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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看戏?
看什么戏?
闻溪有些疑惑,动了动唇,想问看什么戏,但脑袋昏沉沉的,巨大的倦意席卷而来,眼皮撑了几息终究是没撑住,缓缓阖起,彻底昏睡过去了。
没一会儿,便见桂嬷嬷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老嬷嬷双腿好好的,哪儿还有先头几日断了腿的惨状?
相比起气定神闲的戚皇后,桂嬷嬷神色要紧张多了。
瞥一眼睡得不省人事的闻溪,她忍不住碎碎道:“娘娘,老奴跟着梵青大师去大慈恩寺便好,您何必亲自涉险?”
“若萧馥当真在大慈恩寺,本宫自是要会一会她。”戚皇后淡声道:“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也难为她了。”
桂嬷嬷啐了一口:“从前她还是个姑娘时,老奴便知晓这是个心肠黑的。当初她从凉州回到上京,不得先帝喜欢被送到大慈恩寺,您还曾三番五次去陪她,可她从不曾念过您的好,简直就是只白眼狼!”
桂嬷嬷骂了两句犹不解恨,想起朱嬷嬷,那股子恨意愈发深了。
她咬牙切齿道:“娘娘,朱嬷嬷当真是云华郡主的人?”
戚皇后沉吟了半晌,道:“朱嬷嬷不是萧馥的人,而是启元太子的人。嬷嬷可还记得,当初朱嬷嬷来戚家之前,阿娘曾提过一嘴,朱嬷嬷的姐姐也曾在宫中任职。”
“怎会不记得?”桂嬷嬷应道:“只老奴记得夫人说在朱嬷嬷入宫前,她那姐姐便已经香消玉殒了?”
戚皇后“嗯”了声:“她那姐姐六岁时便被父母卖给了一户姓周的人家,只不过周家人在生下自个儿的孩子后,又将她卖入了东宫做绣娘。也算她运道好,入了先皇后的眼,后来成了启元太子的乳母。她死时犹惦记着家中的幼妹,先皇后怜悯她,便找到了她那幼妹,将她接入宫来。”
桂嬷嬷道:“朱嬷嬷还有亲人在老家呢,谁能知晓她与启元太子的乳母竟还有这一层关系。只她便是再顾念她长姐,再感激启元太子,也不该背叛您!她在宫里的体面都是您给的,这些年,您待她还不够好吗?”
戚皇后笑道:“嬷嬷莫气,她既是启元太子的人,那自然是恨本宫入骨,与萧馥联手也是意料之事。此事,本宫还欠萧砚一个人情。若不是得他提醒,本宫怎能知晓坤宁宫竟然还藏着萧馥的一枚暗棋。”
除了朱嬷嬷,还有一人也可能是萧馥的棋子。
桂嬷嬷望向正在榻上睡着的姑娘,迟疑道:“娘娘,清溪郡主当真不是那孩子?”
戚皇后闻言便顺着桂嬷嬷的目光,看向闻溪,方才喂她的那碗药里加了迷药,这姑娘十二个时辰内都不会醒来。
“梵青大师已经同本宫交待,这孩子是萧馥安排在本宫身边的,至于她是不是本宫的孩子,梵青大师亦不知晓。”
戚皇后目光缓缓扫过闻溪的眉眼,道:“但本宫知晓,她的确不是那孩子。”
萧砚的话,戚皇后只敢信九分。对闻溪不是那孩子的事,本还有一分存疑的。直到闻溪故意生病,逼着她对容家那姑娘动手,才叫戚皇后看明白了,她果真不是那孩子。
“既然闻溪不是小公主,为何太子殿下不让孙院使重新验血呢?”桂嬷嬷不明白,“如今她成了清溪郡主,他日皇上知晓真相了,非要追究起来,娘娘与太子岂不是都犯下欺君之罪了?”
戚皇后沉下眸光。
萧砚只透露了闻溪是假冒的小公主,却始终不肯说那孩子是谁,俨然是在提防着她一般。
不仅提防她,也提防着皇上。
先前她差桂嬷嬷去取药时,萧砚不曾提及过这颗药要用在何人身上。直到从太庙归来,闻溪起高热那夜,方派人到坤宁宫递话,叫她将药用在容家那姑娘身上。
仿佛早就猜到了闻溪会逼她将容舒送走。
萧砚要她认下闻溪,并大张旗鼓地册封闻溪为清溪郡主。
原以为是为了让闻溪、让朱嬷嬷甚至让萧馥相信她中了计,好做一个引鳖入瓮的局。
但仅仅是如此吗?
若真如此,他更应该说出那孩子是谁,好叫她放下对他的戒备,尽全力与他合作。
他不肯说,还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一旦她认下那孩子,那孩子就会有危险,而这危险来自皇宫。
这也是为何他提防着她,也提防着皇上。
戚皇后垂眸望着手里的玉佛珠子,良久,她抬起眼望着桂嬷嬷,道:“嬷嬷,去大慈恩寺之前,本宫还要去一个地方。”
“娘娘想去何处?”
戚皇后道:“东宫,本宫想去东宫看一眼。”
方才戚皇后说的那些认不认的话本就将桂嬷嬷说得一头雾水,眼下听到戚皇后说要去东宫便更糊涂了,
不由得问道:“娘娘去东宫作甚?”
“本宫要去验证一件事。”戚皇后扯下袖摆,遮住那玉佛手钏,轻声道:“嬷嬷在这盯着,本宫去趟乾清宫。”
大胤官员的年假一放便放一旬半,过了上元节方需要上值。
上元节那日,大慈恩寺的僧侣还要在太庙再做一场大法事。梵青大师作为大胤国寺的住持,自是要在太庙守至上元节的法事结束。
乾清宫里,戚皇后以闻溪中了邪祟为由,同嘉佑帝提出要梵青大师跟她一同去大慈恩寺。
“那孩子从太庙回来后始终不见好,臣妾只能亲自带她到大慈恩寺去邪祟。”戚皇后忧心忡忡道:“梵青大师佛法最是高深,有他陪着,臣妾也能安心些。”
闻溪中邪祟这事,嘉佑帝早几日便听说了,也亲自去看了。
他一贯来不信这些,但戚皇后执意要去,他便也由着她去,“唔”了声,道:“叫孙院使跟着。”
戚皇后却不肯,“皇上的身子惯来是孙院使调养的,他可不能离开宫里。”
嘉佑帝一顿,看了戚皇后一眼,道:“那便让孙院使的孙子陪着。”
戚皇后这才应好,起身告退,差人备马车去了。
挂着羊角宫灯的马车一离开皇宫,嘉佑帝便唤来了贵忠:“你带上一批人跟着皇后,记住要护好皇后的安危。”
戚皇后并不知嘉佑帝派了贵忠跟在她身后,马车一驶出宫门,便命人绕道去了东宫。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东宫正门。
椎云亲自来开门,见外头站着一群身着宫装的女子,忙行礼道:“太子殿下不在东宫,几位嬷嬷若是有事,等太子殿下归来后,小的会代为转达。”
桂嬷嬷道:“吾等几人乃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来给殿下送些宫里的吉果来,顺道来问问竹君,东宫的下人们可有用心伺候殿下。”
椎云虽不曾见过桂嬷嬷,但听她说话的语气,便猜到了她是谁,下意识便往她身后几位稽首躬身的宫婢望了眼。
“桂嬷嬷请进。”椎云恭敬地让开了身子,“竹君姑姑如今在梅林,小的这就差人去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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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嬷嬷的目的哪是见竹君呢,不过是借竹君做幌子罢了,遂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麻烦,我直接过去寻她。”说着就领着身后几名宫婢往梅林去。
椎云应了声“好”,目光在桂嬷嬷身后的一名宫婢顿了顿,抬脚跟去。
行至半路,忽见前头的人顿住了脚步,忙又抬眼望去。
原来是竹君和兰萱她们从梅林回来了。
二人揣着铜手炉,正簇拥着一个披宝蓝色斗篷的小娘子缓步走上回廊。那姑娘抱着一摞梅枝,半张脸被兜帽遮住,只露出嫣红的唇与小巧的下颌。
也不知她身边的兰萱说了甚,小娘子忽然侧头笑了起来,寒风吹开挡住她半张脸的兜帽,将那张春花秋月般明艳的芙蓉面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桂嬷嬷瞥见那双如春潮托月般娇媚的桃花眸,拎着攒盒的手微微一颤,下意识便望向身后那人。
戚皇后怔怔地望着容舒。
她见过这姑娘。
那日在城门,她出城,这姑娘进城,二人隔着白茫茫的风雪打了个照面。
彼时她心头便泛起过一种奇怪的难以言说的感觉。
此时那种感觉再次泛上心头。
她才是那孩子。
太子果然将她藏在了这里。
也对,他既然防着所有人,怎可能会为了引出萧馥便叫她在鸣鹿院冒险?
戚皇后乔装成一名宫婢跟桂嬷嬷进来,本是想着看一眼便走的。
可此时此刻真见到她了,她又不想走了。
眼见着那姑娘马上就要拐入紫宸殿的月洞门,戚皇后拨开立在前头的宫女,提起裙裾就要朝她走去。
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椎云见状,快步上前叫住了她:“皇后娘娘请留步!殿下吩咐小的将一物交与您。”
听这语气,竟像是早就认出了她一般。
戚皇后脚步一缓,回首望着椎云,道:“太子知晓本宫会来?”
“殿下道娘娘慧眼如炬,出宫后定会来东宫一探究竟。便吩咐小的,若您来了,就将这珠子给您。”椎云从袖筒里取出一颗串在红绳子里的玉珠子,道:“这是容姑娘亲手交与殿下的,殿下说容姑娘只想将这玉珠子完璧归赵。”
椎云取出那颗玉珠子之时,戚皇后磨得光滑的指甲蓦地刺入掌心,她却犹若未觉一般,只定定盯着那颗熟悉的玉珠子。
“她可知这颗玉珠子是本宫的手钏里掉落的?”她道。
椎云笑道:“小的不知,殿下如今就在鸣鹿院,娘娘不若到鸣鹿院亲自问殿下?”
萧砚不想她去见那孩子。
戚皇后注视着眼前这满脸笑意的年轻人,冷下声音道:“本宫何须去问太子,这玉珠子的主人就在这,本宫去问她不就成了?怎么?你还要拦本宫不成?”
椎云“噗通”一下跪在雪地里,高举着手里玉珠子,视死如归道:“娘娘恕罪,小的不敢拦娘娘。只娘娘若要过去,还请从小的尸体踏过去!总归太子回来,小的这条命也保不住!”
戚皇后轻笑。
若她今日在东宫闹出人命,只怕一会她连城门都出不去,更遑论去大慈恩寺见萧馥了。
太子一直在提防着她。
戚皇后到了这会也终于想明白,为何萧砚要防着她与皇上。
若叫皇上知晓,他想要求娶的姑娘就是那孩子……
戚皇后心口一紧,转眸看向远处巍峨的殿宇。
少倾,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桂嬷嬷,你亲自将吉果送过去。同竹君道这是御膳房做的,用的还是从前的方子。叫她仔细些,先问清楚容家那姑娘可有甚不能吃的食物。”
桂嬷嬷知晓戚皇后这是怕那姑娘对某些吃食有敏症,从前戚家就有小孩儿吃了花生米起了敏症,差点儿一命呜呼的。
“是,老奴定会交待好。”桂嬷嬷带着两名宫女过去了。
戚皇后立在风雪里,面色渐渐沉下。
他怎么敢求娶她?
怎么敢?
戚皇后眸光瞥向椎云。
察觉到戚皇后冰刀子似的目光,椎云也不惧,始终高抬着手,将那玉珠子举得高高的。
戚皇后上前取过那珠子,冷声道:“今日本宫不曾来过东宫,你可听清楚了?”
椎云额头重重磕在雪地里,道:“小的遵命!”
指尖的玉珠子沾了点雪沫子,冰凉凉的,戚皇后摩挲着那颗珠子,又道:“这颗玉珠子,她当真不愿再要了?”
椎云微微抬起头,笑着道:“是,容姑娘想去大同府。眼下在东宫也不过是在等沈娘子,待得沈娘子到了上京,殿下便会将她们送去大同。容姑娘在大同府买了牧马场,想为大胤养些好马,以解边关将士缺马的困境。”
椎云说到这便顿了顿,“殿下让小的同娘娘说一声,玉珠子的事,容姑娘也是除夕那日方知晓的,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容家的孩子。殿下说,容姑娘与沈娘子母女情深,想来也不愿改变与沈娘子的关系。”
沈娘子?
戚皇后想起方才在马车里看的密折,反应过来椎云口中的“沈娘子”便是承安侯的发妻沈一珍。
只如今沈一珍与容珣已然和离,便连那孩子也从容家脱了族,再不是容家人了。
想起不经意间听说过一桩桩传闻,戚皇后捏着玉珠子的手微微颤抖。
因着那根本不属于她的生辰八字,一出生便被人视作不祥,四岁被逼着离开上京,一走就是九年。
祖母厌她,她心心念念的父亲宠妾灭妻,漠然待她。
偌大一个容家,真正待她好的便只有沈一珍。
她的孩子,究竟是受了多少苦,宁肯背负不孝之名,也要舍弃父姓!
第一百零二章
桂嬷嬷送完吉果回来,见戚皇后面色煞白,心头一慌,忙道:“娘娘这是哪儿不舒服了?可要老奴去请太医过来?”
戚皇后摇头,“嬷嬷糊涂了,本宫如今正在去大慈恩寺的路上。”
既是去大慈恩寺的路上了,怎可请太医?不能叫人知晓她来了东宫,也不能叫人知晓东宫里藏着个小娘子。
难怪这段时日东宫守得跟铁桶似的,递不进来消息也打探不到这里头的情形。
戚皇后环顾一圈,旋即又瞥了眼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椎云。
今儿萧砚若是不让她进来,她多半连东宫的大门都迈不入。萧砚猜到了她会来,这才叫这护卫在正门等着。
如今她不仅与他一起欺君,叫一个西贝货冒名顶替她的女儿,还要同他一起,瞒着那孩子的真实身份。
也就是说,她戚甄如今与萧砚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除非她狠得下心来,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她的亲骨肉,否则,他们现在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但同时,萧砚也将他的弱点暴露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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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要毁了他,只要将容舒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便可。
只她怎可能会那么做?
萧砚毁了,她这位明面上的母亲同样也会坠落深渊。她不能毁了他,也舍不得伤害那孩子。只能竭尽全力助他藏起那孩子,不能叫人泄露那孩子的身份。
当真是好算计!
桂嬷嬷见戚皇后的脸色由白转青,上前搀住戚皇后的手臂,道:“娘娘——”
戚皇后却打断她,缓缓舒了一口气,道:“走罢,我们去大慈恩寺。”
椎云亲自送桂嬷嬷与戚皇后出门,马蹄“嘚嘚”踩碎一地霜白,渐渐远去。
椎云阖起门。
他身后的暗卫是从扬州府一路跟着他到东宫来的,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摸了摸脖子,心有余悸道:“原来那宫婢就是皇后娘娘,小的方才还怕皇后娘娘一个不乐意就叫咱们二人人头落地呢!”
椎云闻言便往他脑门儿敲了一记爆栗,面色阴沉道:“耳朵聋了不成?今儿来东宫送吉果的是何人?”
那暗卫反应过来,用力地拍了下嘴,道:“是坤宁宫的桂嬷嬷,没旁的人了!”
椎云这才露出点笑,吊儿郎当道:“走,去看看少夫人喜不喜欢吃那吉果。”
戚皇后的乳嬷嬷亲自送来吉果,可是将竹君与兰萱结结实实惊了下。
竹君心性稳,神情如常地接下那吉果。兰萱就稳不住脸上的神色了,从前她在宫里都没得资格能同桂嬷嬷说上话呢。
好在桂嬷嬷满心满眼都是姑娘,递过来吉果时,眼珠子就跟粘在姑娘脸上一般。不仅盯着姑娘看,还仔仔细细地问起姑娘可会对甚吃食有过敏症。
这宫里赏赐食物,谁个还问对方有没有过敏症的?
尤其是坤宁宫的赏赐,受赐的内宅主母恨不能对着那些个赏赐磕头谢恩,谁还敢挑剔里头的用料会不会引人发病?
今儿桂嬷嬷的行径,兰萱觉着怪,但又说不出哪儿怪。
思来想去,只能说是皇后娘娘知晓太子对容姑娘的看重,这才想着要提前处好婆媳关系。
容姑娘嫁与太子后,皇后娘娘可不就是容姑娘的婆母了么?
“这是御膳房专门做给坤宁宫的吉果呢,里头的用料与寻常果子不一样,姑娘尝一个。”
兰萱说着就喜滋滋地揭开了一个红酸枝嵌百宝攒盒,上头放着六个莲花状的颜色各异的面果子,淡淡的甜香味儿从盒子里飘出。
容舒想起方才桂嬷嬷望着自个儿的目光,心微微一沉。
然下一刻,一双沉着的漆黑的眸子倏地出现在眼前。
今晨顾长晋离开紫宸殿时曾与她道,只要她想做的是沈舒,那她便可以一辈子都做沈舒,谁都不能逼她做旁的人。
他是猜着了今儿坤宁宫会有人来,这才会在离去时同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的。
不得不说,顾长晋的话叫她原先沉重的心绪一下子又松快明朗起来。
再望那攒盒时,也不觉惆怅了。
“我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么多,”容舒捏起一个紫色的莲花果子,轻咬了一口,笑吟吟道:“剩下的拿去给紫宸殿的人分了罢。”
入口的果子绵软甜糯,带着淡淡的紫薯香气,美味得紧,倒是不负御膳房那响当当的名头。
“那孩子可会喜欢吃吉果?”马车里,戚皇后忍不住问道。
“竹君说小公主十分爱吃面果子,今儿个的吉果是御膳房新做的,定合她口味。老奴问清楚了,小公主也没甚敏症,不挑嘴,性子也好。”
桂嬷嬷絮絮说着。
她可算是明白了为何皇后今日要来这一遭。
那孩子一看便是不一样的,眉眼随了皇后,鼻子口唇随了嘉佑帝。又像他们,又不像他们。
戚皇后弯了下唇角,“她可有问你旁的事?”
桂嬷嬷正说到兴头上,听见戚皇后的话,略顿了下。
她送吉果时,容舒只规规矩矩地同她行礼道谢,眼睛始终垂着,不曾抬起过。如此守礼的姑娘,怎会问东问西?
桂嬷嬷失笑道:“时间仓促,小公主又十分规矩,哪儿来得及问老奴问题?娘娘不急,待得小公主知晓自己的身份了,不定要缠着娘娘问多少话。”
皇后娘娘入主坤宁宫二十多年,养气功夫是一日比一日好,桂嬷嬷已经许久不曾见她这般沉不住气了。
她却不知戚皇后手里正紧紧握着一颗失而复得的玉珠子,也不知椎云同她说的那些话。
戚皇后缓慢地点了下头,将那玉珠子握得更紧了。
戚皇后乘坐的马车才出城门,宫里已经有人将桂嬷嬷去东宫的事传到了乾清宫。
“桂嬷嬷是因何事去的东宫?”嘉佑帝放下奏折,温声问着。
“说是给太子殿下送御膳房做的六色吉果。”汪德海笑道:“大年初九都要吃吉果,皇后娘娘给皇上您也送来了一盒六色吉果,皇上可要尝尝?”
嘉佑帝却轻轻皱起眉头。
皇后忧心清溪,为了治她的病,连梵青大师她都从太庙里请了出来,却没将孙院使一同带去。
他的身体的确是由孙院使调养,但比起如今生着重病的清溪,以皇后的为人,应当会将孙院使带走才对。
“太子如今在何处?”
“殿下一早就出了城,至于去了何处,奴才……没叫人打听。”
汪德海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皇上将勇士营与金吾卫交给了太子,柳元执掌的东厂也听命于太子,显然是极信重太子的。
如此一来,谁还敢打探太子的行踪?
再者,以东宫如今的势力,司礼监便是想盯也未必盯得到什么。可莫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惹来太子的嫌隙。
嘉佑帝垂眸望着昨夜送来的奏折,这些都是昨日东宫送往内廷的急奏,等着他批红。
便是有汪德海与几位秉笔大监在,想要处理好这些奏折,少说也要两日。
两日……
皇后此番去大慈恩寺也需要两日。
嘉佑帝沉思片刻,端起茶盏,慢慢地抿了一口,道:“贵忠可带人出发了?”
汪德海道是,“桂嬷嬷去东宫的事便是贵掌印差人递的消息。”
嘉佑帝放下茶盏,没再问话,拿起奏折与朱笔,又忙了起来。
汪德海出殿给他添茶,到了次间便招来个小太监,问道:“贵掌印那头可还有新的消息递来?”
小太监摇头,道:“掌印大人若是有新的消息,小的早就同干爹您说了。”
汪德海松了口气,“这个时候,没消息就是好事儿!”
小太监不明所以,却也知不该问的事决计不能开口,闭上嘴乖乖跟着自个儿干爹泡茶去了。
戚皇后与桂嬷嬷去了东宫这事儿,顾长晋只比嘉佑帝晚了半个时辰知晓。
常吉好奇道:“戚皇后去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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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甚?主子明明就在鸣鹿院。”
顾长晋没应话,只望了眼不远处的屋子,道:“柳萍可做好准备了?”
常吉“嗯”了声,道:“咱们这些暗卫就数柳萍的易容术最厉害了,若是不凑近看,压根儿瞧不出她不是容姑娘。”
二人说话间,两辆马车已经在停在了鸣鹿院。
朱嬷嬷手里端着一个长颈玉壶,声音冷厉道:“一会里头的人若是敢反抗,你们压住她直接灌酒。”
戚皇后要她不露痕迹地将容舒药倒送走,只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怎会放过?
便是郡主不吩咐她杀了那姑娘,她也会动手的。
不将那姑娘弄死,太子怎会同皇后娘娘反目?
皇后娘娘又怎会往后余生都活在悔恨里?
朱嬷嬷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
鸣鹿院里的护卫早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朱嬷嬷端着酒壶,急匆匆地穿过风雪,“哐当”一声地推开了门。
天色阴沉,屋子里没掌灯,只开了一扇支摘窗。
窗边的贵妃榻上,一位身着胭脂色袄裙的姑娘正坐在那儿赏雪。
听见这头的动静,她诧异地望了过来,背光的脸瞧不清神色,但从她慌忙坐直的肢体动作里,多少能瞧得出她此时的不安。
“你们是何人?”
榻边一个婢女抖着声儿挡在那姑娘前头,故作镇定道。
朱嬷嬷懒得废话,笑了笑便道:“容姑娘,奴婢姓朱,乃坤宁宫凤仪女官。今儿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给您赐酒。”
“赐酒?我们姑娘又没犯错,皇后娘娘凭什么害姑娘?”另一名婢女从一边走出,不卑不亢道:“皇后娘娘素有贤名,定是你们这群刁奴矫传皇后娘娘的旨意。我是丹朱县主的护卫长落烟,县主与容姑娘乃手帕交,你们若敢胡来,我们县主定会告到皇上那儿去。”
朱嬷嬷正愁没个有胆气的人将这事儿捅出去,定定望了落烟片刻,便怒斥道:“大胆!皇后娘娘的懿旨,凭你们也敢过问!”
说着她狠狠一抬手,道:“动手!”
几名身着太监服的人扭身上前,将落烟三人按在了地上。
朱嬷嬷望向榻上的姑娘,又道:“容姑娘,令堂马上便要到上京了,您若是盼着她能平安,便不该违抗皇后的旨意,乖乖喝下这酒!”
榻上的姑娘浑身一震,霍地站起身,道:“你们莫要伤害我娘!那酒,我喝!”
朱嬷嬷这才缓下面色,往身边的宫婢递了个眼神,道:“这酒皇后娘娘只赐给您一人,您只要乖乖喝下,令堂还有您的这些婢女都不会有事。”
话落,朱嬷嬷身边的宫婢便端着酒往“容舒”走去。
朱嬷嬷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待得“容舒”将那杯酒落了肚,方露出一丝笑意。
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藏在老梅林的人借着那扇支摘窗看得清清楚楚。
常吉有些纳罕,里头的人是柳萍,那酒里放的毒药也早就掉了包,主子的气息为何愈来愈冰冷了?
那双惯来沉着冷静的眸子里竟满是杀意,看得常吉好一阵心惊肉跳。
好在这杀意转瞬即逝,没一会儿主子便又恢复如常。
似是笃定那杯酒定能毒死柳萍,那朱嬷嬷在柳萍饮下酒后,便带着人离开了鸣鹿院。
“这老嬷嬷这就走了?还没确定柳萍是生是死呢?”
常吉咋舌,往常他杀人都会回头再补一刀以绝后患,像朱嬷嬷这般不等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离去,也忒不谨慎了。
“那药出自西域,乃是沾唇必死的剧毒之药,只中毒之人至少要痛上半日方会断气,朱嬷嬷等不及。”
顾长晋冷着脸道,朱嬷嬷擅自换了药,回宫复命后定然会没命,这才急着在临死前去见云华郡主一面。
而他恰恰需要朱嬷嬷去大慈恩寺给萧馥递消息。
“带上柳萍,我们现在就去大慈恩寺,皇后也差不多该到那里了。”
第一百零三章
“她当真喝下了?”
大慈恩寺一处偏僻的佛堂里,萧馥坐在木轮椅上,望着跪在前头的朱嬷嬷,轻声问着。
她的眸子遍布血丝,双目微微凸出,一看便知是许多日不曾安眠过。
朱嬷嬷笑道:“喝下了,奴婢不过提了句沈一珍,她便乖乖喝了,听话得紧。”
安嬷嬷冷哼了声,鄙夷道:“不听话又能如何?少主在鸣鹿院安排的人全都被我们药倒了,谁还能救她?不听话便卸了她的下巴灌下去,那可是‘三更天’,沾上一滴便足够要她的命了。”
安嬷嬷与朱嬷嬷对那药的毒性清楚得紧,这药是西域专门进贡给建德帝的毒药,前朝、后宫死在这药上的人不知凡几,死状更是惨不忍睹。
萧馥却仍旧不放心,又问道:“你用的那药,可是梵青大师亲手交与你的?”
朱嬷嬷颔首:“梵青大师将药交与奴婢后,闻姑娘便给自己下了药,熬了几日方叫皇后下定决心送走容舒。”
朱嬷嬷说到这便笑了笑,道:“皇后原是安排梵青大师将容舒送到大慈恩寺来的,也不知晓她听到梵青大师说那姑娘死了时,会有甚表情。”
萧馥缓缓一笑:“多半是要悲天悯人一番,好叫萧衍信她不是个毒妇。可惜我不能进宫,欣赏不到戚甄与萧衍知晓容舒是他二人的孩子时的神情。我早就同她说过,我能杀她第一个孩子,也能杀她第二个孩子。”
眼珠子微微一转,萧馥看向朱嬷嬷,缓声道:“此番你回宫,可准备好了?”
“奴婢准备好了。”朱嬷嬷道:“当初若不是先皇后与启元太子,奴婢这条贱命早就死在勾栏地了,至于奴婢的那些个亲人,这么多年来靠着奴婢也享了不少福,这次若是被奴婢拖累,也不过是还债罢了。”
当初若不是先皇后将她接入宫,她早就被父亲卖入勾栏里,好换一笔银子给阿兄娶媳妇。
她回宫后注定一死,嘉佑帝雷霆一怒,抄家灭族等闲不在话下。
但朱嬷嬷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无儿无女,待她好的人早就死了,让那些扒在她身上吸血的至亲陪她下黄泉,也是一桩快事。
安嬷嬷抛了一颗封了蜡的药丸过去,道:“入宫后吃下这药,会去得痛快些。”
朱嬷嬷明白,这药不仅是怕她回宫后会受酷刑,也是怕她经不住酷刑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她接住那颗药,重重磕了一响头,道:“郡主放心,回宫后奴婢会咬死是戚皇后吩咐奴婢下的毒,不会叫人查到太子与您身上。”
萧馥面上露出一点笑意,道:“去罢。”
朱嬷嬷起身,掀开小佛堂落了半面的帘子,“吱嘎”一声推开门。
隔着帘子,萧馥只看见她蓦然顿住的背影,并未瞧见朱嬷嬷在推门那一刹的震惊与恐惧。
“咚”地一下,朱嬷嬷仿佛一下子失了力气,重重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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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怎会……”她浑身颤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声音卡在喉咙,怎么都吐不出。
年老的宫嬷望着眼前那死而复生的穿着胭脂色袄裙的姑娘,以及站在她身侧的戚皇后与桂嬷嬷,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如堕冰窖。
“贱婢!”
桂嬷嬷上前重重打了她一耳光,指甲在她面上划拉出数道血痕。
这一动静自是惊动到里头的人,安嬷嬷沉下脸,正要上前去一探究竟。
忽然帘子被人掀开,走入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
来人云髻峨峨,面若芙蕖,正是戚甄。
戚甄望着木轮椅上那形容枯槁的妇人,笑着道:“萧馥,别来无恙。”
顿了顿,又和声细语道:“不是要叫本宫知晓本宫亲手杀了那孩子吗?本宫如今已经知晓了。”
话音儿刚坠地,被桂嬷嬷按在地上“啪”“啪”打着耳光的朱嬷嬷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大叫了一声:“有诈,郡主,有诈!”
萧馥早在戚甄掀开帘子走进来的那一刻便猜到了,朱嬷嬷与闻溪的事恐怕早已败露,今日的一切,都不过是戚甄设的一个局。
戚甄早就疑上了朱嬷嬷与闻溪。
萧馥面容枯瘦,一双眼睛嵌在那张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也格外的渗人。
跟在戚甄身后的除了桂嬷嬷,还有乔装成容舒的柳萍。
萧馥一眼便认出眼前这姑娘不是容舒,她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说明朱嬷嬷带去鸣鹿院的酒也不是毒酒。
那颗药要么被掉了包,要么……梵青大师根本没有将药给朱嬷嬷。
“梵青大师这是投靠了你?”萧馥微微一笑,“当年他为了恢复大慈恩寺的地位,选择背叛太子哥哥。如今背叛我,就不怕大慈恩寺彻底断送在他手里?要是叫世人知晓堂堂大慈恩寺住持,竟是一个□□有妇之夫的秃驴,大慈恩寺数百年来的清誉都要葬送!”
戚甄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温声道:“本宫与你,郡主觉得梵青大师会选择投靠谁?”
萧馥了解戚甄,戚甄又何尝不了解萧馥?
轻飘飘一句话,便叫萧馥平静的面容瞬时扭曲。
萧馥此生最恨的便是启元太子对戚甄的执着,即便她嫁了人,没了清白,甚至怀上了旁的男人的孩子,他依旧不肯放下她。
启元太子轻信妖道,便是因着戚甄的一句“覆水难收”,这才信了清平道人的妖言,妄图用童男童女的鲜血设下逆天大阵,回溯时光。
正是因着他这一疯狂之举,彻底寒了人心,方会惹得各地藩王借着清君侧、铲妖道之名围攻上京。
一切都是因着戚甄!
“你不过是仗着一张脸!”萧馥讥讽道:“只你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又有何用?萧衍还不是纳了旁的女子,同旁的女子生儿育女?”
萧馥“呵呵”笑了起来,“戚甄啊戚甄,你为了萧衍,毒杀了太子哥哥,又拿一整个家族的命运去赌,还不是赌输了。如今戚家成了破落户,而你堂堂一国之后,现如今却要靠着砚儿方能稳住你的中宫之位。真可怜!”
戚皇后并未被她这话激怒。
她杀启元太子,的确是为了萧衍,但同时也是为了大胤。
启元太子疯魔了一般炼丹设阵,叫锦衣卫和东厂捉了多少幼儿,造就了多少家庭家破人亡。这样的人,若是称帝,整个大胤都会毁在他手里。
“本宫从不曾赌输。萧启元不是个明君,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但萧衍是。大胤从风雨飘零到如今的国泰民安,全因有一个开明之君。萧衍登基二十多年,始终将社稷将百姓放在心中。你以为太原府的军将与百姓为何要拥护一个体弱多病、毫无根基的藩王?”
也正是因着嘉佑帝这份品质,方叫她动了心,移了情。
若非萧启元相逼,她宁肯与萧衍留在太原府一辈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住口,你给我住口!谁都有资格说太子哥哥,就你没有!”戚甄的话彻底点燃了萧馥的怒火,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俨然是愤怒到了极点,“太子哥哥为何要信妖道?就是为了你!”
曾经那么耀眼骄傲的人,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子,竟落了个人人唾弃的下场。
萧馥怎能不恨?
“你说他是为了我?”戚皇后眸光微转,望着萧馥笑道:“当初他与我山盟海誓,说非我不娶。可先帝一句试探,他便忘了他的承诺,转头便娶了旁的女子,之后更是亲手将我送到萧衍身边。”
先帝忌惮戚家的兵权,不愿萧启元娶她。他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自幼便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怕惹得先帝不喜,便舍了她。
他对戚甄说,待得他登基了,他便会将她接回身边。
后来建德帝病危,萧启元监国,他的确是想将戚甄接回去,只一切都晚了。
那时的她,只想留在太原府,陪着萧衍,做他的王妃。
萧启元一番威逼利诱,戚家便想要铲除掉萧衍。
那会她已经有了身孕,戚衡怕萧启元知晓她有孕后会舍弃她舍弃戚家,便在阿娘忌辰那日,在她的吃食里下了药,生生流掉了她的孩子。
那时候,就连萧衍都以为她是为了回到萧启元身边,方会连亲骨肉都不要了。
“你恨我杀了萧启元,为何不恨他逼我杀萧衍?当年那颗‘三更天’是萧启元交给兄长,要我亲手毒死萧衍的。兄长同我说,那颗药只会让人在睡梦中安然死去。是以,我将那颗药用在了启元太子身上。”
戚甄敛去笑意,冷冷地望着萧馥,道:“你瞧,这就是因果。萧启元想要萧衍用最凄惨的方式死去,从你手里拿走了一颗‘三更天’,最后那颗药却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萧馥,杀死萧启元的那颗药出自你手,你怎不恨你自己?”
“你,还有萧启元,都是疯子。”
萧馥厌恶极了她望着自己的神情。
从前戚甄就爱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仿佛她是一个疯子,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
萧馥唇角勾起一丝怪异的笑,“你说我是疯子,不就是因着我对太子哥哥的心思?现如今你的女儿犯了与我一样的错,怎地,你也要骂她一句疯子不成?”
戚甄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清亮的眸子霎时起了怒火,只这怒火很快便散去。她知道她越是愤怒,萧馥便越是得意。
处心积虑地叫那孩子喜欢上萧砚,与萧砚成亲,就为了激怒她,报复她。
萧馥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戚甄脸上的表情。
“你对萧启元的心思你以为他不知?在他心里,你不过是个心思扭曲的疯子。”戚甄反唇相讥道:“为了一个从不曾在意过你的男子,耗尽一生去给他报仇,萧馥,你真可悲。”
“胡说!”萧馥冷笑,“你知道什么?阿娘在嫁与父王时,已经怀了我。我不是萧家的子孙,这也是为何先帝会反对父王娶阿娘,也不待见我。太子哥哥早就知晓了我不是萧家人!”
父王与阿娘接连死去那年,她不过七岁,彼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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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凉州整顿凉州卫的启元太子将她带回了上京。
建德帝不喜她,将她丢到了大慈恩寺任她自生自灭,是启元太子一句“这是孤的妹妹”,方叫旁人不敢轻视她,欺辱她。
知晓她喜欢作画,便送来了上京最负盛名的丹青大家做她的老师。知晓她身子不好便送来了太医,搜罗天材地宝将她的身子养好。
他纵着她,对她说:“你是孤的妹妹,想如何活便如何活,谁都不能置喙。”
他就像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在她痛失怙恃不为建德帝所容之时,庇护了她,给了她赖以生存下去的土壤。
戚甄倒是不曾想过萧馥竟不是萧家的血脉。
只那又如何,她的那份女儿家心思,萧启元从来弃之如敝履。对她好,也不过是在赎罪。
“萧启元在甘州领兵对抗鞑靼军时,因着贪功冒进,中了鞑靼的圈套。你父王为了救他,这才受了重伤。你父王从来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伤重不治。”戚甄道:“偏生先帝不愿世人知晓萧启元犯下的大错,连你父王对抗鞑靼立下的最后一点功劳都给了萧启元。他对你的好,全是你父王与阿娘用命换来的。”
这桩秘闻,戚甄也是在父亲临死前方知晓。
旁人都道启元太子肖似建德帝,这点的确不曾说错,二人皆是好大喜功之人。也正是因着这份好大喜功的心性,害死了萧馥的父亲信王。
戚甄的话如同巨石,砸得萧馥一阵怔楞。
她望向安嬷嬷。
安嬷嬷却摇了摇头,这些个机密,便是连王妃都不知晓,她又如何得知。
萧馥道:“我不信!父王与太子哥哥已经死了,你想如何胡诌都成,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戚甄望着萧馥,忽然明白与一个疯子是说不成道理的,尤其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疯子。
她从袖口取出一颗遍体乌黑的药,一旁的安嬷嬷瞥见那药登时变了脸色,身形如电,枯瘦的五指直奔戚皇后纤长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破空而来,狠狠扎入安嬷嬷的掌心,将她的右掌钉入佛案两侧的木柱里。
安嬷嬷吃痛,想用另一只手掏出毒针,又是接连两支□□从破开的窗牖疾疾而来,将她的左臂钉入木柱。
没一会儿,门帘外便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安嬷嬷身上沾满了鲜血,满脸怨毒地望着门帘。然而帘子掀开的瞬间,她脸色一僵,不可置信地望着帘外的男人,道了声:“少主!”
来人一身玄色的大氅,头戴墨色玉冠,长身玉立,眉眼冷峻。
不是顾长晋又是何人?
此时此刻,安嬷嬷如何不知,顾长晋这是与戚皇后联手了!
顾长晋恍若未闻,提步入内。
方才还一脸疯色的萧馥自他进屋后,便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疯狂与愤怒好似一瞬间就沉寂了下去。
她定定望着顾长晋,以及跟在顾长晋身后的还有横平、常吉、玄策和消失了许久的林清月。
林清月避开了萧馥的目光,往后退了半步。
安嬷嬷怒吼:“你这贱人!郡主怕你受牵连,特地命我将你送去庄子,你却恩将仇报!”
林清月眼眶顿时冒出了水光,“姑婆婆,我不想的!阿娘在他们手里,我只是想救阿娘!”
比起面目狰狞、愤怒得无可复加的安嬷嬷,萧馥要显得平静多了。
她掀眸望着顾长晋,淡淡问道:“为什么?”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是她呕心沥血栽培出来的未来帝皇。她很清楚,便是他喜欢上了容舒,不想她害容舒,也不会忘记父仇,与戚甄联手。
他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究竟是为何,让他连杀父之仇都忘了,就为了将她赶尽杀绝?
顾长晋不语,侧眸看向戚皇后,温声道:“母后手中的药并不是‘三更天’,真正的‘三更天’在安嬷嬷交给梵青大师时便已经被玄策换下了,如今就在孤手里。”
戚甄虽有些意外,但思及顾长晋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一时又有点恍然。
“孤与郡主有话要说,母后可否先带人避让片刻?”
戚皇后抬眸,与顾长晋对视,少倾,她颔首道:“桂嬷嬷,随本宫到戚家的小佛堂去。”
戚皇后一行人离去后,顾长晋又望向常吉与横平,二人会意,不顾安嬷嬷的疯狂谩骂,将屋里所有人俱都带走,只留下了顾长晋与萧馥。
安嬷嬷的谩骂声渐渐远去,整个小佛堂静得落针可闻。
顾长晋在佛案边上的圈椅坐下,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玉扳指,温声道:“我知郡主有许多话想问,在那之前,郡主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
曾经的东宫侍卫长倪焕,在成为启元太子的侍卫之前,曾是甘州卫的一名百户长,与卫所里的另一名百户长顾钧乃生死之交。
二人约好了要一直留在甘州,捍卫大胤的边关。
只可惜在萧启元来到甘州那一年,他们俱都离开了甘州,自此分道扬镳。
“启元太子在甘州做指挥使时,因着决策失误,致使两万名甘州卫的将士被活埋。好在信王及时领兵前往甘州,救下了启元太子,并亲自上阵同鞑靼军交手。十日后,信王中箭被困,倪焕背着信王拼尽全力杀出重围,只可惜还是晚了,信王伤口恶化,送回军营时已来不及救治。”
萧馥七岁之前都生活在凉州,信王虽不是她生父,但自小视她如己出待她极好。
信王是建德帝同父同母的弟弟,与自小被当做太子培养的建德帝不一样,信王性子豪放不羁,不爱受拘束,最讨厌的便是上朝。
在萧馥印象中,她这父亲在凉州掌管凉州卫时,成日不务正业的,她从不曾见他上阵杀敌过。
戚甄说当初是他领兵去甘州救启元太子,顾长晋也说是他解了甘州之困。旁人口中的信王与萧馥印象中那个对耽于享乐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这些都是倪护卫与你说的?你究竟想说什么?”
“郡主耐心听完我说的故事,便知晓我想说什么了。”顾长晋低沉的声嗓十分平静,他继续道:“浮玉山的猎户顾钧是倪护卫最好的兄弟,信王被困的那一夜,便是顾钧守卫启元太子的营帐,也是他将信王被困的消息禀告给启元太子。只可惜启元太子担心有诈,不肯前去救人,只想尽早离开甘州,回京养伤。底下的将领们不愿冒险,也不敢违抗启元太子的命令,是以那一夜,无人去救信王。”
也正是看清了启元太子与大胤将领贪生怕死的面目,顾钧腿受伤后便没有继续留在卫所,而是选择回去故里,在浮玉山做了一名猎户。
与心灰意冷的顾钧不一样,倪焕救下信王后,得了启元太子的看重,离开凉州时,他将倪焕带回了上京。
于是曾经矢志要驻守边关的两个少年郎俱都离开了甘州,一个成了猎户,一个成了东宫护卫。
顾长晋至今都记得顾钧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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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时,眉眼间的失望与落寞。
那时阿兄问父亲,可是后悔了当初离开卫所?
父亲却道:“不曾悔过,只是遗憾,我与你倪叔期待的那个太平盛世究竟会不会来。”
从军的人心底总是要有些期盼,若不然会熬不过战场上的尸山血海。顾钧期盼的是明君,是心怀家国的良将,是不畏生死的兵丁。
嘉佑帝登基之初,几乎无人相信这个病弱的毫无根基的帝皇能给大胤带来安宁。
顾钧亦然。
阿兄听罢,一举手上的弯弓,笑着道:“怎会不来?日后我同阿爹一样,上战场杀敌去。岁官儿聪颖,可以考状元去。我们兄弟二人一起为朝廷效力,挣一个太平盛世。”
阿兄话音刚落,将将学会说话的小妹便软着声问:“阿兄,那我呢,我做什么?”
阿兄还未及说话,父亲便过来举起小妹,朗声大笑道:“我们媛姐儿就留在在浮玉山陪阿爹阿娘,做大将军与状元郎的妹妹!”
那一日浮玉山的天格外晴朗,顾长晋仿佛又听见了父亲与阿兄、小妹的声音。
从他离开浮玉山,以萧砚的身份活下去开始,他便将昔日关于浮玉山的一切深埋在心底,直到今日,方允许自己想起从前。
“倪护卫忠心耿耿,到了东宫后便得到了重用。在启元太子监国后,更是顺理成章地成了东宫的侍卫长。之后启元太子被毒杀,倪护卫用自己的儿子换下萧砚,带着萧砚投靠久居在浮玉山的顾钧。”顾长晋望着萧馥,“这些想来郡主早就知晓了,若不然郡主也不会寻到浮玉山来。”
萧馥沉默不语。
顾长晋取出那块刻着“砚”字的玉佩,继续道:“郡主寻到倪护卫与萧砚的那一年,正是嘉佑六年。那一年我六岁,萧砚七岁,萧砚将他的玉佩交与了我,让我替他活下去。”
“不可能!”萧馥握紧了木轮椅上扶手,冷着声道:“你幼时摔断过腿,当初就是老太医接的骨,老太医摸过骨,你就是萧砚!老太医不可能会验错!”
“老太医的确不会验错。这也是为何,他在病逝前给了我一颗药。若我没猜错,那药,郡主手里应当也有一颗,用在了闻溪身上。”顾长晋垂眸看着萧馥,轻笑道:“就那么难以相信吗?郡主瞧我与启元太子长得可像?”
萧馥缓缓抬起眼睫,一瞬不错地望着顾长晋的脸。
从前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生得不像启元太子,也不像太子妃。只这世间生得不像父母的孩子大有人在,她从不曾因此起疑。
倪焕说他是萧砚,老太医也说他是萧砚,甚至连萧衍与戚甄都承认他就是萧砚。
然此时此刻,望着顾长晋沉静的冷如寒潭似的眼,她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这孩子与她从来不亲,背着她建立自己的势力,又三番两次忤逆她。如今更是同戚甄联手,想要夺她的命。
他对萧衍与戚甄都没有恨意,反倒是对她充满了敌意。
她至今都记得,她在浮玉山将他带走时,他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的眼神。
“这才是真正的萧砚。”顾长晋从袖筒里取出一张画像,慢慢铺陈在萧馥眼前。
萧馥一把抢过那画像,望着里头那稚嫩的与启元太子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渐渐变了脸色。
顾长晋站起身,捞过桌案上的茶壶,揭开壶盖,从袖口里取出一颗药,丢入壶里。
接着又从桌案上翻起一个茶杯,慢慢斟满。
“郡主要我莫要忘了杀父仇人,还曾逼着我起誓,他日定要为父亲手刃仇人。今日,我该履行我的誓言了。”
萧馥从画像里抬起眼,盯着那茶杯,脸色铁青,她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药了。
三更天,定然是三更天!
画像从手中脱落,她攥紧轮椅上的木轮子,往前推动半寸,可下一瞬,她忽又松开了手。
便是她趁顾长晋不备,闯出这小佛堂又有何用?
这孩子是她亲手教出来,他的手段她难道还不清楚?
整个大慈恩寺都在他掌控之下,她身边的人不管有没有背叛她,都被他控制住了。
她逃不了。
巨大的绝望过后便是视死如归般的平静。
这一局是她输了!
耗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就为了给启元太子报仇,为了将他的儿子送上帝位。
现如今却发觉这些全是虚像!
“呵呵呵!”
“哈哈哈哈!”
萧馥忽然低头笑了起来,她笑得肩膀剧烈颤抖,笑到最后甚至开始痛苦地咳嗽起来。
顾长晋冷眼看着。
一阵摧枯拉朽的咳嗽声之后,萧馥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杯‘三更天’我喝。”她望着顾长晋,一字一句道:“安嬷嬷和张妈妈,你给她们一个痛快。”
顾长晋未置可否。
只缓缓行至窗边,在牖木上“笃笃”叩了三下。
片刻后,常吉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子丢了进来。
那男人眼睛蒙着布,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抖若筛糠,嘴里念念有词,状若疯癫。
常吉十分嫌弃地扯下他眼里的布,踹了他一脚,道:“滚过去!”
谭治睁开眼,看到顾长晋与萧馥,面色先是一怔,旋即又是一喜,还当是他获救了,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朝顾长晋磕头:“少主!”
磕完头又爬向萧馥,双目含泪哽咽道:“郡主!”
“别过来!”萧馥嫌恶道:“离我远一点!”
谭治一愣,手撑着地面,满面胡茬的脸糊满了涕泪,他望着萧馥,迟疑地又唤了一声:“郡主?”
萧馥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抬眸望着顾长晋,道:“让他滚!”
顾长晋继续翻开一个茶杯,斟满。
“两杯‘三更天’,郡主挑一个人陪你罢。谭治、安嬷嬷、张妈妈,你想要谁陪你?”
萧馥抬起眼。
顾长晋端起茶杯,温和笑道:“郡主若是下不了决心——”
“让谭治陪我喝。”萧馥打断他,毫不犹豫道:“你给安嬷嬷与张妈妈一个痛快!”
顾长晋“唔”了声,望向谭治:“郡主挑中了你,喝下这茶,死后你将以夫妻之名与她合葬。谭治,这杯茶你喝是不喝?”
谭治还未及开口,一边的萧馥面色已经怒吼道:“顾长晋,你敢!”
谭治怎配与她同葬?不过一个低贱的商人,他怎配!
谭治望了望萧馥,又望了望顾长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少主,我儿闻溪呢?”
顾长晋慢条斯理道:“清溪郡主身体抱恙,此时正在由皇后娘娘照料。”
闻言,谭治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一寸寸上抬,望着萧馥那布满愤怒与嫌恶的面容,干涸脱皮的唇缓缓扯出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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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愿意陪郡主喝!”
谭治上前抓住一个茶杯,将里头的茶水喝尽,又抓起另外一个茶杯,趁着萧馥发怒的瞬间,将那杯茶水灌入了萧馥嘴里。
“郡主莫怕,不管去哪儿我都陪你!”
茶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顾长晋掀开布帘,往外行去,静静立在门外。
小佛堂里的怒斥声没一会儿便消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凄厉的痛吟声。
中了“三更天”的人,将会疼到连自刎的力气都无,只能在漫长的痛苦里一点一点感受着生命的消逝。
顾长晋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知道很疼。
曾经那姑娘也这样疼过。
所以,好生享受这份疼痛吧,前世她遭过的罪,你们全都要受一遍。
阴云密布的天放晴了片刻,很快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入了夜后,紫宸殿掌起了灯。
容舒躺在榻上看了半个时辰的画本子,待得竹君进来催了,方熄灯睡去。
睡至半夜,也不知为何,忽然就醒了。
她抱着个月儿枕,茫然坐起。
今个她没留灯,整个内殿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
倒是外殿留了盏灯,薄薄的灯光照着棉布帘子,在底下的缝隙处落下一条细长的光影。
容舒偏头望向布帘,见那条本该敞亮的光影暗了一大半,抱着月儿枕的手忍不住一僵。
“顾长晋?”她的声音又轻又软,梦呓一般。
静坐在外殿里的人却听见了,喉结轻一抬,“嗯”了声,道:“是我,莫怕。”
容舒自是不觉怕,只觉得困惑。
他今晨离去时,还道最早也要明日方能回京的,怎地这大半夜的就回来了?
忖了忖,容舒拿过一盏银嵌玉宫灯,缓步走过去,挑开布帘子。
男人同先前一般,静静靠坐在墙下。
容舒挑开帘子之时,他侧头抬眸,沉默着望向她。
良久,他哑着声道:“结束了,容昭昭,都结束了。”
第一百零五章
“结束了,容昭昭,都结束了。”
薄光拉出一层光纱,轻轻罩在男人深邃的眉眼里。往常那双寒潭似的眸子,此时像是落了火星子一般,翻滚着火焰。
叫容舒一时想起了除夕那夜,绽放在雪夜里的焰火。
虽然从不曾开口问,但容舒知晓顾长晋今晨离开东宫是为了萧馥。
他离去时,她曾撩开帘子定定看了他半晌,看出她眸子里的担忧,他还温声安抚她:“我会平安归来。”
这句话,顾长晋常对横平几人说。
从他们立誓效忠他的那一日起,他就知晓,他的命不仅仅是他一人的。
唯有他活,横平他们才能活。是以前程未卜、吉凶难辨之时,他总会说上这么一句话,叫他们安心。
可同样一句话,与她说,又是不一样的。
不仅仅是想叫她安心,更想叫她等他。这句话,安的也是他的心。
她与他之间,实则许多话不必开口。
容舒没问他要去做什么,他也没说他为何要离去。概因她知晓他要去做什么,他也知晓她知晓他要去何处。
“我知道。”她知道他会平安归来,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受再重的伤他都会回来。
顾长晋唇角微提,又道:“若是顺利,我明日一早便能回来。”
容舒轻轻“嗯”了声。
鸣鹿院与大慈恩寺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顾长晋本该继续留在大慈恩寺处理后续的事的,可他实在是想见她。
想同她说许多话,说他这些年如何一日日走到今日的。
如何不敢看回头路,不敢想起那些死去的人,也不敢放纵自己松懈哪怕是一个呼吸的片刻。
他怕自己看了想了放纵了,便会走不下去。
直到她来到松思院。
那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只要落下,他便能做回他自己,做回浮玉山的岁官儿。
画帘轻轻一晃,容舒从内殿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住进东宫的这些日子,他每夜都会给她守夜,但她从不曾踏出过内殿,始终安静地站在这卷棉布帘子内。
今夜,是她头一回跨出这棉布帘子。
容舒放下手里的小宫灯,下巴抵着膝盖,问他:“你是不是有许多话想说?”
关于浮玉山,关于他的至亲。
顾长晋道:“从大慈恩寺策马回来时,的确是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可真回到了这里,忽又觉得那些话都不必说了。”
容舒轻轻颔首。
他若想说,她便听。若不想说,那也没什么。
外殿烧了地龙,但没摆炭盆,与内殿相比,要冷上许多。容舒下榻时就只披了件外袍,这会坐在凉飕飕的金砖地,忍不住缩了缩脚。
她这小动作才刚做完,一件带着雪松气息的大氅忽然从天而降,牢牢罩在她身上。他这衣裳委实是大,容舒被拢在里头,瞧着就像是一株扎在地里没了柄的蘑菇。
顾长晋望了望她,旋即半落下眸光,压了压眸底的笑意,方抬眸,问道:“可还觉得冷?”
容舒摇头,他又问:“方才吓着你了?”
“没。”容舒道:“我知道是你。”
她顿了顿,“萧馥是不是死了?”
“嗯,她为你准备的那颗‘三更天’,我还给她了。”顾长晋道:“陪她一同吃下‘三更天’的,还有谭治。”
容舒猜到萧馥会死,却没想到谭治竟也被顾长晋从扬州送到大慈恩寺,与萧馥共赴黄泉。
“谭治他……也死了?”
“死了。”顾长晋淡漠道:“他们吃下‘三更天’后,我站在门外,直到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方离开。”
萧馥与谭治便是不吃“三更天”,也活不了多久了。若是顾长晋想,在梵青大师说出萧馥的藏身之地时,他便可以杀了她的。
只他想看萧馥前世是如何逼死容舒的,也想叫她尝一尝一个人的信念被摧毁的滋味儿。
让她知晓他的身份,知晓她殚精竭虑谋划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看着她陷入绝望,又因着死后都要与谭治纠缠而发疯。
痛快么?
痛快的。
谭治咽气前的最后一个时辰陷入了许多幻觉里,有一幕便是他在大慈恩山撞见萧馥作画。
萧馥画技卓绝,十三岁那年便以“春山先生”之名名扬大胤画坛。谭治在大慈恩山里无意中的一瞥,便认出了眼前作画的少女便是他尊崇不已的“春山先生”。
也是这一场意外,叫他的人生彻底颠覆。
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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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出现的皆是心中念念不忘之人。
谭治会想起他与萧馥的初遇,顾长晋一点儿也不意外,叫他意外的是,最后一个出现在谭治嘴里的名字不是“郡主”,不是“春山先生”,也不是“闻溪”。
而是“父亲”与“珍娘”。
他说“对不住”,说是他辜负了他们。
“谭治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你外祖与阿娘说的‘对不住’。”
容舒默然。
片刻后,她道:“莫要阿娘知晓他死了,便让阿娘以为他被关在牢狱里。”
到底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兄长般的人,便是再恨他,知晓他死了,阿娘多少会有些伤怀。就像当初她一簪子插入张妈妈的脖颈时,她心中亦是感伤的。
顾长晋应了声“好”,又同她说起了旁的人。
“皇后亲手了结了安嬷嬷与朱嬷嬷。至于闻溪,皇后以她中邪为由,喂她吃了驱邪的药,吃下那药,她大抵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顾长晋顿了顿,道:“这世间需要有一个清溪郡主。”
唯有如此,她方不会有危险,方能作为沈舒去她想去的地方。
容舒至今都不曾见过闻溪,也不想见。
只此时听说闻溪一辈子都醒不来,多少有些唏嘘,但她并不觉同情。
单是她对陈梅做的事,便已是不无辜了。
一啄一饮,皆有因果。
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恶果。
“至于林清月,她自愿服下哑药,留在大慈恩寺照拂张妈妈与闻溪,戚皇后允了,留下了两名婢女,供她差使。”
那两名婢女是作何用的顾长晋不必说容舒都知晓。
她抠了下指尖,道:“张妈妈可还会醒来?”
“孙医正给她看过,道她如今能活着已是奇迹。”言下之意,那便是醒不来了。
容舒垂下眼睫,偌大的外殿一下子静了下来。
顾长晋低眸望她,缓声道:“萧馥与谭治,疼了七个时辰方死去。”
他们二人本就命不久矣,是以吃下“三更天”后,只撑了七个时辰。
寻常人会疼更久,身子越是康健,受的煎熬便越长。
前世,他赶到四时苑时,她眼中已经出现了幻觉,在那之前,她已经疼了许久。
容舒抬起眼睫与他对视。
她知道他嘴里说的是萧馥与谭治,可脑中想的大抵是她,前世死在“三更天”的她。
容舒温婉笑了下,道:“我说过我不曾梦见过前世,那话可不是假话。我当初吃下‘三更天’后,一睁眼便回到了我们成亲的第二日。所以顾长晋,我不疼的。”
说来也是奇怪,她在松思院醒来时,还能感觉到那股子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的。只如今再回想,却是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切,都仿佛成了一场梦。
顾长晋知晓她在撒谎,却还是轻“嗯”了声。
“沈娘子已经到了顺天府,我明儿便派人送你回去鸣鹿院。”
容舒今晨还在问椎云可有阿娘的消息,此时听顾长晋提起,不由得一喜,道:“阿娘他们到了何处?”
“在大兴县,离鸣鹿院不到一日的路程。只不过冬日的路不好走,沈家的商队星夜兼程地赶路,刚到大兴县便有人病倒了。最迟后日,柳元便会亲自将沈娘子送到鸣鹿院。”
听见沈家商队有人病倒,容舒又担忧起了沈一珍来,眉心微微蹙起。
顾长晋一见她这神色,便知她在担忧什么。
“你放心,你娘和路捕头都无事,生病的是一名年迈的掌柜,柳元找来大夫给他看过,吃几剂药,将养几日便能好。”
他停了停,不自觉地转了下手里的玉扳指,继续道:“虽不曾生病,但沈娘子与路捕头舟车劳顿,到了鸣鹿院最好能休息一些时日。再者,如今大同烽火未停,也不该贸然前去。到了二月,我再派人送你们去大同。”
往年穆家军的捷报都是到了三月,方会从前线送来。
今岁有了萧熠设计的□□以及沈一珍捐给大胤军队的那批火器,与鞑靼的这场战役多半能提早结束。
二月出发,三月初她们便能抵达大同了。
到得那会,大同府春雪初融,水草丰茂,牧马场该是一片春色缱绻的好风光了。
简简单单一番话,却是为她做好了所有谋划。
自从桂嬷嬷来了东宫后,容舒对那不可知的未来本是有些踌躇的。眼下听他这般说,原先略有些惶惶的心一下子踏实了。
知晓沈一珍很快便要归来,容舒翌日一早就启程回了鸣鹿院。
竹君与兰萱是东宫的侍女,自是不能跟着她离开。竹君亲自将容舒送到鸣鹿院,回到紫宸殿时已是下晌了。
顾长晋今日一早便入了宫,竹君还以为他会同往常一样,入了夜方回来东宫。
不想她人才刚踩上紫宸殿的回廊,迎面便见顾长晋从殿内推门行出。
“内殿的摆设莫要改动。”他低声吩咐着。
竹君心知这是不许她们乱碰容姑娘留下来的东西,忙应下。
容姑娘来时带的东西不多,离开时自是将所有物什都带走了,留下来的本就是东宫给她准备的东西。
譬如榻边那十数个崭新的月儿枕,绣娘们为她赶工绣出来的还未及穿的衣裳,以及几案上的书册。
容姑娘离去时还让她们将东西收好放起来的,只这会殿下说不许动,那自然是不能动。
这些个东西虽不多,但却是容姑娘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容舒一走,紫宸殿依旧是从前的紫宸殿,但少了一个女主子,许多东西又仿佛不一样了。
惯来大咧咧的兰萱忍不住道了声“怪哉”,“从前容姑娘没来时,也没觉得这紫宸殿多冷清呐。容姑娘一走,忽然就觉着这屋子冷飕飕的。竹君姑姑,你说容姑娘还会再回来罢?”声音里满是不舍呢。
容舒来紫宸殿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竹君倒是不怪兰萱喜欢容舒,就连她自个儿都喜欢极了这么个姑娘。
但容舒会不会回来东宫呢?
竹君原先觉得这答案是显而易见且毋庸置疑的。
可二月一到容舒便要启程去大同,听她的意思,这趟去大同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最重要的是,容舒离开上京去大同,还是太子殿下安排的。
这样一番安排倒是叫竹君看不懂了,原还以为容姑娘便是离开也不会离开多久的。
竹君深谙主子的事情不能去打听,便郑重道:“又忘了?咱们紫宸殿这段时日不曾住过人!”
比起紫宸殿的冷清,今儿鸣鹿院可是热闹极了,盈月、盈雀恨不能在院子里点爆竹庆祝容舒回来呢。
“姑娘一走,柳萍便乔装成姑娘在鸣鹿院住下了。”盈雀寸步不离容舒,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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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发生在鸣鹿院的事。
她与盈月原先还不懂为何要柳萍乔装成姑娘,直到昨儿朱嬷嬷来了,二人方明白这葫芦里卖的是何药了。
“奴婢同盈月、落烟姑娘演得可好了,那朱嬷嬷半点异样都瞧不出!”盈雀得意洋洋道。
“你还说!”盈月戳了一下盈雀的额头,“你昨儿差点儿就要冲上去打那朱嬷嬷了,若不是落烟姑娘扯住你,你就要坏事儿了!”
“这……这不是知晓那朱嬷嬷要害姑娘,我心里恨得慌么!”盈雀摸着额头,又望向容舒,“姑娘,太子殿下可有将那朱嬷嬷捉拿了?那朱嬷嬷说她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皇后娘娘当真要赐死姑娘?”
她这话一落,便是连盈月都忧心忡忡起来。
柳萍昨儿被常吉带走后,便没再回来。虽顾长晋离去前叫她们莫要担心,但盈月、盈雀她们哪儿能真放心?
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就是戚皇后不喜姑娘做太子妃,这才下的毒手。
这想法可把二人吓得够呛。
见她们的脸吓得煞白煞白的,容舒笑了笑便道:“不是皇后娘娘下的令,是那朱嬷嬷擅自矫旨,想将杀我的罪名扣到皇后娘娘身上。”
盈月、盈雀一听便有些纳闷,“为何她要如此做?就不怕皇后娘娘知晓后治她的罪?”
戚皇后的确是治了朱嬷嬷的罪。
容舒垂下眼,对于这位生母,她从不曾见过,要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但那点子好奇也仅仅是好奇罢了,从戚皇后在大慈恩寺将她舍下的那一日开始,她们的母女缘分便断了。
她的母亲是阿娘。
容舒淡淡笑道:“朱嬷嬷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此事已了,你们莫要在阿娘面前提起这事。”
萧馥已死,这世间已经有了一个清溪郡主,戚皇后将闻溪扣在大慈恩寺做清溪郡主,那便是说,她容舒日后只是容舒。
既如此,又何必叫阿娘知晓这些。
主仆三人窝在屋子里说了足足一下晌的话,说完话,容舒便领着人往沈一珍住的东院去,想赶在明儿阿娘回来前将院子拾掇好的。
殊料她人还未走出西厢院,大门处便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容舒脚步一顿,也顾不得地上的雪还未及清扫,立时提起裙裾跑了出去。
定是阿娘回来了!
第一百零六章
“路拾义,我已经平安抵达上京,你快回去!再不回去,你们路家的祖传家业都要败在你手里了!”
容舒还没跑到影壁,远远地便听见沈一珍这么一声呵斥。
她没忍住笑了声,也不着急见阿娘了,缓下步子,悄悄躲到影壁后头,想听听阿娘是因为什么呵斥拾义叔的。
“沈一珍,我都不急,你急甚?你说说,我们老路家有什么家传祖业等着我去继承了?”路拾义中气十足道:“我这都还没见昭昭一面呢!”
沈一珍睇他。
路家乃世代相传的胥吏之家,扬州府里那些个三教九流的人,都会给辞英巷的路家几分脸面。
一个新调来的县令能不能坐得稳他的县令之位,能不能顺顺利利地在任期内有所建树,靠的就是这些世代居住在此的胥吏。
似路家这样的胥吏之家,最是得县令看重。
先前在四方岛的海寇围攻扬州府时,路拾义立了不小的功劳。新任江浙总督、从前的守备都司总督梁霄有意要提拔他,将他纳入麾下的。
偏生这人知晓她要回来上京,竟然抛下一切,非要护送她回上京,怎么赶都赶不走!
路家有望在他手中发扬光大,从胥吏一跃成为官身,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说舍下就舍下了。
怎不叫沈一珍恼火?
“你见完昭昭,我就差人送你回去扬州!”沈一珍可不同他商量,直接一锤定音道:“你用命拼回来这么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可莫要蹉跎了!”
路拾义不甚在意道:“我已经举荐了斓儿去梁总督麾下,他尚年轻,正该是建功立业的年纪,有他在,何愁我老路家的门楣不能更上一层楼?至于我,我就好生跟着沈掌柜您挣银子,快快活活地过完下半辈子便成。”
路斓那孩儿是路拾义的亲侄儿,同路拾义一样,为人豪爽又擅变通,他去梁总督麾下,倒是能挣下个前程。
沈一珍只好歇了话匣子。
路拾义眼尖,隔老远便瞥见容舒露在影壁外的半截鹿皮小靴,朗声笑道:“昭昭藏那儿作甚?”
容舒偷听被人逮了个正着,也不心虚,脸不红心不跳地从影壁走出,笑吟吟唤道:“阿娘!拾义叔!”
沈一珍见着自家闺女,也懒得搭理路拾义的事儿了,快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容舒一眼,见她毫发无伤、全须全尾的,这才放下心来。
她这一路赶来,最怕的便是昭昭受了欺负而她不在身旁。
饶是柳督公一再宽慰她,道有太子在,昭昭不会出事。可不亲眼见到昭昭,她又怎可能会放下心来?
母女二人自上次一别,差不多有小半年不曾见过面了,都揣着一肚子话想说呢。
沈一珍拉起容舒的手,道:“进屋子说话。”
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回头望了望路拾义,招来个婆子,道:“给路捕头准备一间客房,一会叫厨房备些好酒。”
吩咐妥当后,方与容舒快步回了东院。
周嬷嬷知晓二人定要说不少体己话,泡好茶,领着婢女就出屋去了。
沈一珍又仔仔细细看了容舒一眼,笑道:“柳督公说你这些时日都在东宫,叫我不必忧心。眼下看来,倒真是白忧心了。”
“便是我不在东宫,阿娘也不必忧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容舒给沈一珍斟了一杯小龙团,道:“倒是阿娘,眼瞧着又瘦了。这几日您在鸣鹿院好生养养身子,旁的都莫要操心。”
说着就取出那份盖了官府印戳的和离书,细细说了承安侯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