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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容舒早就猜到郭九娘不会同意让绿倚跟顾长晋走。

不是因着绿倚是春月楼的头牌花魁,而是她不会让春月楼牵扯进这些朝堂纷争里。免得一个不慎得罪了权贵,连生意都做不下去。

只郭九娘不知,两年后当上东宫太子的可是这位顾大人。尽管顾长晋不是那等以公报私的人,但此时能助上一把也是好的。

郭九娘虽是春月楼老鸨,但从来不会操控底下姑娘的意志。绿倚若是想去,郭九娘不会拦。

是以容舒与顾长晋兵分两路,一个去见郭九娘,一个去见绿倚。

出乎容舒的意料,绿倚听她提起廖绕,只怔了下,而后不带任何迟疑便应了下来。

廖绕此刻就在总督府里。

上了马车,绿倚缓缓摇着手上的芭蕉扇,道:“顾大人可否同奴家说说,为何非要奴家走这一趟?难不成大人真信了外头说的,廖总督对奴家痴心一片?”

说到后头,她笑了下,妩媚的眉眼里流露出一丝嘲弄。

顾长晋道:“绿倚姑娘有一把与廖夫人极相似的嗓子。”

绿倚摇扇子的手一顿,目光凝住,叫顾长晋这话彻底惊住了。

脑中倏然划过一幕幕与廖绕相处的画面。

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摆总督大人的架子。却总喜欢惹她生气,听她骂他。

也只有在气急的时候,她才会直呼他的名字,骂他“混账”。

他听后不但不气,还要她骂个痛快,之后还会笑着问她:“还气吗?不气了好不好?”

他说那话时,眼里柔情万分,轻易就能叫人沉迷其中。

绿倚垂下眼睫,倏忽一笑。

难怪他从来不碰她,原来他喜欢的只是她的声嗓,是想要通过她的声音听他想听的话呢。

她作为吴家砖桥第一花魁的名头还不是他捧出来的,但也正是因着他,旁的高官显贵才不会打她的主意。

绿倚轻叹一声,幽幽道:“看来奴家这把嗓子还真是生得好,说罢,顾大人要奴家如何做?”

马车行至总督府,柳元人已经在垂花门,见到顾长晋一行人,略一颔首便领着绿倚进了正中的一个院子。

绿倚换了套素净的衣裳,跟着一个眉眼清秀的婢女进了主屋。

容舒环顾四周,这里应当是总督府的主院,四周种满了香樟树,秋夜静寂,芬芳郁馥。

婆娑树影里,两张竹椅头并头挨着,大抵是许久不曾有人坐过,上头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顾长晋用袖子拂去落在竹椅上头的尘土,将两张椅子分开一臂之隔,对容舒道:“坐着等罢,那药起效果还得一段时间。”

容舒提起裙摆在其中一张竹椅坐下,抬眸看着顾长晋,道:“那药当真有用?”

方才顾长晋离开春月楼时,特地同郭九娘讨了一包药粉。

当时郭九娘神色还有些古怪。

顾长晋颔首,解释道:“用洋金花与春风散混合服用,能让人减轻痛楚,与此同时,还会产生幻觉。心里头越渴盼见到什么,便会出现什么。”

容舒挑了下眉梢:“当真能看见自己最想见的东西?”

“嗯。”顾长晋并未在另一张竹椅落座,而是微微靠着树干,垂眸看着她道:“这药我吃过,的确是见到我当时最想见的人。”

男人的声嗓顿了下,方继续道:“是我在浮玉山的亲人。”

这药方还是老太医亲自琢磨出来的。

浮玉山里一把大火烧毁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他自此病倒,奄奄一息之际,老太医让他吃下这药,同阿爹阿娘他们告别。

“他们想要你好好活着。”老太医睿智苍老的眼里满是慈爱,“殿下与他们告别后,便忘记过往,好好活下去。”

顾长晋的确是活下来了。

只他从未忘记过往,始终记着浮玉山的一切,始终记着。

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只他说的话却是硬生生剖开了他的过往。

他与养父母一家的感情一贯来好。

容舒仰起脸看他,这一看才发觉,他的面色很差。

月光泠泠,从树梢丝丝缕缕落下,他半张脸拢在光纱里,清隽的面庞白到近乎透明。

这是旧伤未愈,还是又添新伤了?

容舒下意识冒出这么个念头,只这话她到底没问出口,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瞬便移开。

前世她死的时候,也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了顾长晋。

那幻觉也只出现了一刹那,很快她的目力便被黑暗吞噬,什么都瞧不见了。

在那幻觉里,她隐约听见他唤了声:“容昭昭,咽下去。”

只咽下去什么呢?

真真是奇怪,即是她临死前的执念,那也应当是听他说一句“对不住”才对。

“廖总督的幻觉里,会出现廖夫人是么?”容舒好奇道:“他会对廖夫人说什么?”

“方才陪在绿倚姑娘身边的便是打小伺候廖夫人的婢女,她会教绿倚姑娘如何套话。”顾长晋耐心地说着,“只是这法子能不能见效,那就要看天意了。廖夫人伤了脑,至今未醒。若不然,由她来问会更有成效。”

容舒若有所思道:“廖总督很在乎他的夫人,即是如此,他为何还要去吴家砖桥花天酒地?甚至让他与绿倚姐姐的传言甚嚣尘上,他就不怕廖夫人知晓后,只会离他离得更远?”

“许是因为他知道他们再回不去从前了。”顾长晋淡淡道:“从廖绕与水龙王合作开始,他们便已经分道扬镳。”

这话着实是让人觉着唏嘘不已。

容舒抬眸看了眼头顶那轮玉盘似的月亮。

今儿是月娘节呢,一个本该团团圆圆的日子。

“至高至远明月……”

小娘子的声音低低的,呢喃一般。

顾长晋微微一怔,这诗的下一句是——

至亲至疏夫妻。

他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天边那轮泛着柔光的月儿。

今儿是八月十五。

嘉佑一十九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在摘星楼相遇。

嘉佑二十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结发成夫妻。

而现在,嘉佑二十一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在距离上京千里之外的扬州,在香樟树影里,感叹着旁人的故事。

那明年呢?

明年的八月十五,他们又会是如何呢?她,可是会离开上京,去大同?

顾长晋乌黑的眼睫缓缓垂下,目光落在她浸在月色里的脸。

“容舒。”

“我现在的处境容不得我去喜欢一个人,可我怕等我能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却已不在原处。我怕我会寻不着你,是以那日,匆匆地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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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那些话。”

他看着她,眉眼里带了点执着,也带了点儿温柔。

“那些话,那些在酒窖里同你说的话,你若是不喜,便都忘了。只是那些话,俱都出自我真心。”

容舒怔了怔。

她望进他的眼,觉得他此时此刻的目光竟是有些熟悉的。

曾经在梦里,顾允直就是这样看她的。

用带点儿执着又带点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说:“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喜欢你。”

院子里沉寂了一瞬。

一道“吱呀”开门声打破了这阵静寂,绿倚红着眼眶出来,她身后跟着廖夫人的婢女,那婢女面色神伤。

顾长晋看了容舒一眼,道:“我进去看看廖总督。”

容舒一看绿倚的神情,便知廖绕定是不好了。应了声好,便快步往前去,稳稳扶住绿倚的手臂。

绿倚轻声道:“我什么都问不出来,他反反复复只问我一句,记不记得我与他头一回相遇的地方。”

她与他头一回相遇的地方还用问么,自是在春月楼。她在台上唱着曲儿,他领着一群武将从外进来,而后便顿住了脚,在满屋喧闹声中静静听完她唱的曲。

只绿倚知晓,廖绕问的分明是他与范锦书初遇的地方。

“不对,他闭眼时还低低说了一句,范锦书,你当真以为是老尚书让我娶你,我才娶你的吗?”绿倚清媚的脸渐渐扬起一丝苦涩的笑,“你可知我当初为何要气急败坏地削他一记?因为他教我舞剑时,嘴里唤的却是旁人的名字,我只当他嘴里唤的是哪个花楼姑娘。却不想,原来锦书是廖夫人的闺名。”

“我进去之前都还在想,他或许会认出我,认出我是绿倚,而不是廖夫人。”

绿倚的语气怅然若失。

那日回去后,她称病躺了两日。第三日,又重新扬起了笑,做回吴家砖桥最负盛名的花魁。

也就在这一日,昏迷了两日的江浙总督廖绕彻底撒手人寰。

八月二十,梁霄从四方岛凯旋而归。

八月二十二,那位被柳元藏在监军府的廖夫人终于醒来。

容舒不知晓通过廖绕最后的两句话,顾长晋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送完绿倚回去春月楼后,她便回了辞英巷。

四方岛彻底被毁,余下的海寇不成气候,往更远些的海岛逃窜而去,投靠旁的海盗去了。

八月二十五,容舒将城隍庙里余下的伤药送回去医馆,又将手里余下的粮食分送给附近百姓后,便从辞英巷回了沈园。

先前那一个多月,她与落烟就借住在巷子里的一家女子武馆里。

这家武馆是辞英巷的一家传奇武馆,馆主姓田,是田氏拳法的传人,只招女弟子传承田家拳法。武馆里的姑娘们个个能打,从这里出去的女弟子,大多都是去镖局走镖,又或者去大户人家给内宅闺秀做护卫。

容舒给阿娘寄的信便是田馆主在镖局走镖的徒弟替她送的。

落烟自小在穆家长大,习的是穆家枪法,对田氏拳法很是感兴趣,闲暇时没少同田馆主切磋,一来二去的,便也混熟了。

回去沈园的路上,落烟悄悄同容舒道:“田馆主应当是喜欢路捕头的。”

容舒一愣。

田馆主一直云英未嫁,难道就是为了等拾义叔吗?

可拾义叔等的是阿娘。

她私心里自然希望阿娘离开侯府后能有一个好归宿,拾义叔便很好。

只若是拾义叔真的不等阿娘,选择同田馆主喜结连理。

她再是可惜,也不会阻止,只会真心实意地祝福他们。

毕竟,这世间谁都没有资格叫旁的人一直等着。

恍惚间,她又想起十五那日,顾长晋在樟树下同她说的话。

他说他如今的处境不允许他喜欢一个人。

他如今是何处境?怎地好像说得他如今这处境很危险似的。

莫不是同戚皇后有关?

一想到戚皇后,她便想起前世那钻心蚀骨的疼痛。

从前她只要想起那一幕,那股子疼痛就像是残留在她身子里一般,依旧会有痛感。

只眼下再想起,那些痛感仿佛轻了许多。

连带的,前世的那些事,多了一层朦胧感,竟变得像是梦一般。

可怎可能是梦?

明明她脑中记着的那些事、那些人都与现实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有些人的命运改了。

譬如许鹂儿,譬如潘学谅,譬如这次扬州府本该死去的上万名百姓。

容舒摇了摇头,散去脑中的疑惑。

马车一路晃荡,下晌那会终于到了沈园。

江管事先前带着一批沈家的老仆回了祖屋,只留下一批护卫看门。扬州府解禁后,他便又回了沈园。

同容舒禀告了祖屋那头的情况后,他笑着道:“听说姑娘这次替扬州府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祖屋那几位老祖宗让姑娘过几日回去一趟,要给您包个大红封。”

容舒莞尔道:“成,我先养几日,等精神头养回来了便去看几位老祖宗。对了,江管事——”

她抬手指了指三省堂,道:“舅舅那屋子怎么锁了?我还想趁着这几日得闲,去书房继续找外祖父的手札看呢。”

江管事闻言便低头在腰间摸出一大串钥匙,道:“老爷的书房里放着不少老太爷的东西,先前离开沈园,老奴怕那书房出甚岔子,索性便叫人锁了,老奴这就去开锁。”

容舒也不急着去三省堂,同江管事作别后,便往漪澜筑去。

漪澜筑种满了花花草草,一个多月不曾回来,这会满地都是枯枝落叶。

张妈妈正指挥着漪澜筑的仆妇婆子清扫,见容舒回来,忙上前握着容舒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柔声道:“姑娘这月余吃了不少苦罢?瞧着又清减了些。”

容舒的确是清减了不少,她笑了笑,撒娇道:“我倒是不觉得苦,就是觉得嘴馋得紧。今儿妈妈给我蒸个羊酪,炖个鹿脯,做个蟹酿橙,再煨个小吊梨汤罢。”

张妈妈笑着应好。

做这些菜可得费不少功夫,晚膳前要吃上这么几道菜,这会就得去把食材挑好。

张妈妈望了眼天色,道:“老奴这就去大厨房。”说着,叫了两个仆妇便匆匆出了漪澜筑。

容舒望着张妈妈远去的身影,唇角的笑靥微敛。

进寝屋换好衣裳,她捡起两本游记,对落烟道:“走罢,我们去书房。”

第六十二章

三省堂。

申时刚过,午后的日光穿透窗牖薄薄的纱纸,在地上落下个斜长的光影。

书房里并未掌灯,灰蒙蒙一片。

容舒望着藏在书架后头的那面墙,提灯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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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里走,光线越弱,行至那几幅画跟前,她踩上一张脚凳,借着手里的灯盏,自上而下,一寸一寸地看。

三幅画皆是挂在墙上的木橼上,容舒目光定在中间那一根短短的木头,那木头上的磨痕比另外两根木橼要多,说明中间这幅画时常被人拿下来。

是为了观赏把玩?还是因着旁的原因?

“落烟姐,你替我拿着灯。”

把烛灯递给落烟,容舒踩上一张脚凳,将中间那画取了下来,平铺在桌案,垂眼细看。

“落烟姐看看这画,可有甚蹊跷之处?”

落烟是个粗人,对这些个文房墨宝惯来不懂,就着灯光细看几眼后便道:“看不出来,瞧着就是一幅画。”

“我亦看不出有何蹊跷。”

容舒蹙起眉峰,那夜她就是在看这幅画时,张妈妈忽然出现在身后的。

舅舅时常取下这幅画,张妈妈又一副不愿意她多看这画的模样,她还当这画有问题。

可她还真瞧不出有甚不妥之处。

落烟说得对,这就是一幅画。

非要说有何特别,那便是作画之人画工极好,当得起一句大家之作。

只这样一幅画,张妈妈为何不愿意她多看?

是她想多了吗?

容舒按下心头的困惑,正要将那画挂回去,然视线扫过墙身,动作蓦地一顿。

“怎么了,姑娘?”落烟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墙面,也好奇地看了过去,道:“这墙可是有哪里不对?”

“劳烦落烟姐把灯给我。”

容舒放下画,提过烛灯,将明亮的烛光照向墙中的某一处。

这是一面木墙,用的是最好的沉香木,墙木里暗纹交错。

容舒细长的指贴着光里一截墙目缓缓游走,勾连出几条首尾相连形成一个长盒形的图案,道:“这里的木色与旁的地方不一样,颜色要浅一些。”

落烟顺着她的指看,那几条线的颜色的确要比旁的地方浅一些。

落烟面色一沉,屈起手指在墙上一寸一寸地敲,敲到细线围住的地方,那“笃笃”声显然要空一些,散一些。

“是空心的,这木墙里应当有个机关暗盒。”落烟拧眉盯墙,沉声道:“就是不知晓如何启动这机关。”

容舒先是看了眼桌案上的画,想到什么,眼睫一抬,再次定定看着中间那块木橼。

那木橼上的磨痕,不仅仅是取画时留下的。

容舒眉梢一松,掌心稳稳抵住那木橼,用力一按。

一阵细碎的窸窣声过后,那个与墙身同色的暗盒从里缓缓推了出来,里头放着个古朴的雕着瑞兽捧珠的木匣子。

容舒与落烟对视一眼,迅速取出那木匣子,下意识便想要打开。

只她将这木匣子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压根儿寻不着锁扣。

这东西就像是用四片卯榫相合的厚木头拼成一个严丝合缝的木盒,连个开口都无。

容舒把木盒放耳边摇了两下,“里面有东西,这是个机关锁。”

天色渐渐暗下,她们不能在书房再多逗留。

容舒当机立断道:“把它带走,实在不行,便砸碎了!”说着,随手挑了几本书册,与落烟快步出了三省堂。

张妈妈正在漪澜筑里张罗着晚膳,见容舒提灯归来,不由得蹙眉道:“姑娘这是又去哪儿了?怎地不去屋子里歇歇?您在外奔波了月余,可莫要累出病来了。”

容舒抬眼看她。

眼前这妇人始终是她印象中那个温柔的万事皆以她为先的乳娘。

每回她生病,在身旁照料她,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唱小曲儿的一直是她。说是乳娘,实则在容舒心里,张妈妈早就与亲人无异。

如今尚且不知木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她到现在都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多疑了?

张妈妈那回在书房催她离开,不是想要阻止她看那幅画,也不是怕她发现画后面的机关。只不过是怕她弄坏了画惹舅舅不喜?

毕竟,一个寻常乳娘怎会知晓主人书房里的机密?

除非她不是一个寻常的乳娘。

倘若当真不是,张妈妈又能是什么身份?

容舒弯起唇角,道:“这不是一下子闲下来有些不适应么?索性就去三省堂取了几本书册看。”

说着,跟献宝似地给张妈妈看她精心挑选的书。

这些书俱都是地方游记,是当初沈老太爷外出走商时带回来给沈氏看的。

容舒跟沈氏一样,自小就爱看这些杂书。

张妈妈笑着摇头:“您夜里可不能看太久,仔细眼睛累着了。”

说话间,外头的仆妇已经将晚膳端了进来,容舒看了眼,都是先前她说要吃的几道菜。

容舒在铜盆里净手,接过张妈妈递来的帕子,边擦手边道:“落烟姐那头可送膳过去了?”

张妈妈笑着说送过去了,“落烟姑娘还说她这段时日累坏了,今儿要早些歇。”

“那便别去打扰她,免得回去上京,霓旌要说我刻薄了。”

夜里张妈妈就在屋里守夜,待得榻上传来匀长的呼吸声,方起来,走向窗边的书案,悄无声息地翻看容舒从书房带回来的书册。

弦月如勾,更鼓声声。

她的身影投映在窗纸上,半盏茶过后,那影子方缓缓消失。

第二日一早,容舒刚用过早膳,便听人进来说,落烟姑娘许是螃蟹吃多了,今儿个竟闹起肚子来。

容舒忙让人给她抓药,又对张妈妈道:“我还要出去一趟,落烟姐姐是县主的人,可不能叫她病倒了,妈妈你留在这里照料她吧,这漪澜筑也只有你在,我才能放心些。”

小姑娘声音里是掩不住的信赖,张妈妈忙应下,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先前不是同好几家大户借了些粮吗?马上便要秋收了,前两日守备都司的一位将军特地来同我道,说借的粮由他们还,只具体要还的数目还得我亲自去点。妈妈放心,横竖这趟有拾义叔陪着,不会出事的。”

容舒借粮的事,张妈妈自是知晓的,不疑有他,叮嘱了两句便差人去备马车了。

马车辚辚轧过石板路,容舒一到辞英巷,便“砰砰”拍了两下门。

“拾义叔。”

路拾义正在烹茶招待客人,听见这两声响,“咦”一声:“昭昭怎么来了?”

忙将手里的铜水壶放回红泥小炉,同对面那人道:“大人稍待片刻,我去给昭昭开个门。”

顾长晋道:“路捕头只管去。”

路拾义一转身,他的目光便落在那扇木门上,缓缓放下手里的杯盏。

男人握杯的指头微微泛红。

这是方才听见那姑娘的声音时,心神不定,被泼出的茶汤烫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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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舒进了院子才知院中有来客。

抬眼望去,只见晨曦涌金,朝霞似火,粗陋的几椅掩在一角松柏浓荫里。

老旧的铜壶“咕嘟”“咕嘟”冒着泡,水雾袅袅,年轻的郎君未着官服,玄衣玉冠,安然坐于树下。

容舒提裙的指一松,霜白的流仙裙裾缓缓坠落。

她今日挽了个望仙髻,鸦色云鬓只插着一支白玉海棠簪,素净清雅,像踏着曦光而来的九天玄女。

顾长晋喉头微微一紧,顿了顿,不疾不徐地唤她一声“容姑娘”。

容舒在一怔过后,便规矩地回他一声“顾大人”。

路拾义从一边拖了张木椅,对容舒道:“先吃茶,顾大人今儿来我这,与你也有关系。”

待容舒坐下,便提起铜壶泡茶,给容舒斟了一杯。

“仔细烫手。一大早来寻拾义叔,可是出了甚事?”

容舒看了眼顾长晋,思忖片刻便道:“我来是想拜托拾义叔替我弄点儿洋金花,顺道去春月楼找郭姨要一包春风散。”

一边的郎君闻听此言便蹙起了眉,掀眸定定看她。

“春风散”是什么药路拾义还能不知?

一时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想不通这姑娘要这种药作甚。

容舒怕他想岔,又补了句:“洋金花与春风散一同用,能令人松下心神,产生幻觉,这是顾大人先前用过的一味药。”

顾长晋颔首道:“的确是有此效用,只要用量得当,便不会伤身。”

路拾义沉吟半晌,蹙眉道:“你这是为了张妈妈?”

容舒乖巧地点了点头。

路拾义知道容舒跟沈一珍一样,惯来主意大,也不多问,忖了忖便道:“成,这事交与我。你今儿倒是来得巧,顾大人过了午时便要离开扬州,你正好能同他道别,也不必我代为转达了。”

容舒还挺诧异。

眼下九月都还未到呢,他竟然就要离开扬州了?前世他是十月底方启程回上京的,到上京时都快十二月了。

她想了一会便道:“大人可是找到证据了?”

顾长晋笑了笑,“是。”

容舒心里着实好奇这证据与廖绕临终前说的话有何干系,但这些到底是机密事,再是好奇,她也不能随口问。

道了声:“恭喜。”便默默抿了一口茶。

她哪里知晓顾长晋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一口茶水才将将咽下去,便又听他道:“二皇子招揽廖绕时,曾送来了一块玉牌。廖绕这几年在江浙收受了不少贿赂,贪墨下来的银子大部分都送去了上京,他手里有一本账册清清楚楚记录了每一笔账,这些证据就藏在廖府的小佛堂里。”

顾长晋说到此便顿了顿,“廖夫人五年前便搬到那小佛堂,而廖绕与廖夫人头一回相遇的地方便是大慈恩寺的佛堂。”

也就是说,廖夫人一直在找的东西,廖绕早就送到了她眼皮子底下了。

而廖夫人的确是懂廖绕的,寥寥两句,便猜到了廖绕将东西藏在了何处。

容舒轻叹一声:“他们……还真是可惜。”

明明那么喜欢对方,若是戚家不招揽廖绕,不,若当初老尚书不将廖绕举荐到江浙,甚至,若是嘉佑帝的身体能再好一些,他们或许都能一路走下去。

顾长晋看她:“是很可惜。”

顿了顿,又道:“我今日来寻路捕头,除了道别,实则还有一事。”

“我知你在查你舅舅,椎云是我最信任的人。以后,椎云还有他手里的人,都交给你用。你需要用人时,便去屏南街一十八号寻他。”

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日头又往树梢蹿了一截,溶溶曦光里,连擦身而过的秋风都仿佛沾染上几缕暖意。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茶盏,澄澈的眸子里有着意外,也有着些许不知所措。

一个人,将他最得力的人交给你用,是保护,也是信任。

容舒低下眼睫,良久,道了声:“多谢大人。”

第六十三章

官船午时便要启航,顾长晋只吃了两盏茶就起身告辞。

也不知为何,他的脸色很不好。与在廖府那日相比,他的伤似乎一直没有好转。

若不是他神态始终从容自若,容舒差点儿以为他这是又添了新伤。

容舒将他送至门口,目光扫过他平静清隽的眉眼,道:“祝大人此趟归京,一路平安。”

对他这人来说,真真是平安就是最大的祝愿了。

来时受伤,查案时受伤,杀敌时也受伤,容舒就没见过谁像他这样,三不五时就要受伤的。

也就他自小习武,底子好,这才扛得住那么多伤。

顾长晋颔首,深深看了她一眼,信步往巷子尾的柳树行去,那里正停着一辆青篷马车。

车轱辘晃悠悠转着,马蹄嘚嘚声渐远。

路拾义关起木门,瞥了容舒一眼,道:“这位顾大人,当真是不错。”

容舒哪儿能不知晓路拾义那一眼有什么深意,笑了笑便坦然道:“顾大人心怀明月,为国为民,当然不错。”

诚恳地夸了两句后,她便笑眯眯地闭了嘴,过了会儿才又道:“拾义叔快去春月楼,我今儿事不少,等你回来后,还得替我找个锁匠或者精通机关的师傅,顺道陪我走一趟守备都司。”絮絮叨叨地催着路拾义出了门。

待她一走,便进屋取了纸笔,凭着记忆将昨儿寻到的木匣子仔仔细细画了出来。

那木匣子在落烟姐手里,昨儿从书房带回来的书册,她是故意放在窗边的高案的。张妈妈行事作风惯是滴水不漏,绵密得很。

若她当真有二心,对她从书房带出来的东西,不管如何都会寻个机会查探一番。

昨个夜里,落烟姐就隐匿在窗外的刺愧树里。

今早的闹肚子便是信号,落烟姐留在沈园盯着张妈妈,而她出来拿药,顺道寻解锁的方法。

路拾义办事向来利索,不到一个时辰,便带着东西归来,身后还跟着个身着青布衣裳的壮汉。

“这是衙门的关师傅,对各类机关暗器皆有涉猎。你同他说说,你想要开的是何物?”

这位关师傅曾是扬州有名的梁上君子,号称扬州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哪里知道一次失手后,便锒铛下狱了。还是路拾义看中他的手艺活,这才将他从牢里捞出来,给衙门办事。

容舒将手里的画纸递给关师傅,道:“这木盒没有锁眼,仿佛就是一块雕着瑞兽图的木头,但我摇过这木头,里头有声响,应当是藏着东西。”

画纸里的木雕盒栩栩如生,每一面都画得极细致。关师傅拿起那信纸,眯眼瞧了半个时辰。

“这木盒看起来倒是有些像我师傅说的‘四掌盒’。”关师傅放下画纸,揉了揉眼睛,道:“只要在木盒的特定位置拍上四掌,里头的机关链便会自行组合,现出锁眼。只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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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对位置拍掌却非易事,运气好能瞎猫撞着死耗子,运气不好您拍到手痛都无用。”

关师傅说着便摸出一根铜钥匙,道:“这钥匙是我师门的开锁密器,我欠老路一个人情,这钥匙便赠与姑娘。姑娘是贵人,运气比寻常百姓好,若真叫你拍出锁眼,您用这钥匙便能开锁。姑娘若是寻不着锁眼也无妨,过两日来衙门寻我,我正好能会会这传说中的‘四掌盒’。只姑娘记着,若是不想这盒子里的东西被毁,切莫硬开。”

容舒接过那钥匙,郑重道谢,同路拾义去了趟守备都司便回了沈园。

这会已经是下晌,不少仆妇婆子都在后罩房歇晌,整个漪澜筑静悄悄的。

落烟坐在榻上,耳朵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不多时,便听见一阵轻快地脚步声渐渐逼近。

落烟原想立马下榻,只是一想到容舒昨夜的叮嘱,忖了忖,又躺回去榻上。直到听到容舒的声音了,方趿拉着鞋子去开门。

“姑娘拿到药了?”

“拿到了。”

容舒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见落烟惯来红润的脸惨白惨白的,“噗嗤”笑了声,道:“落烟姐这闹肚子装得还挺像。”

小姑娘笑起来可真好看呢,难怪将军和县主都喜欢。

落烟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同府里的大娘阿婆格外热心,老想着给我相看人家,我装病倒是装出些道行来,就连今晨张妈妈带来的郎中都给我糊弄过去了。”

“张妈妈特地给你寻了郎中?”容舒蹙起眉。

沈家待下人素来大方,过月娘节与重阳节时,也出现过底下的仆从贪吃螃蟹闹肚子的事,府里就有现成的药,何必特地请郎中来瞧?

容舒也不知是不是自个儿对张妈妈起疑心,这才凡事都要多想。

“昨日的木盒,我已经问到开锁的法子。”

落烟一听,忙掀开床上的软褥,将那木盒取出,一脸挫败道:“白日里我一直在捣鼓着开锁,却连块木屑都揪不下来。”

“衙门的关师傅说这木盒叫‘四掌盒’,找对位置拍上四掌便能找到锁眼。”

容舒说着就往那木盒“啪”“啪”拍了四掌,却无事发生。

又试着往旁的位置拍,还是无事发生,如此尝试了十数次,小姑娘的手掌都拍红了,依旧是无事发生。

她把木盒递给落烟,让落烟试。

落烟力气大,“砰砰”拍了不下数十次,这木盒就跟块不开窍的石头似的,半点变化都无。

容舒也不急,见落烟都要拍出火气来,便将这木盒放在一侧,道:“无妨,大不了我过两日去趟衙门,再者,说不定夜里张妈妈就能告诉我如何开。”

落烟瞪了瞪眼,“姑娘今夜就想动手了?”

“嗯,宜早不宜迟。”容舒老神在在道:“免得一耽搁,药效就没了。”

“那我同昨夜一样,到您屋子外守着,出了意外,还能从窗子里进去助你。”

容舒垂眸思忖了片刻,道了声“不”。

“落烟姐你继续装病,我给你带了吃食回来,你这两日都莫要吃府里送来的东西。”

落烟有些不解,但还是认真点了下头。

容舒带回来的食盒里还有一盅秋梨汤和几块儿黄桥烧饼。

张妈妈爱吃天水桥那家黄桥烧饼,幼时容舒出去外头玩耍,回来总爱给她带上一份。

夜里用晚膳时,容舒将秋梨汤同炕得热乎乎的烧饼放在张妈妈面前,道:“这是我特地给妈妈带回来的,你快坐下同我一块儿吃。”

她与张妈妈打小就亲,也不是头一回让张妈妈坐下来陪她用膳了。

张妈妈几番推辞,实在拗不过她,这才坐下,将满满一盅秋梨汤尽数吃完。

饭毕,容舒只道要早些歇息,留了张妈妈守夜,便让仆妇们鱼贯退了出去。

张妈妈跟往常一样,挨着拔步床,同容舒一递一接地叙着话。半个时辰后,张妈妈的话说得越来越慢,看人的目光迷离涣散。

容舒知晓是药效起来了,忙将她扶起,柔声道:“妈妈难受么?”

张妈妈靠着床柱,吃吃笑了声,看着她慈爱道:“不难受,妈妈不难受,姑娘乖乖吃奶。”

容舒一怔,万想不到张妈妈的幻觉竟是幼时的她。

一时鼻尖泛酸。

她咬了咬牙,又问道:“妈妈,你来沈园做乳娘之前,可曾伺候过旁的主子?如今,谁是你的主子?”

“伺候的主子?”张妈妈抬起眼,神色恍惚道:“我的主子是姑娘,一直是姑娘。姑娘你啊,就是我带过来的。”

容舒看了看她,循循诱道:“妈妈想想三省堂,想想那个书房。妈妈同昭昭说,那日妈妈为何要进舅舅的书房?”

张妈妈却不吱声了,只吃吃地笑,反反复复都是那句:“姑娘乖,姑娘要听话。”

容舒只好轻轻握住她的手,软下声音一字一句道:“妈妈好好想想,舅舅是为了何事去福建?他去福建又要见何人?”

“舅老爷,舅老爷……舅老爷是为了姑娘啊。”

“哪个姑娘?”

“哪个姑娘?”张妈妈低低复述了一句,旋即笑道:“自然是姑娘你。”

……

角落的更漏一点一点下沉。

也不知是不是那药下得太多,张妈妈嘴里的话混乱极了,容舒问了大半个时辰都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问下去,张妈妈只怕要睡过去。

容舒面色微凝,从寝被里摸出个木盒,对张妈妈道:“妈妈可知这木盒如何开?”

张妈妈目光钝钝地盯着那木盒,好半晌才答道:“星位,敲星位。”

方才张妈妈语无伦次的,容舒原是不抱任何指望的了,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忙低头盯着那木盒。

星位?

是棋盘的星位?

容舒曲起手指,对应着棋盘的星位,用指节在雕着瑞兽吐珠的那一面轻轻敲了四下。

“笃笃”声一停,她屏住了呼吸。

不多时,只听四道“咔嚓”声渐次响起。

紧接着,一个绿豆大小的锁眼赫然出现在正中心。

容舒瞳孔一缩,忙掏出关师傅给的钥匙,插入锁眼。

只听“咔”一声,盒子上端的木头一分为二,往两边缓缓拉开,露出了里头一张对半折叠的黄纸。

她的心神全都在那黄纸上,丝毫不知,在她取出那张黄纸的瞬间,靠坐在床柱上的张妈妈慢慢抬起眼,眼中分明一片清明,哪还有先前的恍惚涣散。

一阵幽香从木盒里飘出,香气钻入鼻尖的刹那,容舒只来得及看清纸上的字——

嘉佑二年,四月初六。

夜雾在一望无际的海面蒸腾,星月藏在厚厚的云层里,落不下半点儿光亮。

十数艘官船静静航行在海里,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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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船身。

寅时三刻,行在末尾的官船船舱里,躺在木榻上的男人蓦地睁开眼,豁然坐起,大手按住胸膛,剧烈地重重地喘息着。

常吉与横平歇在另一侧的床榻,听见他这头的动静,忙跟着坐起身,道了声:“主子?可是伤口又疼了?”

冷汗从额角渗出,濡湿了顾长晋鬓角的发。

他狠狠闭眼,再睁眼时,心头那阵心悸依旧不曾散去。

他冷声吩咐道:“去跟艄公说,我们回去扬州!”

第六十四章

漪澜筑。

一豆灯火摇曳。

纸张从指尖滑落,容舒动作迟缓地摸向左手的银手镯,拇指颤抖着,正要按下里头的小扣。

张妈妈轻轻叹一声,按住容舒的手,将她腕间手镯缓缓退下,柔声道:“姑娘别费劲儿了,这些对我无用。”

容舒眼睫微颤,“为何无用?”

真是个傻姑娘。

张妈妈怜爱地看着她。

洋金花与春风散合用是老太医的独门药方,她怎会不知?

当初她还曾亲自调了这药,喂给郡主吃,让她在幻觉里见启元太子最后一面。

她自小便跟着安嬷嬷学毒用毒,那本毒经她倒背如流,这药她如何能不懂?

“姑娘打小便藏不住情绪,一紧张便要捏东西,一扯谎耳廓便要发红。你从祖屋回来后便开始提防我了,是也不是?方才你让我吃那秋梨汤,便是为了套我话。”张妈妈扶住容舒摇摇欲坠的身体,温声道:“你是妈妈一手带大的,妈妈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容舒周身那阵酥麻感愈发强烈,全身像是失了力一般,软成一团。

“妈妈为何要,害我?”

“妈妈不是要害你。妈妈是为了你好,只有什么都不知道,你才能活得久一些。听话,姑娘乖一些,才不会难受。”

张妈妈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倒在榻上,起身走向茶桌,从腰间取出个蜜丸,碾碎在茶水里,接着便捏着容舒的下颌,一口一口喂入她嘴里。

容舒被逼咽下,只觉入口的茶水味道熟悉极了,带着淡淡的麝香与苦杏仁的甜味。

恍惚间想起她刚到四时苑时曾病了很长一段时日,分明不是甚大病,却镇日里浑浑噩噩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时吃进嘴里的药便是这样独特的味儿。

如今想来,她那时的“病”分明是因着这药。

只张妈妈为何要让她在那时候病倒?

张妈妈喂完茶水,拿帕子轻轻擦了擦容舒的唇角,道:“莫怕,这药只会让姑娘嗜睡。”

容舒红了眼眶,指尖微微抽搐。

“妈妈要让我,睡多久?”

张妈妈并不应她这问题,只垂眸看着她,慈爱道:“你刚出生那会孱弱得跟只猫儿似的,却乖得很,不哭不闹,不管去了哪儿都只认我。只你越长大便越不听话了,姑娘若是什么都不知晓多好。你舅舅的事是催命符,你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险。睡吧,姑娘,妈妈给你哼小曲儿,你安心地睡。”

张妈妈说着,顾自哼起一首小曲儿。

这首容舒自小便听着的曾经令她安心的小曲儿如今落在耳边,竟觉毛骨悚然。

药效渐起,容舒脑仁儿木木的,这感觉太熟悉了,她在四时苑时便是这样昏沉了大半个月。

只她还有许多话没问,不能睡去。

思及此,她用尽全力咬了下舌尖,鲜血涌出,剧痛令她精神一震。

她慢慢地握住张妈妈的手,一字一句道:“你们会害阿娘吗?阿娘待你与舅舅那么好,你们会害她么?”

小姑娘眼里满是担忧与害怕。

张妈妈心一软,回握住她的手,轻轻地道:“你舅舅疼你娘,不会让她出事。你娘至多受点罪,不会死的,再往后甚至还会有泼天的富贵等着她。”

“那侯府呢?父亲还有祖母,是不是你们的人?”容舒又问。

张妈妈微嗤。

容珣与容老太太那样没脑子的人,郡主就是拿来做棋子都要嫌手累,怎可能会让沈治同这样的人合作?

“三房的人怎配?”她淡淡道了句,将帕子放到一边小几,大手轻抚着容舒的额头,又道:“姑娘莫要再套我的话了。明日我便带你去山上住,免得你在你舅舅面前胡乱说话,反害了自己。姑娘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晓,才能活得久一些。”

容舒瞳仁开始涣散。

阿娘会受点苦,是指流放到肃州吗?

还有,三房的人不配,那谁配?大房,还是二房?

容舒脑中隐隐抓到些什么,她颤抖着,用细齿撕扯着舌尖的伤口,想再多问些话。

只那药效太过猛烈,比她在四时苑时还要猛烈。

眼皮像是不堪重负一般,挣扎了几番,终是不甘心地阖起了眼。

张妈妈见她终于睡去,慢慢舒了一口气,用力地揉了揉眉心。

今儿那盅秋梨汤,到底是给她带来了些影响。

她眼中的确出现了片刻的幻觉。

那是嘉佑二年的四月,大慈恩山那一片松林被清明时节的雨水浇得青翠欲滴的。

晚春的雨淅沥个没完,四月六日那夜,更是电闪雷鸣,将大慈恩寺殿宇的琉璃瓦震得轻颤。

张妈妈捡起地上那张写着“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黄纸,微垂的眉眼被昏黄的烛光映红。

在想着往那木盒放甚东西时,她下意识便放了这张黄纸。

如今想来,倒是她冲动了。

不该再提起这一日的。

“刺啦”一声。

张妈妈缓缓撕碎手里的黄纸,丢入一边的香炉。火舌席卷,转眼便将所有纸屑烧成灰烬。

更鼓声从遥远的街巷传来,打更人悠扬的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被夜风吹散。

榻边几案上的莲花烛台上,烛泪一滴一滴滑落。

落烟睁开眼,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这屋子里的蜡烛还有香丸全都被容舒替换掉了,她今儿带来的食盒里还藏着一模一样的蜡烛和香味相似的香丸。

“落烟姐第一日住进漪澜筑那夜,可是比往常都要早睡着,第二日起来脑仁儿还有些晕?”

落烟惯来粗枝大叶,那夜的确是睡得沉,第二日醒来也的确有些头晕,她还当是在海里飘荡太久,水土不服呢。

容舒将换下来的蜡烛、香丸又藏回食盒,接着道:“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总归是小心使得万年船。”

不得不说,换了蜡烛和香丸,她好似没那般容易入睡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今儿心神紧张的缘故。

不过,饶是心神惶惶不安,她还是按照容舒说的,静静躺着,直到天蒙蒙亮,方装着一副有气无力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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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起身。

一个婆子进来伺候她洗漱,见她一副精神不济、食欲不振的模样,一脸殷勤地劝她多睡,接着瞅了瞅烧了一半的蜡烛,便端着几乎没动过的早膳出了门。

张妈妈刚从小厨房来,听罢那婆子回禀的话,颔首道:“盯紧些。”

说着便推开门,进了寝屋。

容舒这会已经迷迷糊糊转醒,身上好似又恢复了些力气。

张妈妈给她搽好脸,喂她吃了碗炖得又软又糯的碧梗粥,之后便如法炮制,给她喂了一碗药。

做完这一切,她正欲走,袖子却被容舒轻轻攥着。

张妈妈回眸看她。

小姑娘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满是病容,往常清澈明亮的桃花眸像是在烟雨里浸过一般,淌着几许忧愁,几许无助。

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姑娘,天冷了会往她怀里躲,捣鼓出甚好吃的也巴巴地拿给她吃,头一回来癸水还会边撒娇边喊疼,要她给揉揉。

张妈妈原是有不少事要处理的,江管事以及不少家生子都是沈家的老仆,要把容舒带到山里,她还得想个辙将这些人糊弄过去。

只这会被容舒这般看着,心头一软,便在床榻坐下,叹了声:“姑娘又想套什么话?”

容舒依旧攥着她的袖子。

“妈妈,我会死吗?你说我唯有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活久些,那是不是,我迟早都会死?”

是人都会死,容舒问的是她会不会被害死。

张妈妈心下一叹,小姑娘被她下了药,本该神智糊涂的,却还是能从她话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对于容舒的这个问题,张妈妈头一回起了踟蹰之意,不知该如何作答。

以郡主的为人,定然不会让她活。

只她自小便同郡主一起长大,兴许郡主能看在她抛下亲骨肉,多年苦劳的面上,愿意给姑娘留半条命。

“老奴会替姑娘求情,尽量护着姑娘的。”张妈妈面露慈悲。

“求情?妈妈要向谁求情?”容舒声音虚弱,攥着张妈妈袖子的手却愈发用力,“谁要杀我?”

这话一落,张妈妈慈悲的面色瞬时一散,知晓她是不能再多说了。

虽说姑娘逃不出这里,但有些事张妈妈还是不愿意让她知晓。

若姑娘什么都不知晓多好,如此便能到死都是开开心心,无忧忧虑的。

张妈妈垂眸盯着容舒雾蒙蒙的眼,淡淡道:“姑娘好生歇着罢,一会我再进来陪姑娘。”

屋门一阖,那阵熟悉的晕眩感与失重感再次袭来。

容舒咬住舌尖,不让自己睡去。

她钝钝地想,前世那杯毒酒是戚皇后送来的,戚皇后会杀她,大概是因着顾长晋。

可她如今已经同顾长晋和离,为何张妈妈还说有人要杀她?

思忖间,容舒一寸一寸挪动着手,摸出一根藏在木枕里的银簪,紧紧捏在手里。

和落烟姐约定的时间马上便要到了,她不能睡。

张妈妈出了漪澜筑便去寻江管事,提了提容舒要去山里松散些日子的事。

自家姑娘打小就喜欢在外头游山玩水满城跑,江管事自是满嘴应下。

张妈妈放下心来,回了漪澜筑便吩咐仆妇婆子去备置出行的物什。

一众事宜安排停当后,已经过了午时。

虽是午时,天色却暗的很。

乌云聚拢在穹顶,沉甸甸地压在屋檐上,瞧着竟是一场豪雨将至。

张妈妈取了午膳进屋,见容舒睁眼望来还有些意外。忙阖起门,从腰间取出药丸,准备再灌她一碗药。

也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一阵劲风刮过。

张妈妈还未及反应,只觉脖颈一痛,人已经昏了过去。

落烟搀起容舒,沉声道:“姑娘,接下来该怎么做?”

容舒掌心已被那细簪子戳了个血肉模糊,她忍着疼,思忖片刻后便道:“把张妈妈绑起来,我们去屏南街找椎云。”

落烟麻利地从箱笼里找出两条腰带,提步朝张妈妈走去。她方才那一刃手刀用了十成的力,便是最凶残勇武的鞑靼士兵都能击晕。

落烟蹲下身,一手握住张妈妈的手腕,另一手抽出一条腰带,正准备捆绑,却不料在这一瞬,那本该晕去的人反握住她的手,狠狠用力一抓。

落烟手背立时出现四道血痕,下一瞬,便觉半边身子火辣辣一麻。

张妈妈趁机抓向落烟的脖颈。

她的动作极快也极阴狠,不带半点迟疑。

落烟下意识抬起右手去挡,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未降临,只听“噗”一声,眼前那面色沉着的妇人身子一僵,“嘭”一下倒在地上。

容舒拔出刺入张妈妈脖颈的银簪,鲜血喷涌而出。

她手里沾满了鲜红的血,怔怔地看着张妈妈,慢慢红了眼眶。

“妈妈,我拿你当做亲人。”

“可是对不住,我不能让你害人。”

张妈妈被落烟偷击一记手刀后,本已是强弩之末。方才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反击,眼下脖颈被刺,血流不止,那口气早就散了。

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袭来。

“我死了,姑娘也会死的。”她望着容舒,眼眶微湿,声音似喟叹又似怜惜,“姑娘啊……”

她张了张嘴,仿佛要对容舒再说些什么。

可嘴唇翕动几番,终究是咽回到嘴的话,目露慈悲。

“别怕,妈妈陪你。”

容舒眼里的泪“啪”一下坠落。

想起幼时阿娘离开扬州的那日,她赤脚立在漫天大雪里,喊着要阿娘回来。那时便是张妈妈赶来抱住她,对她道:

“别怕,妈妈陪你。”

“哐当”——

容舒扔下手里的银簪,慌忙按住张妈妈脖颈上的血洞,对落烟道:“把腰带给我。”

恰这时,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匆匆走了进来。

屋外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来人身上的衣裳已被打湿,鬓角一片湿漉。

容舒循声望去,呆愣片刻,于泪眼朦胧中对那人道:“顾长晋,我杀人了。”

第六十五章

惊雷声声,闪电将灰蒙蒙的天幕撕开一条裂缝。

屋内光线黯淡,小姑娘一双柔胰沾满了血,泪珠子不住地眼里涌出。

顾长晋疾步走向容舒,常吉与横平紧跟在他身后。

常吉瞥一眼里头的场景便迅速阖起门。

顾长晋掀袍蹲下,探了探张妈妈脖颈的脉搏,旋即眉心一松,对容舒缓声道:“张妈妈没死,容舒,你没杀人。”

他张开手掌,轻轻按住容舒冰冷的沾满鲜血的手,继续道:“现在松开手罢,交给我处理。”

他说着朝横平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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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他将伤药取来。

男人的手很暖。

低沉有力的声音,亦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容舒紧紧捂着的手终于松开。

她望着顾长晋,正要张唇说些什么,忽觉喉头一痒,一缕缕乌黑的血从她唇角逸出,“滴答”“滴答”落在她衣前襟。

好疼。

——“我死了,姑娘也会死的。”

容舒倏然间明白了张妈妈说的这话是何意。

她中毒了,张妈妈每日喂她吃的药,既是毒药,也是解药。

明明喉咙疼极了,可此时此刻的疼痛竟让她的心没那么疼了。

瞥见顾长晋骤然一变的神色,容舒轻轻笑了下。

真是难得,这个任何时候都八风不动的男人竟也会有满面慌色的时候。

她想同他说她没事,她不疼了。

的确是不疼了,剧烈的疼痛过后,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天上的云,越飘越高,怎么都够不着地面。

直到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被大雨浸润过的沾着松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容舒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屋里很快又响起一声重重的钝响。

先前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的落烟竟也跟着昏了过去,只见她两眼泛白,口唇发紫,脸却涨得通红,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吸不上气一般。

“快救人!”顾长晋沉声道。

男人声音沉着,手却微微颤抖着。

顾长晋咬紧牙关,从腰间摸出一颗药丸,虎口一压,剥开封蜡便将那药丸放入嘴里,快速嚼烂。

旋即轻轻掰开容舒的下颌,将那药哺给她。

他的手按住她颚骨的一处穴道,声音模糊道:“容舒,咽下去。”

这话刚脱口,一股可怖的熟悉感席卷心头。

就好像,在某个时候,他曾经做过这事,也说过这样的话。

“噗通”“噗通”——

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般,疼得几乎令他喘不上气。

顾长晋眼睫一颤,强行压下心底的钝痛,缓缓将药汁推向她舌根,紧接着长指狠狠一压。

容舒觉得痛。

下颌被他按住的地方痛,舌尖的伤口也痛,可也正是这些痛感,将她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扯了出来。

“容舒,咽下去。”顾长晋又说了一次,“咽下去。”

男人的舌尖划过她的舌尖,将那发苦的药往她喉头推。

小姑娘浓密的乌睫微微一颤,眼皮掀开一条缝,看着顾长晋近在咫尺的眉眼,整个人一懵。

他贴着她的唇又道了一声:“容舒,咽下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容舒下意识咽下那口药。

她想说一句“好苦”。

只他的舌尖还抵在她唇齿间,二人呼吸交缠着,容舒说不出话,只能慢慢掀开眼皮,怔怔地望着他。

顾长晋满嘴苦涩。

先前喂她药时,只一心想着要她咽下药,丝毫没察觉这样的举措有多亲密。

这会她咽下了药,心神一松,唇舌间那亲密的触感像野火燎原一般,“噼里啪啦”灼烧着他的理智。

屋里的茶水他不敢用,一时情急,方用了那等亲密的方式喂药。现如今她既已恢复意识,再用这法子,那便是趁人之危了。

顾长晋喉结一滚,微抬头,温热的唇擦过她鼻尖,轻声问:“你中毒了,这药能护住你的心脉,我还要再喂你一颗解毒丸,你可能自己咀嚼咽下?”

容舒缓慢地眨了下眼,“嗯”一声:“顾大人,张妈妈……”

“你放心,她没死。”顾长晋温声应了句,微一侧头,道:“常吉,药。”

常吉耳朵一直竖着呢。

他刚给张妈妈止了血,听罢这话,赶忙从怀里掏出个小玉瓶,从里倒出一颗通体发白的药丸,递了过去。

他的视线始终垂着,眼皮一点儿也不敢往上抬。

方才主子抱着容姑娘时一直背对着他们,他虽看不清楚,但也大致猜到了主子是如何喂药的。

这会恨不能扛走张妈妈,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顾长晋将解毒药放入容舒嘴里,目光在她受伤的舌尖停了片刻。

舌尖那处遍布神经,她咬得血肉模糊的,又那样怕疼,大抵是轻轻碰一下都疼得慌。方才他喂药时,力道有些重,似乎是……碰到她这伤口了。

“舌尖的伤口可还疼?”

话音一落,空气立时静了几息。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又要勾起方才唇舌交缠的记忆。

容舒别开视线,哑着嗓子道:“不疼。”

顾长晋垂眸看她。

这姑娘一撒谎指尖便要捏东西,这会没力气倒是捏不动,就指尖轻轻颤了颤。

目光一顿,他忽然握住她的左掌,轻轻一翻,掌心的伤口彻底曝露在他眼底。

原来她手里的血不仅仅是张妈妈的,还有她自己的。

顾长晋下颌一紧,捞过一瓶伤药,低头给她敷药,正想问这姑娘疼不疼时,一抬眼便见她长睫阖起,头挨着他胸膛,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老太医一贯认为人在熟睡时养伤效果最是好,护心丸和解毒丸都是老太医的药,本就带了安神的成分。

她的身子早就支撑不住了,药效一起,自是抵挡不住那阵睡意。

容舒睡得很沉,却睡得极不安稳,被困在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

寝屋里她将银簪扎入张妈妈脖颈的那一幕出现了许多次,梦境里,她的动作极慢,慢到簪子扎入皮肤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声又一声。

“噗”!

“噗”!

“噗”!

她掷下手里的银簪,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捂住耳朵,依旧挡不住这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终于消失。

容舒放下手,眼前那片血色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银装素裹的白。

雪地里,张妈妈抱起她,一脸心疼,“姑娘乖,别怕,妈妈陪你。”

“妈妈,阿娘走了,你会走吗?”

“不会,妈妈不走,妈妈会一直陪着姑娘。”

……

暴雨如注。

一辆青篷马车闯入雨幕,车轱辘飞出一连串水珠。

“你……会走吗?”

车厢里,小姑娘在梦里反反复复问着这句话。

布满血污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顾长晋低头,再次在她耳边轻声道:“不会,容舒,我不会走。”

也不知是梦境散去了,还是听见了他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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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的姑娘紧蹙的眉心缓缓舒开,手一松,沿着他的胸膛滑落,很快便落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

顾长晋握住她的手,望着被风撞得哐哐作响的车牖,想起昨夜在船舱里做的梦,眸色深沉。

梦里他在青州查沈治。

十二年前,沈治经常去山东府提盐,每回去都会绕道青州。

他查的便是沈治去青州见何人。

正当他查到一些头绪时,上京那头却出事了,出事的是承安侯府,罪名是通敌叛国。

“根据咱们在上京的暗桩递来的消息,承安侯府背后的主使是戚家。”常吉忧心忡忡道:“都察院的孟总宪亲自去戚府将戚衡秘密关入押房。”

“戚家?”顾长晋蹙眉。

是巧合么?徐馥去岁本是要借着廖绕的案子将戚家与二皇子扳倒的。

可惜廖夫人被乌日达炸成重伤后,廖绕绑了一身炸药登上乌日达三兄弟所在的船舰,将一整艘船与船上的海寇炸成了灰烬。

查到半路的线索彻底中断。

而蛟凤在得知潘学谅被逼自尽后,宁肯以敌寇之名落罪伏法,也不肯吐露半句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事。

老尚书拿自己与潘学谅做局,本是想借机揭露廖绕与二皇子通敌卖国之事,殊料到了最后,竟是满盘皆输!

无人胜,死的是扬州上万名无辜百姓。

廖绕非但没有获罪,甚至因着他以命相搏炸死了乌日一族三个海盗头目,劫后余生的扬州府百姓对他简直是感恩戴德,不少人为他立了衣冠冢。

而徐馥这只黄雀本是想借老尚书的手将戚家扳倒,无奈这一计最终落了空。

“你说是总宪大人亲自将戚衡抓走的?”

“是。”

孟宗鲜少会亲自动手抓人,如今堂而皇之地上戚家抓走戚衡,显然是料定了戚家再也翻不起风浪了,日后二皇子亦是起复无望。

也就是说,这一次戚家与二皇子落罪是板上钉钉之事。

这样干净利落的手笔,徐馥一人做不来。

顾长晋右眼皮不停跳着,从来稳如泰山的心绪不知为何竟带了点惶惶不安。

能叫他这般心绪不宁的人便只有她了。

“备马,青州这头的事留椎云在这里查,你跟我回去上京。”

二人一路疾驰,到顺天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

那日是七月初四,离她的生辰没几日了。

常吉递来新的消息,说沈治将沈、容二家秘密采买大批火器的证据送到了大理寺。

“这些火器是受二皇子之令采买的,为的便是皇上龙驭宾天后能抢占先机。”

自从嘉佑帝在金銮殿咳血后,坊间便有传闻,说他立下了遗诏。只可惜到这会都无人知晓,遗诏里头写的究竟是哪位皇子的名讳。

顾长晋眉宇微蹙,“可找到这些火器在何处?”

“尚未找到。”常吉摇头,“如今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在查,沈治将那证据秘密送往大理寺后,人便消失了。”

顾长晋沉吟道:“给椎云去信,让他速去扬州查探沈治的行踪。一个人会消失,要么是察觉到危险自己藏起来,要么是旁的人杀人灭口。不管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思及那姑娘的性子,他顿了顿,又道:“回去上京后,我会寻个由头将少夫人送去四时苑,你与横平守着她。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她留在上京反而危险。”

常吉面露迟疑:“如今侯府落难,少夫人怕是不肯走。”

顾长晋眸光一沉。

的确,她与她娘的关系那般好,甚至连沈治都是她挂怀于心的人,他们出事,她定会去查个究竟,怎可能会在这个时候离京?

“我手书一封,离开上京后你便将信给她,她看了信,自会安心留在四时苑等我的消息。”

马车颠簸,匆匆落就的笔迹少了一贯的雄阔严整。

然一封信尚未写完,顾长晋胸口猛然一疼,一滴浓墨重重砸入宣纸。

他醒了,梦境戛然而止。

不,或许该说,是另一个顾长晋的记忆,戛然而止。

这世间存在着一个“枫娘子”,他的梦从来就不仅仅是梦。

大雨叩吧嗒嗒地敲着篷顶,潮湿的空气从车牖缝隙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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