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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郭九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会有这样的念头?你外祖父是死于消渴症,他得这病足有十年,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同意过继你舅舅做沈家嫡子。”

当真是自己想多了吗?

容舒抬眼觑了觑郭九娘,“那,阿娘从前喜欢的人是舅舅吧?”

郭九娘慢条斯理地续了杯酒,道:“自是喜欢的,你娘自小就知道沈治日后是要同她成亲的,便也就不看旁的人,一心一意等着及笄。只你放心,你娘不是个断不了情的,沈治从上京回来,说喜欢上旁的人,只想与你娘做一辈子兄妹。你娘伤心归伤心,但还是将婚约毁了。这一点,你同她倒是一样。不,你这丫头比你娘断得还干净,说和离就和离。”

容舒摸了摸鼻子。

郭九娘斜睨她:“我瞧着那顾御史倒是比沈治要好,你可会对他余情难了?”

“怎会?”容舒笑道:“我现在只想好生查清楚舅舅的事,日后带阿娘去大同养马去。”

“那不就成了?你也不必担心你娘对沈治余情未了,你们母女二人都是能舍得一身剐断情的人。”郭九娘道:“当初沈家就是一头肥羊,你娘是为了救沈家才嫁到侯府去。若是有人想败坏沈家百年清誉,你娘定不会放过那人。再者说,便你真找到了沈治犯错的证据,你要劝沈家几位老祖宗开祠堂剔除沈治的姓氏,这样的事你娘以侯夫人的身份可比你这侯府嫡女要有用多了。”

容舒思忖着郭九娘的话,心里也渐渐动摇。

郭九娘见她攒眉思索,忍不住戳了戳容舒的额头,道:“小姑娘家家的,成日里忧心这忧心那,仔细长皱纹。”

容舒摸着额头,笑道:“郭姨说得对!”

到底是自己看大的孩子,郭九娘也舍不得她思虑过多,道:“便天塌下来了,也还有我与你拾义叔给你顶着。你呀,年岁小小,别把自个儿愁成个老太婆。你的生辰也快要到了,你娘前两日便给我捎了信,让我给你准备一艘画舫好好给你庆生!”

正说着,外头回廊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郭九娘听了片刻,旋即摇头道:“绿韵她们都是清倌,卖艺不卖身,就是性子爱闹些。定是瞧你那护卫老实,正逗着她玩,你出去给你那护卫解解围罢。”

容舒怕落烟脸皮薄,连忙起身出去了。一进去隔壁的厢房,便见落烟正被几个玉软花柔的貌美女子围着,脸涨得红红的。

“落烟姑娘,您瞧瞧您这手,都要成老树皮了。您就忍一忍,奴家这木矬子老好用了,奴家给您磨磨。”

落烟杀人时都不曾这般窘迫过,可这些个姑娘个个娇滴滴的,她生怕自个儿一用力就把人姑娘给伤了,手也不敢抽回来。

眼见着绿韵的木矬子马上要落在落烟的指头上去了,容舒上前轻轻捏住那把木矬子,笑道:“姐姐们就饶过落烟姐罢。”

绿韵只好作罢,嗔她一眼,噘嘴道:“奴家这不是心疼落烟姑娘杀敌把手都杀粗了嘛。”

落烟悄悄舒了口气。

容舒见着这副场面就想笑。

谁能想到,丹朱县主身边那位武功高强、稳重寡言的落烟护卫长一遇着绿韵她们,竟会像鹌鹑一样老实。

“多谢几位姐姐了,落烟姐头一回来扬州,我带落烟姐去附近逛逛罢。”

绿韵几人自是不舍,往落烟怀里塞了两盒抹手的香膏,这才肯放人走。

落烟直到出了春月楼,方才觉得一口气喘上来了。

容舒瞥了瞥她,忍笑道:“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松子糖压压惊,松子糖还是要刚炒的最好吃。”

两人从吴家砖桥过,刚要下桥,迎面却走来一个须发俱白的老道士。

老道士两道白眉垂在脸侧,目光矍铄,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蒲扇。

那蒲扇裂开了三道痕,明明破烂得不行,可被那老道人握着,偏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仙风道骨。

容舒不知为何,一见着那蒲扇,便好一阵心惊胆跳,目光怔怔地被那把蒲扇勾住。

大抵是注意到她的视线,老道士望了过来,下一瞬,便见他那两条长长的眉毛轻轻一抖,讶声道:“怪哉!你这姑娘这面相分明是短寿之相。”

这话容舒与落烟自是听到了。

落烟方才在春月楼跟猫儿似的,这会终于来了虎威,闻言便怒目道:“老人家胡说八道甚!”

那老道士笑笑,捋着雪白的胡子道:“老道可不是在胡说八道,这位姑娘分明只剩两年的寿命,只不过——”

他摇了摇头,“罢了,说了你们也不信。”

容舒忙道:“只不过什么?道长不妨直言。”

先前老道士说她是短寿之相时,容舒还只当他是误打误撞胡诌对了。

可他后来说出两年之期,那便不是胡诌,而是当真有些门道。

容舒一直不懂自己为何会复生,也不确定两年后她还能不能活。好不容易遇着个懂些门道的人,自是想要问个清楚。

那老道士却不肯再说,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容舒一眼,道:“不可说,不可说。日后若有缘再见,老道再说!”

说着便要离开。

“道长方才说我的面相分明是短寿之相。那是否出了什么变故,使得如今我的面相不再是短寿之相?”容舒道:“若不然,道长怎会那般诧异?”

老道士听罢她这话,摇着蒲扇的手一顿,回眸看了她一眼。

倒是个聪慧的姑娘。

一时便来了兴致,道:“相逢便是有缘,老道应你一问。”

容舒想问的可不止一个,只她知晓,似这种世外高人,最讲究的便是一个缘字,今儿能应她一问,便算不错了。

是以她也不贪心,忖了忖便道:“若我两年后不死,可会有旁的人替我去死?”

老道长挑了挑眉,道:“因果循环,一报一应,自来如此。只姑娘所问之事,旁的人会,但姑娘不会。”

“为何我不会?”

老道士却不答,“老道今儿只应你一问,日后有缘再遇,自会回姑娘你这一问。”

这话才落下不过片刻功夫,那老道士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这样一番对话,当真是匪夷所思至极。

落烟其实不大听得懂老道士与容舒的对话,但怕容舒多想,还是道了句:“姑娘不必当真!这年头偷坑拐骗的道士不知凡几,当初那位便是轻信妖道,这才惹了天怒。”

落烟嘴里的“那位”指的是启元太子。

这位太子爷监国那几年做了不少实事,却不知为何,忽地就迷上了丹道,造丹室建丹炉,听说还抓了不少童男童女,这才引起了民怨。

启元太子在民间的名声委实是太臭了,以致于旁人说起他,都用“那位”来取代。

容舒对启元太子印象也不好,但她不会因此就厌恶所有的道士。

这世间有妖道,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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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好道士,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按下心头的千思万绪,她笑了笑,道:“我无事,走罢,我们买松子糖去。”

卖松子糖的老叟见着她,乐呵呵地打着招呼,道:“可还是要多加些松子?”

容舒笑着应是。

那老叟一连撒下两勺松子,道:“上回同姑娘一道来的郎君,早几日也来老叟这买了松子糖。”

顾长晋?

他来买松子糖?

他怎可能会喜欢吃松子糖?

容舒一连眨了两下眼,道:“老伯确定是那人?”

“确定,生得那样俊的郎君老叟怎会认错?姑娘再等等,指不定他一会就会来。”

老伯对那郎君印象可好了,知晓这姑娘就是那郎君的心上人,便想着拉拉线,说不得就要遇上了。

其实他也就是嘴上一提,却不想锅里的松子还未炒好,那郎君竟真的出现了。

老人家一颠手里的铁勺,下颌往外一抬,笑呵呵道:“姑娘瞧瞧,老叟不仅手艺好,话也说得准。”

容舒顺着望去,一眼便撞入顾长晋黑沉的眸子里。

他也是……来买松子糖的?

前世她给他做的松子糖放到潮了坏了,他都不吃呢。难不成他实际上是爱吃的,因着是她做的,这才不吃?

也不是不可能。

容舒自觉自己找到了真相,便道:“大,云公子也是来买松子糖的?”

顾长晋还未应,那摊主便道:“姑娘,两份松子糖好了。”

容舒忙接过,把银子递给摊主后,方听旁边那人不紧不慢道:“容舒,我是来寻你的。”

容舒抱着松子糖的手微微一僵,他怎么又直唤她的名字了?

他这人心防重得很,从前一口一个“夫人”地唤着她,可实际上那里头的疏离感一听便能察觉。

这会直呼她的名儿,自是比称呼她“夫人”要疏离些的,可他那语气听着,却又像是故交好友一般熟稔。

容舒一想,倒也理解。

他只是不懂情爱,却不是不懂是非。

这一世不管是干脆利落地与他和离,还是来扬州后的一路襄助,他对她多少是有些感激的。

思及此,容舒也不再多想,把手里的一袋儿松子糖递与落烟,爽快道:“云公子可是要回屏南街?落烟姐与我一同去方便吗?”

落烟是护国将军府的人,也是丹朱县主送来保护她的人。

顾长晋略一思忖便应道:“方便。”

三人一同往屏南街去,还是那个堆满空酒罐的院子,还是那几张藤椅,只眼下多了一个人,气氛好似就不一样了。

常吉与椎云都不在,就只剩横平一人在这看屋子。

横平想起常吉办事前碎碎叨叨的那句“记得给主子和少夫人制造点独处的机会”。

便从里头屋子出来,对落烟道:“听说落烟姑娘是丹朱县主的护卫长,能否同姑娘讨几招?”

落烟才不理他,她多少看明白了,这位顾大人根本就不似上京那些贵女说的,对容姑娘一点儿意思都没。

她家将军到今儿都孤家寡人的,难得有个喜欢的人,她怎么也要帮自家主子把墙角夯实了。

再者,主子们在院子里说事,护卫们跑去过招,这顾大人的长随脑子莫不是有病?

“姑娘在哪,我便在哪。”落烟冷冷道。

横平不似常吉与椎云,歪点子多,见落烟不应,默了默便继续做锯嘴葫芦。忖了忖,既然落烟姑娘在,那他也不必避开,索性便在院子里留下。

于是院子里的人便由三人变成了四人。

容舒察觉不出这里头的暗涌,顾长晋倒是淡淡瞥了横平一眼。

“大人寻我可是有甚线索了?”小姑娘连松子糖都顾不得吃,一落座便问道:“沈家与廖绕之事可有干系?”

顾长晋望着容舒,缓声道:“的确有部分海商与四方岛的海寇合作,秘密将大胤的丝绸、瓷器、茶叶卖出去。但这些海商里并无沈家,沈家自先帝开启海禁后便放弃了海上贸易这条商路,至今都不曾再碰。”

说到这里,他声音略微一顿,带了点儿敬重道:“当初你外祖父是第一批遵循海禁之策,放弃海上贸易的商人。”

建德帝在世那会,沈家仍是外祖父当家的。

以外祖父的为人,的确不会偷摸着做有害大胤的事。

“沈家作为粮商起家,经过许多代人的打拼,传到外祖手里方成为扬州第一巨贾的。”容舒说起那位从不曾谋面的外祖父,芙蓉面上不自觉地漾起了笑靥,“我听阿娘说,沈家鼎盛之时,生意遍布衣食住行里的各个行当,但外祖父从来不会为了利而放弃家国大义。”

都说海上商路是一条金银路,多少人宁肯私下造船偷偷将货物卖往海外,也不肯舍下那笔利,可外祖父当真是说舍便能舍。

嘉佑帝登基,沈家散去泰半家财后,外祖父再次做回了粮商,直到沈家交到沈治手里,方慢慢做起旁的行当。

小姑娘说起自家外祖父,声音里的自豪是藏都藏不住。顾长晋听着她说,眸子里也渐渐带了点笑意。

“沈治最初的确是遵循你外祖父的遗训,只做粮食买卖。但新近十年却做起了盐商,这些年他一直奔走在福建、山东以及辽东这几个布政司的盐场,他用过的盐引、路引皆有迹可循。”

都说天下百味盐为首。

盐商一贯来是大胤最富有的一批商人,沈家是做粮仓生意起家的,沈治会选择以粮换盐引,实则也是因着利字当头。

也正是转做了盐商,方让沈家今日的家财比二十年前翻了数十倍。

“福建、山东、辽东的盐场。”容舒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地方,不解道:“为何舅舅不在江浙这边的盐场取盐?”

江浙亦是大胤几大盐场的所在地,这里的水道四通八达,漕运便利,为何舍下如此便利的取盐地,而跑去福建、辽东去取盐?

“正是因着漕运便利,各地的盐商都跑来江浙淮的盐场提盐,导致此处的盐不敷支取,而旁的地却又存盐壅滞。朝廷一直鼓励盐商去福建、辽东提盐,以缓解江浙的盐缺。你舅舅是领头往外跑的盐商,为此得了不少赞誉。”

一切都如此合情合理,竟寻不出半点可疑之处。

容舒只觉疑云重重,捏着油纸袋的指不由泛了白。

顾长晋半垂的眸子在她削葱似的指定了定,须臾,他掀眸看着她道:“目前的线索的确查不出什么,但你放心,我会继续查。”

容舒也知晓这事急不得。

眼下至少还有两年时间,便是沈家、容家当真逃不过这一劫,她也给自己和阿娘留了退路。

想到顾长晋在百忙之中还要替她查沈治,容舒一时既感激又愧疚。若沈治与廖绕有勾结,他查沈治倒也是顺手而为,可若是没有,那就成了耽误功夫的事儿了。

“大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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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廖绕与潘贡士的案子要查,既然沈家与廖绕之事无关,大人便不必再查了。”

容舒当真不想他分神,如今廖绕的事还有海寇偷袭扬州的事更加重要。

想了想便道:“海寇一入秋便要登岸烧杀抢掠,扬州富庶,自来是那些海贼的目标。此事还望大人同守备都司的将军们做好准备,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是她第二回同他强调入了秋便要防备海寇袭击的事了。

顾长晋微一顿,直直望入她的眼,那双盛着月色的清澈的眸子藏不住半点儿心思,有着明晃晃的担忧。

他轻轻颔首,声嗓似安抚又似保证:“我已见过梁将军,中元节一过,守备都司的将领们会提前进入戒严状态。扬州,我们会守住。”

提到“中元节”,顾长晋心神一动,忽然想起这姑娘的生辰便是在中元节。

“容舒,”他唤着她的名儿,低沉的声音在燥热的夏夜里似泉水般缓缓流淌,“今岁的生辰,你要如何过?”

第五十二章

“容舒,今岁的生辰,你要如何过?”

夏虫啾啾。

顾长晋这话一落,院子里便静了静,连树上的虫鸣都仿佛消停了些。

落烟面色微变,惯来没甚表情的横平也惊诧了一瞬。

二人对视一眼,又默默移开了目光。

容舒更是有些纳罕,叫顾长晋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给弄懵了。

“大人知晓我的生辰?”

“嗯,七月十五。”

二人议亲本就要对庚帖,只那时顾长晋尚且不知两家正在议亲,自是不知晓她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还是后来调查她的事时方知晓的。

这姑娘出生在嘉佑二年的中元节,正是因着她出生在这样一个称不上吉祥的日子,方才会招了容老夫人的厌恶。

顾长晋不信鬼神,也不信那些说她生来不祥的传闻。

只他们成亲的时间太短,说的话也太少,他甚至不知晓她从前会不会过生辰,又是如何过的。

在侯府之时,有她娘在,大抵是年年都会给她过生辰。那在扬州呢,沈治日日忙得不见人影,可有人给她过生辰?

他想知道她是如何过生辰的。

若是可以,也想亲自给她过生辰。

诚然,眼下这情形的确不是个能安安心心畅畅快快庆祝生辰的好时机。

可是不能大办,至少能一同吃碗长寿面。

就像从前在山里,父亲给阿娘庆生一样。

一碗面,三两小菜,几杯酒,便好。

他想像父亲给阿娘庆生一样地给她过生辰。

这感觉来得格外强烈,以致于他问出那句话后,安分了许久的心竟怦怦直跳。

容舒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过的。在上京阿娘会给我过,在扬州,郭姨、拾义叔还有舅舅都不会忘了我的生辰。今儿郭姨还说给我安排了画舫,说要在小秦淮河给我庆生。按惯例,舅舅若是在家,夜里也会给我庆祝一番。”

她说着便顿了顿,迟疑道:“中元节那日,大人可是有甚吩咐?”

除了想到中元节那日他有事要劳烦她,容舒是当真想不到他贸然问起她生辰的缘由。

概因他本就不是会主动给人庆生的人。

虽然前世,他也曾给她过过一次生辰。

那是成亲第二年的事了,他提前从都察院回来。

知晓她过生辰,便十分冷淡地差常吉到外头买了两碗长寿面回来。

虽然只是一碗长寿面,可容舒还是很开心的。

容舒过生从来只看重是和谁过,丝毫不在乎怎样过,便是两人分食一碗长寿面,也是极好的。

当然,若是那碗长寿面能好吃些便最好了。

她打小就是个馋嘴的,梧桐巷有不少小食肆卖的面都很美味。

那家卖梅花汤饼的铺子便有卖长寿面。

知晓是常吉出去买,容舒还觉得十分放心。

概因常吉也是个好吃的,一个好吃的人自然知道在哪儿能买到最好吃的长寿面。

容舒那会对即将吃到长寿面充满了期待。

然而期待越大,失望便越大。

常吉买回来的长寿面,简直是容舒平生吃过最难吃的面。

面条没和好,硬邦邦的,跟咬石子似的,面汤也寡淡得很。

容舒吃了一口,差点儿没给吐出来。

然后一抬眼便见顾长晋清潭似的一双眸正一瞬不错地盯着她看。

表情极其古怪不说,那眼神瞧着,还有点儿生气,好似在同她说:“容舒,这面,你吐出来试试。”

容舒只好生生咽下那口面。

她长那么大,就没吃过那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大抵是看她吃得勉强,顾长晋三俩下吃完他的面后,便端走她的碗,让常吉拿走了。

容舒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好歹是他特地差人出去买的面呢,她只吃了两口就不吃,委实是太不识抬举了点。

“以后过生辰吃的长寿面还是让小厨房做就好,外头卖的面到底是没有自己做的好吃。”她如是道。

顾长晋那会刚喝了口茶水,叫她这话说得差点儿噎了下。

他从茶盏里抬起眼,良久,勾唇笑了声:“成。”

那语气听着,好似还带了点儿咬牙切齿,弄得容舒好生纳罕。

当然,她再纳罕,也没有这会纳罕。

前世他们是夫妻,好歹成亲了两年,顾长晋陪她吃碗长寿面权当庆生,倒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这会他们又没甚干系的,他问她的生辰作甚?只能是她生辰那日有甚事要劳烦她搭把手罢。

容舒安静地等着下文。

落烟安静又心怀戒备地等着下文。

横平也在安静又满心疑惑地等着下文。

前前后后被三双眼睛盯着,顾长晋到嘴的话到底说不出口,轻咳了声,淡淡道:“没甚事。”

语气淡淡,神色也是淡淡。

容舒望了他一眼,这样冷冷淡淡的顾长晋才是她一贯熟悉的那个人。

一时就松了口气。

说完正事,她也不想多逗留,便提出了告辞。

顾长晋跟上回一样,送她出门,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路上。

落烟落在后头,几次想上前挤在顾长晋与容舒中间,都被横平挡住了步子。

气得她恨不能拔剑跟这厮过个几招。

马车停在春月楼附近,从吴家砖桥经过时,天色渐渐暗下,残曛烛天,霞光万丈,照得桥底河水金光熠熠。

顾长晋将她送过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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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止了步。

容舒上马车时,侧头望了眼,便见那男人立在最后一缕残霞里,背光的脸始终瞧不清神情。

回到沈园,她刚下马车便见沈治惯用的那辆马车已经停在了大门外。

这是沈治回来了。

容舒赶忙穿过垂花门问江管家:“舅舅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管家堆笑道:“老爷才回来一刻钟,这会正在同张妈妈说话。”

说到这,江管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今晨姑娘落在三省堂的东西,张妈妈给您寻着了。”

容舒挑眉:“我落下的东西?”

江管家听她这语气,怎么好像不知晓自个儿落了东西似的?他也只当是贵人多忘事,便将在三省堂遇着张妈妈的事提了提。

容舒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分明未落下什么东西在三省堂呀。

便是落下了甚,三省堂那样的地方,张妈妈也不该自己一个人去。

一时觉得哪里不妥。

张妈妈是她乳娘,漪澜筑的事都是她在管,一贯来是受人尊重的。

可若是细想,容舒发觉沈家上上下下的人,包括江管家以及沈治身边的人,都非常敬重她。

便是舅舅也对张妈妈以礼相待。

她听阿娘提过一嘴,说张妈妈的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便夭折了。张妈妈来沈家时,阿娘正病着,没得奶水。原先备好的奶娘个个都不顶用,一口奶都哺不进去。容舒饿得嗷嗷叫的,直到张妈妈来了,她才终于吃上奶。

连阿娘都说,张妈妈就是她自个儿挑的,概因她只喝张妈妈的奶,也只要张妈妈抱,阿娘初时还吃味呢。

可吃味归吃味,心里头对张妈妈是十分感激的。

是因为这样,是以沈家的人都格外看重张妈妈吗?容舒轻轻蹙起了眉。

却说三省堂这头,沈治今晨出去后便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无,这会儿嗓子眼干得直冒火。

狠狠呷了一大口茶后,方对张妈妈道:“郡主交待的东西,我已经送进去守备都司了。”

张妈妈问道:“确定送到了梁将军手里了?没有留下甚蛛丝马迹罢?”

“确定。”沈治道:“送消息的人都被我处理了,梁将军查不到咱们这。您放心,郡主吩咐我做的事,首尾俱都收拾干净了,等闲不会出漏子。”

张妈妈点点头,笑道:“难怪郡主总说您办事,她最是放心。”

沈治一听,薄唇忍不住微微一颤,克制好半晌方压下心底的喜悦。

“虽办好了事,只我始终不懂,郡主既然让我将廖绕与水龙王会面的证据交与梁将军,那为何又要梁将军死?如此一来,这些年好不容易搜集的证据岂不是都白费了?”

“怎会白费?”张妈妈半掩下眼,道:“若梁将军是因着这些证据被杀,你说上京那头的人会觉得是谁杀的他?”

自然是廖绕,或者说,二皇子与戚家。

沈治恍然大悟。

少主的任务便是杀了梁将军,再嫁祸给廖绕。

如今少主就在梁将军身边,梁将军一死,少主只要好生用他递进去的密信做文章,此行的任务便能顺利完成。

说来,他至今都不曾在少主面前现过面,若是可以……

沈治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外头一阵响动,听着像是他身边的长随拦住了人。

仔细一听,方知外头的人是容舒。

张妈妈比他更早认出容舒的声音,脸色微微一变,道:“是姑娘。”

只很快她便镇定地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对沈治道:“东西既然已经递了出去,您最好在梁霄被杀前,离开扬州前往福建,福建那头的事情也不可耽搁了。万一扬州这头事败,少不得还得重新谋划一番。”

沈治面色凝重地“嗯”了声,旋即往那信看了眼,是珍娘寄给昭昭的信。

那厢容舒刚走进来三省堂的月洞门,便见张妈妈从廊下行出,手里还拿着封信。

“姑娘来得正好。”张妈妈笑道:“这是方才舅老爷带回来的信,您不在,老奴便先来替您取了。”

瞥见信封上的字迹,容舒登时一阵眉开眼笑。

“阿娘的信!”接过信也管不上这会是在哪儿了,直接拆了信便看,边看边道:“阿娘这是怕我在扬州没得人给我庆生呢。”

沈治从里头出来,听见这话,便笑着接过话茬:“你生辰那日舅舅不在,只舅舅已经给你备好了席,西江月的东江十八鲜你最是便爱吃,届时自会有人送到沈园来。”

从前容舒过生辰,沈治若是不在沈园,便会给她备上这么一席,她倒是习惯了。

“昭昭回来扬州这些日子,舅舅成日不在家。马上便是昭昭的生辰了,您就不能等到昭昭生辰过了再走吗?”容舒的语气带了点儿委屈,“还有,舅舅每回出门也不同昭昭说要去哪儿?”

沈治好笑道:“舅舅这不是忙着沈家的生意么?过两日舅舅便要出发去福建提盐,这趟出门少不得要离开几个月,你在扬州再玩两个月也该回去上京了。等舅舅从福建回来,自会去上京看你和你娘。”

福建。

容舒心神微动,若非时机不对,她都想跟着沈治去提一次盐,至少能知晓沈治如今这盐商的身份可有蹊跷。

只她知晓,沈治定然不会同意带她去。

也罢,沈治若是不在这儿,她在沈家行事倒也方便了许多。

夜里就寝前,容舒立在桌案后头,正捣鼓着给沈氏回信。

铺好纸磨好墨,准备落笔时,忽又想起顾长晋说的话。

不知不觉便下笔写了福建、山东、辽东、上京几处地名,她盯着这几个地名看了许久,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究竟是什么呢?

容舒想到脑壳儿疼,索性便掀起那张纸扔进一边儿的铜炉里烧了。

重新铺好纸准备给阿娘写信,可才落笔写了两个字,脑中蓦地又响起江管家说的话。

江管家说张妈妈特地回去三省堂寻她落下的东西,可若真落下了什么,以张妈妈一贯周密的作风,早该将东西送回来才是。

还有,阿娘寄了信来,即是要给她,直接将信送来漪澜筑便可,何必特地差人来漪澜筑唤张妈妈过去,再将信交与她。

总觉得张妈妈去三省堂,寻东西也好,取信也好,都仿佛是借口似的。

若当真是借口,张妈妈去三省堂又是为了何事?

今晨她在书房里,张妈妈好似很不愿意她在书房看那画。是因着怕她弄坏了舅舅心爱的画,还是因着旁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似张妈妈这般规矩老实的人,今晨无她领着,她怎敢擅自闯入沈治的书房的?

狼毫顿在空中迟迟不落下,一滴饱满的墨汁“啪嗒”一声落在纸上。

容舒蓦然抬眼,望向屏风外那道细瘦的身影。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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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舒离开屏南街没多久,顾长晋便收到守备都司传来的消息,说梁将军那头有了进展。

到了守备都司,梁霄将一封密函递与顾长晋,道:“三个时辰前收到的密函,里头清清楚楚列明了这两年水龙王来大胤时用的化名,还有打尖住过的地方。”

先前的密告信只说了水龙王与廖绕从五年前便开始勾结,但对二人会面的时间、地点却是一概不知。

现下这封密函倒是一口气说清楚了这两年水龙王来扬州时用过的化名以及去过的地方。顺着这些线索往下查,大抵能查出廖绕与水龙王碰过面的时间、地点。

顾长晋将这密函与先前那些密告信来回翻看,道:“这次的密函与先前送信的恐怕不是同一人。”

梁霄浓眉一竖:“顾大人与柳大人倒是所见略同。本将是个武夫,瞧不出这些密函有甚不同,只顾大人与柳大人既都如此认为,本将便当做是有两批人想借我们的手扳倒廖绕。”

一边的柳元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笑道:“有意思。”

从来都是他借旁人的手做刀,这还是头一回被人利用呢。

他抬眸看向顾长晋,道:“顾大人认为这些密信可信得过?”

顾长晋道:“我与梁将军曾商讨过,先前五年的密告信之所以语焉不详,大概是因着写信那人并不在大胤境内,这才无法说出水龙王与廖绕见面的时间、地点。我猜测写信人极有可能就是水龙王身边的人。”

梁霄接过话茬,问道:“顾大人既怀疑从前那些信出自蛟凤之手,那今日这密函为何不是出自蛟凤之手?”

“字迹不同,所用的信纸与笔墨也不同。最重要的是,这人能将这两年水龙王所用的化名与落脚地都写得极清楚,更像是人在大胤境内,只要水龙王一来,便能及时发现他。”

顾长晋目光始终盯着这些密信,“梁将军可查到今日是何人递的信函?”

“查不出,这信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在守备都司一般。”梁霄道:“难怪两位大人都说这人与蛟凤不是同一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信函送进来,想来那人对守备都司,甚至整个扬州都是了如指掌的。蛟凤的确没有这样的能力。”

顾长晋放下密信,缓声道:“是与不是,等见到蛟凤便知晓了。四方岛的海寇若是再来,蛟凤定也会出现,届时我自会带潘学谅亲自去见她一面。”

梁霄郑重道:“顾大人放心,本将已经做好部署,待得中元节一过,所有卫所的兵丁都会各安其职,守好海防。”

他说到这便忍不住叹息一声:“咱们大胤的百姓格外看重中元节,每年不知要放多少往生灯,在这一日,守备都司还得抽出人来盯着这些百姓。”

往年只要一过年节,各地衙署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尤其是中元、中秋、上元这些个大年节,每年不知要出多少桩意外,今岁扬州知府早早就同他借好了人,生怕出甚大意外,头顶的乌纱帽保不住。

梁霄在这头唉声叹气,那厢柳元却不知想到什么,瞥了顾长晋一眼,笑了笑,道:“顾大人在中元节那日可是有甚事要忙?”

顾长晋神色淡淡地回望了柳元一眼,薄唇微抿。

梁霄不知柳元话里的机锋,还当顾长晋是真的有事,便体谅道:“顾大人若有事,那日只管忙去。”

顾长晋慢慢啜了口茶水。

想起今儿听他问如何过生辰时,那姑娘眼中的不解与疑惑,喉头不由得一涩。

她甚至问他是不是有事要她代劳。

一个男子问一个姑娘要如何过生辰,自然是因为他喜欢她,想要给她过生辰。

只她似乎不会这样想。

听见他说无甚事,好似还松了口气。

也对,谁叫他到这会都没同她说,他不喜闻溪,也不会同闻溪成亲。

人姑娘误会他也无可厚非。

顾长晋可算是体会到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彼时他以为和离了再见不到她了,对她的那点喜欢便会慢慢消散。

是以,解不解释都无甚所谓。

哪里知道,竟把自个儿坑到如今这般境地。

茶叶沫子在靛青茶盏里沉沉浮浮,顾长晋盯着杯盏,只觉在那苦茶里沉浮的不仅仅是那些茶叶沫子。

得寻个机会同她说清楚,他喜欢的是她。他想。

时间一晃便到了中元节,顾长晋这日一早就到了守备都司。

梁霄正拿着张舆图,吩咐底下的士兵在各个河道盯着,尤其是内城吴家砖桥那几条繁华水道。

“今岁可莫要再发生百姓踩踏的事了,”这位正值壮年的将军用浑厚的声嗓严厉道:“那些个人拐子、窃贼、不干正事的游侠儿也要盯紧些。”

底下的副将拱手道:“末将领命。”

待得他们一走,顾长晋便问道:“小秦淮河那头梁将军可派人守着了?”

“自是有人守着,那地儿一到夜里,到处都是乌泱泱的百姓,怎能不守?唉,你说好好一个鬼节,这般吵吵闹闹的,便是那些往生灯能飘到地府去,阎王爷估计都要嫌吵不肯收。”

梁霄是个武将,往日里排兵点将甚是拿手,但一对上那些不遵守纪律又喜欢四处乱窜的百姓,那是再大的能力都没得用,简直是头疼到不行。

顾长晋听着梁霄抱怨,耳朵记着的却是那姑娘再三提醒要小心海寇突袭的嘱托,便拿起舆图还有海防排布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梁霄在排兵点将上真算得上是天赋异禀,的确是难得一见的良将。

这位刚过而立的将军是嘉佑帝特地派来扬州镇守这一带的海域的。

初来守备都司时,这里头的士兵个个不听他指挥,军心涣散,枉顾军纪,梁霄不得不下民间亲自招了一批矿工做新兵蛋子。

花了不到三个月时间,一队训练有素、悍勇无匹的兵丁就此诞生。梁霄带着这群新兵,回到守备都司将那些不服管的老兵打得服服帖帖。

五年过去,当初的老兵、新兵如今都成了江浙赫赫有名的“梁家军”了。

顾长晋大抵明白了为何老尚书敢在这个时候动廖绕。

概因有梁霄在,江浙一带的海防,四方岛的海寇攻不破。

看完布防图,顾长晋的视线落在上头标着小秦淮河的一处内港,定了片刻方缓缓挪开。

酉时四刻,天才将将擦黑,一艘华丽的画舫便悄无声息地泊在小秦淮河的岸边。

容舒提着裙裾登上画舫,张妈妈跟在身后,柔声叮嘱着:“姑娘莫要走得太快,仔细脚下。”

“妈妈,您今儿不能说我,最好凡事都要纵着我。”容舒回眸一笑,道:“今儿是我生辰。”

张妈妈听罢她这孩子气的话,无奈笑道:“成,今儿老奴一句话都不说姑娘。”

容舒这才开开心心地往里行去。

这画舫是从前沈氏惯用的那艘,她嫁入承安侯府后,便将这画舫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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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郭九娘,说拿去给春月楼的姑娘用。

只郭九娘哪儿舍得呢?

她始终觉得自家小姐会回来的,是以这么多年来,这画舫她一直保管着,也就容舒来了,才会下下水。

今儿来这画舫的都是熟人了,郭九娘与路拾义都在。

张妈妈是容舒出生后才来沈家的,与郭九娘实在是称不上熟悉。

只郭九娘惯是逢人就三分熟的性子,一见着张妈妈,立马端来两杯水酒,道:“这些年真是多亏妈妈不辞辛苦地照顾昭昭,这杯酒我敬你。”

说着便二话不说地往张妈妈手里塞了杯酒。

张妈妈赶忙推辞,只郭九娘何许人也,吴家砖桥第一老鸨,今儿便是阎王爷来,也得吃上几杯酒方能走。

张妈妈连饮了三杯酒后,郭九娘方慢悠悠地摇着团扇,笑道:“张妈妈好酒量,我可好久没寻着能陪我吃酒的人。别看路捕头整日里嚷着酒量好,实际上两坛子酒下去便醉得不省人事了,等会陪昭昭吃完长寿面,我们再继续。”

张妈妈还当郭九娘这话是嘴上说说的,殊料容舒那碗长寿面才吃完没一会儿,郭九娘便又端着酒来寻她了。

画舫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是春月楼的人,倒起酒来那叫一个麻利。

张妈妈何曾被人这样灌过酒

下意识推脱道:“老奴还得伺候姑娘,可吃不得酒了。”说着目光往四处搜寻,却半点儿也见不着容舒的身影,不由得纳闷一声,“姑娘这是去哪儿了?”

“昭昭每回过生都要给她祖父、外祖父还有大伯放河灯和纸船。我方才让人拖了一页木舟来,让她与落烟下去忙乎这事儿了。”郭九娘笑着给张妈妈斟酒,“方才昭昭下去时,还让你莫要挂心,安心在这吃酒松快一下,张妈妈不必挂心那丫头。来,咱们吃酒。”

酒壶缓缓一倾,又是一杯烈酒满上。

作为大胤的八大年节之一,中元节的热闹一点儿也不比旁的年节少。放河灯、舞大戏、夜游船,简直就是一场祭祀往生者的生者之乐。

此时的小秦淮河便十分壮观。

一艘艘挂着白幡的画舫,伴着数不清的小木舟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江灯,浩浩荡荡地飘荡在河里。

落烟在大同何曾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连岸上的小孩儿都是人手一只莲蓬或者瓜皮做的河灯。

真个是应了那句“翠鬟光动看人多”。

容舒将木舟上的荷花灯、白纸船一个一个放入河水里,见落烟瞧得眼都不眨的,便捡起放在一边的木浆,将小舟往岸边摇。

“扬州的中元节比上京还热闹,我带姐姐上岸去瞧瞧。”

落烟疑惑道:“姑娘不回画舫了吗?”

“不回了。”容舒笑道:“左右在画舫里也无甚事做,还不如下来凑热闹。一会内城会架起戏台,给百姓们演目连救母。”

她可不能留在画舫,只要她在,张妈妈便可以寻借口不吃酒了。

郭姨是劝酒的行家,拾义叔又是个问话的翘楚。

她今日把张妈妈从沈园带出来,便是想借着今儿生辰,让郭姨与拾义叔好生套套话的。

她惯来是这样的性子,一旦对人起了疑心,定要查个明明白白方能放下心。

二人将木舟泊在岸边,手挽着手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们登岸的当口,一艘挂满白幡的画舫也靠了岸,从上头走下来七八个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

为首一人留着山羊胡,颧骨极高,脸颊上生了颗黑痣。

容舒给落烟介绍着扬州府特有的河灯,走得自然是慢,那山羊胡从她身边经过时,容舒鼻尖一耸,下意识便望向那人。

这一瞧就瞧出个怔楞来。

这张脸她曾见过。

不,该说是前世的她见过,透过一张顾长晋画的小像。

此人是四方岛的一名海盗首领,名唤乌日达,是一名狄罗人。先前她听顾长晋提过,正是这人与水龙王一直在争抢着四方岛的话事权。

前世扬州的海寇之乱就是这人领的头,那一战打得异常惨烈,连廖绕都与乌日达同归于尽了。

方才这人经过她身边时,容舒分明闻到了一丝硝石的味道。

许是察觉到她窥探的目光,乌日达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容舒忙低头看着手里的荷花灯,几乎要将半张脸埋进去。

乌日达见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只当方才那一瞬的窥探不过是错觉,便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眼。

一行人不慌不忙地拐入一处小巷弄,鱼贯进了一间客栈,只留下两名随从在客栈外头守着。

容舒悄悄往那小巷看了眼。

因着是中元节,里头的铺子俱都在檐下高挂起灯笼来,将那小巷弄照得亮堂堂的。

容舒快速扫过飘在客栈外的酒望,在落烟耳边细声道:“落烟姐,你速去屏南街同顾大人知会一声,说四方岛的海寇乌日达如今就在一家叫锦绣阁的客栈里。他身上有硝石的味道,定是带了火器来!”

她说完便急匆匆地往岸边跑。

她要快些回去画舫,让拾义叔想个法子将这里的百姓们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去!

第五十四章

今日是中元节,按说小秦淮河这头的客栈、酒肆、食肆皆是人满为患的。

可锦绣阁却冷清得很。

那掌柜的见乌日达一行人进来,忙放下手里的账册,笑吟吟地迎上去,道:“可是乌公子?”

乌日达似笑非笑地“嗯”了声。

掌柜的一抹脑门上密密麻麻的汗水,笑着道:“乌公子请随小的来,您等的人就在天字号雅间。”

乌日达跟着那掌柜走进一间雅房,一开门就见窗边的桌子旁坐着个相貌英伟的中年男子,正是江浙总督廖绕。

乌日达人一进去,那掌柜便主动阖起门。

廖绕并未起身,下巴一抬,便对乌日达慢条斯理道:“坐。你胆子倒是大,竟敢入我大胤境内,就不怕本官将你的命留在这?”

乌日达在四方岛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般的存在,便是回去狄罗,那几位狄罗大将也将他视为座上宾,何曾这般被人慢待过?

四方岛本是他的地盘,若非这人扶持水龙王与他作对,他怎会落到处处掣肘的地步?如今水龙王死了,蛟凤不与他合作,他乌日达的机会倒是来了。

今日,他要让这高高在上的大胤总督当只落水狗!

乌日达按捺下心里的怒火,道:“听说大人遇到了些麻烦,我自然是来给大人解决麻烦的。”

“麻烦?”廖绕面不改色地斟茶,道:“我遇到了甚麻烦?”

“大人可是将蛟凤在大胤的亲人送进狱中了?如今四方岛的人都在传,说蛟凤正在招兵买马,想同大人鱼死网破。蛟凤跟在水龙王身边那么久,廖大人,你说她手里可会有甚见不得光的东西?我今日来,便是想同大人谈一笔合作的,毕竟我与大人有共同的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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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廖绕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沉吟良久,问道:“你想要如何合作?”

圆月高悬,夜色渐浓,守备都司的值房又亮起了两盏灯。

顾长晋在这儿从白日呆到月上柳梢,横平领着落烟过来时,他正在同梁霄商量几处海岸的布防。

听完横平的话,男人手里的笔“啪”一声折断。

“你说她又回去画舫了?”这话是对着横平身后的落烟说的。

落烟颔首道:“容姑娘说乌日达停在岸边的画舫说不定就藏着火器,她得回去让路捕头想个法子疏散小秦淮河边的百姓们。”

顾长晋的面色很难看。

他身后的梁霄面色同样难看,“竟是乌日达那孙子,好哇,既然敢来我大胤的境内,就别想活着离去!我现在就带人去包围那劳什子锦绣阁!”

顾长晋抿唇。

“梁将军且慢。”他寒潭似的一双眸子静静望着墙上的海防布阵图,道:“那客栈里应当不止乌日达一行人,若此时在那里的人还有廖绕,将军便不能前去。”

梁霄道:“为何?廖绕在那不是更好?正好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梁将军可有想过,倘若今日乌日达前来会见廖绕只是个幌子,实则是打着偷袭扬州的主意,你去了锦绣阁,便是捉住了乌日达,只怕也晚了。”

梁霄拧眉思索着顾长晋的话,越想越心惊。

廖绕统领江浙两地的兵务,兵符在他手里,乌日达只要能将廖绕困住,令他来不及调兵,那扬州府能应敌的便只有守备都司的兵丁。

是以他不能去,否则海寇一进犯,扬州城无人领兵御敌,危矣。

乌日达今日来还不知是为了何目的,万一这孙子当真是为了里应外合偷袭扬州,那他现下就要立即去卫所布防!

“顾大人说得不错。”柳元从外进来,眉眼冷峻道:“乌日达此人睚眦必报,廖绕扶持水龙王与他争夺四方岛,以他的为人,大抵是恨毒了廖绕。扬州府一旦失守,廖绕定然会获罪,对乌日达来说,可谓是一箭三雕。”

乌日达要的便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梁霄恨得牙痒:“今日是中元节,满城的百姓都出来放河灯看百戏,若是海寇借此机会入侵,这一府的百姓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倘若乌日达当真打着夜袭扬州的主意,”顾长晋盯着布防图,用断笔在上面圈出了几个河道口,“这几处地方要速速做好应战的准备,事不宜迟,梁将军立即去卫所点兵。至于锦绣阁,便由我亲自带人去,将廖绕救出。”

他放下笔,看着梁霄与柳元,神色凝重:“扬州城不能破,我们需要廖绕手里的兵。”

乌日达带了火器、炸药,只要往内城一炸,制造混乱,再有海寇登岸,今夜的扬州府定要生灵涂炭。

扬州地处运河口,水道四通八达,海寇一旦占领了扬州,怕是大胤的整个江南腹地都要失守。

比起党争,此时守住扬州城,护住这一城百姓,更加重要。

即便这意味着失去扳倒廖绕的机会。

柳元转着手里的玉扳指,默了好半晌,终是笑叹了声:“顾大人说得对,扬州城不能破。只锦绣阁那处,不该由你去,该由咱家去。若今夜海寇真要侵袭扬州,此时蛟凤大抵也在路上。顾大人既起了招安的打算,那今日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顾长晋的确是有招安的打算。

“乌日达敢只身来扬州见廖绕,他定然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今夜四方岛的海寇怕是会倾巢而出。若真是如此,”顾长晋眯了下眼,微微冷下了声:“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柳公公——”

他看向柳元,一字一句道:“劳烦你带上潘学谅去见蛟凤。”

柳元同他对视一眼,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掏出块遍体乌黑的令牌,正色道:“这是咱家离开上京时,皇爷给的令牌。令牌在手,诸位大人皆要听咱家号令。梁将军即刻领兵巡视海防,以防海寇偷袭。顾大人带上潘学谅前去招安蛟凤,而咱家亲去锦绣阁,救廖绕,活捉乌日达。”

他惯是一张带笑的脸,此时敛了笑,那张糜丽精致的脸便多了几分英气。

梁霄认出柳元手里的令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垂首做了个军礼便道:“末将领命。”

言罢,一指身边几位副将,道一句“跟我杀敌去!”便风风火火离去了。

梁霄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柳元与顾长晋二人。

顾长晋盯着柳元手里的灵牌,轻咬牙关,须臾,低声吩咐道:“横平,你跟上梁将军,务必护着梁将军的安危。椎云,你现在就带上人去小秦淮河,找到她,将她送到屏南街去。”

柳元一听便知顾长晋嘴里的“她”说的是谁。

心念电转间,明白了顾长晋为何非要去锦绣阁。

锦绣阁就在小秦淮河那头,容家那姑娘还在那里,他这是想亲自过去护着那姑娘吧。

柳元提了下唇角,收起令牌,道:“顾大人放心,咱家会派人护着她。”

说着便瞥了七信一眼,“七信,你负荆请罪的机会到了。”

七信立马接话:“小的定会拿命护着容姑娘。”

顾长晋静静看着柳元与七信,颔首道了声谢。

“我去监军府接潘贡士。”他说着便疾步往外去,可走了几步,忽又顿住脚,回头看着柳元,认真道:“有蛟凤在,廖绕之罪尚未成定局。”

柳元闻言一怔,转着玉扳指的手倏然一顿,少倾,他笑了笑,道:“此行顾大人务必小心,老尚书还盼着你带潘学谅安然归京。”

柳元给了顾长晋一半勇士营的人,自己带上剩下的一半去锦绣阁。

马车从守备都司出,迅速往锦绣阁去。

车厢里,柳元掀开车帘,望着热热闹闹的扬州城,对七信道:“我来时同你说的话,你可记着了?”

七信瞬时便红了眼眶,颔首道:“属下一直记着。”

柳元从窗外收回眸光,望着七信,道:“寻个机会同顾大人道,当初杨旭的罪证一直在都察院那位总宪大人手里,是孟宗在考验他,至于为何要考查他,我还未查出来。”

七信道是。

柳元想了想,又道:“老尚书一直不放心孟宗。我若是死了,御马监由你掌管,你要继续为孟宗做事,盯着他,若他有二心,立即禀告贵都督。”

这话七信再也应不下。

“大人,属下,属下愿意替大人去死。”七信哽了下,缓缓道。

柳元一双狭长的凤眼微扬起,道:“老尚书自污其名,就为了扳倒戚家与二皇子,将江浙的兵权收回皇上手里。他设下这一局,就是为了逼着皇上做出决断,我不能让他做的这一切功亏一篑。”

明明,一切都进行的那般顺利,就差一步之遥了。

可偏偏是这一步,竟走得那样艰难。

柳元得老尚书教导,又在波云诡谲的内廷沉浮了那般久,甚至都已经预见到,一旦廖绕与梁霄守住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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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大败四方岛海寇,朝堂里会有多少人为廖绕开罪。

廖绕只要一口咬定水龙王早已被他招安,是他在四方岛的内应,经过二皇子一番斡旋,他们这些天好不容易搜集来的证据都要作废。

朝堂间的争斗,惯来是黑的都能说成是白的,端看你屁股底下坐的是谁的椅子。

至于真相,那些个老油饼子便是知晓了,还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胜负未定,谁都不知晓日后坐上那位置的究竟是谁。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同二皇子作对。

是以,守下扬州城的功劳不能给廖绕,不能让他有任何一丝翻身的可能。

顾长晋说得对,他们需要廖绕手里的兵。

更确切地说,他们需要廖绕与梁霄竭尽全力守下扬州城。

梁霄擅长排兵点将,廖绕擅长水战,二人皆是赫赫有名的海将,今夜若他二人能通力合作,扬州城定能守住。

但这个护城的功劳不能给廖绕。

要夺走他这个功劳,今晚他必须以自己的命做一个局。

“老尚书总说我沉不住气,太过浮躁,说得对,我等不及了,若能用我一命,换二皇子一党的命,这买卖,不亏。”柳元看着七信缓缓笑道:“还记得我来时同你说过的话吗?”

七信眼里的泪迅速涌出。

“记得,主子说,你一直希望扬州是你日后的埋骨之地。”

柳元笑睨他:“哭甚?我这不是得偿所愿了?你小子从前总说想听我唱一曲,今儿我就给唱一曲。”

他说着便懒洋洋靠上车壁,手拍着大腿,缓缓唱道:“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1)

这是武生的唱段,是养父最后一次登台唱的戏词。

养父是扬州最出名的大武生,柳元幼时一直想接养父的衣钵,做大武生。

可养父说他是天生的青衣嗓,非逼着他唱青衣。

日日练耗顶、撕腿、吊嗓,那日子真真是苦,也真真是快活。

今夜,若是让扬州城破,廖绕自是脱不了罪。

通敌叛国,致一城失守,大抵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这法子阴狠,却有效。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置政敌于死地,选择了这样阴损的路。

柳元本也可以走这样的路。

可这是养父与他的扬州城,他舍不得。

马车在锦绣阁外头的小巷子停下,柳元将一张裹着蜡的纸团塞入嘴里,咽下。

“我进去后,你带上几名勇士营的人去寻顾大人那姑娘,护好她,好生给人赔罪去。再往后,听顾大人与梁将军号令,保护好扬州的百姓。”

说罢这话,柳元头都不回地下了马车,往锦绣阁去。

前头不知是发生了何事,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须臾,忽听一阵“砰砰”的锣鼓声。

便听一人扯着嗓子吼道:“继续猜!今日我们春月楼要当散财娘娘!猜中十个便能换一两银子!”

七信原还在回想着柳元说的话,乍然听见这么一阵声响,心神一凛,忙抬眼望去。

只见人群中央一辆庙里的花车正缓缓地往内城行去,上头坐着两位身姿窈窕、美目盼兮的貌美女子。

花车周围一群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正卖力地推着花车,但凡有人真答出十个灯谜,还真掏出一两银子丢过去。

百姓们一见当真有银子拿,俱都围了过来,紧紧跟着花车走。

有美人看,有灯谜猜,还能有银子拿,多好的事!

七信听着那一阵阵锣鼓声,发现这些鼓声居然还是有规律的。

像是信号似的,鼓声一响,这里头那些个三教九流的人就开始吆喝,连旮旯地儿的乞丐都跑了出来,跟着吆喝。

小秦淮河畔的百姓们潮水似的跟着花车朝内城涌去。

远处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们见人人都朝着花车走,纷纷抛下手里的河灯,也跑来凑热闹。

内城有一堵城墙,那城墙是数百年前建的老城墙了,谈不上有多宏伟,但却能拦住海寇一时半会的功夫,给百姓们争取逃命的机会。

七信在那乌泱泱的人群里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承安侯府那位姑娘。

那姑娘大抵是扭伤了脚,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但却不慢,始终跟着人流往内城去。

方才往守备都司报信的便是她的人罢?

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不惊动乌日达与廖绕的情况下,用这般巧妙的方式,引走百姓,当真是妙哉。

七信往身后的巷弄看了眼,一咬牙关,对周边几名勇士营的人道:“去查查小秦淮河畔那几艘画舫,若当真有火器,把那些火器全都给咱家弄哑了!”

眉眼里的悲色渐渐散去,七信面容一肃,提步往容舒行去。

主子不仅仅要她护着容舒,也要他护着这些百姓。

他不能再耽搁了。

第五十五章

小秦淮河畔的锣鼓声响了一声又一声。

月色如鎏银,这锣鼓声与江畔上的战鼓声渐渐重叠在一起。

涛声阵阵,战旗猎猎。

梁霄背手盯着外头那片平静的海域,面色凝重。

“一个时辰前,守在这里的副将接到消息,说四方岛几十艘海舰整装待发,正要往扬州来,上头装着不少火器。”

顾长晋蹙眉:“火器?何种火器?”

“火铳和火炮。”梁霄冷声道:“从前我与四方岛的海寇交手,他们也有火器,但火炮的数量不多,十艘船里大抵一艘船会装火炮。但今日,按照那密信的说法,三艘船里就有一艘装了火炮。”

要买火器实则并非易事,除了要有大量的黄金白银,还要有门路。

若那密信的说法属实,说明四方岛的人已经找到了一条能专门买到大量火器的路子。

顾长晋望着飘在风里的大胤战旗,沉吟道:“这些火器,要么是从海外买。要么是狄罗、汨国里的人主动提供。”

梁霄双目一眯:“若真是那几个小国下黑手,那就不是大胤与海寇之战,而是大胤与狄罗诸国之战。好胆!真以为我们大胤无人!”

顾长晋道:“送消息之人我若没猜错,定是蛟凤。一个时辰前送来的信,说明四方岛的海寇在一个时辰前便已经整装待发。梁将军估算,还有多久,敌寇的船会抵达?”

“不到一个时辰。”

顾长晋颔首:“还望将军给我备好一艘防护力强的海船,我亲自带潘贡士去见蛟凤,让蛟凤带我们去四方岛。”

这便是顾长晋与梁霄、柳元商量好的对策,趁着四方岛海寇倾巢而出的机会,他亲自带兵去四方岛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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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伏。

只如此一来,卫所里一部分士兵都会被顾长晋带走。

梁霄慎重道:“廖绕当真会带兵来支援?”

“会。”顾长晋道:“廖绕从前扶持水龙王与乌日达作对,便是为了内耗四方岛的海寇势力。他通敌养寇是为了留住手里的兵权,却不是真想看到大胤破国,生死存亡之际,他不敢不尽全力守护扬州。”

要不怎么说人心难测?

老尚书举荐廖绕,甚至将亲侄女嫁与廖绕,看中的是廖绕的才干以及一颗报国之心。

只可惜有多少人在官场越走越远,越走越高,却渐渐忘却了初心。

然而这些忘却为官初心的人,在家国生死存亡之际,或许又能暂且放下私心,将刀尖指向敌人。

所谓欲望,正是既有欲,又有望。

梁霄叹了声,唏嘘道:“真是可惜呐。”

可惜什么梁霄并未明说,许是可惜廖绕因党争而负初心,又许是可惜今夜这一变故令他们失去了扳倒廖绕的机会。

大敌当前,梁霄也不过是感叹一声。

就在这时,一名参将领着潘学谅过来,对顾长晋道:“顾大人,船已经备好。”

顾长晋从腰间抽出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匕递给潘学谅,问他:“可会怕?”

潘学谅道不怕,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对顾长晋的信任。

“草民信大人!”

顾长晋淡淡颔首,给他系好身上的护甲,道:“一会见机行事,蛟凤今夜定会出现。”

海舰缓缓离岸,海水拍打着船身,溅起一朵朵银白浪花。行至一处寸草不生的礁岩岛便停下,躲在岛身后头的阴影处。

顾长晋立在船头,衣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深邃的眉眼里锋芒暗敛。

潘学谅紧跟在他身后,心跳如雷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少倾,一阵轰隆隆的破水声渐渐逼近。

一艘艘坚固的船舰从海岛前岸行过,海浪声铺天盖地,还有若隐若现的说笑声隐匿其中。

知晓那些船舰载的是什么人,潘学谅连呼吸都放轻了。

待得前头海水恢复平静,方听顾长晋道:“出航。”

夜里的大海比天幕还要黑沉。

也不知行了多久,前头忽然出现两艘海船,船头一支桅杆挂着面画着龙头的旗帜。

正是水龙王麾下的船舰。

顾长晋刚要让人放便舟,便听一名勇士营的人道:“大人,有人正在往这里来。”

顾长晋定睛一看,果见映着银辉的海面上飘着一页便舟,迅速地往这头来。

便舟上只有三人,其中一人身着暗红短孺,发缠红布巾,背手立于便舟,英气的眉眼是见尽刀光剑影后的坚毅沉着。

便舟一挨近,那人便阔步登船,对顾长晋道:“可是顾大人?”

“正是顾某,”顾长晋道,“阁下是潘红枫还是蛟凤?”

潘红枫掀眸定定看他一眼,笑道:“大人不必试我,这些年往守备都司送信的人皆是我。我若不是大胤的潘红枫,怎会在接到大人递来的口信后便来这寻你?”

顾长晋微提唇,道:“既如此,吾以大胤右佥都御史兼监察密使之身份,招抚枫娘子为朝廷做事,不知枫娘子愿否?”

潘红枫并没有立即应下,而是一指她身侧的海舰,道:“那两艘船上有不少人都是当初被水龙王掳到四方岛,逼着做海寇的。正是有了他们的帮助,我才能杀了水龙王,夺了他的位置。大人既然代替朝廷招安,还望大人明示,接受招安后,我以及追随我的这批部下,朝廷可是能不追究旧罪?”

“此番前去四方岛若能事成,便是大功一件,届时莫说是旧罪不提,朝廷还会论功行赏。”顾长晋郑重道:“更遑论这几年枫娘子一直在为梁将军传消息,皇上圣明,定不会亏待枫娘子与你的部下。”

潘红枫不语,沉默半晌,目光越过顾长晋落在潘学谅身上。

方才她登船时,便注意到他了。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便是多年不见,也能一眼认出。

她的眉眼比一般女子生得要凌厉,然看到潘学谅的那瞬,却不可自抑地软了下来。

“我听闻你先前因着会试舞弊被下了狱,可有此事?”她看着潘学谅道。

潘学谅楞怔抬眸,对视的瞬间,心头不由涌上一阵酸涩。这是他的生母,生他时才十六岁,被海寇掳走后便消失了二十多年。

算算也不过是四十有三的年纪,可面容瞧着竟如耳顺之年的老妪一般。

这些年,她在四方岛定是受了不少苦。

“是,是有此事,但谅不曾舞弊。”潘学谅道:“是顾大人救了谅,顾大人言出必行,还望……枫娘子信顾大人,助我大胤,助我扬州。”

“你若是不曾舞弊,那便是因我之过,方会卷入此事。”潘红枫笑了下,豪爽道:“我亦是大胤扬州人士!怎会不助我大胤?顾大人,请罢,随我去四方岛!”

月上九衢,万点火花如雨散落。

“轰隆隆”的炮火声此起彼伏,远远望去,像是海底深处蹦出的火,火光直冲天而去。

战火奏响之时,便是远在内城的百姓们都听到了。

容舒刚躲进城墙脚下的城隍庙。

路拾义拿着铜锣,“砰砰”敲响,怒吼道:“海寇攻城!快躲起来!不怕死的跟我一起去打海寇!莫要忘了,扬州是大胤的扬州,是我们所有人的扬州!”

方才那一声声震人心魄的炮火声将沉浸在猜谜中的百姓骤然惊醒,此时听路拾义这一声吼,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乌泱泱的人群登时做鸟兽散,仓皇往自家去。

也有一些胆儿大的留了下来,抄起家伙便跟在路拾义身后跑出了城墙。

这些人里有三大五粗的壮汉,也有平日里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小混混,还有衣衫褴褛、瘦得如皮包骨似的小乞儿。

郭九娘面色凝重,对容舒道:“不能回去沈园,今夜这群海寇分明是有备而来的,若是攻破城墙,沈园这样的地方怕是会首当其冲。”

扬州富庶,江南豪富十之五六都在扬州。

这些个富户家中自是有护卫,只再多的护卫,也未必能打得过带着火铳的海寇。四方岛的海寇恶名昭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容舒留在沈园反而危险。

容舒自是明白这个理。

“我囤了不少应急药物,我得先让人把药送过来。”她咬了咬牙,看了眼伏在婆子身后碎得睁不开眼的张妈妈,道:“有梁将军、顾大人还有柳公公在,四方岛海寇攻不进内城,我在这不会有事。郭姨先回去春月楼安顿好春月楼的姑娘,顺道把张妈妈也一并带走。”

前世海寇突袭击,扬州府毫无防备之下,顾长晋他们都能守住城,没让海寇攻入内城。这一次有她提前示警,定然也能守住。

她下意识便看向了一边的椎云与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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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他们二人带着两拨人来将她团团围住时,将她好生唬了一跳,后来方知,他们都是顾长晋派人来护着她的。

椎云她是识得的,但这位七信公公她却是头一回见。

容舒崴了脚,方才急着进内城,自是没太注意脚上的疼痛。这会到了城隍庙,那股子钻心的疼直叫她疼出了一身冷汗。

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她稳了稳声嗓,道:“那些个伤药就在我娘名下的药铺里,能否劳烦二位派人去将药取过来?海寇攻打扬州,定然有不少将士百姓会受伤,城隍庙这里正好可以做个疗伤的地儿。”

椎云本是想将容舒送去屏南街十八号的,那屋子里有他亲自设下的机关,还有一个密室在,便是海寇打进来,也不怕。

只眼下听容舒这样说,他猜到了这姑娘不会离开这里。

主子交待要保护的人,不管是他,还是常吉、横平,除非死,否则等闲不会离开半步。

遂忖了忖便道:“容姑娘说得不错,城隍庙这地儿紧挨着城墙,的确是照料伤患的好地方,我便留在这给姑娘当个下手,七信公公派人去将药运过来如何?”

七信看了看椎云,又看了看容舒,颔首道:“咱家现在就去。”

他跟着落烟出了城隍庙,行至半路,忽听“轰”的一声,这老城墙下不知何处竟传来一道爆炸声。

七信冷下眉眼,对一边勇士营的人道:“乌日达带来的炸药不是都处理了吗?”

那人亦是不知,疑惑道:“那几艘画舫上的火药火器属下的确都处理了。”

这话才刚落,又听前头一阵喧闹,路拾义并几位衙差从外城匆匆行来。

七信忙拦住他,问道:“路捕头,前头是出了何事?”

路拾义道:“那杀千刀的乌日达竟然在廖夫人出行用的马车埋了炸药,方才便是廖夫人那马车被炸了!也不知廖夫人在不在那马车里,在下现在便过去救人!”

七信一怔,廖夫人便是老尚书的侄女范锦书。

廖夫人擅书,模仿旁人的笔迹几近以假乱真,那封从扬州寄去上京的信便是出自廖夫人之手。

旁的人兴许不知,但七信与柳元知晓,廖夫人这几年一直在搜寻廖绕通敌的罪证。

可惜廖绕藏得太深,廖夫人逼不得已,这才伪造了那封书信,与老尚书一同设下科考舞弊这一局。

出发来扬州时,老尚书还让主子给廖夫人递口信,让她莫要再查,速速回上京。

七信心一沉,双手不自觉握成拳。

爆炸声乍然响起时,锦绣阁雅间倏地传出一道阴恻恻的笑声。

乌日达手脚被缚,月白的衣裳满是血迹,腰间一处血窟窿汩汩流着血。

他一瞬不错地盯着廖绕,目光阴戾,道:“廖大人可知这是哪里的炸药被引爆了?”

方才柳元带着勇士营的人将这客栈重重包围之时,乌日达便明白了,他中了廖绕与柳元引蛇出洞的圈套!

乌日达惯来自负,本以为这趟潜入扬州乃十拿九稳之策,殊料自己的一举一动竟都在旁人的算计里。

眼见着求生无门,新仇加旧恨,一时恨极了廖绕。

廖绕本要往外去,听罢这话,豁然回首,一语不发地盯着乌日达。

乌日达吐了血沫,也不卖关子,“嘿嘿”笑了两声,正要道:“正是你——”

只可惜柳元丝毫不给他把话说全的机会,大手一挥,一只茶杯稳稳堵住了乌日达的嘴。

乌日被人硬生生剪断半截话,满脸的不甘心,像只扭曲的毛虫一般奋力挣扎起来。

只任他如何挣扎,柳元按着茶杯的手始终岿然不动。

他肩上受了伤,绯红官袍被血染出了暗色。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失去血色的唇甚至弯起了浅浅的弧度,对廖绕温声道:“此处有咱家善后,乌日达有备而来,还望廖总督速去支援梁将军,今日,扬州不能破!”

廖绕恍若未闻,大步上前,一把拔出乌日达嘴里的茶杯,大手掐住乌日达的脖颈,逼着他抬头,道:“正是什么,说!”

第五十六章(双更合一)

“正是什么,说!”

这位成名已久的江浙总督,方才被柳元的人包围时,面上始终不曾有过半分波澜。听闻四方岛的海寇夜袭扬州时,也只是淡淡看了柳元一眼,问道:“柳大人想要本将如何做?”

这般八风不动的性子,柳元当真是佩服的。

却不想眼下乌日达轻飘飘的一句话竟激得他青筋迸裂,面目狰狞。

柳元若有所思地看着廖绕。

乌日达被茶杯磕掉了两颗门牙,鲜血染红了唇舌,他死死盯着廖绕,嘴里漏着风:“你与水龙王勾结这么久,难道不知水龙王买通了你身边一位老仆?你猜他从这旧仆嘴里发现了什么秘密?”

他迎着廖绕刀子般的目光,大笑道:“你那位夫人!我炸的便是她的马车!左右我今日也活不了,有廖总督的夫人相伴,不亏!”

随着他话落,廖绕原先平静的眸渐渐染出一层血色,脖颈青筋一鼓,只听“咔嚓”一声,乌日达喉管被他生生拧断。

乌日达痛苦地瞪大了眼,似一只被人捏住脖子的鸡雉,“嗬嗬”两声,不一会儿便彻底没了声息。

柳元没料想廖绕竟敢在这里杀了乌日达。

以廖绕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乌日达不死反而对他有利。在这个时候杀了乌日达,落在旁人眼里,多少有点杀人灭口的意思。

“廖总督,乌日达乃朝廷钦犯,咱家此行的任务之一便是生擒他。”柳元神色平静道:“廖总督此举,又是为何?难不成乌日达所言并非凭空捏造,而是确有其事?”

“我勾没勾结水龙王,柳公公难道不知?”廖绕缓缓松开手,哑声道:“总归我离开锦绣阁,柳公公也会杀了乌日达嫁祸于我,既如此,我便亲自动手,省得脏了柳公公的手。只我现在便要去领兵杀寇,柳公公拦是不拦?”

他这话一落,柳元身后几名勇士营将皆一脸戒备地盯着廖绕,手按上腰间长刀。

柳元定定望着他,微一抬手便让他们退下。

“廖总督请罢!”

廖绕左手五指蜷着,始终保持着方才捏断乌日达喉管的姿势,他垂着眼睫,一字一句道:“你们想要的东西,这世间只有范锦书知晓在哪里。”

话落,他转身大步离去。

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随着步子一个一个落下,他面上的狰狞之色渐渐散去。

只不知为何,他眼前恍惚出现的却是多年前,那人推开书房,问他:“廖绕,你是不是背叛大胤了?”

他将她拉入怀里,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说他不可能会背叛大胤。

她心里大抵是将信将疑的,只静静抬眸望他,道:“与虎谋皮者,终会遭虎反噬。”

与虎谋皮者,终会遭虎反噬。

那会她说得那样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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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他是如何想的呢?他想,就水龙王那老孙儿,不过一条水里一条掀不起风浪的大虫,他抬抬手便能将他捏死,这样的人,如何反噬?

便是反噬,他也认了。

从他接下二皇子递来半块玉珏开始,他便选了这条路。

老尚书曾是他上峰,他让他娶范锦书,想要朝堂文武两派同气连枝、同仇敌忾,为大胤创一个海晏河清。

这期盼多好啊!

曾经他亦是如此希望的。

皇上将兵权一分为二,兵部的人有了调兵权,却也因此不得不与上京所有武将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他们成了皇上的人,不再是单纯的武将。

被武将排斥,却又融不进文臣里。

他们只能依靠皇上。

可若是皇上驾崩了呢?

未来能做皇帝的人,一个得武将拥护,一个得文臣拥护。

他这个走在中间的人,两厢得罪之下,日后又能依靠谁?

便是老尚书在最后也选择了大皇子,而他在皇帝病入膏肓之时给自己找一条退路又如何不能呢?

他本就是武将。

成王败寇,便是日后二皇子倒了,他也认了!

只是,真要反噬,那也该反噬他!

如何能反噬到范锦书身上!

廖绕顿住脚,怔怔望着半空中的一点。

她不许他入她屋子,他应了。

她伪造书信,联合老尚书要扳倒他,他认了。

甚至她费尽心思遮掩顾长晋与潘学谅的行踪,他也装聋作哑了。

就只当是让她撒气吧。

总归皇帝活不了多久了,待得二皇子登基,她便会知晓他没选错。

到得那时,到得那时……

锦绣阁是廖绕的地方。

今日来他只带了两名心腹,现下两名心腹都受了伤,柳元大抵是想要留活口套话,并未杀他们。

廖绕看着他们,自欺欺人地想,今儿是中元夜,她兴许会留在会在佛堂烧纸衣,兴许不会出门,兴许不会坐上那马车。

“你们回总督府,看看夫人在不在。若她在,便同她道,四方岛海寇来了,我大抵十天半月都不能回。”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叫她莫怕,我不会让那些人踏入扬州半步。”

锦绣阁。

廖绕离开后,一人上前,对柳元道:“柳大人,廖绕真会去增援梁将军?属下担心他会趁机出逃。”

“他会去。”柳元淡淡地道:“你去查查,廖夫人是否真在那辆马车里,若是在——”

他停顿了下,“便好生收殓了。”

“是。”那人领命而去。

柳元垂眸看着乌日达的尸体。

廖绕说得不错,今日他的确是准备杀了乌日达,嫁祸给廖绕,不仅仅乌日达的死,便是他自己的死,他也准备栽到廖绕头上。

来锦绣阁时,他吞入腹中的便是一张二皇子给廖绕的密令,这密令自然是假的。他行此计,也不过是兵行险着,能不能利用这张密令扳倒二皇子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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