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珍当了二十多年的侯夫人,虽则在那里活得不舒心,但也不曾希望侯府的人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尤其是侯府那几个小辈,委实是可惜了。
但唏嘘归唏嘘,侯府落得此下场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你做得对,承安侯府既然犯错了,便要承担后果,这就是公道。”沈一珍接过容舒递来的茶水,也不急着喝,安抚她道:“你莫要觉得愧疚,也不必管旁人如何说。”
容舒道:“我才没觉得愧疚呢,容家能返回太原府从头开始,已经是圣上开恩了。除了二叔,旁的人可都免去了牢狱之灾。”
容家二老爷容玙乃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名自是比朱氏要重,年关一过,容玙便会被押送回京,在大理寺狱服刑。
沈一珍呷了一口茶,道:“容家没被剥夺军户籍,乃是皇上看在从前老太爷与大老爷的面上开的恩,的确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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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阿娘与容家已是没干系了,等上元节一过,官府开门,我便去改户籍,入沈家籍。”
沈一珍闻言便忖了须臾,放下茶盏,斟酌道:“昭昭,阿娘有些话要与你说。”
当初从谭治嘴里知晓昭昭不是她女儿时,她下意识就想堵住谭治的嘴,不叫昭昭知晓这秘密。
但来上京的这一路,她想了许多。
这是昭昭的身世,她不能瞒,也不该瞒。若是……若是昭昭想要去寻她的亲生父母,她没资格拦着。
“先前在扬州,谭治曾与我说了一个秘密。”沈一珍望着容舒,强压住心里头的酸涩,一字一句道:“你的生母不是我,我当初生下个死胎,是张妈妈将你送进沈家,让你做了我的女儿。”
容舒早就猜到了阿娘赶来上京,便是因着知晓她不是沈家的孩子。
沈一珍又道:“你若是想要去寻你的亲生父母,阿娘会助你。你要记着,不管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你一辈子都是我沈一珍的女儿。”
一席话,叫容舒瞬时红了眼眶。
“我已经有阿娘了,做什么还去寻旁的爹娘?此话阿娘休要再提。”容舒认真道:“我只想当阿娘的女儿,老天爷叫我在那时候来到阿娘身边,定是为了叫我做阿娘的女儿的。”
沈一珍也红了眼眶。
听这孩子说话的语气,多半是已经知晓了自己不是她生的,想到这里,她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疼。
“好,阿娘日后不提了!”
容舒可见不到自家阿娘红眼眶,忙岔开了话题,道:“阿娘与拾义叔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听路拾义的意思,俨然是要抛下扬州的一切,投奔阿娘来了。
当初阿娘与容珣的和离书一落下官印,容舒便已经派人往扬州递消息了,想来拾义叔是知晓了阿娘和离的事,这才破釜沉舟地跟来上京。
“我与他能有何事?”沈一珍睇她,“小孩儿家家的莫要管大人的事儿。”
说着又戳了戳她额头,“方才躲在影壁那儿就是为了瞧阿娘的笑话是不是?”
“昭昭哪敢。”容舒赶忙描补,“就是想着拾义叔若是惹怒了阿娘,昭昭替你说他。”
她觑着沈一珍的脸色,继续道:“拾义叔是当真不做捕快了?”
容舒幼时不懂拾义叔这么多年来的等待,如今倒是懂了。
眼下阿娘恢复了自由身,婚嫁也由她自个儿做主。若是阿娘愿意接受拾义叔,容舒自然是替他们开心,拾义叔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若是阿娘不接受,她也支持阿娘。
婚姻一事,自来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除了自己,谁都不能说嫁一个怎样的人才是对你好。
“他陪我来上京之前,的确是悄悄同上峰递了辞呈。此事我也是前两日方知晓,”沈一珍一说到这事就觉得气恼,“简直是胡来!”
路拾义对沈一珍的心意,连容舒都看得出来,沈一珍又怎可能不知?只她如今就只想好好振兴沈家和照料好昭昭,根本无心情爱。
“拾义叔从来不是莽撞的人,既然拾义叔觉着这样对他最好,阿娘也不必觉得可惜。”容舒在这事上可比沈一珍看得开了,笑道:“顺其自然便好。”
就路拾义那犟脾气,沈一珍还能如何,只能让路拾义留在商队了,如今她也倒也确实需要一个可靠的有勇有谋的人陪她走商。
“也只能如此了。”
她叹了声,想到什么,又端起茶盏,抿了两口,道:“别只顾着说我了,你与允直如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听柳督公说,允直同皇上求了一旨赐婚的圣旨?”
容舒忙接话:“那圣旨没宣呢,不作数的。我同他说了,想到外头看看,这才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沈一珍望着她,这是她的孩子,她心中有事她如何看不出来?
去岁也是年初这会,她悄无声息地就同允直和离了。拿着和离书回来鸣鹿院时,还曾竖着三根削葱似的指,想要起誓说她不喜欢允直了。
“你去岁还要起誓说不喜欢允直呢,好在被我给拦住了。”沈一珍笑着摇头,道:“你想去外头开开眼界,那便去。今非昔比,允直如今的身份,真要嫁他了,还不一定是好事。”
皇帝坐拥一整座后宫,再是冷情寡欲的帝皇都会有嫔妃。如今昭昭容颜正盛,与允直又出生入死过,沈一珍相信顾长晋此时当真是喜欢昭昭的。
只这样的喜欢能持续多久呢?
都说色弛爱衰,待得昭昭容颜老去,顾长晋可还能爱她一如当初?
世间男子的深情大多是经不住时间的考验的。
到得那时,昭昭被困在宫里,便是想和离都不成。
更遑论就皇宫那吃人的地方,昭昭没有家族做她的支撑,在宫里又如何能与那些出身于勋贵豪族的妃嫔相争?
这是她的孩子,她的性子沈一珍还能不知?
她从不爱与人争,尤其是争一个男人的宠爱。若一个女子每日里做的事都只是为了讨好一个男子,那是顶顶可悲的事。
从前允直还只是都察院的一名言官时,昭昭真想嫁他了,沈一珍自会乐观其成。现如今他是东宫太子,是未来的帝皇,沈一珍却踟蹰了。
沈一珍在担忧什么,容舒自是清楚的,温温然道:“我与顾长晋的事,就如同阿娘与拾义叔一样,顺其自然就好。总归若我不愿,他不会逼我。”
话落,她捏起一个话梅放嘴里,边细嚼慢咽,边招呼着沈一珍吃果子,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看得沈一珍直摇头。
容舒今个就宿在东院,她与沈一珍说了一下晌的话,却还是没说够,夜里又说了半宿话方停歇。
入了春,京城里的雪却越下越大了。
这会正值年节,京里的朝臣们不用上朝,倒是能好生睡个安稳觉。
在城门处守门的守卫可就没这个命了,一大早的,两个城门吏边打着哈欠边拢手跺脚,身子在呼啸的风雪里冻得直哆嗦。
几辆马车从官道“嘚嘚”而来,两名守卫掀眸望去,隔着白茫茫的细雪,什么都瞧不清,只瞧见挂在车前的羊角宫灯。
二人昏沉沉的睡意登时一散,赶忙上前放行。
这是戚皇后的出行马车,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耽搁呢。
甫一放行,马车便直往宫里去。
回到坤宁宫,戚皇后也顾不得换衣裳了,招来个心腹宫人便问道:“太子这两日可有进宫?”
那宫人躬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两日太子都在乾清宫陪皇上议政。”
戚皇后颔首,又道:“本宫离宫的这几日,乾清宫那头可有出甚事?汪德海可是一直在乾清宫里伺候?”
“乾清宫这三日一如往常,皇上忙着批奏折。汪公公也一直在御前伺候,奴婢不曾见过他离开过乾清宫。”
戚皇后这才按了按跳了一整夜的右眼,道:“给本宫换衣裳,摆驾去乾清宫。”
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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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帝正在用早膳,听内侍说戚皇后回宫了,正在往乾清宫来,“唔”了声:“去备一副碗筷来。”
戚皇后一入内殿,便听嘉佑帝道:“皇后还未用膳罢,过来陪朕一块儿用早膳。”
戚皇后的确是还未用膳,只她这会没半点食欲,吃了半碗燕窝粥便放下了碗。
嘉佑帝掀眸看她,目光在她眼下的青紫顿了顿。
“清溪那孩子如何了?”
戚皇后长长叹了一声:“梵青大师给她念了三日度厄经,虽有些好转,但始终不见她醒来。她这情况,臣妾也不好带她回宫,只好将她留在大慈恩寺,让朱嬷嬷照看着。待宫里的事处理好了,臣妾再去大慈恩寺陪她。”
嘉佑帝温声道:“莫急,梵青大师医术高明,佛法高深,清溪不会有事。”
戚皇后“嗯”了声,垂下眼,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吃茶不语。
一盏茶吃完,嘉佑帝见她面露疲色,便让汪德海送戚皇后回了坤宁宫。
半个时辰后,贵忠前来觐见。他身上还沾着雪沫子,风尘仆仆的,一看便知是在外刚执行完任务归来。
汪德海知晓贵忠定是有机密事要说,领着一众内侍出殿,还细心地关上了门。
殿内,嘉佑帝放下手里的奏折,平静问道:“瞧清楚了?太子与皇后都去了那小佛堂?”
“是。”贵忠道:“虽隔得远,但奴才看得很清楚。皇后娘娘从那小佛堂出来后,太子便进去了,直到入夜了方出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回来上京。”
“可知小佛堂里住了何人?”
贵忠迟疑道:“奴才查不出来。只看见皇后娘娘出来时,身后押着两名蒙着头的人。”
嘉佑帝神色渐渐凝重。
贵忠是司礼监掌印,他的能力如何嘉佑帝心中有数。查不出小佛堂的事,不是因着他能力不足,而是旁的人手段更高明,遮掩下了发生在小佛堂里的事。
嘉佑帝轻叩了下桌案上的一本奏折,淡淡道:“辽东那头女真各族渐有联合之势,不能叫他们拧成了一股绳来同大胤作对。再过半月,便让太子去趟辽东。”
贵忠面色一凛。
皇上这是要……支开太子?
第一百零七章
上元节一过,官府开门,商户开张,探亲归来的马车将城门那片皑皑白雪踩成了一片污泥。
整个上京城又恢复了人欢马叫的热闹。
十六这日,容舒与沈一珍一大早便去了顺天府,改了她的户籍。
自此往后,她便是沈家人,再不是容家人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顾长晋刚下朝。
嘉佑帝今日难得上朝,百官齐聚金銮殿,他立在嘉佑帝下首,替他执朱笔批奏折。
底下的臣公们都知晓嘉佑帝此举是何意。
皇上龙体抱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年节过后,群臣皆是一派精神奕奕的模样。唯独高坐在龙案的嘉佑帝面色比之从前又更苍白了些,若不是他神态一如既往的从容,众人都要怀疑嘉佑帝是不是又大病了一场。
眼见着皇上的龙体每况愈下,太子登基的日子指不定比他们以为的都要早。
是以下朝后,东宫又接到了不少拜帖。
给顾长晋传话的人正是常吉,萧馥已除,这世间知晓容舒真正身份的除了他便只有戚皇后。
自打从大慈恩寺归来后,戚皇后几乎不曾召见过他。
顾长晋去坤宁宫请安,也仅仅是请安,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离去。对那日发生在大慈恩寺的事,二人心照不宣地不提半个字。
“主子?”
见顾长晋沉着眼,难得的走了片刻神,常吉忍不住出声。
主子说了,不管萧馥死没死,在保护少夫人这事上是一刻都不得放松。给主子传完话,他还得回去鸣鹿院继续保护少夫人还有沈娘子的,可没功夫陪主子在这神游太虚。
顾长晋回过神,嗯了声,表示他知晓了。
“那属下回去了?”常吉试探着道:“主子可有话要属下带给少夫人?”
“不用带话。”他想说的话她都知晓,而她想做的是他亦是知晓。
“你回去鸣鹿院时小心些,莫教人发现了踪迹。”
常吉拧眉,“这是有人在监视主子?还是……监视少夫人?”
顾长晋沉吟片刻,“我在宫里已经好些时日不曾见过贵忠了。”
常吉闻言便正了正脸色,道:“主子放心,小的定会小心行事。”
顾长晋道:“回去罢。”
待得常吉行至门口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又叫住他:“你同她说,大同府如今形势大好,穆将军那里大抵月底便能有捷报。”
常吉离去后,顾长晋抽出一份折子翻开,上头讲的是发生在湖广几地的雪灾。可他只看了两行字,便再也看不进去。
少倾,他合起折子,起身往紫宸殿行去。
内殿里没有人,廊下只有一名看门的内侍。见他来,内侍躬身行礼。
“下去罢。”
顾长晋径直推门入内,寝殿里依旧是她离去时的模样。
榻几里搁着一个簇新的月儿枕,男人坐在榻上,捞过那月儿枕,放手边轻捏了下。
他让常吉递的那句话,便是让她知晓,马上就能送她离开上京,去大同了。
她应当会很开心吧。
顾长晋垂眸望着枕布上那只笑弯了眉眼的扫尾子,提了提唇角:“我猜,你一听常吉说完,定然会开始收拾行囊了。时间一到,便会头都不回地离开上京。”
鸣鹿院。
两名仆妇从药房里抬来了几个木匣子,盈雀纳闷道:“怎地现在就要收拾了?姑娘不是说还没那么快吗?这都还没到二月中旬呢。”先前姑娘明明说过了二月才能知晓何时出发去大同的。
“姑娘说大同那头形势大好,说不得月底便能启程了。”盈月接过仆妇们手里的药匣子,按着容舒列下的清单,将路上会用上的药挑了出来。
盈雀坐在她身侧,跟着她一块捡药,等仆妇们出去,她觑了觑盈月,道:“你说咱们还会回来吗?”
盈月瞪她:“姑娘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怎地?难道姑娘不回来上京,你还要偷偷回来不成?”
“才不是!”盈雀噘嘴,“落烟姑娘说穆家那大将军……”
她正要同盈月倒出从落烟嘴里撬出来的大秘密,廊下忽然传来仆妇们见礼的声音。
是姑娘过来了。
盈雀忙闭上了嘴。
容舒进来后,又递去了一张清单,道:“常吉会护送我们去大同,索性多带些药,有备无患。”常吉身后还有一队金吾卫的人,人数不少,该带的物什可得备足了。
盈雀闭得紧紧的小嘴张了张,常吉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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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咱们还回上京吗?”
容舒闻言,眼都没抬,顾自翻着药匣子里的药,道:“我亦不知,若是觉得在外头的日子过得开心,是我与阿娘想要的,那便不回了。”
盈雀悄悄觑她一眼。
姑娘在哪儿都能过得开心,多半是不回来了。
一月廿九,大同果真传来了捷报,穆融领着数万名精兵将鞑靼军赶出了大胤的边境。
捷报递进去乾清宫时,汪德海笑出了满脸褶子。
嘉佑帝眉眼也露出了笑意,犒赏了送信的传令兵。
汪德海刚送走传令兵,正要趁着嘉佑帝龙心大悦的当口说几句讨巧话,不想玉梯下一道熟悉的人影匆匆行来。
汪德海定睛一看,来人可不就是消失了好些时日的贵忠么?
此番贵忠可是带着不少锦衣卫的人出宫执行嘉佑帝的密令的,汪德海只隐约知晓那道密令与大慈恩寺有关。
汪德海与贵忠都是嘉佑帝的人,感情惯来不错,这会见贵忠满面风霜的,一甩拂尘便迎了上去,笑道:“大同刚传来捷报,皇爷这会心情正好。走,贵掌印,咱家与你一同进殿!”
贵忠却缓了步,望着汪德海轻摇了摇头,神情格外凝重。
汪德海眼皮一跳,慌忙止住步伐。
贵忠转身推开殿门,小心地阖起门,给汪德海递了个眼神便进去了。
汪德海屏息凝气了须臾,握紧了手里的拂尘,对着两名守在殿外的内侍道:“这头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
殿内,嘉佑帝见进殿的人是贵忠,放下手里的捷报,温声道:“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贵忠快步上前,双手将一封密信呈交给嘉佑帝。
嘉佑帝面色如常地揭开信笺。
贵忠始终垂着眼,死死盯着殿里的金砖。
半晌,嘉佑帝捏着那密信的手缓缓垂下,静静坐了许久。
贵忠保持着稽首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等着嘉佑帝发话。
“此事除了太子、皇后还有梵青大师,可还有旁的人知晓?”嘉佑帝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贵忠垂首应道:“无,便是梵青大师,也是偷听云华郡主与其奶嬷嬷谈话方得知此机密。奴才离开大慈恩寺时,梵青大师将自己锁在小佛堂里,一把火烧了。”
嘉佑帝“唔”了声:“他可有遗愿?”
“梵青大师自知罪无可赦,只恳请皇上保留大慈恩寺的地位,以及,放过他那已经被大慈恩寺除名的孽徒玄策。他道玄策虽为太子效力,但那桩事他并不知晓。”
“朕允了。令梵青大师的师弟梵赤继任大慈恩寺的住持,日后大慈恩寺依旧是大胤的第一国寺。”
贵忠应“是”,忽又想起一人,道:“坤宁宫的桂嬷嬷乃皇后娘娘的奶嬷嬷,当日也是她悄悄去了东宫送吉果,想来……也知晓。”
他这话一落,殿内再次陷入静寂。
贵忠始终低垂着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上方传来嘉佑帝淡淡的平静的声音:“贵忠,你上前来。朕要你去办一件事,这事你须得办妥了,方能回来。”
阴云密布,雪大如斗。
汉白玉阶梯落满了雪,廊下一排宫灯撒下昏黄的光。
汪德海竖着耳朵站在门外,一动不敢动,内殿里嘉佑帝与贵忠说了甚他是一概不知。
只当他瞥见贵忠出来时那张如牛负重般的脸以及布满汗渍的背,便知今日贵忠禀告的事定然非同寻常。
越是这样的事越不能打听。
门开的瞬间,内殿里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汪德海同贵忠交换了个眼神便快步入了内殿,瞥见嘉佑帝捂唇的明黄帕子渗出血色,呼吸一紧,立马从书案掏出一瓶药。
“皇爷快用药!”
嘉佑帝雪白的唇沾着暗红色的血丝,他却不慌不忙地接过药,慢抬眼,望向汪德海,道:“今日贵忠不曾来过乾清宫。”
汪德海忙应:“是,皇爷放心,方才就只有老奴在外头守着。”
嘉佑帝颔首,将手里染血的帕子与先前贵忠呈上来的密信一同丢入炭盆里。
他望着被烧作灰烬的密信,缓缓闭上了眼。
穆家军大捷的消息很快便在上京传得人尽皆知了。
容舒昨个夜里就已经收到了穆老夫人派人送来的口信,今儿特地去护国将军府给老夫人道喜顺道辞行。
大冷的天,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在雪地里练拳,听她说要启程去大同,不由得道:“穆融与霓旌四月便会回京,怎地不多等两月,同他们一起回大同?”
容舒给穆老夫人斟了杯热茶,乖巧道:“沈家在大同和肃州买下的牧马场正等着我过去挑选马苗呢,我早些去也能早些选好,到得明年,那些马苗兴许就能派上用场了。”
明年春天发生在大同的那场马瘟始终压在容舒心头,这事儿若是阻止不了,她今岁挑好的那些成年马正好能一解明年大同缺马的燃眉之急。
“再者,听说那边到了三月,风光正好,也当做是早些去赏赏景了。”
小姑娘声音柔软温婉,眉眼间的神态却坚定得很。
穆老夫人便也不劝,只提了几个人名,又扯下一块儿腰牌放在容舒手里,道:“你在大同若是遇到甚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便拿着这块腰牌去寻他们。”
容舒知晓这是穆老夫人对她的爱护之意,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第二日一早,十数辆马车从鸣鹿院出发,在一片“轰隆隆”的马蹄声中往大同去。
出顺天府之时,阴沉沉的天彻底暗下,常吉提前去驿站打点妥当了,众人趁着夜色在驿站落脚。
容舒刚下马车,常吉便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姑娘,小的先领您进去,殿下在里头侯着呢。”
容舒微微一怔,很快便颔首“嗯”了声,又回头对落烟、盈月几人道:“你们先去驿舍等我。”
说着便提起一盏绸布灯,随常吉往驿站角落的一处客舍行去。
知晓顾长晋在这里,她倒是不觉惊讶。
他这段时日太忙了。
她都没能寻着机会同他辞行,但她知晓他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这处驿站是顺天府辖下最后一个驿站,是同她辞行的最便宜的地儿了。
夜风将她的兜帽吹得“呼呼”作响,到了那处客舍,常吉住脚推门,躬身道:“太子殿下就在里间。”
容舒提脚入内,身后的门才刚合起,屋里的烛灯便亮了,顾长晋手执铜灯,挑开布帘朝她望了过来。
“过来。”他说着将灯往前倾下了,照亮她脚下的路,“仔细脚下。”
这屋子的确不够敞亮,但容舒手里还提着灯的,他便是不出来,她也看得清路。
二人进了里间,顾长晋将烛灯放在桌案,给她端来一盏蜜水。
“你明儿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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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赶路,这会不吃茶,给你备的是蜜水,里头加了安眠的草药,能叫你夜里睡得好些。”
她有认床认屋的坏毛病,今个睡在这客舍,早就做好了睁眼到天亮的准备了。
不想他倒是连她这小毛病都考虑周全了。
蜜水上头还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容舒放下绸布灯,安静地接过那盏蜜水,慢慢啜饮。
顾长晋挨着桌案,垂眸看她,待她一盏蜜水吃完,方问道:“怎地不与你娘一同出发?”
“沈家在大名府的生意出了点岔子,阿娘同拾义叔要先绕道那里几日,索性就叫我先去大同,将牧马场的事儿给定了,他们处理好大名府的事儿便会赶来。”
事出突然,沈一珍一接到消息便领着商队的人火急火燎地往大名府去了。
容舒这头有常吉和金吾卫的人护送,他们倒是不担心的。
顾长晋“嗯”了声:“我明儿派人去趟大名府。”
这是要派人助沈一珍他们处理大名府的乱子了。
容舒张了张唇,踟蹰片刻,终究是道了声谢,总归她欠顾长晋的人情不差这一桩了。
屋子很快又安静了下去。
容舒等了半晌,不见他说话,下意识便抬了抬眼,目光撞入他沉静的眸子里,很快又垂下眼睫。
其实她知晓他想说什么。
他大概也知晓她不能给他答复,是以说与不说,好像都不重要了。
正想着,对面的男人蓦地开了口。
“我三岁那年就能拉弓了,不到五岁便能同阿爹到山里射些小猎物。离开浮玉山后,骑射武艺更是从来不曾落下过。”顾长晋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容昭昭,我也可以教你射箭、教你骑马、教你做许多你想做的事。”
容舒怔怔地抬起眼,不知为何,她从他这话里竟然听出了点儿醋意。
只是……他这醋意因何而来?
她这样一副不开窍的模样看得顾长晋即无奈又好笑。
罢了,等她到了大同,知晓了穆融的心意,大抵就明白今儿他说的这些话是何意了。
“我过两日就要启程去辽东,你若是有事要寻我,叫常吉给我送信。”顾长晋提起她的绸布灯,温声道:“回去罢,方才那蜜水该叫你起困意了。”
容舒的确是有些困乏了,“嗯”了声,接过绸布灯,转身朝客舍的门行去。
正要抬手开门,身后那男人忽然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顾长晋沉了沉嗓子,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容昭昭,我等你三年。你也等等我,可好?”
第一百零八章
容舒手里的绸布灯轻轻打了个转,昏黄的光影如水波般流转。
她回首看了顾长晋一眼,男人的眉眼深邃而锋利,但望着她的目光却不逼人。少了一层凛冽,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涌动的是淡淡的柔情。
曾经在松思院,幔帐落下时,顾允直也喜欢这样看她。
前世她等了他三年,这一世他还她三年。
而他要她等他,是为了日后,他光明正大地迎娶她。
这个男人让她动心的那些东西从来不曾消失过。
知晓前世他为她做过的,以及他们错过的,她怎能不动心?
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说,他们已能明了对方的心意。
她知道他对她的深情,他也知道她对他的死灰复燃般的喜欢。
但就像先前她对盈雀说的那样,若是三年后,她过惯了外头那海阔天空般的日子,她大抵不会选择回来,去做一个人的妻子,叫后宅那一堵堵红墙将她的天地彻底困住。
其实他早就明白现如今的她根本给不了他答复,因她还不曾真真正正地去过她想过的日子。
那些肆意的、不受拘束的日子。
容舒有时想,若她幼时不曾离开过上京,像许多大家闺秀一般日复一日地困在后宅的两道门内。
又或许没有前世在梧桐巷的那三年。
兴许她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做他顾长晋的妻,与他举案齐眉地过完这一世。
“我不能应,”她道,“现在的我根本不知晓三年后的我会作何想。”
她曾经动摇过,除夕那夜,在紫宸殿里,曾想过应下他的三年之约。
只是在话出口的刹那,理智压下心头汹涌而出的冲动。
那时顾长晋还道不许她退。
她也的确没退,她没说不,也没像从前那样推开他,叫他忘了前世,忘了他们之间的牵绊。
只说她现在不能应。
其实顾长晋也猜到了她会如何回应他。
她不骗他,也忠于她的内心,这句“不能应”便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顾长晋笑了,应道:“好。”
他松开她的手腕,又道:“我会给你去信,时机成熟了也会去大同看你。三年后若你依旧不想应,那我便再等三年。倦鸟也会有归巢的一日,若是哪日你累了乏了想要一个归属了,我始终在那。”
就像从前她留一盏灯等他一般,他也愿意等她。三年不够那就再三年,直到她愿意。
“只是容舒,你可以不应我,但你不可以应旁人,也不可以喜欢旁人。”
“我会嫉妒,嫉妒到发疯。所以,你只能应我,只能喜欢我。”
容舒抬眼看他。
他这人受再重的伤、遇见再难过再痛苦的事都能死死忍下,跟没事人似的。在她面前也从不曾说过这样霸道的话,这样的话不该是一贯来克制且冷静的他说出来的。
眼前的顾长晋与印象中的他好似有些不一样,但又好似这才是他。
她望着他的目光直白澄澈,黑白分明的眼干净得叫人心醉。
顾长晋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声道:“别这样看我,你这样看我,我今日便不能放你去大同。”
掌心划过一阵酥麻,是这姑娘垂了眼。
顾长晋压下心头翅羽擦过般的悸动,忍了忍,垂下手道:“快去歇罢。”
容舒没再抬眼看他,轻轻“嗯”了声,提灯离去。
临近二月的天,雪依旧没个停歇,扯絮般洋洋洒洒,在夜里纵情热闹。
可四周分明又是寂静的。
她一步一步地走,寂寂凉夜,大雪苍苍莽莽,鹿皮小靴轻踩入雪里的“嘎吱”声,一声又一声,落在他心头。
男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这样冷的夜,生生叫容舒的后背起了一阵麻热,连握住木柄的指都仿佛摩挲出了细汗。
她不能回头看。
黑夜总会麻痹人的理智,她该回去屋舍,好生睡一觉。待得天明了,那些摇摆不定的心思便又能掐灭了。
小娘子那件湖蓝色的斗篷消失在回廊的转角处。
漆黑的夜,霜白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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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仿佛又恢复了冷淡的毫无生机的黑白色调。
顾长晋并未回屋,在夜色里站了片刻,旋即望向回廊的另一角,淡淡道:“母后既然来了,不若一同吃杯茶?”
戚皇后从廊檐底下的阴影处缓缓走出,她披着墨色的斗篷,定定望着顾长晋。
方才那一幕她看得清楚。
这位未来的一国之君望着容舒的目光,不是兄长望着妹妹的目光,而是男人望着女人的目光。
戚皇后进屋,面色冷沉道:“你不能害她,将她送走后,便莫要再招惹她了!”
顾长晋提起茶壶,一瞬不错地注视着杯盏里渐渐加满的茶汤,浓密的眼睫覆下一层阴翳。
“母后放心,我将她送去大同便是为了让她远离上京的纷争。”
戚皇后紧紧盯着他的眼,琢磨着他话中的真假。
见他目光坦荡,面色亦是十分严肃,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记着你今日说的话。”戚皇后厉声道:“若是叫旁人知晓未来的储君与他的族妹曾缔结过婚姻,不仅你的储君之位会不保,她的性命也会危在旦夕。”
没有任何一个皇室能容忍这样的丑闻,一个承载天命的皇帝更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试问一个与族妹乱伦的皇帝如何得百姓爱戴,得臣子敬重?
这样的丑闻若叫世人知晓了,带来的冲击可不亚于他那轻信妖道、妄图逆天改命的生父。
戚皇后从大慈恩寺归来后便没再派人去打听容舒的消息,先前皇上给了太子一道赐婚圣旨后,还叫她将那孩子召进宫里说说话的。
戚皇后如何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嘉佑帝瞧出了端倪,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如今这世上只有她、桂嬷嬷和太子知晓她的身世,只要太子不胡来,那孩子就不会有事。
“同皇上讨的那道赐婚圣旨,你要藏好,永世不得用!”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顾长晋道:“母后此番出宫可是要前往大慈恩寺?”
算算时日,戚皇后也该前往大慈恩寺看闻溪了。
戚皇后颔首,问他:“明日一早本宫便会启程去大慈恩寺,我且问你,闻溪可知晓那孩子的身世?”
“应当不知。萧馥对谭治与闻溪并非完全信任,将闻溪养在身边不过是怕谭治日后会有贰心,想借此控制谭治,是以不可能会将这些机密事告诉他们父女二人。”
戚皇后不语,虽顾长晋语气十分笃定,但她依旧不敢赌。
“闻溪的事,本宫已有决断。”她慢抬眼,望着顾长晋,“你该离去了,辽东之行迫在眉睫,此处驿站你本不该出现。”
顾长晋对戚皇后这道“逐客令”早就有预料。
驿站里有他的人守着,见完那姑娘,为免节外生枝,他本就准备离去。
于是顺水推舟地应下了戚皇后的“逐客令”,借着夜色离开驿站。
戚皇后就在那处偏僻的客舍歇下,桂嬷嬷进来伺候,见她愁眉紧锁的,宽慰道:“娘娘早点歇罢,小公主已经离开了上京,也见不着皇上了,您担心的事儿不会发生。”
“嬷嬷,不能再唤她小公主了。”戚皇后轻声说着,用掌根按了按跳了多日的右眼,道:“本宫心里依旧不安着,当初我就不该那般狠心。”
桂嬷嬷叹息:“娘娘那时若是有得选又怎会选择换走她?娘娘不必自责,您瞧小公……沈姑娘生得多好啊,性子也好,就同您年轻时一样,见过她的人都喜欢着呐。”
戚皇后想起朦胧灯色里,小姑娘罩在湖蓝色斗篷里的那张沉鱼落雁般的脸,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她不敢叫嘉佑帝瞧出端倪,也不敢贸贸然出现在容舒面前。只能苦苦忍着,那孩子去护国将军府时,她差点儿便要借着探望穆老夫人的借口出宫去看她了。
所幸她忍住了。
“丹朱与她交好,穆老夫人又格外喜欢她。你说她去大同,可有可能是因着旁的人?”
桂嬷嬷迟疑道:“娘娘说的是穆将军?”
戚皇后点头,桃花眼微微一亮,道:“穆家那小子皇上一贯来看重,若是那孩子嫁到穆家去……”
她看向桂嬷嬷,“太子手里的那道赐婚圣旨,本宫要想办法毁了!”
这客舍里发生的一切,容舒自是不知。
翌日一大早,沈家那十数辆马车驶入官道,马蹄不停地朝西去。
容舒一行人离开不久,一辆挂着羊角宫灯也离开了驿站,往大慈恩寺去。
一个时辰后,马车才将将抵达大慈恩山山脚,一队身着银甲、头戴凤翅盔的禁卫军拦住了戚皇后的马车,道:“皇后娘娘,皇上在乾清宫咳血昏迷,汪大监请您赶紧回宫。”
戚皇后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快开路,立即回宫!”
那禁卫军统领赶忙差人开路,待得戚皇后的马车驶远了,方低声吩咐身旁的禁卫军:“盯紧大慈恩寺,皇上有令,梵青大师自焚之事,不能泄露半分。”
嘉佑帝昏迷了半日的事,乾清宫里的人守口如瓶,若不是汪德海派人知会戚甄,就是连戚甄都要被蒙在鼓里。
接下来几日,戚甄一日都不敢离宫。
到了二月初三,上京那阴沉了许多日的天终于放晴。
也就在这一日,顾长晋领着一万精兵赶往了辽东。
嘉佑帝未去送行,而是在乾清宫坐了许久。
他龙体抱恙,这几日连早朝都免了。
戚皇后端着汤药进来,见他难得发怔,心口一紧,道:“皇上,该用药了。”
嘉佑帝缓缓抬眼。
她那双眼藏不住心事,她在担心,也在害怕,怕他会死。
他昏迷半日之事着实是吓到了她。
一时有些亏欠,那日不过是为了诓她回宫,这才叫汪德海说他昏迷了。
嘉佑帝接过汤药,一声不吭地饮尽。
戚皇后拿手帕给他按了按唇角的药渍,嘉佑帝却蓦地握住她的手,放唇边轻吻了下,道:“戚甄呐,你莫要生我的气。”
戚皇后愣了下。
从前在太原,每回他惹了她生气,便会用这样服软的语气同她说这话。
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她想如何生气便如何生气。只他当了皇帝后,她再不是从前的七皇子妃了。
也许久许久不曾听他这样哄她。
戚皇后以为他是因着他昏迷,因着她这几日的惶惶不安,因着她不辞劳苦、夙兴夜寐地照料他,方才说这样的话。
“皇上快些好,臣妾就不气了。”
嘉佑帝笑了笑,道“好”。
上京的天放了晴,西北的天却依旧是大雪压城。
越往西走,天便越冷。
容舒的马车里一直放着两个炭盆,走了几日,忍不住又添了一个炭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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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晋出发前往辽东的消息传来时,她已经离开驿站十日,抵达龙阴山了。
龙阴山是道天堑,山脉连绵,峡谷雄浑,山顶积满了皑皑白雪。
“主子道姑娘若是想在山里住两日,可入住山脚的农舍。”常吉道:“若是不想,咱们再往前走半日便能出龙阴山,直接在官道上的驿馆下榻。”
这一路的每一处落脚处顾长晋都安排得极妥当,怕她带来的衣物不够保暖,内里绣着毛衬的狐裘都已经送来两件了。
容舒掀开车帘望了眼天色,道:“不必停,雪越下越大,在这耽搁两日,怕是会出不了山。”
常吉也是这般想的,主子怕少夫人累,这才安排了这么一处农舍。
只这两日变天,风饕雪虐的,还是莫要耽误为好。
此时正是晌午,天光却暗极了,山里的风雪极大,虽勉强能视物,但众人不得不放慢速度。
车子穿过一处山径,刚拐入一道狭长窄小的山道时,异变骤起,行在前头的几匹骏马猛一撅蹄,发出一阵凄厉的嘶鸣声。
容舒正拿着根银长匙拨弄着博山炉的香灰,听见前头那撕心裂肺般的声响,还未及反应是出了何事,忽地“轰隆”一声,一阵天旋地转,整辆马车被山上汹涌滚落的雪潮冲落山道。
容舒狠狠撞向车壁,后脑登时一阵剧痛,旋即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第一百零九章
辽东总兵靳尚江与已故的大都督、戚皇后之父戚嶂乃故旧至交,与戚家以及当初的二皇子萧誉可谓是过从甚密。
容玙就在他麾下,当初戚家欲谋反,靳尚江不可能不知。
但嘉佑帝并未继续查下去,只下令将容玙押送回京,待靳尚江依旧是一如既往地看重。
顾长晋明白这是因着辽东不能乱。
大胤强敌环伺,辽东与女真各部接壤,这些年来渐有联合之势,战力亦是一年比一年强悍。靳尚江在辽东经营良久,驻守在辽东各个卫所的指挥使皆是他的心腹。
一旦动了靳尚江,整个辽东都要起乱。
是以嘉佑帝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惩处了容玙。
将容玙押到上京服刑,对靳尚江是震慑,也是恩典。
嘉佑帝此番将顾长晋派去辽东,还有一层用意在,便是让他慢慢收服辽东的将领,好叫靳尚江做他日后的磨刀石。
是以辽东一行,顾长晋必须来。
辽东距离上京两千余里,顾长晋轻装上阵,带着百来名精兵快马加鞭地往辽东疾驰,沿途明察暗访,不过四日便到了辽东都司附近。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椎云与横平。
一行人在一处偏院的客栈落脚,那客栈的生意惯来冷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住店,可把老掌柜乐开了花,鞍前马后地殷勤伺候着。
这些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但老掌柜开了数十年客栈,阅人无数,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便认出来人的身份非比寻常。
尤其是为首的那位年轻郎君,气度不凡却又不盛气凌人,一看便知是京里来的贵人。
这一群人里就数椎云最擅长与人唠嗑套话。
老掌柜是个自来熟也是个直肠子,几杯黄汤下肚,便将辽东的风土人情以及近几年的大事小事都说了个遍。
知晓椎云是从京师来的,打了个酒嗝,便神神秘秘道:“半月前犬子去京师卖货,离开时还特地去大慈恩寺给小老儿求了个平安符,殊料在下山时却撞见了一件怪事。”
大慈恩寺里的怪事年年都有,不外乎是佛祖显灵、祖宗显灵之类的奇闻。
椎云早就见怪不怪了,也没多好奇。
只他看得出来这老掌柜想说得紧,索性接下他的话茬,笑问:“哦?是何怪事?掌柜的快说,莫吊在下的胃口!”
老掌柜一捋花白的胡子,道:“犬子下山之时已是入夜,寺里忽然冒出一处火光,那火光耀眼得很,犬子以为是寺里走水,赶忙从山下赶回大慈恩寺,想同寺里的人一同救火的。不想到了那里,那火光骤然消失不说,问起寺里的知客僧,竟都说没见着甚火光,也没有哪处殿宇走水。可犬子分明是见着了熊熊烈火冲天而上,怎地半个时辰的功夫,竟然消失不见?您说怪哉不?”
老掌柜酒意上头,说到兴头处还要再说,忽然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乍然响起。
“令郎是哪一日前往大慈恩寺的?”
老掌柜顺着声音望去,对上一双寒潭似的眼,心神一凛,顿了顿便恭敬回道:“上月廿三,约莫半月前的事了。”
一月廿三?
顾长晋沉下声,接着问:“令郎当真是瞧见了火光?”
“当真!犬子旁的不行,但眼神绝对锐利。”老掌柜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听到这里,便是连椎云与横平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儿。大慈恩寺乃国寺,若当真起火了,东宫里的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只可能是消息被人封锁住了。
可这上京里还有谁有这等手段,竟叫东宫的人连一鳞半爪的消息都收不到?
椎云与横平对视一眼,俱都变了脸色。
他们看向顾长晋,“主子?”
他们猜到的,顾长晋如何猜不到。
好半晌,他都没应话。只盯着桌案上头的白蜡烛,心仿佛被一只大掌紧紧攥住,闷沉得叫他喘不过气来。
耳边又响起了淅沥沥的秋雨声。
顾长晋闭了闭眼,强逼着自己冷静。
兴许是那老掌柜的儿子看错了,那一日的大慈恩寺没有火光。也兴许是这老掌柜信口开河,胡诌一通。
一时心乱如麻。
只越是将这纷繁的思绪沉淀,他越清楚,老掌柜的儿子没看错。能以雷霆之势迅速扑灭火又叫人递不出消息,是因为在宫里久不见踪影的贵忠就在那里,就在大慈恩寺。
嘉佑帝一早就起了疑心,方会不动声色地派贵忠去大慈恩寺探查。
“椎云、横平,进屋,我有事要你们去办。”
雪崩之后,龙阴山的天愈发阴沉了。
此处山腰有一座破旧的道观,名唤青岩。宝山年方十二,是青岩观观主清邈道人的首席大徒弟,也是这道观了唯一的弟子。
不过……
今日过后,他们青岩观说不定很快便要有新的弟子了。
小道童拿着蒲扇煎药,目光不时瞟向大殿,瞥见清邈道人的身影,宝山挥了挥手里的蒲扇,细声道:“师尊!”
清邈道人摇着手里豁开三道裂缝的蒲扇,慢悠悠地踱向宝山,道:“想问甚?”
宝山对着药炉扇了一把火,憨笑道:“师尊今儿救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宝山的师妹?”
宝山七岁那年便被清邈道人捡来青岩观了,最是清楚这位喜怒不定的师尊是何性子,天生一副石头做的心肠,冷血无情、见死不救才是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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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事儿。
似今日这般,将人救回道观简直就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宝山只寻到一个原因,那便是里头那姑娘同他一样,筋骨清奇又天资超凡,这才被师尊带回观里。
清邈道人两道白花花的眉垂在脸侧,他哼了声,道:“这是想做师兄想疯了?成,改日师尊给你找两个师兄回来!”
宝山皱起脸,“弟子是青岩观的开山大弟子,这可是师尊说的!怎可说改就改?”
清邈道人仰天一笑,笑了片刻又冷下脸,道:“好好煎你的药,煎好了记得给那姑娘喂药。”说着便大步离去。
宝山望着清邈道人离去的背影,知晓他这师尊定然又去找酒吃了,皱了皱鼻子,咕哝道:“想做师兄为何如此难?”
边叹气边煎药,待得药好了,便往大殿去。
说是大殿,实则不过同一间堂屋一般大小,几尊三清天尊的神像便将这屋子填得满满当当的了。
宝山心心念念的“师妹”这会就躺在神像底下一张用来放香炉鼎的长几上。
宝山细看了几眼她额头上的伤,见伤口已经敷了清邈道人熬制的膏药,舒了口气:“师尊就是只铁公鸡,等闲不让旁人用他的药,师妹运气不错。”
说着就给容舒喂了汤药,喂完又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话,也没注意到眼前的姑娘眼睫颤了几下。
容舒头疼欲裂,很想继续睡下去,可耳边的声音实在是太吵了,跟蜜蜂似地“嗡嗡”个没完,只好艰难地撑开眼缝,朝那声音望去。
睁眼的瞬间,登时想起了昏迷前的场景。
惊慌失措的马儿,翻滚的香炉,被雪潮冲翻的马车,以及盈月、盈雀那声充满惊惧的“姑娘”。
“我这是在……哪里?”她哑着声道。
宝山正在自言自语呢,猛然间听见她说话,吓得站起了身,“哐当”一声带翻了屁股下的木凳。
“这,这里是青岩观。”他手足无措道:“我,我去叫师尊!”
容舒还未及道谢,小道童便匆匆跑开了,不多时便带着一名仙风道骨的道人回来。
容舒强撑着头疼,缓缓坐起,目光落在那道人的脸上时,整个人怔了下。
这老道人她曾经见过。
在扬州吴家砖桥桥底,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正是这位老道人道她面相有异。
清邈道人见她这模样便知她是认出自己了,一摇手里的蒲扇,道:“小姑娘这是认出老道了?”
“去岁八月,我与道长在吴家砖桥有过一面之缘。”容舒道:“沈舒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说罢便要下来福礼道谢,却被清邈道人用蒲扇拦下。
“坐着,无需同老道行这虚礼,老道救你本就有私心。”清邈道人打量了她一眼,道:“你伤了头,虽不严重,但最好还是将养几日。有甚事,等你伤养好了再说。”
容舒这会太阳穴正突突跳着,脑袋里仿佛有一根铁棒狠狠敲着、绞着,若不是为了打听盈雀、常吉他们的消息,这会她根本撑不住。
“敢问道长,我昏迷了几日?道长救下我时,可有见到旁的人?”
清邈道人道:“你昏迷了两日,你们的马车被山上的雪冲翻,滑落山道。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救你们。只不过那些人将你从马车里救出来后,却往马车里放了一具尸体,旋即将你所在的马车推下了山崖。”
老道人看了她一眼,饶有兴致道:“那具女尸的脸血肉模糊,根本瞧不清模样。但是,她身上穿的衣裳却与你一模一样。”
容舒缓慢地眨了下眼,思忖了好一会才听明白清邈道人的话。
有人想借着这次机会,让她假死,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容舒垂下眼睫。
两日前的那场雪崩并不严重,马车被掀翻后在山道滑行了须臾便已停下。唯一的危险便是那狭窄的,一个不慎就会摔下断崖的山道。
那些救她们的人大抵便是想要做出这么一副假象。
若当真如此,盈雀她们应当无事。
“可是那些人要将我送走之时,道长救下了我?”容舒抬起眼,平静道:“我在这里养伤,可会给道长带了麻烦?”
清邈道人摇蒲扇的手一顿。
他的确是认出了这姑娘,方会顺手将她从那些黑衣人手里抢下,带回道观。只他也不安甚好心,是以听见这姑娘还在担心着会给他与道观带来麻烦,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带不来麻烦,老道这道观只收有缘人,可不是甚阿猫阿狗都能寻到这里来。”清邈道人压根儿没将那些黑衣人放在心上,“只你不必谢我,你是贵人之命,便我不救你,你也不会死。就像我方才说的,我救你自有我的私心在。”
这是清邈道人第二次说他救她是有私心的。
“今日是道长救了我,给了我安身养病的地方。道长之恩,沈舒铭感于心。若道长有何事要沈舒做,只管直言。”
清邈道人笑道:“你在这道观住着,便是在帮老道的忙了。可还记得当日在扬州府,老道曾应下,若是他日有缘,便答你第二问。”
他用蒲扇指了指容舒的额头,道:“待你伤好,我便回你第二问。”
说完这话,也不待容舒发问,撂下一句“好生照顾沈姑娘”,三两步出了大殿,只留容舒与那小道士面面相觑。
容舒道:“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宝山还是头一回被人称呼“道长”,摸了摸鼻子,十分不好意思道:“姑娘唤我宝山罢,师尊说我修炼不到家的话,便要将我驱逐出青岩观,到外头做乞儿。”
容舒唤了声“宝山道长”,笑道:“观主心慈,定舍不得赶走小道长。”
宝山见她这模样就知晓这生得跟仙子一般好看的姑娘没将他的话当真呢。
可师尊当真会赶人走!
毕竟他们青衡教被人视作妖教,所有的弟子都死光了,香火凋零,迟迟早早都会断了传承。
到得那时,师尊说不定就会将他赶走了!
宝山自是不好说他们青衡教就是二十多年前人人喊打的妖教,只含糊道:“青岩观清贫,香火又不支,说不得哪日就没了。”
容舒没将宝山的话当真,在她看来,那位仙风道骨的清邈道人瞧着便是有道行的,不管如何,都能将青岩观的香火传承下去。
直到两日后,她走出大殿,望着只有一块菜地,两间茅舍的道观,方知晓小道长说的不是假话。
这道观的清贫程度,委实是容舒平生所见之最。
容舒没带钱袋,下意识便想摸下头上的钗环,好让小道长去换些银子。
手摸到空空如也的鬓发,方回过神来,她身上连耳珰都被人取了下来,哪还有什么值钱的首饰?
那些饰物不必想都知晓是被何人取走,又用在了何处。
思及此,不由得又想起那救了她又要她彻底消失在这世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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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吉定会寻她,见着那具女尸了,可会错认?
若他果真错认了,顾长晋和阿娘……会疯的。
容舒摸了下缠在头上的布帛。
她要快些养好伤,好出去寻常吉他们。
这般一想,她的心反而安定下来。
容舒在青岩观一住便住了五日,这五日当真如清邈道人说的那般,完全没人寻过来。甭说人了,连雀鸟的翅羽都见不着一片。
她初时还有些纳罕,直到今日走出道观,在那片层层叠叠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雪林了迷了路,方知晓是为何。
这片密林等闲没人走得进来,便是走得进来,也未必能走出去,更别说寻到这道观了。
宝山寻了过来,亲自带她走出那片诡异的密林。
“师尊在青岩观四周布下了阵法,沈姑娘莫要乱走,一个不慎便会迷失在里头出不来的。当初师尊便是靠着这些阵法,方从重重包围里脱身的。这些阵法,连锦衣卫都破不了。”
小道长絮絮叮嘱,容舒越听心越沉。
能叫锦衣卫围剿的道宗只有那一派。
抬眸望了眼前方的林海雪原,容舒下意识攥紧了手。
她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可清邈道人若是不放她走,她大抵一辈子都出不去龙阴山。
回到道观,已经两日不曾露过面的清邈道人忽然从外归来,手里抓着四五只奄奄一息的雪兔。
也不问二人去了哪儿,将雪兔丢给宝山,他拍了拍手,吩咐道:“今儿烤着吃。”
宝山驾轻就熟地捡起那几只兔子,往一边厨房去了。
容舒定定望着清邈道人。
注意到她的目光,清邈道人抬了抬两道长长的白眉,笑问:“小姑娘这是叫外头的迷踪阵吓着了?”
容舒摇了摇头,“道长说救我乃是有私心,敢问道长,可是想用我引来一人?”
清邈道长再度抬了抬眉,这姑娘比他想的还要聪慧剔透。
“是,所以老道早就与你说了,你不必谢我。便是没有我,你也不会死。你这条命——”
说到这,清邈道人忽地停了下来,耳尖动了两下,往道观那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望去。
“那人已经到了。”
容舒怔然,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这话是何意。
外头那道木门已经被人从外推开,极轻的“吱嘎”一声响。
容舒循声望去,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眶一热,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
“顾长晋……”
第一百一十章
启元太子一直是大胤的“不可说”,不仅仅是他,还有他曾经信奉的青衡教,也成了大胤的“不可说”。
世人皆知启元太子轻信妖道,妄图逆天改命。
只无人知晓,他想要如何逆天,又如何改命。
对此,民间曾传出了诸多传言,有说他想要救建德帝,追求长生不老之术的。也有说那妖道乃前朝余孽,处心积虑给启元太子下蛊,试图将一整个大胤的江山与所有萧家的后人陪葬。
张妈妈听见这些传闻,摇了摇头道:“红颜祸水,启元太子不过是听信了那妖道的一句‘覆水可收’。”
这近乎呢喃般的话,年幼的容舒听不懂,亦不曾放在心上过。
便是后来长大了,再回想起幼时听说过的关于启元太子的传闻,她也是不信的。
这世间怎可能会有覆水可收之事?
然而此时此刻,当她望着立在风雪里的那人,脑中似乎有一条线将启元太子、青衡教、前世的顾长晋以及这一世死而复生的她串在一起。
怎会没有可能呢?
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覆水可收”。
她活了过来,有着前世的记忆,而他能梦见前世。
至此,她还有甚不明白的?
所以,他做了什么?
前世的顾长晋究竟是做了什么,方让她重生到他们二人成亲的那一日?
又付出了什么,来换她的这一世?
容舒如堕冰窖,四肢百骸仿佛灌入了这漫天的风雪,叫她遍体生寒。
她的面色委实是差,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细木枝草草绾起一个发髻,额发被风吹开时,还能瞧见上头刚结了痂的伤口。
“容昭昭。”
顾长晋喘着气,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不带任何迟疑地快步走向她。
容舒藏在袖摆里的手轻攥紧,也抬脚朝他走去。
然就在这时,一把豁开了三条裂痕的蒲扇轻轻挡在容舒面前,阻住她的去路。
容舒一怔,想到方才清邈道人的话,眸子里登时多了丝戒备。
她唤了声:“道长?”
顾长晋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自是瞧出她眉眼间的不安。
他侧眸望向清邈道人,对上老道士那矍铄的目光,不知为何,心脏竟重重一跳,只觉眼前的老道士似曾相识。
饶是心中疑窦骤生,他面上依旧不显,只温声道:“孤乃大胤太子萧长晋,在此谢过道长救下沈姑娘。”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里有着感激。
便见他拱手做了个长揖,直起身时从袖筒里取出四条细长的布帛,继续道:“也多谢道长为孤指路。”
青岩观外头那片密林若不是清邈道人在树上绑上布帛给他引路,他不可能会这么快就寻到这里来。
清邈道人用的就是容舒的手帕。
帕子上绣着两只卧在雪堆里打滚的幼猫,带着她一贯来喜欢的稚趣与随意。
便是撕成四份,顾长晋依旧能一眼认出。
也正是通过这四条布帛,他方能走出密林。
“老道救这姑娘不过是为了引你来此,你无需谢我。”清邈道人转了下扇柄,将扇面对着顾长晋,“这蒲扇你可曾在上面见过第四道裂痕?”
他这话问得奇怪。
这蒲扇上分明只有三道裂痕,如何能见到第四道裂痕?
顾长晋如实道:“不曾见过。”
“你一定见过!”两道白眉狠狠一皱,清邈道人乌黑如墨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疯狂,“她的命是你改的,她本是短寿之相,活不过明年。是你续了她的命,重新回到了她命数的转折点。这世间能助你回溯时光改命的人只有老道!你定然见过这上面的第四道裂痕!”
清邈道人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得顾长晋神色一凛,电光火石间,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个猜测。
顾长晋与容舒对视一眼,二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恍然。
眼见着清邈道人的神色愈发激动,顾长晋身形一动,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舒身旁,试图将她带离清邈道人。
容舒只觉眼前一花,身后忽然一股吸力,下一瞬,清邈道人枯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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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五指已经牢牢扣在她脖颈。
“你放开她!”顾长晋沉着冷静的面庞终于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杀意,道:“你要的人是我,那便用我换她!”
这般折胶堕指的大冷天,顾长晋出了一身冷汗,汗水从额间滑落,沿着下颌往下滴。
“不可以!”容舒艰难地侧过头,对清邈道人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记得前世的事,这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我见过!”
清邈道人听罢,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望着顾长晋道:“你还未记起前世的事?你用的竟是第二道阵法,竟有人会选择那术法。”
一阵惊诧过后,又感叹:“难怪你与她身上不带任何血煞之气……”
也正因着他们二人身上不带半点血煞之气,当初他在扬州遇到这小女娃时,他才会看走了眼。
仿佛陷入魔怔一般,老道士自顾自地说话,仿佛在推演着她为何能死而复生。
容舒趁他分神之际,一把拔下头上的细木枝,狠狠扎向清邈道人的手。
清邈道人却丝毫不将她这偷袭看在眼里,轻一挥手,那细木枝便被震成了齑粉,从容舒指缝里飘走。
清邈道人望着小姑娘微微瞪大的眼,蒲扇用力一挥。
一股冰冷的风迎面袭来,容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忽地身上一麻,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
“小女娃莫要扯谎,老道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唯有作为阵眼的那人方能见到。”清邈道人从鼻子里哼了声,望向顾长晋道:“你是启动阵法的人,也是阵法里的阵眼。只你选的若是第二种方法,那么此时阵法尚未完成,也就是说——”
他用蒲扇指了指被他扣在掌下的容舒,道:“她的命,依旧危在旦夕。想要她平安,你便要想起一切。你才是启动阵法逆天改命的人,她本不该拥有前世的记忆。”
顾长晋沉默地望着清邈道人。
这是他头一回见这道士,也是头一回遇到能堪破容舒乃复生之人的人。
他隐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这道士说的话应当是真的。
思忖间,便见容舒冲他艰难地摇了下头,面色急切。
“你放心,老道只是要继续助你完成那术法,你乖乖按照老道说的去做,老道便不会伤害这姑娘。”清邈道人道。
顾长晋问:“我要如何做?”
“这要问你自己,如何方能想起一切。”
“受伤,每回我受伤都能梦到一些前世的片段。”顾长晋道:“受的伤越重,梦到的事便越多。”
“原来如此。”清邈道人了悟:“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要你死一次,再活一次。”
他沉吟片刻,从腰间摸出一个玉瓶,抛到顾长晋脚下,道:“吃下这药,再用短匕往你胸膛刺一刀。”
“不可以!”
“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容舒看向朗声应好的那人,眼泪夺眶而出:“顾长晋!你疯了!”
顾长晋深深看着她,“容昭昭,我不会出事。你信我,我会平安回来。”
这是一场豪赌,他知道。
他行事惯爱谨慎,从不曾这般鲁莽过。
但他需要找回那些记忆,不单是为了清邈道人所谓的阵法,还为了破局。若眼前这道士能助他找回所有的记忆,再受一次伤又何妨?
他看向清邈道人:“我如何信你不会伤她?”
清邈道人哼笑:“你心中早就知我不会伤她,若老道要伤她,她眼下如何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唯有这姑娘活,说明那他们青衡教追寻的那条大道是正确的,也是冥冥中存在的。
他怎可能会伤害她?
眼前这年轻人大抵也猜出了他的心思,这般问话不过是要他的一诺。
“老道会护她,不管何人来,老道都不会叫她受伤。”清邈道人抬手,蒲扇指天,道:“否则便叫老道生生世世大道无望!如此,你该放心了罢!”
顾长晋颔首,望了容舒一眼,在她肝胆俱裂的目光里揭开玉瓶,吃下里头的药,又拔出短匕。
似是察觉到她在颤抖,男人的手顿了顿。
“昭昭,别看。”他温声道。
容舒喉头像是被堵了一大团棉花,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的,可偏偏这会,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疯子,他们都是疯子!
清邈道人轻挥蒲扇,将泪流满面的姑娘转了身。
容舒再看不见他了,眼前是那间破落的大殿,里头三尊神像在苍茫茫的天地里若隐若现,又是慈悲又是残忍地与她静静对视。
只听“噗嗤”一声,利刃刺破血肉。
有什么东西冲破了一道道防线,汹涌而出。
“顾允直——”
随着她这一声话落,身上所有的桎梏骤然消散。
男人躺在雪地里,双目阖起,鲜血已然湿了满襟。
他一只手握着短匕,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的是那四条布帛。
容舒转身跑向他,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按住顾长晋的胸膛,望着清邈道人道:“他不会死的,是不是?”
“他不会死。”清邈道人三两步走过去,探了探顾长晋的鼻息,须臾,递给容舒一颗通体发白的药,道:“喂他吃!”
容舒毫不犹豫地将那颗药放入嘴里,挖起一掌心的雪吃下,待得那药化在雪水里,方掰开他齿关,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男人的唇是冰冷的。
她擦干泪,道:“他很冷,我要带他入殿!”
清邈道人望了眼哭得双眼通红、浑身颤抖,却还在强忍镇定的姑娘,难得地起了点恻隐之心,点了点头。
“宝山!”
小道童还在烤着雪兔,听见自家师尊的叫唤声,忙扔下手里的活,憨头憨脑地跑了出去。
瞥见雪地里满身是血的男人以及他身侧那瑟瑟发抖的姑娘,怔然了片刻。
“愣着作甚?将人背进去屋子里!”
宝山忙答应一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地上的男人背起,往自个儿住的茅屋去。
将人安顿好,小道童觑了容舒一眼。
这姑娘在道观的这些时日从来都是淡定从容的,即便受了伤,被困在此处不得自由,也不曾见她红过一次眼眶。
可这会她形容狼狈极了,满头乌发披散在身上,沾满泪水的面庞还粘着几缕鬓发,眼睛、鼻尖通红通红的,瞧着便十分惹人怜。
宝山忍不住安慰道:“师尊虽然喜怒不定性子也怪,但是从不会滥杀无辜。既然让他留在这,那就一定不会叫他死。”
容舒颔首,深吸了几口气,又狠狠擦了一把脸,道:“劳烦宝山道长给我烧些热水,再给我取一套道袍来,我想……给他换身衣裳。”
她的声音是冷静的。
宝山应好,看她一眼便出了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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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就送来一桶热水,几块干净的布帛,还有两套干净的里衣和道袍。
“师尊说他至少要昏迷两日,这茅屋让给你们住,我去师尊那里挤几日。”他说着,将一瓶半掌宽的碧色药罐放在容舒脚边,小声道:“这是师尊做的伤药,在外头卖数百两银子呢,效果是极好的。”
其实榻上那男人吃下了师尊的秘药,这伤药用不用都成。只宝山知道,此时定要给这姑娘多找些事做,方能叫她不胡思乱想。
容舒眼睫动了动,接过那药罐,轻轻道了声谢。
宝山出去后,容舒脱下顾长晋身上的衣裳,男人衣裳上的血早就冻硬了,摸上去犹如一块冰冷的铁皮,叫人指尖莫名生疼。
不是第一次照料受伤后的他了,此情此景,容舒觉着万般熟悉,手上的动作更是驾轻就熟。
洁白的布帛渐渐染上了血色,木桶里的水仿佛晕染了颜料,透着淡淡的粉色。
容舒垂着眼,有条不紊地给他上药、换衣裳,盖上厚厚的被褥,旋即将耳朵贴上他鼻尖,静静听他清浅的呼吸声。
男人脸上冒着胡茬,眼下两团乌青,唇因着干燥裂开了几道血口子。
容舒细长的手指缓缓摸过他脸上的胡茬和干燥起皮的唇。
为了赶来这里,他多少日没有好好睡、好好用膳了?
“你怎么总是这么狼狈。”容舒忍住鼻尖翻滚而出的酸涩,在他耳边道:“你说了你不会有事,你会平安。你若是敢骗我,我不会应你,我再不会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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