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顾长晋与梁霄的能力,要看老尚书能不能撑到他的尸首运回上京,也要看皇上的心思。
只现如今,廖绕方才那一番话,倒是不必赔上他的命了,想起那张裹了蜡的纸团的滋味,柳元轻轻一叹:“白吞了。”
感叹完又忍不住“嘶”一声。
方才他领人冲入这屋子时,乌日达用火铳往他胸膛开了一炮,好在被勇士营的人推了一把,那颗钢珠擦肩而过,在肩上撕开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
柳元捡起乌日达用过的火铳,细细端详。
这火铳改良过,杀伤力比从前更强,也更精准。倘若今夜四方岛的海寇用的都是这么精良的火器,这场水战怕是不易打。
难怪乌日达敢如此胆大地偷袭扬州,今夜若叫他得逞了,扬州不知要死多少人。
柳元冷笑一声:“把乌日达的尸体与锦绣阁的掌柜一并带走,好生看紧,别让那掌柜死了。余下的人随咱家护城去!”
城墙下,七信正在差人把容舒备好的药抬进城隍庙,一位勇士营的人急匆匆在他耳边落下一语,他登时便红了眼,须臾,面色一厉,道:“快把药放好,全都给咱家打起精神来,今夜谁都不许耍懒!”
夜色里,十来名老大夫背着药匣子带着数十名药童匆匆来到城隍庙,还有许多挽着妇人髻的女子成团结队地从家中疾步行来。
就连秦楼楚馆的丫鬟婆子都过来帮忙。
煎药的煎药,剪布帛的剪布帛,井然有序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容舒左脚夹着定骨的木板子,使不得力,只能用右脚一跳一跳地蹦到庙门外。
轰隆隆的炮火声渐渐逼近,她抬眼往向远天。
盈月高悬,星河璀璨。
忽然便想起前世,顾长晋从扬州回来后,许是知晓都察院那位顾大人因着护城差点儿丢了命,梧桐巷的老街坊们又悄悄送来了许多吃食。
不仅仅是吃食,还有从大慈恩寺求来的平安符,以及山野里开的野花。
容舒将那些花插入青玉瓶里,笑着对他道:“郎君这次立下了大功,百姓们又送了不少东西来。”
顾长晋那会才将将醒来,听罢这话,便靠着个迎枕,掀眸看她。
“守住扬州,非我之功。”他道。
男人长发披肩,面色苍白,目光却十分沉静。
“许多人同我一起守住了扬州,有路边的小乞儿,有风月馆里的龟公,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他看着她,用低沉的声嗓缓缓道:“他们让我明白,再是谦卑的躯体,流淌的血液里亦有山河日月。再是柔软的骨头,亦是可撑起家国风霜。”
“是以,守住扬州城,非我之功。”
那是个晴雪日,暖融融的日光从支摘窗涌入,男人惯来冷峻的眉眼难得温和。
花间晨露滴落在指尖,容舒心神微微一颤。
不过寥寥数语,她眼前仿佛勾勒出了战火烽烟里,无数人守卫故土家园的场景。
那会她还觉着可惜,可惜不能陪着他在烽烟炮火里坚守故土。
如今她人倒是在扬州了,只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她不是与他一起坚守,而是与无数人一起坚守。坚守这片土地也不是因着她是顾长晋的妻子,而是因着她是大胤的百姓。
再没有哪个瞬间让她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何谓家,何谓国。
何谓,不啻微芒,造炬成阳。
容舒不知为何这一世海寇袭城的事会提前发生,只她想,有这么多人一起努力着,这一次,定然会比上一世好。
至少乌日达提前死了。
乌日达死去的消息,容舒还是从七信嘴里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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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乌日达是在海上交战时,被廖绕拉着同归于尽的。这一世他在潜入扬州时被杀,四方岛的海寇群龙无首,兴许这一战能结束得更早,那位廖总督兴许也不会死。
只容舒没料想乌日达的两个弟弟在知晓自家兄长死后,竟会发疯似地攻打廖绕的战舰。
“廖总督亦是杀红了眼,受了伤也不曾下战舰。”七信外巡归来,对容舒道:“还有顾大人,今晨他已从四方岛归来,领着蛟凤底下几千名海寇从背后袭击了乌日达的人。”
七信说到这刻意顿了顿,道:“听说顾大人还受了点伤。”
这位七信公公几乎每日都要给容舒说外头的战况,今儿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起顾长晋。
对于顾长晋受伤这事,容舒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前世他在扬州被人用火铳在后背豁出了两个血窟窿,差点儿没命,眼下只是身上受点伤,委实算不得什么。
是以听罢七信的话,容舒也只是淡定地点点头,转而问起了蛟凤。
“先前一直暗中相助梁将军的可是蛟凤?”
七信心里虽奇怪她半句不问顾大人,但还是如实回道:“正是她,如今蛟凤与那些追随她的海寇已被招安,成为守备都司里的一支水军。”
容舒弯起了唇角,“既如此,潘贡士的罪名大抵也可以洗清了。”
七信也跟着笑笑。
廖绕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了乌日达,怎么看都像是在杀人灭口,再有蛟凤的证词,廖绕多半逃不了罪。
七信倒是挺感激廖绕杀了乌日达,若不然死的就是主子了。
唯一遗憾的是,至今都未能找到廖绕与二皇子私通的证据。
廖绕说廖夫人知晓他们想要的东西在哪?
这话是何意思?
他们想要的东西自然是廖绕与二皇子私通外敌的证据,廖夫人这些年一直在帮他们找,若是知晓,定是已经将东西交给老尚书。
思及此,七信忍不住望了容舒一眼。
那日廖夫人的马车被炸,这位姑娘知晓后,十分笃定地说廖夫人不会死。
马车爆炸时,廖夫人正在来锦绣阁的路上。
只那时城内百姓人心惶惶,险些便要发生踩踏的意外,廖夫人见状,便在小秦淮河边下了车,带着两名护卫亲自指挥百姓们离开。
也正是这一举措,救了她一命。
乌日达在那马车里埋的炸药不少,爆炸时波及甚广,廖夫人虽未伤及性命,但也受了不轻的伤,到这会都还未醒来。
容舒与七信说了半晌子话,椎云便过来了,带来的消息居然还同七信一样,都是说顾长晋受伤的事。
怎地一个二个都在同她说顾长晋受伤的事?
方才听七信说话的语气,顾长晋伤的应当不重,怎么椎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顾大人伤得很重?”
椎云道:“这次四方岛的海寇用的武器十分精良,火铳往身上一打便是个血窟窿,大炮一轰,再精良的海舰都挡不住,主子身上好几处地方都受了伤。”
椎云这话只说了一半,顾长晋的确是被火铳伤了,不过都是擦伤,撒一把伤药便能好。
容舒闻言便差人提了一木箱的药来,对椎云道:“各大药铺的东家送了不少药物过来,云公子把这箱子药带去前线给那些受伤的将士罢,顾大人正好也能用上。”
她说完这话,想起还有好些药没清点没归类呢,叮嘱了两句药的用量便忙去了。
落烟跟在她身后,剜了他一眼便同容舒一块忙去了。
椎云叫她这话说得一噎,可又无从反驳,只好运药去了。
容舒这几日是真忙。
战火一起,不仅应急药物要备足,粮草也不能缺。
大胤的国库惯来是不大充盈的,江浙一带各卫所的粮草时常捉襟见肘。
此番四方岛的海寇来势汹汹,这样一场硬仗还不知何时会结束,充足的粮草便是前线的底气,总不能让前线的士兵饿着肚子去杀敌吧。
粮草这事柳元原是交给了七信负责,只七信见容舒不过两日功夫便说服了扬州城内的大药商主动献药,索性便让容舒同他一起要粮。
容舒自是一口应下。
沈家从前就是做粮食生意起家的,在扬州有几处大粮仓,可惜沈治为了换盐引,已经运走了大部分的粮食。
容舒将剩余的粮草都提了出来,送到前线去,又亲自去扬州几家大户要粮。
她如今出门,都是带着落烟一块儿。
从前在大同,丹朱县主负责的就是后勤的事。
大同那头的粮草比江浙这边还缺呢,丹朱县主要粮要出了板砖一般厚的脸皮,也要出了门道,就连落烟这般寡言的人,一要起粮来也能侃侃而谈几句。
有落烟在,容舒对这些个后勤事倒是上手得极快。
前世梁将军他们鏖战了三个月方守住扬州,容舒的目标便是先把三个月的粮草给备足了。
能劝得旁人主动捐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还能借呢。
椎云每隔两日便会同常吉通一声气儿。
有时是常吉来,有时是椎云过去。
今儿便是椎云过来。
先前两次椎云过来时,顾长晋都不在,要么是与梁将军商量军务,要么跟着蛟凤的船舰杀敌。
只今儿他运气好,一进营帐居然就见着了顾长晋。
椎云正想吊儿郎当地想说句玩笑话,瞧清里头的情形,唇角的笑容彻底凝住。
顾长晋坐在一张软垫上,左边肩胛赫然一个血窟窿。
常吉在他身旁一面儿红着眼眶碎碎念,一面儿翻着药匣子。
顾长晋额间渗着细汗,瞥见椎云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淡声吩咐道:“常吉,你出去盯着。椎云,拿一壶烈酒来,替我将里头那颗钢珠撬出来。”
这是被火器打中的伤口,里头那颗钢珠不撬出来,这伤口便不能好。
短匕烤火,烈酒往伤口一泼,匕尖稳稳割开血肉。
顾长晋闭上眼,唇白得似冬日霜雪。
不多时,只听“噹”的一声,一颗钢珠从血肉里被挖出。
顾长晋将余下的半壶酒慢慢往那血窟窿里浇,低声问着:“内城如何了?”
他嘴里问着内城,可椎云知晓他问的还有容舒。
每回与常吉通气儿,椎云说完内城百姓的事儿,必定要再提几句容姑娘的事儿。容姑娘的脚伤如何了,容姑娘如今在忙什么了,容姑娘今儿又见了谁了。
眼下听顾长晋问起,便道:“百姓们已经不惊慌了,除了城隍庙,城墙根下好几个地方都用来做处理伤患的地方。在容姑娘的带领下,百姓们自发组成十数个小队,在这些地方轮岗。”
椎云说着便看了顾长晋一眼,见他垂着眼听得格外仔细,又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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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姑娘的脚伤已经好了,走起路来与从前一般无二。前几日七信公公不是让她一同管要粮的事么?沈家主动开粮仓支援前线,好些城中大户也跟着开粮仓赠粮,听说已经将咱们这数十个卫所两个月的粮都要好了。”
顾长晋放下酒壶,接过常吉递来的布帛,慢慢擦着肩上的血水,道:“她可会觉着累?”
这话一听便知是自家主子是怕七信公公累着了人容姑娘。
“属下瞧着容姑娘比从前清减了些。”椎云忖了忖便道:“主子可要我同七信公公说说?”
顾长晋道:“不必,她喜欢便让她去做,她惯来不是袖手旁观的性子。若她累着了,便劝两句,总归四方岛的人撑不了太久。”
椎云打量着顾长晋煞白的脸,还有衣裳上那一大片血渍,忍不住道:“容姑娘方才还特地让我给主子送药来呢,您可比她更需要休息。”
顾长晋看向他抬进来的那一大箱药,唇角微提,道:“我这伤,不要同她说。”
到底是失了不少血,又伤得不轻,顾长晋说罢这话便道:“都出去吧。”
待得二人出去,顾长晋靠着墙阖起了眼。
海寇还在疯狂着想要攻上岸,红衣大炮对着梁霄用一艘艘战舰与无数士兵设下的防线轰炸。
顾长晋意识有些涣散,只觉营帐外的炮火声愈来愈远,渐渐消失在耳边。
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容昭昭,恼我吗?”
顾长晋睁开眼,入目是一顶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
是个寂寂凉夜。
床头一豆羸弱烛光摇曳,借着这微弱的光,顾长晋看清了坐在榻上的姑娘。
那姑娘一双桃花眸亮若星辰,正抱着个月儿枕歪头打量他。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酒香。
顾长晋轻轻凑向前去,鼻尖擦过她花瓣般柔软的唇,他嗅着她腮边的梅花酒香,沉着嗓子又问了一遍:“恼我吗,容昭昭?”
第五十七章
“顾允直,我为何要恼你?”那姑娘眼底浮出一缕疑惑。
“我昨儿让你一个人走了,没回松思院。”顾长晋低低地道:“恼我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那姑娘好似想起来了什么。
昨儿在书房,她画着画,他伏案写呈文。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停下,端着茶盏靠在窗边看她。
眉眼十分难得地缀了点笑意。
二人对视的刹那,她的心“噗通”“噗通”跳得极快,跟揣了只蹦跶个没完的兔子似的。
那个瞬间,她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她了?
可快回到松思院时,也不知为何,他眉眼忽又冷下,跟着安嬷嬷去了六邈堂,就好似在书房的一切都是一场自作多情的幻觉。
恼吗?
“当然恼了,顾允直。”容舒抿着唇,缓缓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她“以为”了两声,可那句“你喜欢上我”她怎么都说不出口。
“以为什么?”顾长晋乌沉的眸子一瞬不错地盯着她,“容昭昭,你以为什么?”
这姑娘却不肯再说了,小嘴一抿,只睁着眼看他。
他也不追问,从她怀里抽出月儿枕,抓着她的手贴向他脸颊,道:“容昭昭,掐。”
小姑娘在怔楞一瞬后,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瞪圆了眼道:“我为何要掐你?”
“解气。”顾长晋再次捉住她的手,“以后你恼我了,就掐我解气。”
这次容舒没再挣脱他的手,还真轻掐了下他的脸,问道:“你,不疼吗?”
“不疼。”男人弯起唇角,“记着,梦里的顾允直是不会疼的,你恼他了就欺负他。”
这话一落,他立时便觉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疼。
小姑娘当真是下了狠手掐他,掐了一下还不满足,又接连掐了几下,直把他脸颊掐出一道道红痕。
她盯着他被掐红的脸,好奇问道:“真不会疼?”
男人笑了声,淡“嗯”了声,想说“不疼”,只这两个字还未说出口,眼前的场景忽又变了。
依旧是那屋子,依旧是那张拔步床。
石榴花开的幔帐被溜进屋里的风掀起一角,满室馨香。
她红着眼,泛着泪光同他道:“你知道一个人的喜欢都是有时限的吗?顾允直,我会不喜欢你,总有一日,我会不再喜欢你。”
顾长晋喉头泛苦,想说“不许”,可话出了口,却只是一声苦涩的:“再等等,容昭昭,再等等。”
他将她抱入怀里,想跟她说,等他坐上那个位置,等那些想要致他于死地的人都不在了。那时,他会光明正大地喜欢她,爱她,给她他的所有。
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顾长晋将头埋在她肩侧,双臂微微用力,想就这般抱她抱一辈子。
只软玉温香才将将入怀,忽又有一道声音闯了进来。
“主子,出事了!内城那里出事了!”
出事?
哪里出事?
顾长晋紧紧搂着怀里的姑娘,他还有话未说,他还不能醒。
“主子,容姑娘就在城内!”
营帐里,常吉几乎要急出满嘴燎泡来。
方才得到消息时,椎云已经带着人往内城去了,离开时让他叫醒主子。
常吉顾虑顾长晋的伤,本是迟疑不决的。
椎云见状,一敛往常吊儿郎当的神色,对他道:“主子有多看重容姑娘你难道不知?快去把主子叫醒!”
常吉这才急匆匆入了营帐。
只软塌上的男人仿佛昏迷了一般,不管常吉怎么叫,始终不睁眼。
常吉咬咬牙,正要离开。
却也在这时,一只手橫劈过来,紧紧扣住他手腕。
顾长晋霍地掀开眼,哑着声问道:“内城出何事了?”
常吉眉眼一喜,忙道:“有一批海寇乔装成的大胤百姓,悄悄去了内城,那些人带了火药和火器!”
这话一落,顾长晋原就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
撑起身便匆匆往外去,甚至顾不上披上软甲。
“请枫娘子过来,随我一同进城!”
此时的内城依旧是一片平静。
容舒这些日子都是好几个地方来回跑。
好些在中元夜来不及躲入内城的百姓这几日俱都陆陆续续跑了回来。
这些受伤的百姓通常会先送去城隍庙,伤口经过简单的处理后,若是伤势不重,便送回家去,若是伤势重,便送到专门的医馆治疗。
容舒这会正领着人将新到的一批伤药往城隍庙运去,快到城门时,迎面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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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拾义带着衙役们在巡逻,防止有海寇悄悄上岸,跑到城内作乱。
四方岛的海寇这次带来的武器格外精良,几乎是人手一把火铳,隔得老远都能要人命。
似路拾义这些衙差捕头,好歹还带着佩刀,勉强有一博之力。
但大部分老百姓都是手无寸鸡之力的普通百姓,平日里能拿来傍身的大抵就一把菜刀。若真有海寇杀进来内城,凡身肉体哪儿抵挡得住那些火铳?
是以沿着城墙巡逻是一刻都不能少。
前世因着布防不及时,数千名海寇上了岸,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不知多少百姓丧了命。
之后顾长晋带着两千兵丁,与无数扬州老百姓一起联手杀敌,方将那群海寇赶出内城。
是以中元节那夜,容舒早早便同七信他们说了,城门这处的盯防一刻都松懈不得。
路拾义也因此忙得很。
他为人惯来讲义气,不管是衙门里的衙差,还是辞英巷里的武夫,甚至是旮旯地里的地痞混混都愿意听他一句。
眼下这些人正是巡城的主力军。
容舒已经两三日不曾见过路拾义了,听见那阵熟悉的铜锣声,忙提裙走了过去,喊了声:“拾义叔。”
路拾义这段时间忙得连胡子都没得时间刮,满脸胡茬的,瞧见容舒来,忙将铜锣递给一边的衙差,道:“你带弟兄们去喝口茶润润嗓子。”
那衙差忙吆喝一声,领着一队巡城的人走了。
容舒身后停着两辆装满伤药的木轮车,小姑娘掀开其中一辆木车盖着的草垛,取出个牛皮水囊,笑吟吟道:“仙草堂用余杭的菊花熬出来的消暑汤,拾义叔快喝。”
路拾义也不同她客气,接过那水囊大抿了几口。
喝完消暑汤,他往容舒身后看了眼,道:“今儿张妈妈没有随你来?”
容舒摇头,道:“我让张妈妈跟着江管家这些老仆回去沈家的祖屋了。”
中元节那夜,容舒特地将张妈妈留在画舫,本是想着让郭姨还有拾义叔好生问问话的。
那夜张妈妈醉倒是醉了,只路拾义还未来得及问话,便被匆忙跑回来的容舒叫走。
那夜过后张妈妈也不知是醉酒后吹了风,还是怎地,人不大爽利,硬撑着陪容舒奔波了两日后,便病倒了。
容舒索性让她随江管家回去了祖屋。
路拾义颔首道:“你若是不放心她,等那群杀千刀的海寇被赶回四方岛后,我再试她一次。”
灌酒问话这事,第一回还能说是兴致上头,再来第二回便显得刻意了。
“这事日后再做打算,兴许是我多想了。”容舒笑道:“拾义叔快把那消暑汤喝完,扬州这日头是一日比一日毒,可莫要中暑了。”
她这话才刚坠地,不远处的城门突然被人“砰砰”拍响。
“有百姓受伤了,快开门!”
容舒与路拾义对望一眼。
路拾义拧起眉,大步行至门侧,沉声喝道:“外头是什么情况?”
“是先前被海寇掳走的一些渔民,中元节那日他们一早出外捕鱼,归来时不巧撞上四方岛的海寇。”那人隔着道门耐心解释着,“后来梁将军击落了他们所在的船舰,这才叫他们寻着了机会逃回来,梁将军便派我们将人送回内城来。”
路拾义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从前的确是有大胤百姓在出海时被海盗掳走。往常遇到这些落难百姓,路拾义自然是二话不说救人。
只眼下不能轻举妄动。
四方岛的海寇狡诈如狐,最喜穿上大胤百姓或者卫所兵丁的衣裳假装成大胤百姓,连说话都习得一口扬州口音。
先前两日他们已将流落在外城的百姓俱都转移到内城来,这会贸贸然来一批渔民,谁能知晓这些人是真渔民还是假渔民。
思忖间,外头那人又用力地拍起门来。
“这里有人中了海寇的火铳,再不让我们进去,便要死人了!”
路拾义一时头大如斗,渔民靠海吃饭,俱都住在外城,便是想让他们报上姓名确认一番都不成。
容舒知晓他在顾虑什么,沉吟片刻,便将木轮车上的羊皮水囊都取了出来,拔开软塞,往里倒了些药粉。
路拾义定睛一看,那药粉正是草乌散,专门用来给重伤病患缓解痛楚,安然入眠。
草乌散易溶于水,容舒将软塞塞了回去,一个个摇匀。
她这番操作,路拾义一见便知是何意。
一时觉得这主意妙极。
外头那人既说他们当中有人被火铳伤了,这草乌散自是能让他们缓解点痛楚,控制好用量,也不至于让他们昏迷,顶多就是失去力气。
倘若外头那批渔民当真是海寇装的,身体一失力,定会露出马脚来。
路拾义眼珠子一转,便朗声道:“非我不开门让你们进门,在下乃衙门一小捕头,未得上峰口令不得开门,我现在就去请示上峰。”
他说着大步流星地上了城墙,诚恳道:“还望诸位稍安勿躁,今儿天热,这是仙草堂给巡逻队备的消暑汤,诸位先喝点儿,在下马上回来。”
将十来个羊皮水囊抛下去后,路拾义便“登登”下了城墙。
正是烈日炎炎的时候,外头那百来名“渔民”盯着地上的水囊,舔了舔干裂的唇。
其中一人斜了方才拍门的老渔民一眼,道:“你去喝一口。”
那老渔民是真正的渔民,前些日子被掳走后便被这些海寇锁在船舱里。为了入城,这才将他还有另外几名渔民抓了出来。
为了活命,他们不得不配合。
老渔民惴惴不安地捡起一个水囊喝了两口,众人等了片刻,见他安然无恙的,便也放下戒心。只当路拾义是怕他们不耐烦闹事,这才送点儿喝的让他们泄泄心头火。
十来个水囊没一会便空了。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便听“咚”“咚”几声,喝得最多的那几名海寇一个接一个软下腿脚,坐倒在地上,溅起一片灰白尘土。
几人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那水里下了药!”
这人只当他们的身份暴露了,脸色一沉,用狄罗语大声道:“都出来,把这城门炸了!”
随着他一声号令,隐匿在四周的上千名海寇纷纷冒出身影。
隔着一道城门,路拾义自是将外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面色一变,道:“快去把塞门刀车备好,铜锣都给我敲起来!我们上城墙去杀敌!”
容舒在路拾义喝令一下时,便提起裙裾往城隍庙跑去。
听见外头轰隆隆的铜锣声和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百姓们心口惴惴,只众人皆知此时不是惊惶的时候,有条不紊地听从指令,该躲的躲,该出力的出力。
先前落烟闲着没事教大家做的桐油包这会倒是派上用场。
将这桐油包从城墙往外一掷,再用箭射穿,那些个桐油便如同下雨般落在外头海寇的身上,这时再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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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丢,一烧一个准。
汉子们拿着刀守在刀车身后,姑娘们把桐油包放在跷板上用力一压,将桐油包蹦上半空,很快便有一支支箭矢破空而去。
城墙上的兵丁们丢火把的丢火把,轰火炮的轰火炮,一声声痛苦的怒骂声、诅咒声从城外传入。
容舒听着外头的动静,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能落地,虽说守城的人不多,但攻城的敌寇远比她想象的要少,他们一定能守得住。
正这时,城外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巨大爆响,这是在炸城门了。
“桐油包都用完了。”落烟扔下手里的弓,拉着容舒往一家酒肆跑,“都随我来,我们先躲起来。”
这附近能藏人的地方他们都清点过,附近就有一家酒肆的地下酒窖还空着。
姑娘们方才踩翘车扔桐油包时,都还英勇着呢。
这会听到那声巨响,倒是后知后觉地起了些惧意,提起裙裾跟在容舒她们身后,跑得可比兔子都快。
而此时的南边,数百匹快马正飞驰而来,马蹄震天,声如闷雷。
顾长晋半路便追上椎云,一行人快马加鞭,生怕去晚了,城里的人会出事。
殊料马蹄儿才刚停下,众人便发现那群海寇压根儿没进城,一个个灰头土脸地被拦在城门外。
上百具被烧焦的尸体橫在地上,城门虽被炸出了一角,但里头一辆辆刀车顶着,生生将那处破开的洞口守住。
顾长晋悬了一路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面色一冷,他厉声道:“杀!”
却说容舒这头,十来位姑娘们肩并肩躲进酒窖里,自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酒窖里黑黢黢的,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清。
落烟耳力好,挨着酒窖的入口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酒窖里的呼吸声越来越沉。
也不知等了多久,落烟忽然面容一肃,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容舒立马握住手里的短匕。
这酒肆的酒窖有好几个呢,她们藏身的这处是最隐秘,最不容易发觉的。能寻到这处来的,多半是自己人。
容舒捏紧手里的匕首,暗暗祈祷着来人是拾义叔。
下一瞬,便听酒窖的木门“吱呀”一声,一道冷沉的声音从外递了进来。
“容舒?”
这声音熟悉是熟悉,却不是拾义叔。
容舒一怔,手里的短匕“哐”一声落在地上。
她这头还未应,那人大抵是瞧见落烟了,绷紧的下颌微微一松,大步迈了进来。
朦胧微弱的光勾出那人高大的身影,容舒望着他朝自己走来,正要喊一声“顾大人”。
然这声“顾大人”才刚到舌尖,腰身倏然一紧,她人已经落入一个怀抱里。
第五十八章
昏暗的地窖里,浓郁的酒香熏得人脑壳儿都要昏昏。
有那么一瞬间,容舒几乎要以为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幻觉。
只他抱她抱得极紧,紧到她能觉察出他覆在她后背以及后脑的手掌正微微抖着。
还有他的呼吸很热,容舒额头贴着他脖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皮肤究竟有多烫人。
他正在起着高热。
这样的拥抱委实太过亲昵。
前世今生两辈子,顾长晋都不曾这样抱过她。
容舒下意识就想要推开他,只细长的指才刚碰到他胸膛,她忍不住又是一怔。
他胸前的衣裳全都湿透了,指尖黏腻的触感以及鼻尖萦绕的那点血腥气叫她很快便发觉了异常。
这男人又受伤了。
也不知是新伤还是旧伤,但总归是不轻的。
原想一把子将他推开,可知晓他受了重伤,又起着高热,贴着他胸膛的手一时下不去力。
“顾大人。”她抿了抿嘴,轻轻地道:“我无事,你该放开我了。”
顾长晋仿佛将将回过神一般,漆黑的眸子微一凝,蓦地松开了手。
喉结几番滚动,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该如何解释方才那一瞬的失控?又该如何同她说,他这一路的焦灼,唯有在将她安安稳稳抱入怀里方能彻底散去?
顾长晋垂眼看着她,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容舒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拉出他的气息范围之外,这才抬起眼,淡淡道:“无妨,大人不过是心忧百姓。大人既然来了,城外的海寇可是都击毙了?”
她语气里的疏离以及她下意识后退的动作,都在告诉他,她不愿与他有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
在梦里,他抱着她时,她的身子虽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软了下来,主动将尖尖的下颌抵上他的肩。
梦里的她,是喜欢他抱她的。
可现下,当他将她搂入怀里时,她周身充斥着的都是抗拒的气息。
抗拒着他,抗拒着他的怀抱。若非他带了伤,她大抵会将他狠狠推开,他想。
顾长晋缓缓攥紧了手,道:“死了十之七八,余下两百余人已经被收押走了。你放心,扬州城平安了。”
他这人说话惯来慎重,他说扬州无事了,那便当真是无事,容舒是信的。
肩膀轻轻一松,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匕,温声道:“辛苦大人了,外面想来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大人自顾忙去吧,我也要同落烟姐去城隍庙看看了。”
她略一颔首便要越过他,往外行去,只才走了两步,手腕便叫他轻轻握住。
他也不使力,就隔着轻纱袖摆圈着她手腕,不让她离去。
“容舒,我有话要与你说。”他低声道:“就两句。”
容舒那削葱似的指忍不住捏了下手里的短匕。
脑中一时浮现出许多画面。
他站在屏南街,在啾啾虫鸣里问她是不是喜欢穆融。
他立在吴家砖桥下,缓缓向她醒来,对他说,容舒,我是来寻你的。
还有他踩着黄昏细碎的光,将她送向马车时,那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
中元夜,椎云对她说,主子让我来护着您。
七信也对她说,咱家是替顾大人来的。
他唤她容舒,而不再是容姑娘。
他问她要如何过生辰。
还有现在,他起着高热带着伤流着血将她狠狠抱入怀中。
指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容舒抬眸看向落烟,道:“落烟姐,你能带这几位姑娘先回城隍庙吗?我与顾大人说两句,一会就过来寻你。”
落烟颔首,抿唇瞥了顾长晋一眼,便将那些想看热闹的姑娘带离了酒窖。
人一走,容舒便望着顾长晋,道:“顾大人想同我说什么?”
说话间,她轻轻挣了下手,这次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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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挣便挣脱了,是顾长晋顺势松了手。
顾长晋寒潭似的眸子静静望着她。
她的目光如从前一般干净澄澈,也很平静。
“我从来不曾喜欢过闻溪,也没想与她成亲,不管你出没出现,我与她都不可能会成亲。”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一字一句道:“容舒,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人是你。”
她一贯聪慧,从他抛下一切跑来这里寻她,从他不管不顾地将她抱入怀里,她大抵就猜到了他的心意。
顾长晋不知是高热烧掉了他的理智,还是那种失去她的恐惧侵蚀掉他所有的冷静。
他此时此刻,只想捅破那层窗纱纸,将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剥开给她看。
他不想她再像梦里那样,红着眼跟他道,喜欢一个人是有时限的,总有一日,她会不喜欢他。
他与她说这些话时,眼睛始终看着她。
这样昏暗的屋子,酒香浓烈,他说出口的那些话仿佛也沾了酒的烈,直接,简洁,带着他等闲不该有的急切。
容舒见过他的许多面。
沉着的,冷静的,运筹帷幄的。
她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如果在前世,在她被送去四时苑之前,他同她说这些话,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要他继续抱紧她,再不许松手。
可现在,他喜不喜欢闻溪,娶不娶闻溪,又或者他喜不喜欢她,都已经不重要了。
从他们在那封和离书落下名字开始,她与他已然结束。
概因她已经不再喜欢他。
她惯来是这样的人,喜欢时便热烈地喜欢,不喜欢时便抽刀断水,不再纠缠。
“大人,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喜欢你时,你不喜欢我。等你喜欢我了,我却又不喜欢你。我与你,既然差上那么一步,想来还是缺一点缘分,既如此,又何必勉强?”
“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容舒真心实意道:“我与大人既已和离,合该一别两宽才是,大人日后,定会遇见更适合你的姑娘。”
容舒从不怀疑这一点,上京里喜欢他的姑娘何其多。便他不喜欢闻溪,不与闻溪成亲。待他日后成了太子,也会有旁的合适他的贵女嫁与他。
再者他与她成亲不到一年,这大半年里两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真真是少得可怜,他对她又能有多喜欢呢?
等扬州事了,他回去上京,兴许没几日就能将她忘了。
容舒说完这话,便低下眼睫,微微屈了一礼,疾步离开了地窖。
正在酒肆外守着的常吉与椎云,见她出来,立时便收了话匣子。
常吉上前喊了声:“容姑娘。”
容舒脑仁儿还有些怔怔的,听到常吉这一唤,抬眸望去,勉强牵了牵唇角,道:“顾大人受了伤,你们最好还是去医馆寻个大夫给他看看。”
她实在是没甚心思同常吉他们多说,说完这话,便继续往城隍庙去。
常吉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眉不由得皱了起来。
主子带着一身伤同那些海寇厮杀,身上又添了几道伤。
偏他就跟没事人似的,路捕头一开城门,他立即策马往酒肆来,就为了确认容姑娘的安危。
常吉瞧他那模样,还当主子这次终于忍不住要同容姑娘表明心迹了。
可方才容姑娘的脸色明显不大好,莫不是主子说了甚不好听的话?
他跟椎云都担心着主子的伤势,却迟迟不敢进去酒肆,生怕坏了主子的事,可瞧瞧人容姑娘的脸色,哪儿有半点女儿家被人表明心迹的羞赧?
常吉下意识便觉着自家主子定然是又做锯嘴葫芦了。
他就说,铁树开花哪有那般容易!
他这厢正胡乱猜测着,一抬眼便见顾长晋从酒肆推门而出。
“主子。”常吉觑着顾长晋的脸,“容姑娘可关心主子你的伤了,特地叮嘱属下送你去医馆找大夫看。”
顾长晋从酒肆出来后便一直半阖着眼,听见这话方缓缓抬起眼睫,看向椎云,道:“你去跟着她,落烟不在她身边,莫让她出事了。”
椎云心思比常吉细,目光在顾长晋青白交加的脸转了圈,便道:“我立即就去。”
顾长晋淡淡“唔”了声,牵过常吉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道:“我回去同梁将军通报一声这里的情况。”
常吉刚想说七信公公已经派了人去,顾长晋便已经一夹马腹,策马便往城门去了。
常吉赶忙牵过另一头马,正要上马,忽又听“嘭”地一声响——
循声望去,那躺在地上的男人,不是自家主子又是谁?
常吉:“……”
容舒是在回城隍庙的路上,才发觉她的衣裳沾了一大片血迹。
这是顾长晋的血,大抵是在他抱她那会沾上的。
酒窖光线昏暗,她也没瞧清顾长晋身上的伤究竟有多重。
想起他烙铁般滚烫的手掌,以及他那炙热的呼吸,容舒脚步不由得一缓。
她到这会都想不明白他对她的喜欢因何而来。
前世她在他身边朝夕相对了三年,他都不曾对她动过心。这一世他们相处得那般少,他甚至还不了解她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会对她动心?
分明不该如此的。
她着实是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牵扯了。
罢了,等沈家的事处理好,她便是回去上京也不会久呆。只要离开上京,她与顾长晋想再碰面都是难事。
思忖间,她人已经到了城隍庙。
只她前脚才刚踏进城隍庙的庙门,常吉后脚便跟了来,背上还背着个不省人事的人。
“容姑娘!主子昏过去了,劳驾姑娘赶紧找个大夫来!”
他这一嗓子立时便招来了不少目光。
城隍庙这会人多着呢,连路拾义都受了点皮肉伤,正拿着瓶外伤药处理伤口。
听见常吉的话,他从大殿走出,拧眉道:“快把顾大人送进来,昭昭,你看着顾大人,我现在就去请牟大夫。”
牟大夫是扬州城最有名的大夫了,这位大夫年岁大,等闲不坐堂看病的,也就路拾义同他关系好,这才能将人请过来。
容舒先前在酒肆早就知晓顾长晋受了重伤,眼下又得了路拾义的嘱托,只好留下,让落烟拧了好几条帕子交替着给他擦拭额头。
等牟大夫来了后,她正要功成身退,却被常吉堵住了路。
“容姑娘,主子您是知晓的,等闲不让人喂药,眼下也就您能喂得进药。”常吉一脸哀求地望着容舒,“椎云已经去煎药,等药好了,就耽误您一刻钟的功夫喂个药可好?方才您也听牟大夫说了,主子这次伤得极重,这两日务必要将这高热压下去。”
牟大夫的话容舒自是听见了。
若顾长晋今日不曾同她说过那些话,她二话不说便会应下。这位大人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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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守护扬州受的伤,想来任何一个大胤百姓都不会袖手旁观。
可现在……
容舒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斟酌片刻后便道:“你与椎云若是喂不进药,再来寻我吧,我也不一定能喂得进。”
常吉眉开眼笑道:“若您也喂不进,那这世上便再无人能喂得了主子吃药了。”
容舒微垂眼,淡淡道:“我到隔壁的小偏殿清点一下药材,你若是有事,便到那里寻我。”说着,头都不转地离开了。
常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转头便去找椎云,道:“你说主子忽然昏迷,同容姑娘有关吗?”
椎云拿着蒲扇,专心地对着药炉煽火,吊儿郎当道:“主子的事你莫要管,你管也管不出个所以然来。”
常吉何尝不知这个理?
长长叹了一声,道:“我方才背主子过来时,主子大抵是梦呓了。你可知他在我耳边说了甚?”
椎云吹走药炉下的火星,漫不经心道:“说了甚?”
“他说,容昭昭,再等等。”
再等等。
椎云动作一顿,与常吉对视一眼。
他们是自小就陪在顾长晋身边的人,多少猜到了顾长晋嘴里这句再等等,等的是什么。
常吉抽走椎云手里的蒲扇,边细心地煽着火,边道:“你还记得主子十四岁那年,问过我们的话吗?”
椎云怎会不记得?
那一年,他们一同出去外头执行任务,主子问他们:“你们的主子是谁?徐馥还是我?”
主子身边的长随最开始共有五人,有一人为了救主子死了,还有一人背叛了主子也死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人。
六邈堂对容姑娘的态度他们并不清楚,只是主子明明喜欢容姑娘,却宁肯和离也要让她离开梧桐巷,想来就是为了防止徐馥对容姑娘下毒手。
主子说的再等等,便是等他铲除了徐馥还有她背后的那些人。
只是要等多久呢?
若是容姑娘等不到,嫁人了呢?到得那时,主子又当如何?
容舒在偏殿忙完后已是一个时辰后。
她这厢才刚闲下来,常吉便已经端着一碗药过来了,一脸谄媚地望着她道:“容姑娘,药煎好了。”
容舒默了默,心里微微一叹,接过那碗药便去了大殿。
城隍庙的大殿放了好几张木架床,专门用来给伤重昏迷的人用的。
此时顾长晋就躺在上头,冷玉般的脸透着一股子灰败之色,若非他眉头微微皱着,差点要叫人以为这是一张死人脸了。
常吉将顾长晋扶起,道:“主子,药来了。”
容舒搅了搅瓷碗里浓稠如墨般的药汁,舀了一匙羹,喂到顾长晋唇边,可这男人的齿关紧紧闭着,跟蚌嘴似的,压根儿撬不开。
容舒想起了什么,顿了顿,便缓缓道:“大人该吃药了。”
话音儿才坠地,那男人齿关一松,匙羹里的药汁顺顺利利地灌了进去。
在常吉叹为观止的目光下,容舒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将药喂完。
对于顾长晋只喝她喂的药这事,她曾经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现在她好似有些明白了。
是声音,他认出了她的声音,这才松了齿关。
容舒望着男人紧闭的眉眼,一时有些困惑。
她第一次给他喂药是在回门那日,那时他们只成亲了三日,他对她甚至还带着点儿提防,丝毫谈不上喜欢。
为何那时他就肯喝她喂的药?
第五十九章
“顾允直,我同你说个秘密。”
那大抵是个春夜,雨打檐牙,淅淅沥沥。
拔步床里,小姑娘吃了好几杯梅子酒,忽然在他耳边落下这么句话。
顾长晋常常觉得,松思院这张精致的拔步床,是另一个世界。
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只要一落下,他便能做真正的顾长晋,而不是作为萧衍的顾长晋。
听见小醉鬼要同他说秘密,他侧身支头,勾唇,好整以暇道:“什么秘密?”
“我不喜欢梧桐巷。不对,”小姑娘眨了下眼,道:“我喜欢梧桐巷,可是我不喜欢这里。”
她从月儿枕里抽出手,指了指外头,“这一整个顾府,我都不喜欢。”
顾长晋看着她,附和道:“我也不喜欢。”
小姑娘放下手,打量着他,问道:“你也不喜欢这里?”
顾长晋“嗯”了声,学她方才的模样,凑到她耳边肆无忌惮道:“容昭昭,我也和你说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是顾长晋,从来都是顾长晋。”
“你不是。”那姑娘纠正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子,掐着他耳朵,道:“你是顾允直,是我这里创造出来的顾允直,你不是顾长晋。”
他笑哼了声,轻轻捏住她尖尖的下颌,道:“错了,容昭昭。以后你就知晓了,顾允直就是顾长晋,顾长晋就是顾允直。”
“顾允直就是顾长晋。”
“顾长晋就是顾允直。”
床上的男人反复重复着这两句话,容舒微微蹙了蹙眉,将手里的药碗递给落烟后,她轻声道:“顾大人高热已退,我去请牟大夫过来看看,也该要换药方子了。”
她说着就要起来。
却不料落烟忽然轻轻拉住了她,目光往床上一递,道:“容姑娘,顾大人醒了。”
容舒看了过去。
床上的男人果真是睁开了眼,只目光略显迷离,带了点儿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迷茫。
只没一会儿,他黑眸里的迷茫渐渐散去,恢复了一贯的冷凝。
眸光微转,他望着她,看了须臾,接着才哑着嗓子问:“我躺了多少日了?”
“三日。大人感觉好些了么?”容舒道:“大夫说是您肩上的伤导致您失血过多,这才会昏迷过去。”
他的左肩被火铳伤了,钢珠虽取了出来,但伤口未愈合,之后他又匆忙赶到内城杀敌,伤口迸裂得愈发厉害,从伤口涌出来的血就一直没止过。
要说这位大人的意志力,当真是容舒见过的最坚定的人了。
听拾义叔说,牟大夫撕开他衣裳给他处理伤口时,忍不住惊讶道:“寻常人被火铳打中,不躺个十天半月都不能下榻。这位倒是厉害,不仅没躺,还能抡起刀砍下数十个人头,确定内城安定才昏迷过去。这般心智,难怪年纪轻轻便做上了四品大员。”
容舒这才知晓,他去酒肆寻她那会,已经十分不好受。
强撑着听她说完那番话,等她离去后才倒下,兴许是他给二人留的一点儿体面,也兴许是……不想她觉得内疚。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目光扫过落烟手里药碗,神色微微一顿,旋即撑着身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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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缓声道:“劳烦容姑娘替我喊常吉与椎云进来。”
容舒注意到他对她的称呼又换回了“容姑娘”,竟觉得松了口气。
他这会住的地儿是角落里的一个废弃的小偏殿。
大殿里人来人往的,牟大夫说不适宜他养伤,便让人专门腾出这么个小间来。
容舒出去叫了椎云与常吉进来。
他二人一直在小殿守着,也就容舒进来喂药时,方会离开。是以容舒一唤,立马便进了屋。
“主子!”
顾长晋“嗯”了声,道:“梁将军那头如何了?”
椎云道:“梁将军已经击落了差不多二十多艘四方岛的海舰,海寇也死了至少五六千人。要搁往常,损失如此惨重,这群人早就退回去四方岛了,不知为何竟然到这会都还不退。”
梁将军与廖总督联手布防,用大胤的海舰在近海处设下一条防线,四方岛想要冲破这条防线委实不易。尤其是眼下在海上飘荡了大半月,带来的粮食快要耗没了,再不回四方岛,很快便要弹尽粮绝。
顾长晋略一思忖,道:“乌日达的两个弟弟想替他报仇。”
乌日达的两个弟弟,一个叫乌日明,一个叫乌日辉,乌日达能在四方岛横行霸道那么多年,他这两个弟弟功不可没。
常吉好奇道:“他们如何得知乌日达已经死了?”
椎云瞥了他一眼,接过话,“乌日达没能与他们里应外合,我们又迟迟不拿乌日达做人质,除了他已死,再无旁的可能。”
“四方岛的海寇快坚持不住了,那群乔装成落难渔民的海寇之所以跑进内城,便是为了抢粮食。”顾长晋揉了揉眉,道:“我今日便回去大营,还有一些事要查。枫娘子同我道,大胤里除了廖绕,还有一人在与水龙王勾结。水龙王被杀前,正在替那人采买火器。那人十分谨慎,蛟凤到如今都没摸到那人的身份。”
想到肩上被火铳打中的伤,顾长晋面色渐渐冷下。
“这次四方岛用的火器,不管是鸟铳还是红夷大炮俱都十分精良,比神机营研制出来的火器还要先进,那人要水龙王购买的大抵是同样的火器。”
衡量一国的战力,不仅要看有多少兵,多少能将,还要看手里的武器,一把精良的火铳能抵十个悍不畏死的兵丁。
那位通过水龙王秘密购买火器的人,起的分明是造反的心思。
上京里有造反心思的人可不止一个人。
便是六邈堂……
椎云与常吉的心沉沉下坠,嘴唇几番翕动,终是咽下了到嘴的话。
有些事,只能想,不能问。
思忖间,常吉忽又想起一事,道:“六邈堂那头的吩咐,主子可有对策?”
徐馥在顾长晋离开上京时吩咐下来的两件事,一是杀梁霄,二是嫁祸给廖绕。
主子领的皇命便是调查廖绕,如今蛟凤被招安,又有乌日达死前的那番话,不管廖绕如何狡辩,一个通敌罪是跑不掉的。
徐馥想将梁霄的死嫁祸给廖绕,不就是为了扳倒廖绕么?廖绕落罪,徐馥交待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一半。
只杀梁将军这事,主子定然不会做。
梁将军不死,六邈堂那头还不知要如何惩罚主子。
常吉担心的是徐馥的手段。
顾长晋垂眸看了眼肩上的伤,淡声道:“此事我已有对策,你们不必担心。”
主仆三人刚说完话,牟大夫已经提着个药匣子来到小殿外。
顾长晋朝他身后看了眼,那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无。
他微抿唇,神色平淡地收回目光。
容舒是在下晌那会才知晓顾长晋离开了。
路拾义巡逻归来,对着她不停地感叹道:“听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回去同梁将军商量,这才连伤都顾不得就要走。好在梁将军那里也有大夫,就是那里头的伤兵实在太多,未必能时时照看顾大人。”
他说到这,便顿了顿,道:“那日顾大人在酒肆与你单独呆了片刻,出来后就昏死过去。你同拾义叔说说,那日,你们都说了甚?”
容舒才不愿同路拾义说这些,拎起案上的团扇,十分拙劣地岔开话题。
“我听常吉说,四方岛的海寇快撑不住了,至多半月,那些海寇便要退回四方岛。我正想着给阿娘去信,拾义叔若是得空,替我找个镖师送信,可好?”
眼下扬州受困,驿馆只送官府的信函,老百姓想要送信,还得找镖局的人才行。
果然,路拾义一听这话,也没心思打听容舒与顾长晋的事了,把佩刀往桌案上一拍,呷了口茶便道:“我早几日已经让人给你娘递了口信,说你一切安好,让她莫担心。你若是想要给你娘报平安,倒是没必要特地捎信了。”
容舒摇着手里的团扇,道:“我想让阿娘来一趟扬州。”
路拾义一愣:“让你娘来扬州?”
容舒“嗯”了声,说起了郭九娘曾经与她说过的话,道:“郭姨说得不错,这些事我不该瞒着阿娘,若舅舅当真利用沈家做了不该做的事,阿娘才是那个最想要亲手大义灭亲的人。”
路拾义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笑,道:“沈一珍那人,该手狠的时候,的确不会手软。成,送信这事便交与我。”
酉时六刻,顾长晋回到守备都司的大营。
正是金乌西沉、晚霞如火的时候,海上的炮火声与前些日子相比,竟是消停了些。
梁霄刚从舰上下来,见到顾长晋便道:“顾大人伤势如何了?七信公公昨日才派人过来,说大人至少还得再养个五六日,四方岛的海寇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大人便是在内城养伤也无妨。”
顾长晋拱手行礼,道:“下官已无大碍,劳将军挂心。”
他此时的面色着实不好,梁霄也是把受伤当做家常便饭的人了,一见顾长晋的面色多少猜到他的伤势有多重。
但他也明白顾长晋为何要来。
若是他梁霄受伤,大抵也会同他一样,只要一口气在,便不会离开战场。
他叹了声,道:“本将也不劝大人回去养伤,只顾大人要答应本将,伤好之前莫要上海舰。”
顾长晋见他面色凝重,颔首应下,道:“听说四方岛的海寇这两日在疯狂地攻打廖总督的船舰?”
“乌日辉和乌日明心知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想着要在回四方岛之前为兄报仇,这才咬着廖总督的船舰不放。乌日辉昨日已被廖总督击毙,乌日明也受了重伤。只是——”
梁霄声音微顿,看着顾长晋道:“廖总督对敌时,腹部也被火铳打中。眼下钢珠虽取了出来,但伤势却不见好转,血止不住。”
火铳威力极大,顾长晋肩上中了一击,差点就没了半条命。
廖绕中的是腹部,那里正是五脏六腑勾连之处,自古伤在肺腑之症,惯来难治。
廖绕,怕是活不了了。
数百米之隔的营帐里,廖绕的确是出气多吸气少,只他面上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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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点将死之人的消沉之色。
柳元正在给他换药,他躺在榻上,也不知是想到了甚好笑之事,蓦地笑出了声。
便见他斜眼看着柳元,道:“柳公公与顾大人来扬州,本是要将廖某押回京师问罪斩首。如今却不得不拼命救我,可会觉得憋屈?”
柳元狭长的眸子轻轻一转,定在廖绕面如金纸的脸上,道:“咱家怎会觉得憋屈?廖总督这伤是为大胤而受的,咱家若是能救,定会尽全力救。”
廖绕闻见此言,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腹部霎时涌出一大团血。
“我只是瞧乌日家的人不顺眼,乌日家盘踞在四方岛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儿没少做。若是可以,我还想亲自去狄罗国,将乌日一族满门屠尽。”廖绕边笑边喘着气道。
柳元并未接话,只平静地给他换下布条。
廖绕也不在乎,咳了两声,忽然话锋一转,又道:“你说那日范锦书不在马车里,那我问你,她如今在何处?”
他那两位心腹去过出事的地方,只看到一辆被炸成碎片的马车残骸,范锦书还有她的两名婢女却不见踪影。
这么多天过去,始终杳无音信,连尸首都找不着。
柳元垂下眸子,气定神闲道:“廖夫人还在养伤,廖总督可有话要咱家带给她?”
营帐里沉默了几息。
廖绕闭上眼,笑道:“不必了,我与范锦书早已无话可说。”
柳元定定看着廖绕。
大夫说他撑不过七日了。
七日内,他要套出廖绕与二皇子私下来往的证据藏在何处。
出了廖绕的营帐,一名勇士营的士兵疾步走来,对柳元道:“大人,顾大人回来了。”
柳元挑了挑眉,七信不是说他这会在内城养伤吗?
他忖了忖,抬脚往顾长晋的营帐去。
顾长晋见他来,也不意外,径直问道:“廖总督还有多少时日?”
柳元道:“至多七日。七日内,若是套不出话来,便只能等廖夫人醒来后再做打算。”
顾长晋眉宇微蹙,“廖夫人若是当真有廖绕与二皇子私通的证据,可会隐瞒?”
“不会。”柳元笃定道:“廖夫人是老尚书亲手养大的,若真有证据,早就交与老尚书。至于廖绕为何要那般说,咱家尚且猜不出他的用意。”
顾长晋默了半晌,道:“若廖夫人不在那马车,他那样说,是为了让我们尽全力保护她。若廖夫人在那马车,他那句话,是为了报复。”
“报复?”
柳元微微眯起眼,电光石火间便想明白了顾长晋说的“报复”是何意。
他在怨老尚书将廖夫人牵涉到朝廷的争斗来。
若廖夫人当真被炸死了,他要让他们知晓,这世间唯一知道证据在何处的人,就是因着他们的私心而死的。
她一死,他们想要的证据一辈子都找不到。
“说明他还是不懂廖夫人。非老尚书要将廖夫人牵涉进来,而是廖夫人希望他迷途知返。”柳元笑道:“既是为了报复,想来廖绕那话也是假的。”
“不,廖绕那话应是真的。”顾长晋望着柳元,沉吟道:“五日后,若廖绕依旧不松口,我便去春月楼一趟。”
“春月楼?”柳元挑眉,不解道:“顾大人去春月楼作甚?”
“借药,借人。”
柳元反应过来,道:“你要去寻那位绿倚姑娘?”
顿了顿,眸光轻轻一转,又道:“春月楼的老鸨郭九娘把里头的姑娘当眼珠子护着,你想借人,兴许还得找容姑娘帮忙。”
顾长晋一顿,想起今日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那半张白玉般的脸。
小姑娘那尖尖的下颌,他在梦里还轻轻捏过,甚至到这会,都还记着那温软滑腻的触感,像是熏笼里熏热的绸缎。
顾长晋喉结微滚,淡淡“唔”了声。
他的确是想要去找她。
第六十章
嘉佑二十一年,八月十四,离四方岛海寇攻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日一入夜,数十艘挂着乌色悬日旗帜的海舰慌忙调转船头,往四方岛逃去。
“追!”
梁霄一声令下,领着大胤的船舰紧追其后。
顾长晋并未跟去,待得那数十艘精铁打造的战舰消失在视野里,提脚信步回了营帐。
营帐里,潘学谅正在研究收缴来的一批火器。
见他归来,忙放下手里的火铳,恭敬地唤一声:“顾大人。”
顾长晋微微颔首,道:“枫娘子此趟与梁将军同去四方岛,会再立一功。等回到上京,我会向皇上为她请功。”
潘学谅恭敬应了声,挣扎几息,到底还是问出了心中的话。
“那日分明是大人与阿娘一同秘密潜入四方岛埋下了炸药,待得那些海寇仓皇回到四方岛,只要将炸药一引爆,便是不能将所有海寇剿灭,至少也能彻底毁了四方岛。大胤与海寇这一役,可谓是大获全胜。”
四方岛这些海寇一贯是大胤海域的一处毒瘤,大胤建朝至今,也曾派海舰前往四方岛剿寇,却次次皆是铩羽而归。
然而这一次,潘学谅知晓,这颗毒瘤即便不能彻底拔除,至少也会元气大伤,江南这片海域以及沿海诸县将会平静许多年。
这是天大的功劳。
今日前往四方岛的将领都将加官进爵,偏偏,顾大人没去。
明明这是顾大人想出来的策略,是他招安了阿娘,说服阿娘带他去四方岛,也是他带领上千名兵丁潜入四方岛,埋好炸药,留了个给四方岛致命一击的后手。
可眼下,却都成了听从梁将军之令。
虽有功,却不是大功。
潘学谅为他不值。
“这本是大人的功劳,”年轻的贡士一脸执拗,“大人今夜本该登上那艘海舰,随梁将军一同去四方岛!”
顾长晋挑眉看着潘学谅,良久,他道:“一场战役能取胜,从来就不是一人之功。不说别的,便说那日随我一同登岛埋炸药的兵丁。他们皆出自守备都司,是梁将军花了数年的时间操练出来的兵。四方岛方圆辽阔,若无他们,仅凭我一人,怎可能一夜间便埋下所有的炸药。”
“再者,若无梁将军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与四方岛斗智斗勇,此役怎可能只用一个月的时间便能大获全胜?守护扬州的,从来都是这些常年累月驻扎在此地的人。最重要的是——”
顾长晋一顿,缓缓道:“若廖总督不再是江浙总督,潘贡士觉得何人能胜任总督之位?”
“那自然是梁将军。”潘学谅脱口而出。
“对潘贡士以及无数江浙百姓来说,梁将军是最佳人选。但对于上京的那些人来说,梁将军却不是最佳的人选。梁将军这些年打过的胜仗不少,为何始终坐不上总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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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
潘学谅皱眉思考,半晌,忽然道:“因为梁将军从来不依附任何人。”
这话一出,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忽然便明白了,为何顾大人与柳公公要将最大的功给梁将军。
这是为了将他推上江浙总督的位置,为了堵住朝廷上所有的反对之声。
他方才所思所想的皆是一人之功,眼前之功。
顾大人与柳公公想到却是整个江浙的大局,不,该说是整个大胤的大局。
潘学谅难掩心潮迭起,弯腰郑重冲顾长晋作了一揖,道:“谅,受教了。”
翌日一早,卯时二刻,一道响彻云霄的巨响从四方岛传来。
火光冲天,照亮了黎明前那片至暗的天幕。
傍晚,梁霄率领上万兵丁登上四方岛,花了数日的时间,扫荡了四方岛。
那声巨响从四方岛传来时,廖绕从昏睡中醒来,恍惚半瞬才琢磨明白方才那动静是四方岛被炸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对一边的柳元道:“柳公公为何不去分一杯羹?”
“咱家怕错过廖总督的遗言。”
柳元拨了拨灯芯,令营帐内的光更亮了些,漫不经心地回道。
廖绕想笑,却笑不出声了,虚弱的声音在胸膛微微一震,很快便又沉寂下去。
“不愧是老尚书一手教出来的人,你,七信,范锦书。还有谁?顾长晋、潘学谅?啊,还有如今坐在金銮殿的那位。”廖绕声音悠远道:“你们逼着皇上对戚家、对戚皇后动手,就不怕日后被皇上厌弃?”
柳元展眉一笑,“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若要怪罪,咱家认了。”
廖绕掀眸看着他,良久,轻叹一声:“我不会认罪。”
认了罪,那些追随他的人,还有他的家族,都会受他所累。
死在战场是他最好的归宿。
乌日明往他腹部的这一击,是他自己故意不避开的。
柳元也没指望廖绕会认罪,出了营帐,便让人去请顾长晋。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从大营慢慢地往内城行去。
四方岛那声势浩大的爆炸声,容舒自也听见了。
这一声巨响令城内无数百姓从睡梦中惊醒,诚惶诚恐地跑出屋子,望着远处那片火光怔了许久。
“出了何事?这巨响,莫不是海寇上岸了?”
“不,不对,那火光分明是在四方岛的方向,是四方岛出事了罢!”
“难道是梁将军正在围剿四方岛?先前路捕头说了,四方岛的海寇快支撑不住了!”
……
百姓们提心吊胆了一整个白日,直到傍晚时分,一人骑着枣红骏马进城,带来四方岛被炸的消息,百姓们提着的心总算稳稳落下。
一时欢声鼓舞,将锣鼓“哐啷啷”地敲响,那阵仗险些要将天上那将将冒出头的月亮震落。
容舒刚从城隍庙过来,隔得老远就瞧见顾长晋策马立于城门处,正在与百姓们说话。
月色下那张轮廓深邃的脸被一身银丝软甲衬得愈发冷峻,也愈发俊美。
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也不知那人说了甚,老百姓们忽又敲响了手里的铜锣,铺天盖地的“哐哐”声不绝于耳,吵得耳朵都要生疼。
好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面儿敲锣一面儿喜极而泣。
落烟从前头信步走来,在容舒耳边道:“顾大人正在与大家说,四方岛的海寇昨夜已撤退,梁将军指挥着战舰追敌,还炸了四方岛。从今日开始,扬州正式解封!”
此次海寇袭城来势汹汹,中元夜那夜的炮火声闹得人心惶惶,内城外城的商铺俱都关了门面,不少富户还带着家丁护卫拖家带口地往旁的州府躲去。
这整整一个月,城内百姓无一日能安眠。
眼下海寇退回四方岛,扬州解封,百姓们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容舒心潮也澎湃着呢。
前世一直到十月,扬州都还在苦苦支撑着,便是后来打了胜仗,也只是惨胜。
这一世,许多扬州百姓都活了下来,死的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海寇。
她弯下眉眼,喜不自胜道:“今日恰好是八月十五,这一次的月娘节,扬州的百姓们总算不会错过了。”
晚风徐徐,将她颊边的碎发吹出一道温柔的弧度。
顾长晋的目光从她颊边的笑靥缓缓扫过。
来内城报信,本不该由他来,是他主动揽下这差事,亲自跑这一趟。
美曰其名是为了来春月楼请人。
但他知晓他自己的私心,就是想见她,想看她知晓海寇溃败、扬州解封时的笑靥。
许是他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那姑娘下意识望了过来,二人对视片刻,她忽然屈膝冲他大大方方行了一礼。
为众人抱薪者,本就值得人敬佩。
她敬佩所有保家卫国的人。
不仅仅是她,便是惯来拿顾长晋当做撬墙角者的落烟,也忍不住冲他拱了拱手,神色严肃地行了个军礼。
这一幕倒是有些出乎顾长晋的意料。
上回他离开城隍庙时,这姑娘瞧都不曾来瞧他一眼。
他以为这次再见,她也会千方百计地避他。
却不料,她隔着人群,冲他郑重行了一礼。
锣鼓声声,仿佛敲在人心头。
顾长晋垂下眼,从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
酒窖里因她而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疼,顷刻间散去。
他做事向来是三思而后行,习惯了克己,也习惯了对自己狠。那日的不管不顾,大抵是他自阿追死后唯一一次失控。
在城隍庙醒来时,他甚至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他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这条路走到尽头,等着他的,或许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或许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顾长晋在推开酒窖的那扇门,在将她抱入怀中时,便想好了,他想让她等他。
再等等他。
只她显然不愿。
也对,这样自私的念头,她凭什么要愿意呢?
从马上摔下的那一刻,他本是想就此作罢的。
然睁开眼的瞬间,看到她的脸,听见她的声音,一颗心再次“噗通”“噗通”地跳。
死不了心,他死不了心。
是以,还能怎么办呢,顾长晋?
他认了。
不择手段也好,死缠烂打也好,他不想放开她。
正是桂花吐金蕊,花开万点黄的时节。
半昧半明的月色里,城墙底下几株老桂花树被路过的风摇下碎金似的花瓣。
顾长晋一夹马腹,马蹄“哒哒”踩着遍地金花,行至她车前。
男人下马,对正要上车的姑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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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姑娘可否随我走一趟春月楼?我需要见绿倚姑娘一面。”
绿倚?
容舒诧异回眸,目光在他脸上顿了上。
男人的神色十分认真,甚至是带了点儿严肃。那神情瞧着,是坦荡得不能再坦荡。
“可是为了廖总督之事?”
顾长晋颔首。
容舒低眸忖度了一番,半晌,点了点头,道:“我和大人一起去。”
春月楼。
还是那条昏暗无光的狭窄走道,还是那股子并不好闻的朽木味。
两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到了二楼,老木门“吱呀”一声,回廊里的光乍然涌入眼帘。
容舒眯了下眼,道:“大人先去寻郭姨,我去找绿倚姐姐。”
春月楼这一个月都不曾营业,郭九娘正雷厉风行地指挥着底下人挂灯燃香,准备明儿开门迎客。
眼角余光瞥见顾长晋的身影,她美眸瞪圆,讶异道:“顾大人怎么来了?”
进了屋,听罢顾长晋的来意,这位叱咤欢场十多年的老鸨张嘴便拒绝道:“不成,我们春月楼不能卷入廖绕的事里,大人还是另寻她人相助罢。”
她这话刚落,门帘忽然一阵响动。
绿倚手执一把绣翟鸟栖枝的芭蕉扇,款步而入,对郭九娘道:“妈妈,我想去见廖总督,今日就见。”
容舒跟在绿倚身后,笑盈盈道:“郭姨,您放心,我陪着绿倚姐姐去,定会护好绿倚姐姐。”
郭九娘瞪了瞪一脸倔强的绿倚,又瞪了瞪满脸笑意的容舒,牙一酸,道:“快走!快走!再不走,我亲自撵你们走!”
顿了顿,又狠狠道:“都给我速去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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