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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氏半路被掳走之后,玄策受了伤,第一时间便回了大慈恩寺的禁地,那时顾长晋以为他是为了回去疗伤。

然而以玄策的性子,人被掳走后,他受再重的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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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管不顾地追查线索,找出丁氏,而不是先疗伤。

也就是说,那夜他会回去大慈恩寺,是因为线索就在大慈恩寺!

顾长晋霍地站起身,对椎云道:“有人将玄策囚在了大慈恩寺,你带上两人秘密潜入大慈恩山去见横平,从梵青大师以及他那几个徒弟入手,尽早救出玄策。若我没猜错,大慈恩寺里定然有人知晓萧馥的踪迹,萧馥极有可能就藏在大慈恩寺里。”

大慈恩寺乃国寺,听命于历任皇帝,只听手执玉玺者。

当年启元太子信奉妖道,差点儿便收回了大慈恩寺作为大胤国寺的超然地位,还要令大胤百姓弃佛信道。

那妖道出身清衡山,他所在的道派便也称作清衡教。

大慈恩寺与启元太子以及他信奉的清衡教可谓是势如水火。

萧馥虽在大慈恩寺长大,但因着启元太子与大慈恩寺的龃龉,也曾恨极了大慈恩寺。

也因此,顾长晋从不曾想过她会与大慈恩寺里的人勾结,更不曾想过她敢躲在大慈恩寺里。

椎云当即便启程去了大慈恩寺。

而此时的大慈恩寺,萧馥将手里的一封信丢进火炉里。

安嬷嬷瞥了眼被火舌吞噬的纸张,道:“郡主,桂嬷嬷悄悄派人去打听鸣鹿院的事,可是戚皇后要对容舒下手了?”

“戚甄那人惯爱装腔作势,摆一副温良仁善的嘴脸。”萧馥冷着脸嘲弄道:“她便是要下手,也不会如此堂而皇之地下手。”

“那是从前的戚家大姑娘。”安嬷嬷接过话,“如今的戚皇后,经历了戚家的颠覆,差点儿连中宫的位置都保不住。都说狗急跳墙,为了牢牢抓住所剩无几的权力,谁知晓她做出甚事来?毕竟萧衍时日无多,只要少主一登基,她便是太后了,自然不希望日后的皇后会与自己作对。”

萧馥沉默。

容舒宁肯脱离父族,也要离开承安侯府的事,上京几乎无人不知。

她恨容家,对容家投靠的戚家自然也没甚好感。

戚甄不希望她嫁给砚儿,想要给砚儿安排一个她能控制的太子妃,也无可厚非。只她会不会亲自动手除掉容舒,这就难说了。

“若她当真敢对鸣鹿院动手,我还会高看她一眼,说明这么多年来,她除了用美色惑人,总算是长出点脑子了。”

萧馥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目光却愈发森然,“也好,砚儿不听话,我便再教他最后一个道理。当初他非要忤逆我,与容舒和离,我便该察觉到他的异样的。好在现在也不晚,不,现在这个时机更好!”

火光跳跃,面容枯瘦的女子目露赤色,神色狰狞,看得安嬷嬷心头一跳。

那日知晓少主想要求娶容舒之时,郡主也是这样一副癫狂的模样。

安嬷嬷怕她怒极攻心,只好喂下令她昏睡的药,好在第二日醒来,郡主终于恢复如常。

安嬷嬷终究是不想萧馥将事做绝,彻底寒了少主的心,便劝道:“郡主何苦脏了自己的手?总归以少主的性子,只要知晓了容舒的身份,便会打消娶她的念头。戚皇后既然不喜她,迟早都会动手,如此一来,少主定会同她离心离德。”

萧馥恍若未闻,似是想到甚有趣的事,只“呵呵”笑了声。

她从袖口取出一袋药粉,缓缓转动着眼珠子,看向安嬷嬷,道:“除夕宴那日,梵青大师会入宫,叫他将这药送到朱嬷嬷手里。这事一了结,当初大慈恩寺欠太子哥哥的债自此一笔勾销,他的秘密我也会带入坟墓里,绝不会泄露半分。你同他道,我萧馥若有违此誓,便叫我来生不得与太子哥哥相遇!”

第九十六章

大胤自立朝以来,皆会在每年的最后一日在宫中设宴,是夜珍馐美馔、歌舞百戏不断,可谓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夜。

京中有品级的大臣皆会携带家眷入宫赴宴,直至陪皇帝守完岁方会离宫。

然嘉佑帝这几年的身子大不如前,早就取消了除夕宫宴,只办家宴。

除夕这日,顾长晋一早便起来,由着内侍服侍着穿上紫色的冕服,天不亮便入了宫。

此时朝臣们已经冒着风雪,在金銮殿外侯着了。

顾长晋跟随在嘉佑帝身后,一同入殿。

“皇上驾到!”

太监们尖细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朝臣们上前高呼万岁,齐声恭贺盛世太平,又祝嘉佑帝龙体康健,千秋万岁。

嘉佑帝龙颜大悦,颁赐“福”字云龙笺、屠苏贡酒、吉米与绫罗绸缎给诸位大臣。

众臣谢恩。

臣公们行跪拜礼叩谢皇恩时,顾长晋便立在嘉佑帝的身边,与嘉佑帝一起接受群臣叩拜。

这样的恩宠也就当年颇得建德帝青睐的启元太子能比拟了。

已经被册封为顺王的大皇子萧熠眸光微暗,他性子沉闷,自幼便不是个能言善辩的。

外祖父私下里时常嗟叹他太过温吞,母妃更是训斥他不够果敢,比不过惯来恃才傲物的二弟萧誉。

唯一不曾嫌过他的人便只有父皇。

太子没认祖归宗之前,父皇待他与萧誉从来是一视同仁,不曾有过厚此薄彼之事。

萧熠原以为是因着父皇不显山露水的性子,这才不泄露半点偏好。

直到太子归朝,他方知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父皇对太子的喜欢便是不溢于言表,也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瞧得出来。

萧熠不是不羡慕的。

分派好年礼,嘉佑帝坐在龙座上,朝底下跪了一地的臣公道:“都回去罢,好好陪家人除旧迎新,过个好年。”

虽面露病色,但他的声音始终是沉稳而和缓的,听不出半点久病之人的颓丧。

众臣退下,萧熠知晓嘉佑帝退朝后还要回去乾清宫歇一个时辰,到得下晌家宴方会开始,便准备一同退下,殊料嘉佑帝却唤了他一声,道:“陪朕一同回乾清宫。”

说着又对顾长晋一摆手,道:“太子先去坤宁宫,明儿要去太庙祭拜萧家先祖,你母后定有事要嘱托你。”

顾长晋应“是”。

萧熠有些吃惊,父皇这是单独留他?

他望了顾长晋一眼,恰顾长晋也抬眼望了过来,冲他轻轻颔首,便快步离开了金銮殿,眉眼间看不出半点不愉之色。

嘉佑帝起身,侯在一边的贵忠与汪德海正要上前搀扶他,他却笑着摆手。

“去备撵,朕与熠儿说说话。”说着便将手伸向萧熠。

萧熠受宠若惊地上前搀住嘉佑帝,道:“父皇仔细脚下。”

萧熠手摸上嘉佑帝的手臂了,方觉嘉佑帝瘦得厉害,鼻尖一时泛起了酸。

在他心中,父皇雄才伟略、心智过人,便是个病秧子,也是强大的,令人不敢小觑的,仿佛是永远不会倒下的巨人。

萧熠自幼便希望能成为父皇那样的人,只他知晓自己资质平庸,为人亦是驽钝,便穷尽一生也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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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这样的人。

外祖父与母妃总说父皇命不久矣了,可萧熠从来不信。

直到此时此刻,方知晓他眼中无所不能的父皇有多消瘦孱弱时,他才惊觉,外祖父和母妃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父皇大抵活不了多久了。

嘉佑帝身着明黄冕服,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似是觉察到长子情绪上的低落,温和地笑了笑,道:“朕准备开春了便让你到太原府就藩,你意下如何?”

萧熠一怔。

太原府是父皇从前的藩地,也是他起事的地方,意义非凡。

将他的就藩地安排在太原府,乃是一种信任与偏爱。

萧熠道:“儿臣愿意。”声音难掩激动。

“太原府离上京近,日后你想回宫来见你外祖与母妃了,也能便宜行事。”嘉佑帝笑道:“太子明事理,不会阻挠你回来看望贵妃与刑家人。”

贵妃与刑首辅对那储君之位尚未死心,但萧衍知晓他这长子从来就没甚夺嫡之心。他这孩儿耳根子软,心也软,行事温吞而瞻前顾后,非良君之选。

但这不代表他就不是个好孩子。

“朕会下旨让你母妃留在后宫,不是因着要留你母妃在上京做质,而是想给你一个自由的天地,让你与宋家那孩子过些舒心日子。”嘉佑帝笑着道:“只你要管太原府,日子自是不会轻省,但朕相信,你与你那王妃定能替朕、替大胤、替百姓将太原府管好。”

萧熠眼睫微湿,重重颔首道:“儿臣定不会辜负父皇所托。”

“你是长子,可会埋怨朕没立你做太子?”嘉佑帝又道。

“儿臣不怨。”萧熠真心实意道:“儿臣比不过太子,太子与父皇一样,皆是文韬武略、胸怀天下之人,他会比儿臣做得更好。”

从前太子还只是顾大人时,萧熠便听闻过他的名号。便是严格苛刻如外祖父,也曾暗暗吩咐底下的人将顾长晋招揽入刑家的阵营。

顾长晋被认祖归宗的那日,外祖父将自己关入了书房良久,面色灰败。

当初戚家尚未倒台时,他都不曾这般挫败过。

但萧熠并不嫉恨顾长晋,他很清楚,便是自己能坐上那位置,也未必能坐得稳那张龙座。

嘉佑帝听罢他的话,却道:“在治国上,你的确比不上太子。但在别的方面,太子也同样比不过你。譬如你设计的□□,连神机营的统领都赞不绝口,这样的□□,太子可造不出来。”

萧熠自小便爱做木工,后来知晓大胤的□□比鞑靼诸国要弱,花了好些年潜心钻研。那会母妃总是骂他朽木不可雕,父皇却鼓励他喜欢便去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是叫他设计出了一款不比鞑靼军差的□□。

“太子向朕举荐了你这款□□,不日便会让神机营的人照着你的图纸制造出第一批□□,送到北境战场去。”

萧熠心中惊诧万分,又有些喜出望外。

仿佛是长久以来的努力叫人看见了,也得到了肯定,而这份肯定竟然来自他最钦佩的父亲。

嘉佑帝目露赞赏,望着他温和道:“日后你便与太子一同好好守住萧家这份祖业,为江山为社稷为百姓谋福。”

“儿臣遵命!”

短短一截子路,萧熠心中再不复方才的萧条与晦涩。

汪德海望着萧熠离去时的神态,忍不住腹诽:大皇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哄。

皇爷说几句话就叫他心甘情愿地辅佐太子了。

只要大皇子无意皇位,贵妃娘娘与刑首辅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偃旗息鼓,总归继续折腾下去也不过是一场徒劳,何苦来哉?

不是谁都可以如当年的皇上一般,无心帝位,却还是被逼着走到了那个位置。

坐在那个位置要面临多少艰辛,遭遇多少背叛,见识到多少人心的丑陋,嘉佑帝一直很清楚。

让心智不坚的人做皇帝,对那人来说是一场灾难,对大胤对百姓同样也是一场灾难。将顺王放到太原府去就藩,是最好的安排了。

皇上留顺王说话的事,没一会儿便在宫中传遍了。

消息传到坤宁宫时,戚皇后只淡淡地“嗯”了声,面色平静。

待得传话的宫人退下,她望向端坐在下首的顾长晋,慢悠悠地端起茶盏,道:“大慈恩寺的人今儿便会来进宫,明儿祭祖,梵青大师也会跟随皇上去太庙。你既说大慈恩寺里有萧馥的人,明日可要命禁卫军加强戒备?皇上的身子遭不住一场刺杀。”

顾长晋掀眸看她一眼,恭敬道:“姑母此人十分谨慎,只要察觉到一丝不寻常,便会立即消失。此时唯有将计就计,方能将她捉拿。也唯有将她捉住,母后才会知晓孤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戚皇后从茶汤里抬起眼。

这人到如今都不肯说那孩子是谁,又在哪里。只说只要她配合他,很快便能找到萧馥,知晓所有的真相。

戚皇后心中虽有些犹疑,却不得不配合他。

概因她太想找到那孩子了。

有时她甚至想,太子是不是想要用那孩子要挟她?是以才迟迟不说那孩子的消息?

“闻溪既然不是那孩子,又听令于萧馥,你为何依旧要本宫册封她为郡主?”

这是戚皇后最不解的地方。

当日他说闻溪不是她女儿时,她本想叫孙院使再验一次血,却被他阻拦了。不仅如此,还要她继续将闻溪当做是她与皇上的女儿,不能叫皇上看出蹊跷。

顾长晋缓声道:“孤这是为了保护她,想杀她的人,兴许不只有萧馥。”

闻言,戚皇后蹙了蹙眉。

太子这话,怎么听着不仅仅是在提防萧馥,也在提防着旁的人。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忽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太子是不是也在提防她?怕她会对那孩子下手,这才迟迟不说那孩子的消息?

戚皇后放下茶盏,定定望着顾长晋。

良久,她道:“桂嬷嬷已经拿到了药,吃下那药,便能叫人假死三日而生机不绝。先前时间仓促,倒是不及细问。太子是从何处听说此药?又如何笃定本宫能寻到这药?”

这药乃蜀中失传已久的秘药,名唤“醉生梦死”。当初戚家要她毒杀嘉佑帝时,她便是准备用这药瞒天过海的。

顾长晋微微垂眼,老太医出自蜀中,曾与他提过这药。

当初嘉佑帝在太原府就藩时,戚皇后曾派人遍寻良药,说是要替嘉佑帝治疗沉疴,这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蜀中。

他叫戚皇后秘密寻此药,不只是为了叫朱嬷嬷上钩,也是为了试探戚皇后。

而戚皇后手里,竟果真有这么一颗药。

此药十分珍贵,关键时刻,甚至能保命。

前世从坤宁宫送往四时苑的那杯酒的确出自戚皇后之手。

那时的戚皇后,应当已经知晓了容舒的身份。

戚皇后赐下那杯酒,不是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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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她,而是为了救她。

第九十七章

顾长晋到坤宁宫见戚皇后的事,闻溪是从许鹂儿那里听说的。

许鹂儿不过无意间一说,她却惦记在心头,等了好半晌都不见朱嬷嬷的身影,方悄声问道:“今儿怎么不见朱嬷嬷?”

许鹂儿道:“桂嬷嬷昨个起夜时摔了一跤,朱嬷嬷与桂嬷嬷一贯来亲厚,担心了一整晚呢,这会定是去看桂嬷嬷了。”

闻溪闻言又望了望窗外,道:“难得放晴,鹂儿你推我到院子去晒晒日头罢。”

闻溪从大慈恩寺来到坤宁宫,都是许鹂儿一路陪着的。

许鹂儿性子温柔,做事妥帖,又得戚皇后喜爱,闻溪有意与她交好,如今二人的关系是一日比一日亲近。

闻溪从她嘴里听说了不少顾长晋的事,当初顾长晋是如何给许鹂儿陈冤,又如何将她救出,鼓励她到宫里做女史。

这些事,她反反复复听了不下三遍。

这厢许鹂儿听她说要出去晒日头,忙答应一声,扶她坐上木轮椅,往院子去。

闻溪如今身子虽渐渐见好,但依旧是绵软无力的,走路走不了多久,想出门还得用这木轮椅。

往常出来,她多半是在偏院里头转,这会知晓顾长晋就在隔壁,而朱嬷嬷又不在,一颗心忍不住蠢蠢欲动。

她已经差不多两年不曾见过顾长晋了,今日的家宴,便能见着他,多半也说不上两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她自是不能露出端倪。

“我们往正殿去。”她轻声道:“就停在殿外那角门里头。”

正殿与偏殿之间的那道角门往常都是宫婢们进出的,贵人们鲜少会去那里,多是从正头的月洞门进。

闻姑娘很快就会被皇后娘娘认做义女,是个贵女了,去角门那处多少有些不妥。

但许鹂儿没半点儿踟蹰,十分乖觉地推着将木轮椅推到角门去。

今儿宫里要开宴,坤宁宫不少宫人都领了差事,这会正殿廊下除了两名大宫女并两名内侍,便见不着旁的人了。

闻溪一瞬不错地盯着正殿的木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一道颀长的人影迈过门槛,从里头行出。

日光穿过层云在他头顶兜头浇下,那人依旧是她回忆里的模样,眸若寒潭,眉骨高隆,微抿的薄唇线条凌厉,带着点生人勿进的疏离。

可若再细看,眼前的他又仿佛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身庄严贵气的紫色冕服的缘故,闻溪总觉得如今的顾长晋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气势。

她所在的角门隔得远,闻溪原以为顾长晋不会觉察到这头的动静。

可那男人行了几步便顿住了脚,往这头看过来。

闻溪心中一紧,紧接着又重重一跳,她张了张唇,与男人对视的目光甚至带了点儿期盼。

顾长晋却面无波澜地收回目光,转身阔步离开。

闻溪嘴唇翕动了下。

她自小就习惯了他的冷淡,只习惯归习惯,见他像看个陌生人一般地看她,心里到底有些酸涩。

他知不知晓她为了他,付出了多少?

为了点出肩头那颗以假乱真的朱砂痣,她忍着疼让安嬷嬷在肩上扎了上百针,那会她不过才六七岁的光景。

为了冒充戚皇后的女儿,九岁那年便开始服下毒药,就为了能堂堂正正地在宫里留下,好助他一臂之力,除掉嘉佑帝与戚皇后。

闻溪轻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眼皮一阖一抬便又恢复了先前那柔弱无害的模样。

“你说你被人行刺那晚,殿下将你送去了松思院。”闻溪缓缓扭过头,望着许鹂儿柔声道:“那你见到了那时住在松思院的容家大姑娘吗?”

许鹂儿的手不自觉一紧,“自是见到了,那日便是容姑娘给鹂儿安排了住处,第二日也是容姑娘送鹂儿上马车的。”

闻溪“哦”了声:“殿下与她……恩爱吗?”

“鹂儿与容姑娘只有两面之缘,对殿下与容姑娘的事实在是知道得不多。只不过,”许鹂儿望了眼四周,迟疑道:“听府上的人,那时殿下一直宿在书房。”

说完这话,她便不肯再往下说了。

闻溪也没再追问,她只要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安嬷嬷寄给她的信亦是这般说的,长晋哥一直与她分房而睡,二人甚至不曾圆过房。

若真喜欢一个人,怎可能会那样冷着她?

长晋哥之所以会求娶她,定是有他的图谋,她想。

顾长晋离开坤宁宫便抽空回了趟东宫。

容舒知晓今儿宫里有宴席,以为要一整日都见不着他了。

前两日他领着好些人在紫宸殿敲桃符,挂灯笼,将一整个紫宸殿弄得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

那会他便同她说了,今岁不能陪她一起守岁。

时人讲究过除夕要守岁,守了岁便能岁岁平安,长命安康。

容舒还想再继续活个几十上百年呢,自然也准备守岁,只她不需要顾长晋陪,紫宸殿里的人多着呢,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不碍事。

于是便道:“我有竹姑姑同兰萱陪着,殿下便是不来也无妨。”

顾长晋正在敲桃符,闻言便瞧了她一眼,淡淡“嗯”了声。

竹君同容舒说,顾长晋今儿一整夜都得留在宫里,明儿一早还得按照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时去祭祖,再见他差不多得明儿入夜了。

不想他才离开了半日便又回来。

“殿下怎么回来了?”

容舒从里出来,目光落在他身上后,不由得顿了下。

他今儿离开得早,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身着冕服的模样。他的肤色冷白,身量又高大,这么一身绣着五爪蟒龙的暗紫色冕服衬得他极尊贵,也极俊美。

寻常人鲜少能驾驭这般色艳的衣裳,但他穿这样的衣裳竟格外合适,比他从前穿的官服还要令人挪不开眼。

“宫宴一个时辰后方开始,我回来陪你半个时辰。”顾长晋道:“如此,今岁的除夕我们也算是一同过了。”

从东宫回去皇宫,半个时辰不一定够呢。

这人惯来稳重,方才还在心里夸奖他穿上冕服格外端肃,不想现下却这般莽撞。

容舒望了眼难得放晴的天,略忖了下,便温声细语道:“殿下最好一刻钟后就启程回宫,总不能叫皇上与皇后娘娘等你。”

顾长晋唇角微弯,颔首应道:“我带了屠苏酒,吃了酒我就回去。”

除旧岁定是要吃屠苏酒的,吃下屠苏酒来年方能没病没灾。

去岁二人就一同吃了屠苏酒,只那一夜容舒是接到了穆霓旌的来信,决定同顾长晋提和离的事,这才提酒去书房寻他。

那一夜容舒吃的即是屠苏酒,也是赔罪酒。

顾长晋同样想起了去岁的除夕夜,一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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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酒坛,道:“今岁的屠苏酒该由我来给你赔罪。”

堂堂的东宫太子提着酒要来给一位姑娘赔罪,这是紫宸殿的婢女们能看的么?

自然是不可以,早在顾长晋提着酒进来时,竹君便领着人麻溜地退下了。

对他嘴里说的赔罪,容舒委实是有些摸不着脑袋。

“你为何要同我赔罪?”

顾长晋道:“自是还你去岁的赔罪酒。我娶你非你之过,你也不曾令我的姻缘错就,那杯酒你本就不需要喝。”

说着慢慢斟下一杯酒,望着容舒,缓缓饮下,接着又要再斟一杯酒。

容舒赶忙学他去岁的模样,伸出手指按住他的杯盏,道:“顾长晋,我去岁只喝了一杯。”

顾长晋继续往下斟,冰凉的酒液从容舒的指尖滑落,滴答落在杯盏里。

“这第二杯酒是因着和离一事,我食了言。容舒,你知道的,我不能与你一别两欢。”

顾长晋再次端起杯盏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拎起酒坛,再满上一杯。

“第三杯,是因着我没护好你,叫你挨了疼,受了委屈。”

男人被酒液浸染过的声嗓渐渐沙哑,他望着她,目光似水一般徐徐淌过她的眉眼。

三杯酒饮尽,他的目光依旧是清亮的。

容舒轻轻别开眼。

顾长晋放下杯盏,提起了旁的事,“夜里宫里会放焰火,届时会有人会带你去演武场看,那里地方空旷,视野极佳。”

容舒“嗯”了声,看了看他,道:“一刻钟到了。”这是在催他走了。

顾长晋弯了下唇角,“有帕子么?”

容舒一怔,望了眼他方才斟酒时弄湿的手,默默掏出腰间的手帕递了过去。

顾长晋却没用那帕子擦手,只轻声道了句“谢”,提脚离开了紫宸殿。

容舒直到他身影再看不见了,方回过神来,他还没将帕子还她呢。

她愣怔怔地望着桌上空了的酒盏,出了好一会神。

申时六刻,乾清宫敲响了更鼓,家宴开始。

只见正大光明牌匾下的宝座台上摆满了一个个精致华贵的碗碟,宴桌上共有冷盘、热盘、面点子、汤羹等一百零九道菜。

嘉佑帝坐在主位,左右的位置上坐着皇后与太子,再往下便是刑贵妃、顺王、顺王妃、两名无子的妃嫔、怀安世子与闻溪。

嘉佑帝望了眼主动坐在末尾处的萧怀安,招了招手,道:“在太子身侧添张椅子,让怀安坐在太子旁边。”

往年的家宴,萧怀安都是坐在末尾,有时嘉佑帝想给他换个位置,他还不依。

但这一次他只看了看顾长晋,没拒绝,旋即乖乖地跟在汪德海身后,在顾长晋身边落座。

嘉佑帝又看向坐在角落处的闻溪。

这姑娘面上敷了淡妆,穿着件烟紫色绣缠枝海棠花开的宫装,规矩之余,又带了点令人心疼的柔弱。

“溪儿坐在皇后身侧罢。”嘉佑帝淡声笑道:“你在大慈恩寺救了皇后,从今日起,你便是皇后的义女,清溪郡主。”

这是戚皇后先前与嘉佑帝商量好的,以闻溪救了她的名义,给她赐下郡主的封号。

嘉佑帝话音一落,闻溪清瘦的面庞上立即露出点惶恐,杏眼微睁,十分无措地望着戚皇后。

戚皇后目光一软,道:“还不谢恩,到本宫身边来?”

闻溪这才起身谢恩,在戚皇后身边落座时,目光十分隐秘地擦过对面的顾长晋。

顾长晋始终垂着眼,面色平淡。

唯有坐在他身侧的萧怀安瞧见了,他的袖摆里露出一截布帛,上头绣着个“昭”字,方才皇伯父赐封清溪郡主时,太子的指腹一直摩挲着那个字。

萧怀安对旁人的情绪十分敏感,总觉得太子仿佛在隐忍着些什么。

这皇城里的家宴说是家宴,却与寻头百姓家的家宴不同。

人人面上都跟戴着一层面具似的,安静而规矩,一旁伺候着的宫人们更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天色渐渐暗下。

宫人们开始撤膳,众人坐上轿撵,往东华门去。

此时的东华门内廷已经竖着数十架礼乐炮台,戌时一到,嘉佑帝一声令下,钟鼓司立即奏响了礼乐,一束束火光往上空飞去,砉如飞电,“轰隆隆”地在夜幕里绽放。

往年的除夕焰火多是在行馆里放,今岁太子却令礼部将焰火台搬到了东华门。

旁人都道他是怕嘉佑帝操劳,夸他有孝心。

唯有他自个儿知晓,不过是因着东华门离东宫最近。在这里放焰火,她会看得更尽兴些。

容舒的确看得十分尽兴。

焰火齐放、礼炮共鸣之时,她就在演武场的雪坡上坐着。

从前在梧桐巷或者麒麟东街看焰火总觉得遥远,可今儿这场瑰丽异常的焰火就仿佛在头顶绽放一般,触手可及。

今岁的这场焰火与往年的还有些不一样。

“方才那朵烟花,你瞧着像什么?”她忍不住拉过兰萱,问道。

兰萱眼珠子一直盯着夜空呢,闻言便咂摸了下,道:“奴婢瞧着像是一只尾儿特别蓬松的田鼠。”

容舒却笑弯了眉眼:“那可不是田鼠,那是扫尾子。”

东宫里的宫婢们爱看焰火,一行人直到最后一点火光在天边彻底沉寂了,方尽兴而归。

紫宸殿今儿挂满了烟笼纱灯,处处皆是一派火树银花,犹如光海。

待得守岁完毕,容舒又吃了一杯屠苏酒,抱着个月儿枕便在拔步床躺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外间忽然一道人影晃动。

容舒忙坐起身,趿鞋下榻,轻轻挑开了棉布画帘。

望着立在外头的男人,一时有些闹不清是不是自个儿眼花了。

竹君说了,他今夜要留在宫里,如此方能不耽误吉时,随嘉佑帝与戚皇后去太庙的。

此时他怎会在紫宸殿出现?

“你怎么回来了?”话甫一出口便觉熟悉,她下晌那会也问过一句一模一样的话呢。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欠你一杯赔罪酒。”顾长晋依旧是那身暗紫色的冕服,只声音却比先前更哑了些,望着她的目光更是沉如夜海。

今日过后,闻溪便会夺了她的身份。

她分明才是那金枝玉叶,只他因着自己的私心,非要叫她一辈子都做容舒。概因唯有她是容舒,一辈子都是容舒,作为萧长晋的他,才能与她再次结为夫妻。

“容昭昭,我还欠你一杯赔罪酒。”他再次道。

第九十八章

“容昭昭,我还欠你一杯赔罪酒。”

男人话音落下便是一阵长久的静寂,容舒抱着月儿枕,静静望着顾长晋。

“这杯赔罪酒可是与你将我藏在东宫的原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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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顾长晋颔首,“想知晓我为何要将你从鸣鹿院接走藏在紫宸殿吗?”

容舒不说话了,手指轻轻无意识地抠弄起怀里的月儿枕。

少倾,她抬起眸子,道:“我若是知晓了,对我与阿娘可会有影响?”

阿娘本该留在扬州处理沈家的事的。

谭治几乎将沈家的银子都拿去购买火器,眼下的沈家可谓是一团烂摊子,正是举步维艰的时候,阿娘却舍下一切,冒着大雪从扬州赶来,可见是上京这头起了大变故。

而顾长晋亦是一反常态,态度强硬地将她带离了鸣鹿院,说明这变故与她有关。

容舒今儿才听兰萱说起,自从她来了紫宸殿后,东宫里的人都不得离开东宫半步。

似竹君这样在宫里有脸面的宫婢,到了除夕、上元这样的年节,本是能求得恩典出宫去看望家人的。

可今岁因着顾长晋的命令,甭说归家了,连出去外面头买些胭脂水粉拾掇一下过春都不成。

“虽不能离开东宫,但太子殿下给我们所有人都赏了一匹绫罗、一匹绢布,还有一匣子赏钱。”兰萱笑眯眯道:“奴婢还是头一回得这么多赏呢,听说竹姑姑还额外得了一锭好墨,她还道要留着给家中的侄子用的。”

不仅仅东宫里的人不能出,外头的人想要进来也不容易。

如今的东宫戒备森严,紫宸殿里里里外外不知藏了多少暗卫,这些暗卫如今都归椎云管。

椎云与常吉他们是顾长晋最信重的人,顾长晋派他来守着紫宸殿,要防的人恐怖不只有云华郡主。

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要令阿娘抛下一切赶来上京?

令惯来处变不惊的顾长晋如临大敌?

联想起张妈妈在沈园对她说过的话,容舒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屋子里亮堂堂的,将眼前姑娘的眸子照得格外明亮。

顾长晋到这会方惊觉,她这双眼与戚皇后竟生得那般像。

喉结缓缓下沉,他低声道:“不会,沈姨疼你,为了保护你甚至还要杀了谭治。”

从知晓沈一珍放下一切赶来上京的那刻起,顾长晋便知晓了,容舒在她心中乃是最重要的。

而容舒对沈一珍便更不必提了,这姑娘重情,前世她到死都在念着她娘的安危,怎会因着不是亲生的便不再爱她娘?

容舒看他,片刻后,她弯起唇角,抬手一扯脖颈处的红绳,露出里头的玉佛坠子,道:“我来这的第一夜,你看了我的这颗玉坠子却又不放回我的衣裳里,是故意的罢?”

这颗玉坠子她贴身戴着,睡着后便是睡姿再不规矩,也不会从兜儿里跑出来。

可那日她醒来时,这玉坠子却跑在里衣外头。

守夜的人是他,会看这玉坠子的人也只可能是他。

顾长晋没接话。

“这玉坠子是我到扬州后,谭治在静安寺给我求的,说是为了压我八字里的阴气,还说这玉坠子一旦戴上便不得离身,阿娘后来还特地叫人给静安寺添了一大笔香油钱。”

容舒缓缓解下脖颈的红绳,毫不眷恋道:“这颗玉佛珠子,我不要了。”

这玉坠子自小便戴着她身上,前世她在大理寺狱为了见阿娘,将这玉坠子递与狱卒时,格外地不舍。

现如今再将这玉坠子摘下,哪还有半点不舍?

该舍的东西就该舍。

容舒将手里的玉坠子放在顾长晋手里,起身取酒,满上一杯,笑道:“顾长晋,你的赔罪酒,我准了。”

顾长晋接过她递来的屠苏酒,看了看她,道:“容昭昭喜欢做容舒吗?”

“喜欢的。”容舒冁然笑道:“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容舒也一直是容舒。”

顾长晋颔首,微抬手,将杯中酒饮尽。

“不对,”容舒歪了下脑袋,道:“等阿娘来,我就是沈舒了。顾长晋——”

她望着他,清澈的眸子多了丝慎重,“我可以一直做沈舒吗?”

顾长晋“嗯”了声。

他早就知晓,她不会愿意做旁人的女儿。

容舒点了点头,又道:“那你会有危险吗?”

顾长晋道“不会”。

“那成。”容舒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道:“沈舒在此谢过殿下。”

她仰头饮下那杯酒,就如同去岁除夕在梧桐巷饮下那杯酒一般爽快,没有半分迟疑。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不多时,酒意蒸腾,她面上渐渐覆上了一层粉色,比她身后那明晃晃的灯色还要惹眼。

容舒垂眸望着手里的白玉杯,指尖缓慢地沿着杯壁转动。

去岁他们在梧桐巷一同吃了屠苏酒,今岁在紫宸殿,那明年呢?

可还会一同吃屠苏酒?

她的酒量一贯来差,容舒知晓这会酒意上头,便该什么都不说,回去榻上好生再睡一觉的。

可也不知为何,她就不想动。

先前被她的理智一遍又一遍压在心底的话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涌到了唇边。

容舒抬起眼,张了张唇。

恰也在这时,忽然“哐”地一声,手里把玩的酒盏翻倒在地,余下的几滴酒液落在指尖,凉津津的。

凉意顺着指尖攀上脑门,容舒微一顿,又闭上了唇,伸手去扶地上的酒盏。

顾长晋蓦地握住她的手。

“说。”他知她方才有话想与他说,甚至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

容舒也不去捡地上的酒盏了,抬眼望了望他,湿润的眼眸沾了点儿朦胧的醉意。

二人对望了须臾。

容舒道:“顾长晋,我该回去榻上了。”

顾长晋却不肯松手,转而将她的手按在掌下,迎着她略显醺然的目光缓缓倾身过去,在她唇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下。

“容昭昭,你不许退。”他哑着声道。

入了夜,雪愈发大了,坤宁宫上的琉璃瓦覆着厚厚一层雪缎。

两名大宫女小心翼翼地将两盏佛灯从外殿抬入内殿,柔声问道:“娘娘,桂嬷嬷嘱咐奴婢们要点上两盏佛灯,您看是不是同去岁一样,放在窗边的佛案上?”

戚皇后“嗯”了声:“记得落好窗上的木闸,莫要透风了。”

嘉佑帝正支着榻上的小几慢慢翻着一本奏折,闻言便掀眸望了眼。

戚皇后背对着他,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霜色寝衣,连外袍都没披。坤宁宫里烧着地龙,又摆着炭盆,她穿的这般少自是不冷的。

只嘉佑帝依旧是微微拧起眉,起身从一边儿的花梨木架子上取下一件玄色大氅,披在戚皇后身上。

戚皇后正盯着宫女们摆放佛灯呢,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肩上一重,方知嘉佑帝下了床榻。

忙回身一福,温婉道:“陛下回榻上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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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凉。”

嘉佑帝却没回去,而是顺着她方才的目光,望向佛案。

那上头放着几本手抄经,还有一本八字帖,八字帖上压着一串玉佛珠手钏,在两盏佛灯的照耀下,玉珠上的佛面流转着浅浅的光。

嘉佑帝认出那是她娘留给她的手钏,这手钏她爱若珍宝,等闲不会离身。

嘉佑帝给她披好大氅便往佛案去,取过那八字帖,翻开看了眼,上头的八字乃嘉佑二年四月初六。

这是……清溪郡主的生辰。

嘉佑帝脑中浮出闻溪那张带着怯懦的脸,不动声色地放下八字帖。

先前那孩子病着时,他去偏殿看过她两次,两次她都在昏迷中,只瞧见一张苍白羸弱的脸。今儿在家宴里,父女俩才算是头一回见面。

许是自小不是在身边养大的缘故,又许是因着他天生情感寡淡,除了淡淡的怜惜,嘉佑帝对闻溪生不起旁的情绪来。

嘉佑帝牵起戚皇后的手,将她带到榻上,温声道:“清溪那孩子,朕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切,定不会叫她委屈,你不必忧心。”

戚皇后垂下眼,纤长的睫羽在白皙的眼睑落下一片阴翳。

半晌,她轻声应道:“臣妾替清溪谢过陛下。”

嘉佑帝目光微凝,手捏住戚皇后的下颌,抬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

戚皇后叫他这动作惊了下,目光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又立时压下心底的情绪,温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岁月待她格外仁慈。

虽年已过四旬,又为人母二十多载,但依旧无损她半分美貌,依旧是许多年前,无数上京儿郎心中念念不忘的戚大姑娘。

嘉佑帝松开她下颌,将她垂在脸颊边的乌发轻轻挽到耳后,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起她的耳垂。

戚甄呼吸微微一顿,又唤了声:“陛下……”

这男人虽从娘胎里带了弱症,瞧着比寻常男子多了几分病弱之气,弱不禁风似的,唯有戚甄知晓,他在床第间能有多折腾人。

他几月前在乾清宫咳血的事,虽汪德海死命压着,但还是叫她探出了口风。

他如今这身子,可不能胡来。

戚甄按住他拨弄她耳珠的手。

嘉佑帝苍白温和的面庞渐渐扬起一丝笑意,他还是喜欢瞧她这模样。

“皇后胡思些什么?”男人的声音带了点儿笑,一语双关道:“睡罢,莫要胡思乱想。”

戚甄应了声,勉力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在他身侧躺下,阖起眼。

原以为她今夜多半要难眠,殊料身边的男人将她揽入怀里,轻拍了几下她的背,她竟渐渐睡了过去。

殿内灯火煌煌。

待得身侧人的呼吸逐渐匀长,嘉佑帝方微微侧眸,望着她的睡颜,目露深思。

今儿他册封那孩子时,她面上虽笑着,却无半点喜色。

方才又特地将她那手钏摘下,压在那八字帖上为那孩子祈福,连祈福用的佛灯都紧紧盯着,生怕窗牖漏入的风会将那佛灯吹灭。

她的心里藏着事,而那事应当与清溪有关。

嘉佑帝手臂微用力,将怀中的女子揽得更紧了些。她在旁人面前总能很好地掩住心事,但在他面前,她那点伪装薄弱得跟一戳即破的纸一般。

二人初初成婚时,他便瞧出了她对他的警惕与戒备。

父皇将她赐婚给他,实乃启元太子在背后推波助澜,看中的便是他的病弱与无争。

萧衍很清楚,启元太子不过是不敢忤逆父皇,这才不得不暂时放手,让她嫁与他。戚家人,包括她,心里实则也是明白启元太子的心思的。

他萧衍在戚家与启元太子眼中不过是个幌子,一个只要启元太子掌权便要死的幌子。

他心中本也无甚所谓,早死、晚死对他来说意义本就不大。

去了太原府,他日日都早出晚归。

那时他想着,既然太原府是他的藩地,他对那一府百姓便有他的责任。趁着他活着,索性为那里百姓们多做些事。

他自幼爱看杂书,涉猎甚广,处理起民生来,倒也算是得心应手。建堤坝、筑良田,甚至领着一大群矿民在荒山野岭里没日没夜地探寻矿源。

许是为了营造一个好名声,又许是在太原府的日子闲得慌,她每日都给他送膳。最初只呆半个时辰,后来又是一个时辰,再往后,她开始陪他一同早出晚归地给百姓们做事。

有一回,底下一处县城的庄稼地出了事。

她跟着他一同下了水田,从地里出来时,她整张脸都失了血色,偏她性子倔,连她身边伺候的丫鬟都瞧不出她的不适。

萧衍看了她一眼,屏退掉周遭的人,强行掀开她裤角,瞧见那几只扒在她腿上吸血吸得鼓鼓囊囊的水蛭,他刹那间面沉如水。

惯来无甚波澜的心绪头一回变得又急又躁,挑开那几只水蛭后,他问她难不难受,她咬着唇说不难受。

萧衍知她说的是假话,却也不揭穿她。

他望着蜿蜒在她腿上的血迹,鬼使神差地低下头,一点一点舔走那上头的血。

她怔楞地望着他的发顶,却在他抬头望来的瞬间,慌慌张张地别开了眼,耳廓泛出一阵红。

其实早在她察觉到自个儿心意之前,他便已经知晓她对他动了心。

只他一直假装不知,也没想着要去点破。

然那一次过后,一切都变了样。

不管是她,还是他。

回去王府的路上,山洪决堤,他与她被困在了一处山洞里。

那时他们已经成亲一年有余,日日同床共枕,却不曾越过矩。

那一日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二人衣裳湿透,从山洪里死里逃生的余悸压断了他们最后一丝理智。

逼仄阒暗的山洞里,是她先吻了他。

但热烈回应的是他,逼着她不许躲的是他,剥开她衣裳叫她彻底成了他的人也是他。

她呜咽着喊他萧衍。

那时他想,就此沉沦吧,一起生或者一起死。

现如今他时日不多,离死也不远了,可他舍不得叫她陪他。既然舍不得,那便替她安排好一切,叫她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再有烦心事。

烛火摇曳。

嘉佑帝抬手抚了下戚皇后在睡梦中依旧不曾松开的眉梢,掀开幔帐,缓步出了内殿。

汪德海领着两名内侍正半阖着眼在外殿守夜,瞥见嘉佑帝的身影,登时一个激灵站直了身,“皇——”

嘉佑帝抬手打断他的声音,淡淡道:“去把贵忠叫过来,朕有事要吩咐他。”

第九十九章

钦天监算出的吉时在卯时六刻,顾长晋寅时便起了。他站在外殿,隔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听了半晌,知里头的姑娘还在睡,悄无声息地出了殿。

他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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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舒便缓缓睁开了眼,抱着月儿枕翻了个身,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前头的几案上的两个酒盏。

昨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叫她又想起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的脸在自己眼中一点一点放大的场景。

他的鼻尖微微擦过她的,唇柔软而滚烫,气息炙热,带着屠苏酒的辛辣。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在扬州她中毒之时,他便曾撬开她牙关给她喂过药。那会她舌尖受了伤,容舒至今都记得他舌头擦过她舌尖的那阵疼痛。

那个吻又疼又苦,牵不起半点旖旎的心思。

与昨夜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完全不同。

容舒抬手轻触着唇,耳边再次响起了他低哑的声音。

“你不许退。”

“容昭昭,你不许退。”

这恼人的声音搅得她昨儿一直睡不好。

容舒闭上眼,手从唇瓣挪开,想摸向胸膛的玉坠子,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那玉坠子她已经给了他。

戴了十多年的玉坠子骤然没了,多少有些不习惯。

等阿娘来了,还得再去挑个新的玉坠子。

外头的天还暗沉着,容舒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直到天光大亮,廊下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方醒来。

“竹姑姑,兰萱。”她轻唤了声。

竹君与兰萱连忙止了话头,进内伺候。

梳洗停当后,容舒望了眼更漏,居然都快要到巳时了。

下意识便问道:“殿下可从太庙归来了?”

竹君从前是在尚仪局就职的,也曾伺候过后宫几位娘娘在元月初一这日祭祖,对太庙那一套流程可谓是烂熟于心。

于是道:“在太庙祭祖要祭整整一日,从天不亮一直到天黑,到得大慈恩寺的高僧们诵够四十九遍经方能完事。”

竹君给容舒披上缀了一圈狐毛的大红斗篷,接着道:“殿下离去前特地吩咐奴婢,说姑娘若是想出去走走,便让椎云大人给您安排。今儿长安街十分热闹,摘星楼还请了番邦的彩戏师来演大变活人的戏法。”

这番邦彩戏师的表演前世容舒便听说过了,不是不想去看的,只那会顾长晋还在养伤,容舒便没去看,而是安排盈月、盈雀去看了。

二人看完回来后,兴奋极了,手舞足蹈地复述着那彩戏师的表演,连惯来稳重的盈月都忍不住说了两刻钟的话,可见是极精彩的。

那会顾长晋在松思院里头养伤呢,她怕吵着他了,便搬了张藤椅,坐在廊下听盈月、盈雀说,一听便听了大半个时辰。

今日顾长晋安排她去摘星楼,多半是为了圆她前世的遗憾。

容舒又望了眼桌上的两只酒盏。

前世他在屋子里是不是听见她与盈月二人说的话了?若不然怎会连这么件小事都记着?

竹君见她不语,便又道:“殿下说姑娘若是今儿不想去看也无妨,总归那彩戏师会在上京逗留两月,届时将那彩戏师请来东宫专门演给姑娘看也不碍事。”

看戏法这事儿么,图的就是那一屋子的热闹,在东宫看自是没有在摘星楼看热闹。只不过殿下说的话,她得转述到位了,一个字都不能少。

容舒笑道:“我今儿就不去摘星楼了,正好东宫里的绿腊梅都开了,一会便去采些腊梅枝放屋子里。”

想也知道,她出去摘星楼一趟要耗费多少人保护她,容舒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冒险给顾长晋添麻烦。

万一中途出了事,可就不美了。

竹君见容舒的确是不欲出门,忖了忖,便顺着她的话道:“咱们皇后娘娘也喜欢绿腊梅,宫里也种着一大片腊梅林。”

听竹君提起戚皇后,容舒垂眸静了须臾,旋即笑着问道:“竹姑姑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过?”

竹君只当她是好奇宫里的贵人们,爽快应道:“奴婢从前是尚仪局的,三不五时便要去坤宁宫禀告一应杂事。宫中设宴,也要在一旁听候皇后娘娘的命令。”

一边的兰萱插话道:“竹姑姑就是皇后娘娘指来东宫掌事的呢。”

容舒露出一丝好奇的神色,道:“皇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

“那自然是顶顶好的人了。”兰萱语带崇敬,道:“后宫里的宫婢宫婆子就没有不喜欢皇后娘娘的,正是因着皇后娘娘大力推动女官制度,又专门开辟了一条宫女升任女官的路,咱们这些宫女在后宫里的地位方得到提升。日后奴婢若是同竹姑姑一般,做了女官,奴婢回去家中也能挺直腰杆了。”

女官好歹沾着个“官”字呢,与宫女到底是不一样的。

兰萱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伺候好容舒,日后陪容舒进宫后,能考上个女官当当。

往常兰萱这般口没遮拦,竹君都要拦一拦,免得言多必失。这会听兰萱夸奖戚皇后,竹君却是半句话都不拦,可见她心中亦是格外尊重戚皇后的。

容舒仔仔细细地听着兰萱说,又问起了嘉佑帝,道:“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感情可好?”

“自然是好,圣人去得最多的便是坤宁宫了。”兰萱道:“圣人是明君,极得百姓们爱戴。只不过听宫里的总管大监道,圣人为了朝中之事时常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的,身子——”

皇帝龙体欠安的话可不能胡说。

竹君适时打断兰萱,“兰萱,快去给姑娘端早膳来。”

兰萱也知晓自个儿差点儿便说了不该说的,感激地望了竹君一眼,快步出屋往膳房去了。

待她出了内殿,竹君这才望着容舒,笑道:“姑娘以后自是会有机会见到皇后娘娘与皇上。”

就太子殿下对容姑娘的态度,竹君觉着这一日不远了。

听出竹君的言外之意,容舒只是笑了笑,没应话。

用完早膳,时辰已经不早了。

落了一整夜的雪终于停下,容舒去梅林里折腊梅枝,行至一半,远处倏地传来三道悠扬的撞钟声。

“噹”——

“噹”——

“噹”——

容舒停下步子,往传出钟声的方向望去。

竹君跟着停下,解释道:“这是太庙传来的钟声,撞完钟,皇上、皇后他们便要入庙祭拜。太子今岁才从民间接回来,皇上定会领着他一个灵牌一个灵牌地祭拜,也算是告慰先祖们,流落民间多年的子孙终于回来认祖归宗了。”

容舒收回眼,笑“嗯”了声,提着竹篮,继续往梅林去,道:“趁着这会雪停,我们快去采梅枝罢。”

撞钟声震得庙顶的积雪簌簌飘落。

太庙里,位于大殿中央那半人高的香炉鼎插满了香,指头般粗壮的香支烧了小半,数十名僧人围着香炉鼎一面儿敲木鱼,一面儿诵经。

白雾袅袅,木鱼声声。

顾长晋怀里揣着容舒的手帕,袖口里藏着她昨夜给他的玉佛珠子,在萧家先祖的灵牌前行三跪九叩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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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拜便拜了两个多时辰。

祭拜结束,一行人在侧殿用了素膳,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

闻溪行在后头,目光不时飘向走在前头的顾长晋。

嘉佑帝病气缠身,在太庙折腾了一整日,早就面露疲色,汪德海早就备好了轿撵在外头等候,帝后二人一同坐上帝撵回宫。

刑贵妃望着远去的帝撵,妆容精致的脸渐渐凝了霜。

这么多年来,坐在那帝撵上的人永远是戚甄。明明戚家已经倒了,后族早就成了个破落户,皇上依旧要给她这份体面。

她回眸瞥了顺王与顺王妃一眼,冷声道:“随本宫回长信宫。”

闻溪待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方快步上前,轻唤了声:“长晋哥。”

她今日着了一袭圆领大襟的宝蓝色郡主吉服。

这颜色十分艳,衣裳穿在她身上,将她眉眼间那点怯懦之气都压下去几分。

顾长晋很清楚,闻溪萦绕在身上的所有柔弱无害都不过是假象而已。为了逼丁氏现身,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逼入绝境的人,能有多无害?

目光缓缓扫过垂在她腰间的刻着“清溪”二字的郡主腰牌,他淡声道:“清溪郡主有何事?”

他的声音十分冷淡,面色也十分冷淡,瞧她就像瞧一个陌生人一般,比幼时还要冷漠。

闻溪握紧手里的手炉,笑着对许鹂儿道:“我与殿下有些话要说,鹂儿你到前头等我罢。”

许鹂儿下意识望了顾长晋一眼,旋即点了点头,道:“鹂儿遵命。”说着将手里的斗篷细心披在闻溪身上,往前面一处躲雪的亭子去了。

顾长晋瞥了眼身侧的内侍,那两名内侍会意,躬身一揖,也跟在许鹂儿身后离去。

见二人身边终于没了人,闻溪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长晋哥当真要娶容舒?”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

闻溪问完话后便一瞬不错地盯着顾长晋的脸,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见他毫不迟疑地应是,她轻吸了一口气,又道:“阿娘不喜欢她,你娶她,阿娘会生气的。”

顾长晋轻笑:“娶她的人是孤,只要孤喜欢她便可,与旁人何干?”

闻溪怔怔抬眼。

她知他说的是真话,他是真的喜欢容舒。

“你这样会惹怒阿娘,也会坏了阿娘的计划。”闻溪按捺住心头的酸涩,温声劝道:“长晋哥,阿娘为了你殚精竭虑了多年,如今更是……你莫要伤她的心!”

顾长晋垂下眼皮,望着闻溪道:“你怎知姑母会伤心?闻溪,你说的伤心,是伤的姑母的心,还是你的心?”

男人的声音渐渐冷下,“孤要娶谁,姑母管不着,你也管不着。你是清溪郡主,皇后才是你阿娘,你该认清你的身份。”

他这是在袒护……戚皇后?

闻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阿娘自小对他耳提面命,要他记住启元太子是如何死的,又是谁害死的,还要他立下毒誓亲手为父报仇的。

现如今他竟像是彻底放下了仇恨。

他这是要……背叛阿娘?

怎可如此?

闻溪望着顾长晋渐行渐远的身影,面色缓缓沉下。

那厢许鹂儿冲顾长晋福了福身,朝闻溪走来。

闻溪顷刻间便敛去脸上的阴沉,唇角压出一丝淡笑,道:“我们回坤宁宫,我有事要去寻母后。”

闻溪是有封号的郡主,自是有她单独的轿撵。方才戚皇后离开前,已经叫人给她备好轿撵。不过片刻功夫,便有几名内侍抬着轿撵过来。

闻溪回坤宁宫寻戚皇后的事,很快便有人来同顾长晋禀告。

顾长晋不觉意外,缓缓摩挲着手里的玉佛珠子,道:“盯紧她和朱嬷嬷。”

闻溪是云华郡主一手教出来的人,她想要做什么,又会如何做,顾长晋很清楚。

男人望了眼暗沉的天幕,道:“回东宫。”

也不知晓那姑娘去摘星楼看彩戏没?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往东宫去,到紫宸殿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内殿已然熄灯,外殿倒是留着两盏灯,灯盏中央的白玉瓶上插着两支开得正艳的绿腊梅。

顾长晋提脚过去,抬手轻轻触碰着挂在枝头上的花瓣。

这是她折的梅枝,他知晓。

从前在松思院,她也曾这样给他留过灯。

第一百章

一片嫩黄的花瓣缓缓飘落,悄无声息地落在檀木桌案。

殿外隐有人影晃动。

顾长晋拾起从枝头掉落的花瓣,朝内殿望了眼,提脚出了外殿。

椎云正在廊下侯着,顾长晋一出来,立马递去半截竹笛,道:“闻溪回去坤宁宫没多久便起了高热,孙院使过来给她施了一个时辰的针方退热,如今皇后娘娘正在偏殿照料她。”

顾长晋“唔”了声,面无波澜道:“玄策与横平那头如何了?”

椎云笑道:“盯着呢,那位想跑也跑不了,她敢留在大慈恩寺不过是仗着手里握着梵青大师的把柄。”

顾长晋颔首:“叫常吉与柳萍做好准备,莫要让朱嬷嬷瞧出破绽。”

“皇后当真会派朱嬷嬷去鸣鹿院?”椎云道:“属下担心皇后那里会出变故。”

“她会。若她不派朱嬷嬷去鸣鹿院,又如何能顺着朱嬷嬷找到萧馥,再从萧馥嘴里问出真相?戚皇后了解萧馥,自是明白唯有叫萧馥以为她所谋划的一切都成功了,方会道出真话。”

顾长晋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又道:“沈娘子与路捕头到哪儿了?”

“再过几日便能到顺天了,沈家的商队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赶路,照眼下这脚程,上元之前,定能抵京。”椎云说到这便笑了笑,“沈娘子担心少夫人,柳督公一再同她说少夫人在东宫这安生得很,她还是不放心,非要亲眼见着少夫人方能安心。沈娘子提前抵京的话,少夫人不定要多开心呢。”

顾长晋勾了下唇角,“先不要同她说,派些人去驿站等着。待得接到人了,再同她说,免得中途出差错,叫她空欢喜了一场。”

椎云忙答应下来,想起一事,又道:“这几日京中好些人家递来了请帖与拜帖,主子可要应?”

嘉佑帝对顾长晋的态度臣公们俱都看在眼里,这些人在朝堂浸淫多年,人精一般,都在想方设法地同顾长晋打好关系呢。

这不,年节一到,拜帖、请帖跟天上飘落的雪花似的,掉了一大摞。

顾长晋沉吟道:“你派个人到尚书府给老尚书送些药,潘学谅如今可还在老尚书府上?”

“在呢,不仅潘学谅,潘娘子与廖夫人都在。”椎云叹息一声:“听潘学谅道,老尚书大抵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当初柳元带着潘学谅一行人回来上京时,戚家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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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萧誉在渡口设伏,想要灭口。好在柳元几人早就有了防范,虽受了伤,但并无性命之危。

之后仕子舞弊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三法司对外道这是老尚书与潘红枫里应外合,揭露廖绕通敌卖国而设下的局。

潘学谅自此洗刷了舞弊的罪名。

他入宫面圣时,嘉佑帝本是准备将嘉佑二十一年的殿试改至来年二月的。

如此一来,作为会试魁首的潘学谅便能参加殿试,说不得还能金殿传胪,缔造一桩佳话。

然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潘学谅却恳请皇帝收回他贡士与举人的功名。

“当初若不是廖绕为了利用草民,将草民的名字添上桂榜,草民至今依旧是秀才。”潘学谅正色道:“既如此,草民不该也不应占着贡士或举人的功名参加明年的殿试。”

潘红枫在四方岛忍辱多年,此番剿寇能大获全胜,她可谓是居功甚伟。潘学谅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立下的功劳自是会泽披到潘学谅身上。

来年二月的殿试,潘学谅定是三鼎元之一。

这是多少读书人的追求,一条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青云路铺到脚下了,潘学谅却选择了放弃,叫人扼腕之余又心生钦佩。

嘉佑帝问他:“你可知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兴许一辈子都不能再有金殿传胪的机会?”

“草民知晓。”潘学谅坦诚道:“只草民也知晓,便是不能杏榜留名,草民依旧能为大胤出力,为百姓谋福,就如同阿娘一般。”

“还真叫顾卿猜对了,便如你所愿。”嘉佑帝笑道:“朕叫林卿在国子监给你留了个位置,明年开春你便到国子监当监生,朕在金銮殿等你。”

潘学谅怔然,听嘉佑帝这话,顾大人竟是猜到了他回京后,会舍弃秋试与会试的成绩。

“顾卿曾同朕道,他日潘学谅若为官,定会是个好官。”嘉佑帝道:“朕不忍你蹉跎岁月,想让你早日造福一方百姓,方举荐你到国子监就学,你不必惶恐,这本是你应得的。”

国子监祭酒乃老尚书学生,老尚书对潘学谅有愧,潘学谅去国子监可比他回去岭山书院要前程敞亮得多。

潘学谅心知这事儿多半是老尚书的安排。

果然,待得老尚书离开大理寺狱,老尚书便派人将他与潘红枫接去了尚书府,正式将他收做学生。

潘学谅说老尚书撑不过春天,他却不知,老尚书这一世已是比前世多活了数月,前世老尚书死在了大理寺狱,连嘉佑二十二年都没等来。

坤宁宫今夜灯火达旦。

戚皇后一整夜不曾阖眼,怕嘉佑帝陪她一同熬夜,索性便叫人将嘉佑帝送回了乾清宫。

闻溪半夜醒来,瞥见坐在床头细心照料着她的戚皇后,心中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她幼时生病时,阿娘虽也会来看她,但至多坐半盏茶的功夫便会离去,都是清月与安嬷嬷照看她的。

闻溪自小就知道自己没娘,每次问父亲阿娘是谁,父亲总是一脸严厉地同她道:“郡主便是你娘,日后不得再问!”

后来她和清月找安嬷嬷旁敲侧击,方知晓当初阿娘想要一个孩子,便安排父亲与自小伺候她的一名婢女生了个孩子。

那婢女姓闻,生下孩子没多久后便去世了,闻溪就是随了她的姓。

只哪个小孩儿不希望自己既有娘又有爹呢?

闻溪不曾见过生她的人,又自小养在萧馥膝下,自然而然地就把萧馥当做她娘看待。

阿娘说想要个父亲的孩子,父亲便当真与人生了个孩子给她养,可见他们二人是情投意合。不过是因着阿娘久病缠身,生不得孩子,这才借了旁人的肚子。

知晓她喜欢长晋哥,阿娘也不拦她,还同她道,待得日后长晋哥大事成了,便叫长晋哥给她一个名分。

闻溪一直等着这一日。

思忖间,额间忽然一凉,原来是戚皇后绞了一条湿帕子覆在她额上。

“孙院使道你这是吹了风沾了雪,这才起高热。这几日你便在偏殿好生养着,哪儿都不能去。”戚皇后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闻溪默默垂下眼。

阿娘与安嬷嬷厌恶戚皇后,她自小耳濡目染的,对戚皇后自也喜欢不起来。然住在坤宁宫的这些时日,戚皇后待她实在是太好了,原先的不喜不知不觉间消弭于无形。

有时候甚至会想,这才是真正的母亲罢。

孩子生病了会着急、会彻夜不眠地照料,给她一片遮风挡雨的屋瓦。

长晋哥说她应当认清楚自己的本分。

可她不是戚皇后的女儿,入宫也是为了要害她,她不能真就沉迷在这镜花水月般的温情里。

闻溪这会又想起了她故意将自己弄出一身高热的原因来。

“不好,母后,我很害怕。”她眼眶泛了红,被戚皇后握住的手轻轻发抖。

“这是被梦魇住了?”戚皇后注视着她,安抚道:“莫怕,母后在这。”

闻溪却抖得越发厉害了,泪珠子随着她的动作从眼里坠落,瞧着格外惹人怜惜。

“我怕她,母后,我怕她。”她恐惧地道:“自从长晋哥与她交换庚帖后,我便开始日日陷入梦魇。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下定决心离开梧桐巷。从前容家老太太便是被她克断了腿,前些时日,她去了侯府后,老太太甚至中了风。那些人说得对,任何老弱之人都不能叫她挨近,若不然会出事的!”

仿佛中了邪一般,说到末尾,她的面孔扭曲,声音也渐渐拔高拔尖,带了丝渗人的凄厉。

却偏偏能叫人听明白她说的是谁。

老弱之人?

这皇宫里体弱多病的可不只有她,还有龙体一直欠安的嘉佑帝。

嘉佑帝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但戚皇后信。

她本就不喜太子求娶那姑娘,这样一遭话下来,因着对女儿的愧疚以及对夫君的担忧,她会如何做?

戚皇后面色凝重,望着闻溪惊惧之极的模样,似是想到什么,眉梢越蹙越紧。

半晌,她抱住闻溪,温柔地拍着闻溪因恐惧而抖动的肩背,道:“莫怕,母后不会让你出事的。”

柔声安抚了半个时辰,方叫闻溪阖眼睡下。

出了偏殿,戚皇后派人去了请梵青大师。

接下来几日,闻溪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不仅说胡话,还开始自伤。连梵青大师都道,这是招了邪祟。

大年初八那夜,戚皇后喊来了朱嬷嬷,将手里一个半掌大的药瓶子递与她,道:“嬷嬷明儿一早便启程去大慈恩寺,中途寻个机会转道鸣鹿院,将这药下在那姑娘的吃食里。”

朱嬷嬷知晓里头装的是何药。

这是戚皇后在太原府时,悄悄派人去蜀地寻的秘药。

说是秘药,实则是蜀人养的药蛊,蛊虫入体后,人的脉息便会弱下,成为假死人。

朱嬷嬷用余光打量着戚皇后的神色,见她不住地揉着眉心,方接下那药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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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老奴遵命,只是那姑娘吃下这药后,也只能假死三日,娘娘何不用旁的药?唯有斩草除根,方不会有后顾之忧。”

戚皇后叹了声:“本宫与她无仇无怨,只要将她送离上京便可,不必赶尽杀绝。待她吃下这药后,本宫自会安排梵青大师在路过鸣鹿山时,将她带到大慈恩寺去,届时会有人送她走。她若不肯走,本宫再用旁的药罢。”

戚皇后还是个未及笄的少女时,朱嬷嬷便已经在她身边伺候了。戚皇后是怎样的性子,她最是清楚。

为了不伤及无辜,将这么颗珍贵的秘药用在容舒身上,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若戚皇后送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朱嬷嬷心里头反而要生疑。

朱嬷嬷应下后,戚皇后又道:“桂嬷嬷伤了腿,此事只能由你去做,旁的人我不放心。记得做得隐秘些,切莫叫太子瞧出端倪了,本宫不想因着这事与太子反目。”

朱嬷嬷垂眸,掩住眼底的异色,道:“老奴晓得。”

翌日一早,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皇城。

闻溪从昏迷中醒来,身侧坐着的人依旧是戚皇后,她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正慢慢地搅着碗里浓稠如墨般的药液。

戚皇后扶起她,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入她嘴里。

“吃完这药,本宫带你去大慈恩寺。”戚皇后拿着帕子擦着她唇上沾着的药汁,缓缓道:“时候也差不多了,该看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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