是外头来了一名女子,愿为?出?征捐献物资。
秦陌正坐在沙盘前,听着文长青分析的北部局势,打发王参军出?去接待。
王参军掀帘而?出?,随后,又弯腰回了来,觑向秦陌,“王爷,这一位,我觉得您亲自接待,会更好一些。”
“对?方捐的数额很大吗?”秦陌一壁询问,一壁依言起身。
这几月筹划以来,民间?也有不少富绅主动前来捐赠粮草物资。
这份未雨绸缪的效应,还是崔墨白放粮救民的事件沉冤昭雪,激发了百姓的共鸣。
数额大些的,军部为?了表示感激,一般都?会请上司出?面亲自答谢。
秦陌走了出?去,四目相对?,只见兰殊对?他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身后长长的车队,托运而?来的大批粮食。
“当?年?爹爹欠下的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粮草,十六年?过去,连本带利,我替他还给朝廷。”——
边疆战事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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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消息一出?,兰殊便第一时?间?赶往了江南,从扬州一路往下征集,从散户手?上购置了大批的粮食。
一次性想买那么多粮食,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可兰殊去年?在临安灾情?中的作为?,令许多佃户对?她心生敬意,纷纷帮着她走邻宣传,介绍储粮充足的富户富农,让她得已在数月之内,赶在出?征之前,筹集到了数额足够的粮草。
兰殊前不久刚散了家当?,得到户部的支持后,归回不少,这会儿,又尽数撒了出?去。
得知兰殊一回京,先跑去了北大营捐赠物资,兰姈忍不住笑骂道:“小没良心,当?年?你卷了那么多盘缠出?门,挣钱回来不先孝敬我,全往别人那处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兰殊摸了摸自己的良心,“不痛。”
兰姈捏起她的脸。
兰殊吃吃笑着,同她细细分析起当?今局势,认可朝廷夺回故土的主张。
兰姈叹道:“看来王爷当?年?送你去读书,真是没送亏。”慨叹过后,她握住了她的手?,“可我只盼你无忧无虑。”
兰殊笑道:“我也不怎么忧,多的是人挡在前头。”
但这些愿意挡在前头的人,总也要得到支持。
她只是想要支持他们。
兰姈当?然知道她口中指的是谁,勾起唇角道:“王爷见你如?此慷慨解囊,可有感动得痛哭流涕?”
“他?痛哭流涕?”兰殊想想那画面,便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足足两辈子,她连哭都?不曾见他哭过一回,痛哭流涕,这个词基本是与秦陌绝缘的。
只是兰殊回想到昨儿在北大营看见秦陌的画面,他自然代表将士感激了她,可那副面容,却好似心事重?重?的。
这么多个月不见,也没像往常来找她。
她当?然知道他很忙,可心里不知怎么,莫名有些空落。
今日?正是中元节,一家人说好了来赵府团聚。
两个兰帮着厨房把晚宴安排妥当?,玉裳特意从库房拿出?了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好心想给大伙儿尝尝,噙笑捧着酒瓶询问二?小姐可曾喝过。
兰姈点了点玉裳的额头,先笑回道:“她可曾是洛川王府的人,什么贡品没见过。”
兰殊却短促的沉默,虽说她自是见过,只是这样的贡品,秦陌从来不用,也从来不拿它们赏赐底下人。
当?年?玄策军横空出?世?,建下的第一件丰功伟绩,便是平定西域,一战成名。
将士原当?最有资格享用这类贡品。
可这些贡品,于大周,是震慑四方的炫耀品,对?于他们而?言,回忆起那些沙场上亡故的同僚,心里,只会不是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兰姈听着她一声叹惜,也淡了兴致,命人将酒瓶放回了库房中,“外邦的东西也不见得好,还是喝我们自己的酒吧,更喝得惯。”
兰殊颔首,忽而?想起以往的今日?,秦陌都?会在陪她吃完晚宴后,悄悄溜去江边自酌。
而?她为?了避免他醉在外头,总会去抓他回家。
如?今,倒是没人再管着他了。
临近黄昏,大门远远传来了马车辘辘停下的声音。
兰殊走出?厅门,打眼一望,弘儿眉心紧蹙,紧跟在赵桓晋身旁迈进了门,两人不知因什么原由,起着争执。
兰殊朝前迎了几步,只见弘儿拖着拽着赵桓晋不肯撒手?,哭着嚷着着要求他去同二?姐夫再说一下,带他一块出?征。
崔弘不解嚷道:“我想去前线,我可以打仗!为?什么他们都?去了,偏把我留下?”
赵桓晋劝慰道:“你年?纪尚小,还不是时?候建功立业。”
弘儿愤愤道:“我哪还小了,二?姐夫在我这个年?龄,早已是声名远扬。”
赵桓晋道:“小小年?纪不要总想着做英雄,英雄就是知道其?中辛苦,才执意叫你留下。”
兰殊犹记得前世?秦陌出?征北伐,赵桓晋擅谋略,懂兵法,亦随行同他一并前往。
可这会儿,当?兰姈关切询问起赵桓晋请缨的折子可得了批复,赵桓晋却摇头道:“洛川王要我留京陪陛下稳住朝堂。”
话音甫落,赵桓晋朝兰殊觑了一眼,只见她心不在焉地站在了长廊前,游神良久。
战场上凶险难料,他这是不想弘儿和姐夫出?事,才将他们都?留了下来。
他倒是还有心思保全她的家人,大战在即,可有想过他自己的安危?
往年?,每逢七月十五,秦陌都?会到曲江边缘的护城河口,流放白莲灯。
战场上马革裹尸,多少亡魂流离失所,逢节想要祭拜,都?无坟可上。
秦陌素日?杀伐果?决,喜怒不形于色,唯独每年?中元节,看着桌上热腾腾的晚宴,身边仍有亲人陪伴,他联想到沙场上亡故的同僚,面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些悲凉。
夜趋渐深沉。
兰殊饭后消食,漫步走出?了后院的小门,不知不觉来到了江边,再度看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流水上至云雾,下至地谷,通往世?间?各处。
秦陌躬着身子,垂手?将白莲灯浮落水面,哀悼上万的将士亡魂。
兰殊止步岸边,忽而?觉得,他越长大,身姿越挺拔,一道颀长的背影,落在水中,却显得孤独伶仃。
秦陌眉间?的褶皱若有若无,似有所感,回眸朝她所在的方向望来,一双寒眸明?显亮了亮,又侧了开来。
兰殊走近,帮着他将剩下的莲灯,尽数放入了水里。
转眼,只见他以地为?席,瞭望着水流的尽头,拎起酒壶,一口气灌下了半壶。
兰殊蹲在他旁侧,连忙伸手?,强行将酒壶夺了下来,“酒不是这么喝的。”
烈酒入腹,秦陌目光清明?,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关心我?”
兰殊僵了会,“你这是什么话?”
她还不能关心他了?
兰殊据理力争道:“撇开上辈子的恩怨不说,这一世?,单凭我们几次过命的交情?,我此时?阻扰你借酒浇愁,完全合情?合理。”
秦陌空了酒壶的手?搭在膝盖上,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便是这么个拎得清、算得明?的人儿,才叫他无计可施。
明?明?不过一个弱女子,却比战场上的千军万马,还叫他感觉难对?付。
千军万马尚且长了颗人肉心,会憎恨,会怨怼,她却坚若磐石,面对?上辈子与她耳鬓厮磨了无数个日?夜的混蛋男人,还能心如?止水的,同他做朋友。
如?果?秦陌没有记起上一世?,他这一辈子,大概已经被她牵着鼻子,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秦陌一壁在心里唾弃自己,一壁不由自主地,双眸朝她瞟了去。
他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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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出?征在即,不应有过多的牵挂,也不该羁绊他人,他能控制自己这段日?子不去扰她,可人已经到了眼前,看一眼便是少一眼,怎么忍得住。
秦陌的目光专注极了,除了映出?的一点月光浅浅,剩下的,全都?是她。
兰殊圈着膝盖,若有所感,侧头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几月不见,冒出?了生分,她的双靥莫名发烫起来,脱口而?出?道:“你近日?都?没来找过我了。”
话音一坠儿地,兰殊自己先恨不得咬了舌头——她好好说这个作甚。
这话怎么听,都?像嗔怪似的。
怎么,人不来找你,就连看你的资格都?没了?
兰殊赶忙自圆其?说,讥诮续道:“这么乖巧,难不成终于记起来,你对?不起我了?”
秦陌睨了她一眼,沉吟良久,只垂下眸,叹息。
兰殊心头一跳,看向了他的眼睛,“你默认了?”
秦陌张了张嘴,盯着她的芙蓉面,脑海中不断回荡起卢尧辰临死前说的话。
他之前一直都?很后悔,只想着自己喜欢她,只知道没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却从来没去想过,她回到他身边,于她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即日?,他便要出?征。
离别近在眼前,一回想起她独自一人留在王府的那些担心受怕的时?光,秦陌的心,头一回出?现了迟疑。
便是这一瞬的疑虑,叫他选择了沉默。
如?果?他不纠缠了,她是不是就能过上平静祥和的日?子?不必再面对?那么多勾心斗角,不用成天到晚殚精竭虑。
秦陌心想,抬眸与兰殊四目交汇,他又控制不住地,有些反悔。
兰殊原是一颗心提了起来的,可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对?上他的视线,悄无声息地长吁了口气。
不等?秦陌开口翻供,兰殊撇了下嘴,翻起白眼道:“说谎的人,这辈子都?讨不着媳妇。”
秦陌轻啧了下。
兰殊扑哧笑出?了声,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前世?,多年?以前的一个画面。
那时?她满心欢喜嫁给了秦陌,朝朝暮暮云游回来,她笑盈盈同他们介绍她的夫君。
暮暮当?时?见秦陌不苟言笑,忧心忡忡将她拉到了一边,皱眉问道:“就他这脾气,你俩能把日?子过好吗?”
兰殊回眸看了秦陌一眼,同她笑道:“你别看他不说话,可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很多时?候,都?是心软的。”
但凡是个心软的人,又有几个抵得住兰殊那双猫儿般的琉璃眼眸。她可会顺杆往上爬了。
转眼,秦陌见兰殊碰见他们那么高兴,果?然主动提出?了邀请,请他们回府吃席。
当?夜,席面上,暮暮悄无声息盯着秦陌的冷淡凤眸看了老久,最终在分别时?,同兰殊结论道:“只怕就你看的出?,我除了被淬一脸冰,真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明?明?是一句讥讽,兰殊却暗自欣喜了许久,以为?自己会成为?这个世?上,最能理解他的人。
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低眉顺眼,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今时?今日?,当?兰殊再度凝起他那双深邃的眸眼,才发现自己一眼看透的能力,一点儿也没变。
他分明?就是觉得自己凶险难料,才在这儿糊弄她。
如?今的她,不论秦陌有没有记起一切,她都?已经开始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直到这一刻,兰殊才意识到,当?她重?拾了他们之间?缺失的那份信任,记忆不再是最重?要的依据,他的眼睛,总会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
兰殊一副看破的睥睨神色,秦陌没法,只好坦白道:“不见你,是怕见得多了,会忍不住想把你一起捆走。但我要去的地方不安全,我舍不得你跟我吃苦。”
兰殊吐了吐舌头,“说得我就会乐意去似的。”
“嗯,我只是怕我乐意。”
秦陌若无其?事地笑了声,笑完后,望着那顺着水流飘远的白灯,慎重?道:“要跑趁现在,等?我回来,你可就没机会了。”
他眼底含满了戏谑的笑意,这话却透着一丝真心。
兰殊轻哼道:“我自会把握机会,用不着你操心。”
秦陌建议道:“不求富贵,但求安稳。”
兰殊见他这么认真,冷笑揶揄道:“我选夫君你还要求这么多,若真相中了,届时?要给你发喜帖吗?”
秦陌僵了下,瞳仁中心深处,隐藏着无尽的苦涩,最终还是应了声好。
这一句好,待兰殊反应过来,一颗心瞬间?宛若被人揪了下,周身的血气有些发凉。
可她这么问,又该期盼他回答什么。
便是不好,那一个不知猴年?马月的“等?”字,兰殊也知他说不出?。
她亦无法去干扰他北伐的决心。
只是那一刻心口的凉意,叫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陌已经站起了身,柔声问道:“后日?,可以来城门,送我出?征吗?”
兰殊抬起眸,秦陌的目光,正看向了河岸尽头。
护城河在屹立千年?的古城墙下流过,那星星点点的河灯,盘旋在城墙底下,犹如?守护它的那些军魂,转世?之前,辗转回到人间?,再望了它一眼——
翌日?,兰殊捏着鼻子迈进了和尚遍地的相国寺,点下了一盏祈福大周将士凯旋的长明?灯。
入夜,兰殊站在橱柜前,翻出?了自己新裁的狐裘披风。
前世?,两次出?征,她都?给他做了保暖的披风。
这一世?,她原以为?轮不到她再操这份心,可真到了这一刻,竟还是一针也没落下。
兰殊能够理解秦陌心中的顾虑,这辈子,那么多事发生了变化,即便上一世?打过一仗,这一次,他也没法去打包票能赢。
需知骄兵必败,他的谨慎是应该的。
兰殊将披风叠好,明?日?一早,给他饯行正好送上。
军队天不亮便将启程,兰殊早早睡下,省得明?早精神不好,叫人瞧着担心。
烛火一熄,引来漫漫长夜。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记挂着起早床,她只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的一开头,却是她穿过洛川王府花团锦簇的后院,遇到了上一世?的自己,蹲在水池边洗手?。
她从未亲自动过手?,可素白的双手?,此时?却仿佛沾满了仇人的血迹,怎么蹭也蹭不掉,望着池中黯然失色的自己,那一张年?轻不经事的面容,不自觉落下泪来。
“怎么就是洗不掉呢?”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终究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再也不是什么单纯明?媚的崔家二?姑娘了。
兰殊看着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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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上前握住了她,擦拭着女孩眼角的勒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这一世?,他们都?好好的,一个都?没少。”
“真的吗?他们,都?还在?”池边的女孩呆呆地看向她,反握住她的手?,紧切地一一问过。
兰殊一一作答,同她分享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圆满人生。
池边的女孩破涕而?笑,呢喃着说:“太好了,太好了”
最后,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怔怔抬起眸眼,问道:“那,子彦呢?秦子彦他,好不好?”
兰殊被她抓着手?,默然良久,视线飘忽开来,唇角浮出?一抹无奈的笑意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啊。”
“那你呢?你不喜欢了他吗?”
兰殊愣了一下,屋外,悠悠响起了鸡鸣之声。
第119章第119章
城门之外,启明星仍在天际闪烁。
兰殊赠出了威风凛凛的披风,秦陌望着?那熟悉的织锦绣工,难得没脸没皮了下,要?她给他?系上?。
那攘挟进披风内的铠甲冷若冰霜,里面的身?骨却滚烫如火,仿佛随时都可以为自燃,去照亮这黎明破晓前的夜。
他只是伸手触了下襟口的系带,上?头留着?女儿家指尖的余温。
秦陌暗自抽了抽心口,最后的一点放肆,上?前,虚抱了她一下。
他?其实很想说一句“我会想你的”,在喉咙里打了个圈,还是临阵脱逃,咽回了肚子?里。
男人闭了闭眼,淡淡笑了下,心知不能再逾矩,从?善如流地松了手?,翻身?上?马。
“走了。”
又是这样简单明了的两个字。
兰殊已经听过了四次,却是头一回,仿若从?这简短的告别,听到了满腔的不舍之情?。
算上?前世,兰殊已有四次送秦陌出征。
前世,第一回,她害怕得不行,哭着?求他?别走;第二回,她仍是哭,却不愿拖他?后腿,摆出了一副坚强模样,静待他?凯旋。
这世的第一回,她盼星星盼月亮,数着?日子?他?走;第二回,如今,此刻,兰殊出神了许久,不知自己?的心,在空荡些什么——
一路回家,兰殊都有些魂不守舍,刚走下马车,提裙迈上?石阶,小厮向她递来了邵文祁的邀帖,邀请她今晚去茶楼看戏。
兰殊筹粮的这段时日,同里小镇的改革,邵师兄帮忙照看了不少。
她有心请他?吃一顿谢宴,便收下了邀帖,想着?今晚设宴答谢他?。
夜幕降临,兰殊走向江边的茶楼,却看见一路铺满了花。
店小二将?她引上?了楼顶的天台,只?见四周彩灯莹莹,灯上?不是蝴蝶就是鸳鸯,搭配着?两句美好的情?诗。
兰殊早已不是刚及笄的小姑娘,如何看不懂这阵仗,意味着?什么。
她心里一咯噔,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迟疑间,兰殊走向了其中一盏栩栩如生?的兔子?灯,那灯的形状,眼是眼,鼻是鼻,扎得精致又好看。
兰殊的脑海中却忽而闪过了另一盏迥然不同的兔子?灯,唇角一勾,扑哧笑出了声?来。
“何事好笑?”
邵文祁风度翩翩出现了在她身?后,兰殊闻声?,猝不及防回过头,望着?他?那一双从?不凌厉的温和眉眼,一颗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邵文祁难得露出一缕羞赧,“小师妹,我”
兰殊抬手?打断了他?,沉吟片刻,长吸了口气,抬起双眸,“师兄,你先听我说。”——
三?年后。
大周大军一路北上?,近乎收复了大半沦落的城池,当下战局,只?差最后一击,便能将?突厥彻底赶出国境。
军营得了一批新的军妓,有几个姿色颇为不错,带头的官兵眯眼打量了好一片刻,噙笑提议将?这几个送帅帐里去。
刚走至帐前,却被路过的王参军拦了下来。
王参军一眼瞥过,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微微笑道,“新升的后勤指挥使?”
对方谄笑道:“嗯。”
王参军道:“大帅平日只?抱着?他?的披风睡觉,你把她们送过去,是叫她们挤床底吗?”
后勤指挥使讶然,倒也机灵,即刻明白了王参军的好心提醒,连忙拱手?致谢,转头将?人送了回去。
王参军叹了一息,走进帅帐,只?见秦陌正坐在沙盘前,手?上?握着?一副请柬发呆。
他?的样子?实在走神的紧,以至王参军已经走到了他?身?旁,他?都没注意。
直到王参军出声?行礼,秦陌回过神,连忙将?柬子?一合,温言叫他?坐。
王参军拱手?坐下,斟酌片刻,道:“我听说,大帅提前了出战的时机?”
“嗯。”
王参军干咳了声?,“之前我们不是商量过,给突厥一些考虑投降的时间,秋分之后,再出战也不迟?”
秦陌沉声?道:“来不及了。”
王参军不由询问:“来不及什么?”
秦陌没有直面回答,冷声?反问道:“参军觉得有何不妥?”
王参军连忙站起了身?,拱手?不敢,心中忍不住骂了文长青和曹立等人好几遍。
他?们几个得了提前出战的军令,个个对秦陌骤然改变计划心存好奇,却都不敢来质疑他?,便拱火叫他?过来挨枪挡刀。
秦陌解释道:“颉利禄要?想投降早就投了,与其跟他?耗着?,不如直接把他?打回家去。”
王参军低眉称是,转而寻了个忙活的由头,快速退出了帅帐。
他?闷头从?帐营中走出,那几个满怀好奇的将?军,看见他?的身?影,立马涌了上?来。
文长青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样,问出是啥原因了吗?”
王参军捋了下山羊须,故作深沉道:“颉利禄迟迟不投降,大帅耐心耗尽,也是意料之中。”
文长青倒不是不信他?的话?,只?是不解,“就为这?这也配他?数日愁眉不展的?”
秦陌出战素来是心有成算,不慌不忙,他?这回虽提出了提前出击,可连着?几日六神无主,免不了叫人心里犯起嘀咕。
这也是他?们生?出好奇心的原由,他?们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心神恍惚。
王参军轻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充满了弦外之音。
文长青一听就觉得有故事,不由领着?众人朝前走近了几步,果不其然,王参军掩手?低声?道:“你们也知道他?的脾气,问是问不出的。只?是我方才进去的时候,他?没留神到我,叫我看见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份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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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什么?”
“崔二姑娘的成婚时日与地点,那吉日,恰好在秋分前。”
文长青心神领会,皱紧眉头,轻嘶了好一声?,另几位老将?也纷纷露出唏嘘的神色。
可也有位新晋的年轻将?军,不明其中关节,傻乎乎地发问:“那崔二姑娘是谁?她成婚怎么就能改变作战时间了?”
他?这一问委实单纯,声?音自然也清脆了些,王参军生?怕人听了去,忙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简略解释了句。
只?见那小将?睁大双目,骇然良久,只?得叹声?:“颉利禄完了。”——
久谋太平盛世,一战且定?乾坤。
元成十年一战,是一直沦丧故土的大周,真正的捷报。
而后,玄策军锐不可当,直接咆哮北上?,彻底收复了久失的山河。
自此,大周的版图,终于回归了高祖时期的完整。
整个国朝,呈现出兴兴向荣的景象。
长安城得了大捷的喜讯,满城普天同庆。
孰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疆,云游被抓来充当军医的华圣手?刚刚把满身?是伤的秦陌包扎好,直骂他?为了赢不要?命。
“好在现在打完了,不然我看你有几副抗造的身?体。”
秦陌披上?外袍,若无其事道:“总不能临阵脱逃吧。”
华圣手?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真的毫不畏死吗,他?不信的。
可为何,仍能那么坚定?呢。
秦陌就像一尊受人供奉的战神神像,令人仰慕敬畏,白日受众人朝拜,待喧哗散去,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高处,身?边,只?剩下烧尽的香灰。
这日夜,月色阑珊。
秦陌坐在了案几前,盯着?她送来的喜帖发呆。
她忽然出现在了一边的矮榻上?,扑在绒毯里看了会话?本,觉得无趣,见他?端坐在一边,俊美如画,便过去跪坐在他?旁边,赖到了他?身?上?,双手?交叠放在他?腿上?,下巴贴着?手?背。
任由他?的手?心,来回抚摸着?自己?的鬓发。
那熟悉的女儿香一靠近,望着?她眼底的痴情?笑意,秦陌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她的睫毛又密又长,犹如蝶翼,每每往上?一卷,直直将?你望着?,就好似扑在了你心上?取蜜。
忍不住,就想把身?体里唯一一点甜,留给她。
纵使是梦,秦陌不舍地搂着?她,将?自己?所有压抑的心绪,化作了一句咬耳的低语:“我好想你。”
床榻之上?,秦陌闭着?双眸,沉浸在梦境之中,心口一阵思念的疼痛,不由捏紧了手?上?的婚宴请柬。
可她远在千里之外,已经,快出嫁了——
战事告捷,朝廷发来了犒赏令,命大军即刻拔营,准备班师回朝。
收到这份军令的时候,秦陌正在附近的汉城,找寻一位声?名远扬的玉匠。
秦陌前阵子?退敌,顺便碾轧了一座附庸突厥的边境小国。
这个国家仗着?突厥的势,时时欺压沦丧的大周百姓,趴在他?们身?上?吸血。
文长青拿着?军令来集市寻他?,远远看见他?朝玉匠递出的那一枚玉玦,犹记得他?血洗小国皇室,染满鲜血的手?,亲手?摘下了他?们圣殿上?的圣物,冷声?道:“狗仗人势者,怎配得到神明的庇佑,这圣物不如让我拿去,庇佑我所爱之人。”
文长青偏过头,看向洛川王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度迷人的凤眸,深邃,冷冽,从?不收敛杀意,显得又美丽,又冷酷无情?。
而这看似无情?的男人,此刻却用他?那沾满了杀戮血气的手?,仔细将?那圣物并着?一块白玉一同递与了工匠,恳求他?以此玉为心,做成一枚可以悬挂心口的项链,作为贺礼,送给一位,待嫁的新娘。
思及兰殊,秦陌无情?的神色终于动了动,宛如冰铸的眼神,柔软了两分,不再凌厉得那么不近人情?。
文长青看着?他?温柔的神色,第一次觉得他?们所向披靡的大帅,有一些说不出的可怜——
大军的大部队已经开始从?北疆动身?回朝,所有倾慕英雄的长安女儿,翘首盼着?洛川王领军归来的一天。
秦陌却悄悄抗了旨,早已离队而去,连夜赶路,来到了烟雨蒙蒙的蜀川。
邵家所居的青岩山庄,在当地闻名遐迩。
秦陌才到山脚,山下小镇的门口,已经铺满了红绸彩缎,迎接千里而来的客人,一路上?山,两边摆满了“邵崔联姻”的仪仗。
吉时在日落时分。
新娘远嫁而来,早已先接到了山庄歇整,此时正在厢房理妆,等待吉时拜堂。
秦陌并没有随着?贺喜的人群去往前厅,而是趁人不注意,翻进了后院之中。
他?想,去看一看新娘。
远远在窗台前看见屏风内,梳妆镜前的红影,秦陌钝住了脚步。
外人大抵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几乎是陌生?的。
所有人以为,以他?那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性子?,断不会有任何东西,是他?不敢要?的。
可秦陌此刻,远远望着?镜前梳妆的一抹俏影发呆,明明双眸里泛出无尽的思念,却点到为止的,没有靠近半分。
一身?红衣的媒婆从?长廊扭着?腰身?走过,秦陌只?得眼观鼻异观心收回视线,躲在了假山后。
媒婆并没发现他?,笑吟吟进门道:“吉时快到了,新娘子?好了吗?”
屋内传来了陪嫁小丫鬟的回话?,一时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新娘子?的婚服这么长啊?待会走到正厅,跨火盆的时候可要?注意。”
“这是姑娘专门根据姑爷的喜好,特意裁来的样式。”
“好着?呢。”
媒婆一声?尖着?嗓子?眼的称赞,躲在假山后的男子?,那一副铮铮肋骨内,供放着?她的那处,忽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喉头一股腥甜涌来。
秦陌压抑了多年的思念倾泻而出,才发现,他?积年累月磨练出的理性,在走进邵家山庄那刻,就已彻底化作了渺渺青烟。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嫁给别人。
秦陌捏住了假山的边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媒婆离开后,小丫鬟盯着?新娘的头髻看了许久,似是落了什么东西,哎呀一声?,忙不迭迈出了门。
屋中一时只?剩下了那道红影,仍在镜前梳妆。
如果他?现在过去,是不是就能在拜堂前,把她抢走?
她会愿意跟他?走吗?
秦陌忍不住往前迈了几步,走到了廊前。
只?要?迈过门槛,转过屏风,他?就能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见到那张灼人的芙蓉面。
他?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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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健步如飞,又有些近乡情?怯。
秦陌站在廊下,攥住了拳头,正打算迈入门槛,却在这时,那令他?魂牵梦绕的,甘如清泉的嗓音忽而朝他?响起——
“你怎么来了?”
却是从?身?后而来。
第120章第120章
秦陌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只见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儿,此刻正正站在?他面前,穿着?十分普通的素色襦裙,手上端着?一个琉璃盏,盏上放了几枚精致的糕点。
全然不是新娘的扮样。
“你——”
屋内的俏丽红影听到了人声,从妆台前半抬起了?身子,朝着?门外张望,“殊姐姐,怎么了??”
“没事。”
兰殊歪出脑袋冲着屋内笑?了?下,连忙拽住了?秦陌的手,拉着?他往二?门方向跑去。
她急吼吼地,边跑边斥道:“王爷好好的席面不?去,跑后院来作?甚,你是想毁了?内院所有女眷的名声??”
秦陌低头?看了?眼她熟悉的纤纤玉手,冰肌玉骨的点点温暖,从拽着?他手腕的那处传了?过来。
是活生生的她。
他实话实说道:“我想来找你。”
兰殊蹙起眉稍,回头?瞪了?他一眼,“来找我也不?能去新娘屋里啊。”
“我以为你是新娘。”
“怎么可能?”兰殊停下了?脚步。
他们刚好走到了?二?门边的杨柳下,风簌簌起,吹过了?女儿家额间的鬓发。
四目交汇,秦陌站停身子,望着?她那双迟疑的琉璃眼眸,忽而就笑?了?。
兰殊完全搞不?懂是什么状况,只觉得他笑?的莫名其妙,又莫名其妙地,好看极了?。
这便是距离产生美吗?
她也是许久,许久都没见过他了?。
秦陌笑?完,如实相告道:“递到我军帐里的喜帖,写的是你的名字。”
兰殊又是一句:“怎么可能?”
秦陌见她不?信,直接将?帖子从袖间拿了?出来,与她对峙。
兰殊凝着?那帖子上的姓名,眉皱成川,“这些下人办事也太粗心了?!是崔氏二?姑娘没错,但不?是我,是五房家的二?姑娘,兰绮。”
她一字一句,一本正经地同他澄清解释起来,秦陌似在?听,又似在?一味地盯着?她出神,一直勾着?恍人的笑?痕。
兰殊见他心不?在?焉,似是满目戏谑,二?话不?说将?请帖没收了?去,警告道:“你不?许把这个错误说出去,丢人!绮妹妹听了?也会不?开心的。”
秦陌笑?而不?语,眼睛里荡满了?笑?意。
兰殊见他一身束衣便装,后知后觉想到他刚刚说的军帐收帖,“你从前线特地赶过来的?”
“嗯。”
“那——”
“已经打完了?,赢了?。”
兰殊目露喜色,不?由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就知道你可以!不?枉费我这些年一直给?你们送冬衣和粮食。这三?年,我什么钱都没存下。”
怪不?得他们这些年总是收到额外的粮草和取暖的棉袄,原来是她。
秦陌又笑?了?笑?。
兰殊感觉他今儿个好像特别高?兴,不?过打了?大胜仗,谁不?高?兴呢。
她也高?兴。
高?兴之余,兰殊不?忘问他千里迢迢过来,赶了?多久的路,有没有吃东西。
秦陌望向了?她手上的糕点,看着?像是她的手艺,摇头?道:“没吃。”
旁边刚好有一石桌歇脚处,兰殊拉着?他坐在?桌前,大方邀请他先吃几块糕点,垫垫肚子。
为国家做出如此杰出贡献的人,怎能叫他饥肠辘辘呢。身为受惠的大周百姓,兰殊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时隔多年之后,秦陌回想起这天,都觉得那是雾气缭绕的川蜀,最晴朗的一天。
兰殊的厨艺素来卓绝,但这一天,她做的糕点,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份。
“本来是拿去给?绮妹妹垫肚子的,新娘子一天忙下来,基本都是没时间吃东西的。”兰殊道。
秦陌听她这么经验之谈,不?由想起当初她嫁给?他的那天,他当时根本就没有留心过,她是不?是饿着?肚子。
秦陌心里有些难过,一时间,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兰殊哪是什么墨守成规的,能偷偷给?别人送吃的,自?然也没有饿过自?己。
她并没有同病相怜的意味,只是简单出于对同族姊妹的关怀,这会见他不?吃,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抢了?人的吃食,连忙解释:“厨房还有的,我待会再给?她送就好了?。”
两人又续旧的闲聊了?几句。
兰殊问他会待多久。
秦陌道:“马上就得走了?。”
“喜酒怕是喝不?了?了?,陛下已经连发了?三?道军令遣他回京,再不?给?他面子,满朝文武都要弹劾我居功自?傲了?。”
兰殊啊了?句,才反应过来,他打了?大胜仗,当然要先班师回朝。
可他却先来了?这。
“你的婚礼,我自?然要来的。”
“可这不?是我的婚礼啊。”兰殊笑?着?拱了?拱手,“我替绮妹妹谢谢您?”
“你当然要替她谢我。我为了?进门,可是送了?厚礼。”秦陌倨傲了?声?。
兰殊笑?意益深,又拱了?拱手,简直是鞠躬作?揖。
再抬起头?来,秦陌早已往前迈了?一步,迎面,是他坚实宽厚的胸膛。
只见他伸出双手,朝她身后,环上了?她的后脖颈,微微俯首,将?一枚精致的同心玉,戴在?了?她的胸前。
“这个是送你的。”
兰殊捻起玉面,置于掌心看了?看。
玉心雪白?无暇,由内往外泛着?一点红晕,好似少女脸红的娇靥,好看至极。
四周环绕的玉玦犹如月白?的光晕,通透白?皙。
“这雕的是兔子?”
“嗯。小玩意,据说可以庇护长寿,就给?你捎了?回来,便当是我的手信。”
兰殊弯了?弯眸子,努嘴致谢。
秦陌朝着?她经年不?变的芙蓉面又着?意看了?两眼,柔声?问道:“中秋节,会回长安吗?”
“嗯。这些年姐姐一直责备我为了?赚钱跑太远,我快挨不?住她骂了?,不?止中秋会回去,应该还会在?年底,把生意都挪回长安去。”她瘪起樱唇委屈道,他却又笑?了?。
时辰已经不?早,秦陌得赶在?天黑之前启程。
兰殊将?他送到了?门口,秦陌的两位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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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护卫就在?后院门口等他。
两人在?门前作?别,正好遇到了?赵桓晋迎面而来。
赵桓晋显然有些诧异秦陌的出现,看了?眼他身后的随从,紧接着?问道:“怎么带这么少人来?”
要知道他这颗项上人头?,如今的价值已经高?达二?十座城池,百万黄金了?。
秦陌含蓄道:“不?好大张旗鼓。”
主将?擅自?离军,被当朝宰相抓了?个正着?。赵桓晋轻笑?一声?,瞧了?眼他这千里迢迢赶来看美人的风尘仆仆样,转首将?自?己的亲兵侍卫,分了?一半给?他。
秦陌临走前,回头?看了?兰殊一眼,眼睛似是藏了?千言万语,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中漾着?柔和的笑?意,“长安见。”
兰殊眉眼弯弯:“嗯。”——
兰殊重新回到了?厨房,端出一盘新的糕点,走向了?新娘子的屋门。
自?那日茶楼分别,邵文祁便一个人乘船离开了?长安,再度驶向海外。
不?想半途中,遇到了?从崔府溜逃出来的崔兰绮。
崔兰绮身为崔氏新晋的第一美人,却丝毫不?向往豪门贵胄的生活。
崔氏给?她说了?一门皇族宗室的上好亲事,正要把她当礼物一般送出去,崔兰绮一生想为自?己活一次,便逃了?出来。
邵文祁知情后,不?但没有劝告她,甚至在?崔府搜船时帮她遮掩,还答应她,带她一同去海外,看一看外面的大好山河。
有什么能比身陷困顿,遭遇救赎更容易让少女动心的呢?
崔兰绮如愿嫁给?了?心上人,整个人又欢喜,又惆怅。
兰殊把点心递到了?她唇边,见她捂了?捂小腹,悄声?在?她耳边道:“现在?月份还小,看不?出来。别担心,你现在?很漂亮。”
崔兰绮笑?了?笑?,笑?容间,却夹杂着?一些惨淡的意味。
要不?是那一夜的荒唐,她怀上了?邵家的骨肉,文祁哥哥,原不?会娶她。
邵文祁为了?她的名声?,对家人都说是自?己情难自?已,只有她心里最清楚,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崔兰绮看向了?兰殊。
这样美丽的女子,天下哪个男儿会不?喜欢呢。
如果?那晚她没有趁邵文祁喝醉,冒充了?他口中呢喃的另一个人,他也不?会情难自?已。
崔兰绮紧紧拽住了?兰殊的手,“殊姐姐,我怕”
我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兰殊不?知她心中的九曲回肠,只以为女儿家远嫁,除去欢喜,都会有一份未知的胆怯,宽慰道:“没事的。师兄很好,也会对你很好。”
崔兰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默然片刻,突然问道:“殊姐姐是怎么放下王爷的?”
兰殊顿了?顿。
崔兰绮回忆说起她记得兰殊刚知晓自?己被选中嫁给?秦陌的时候,每天都很开心。
她明明那么喜欢他,后来,却说不?爱就不?爱了?。
崔兰绮并不?知她态度转变的其中,经历了?整整另一世的风波与锥心之痛,只觉得兰殊姐姐,真是世间最豁达的女子。
兰殊笑?喊了?她一句傻丫头?,“才出嫁就在?这询问一个高?门弃妇,你是怕不?遭我恨吗?”
崔兰绮连忙晃了?晃她的手,“我没有这种意思”
兰殊道:“我经历的事情,你永远不?会经历的。”
崔兰绮低低嗯了?声?,眉宇间,仍是隐有一缕忧色暗含其中。
兰殊续道:“即便真到了?那种时候,你也会有自?己的选择,现在?假设这些没用。”
“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全心全意去爱,这样即使不?爱了?,也不?会后悔,也能好聚好散。”
崔兰绮问道:“姐姐和王爷便是如此,才能继续做好朋友的吗?”
兰殊一时没有说话。
恰在?这时,媒婆再度走进了?门,笑?吟吟说吉时到了?,新娘子该盖上盖头?,到前厅拜堂了?。
兰殊衔笑?将?旁边架子上摊开的红盖头?顺手拿下,正打算为兰绮盖上。
那刚刚慌忙跑出去的小丫鬟正好赶了?回来,手上捧着?一个锦匣子,“等一下。”
兰殊的手一顿,小丫鬟将?锦匣子放在?了?梳妆台前,从里面拿出了?一枚精致的金羽簪。
小丫鬟嘻嘻笑?着?,站到了?崔兰绮的身后,“这是邵老夫人昨夜特意交代奴婢去她屋里取的,说是她戴了?数十年的簪子,送给?姑娘做成婚礼。”
崔兰绮微微抬头?,只见那簪子形如一只展翅而飞的朱雀,三?把长羽拖尾,有种别样的异域之美,点缀着?她的凤冠旁侧,衬得她一身火红的嫁衣,美轮美奂。
崔兰绮欢喜得不?行,扭头?看向兰殊,只见殊姐姐凝着?她头?顶的珠钗,神色一凛。
“这是西域一个亡国的图腾。你以后要是看到有人身上有这个,记得立刻绕道。”
那年,杭州崔宅的书房内,秦陌嘱咐的嗓音,犹在?耳侧。
原来,她真的见过这个图腾。就在?香料铺子旁边,第一回见到邵老夫人的时候——
喜堂之上,高?朋满桌,邵老夫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在?正厅之上。
左右端坐的宗族耆老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不?已,新郎官站在?了?堂前,愁眉紧锁,反复搓着?双手,来回踱步不?安。
赵桓晋陪着?兰姈站在?了?喜堂旁侧观礼,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在?等新娘子进场,最先出现在?堂外的,却是兰殊。
兰殊喘着?气,第一眼看向了?高?堂之上,空无一人。
邵文祁眼角一触及她的身影,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她,当兰殊的目光顺势而来,四目交汇,他却不?甚自?在?地侧过了?头?。
兰姈见兰殊神色苍白?,穿过帘帐来到了?她身边,刚想张嘴关切,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血淋淋的护卫,冒死赶了?回来,扑倒在?赵桓晋身边禀告:“大人,王爷在?半山腰处遭到了?埋伏!”
兰殊蓦然瞪大了?双眼,二?话不?说转身,直奔山下而去。
“小师妹!”邵文祁急促喊了?声?,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不?由随在?她身后追了?过去。
崔兰绮正循着?媒婆的指引,来到了?前厅的大门之前,却只听见了?四周一阵纷乱之声?。
她听到有人喊新郎官,下意识掀开了?盖头?,却只看见邵文祁,追着?兰殊冲出了?山庄门外——
邵老夫人最初听闻儿子不?争气,并没有追到那洛川王心尖上的女子,原是十分不?满。
后来发现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叫兰绮的姑娘,一打听,竟和那崔氏二?姑娘出自?同一家族。
崔兰绮与崔兰殊,只有一字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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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老夫人心中,一霎那,生出了?另一计阴谋。
那宛若笔误的新娘姓名,不?过是她请君入瓮的手段而已。
一路上山,张灯结彩,迎亲仪仗,挂的都是邵崔联姻,秦陌下意识以为是兰殊,自?然没有防备。
邵老夫人费尽心思降低了?洛川王的警戒心,只为恨不?能杀秦陌快之。她甚至没有顾及儿子的婚礼,亲自?带人埋伏在?了?山下,誓要为报亡国之恨,送秦陌上西天。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秦陌来这一趟,从来就没想过眼睁睁看着?兰殊,另嫁他人。
兰殊火急火燎到达山腰时,只见密林不?知何时冒出了?无数的先锋精锐,个个身穿铠甲,恍若要来打另一场仗,正匍匐等着?时机,为秦陌冲锋陷阵。
有这等精兵强将?在?手,那些个亡国余孽,如何能是对手?
没挨几下,便束手就擒了?。
只是其间,并没有看见邵老夫人的身影。
兰殊见秦陌好好地站在?了?地上,双手交叠,安然无恙,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身后跟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兰殊转眸,只见邵文祁跑在?了?最前处,刚下台阶,就被一旁的年轻小将?,以刀抵喉。
邵文祁停顿脚步,先看了?一眼兰殊,目光掠过秦陌,眼底的情绪复杂。
秦陌见兰殊迈步朝邵文祁走去,示意小将?退后。
小将?的神色愤怒而倔强,“大帅,就是邵家设的埋伏!这厮不?安好心!”
秦陌仅瞥了?他一眼,小将?只得收刀,咬牙撤向一遍。
兰殊已经走到了?邵文祁的面前,“师兄,那喜帖上的笔误,你知不?知情?”
邵文祁何等圆润的一个人,却在?对上她视线的那瞬间,一时沉默下来。
脑海中,闪现过当年茶楼的画面。
他鼓起了?勇气同她表露心扉,兰殊却说,她想,再等一等。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心里已经了?然,她想等的是什么。
兰殊骨子里是个很炙热的人。
在?喜欢上秦陌的那天起,她所有的爱,都毫无保留地托付了?出去。
即便没有结果?,即便她拿得起放得下,可送出去的东西就是送出去了?,她也收不?回来了?。
他嫉妒秦陌,嫉妒得发疯。
以至那日他明明察觉到了?喜帖的不?对劲,却仍然纵容下人,就这么将?它送了?出去。
邵文祁的不?答,便是答了?。
兰殊的心口一阵发凉。
邵文祁垂首沉默,再抬起眸,忽而,死死瞪向了?兰殊身后,瞳孔蓦然睁大。
不?远处一块高?悬的岩石后,一道黑羽冷箭,朝着?兰殊的身后破空而来。
兰殊只感觉背后袭来一道短促的风,她猝不?及防回头?,一道倾长的人影,猛地扑向了?她。
紧接着?,一声?利器穿膛的闷响,血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秦陌紧皱了?下眉头?,握住了?她的肩膀。
兰殊惊魂甫定地抬头?,却坠落在?他逐渐涣散的深邃视野中。
夕阳沉甸甸地下落。
男人如玉山倾倒,落在?了?她纤细的肩头?上。
胸口,淋漓不?止的鲜血,将?她衣,染得愈发艳烈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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