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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晋抱着容舒的手微微一紧。

至今他都记得,在那梦里,他落笔的前四个字便是“吾妻昭昭”。

第六十六章

马车在暴雨里疾行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抵达屏南街。

椎云早早便收到了顾长晋派人送来的口信,特地将他先前住的屋子收拾停当。原先他还不知为何主子要贸然回来扬州,直至看到主子怀里的姑娘方才了悟。

这是为了容姑娘呢。

顾长晋将容舒抱入屋子,淡声吩咐着:“去打些热水来。”

椎云看了眼他苍白的面色,应了声“是”,出门张罗热水去了。

容舒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给她细致地擦脸拭手,她这会浑浑噩噩的,下意识便以为那人是沈氏,软乎乎地喊了声“阿娘”。

顾长晋拧帕子的动作一顿,偏头望去,那姑娘眼皮子一动不动的,喃了那么一声便又沉沉睡去了。

男人低下身,用湿帕子轻柔地擦走她脖颈处的血渍。

她的肌肤莹白如玉,饶是他控制着力度,她颈侧的皮肤仍旧是红了一片。

顾长晋也不知会不会弄疼她,轻拭两下,便住了手。

目光扫过她被雨水打湿的肩,他蓦地想起什么。

她的右肩,应当有一颗朱砂痣。

朱色的血水轻轻晃动,顾长晋望着水中那双晦暗的眼,起身出了厢房。

常吉拿着把破旧的蒲扇蹲在花厅里对着药炉煽火,炉盖被水汽顶起,“哐当”“哐当”地响。

“主子再等会,您的药马上就好了。”

他顿了顿又道:“椎云给您找了套干净的衣裳,您先去换衣裳罢,免得伤口又要恶化。”

从渡口赶去沈园的路上,三人的衣裳都被雨水打湿了,他与横平倒是不惧的,但主子身上的伤一直拖着,就没好过,被雨水一泡,也不知伤会不会加重。

为了主子这伤,常吉一颗老妈子心当真是累得很。

梁将军此次剿寇居首功,若无意外,下一任的江浙总督必定是他。

而这决绝不会是徐馥想要的结果。

主子为了给徐馥那疯女人复命,不得不一直拖着这伤,一日四剂药生生减成一剂,想借此演一出苦肉计糊弄徐馥。

徐馥操控着主子的一切,却也当真是把主子的命看得极重。这苦肉计如无意外,大抵行得通。

可眼下意外却来了,主子若是要留在扬州,这伤可不能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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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烟与张妈妈如何了?”

“容姑娘那一簪子戳中了要害,张妈妈命虽保住,但醒不醒得来犹未可知。至于落烟姑娘,张妈妈指甲里藏着的毒药乃剧毒,横平把他那颗药给了落烟姑娘,也喂了解毒丸,眼下毒素已清,大概过几日便能醒来。”

常吉絮絮地说着,见顾长晋面色稍缓,忖了忖,又道:“主子擅自回来扬州,可会有麻烦?”

顾长晋与柳元一样,是接了密令前来调查廖绕的案子的。案子既已查清,本就应当回去上京复命。

再者,六邈堂那头也等着主子回去,知晓主子半路折回扬州,不定要作何猜想呢,常吉是当真是为自家主子捏一把冷汗。

常吉在忧心什么,顾长晋自是知晓。

“柳元会替我遮掩,昨儿那艄公是勇士营的人,我使唤他调转船头折回扬州,他定是问过柳元,得了柳元的首肯方敢送我回来。你可记得今日下船之时,那艄公说了何话?”

常吉微一思忖,道:“那艄公让主子在扬州安心养伤,还祝您早日病愈。”

他说完这话,猛地坐直了身子,道:“柳公公这是要以主子的伤作由头,替主子遮掩!”

扬州的凄风苦雨并未蔓延到数百里之隔的运河,十数艘威风凛凛的大胤官船航行在河道里。

为首的船舱里,七信也正好奇着顾长晋为何要贸然回去扬州。

他们这十多艘船是一同从扬州出发,往上京去的。

昨儿行至半夜,忽然一名勇士营的亲卫划着便舟往他们这船来,“砰砰砰”敲开了主子的舱门,说顾大人要艄公开回扬州。

那艄公哪儿敢应,忙派人过来问柳元。

柳元那会正睡得香,听罢那亲卫的话,只沉吟了片刻便道:“顾大人旧伤复发,不能随我们回京复命,让艄公送他回扬州好生养病罢。”

七信忍了半宿,到底是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主子可知为何顾大人要回去扬州?”

“我也不知。”柳元慢条斯理地吃着今儿钓上来的海鱼,道:“但我知晓,能让他不惜一切都要回去的定然不是小事,我若是不让他回去,万一扬州当真出了事,岂不是与他结仇了?”

他抬头便睨着七信,又道:“这趟扬州之行好不容易将当初伤了人容姑娘的事给揭过了,何必拦他的路呢?总归他不回上京也碍不了我们的事。”

七信道:“属下只是觉得有顾大人在,廖绕与二皇子的事能多些把握。”

顾长晋在百姓、在士林学子心中,俨然是个虚怀若谷、刚正不阿的清官。他说一句话,可比他们这群宦官说一百句话都有用。

更遑论上京那几个手握重权的臣公对他惯来照顾,连皇上都对他青眼有加。

柳元放下竹箸,懒洋洋地斜了七信一眼,道:“有蛟凤、潘学谅以及廖夫人在,顾大人便是不在也无妨。”

提到廖夫人,七信下意识便想起老尚书。

老尚书舍出一切,以己身入局,如今总算是迎来了柳暗花明。

只可惜,老尚书病入膏肓,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也不知老尚书接到扬州的消息没。”

七信巴不得这船明儿就能靠岸,好亲自去大理寺狱给老尚书递消息。

柳元狭长的眸子半阖,意味深长道:“老大人差不多这两日能知晓这头的事了。梁将军大败四方岛之事,前几日便有人快马加鞭往上京送信,此时上京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怕是也收到了风声,好些人估计要坐不住了。”

上京,都察院。

一名身着绯袍、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叩响了孟宗的值房。

此人正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胡贺。

胡贺在都察院惯来是个笑面佛一般的存在,只这会也不知怎地,竟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连那和善的笑脸都懒得挂了。

胡贺进了值房便压低声嗓道:“大人,扬州那头有急报送入了养心殿,下官只打听到廖总督战死,而梁将军打了场大胜仗,将四方岛的海寇炸得十不存一。至于旁的,暂且还不知。真是晦气!自打司礼监换了个人掌权后,宫里的太监个个嘴密得很。”

胡贺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孟宗神色却淡淡,手中狼毫甚至不曾停留过片刻,待得一份奏疏写完,方撂下笔,端起茶盏,不疾不徐道:“此乃好事!四方岛的海寇荼毒大胤海防久已,梁霄此次居功甚伟。”

胡贺张了张嘴。

廖绕战死,梁将军打了胜仗,这朝中的局势恐怕有变。

总宪大人莫不是听不懂他的话?

孟宗掀眸看他,道:“顾大人在扬州受了重伤,如今伤势如何了?”

胡贺怔楞了下,顾大人如何他还真没多打听。

他“嘶”了声:“顾大人的伤势,下官一会便派人去宫里问问。”

孟宗“唔”了声,“扬州之事,你不必再打听,静待柳公公与顾大人归来便可。至于旁的,本官且问你,你可知为何皇上将安世子接入宫中?又可知为何皇上要让老尚书亲自给安世子开蒙授学?”

安世子?

安世子是九王爷的遗腹子,皇上与九王爷手足情深,将安世子接入宫中,又让老尚书开蒙,这不是为了全一把兄弟情谊么?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

饶是胡贺自诩自己有副玲珑心肠也猜不透这其中有何深意。

孟宗点到为止,也不多说,挥挥手便让胡贺离开,自个儿琢磨去。

胡贺一走,他在值房坐了一会儿,翻阅了几本要呈交上去的奏疏后,方起身出了屋。

马车穿过都察院后门的棋盘街,往朱雀大街的孟府去。

眼下天还明晃晃亮着,府里的老管家见他归来,瞠目道:“大人怎地回来了?”

不怪他诧异,他家这位大人惯来不忙到夜色深沉都不会回府。

孟宗道:“让严青到我书房一趟,我有事吩咐他。”

严青是大人的心腹,想来大人是有要事要他办了。

老管家忙答应下来,亲自唤人去了。

不多时,一身量高大、气质儒雅男子手执一把折扇,信步进了孟宗的书房。

孟宗取下手里的玉扳指递与他,道:“将这扳指送到梧桐巷去,同云华郡主道,她所谋之事,本官应了。”

严青挑眉,接过那水头极好的玉扳指,道:“皇上的身子尚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青以为大人会多观察一年半载再做决定。”

孟宗道:“当初梁霄任金吾卫统领之时,亲自开城门恭迎七皇子入主金銮殿。云华郡主定然怀恨在心,那小子此去扬州,云华郡主不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报仇雪恨。”

严青恍然:“然顾大人不仅没杀梁霄,还将最大的功劳给了他,意欲助他坐上江浙总督之位,捍卫大胤海防,护我大胤百姓之安危。”

“金殿传胪告御状,大人说此子胸有沟壑、有勇有谋,乃可造之才;许鹂儿、潘学谅之案,大人说此子做到了为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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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命;如今他能舍下父仇与功名利禄,助梁霄守护大胤,想来也当得起一句为天地立仁心。”

“大人尝说,为帝者,需时刻铭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严青将手中折扇重重一阖,朗声笑道:“青明白大人为何要与云华郡主结盟了,这就替大人送玉扳指去。大人可是青打听好戚皇后何时会出宫?”

孟宗眯了眯眼,道:“此事不急,扬州之事,不出两日便会传入坤宁宫。两日后,我再寻个机会见她。在那之前,我先去大理寺狱见老尚书一面”

六邈堂收到严青送去的玉扳指之时,常吉正在给顾长晋煎第二剂药,丝毫不知上京的风起云涌。

入了夜,扬州府下了一整日的暴雨总算是停了。

檐月清辉落了满地,水洼倒映着月影,凉夜幽绝。

顾长晋倾身勾下床幔,熄灯,靠着床边脚榻和衣而眠。

他答应过这姑娘他不会走,怕她半夜醒来无人相伴,索性便留下来替她守夜。

几步之遥的幔帐里躺着他喜欢的姑娘,然他心中却无半点旖旎之思,阖眼片刻便沉沉坠入梦里。

梦中依旧是那阵忽上忽下的颠簸感,雨未停,凝在笔尖一滴浓墨“啪嗒”落下,彻底毁了他写了一半的信。

顾长晋撕下那信,重新铺纸沾墨,提笔落字。

“吾妻昭昭如晤:

时间仓促,未及细语。唯盼妻知,吾已知闻侯府之事,望妻勿心焦,此案自有吾查明真相,还望吾妻抽身其中,切勿以身涉险。

吾于慈恩山脚有一苑,乃吾秘密置下,用以藏身之地。此苑名曰‘四时’,取自吾妻‘四时有令’之愿。

妻曾与吾曰,愿吾春想汝,夏念汝,秋恋汝,冬慕汝。终此一生,皆逃不脱汝。

昔日妻之醉语,言犹在耳。

只汝不知,吾心悦吾妻昭昭,久已。

成亲三载,吾之心事,藏于肺腑,今日不得不言。

概因唯有汝安,吾心方安。

如今京中情势诡谲,危机四伏,吾真真不愿汝置身险境。待吾归京,望吾妻随常吉、横平去往此地,静待吾音。

夫笔墨缭乱,伏惟妻情谅。

顾允直顿首。”

墨尽,顾长晋放下笔,垂眸看信。

分明是有许多话想与她说的,然时间仓促,却也只来得及落下寥寥几语。

罢了,他与她还有许多个日后,那些想说而来不及说的话,待得一切事了,他会一句一句说与她听。

第六十七章

顾长晋将信交与常吉,对他道:“到了四时苑,替我同她道,她今岁过生的那碗长寿面,我去四时苑接她之日,会替她补上。”

七月七日,马车入城,金吾卫统领谢虎申拦住了他们的车。

“顾大人,皇后娘娘请您入坤宁宫一叙。”

戚皇后?

想起徐馥谈起戚皇后时的厌恶,顾长晋猜不出戚皇后召他进宫的缘由。

前朝与后宫惯来泾渭分明,只戚皇后这些年大力推行大胤的女官制度,偶尔也会召见一些前朝的臣公。

初时也有不少朝臣参戚皇后此举不合礼法,偏这些个奏折皇上送上龙案后,次次皆是留中不发。

众人于是也看明白了,皇后做的这些事,是皇上默许的。

戚皇后在太原府本就有贤名,赈灾、开学堂、开女子学院、甚至在灾荒之年,亲自带王府的仆从到荒田与百姓一同耕种。

那一座皇后庙从来就不是摆设,而是太原府的百姓们打从心底的尊重。

顾长晋随宫人进宫,汪德海已经领着两个小内侍在金水桥稽首弓腰侯着。

汪德海乃乾清宫总管,是嘉佑帝最信任的内侍,他会在这,想来戚皇后见他之事,嘉佑帝是知晓的。

目光淡淡扫过汪德海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神态,顾长晋心口一跳,从袖口摸出一颗药,借着掩袖咳嗽的机会,将那药咽下。

汪德海上前为顾长晋殷勤撑伞。

巍峨宫殿掩在淅沥沥的雨幕里,轻雷滚过琉璃玉瓦。

坤宁宫的玉阶下停着龙撵。

顾长晋一步一步踏上那汉白玉阶梯,步入长廊。

六角宫灯晃着细碎的光影,顾长晋缓缓攥紧藏在袖子里的手,徐馥筹谋的一切能不能成端看今日了。

而他自六岁那年下定决心要走的路能不能走出一条活路也看今日了。

生死攸关之际,顾长晋心中却只有一个“快”字!

要快!快寻到她,将她送到四时苑!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才能接她回来!

……

“常吉要快!”

阒然无声的屋子里,男人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道。

容舒只听见一个“快”字,迷迷糊糊睁开眼,旋即望着那面素色的帐顶怔了许久。

这幔帐用的是粗料,颜色暗沉,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这里不是漪澜筑,也不是旁的她曾呆过的地方。

容舒微微侧眸,望着幔帐外那影影倬倬的身影,隐约想起方才那一声“快”就是外头那人喊出来的。

她这会难受极了,全身像是被碾过一般,哪哪都疼,头几乎要裂开。

容舒深吸了一口气,半撑起身子,掀开幔帐往外看了眼。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动静太大,将他吵醒了,掀开幔帐的瞬间,那男人恰好也睁开了眼。

他眸子里似乎还带着几许恍惚,四目对视的瞬间,容舒听见他低低唤了声:“容昭昭。”

容昭昭。

这是顾允直唤她的方式,也是顾允直唤她的语气。

容舒手一僵,幔帐从手里脱落,缓缓垂下,生生切断二人交缠的视线。

正当她想着方才那一声是不是幻听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进来,慢慢揭开幔帐,用一边的铜钩稳稳勾住。

“可有哪里难受?”

男人的声音又低又哑,跟在砂砾里磨过一般。

容舒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已经恢复清明,视线垂着,正一瞬不错地看着她。

昨日的记忆一点一点苏醒。

她在漪澜筑中了毒,是他给她解毒,还救了落烟姐和张妈妈。之后他大抵是将她带离沈园,到屏南街来了。

遂道:“不难受。”

话一出口容舒便顿了顿,她的声音儿可没比他好多少,沙哑得跟得了伤寒似的。

顾长晋转身去桌案给她斟了杯温水,道:“先喝些水。”

容舒的确是渴了,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连饮了三杯方作罢,嗓子眼那灼烧般的不适感总算是消停了些。

她看着他干得起皮的薄唇,下意识便道:“你不喝吗?”

待得他也饮下两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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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道:“落烟姐还有……张妈妈眼下在何处?”

“落烟姑娘在隔壁厢房里,她中的毒重一些,约莫再等个三五日方能醒来。至于张妈妈——”顾长晋的声音微微一冷,“椎云将她送到旁的地方去了。”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杯子,“张妈妈是不是没醒过来?”

“嗯。她指甲里藏了毒,抓落烟姑娘之时,指甲断裂,她自己便也跟着中毒。她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着这毒,不是因着你。”顾长晋一字一句道。

张妈妈连洋金花与春风散都药不倒,怎会因着她自己研制出来的毒药而昏迷。

她醒不来,大抵还是因着她那一刺。

顾长晋这般说,不过是为了让她心安。

容舒指腹缓缓摩挲着杯沿,笑道:“大人放心,我无事的。若我当时不阻止张妈妈,那死的便是落烟姐与我了。”

她不是想不明白这个理。

只她伤害的那人是伴了她将近二十年的乳娘,她到底是难过的。

只这些难过不该成为她愧疚自责的原因。

小姑娘眸光坦荡,也非强颜欢笑,而是真的看得通透。

寻常人头一回伤人或者杀人,总是要沉寂一些时日方能从那阵后怕与愧疚里缓过来,她这点做得很好。

顾长晋提唇笑了笑,“嗯”了声。

“大人是用何借口将我带离沈园的?”

“我同贵府管事说,你们三人受伤是因着有人欲报复于我,这才潜入沈园伺机行凶。”

那老管事见她们三人一人血流不止,两人差点儿中毒身亡,直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哪儿会怀疑顾长晋的话?再加上顾长晋的名声委实太好,自然是他说甚,自然就信甚。

听罢这话,容舒委实是松了口气。

漪澜筑里发生的事,不能叫外头的人知晓了,尤其是不能惊动到沈治。

沈治很快便要从福建回来,容舒还要回去沈园寻找证据,顾长晋这借口正正好。

似是猜到她在想什么,顾长晋又道:“你若是要回去沈园,须得将身上的余毒都清了。不必怕会耽误时间,查沈治的事,我会帮你。”

“大人不回上京了?”

“我旧伤复发,要在扬州再养一些时日方才能回去上京复命。再者,沈治若当真做了有违礼法,损害大胤利益之事,我作为朝廷命官,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的面色的确是不大好。

容舒与他对望须臾,终是颔首道:“多谢大人。”

顾长晋曾为许多陷入绝境而走投无路的百姓翻过案,容舒从不怀疑他的能力,她不会为了避嫌便拒绝他的帮助。

从张妈妈嘴里套出的话足以证明沈治并不清白,前世沈家通敌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至于侯府在这案子里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只能从沈治这里下手查探。

沈治此人戒心重,若当真与承安侯府里的人一同密谋通敌叛国之事,他手里定会留下些侯府的罪证,免得日后侯府过河拆桥。

顾长晋见这姑娘垂着眼思忖,一双柳眉越皱越紧,便道:“自从转做盐商后,沈治时常去山东府提盐,每次去都会绕道青州。新近十年,他倒是不再去山东府,而是改道福建,偶尔会去辽东。”

青州、福建、辽东、上京。

容舒总觉得这几个地名隐隐窜成了一条线索,可她一时半会抓不住,总有种就差临门一步就能抓住的感觉。

究竟是什么?

越想越觉头疼,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她下意识撑住头,目露痛色。

“容舒。不要逼自己去想,有些线索越想越容易钻牛角尖。”顾长晋双手轻轻抵在她脸颊两侧,抬起她的脸,一字一句道:“先放几日,几日后再回来看,说不得会有茅塞顿开之感。”

他身上总有一种叫人信他的力量。

尤其是,当他郑重与你说话时,那声音里的沉着会令人莫名心安。好似再大再难的事,只要有他在,都会否极泰来的。

容舒望着他乌沉的眸子,心间那火烧般的焦灼仿佛被春雨淋过一般,彻底哑了火。

良久,她笑了下。

“好,我先将身子养好,总归身子不快些好,就算想到线索了,也没得精力去处理。”

小姑娘的声嗓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只她那苍白的面色实在是太刺目了,方才不该同她提起沈治之事的,顾长晋有些自责。

“再睡会罢,天还未亮,我就在这屋子里守着你,你安心睡。”顾长晋说着便要起身,将幔帐从铜钩里取下,殊料袖摆被人轻轻攥住。

“有一事要劳烦大人一下。”那姑娘道。

顾长晋瞥了瞥她细白的软玉似的指,应了声:“何事?容姑娘但说无妨。”

“我想要沐浴。”

容舒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她这套衣裳还是今日穿的那件,上头沾满了血点。

这些都是张妈妈的血。

血腥味充斥在她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里,若不彻底洗去这些味道,她大抵一整夜都入不了眠。

顾长晋没曾想她求的竟是这样的小事,颔首道:“稍待片刻。”

这屋子坐北朝南,容舒住的这厢房有一扇对着院子的楹窗。

顾长晋出去后,她推开窗子,便见那男人走入角落的小厨房,掌灯起火,亲自为她烧起水来。

容舒倒是想去帮个忙搭把手地,只这会四肢绵软得就像面条,有心而无力,只好靠坐在窗边,默默望着厨房那扇敞开的木窗。

男人颀长的身影不时会出现在那窗子里。

容舒等着等着,手忍不住支起下颌,歪下脑袋来。

一不小心便牵扯到掌心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她垂眸望了眼,这伤口有人给她细心处理过,不仅上了药,还用纱布缠好。

不用想都知晓是谁为她做的。

对面的窗子又出现了那人的身影,白蒙蒙的水雾从窗口飘出,顾长晋半张侧脸隐在雾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容舒能瞧见他低垂的长睫,以及高耸的鼻梁。

许是觉察到她的视线,他侧头望了过来。

容舒下意识蜷了下指尖,莫名有一种偷看被逮住的尴尬。

正要冲他露个笑缓一缓这点尴尬时,忽听“吱嘎”一声,木门被推开,顾长晋朝她这头走了过来。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不过几个呼吸间,他便到了窗下。

“伤口疼?”他问。

容舒微微一怔,他过来,是因着她方才看了眼掌心,以为她伤口疼了?

的确是挺疼的。

“不疼。”容舒摇头道。

顾长晋看她一眼,轻握住她受伤的手,低眸看了看,见那雪白的纱布并未被血洇红,这才放下心来。

“一会等你沐浴完,我再给你重新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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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舒低不可闻地“嗯”了声。

月色从屋檐淌下,小姑娘的脸浸在柔和的清辉里,乌发如瀑,颜若舜华。

厨房里的水大抵已经烧开了,可他不想离去。

二人一个坐于窗内,一个立于窗外,除了清浅的呼吸声,便只有树叶轻轻摇曳的“沙沙”声,以及秋虫藏在风里的啾啾声。

明明是不安静的,可容舒又觉得安静极了。

容舒左手的指尖还搭在男人温热的掌心里,她轻轻地缩了手,指尖擦过他掌心。

顾长晋只觉掌心像是被柔软的春柳划过一般,下颌绷紧,费了好大劲儿方忍住不去握住那截嫩柳。

男人搁在窗台上的手缓缓垂下。

“水该好了,我现在去把水抬过来。”

容舒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好”。

顿了顿,又认真道了声谢。

顾长晋喉结微抬,“嗯”了声,转身往厨房去,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落了窗。

第六十八章

翌日,大理寺狱。

一名狱卒从腰间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门。木门发出沉重而干涩的声响,那狱卒恭敬地将钥匙交与孟宗便稽首退下,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牢房里,范值望着跨门而入的孟宗,素来从容的面庞难掩意外。

“孟大人来此,可是扬州有消息了?”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破鼓里穿过的风,艰难而滞涩。

只这具病痛缠身的躯体并未消磨他半分意志,软塌上的老人一双睿智的眼静静望着孟宗。

孟宗掀开袍角席地而坐,道:“老大人想要知晓甚消息?四方岛惨败?廖绕战死?还是柳公公与顾大人带着蛟凤与老大人的侄女往上京而来?”

四方岛惨败,廖绕战死,蛟凤与锦书正在前往上京。不过寥寥数语,范值便已猜到扬州之事大抵是成了。

他微微一笑道:“老夫已知晓我想要知晓的消息,多谢孟大人慷慨告之。孟大人今日之来意,怕是不仅仅是因着扬州。说罢,趁着老夫如今还有一口气,兴许能为孟大人解惑一二。”

范值以为孟宗是为了廖绕与潘学谅的案子而来,却不想孟宗沉下了眉眼,道:“旁人都道圣上能继承大统,是因着武有戚家文有刑家。却不知,圣上愿意领兵入京,还是老大人之功。”

孟宗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乎范值之意料。

怔楞一瞬后,他垂眼笑道:“孟大人继续说,老夫听着。”

“咱们这位圣上,当初若非被逼到走投无路,大抵不会离开太原府,去抢那把龙椅。老大人去太原府见圣上之事,也就戚皇后知晓。这世间之人自也不知,圣上会挥兵北上,还是听了老大人一劝。如今圣上膝下只有二子,这两位皇子老大人与本官都曾在文华殿授业过,想来老大人也知晓,二人皆是庸碌之才。大皇子占了个长字,得刑首辅一众文臣支持,勉强称得上是知书守礼,只他行事太过温吞,也太过听话,连身边几位大监的话都不敢反驳,便是登基为帝,也不过一傀儡尔。”

孟宗说到此便微微一顿,顾自从一边的茶壶斟了杯冷茶,呷一口,继续道:“至于二皇子便更糟糕了。作为戚皇后唯一的儿子,二皇子有整个戚家与上京的武将为底气,倒是比大皇子勇武许多。只可惜此子太过刚愎自用,也太过急切,所做之事亦是惹人诟病,实非良君之选。”

孟宗这样一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也可谓是推心置腹。

范值抬眼看他,不置一词。

“本官与老大人能看见的,皇上自然也看得见。当初老大人请缨做怀安世子的启蒙老师,想来便是猜到了日后这一困境。听闻老大人曾与翰林院的林大人道,怀安世子博闻强识,聪慧异常,颇有皇上幼时之风。皇上许老大人秘密教导怀安世子多年,又迟迟不肯立储,老大人大抵也知晓是为何。”

范值渐渐敛去面上的笑意。

良久,轻叹一声:“可惜皇上到了最后终究是心软了。不,老夫最可惜的是,老夫这具身子撑不了多久了,便是皇上也……”

嘉佑帝在养心殿咳血的事,不管是内廷后宫,还是朝堂民间,知道之人寥寥。

范值与孟宗便是少数的知情人之一。

孟宗明白老尚书在可惜什么。

若是他能再活几年,若是皇上的身体这两年不曾衰败得如此厉害,到得怀安世子及冠之时,莫说老尚书了,便是他孟宗大抵也会支持怀安世子坐上那位置。

只如今怀安世子不过将将十一岁,朝中诸位臣公又分为几派,面和心不和,镇日里想的是如何削弱敌派的势力。

怀安世子一总角小儿便是能坐上那位置,也决计坐不稳那龙座,甚至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嘉佑帝的身子每况愈下,他犹豫了,也心软了。

而老尚书两权相害取其轻,选择了大皇子,并以己身入局,想在临死前将戚家与二皇子的路彻底堵死。

刑首辅正是看明白了老尚书的抉择,这才尽全力相助老尚书,又派人秘密护着柳元与顾长晋前往扬州府。

范值对孟宗的来意愈加琢磨不透,“老夫今日是愈发看不懂孟大人了。”

孟宗浅笑道:“老大人从来不曾放松过对本官的提防,本官一直知柳元乃老大人的人,也知他向本官投诚是得了老大人之命。”

范值不否认,只淡淡道:“那孩子是个好的。”

“柳公公是不是个好的,本官不在乎。本官今日来,便是想问问老大人,若有一人,比怀安世子更适合那位置,老大人可愿助他一臂之力,就像老大人曾不遗余力地助怀安世子一般?”

范值定定看着孟宗,似是在分辨着孟宗此话是真是假,半晌,他道:“何人?”

“启元太子之子,萧砚。”

“萧砚?”范值花白的眉毛高高扬起,脑中浮现出一张稚气的圆胖的小婴孩脸,“那孩子分明已——”

一个“死”字尚未出口,范值的声音蓦然一顿。

二十一年前,嘉佑帝登基前两个月,领兵去东宫围剿启元太子余党的朝臣便是孟宗。

“你放走了萧砚?”

“是。”孟宗将手中空了的茶杯随意搁在一边小几,道:“东宫的侍卫长倪焕与萧砚皆是本官放走的。”

范值沉默了半晌,道:“老夫倒是不知晓孟大人有一副菩萨心肠,其实当初你便是不放走萧砚,皇上也不会杀他。”

“老大人高看本官了。”孟宗坦诚道:“本官去东宫之时,倪焕已经杀了自己的儿子烧成焦尸,假装成是萧砚。只倪焕狠得下心,首尾却办得不干净,不过两日便被本官追上。”

那位忠心耿耿的东宫侍卫长将那孩子护在身后,跪下来问他:“孟大人如何笃定七皇子会是个好皇帝?若他是个昏君、暴君,小世子活着,便是一个拨乱反正、恢复正统的机会。”

孟宗说到此,便笑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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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倪焕这句话让本官手下留了情,还替他将首尾收拾干净了。只本官不及老尚书多矣,不能慧眼识珠,一眼便能断定皇上会是个圣明之君。”

嘉佑帝还是七皇子萧衍时,在宫里一直默默无闻,几个皇子里,就数他名声最不显。

在先帝眼中,正是因着这儿子身子骨弱且庸碌无用,这才将戚家的大姑娘指给了七皇子,为的便是打消戚家想出一个太子妃、一个未来皇后的野心。

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几乎杀尽了萧皇室所有成年男子。

唯有七皇子萧衍与刚满十二岁的九皇子萧引活了下来。

启元太子死后,七皇子萧衍登基是众望所归,也是时也命也。

君弱臣强。

孟宗本以为孱弱如萧衍会成为戚家或刑家争权夺势的傀儡,却不想,萧衍竟能坐稳龙座,用二十年的时间,将曾经千疮百孔、外敌环伺的大胤治理至今日的局面。

孟宗放走萧砚后,倪焕改名换姓,带着刚满两岁的萧砚去浮玉山投靠了一位早已解甲归林的军中故友,顾钧。

孟宗也曾想过要不要派人去浮玉山将倪焕与萧砚杀了,殊料浮玉山一把山火已将那顾钧及一双儿女烧成了灰烬,而萧砚与倪焕也彻底失去了踪迹。

不仅萧砚与倪焕失去了消息,就连顾钧的妻子与小儿子也没了踪影,听说是投靠亲戚去了。

再次得到萧砚的消息是在嘉佑一十八年的会试,那一年的会元乃济南府举子顾长晋。

顾长晋。

孟宗一眼便认出了,这是猎户顾钧小儿子的名字。

那场会试的主考官是刑部大司寇陆拙,陆拙对顾长晋颇为赏识,不止一次在同僚面前称赞此子胸有沟壑、腹有锦绣之才。

会试张榜那日,孟宗收到一封密信以及一个玉佩。

那玉佩孟宗识得,乃启元太子惯用的旧物。

将此物送来之人便是梧桐巷顾府那位缠绵病榻、常年不能见客的夫人徐氏。

只此徐氏却非彼徐氏。

顾钧之妻名唤徐蔚,而住在梧桐巷的徐氏实乃云华郡主萧馥。

云华郡主生父是先帝堂弟,也就是嘉佑帝的堂叔信王。信王年轻时在上京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还非要迎娶一西域来的女子做王妃,这事当年闹得满城皆知。

信王成亲后便带着那西域女子跑去凉州就藩,夫妻二人恩爱了没几年,双双病死在凉州,唯一的女儿便是云华郡主萧馥。

不得不说,云华郡主与顾长晋出现的时机正正好。

孟宗将顾长晋在济南府的过往查了个透彻,也认真读过他开蒙以来做过的每一篇文章。而他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确是担得起陆拙的评价。

这几年他一直观察着顾长晋。

他经手过的案子,写过的呈文,乃至他平日里的接触过的人,孟宗比陆拙那暴脾气还要清楚。

孟宗也终于明白,为何萧馥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将启元太子的玉佩送到孟府。

有顾长晋珠玉在侧,大皇子还有二皇子一时被衬成了鱼目。

牢房静了片刻。

范值正色道:“那孩子如今可是在上京?”

孟宗颔首笑道:“那孩子老大人也见过。几个月之前,他离开上京之时,还曾与老大人在这牢房里手谈过一局。”

在这牢房里与范值手谈过的便只有两人。

范值面色一变。

从大理寺狱出来,孟宗没再回都察院,径直回了孟府。

进书房之时,严青忍不住问道:“大人就不怕老尚书知晓了顾大人的身份后,会斩草除根?”

孟宗道:“范值不会,等柳元从扬州回来后,他大抵便能下定决心。就储君人选来说,那孩子比怀安世子更合他心意。”

严青笑着接话:“能让大人如此不顾一切地为他铺路,顾大人也是独一份了。”

作为孟宗的心腹,严青自然知晓为何孟宗要将老尚书拉拢过来。

上京文臣有两派,一派以刑首辅为首,另一派便是以老尚书为首。只不过老尚书这些年缠绵病榻,时常避居家中,这才弄得好似刑首辅成了文臣之首。

也就渐渐忘了,老尚书身后站着的可是一整个翰林院与国子监。

大人今儿走的这一趟,为的便是给顾长晋铺一条名正言顺之路!

严青想起什么,忽又道:“还有一事,方才胡副都御使差人递来消息,说二皇子今日去了趟戚家后,便急匆匆地进宫面见戚皇后去了。”

坤宁宫。

戚皇后慢慢拨弄着茶盏上的茶沫子,从薄薄的水汽里抬起眼,盯着二皇子道:“廖绕几时成了你的人?”

“儿臣几年前去江南赈灾之时曾见过廖绕,便是那时,廖绕向儿臣投了诚。”二皇子略不耐烦道:“母后,廖绕几时成了儿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水龙王勾结这事怕是他死了也不能善了。他手里还有儿臣的信物,当务之急是要将那信物拿到手!”

戚皇后冷冷一笑:“你去江南赈灾乃是你舅舅派人送你去的,你与廖绕见面可是遵你舅舅之命?”

“是又如何?父皇这些年一直不立储,上京里说什么的都有,竟还有人说父皇属意萧熠那木头!”二皇子接过朱嬷嬷递来的茶,漫不经心道:“廖绕手里的兵权可堪大用,每年还能源源不断地为儿臣送来数万两白银,儿臣自然是要抢在萧熠之前将这人收入麾下。”

戚皇后也漫不经心道:“捅了篓子,倒是懂得同本宫坦诚了?即是听你舅舅的话,那便寻你舅舅替你兜底去。”

“母后!”二皇子放下茶盏,不满道:“您今儿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儿臣计较了成吗!舅舅已经派人在路上埋伏柳元与顾长晋一行人,若是事败,这事还得请您到父皇面前解释一二。”

所谓解释,便是明知他做了蠢事,也要将他从廖绕贪墨通敌的事里摘出去。

戚甄定定看着二皇子。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这儿子变得只听兄长的话,张嘴闭嘴皆是“戚家”。

戚甄眼眸微微眯起,继续拨着茶盖,不动声色道:“小五是不是回戚家了?听说你前两日派人接她回京了?”

二皇子道是,“母后一贯来喜欢小五,马上便是重阳节了,待得廖绕的事解决了,小五正好能陪陪母后赏菊吃蟹过重阳。”

闻言,戚皇后“哐”地一下将茶盏丢到桌案,对身边几位心腹宫人道:“都出去,把门阖起!”

朱嬷嬷见戚皇后面沉如水,心里“咯噔”一跳,忙领着人出了内殿。

不消片刻,这内殿便只剩戚皇后与二皇子二人。

戚皇后走向二皇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你十五岁那年,曾跟着你舅舅去京郊狩猎。回来后,你病了两日,醒来后便杖杀了那些跟你一同去狩猎的内侍。煜儿,你同母后开诚布公地说说,狩猎那日,你舅舅与你说什么了?”

第六十九章

二皇子抬起一双狭长的桃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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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了副好相貌,是戚家人该有的面相,桃花眼,高鼻梁,冷白皮肤。

戚家是武将世家,只戚家人却个个都生得像文人,戚衡便被称作“儒将”,带了点文人的清贵,又带了点儿武将的阳刚。

二皇子萧誉也有相同的气质。

“母后当真想知舅舅同儿臣说了甚?”萧誉扯了扯唇角,道:“幼时母后总是不喜儿臣去戚家,儿臣原先还以为母后是怕父皇不喜,却原来不是。”

戚甄冷着脸,一语不发。

萧誉望着戚甄,道:“母后姓戚,戚家一旦倒了,刑家与长信宫的人下一瞬便会将我们撕成碎片,儿臣和母后的命与戚家朝夕相关,母后便是再气舅舅,也不该不顾全大局。”

“大局?什么叫大局?只为了戚家好,那便是大局吗?”戚甄目露失望,摇了摇头,“誉儿,这不是大局。”

曾经她也犯过这样的错,以为为了戚家好,为了自己好才是大局。

“那什么样是大局呢?”萧誉嗤笑,“似父皇那样,哪一家都不杀,心慈手软,养虎为患,将自己熬死了也不能随心所欲。”

他这话刚说完,戚甄抬手,一个耳光重重打了下去。

萧誉被打偏了头,诧异捂脸,怔怔地看着戚皇后。

这是戚皇后头一回打他。

他咬紧了牙关,舅舅说的果然是对的,母后只顾儿女情长,早就将戚家的一切抛诸脑后了。

萧誉舔了舔破了的唇角,压低了声音,在戚甄耳边道:“母后,从十九年前,您在大慈恩寺做下抉择开始,您便该一条路走到底。唯有戚家在,您才能高枕无忧!您以为我与舅舅想要铤而走险地参与到扬州的事去?您是当真瞧不清如今朝中的局势?越来越多的朝臣支持刑家,自从英国公与刑家联姻,连戚家的旧部都有人开始动摇!您是不是希望戚家毁在您手里?”

十九年前,大慈恩寺。

戚甄眼睫一颤,好似又见到了那场雷鸣轰轰的春雨。

萧誉往后轻轻退了一步,“儿臣出言不逊,还望母后息怒!儿臣明儿便让小五进宫陪您,小五也是戚家人,母后便是不顾念儿臣,也要顾念一下小五。”

听见“小五”二字,戚皇后缓缓抬眼,对萧誉道:“滚出去!”

廊下的宫人们一动不动地守在殿外,只听“吱嘎”一声,殿门开了。

“二皇子。”宫人恭声行礼。

萧誉并不理会,阔步穿过长廊,步下玉阶。

朱嬷嬷目光晦暗地望着萧誉远去的背影,道:“你们在这继续守着,派个人去司乐司请许女史过来,娘娘爱听她唱的小曲。”说着推门进了内殿。

殿内,澹澹轻烟从高案上的瑞兽鎏金博山炉里悠然飘出,丝丝缕缕攀在空气里。

戚皇后坐在贵妃榻,揉着眉心。

朱嬷嬷快步上前,给她按太阳穴,道:“娘娘可是头疾又犯了?”

戚皇后淡淡“嗯”了声,道:“桂嬷嬷今儿怎地不在?”

桂嬷嬷是戚皇后的乳嬷嬷,也是她在这后宫里最信任的人。

朱嬷嬷眸光一闪,道:“桂嬷嬷今儿染了咳疾,怕把病气过给娘娘,便让奴婢替她了。娘娘可要奴婢差个人去唤她?”

“算了,让桂嬷嬷好生养病罢。”

朱嬷嬷“诶”了声,又道:“奴婢擅做主张,派人去请许女史过来给娘娘唱几首清心曲了。娘娘听一会小曲,歇个晌罢。”

“让鹂儿那丫头回去吧,本宫今儿不听曲了。”戚皇后道:“皇上眼下可是在乾清宫?”

“皇上下朝后便去了养心殿。”

戚皇后沉吟了片刻,道:“让人去小厨房提一盅参汤,随本宫去养心殿。”

养心殿。

汪德海听底下人来报,说戚皇后的凤撵正往这头来,微微一惊。

皇上来养心殿多半是为了批阅奏折,这后宫的妃嫔个个都是有眼色的,从不会争宠争到养心殿来。尤其是戚皇后,为了以身作则,甭说养心殿了,便是乾清宫也鲜少去。

莫不是出了甚事?

汪德海忙对一个小太监道:“去打听一下,今儿坤宁宫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那小太监一溜烟地跑出长廊,汪德海转身进了养心殿,对嘉佑帝道:“皇上,皇后娘娘的轿撵正在路上呢,您看?”

嘉佑帝放下手里那份从扬州快马加鞭送来的战报,道:“请皇后进来。”

汪德海福身出去。

不多时,便领着戚皇后进殿。

嘉佑帝掀眸看着戚皇后。

她今日穿了条雪青色的凤尾裙,行走间莲步如华,带着十年如一日的雍容清雅。岁月待她极宽容,明明已过不惑之年,瞧着依旧像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蛾眉曼睩,仙姿佚貌,仿佛是从画里走出的绝代佳人。

曾经的戚家大姑娘艳绝京师,是上京多少儿郎藏在心尖尖的意中人。

人人都道,戚家有女百家求,但真正敢去戚家求娶的人却没有。谁都知晓,戚大姑娘早就被皇后娘娘相中,是未来的太子妃。

直到父皇一纸赐婚圣旨,将她嫁与了他。他与她,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人,自此有了牵绊。

嘉佑帝唇角弯起个淡淡的弧度,道:“皇后怎地来了?”

戚皇后将从花梨木攒盒里取出汤盅,道:“皇上这两日在养心殿处理政事,怕是又忙得废寝忘食了。这是臣妾让人熬的参汤,皇上吃几口罢。”

说着,亲自给他盛汤,手里的蓝底榴花玉碗将她一双柔胰衬得如霜雪一般莹白无暇。

“皇后有心了。”嘉佑帝接过玉碗,二话不说便拿起调羹一口一口将汤饮尽。

自十六岁成亲至今,他们已然结发二十多年。

对她递给他的每一口吃食,他好似从来都不怕她会下毒。

屋子里灯火煌煌,将他的面色映衬得格外不好,是久病不愈的人方才会有的面色。

他其实生得十分俊美,曾经的七皇子萧衍美名不曾传出,不过是因着他常年深居简出,鲜少让人瞧见他的真容罢了。

戚甄也是到了大婚那日,他挑开她的盖头之时,方真正瞧清他的模样。

那一夜二人喝的合卺酒里她下了药,他吃下酒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后,他拿过元帕,割指滴血,对她温和道:“以后不必给我下药,我不会碰你,昨日我本就不打算与你圆房。”

那时的戚甄满心戒备,以为他是恼羞成怒方才那样说。

后来才知晓他说的是真的。

他不爱与人争,也不爱与人抢,便是去太原府就藩,也是两袖清风地去,不像旁的皇子,美婢成群,财帛满车,一路招摇。

太原府离上京不远,只那一次,他们走走停停,花了将近一个月方到封地。

这一路上,戚甄鲜少与他说话,他好似也不在乎,就那般望着沿途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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惬意又自在。

离开上京于他而言,是件赏心乐事。

甚至,萧衍宁愿自己的封地能更远些。以他在宫里不受宠的地位,他本该去更偏远,更落魄些的封地的。

不过是因着娶了她,这才不能随心所欲地去他想去的封地。

太原府这个离上京极近的就藩地,是启元太子为戚甄选的。

一碗参汤饮尽,嘉佑帝望着欲言又止的戚皇后,温声道:“朕幼时常因病痛,不能去文华殿与旁的皇子一同进学。老师知晓后,隔两日便会来玉堂殿给朕授学。”

嘉佑帝口中的“老师”便是眼下正在大理寺狱的老尚书范值。

玉堂殿在西九宫,十分偏僻,离文华殿极远,走这么一遭对年迈的老大人来说委实是桩劳累活。

原先建德帝还劝老尚书不必去,总归他对这病弱儿子没甚期盼,成年后寻个封地打发了便是。

只老尚书却很坚持,说他来文华殿给诸位皇子授业,自是要一视同仁。

这事戚甄也曾听启元太子提过一句,印象中记得,老尚书只去了半年的光景,七皇子便又回去文华殿进学了。

“老师在玉堂殿同朕道,人可以藏拙,可以韬光,可以养晦,但不可任性,也不可自暴自弃。不管日后去往何处,遇到何种境地,都不要失却少年人该有的意气与坚韧。”嘉佑帝笑道:“他知朕是因不喜文华殿,故意称病不去进学的。”

戚皇后的心不由得一沉。

嘉佑帝轻咳几声,继续道:“老师没有多少日子了,朕不想让他失望。”

戚皇后抬起眼,定定望着嘉佑帝,夫妻多年,此时此刻她已听明白了,戚家这事已无转圜的余地。

也对,当年她毒杀启元太子的恩情,他萧衍这些年早就还清了。

出了养心殿,戚皇后望了眼这巍峨宫殿,脚步比来时还要沉重。

父亲临死之前,牵着她与兄长的手,要他们兄妹二人好好护着戚家,护着戚氏一族。

可她,再也护不住了。

时间一晃便过去半个月。

时值九月,金桂飘香,橙黄橘绿。

劫后余生的扬州府百姓还沉浸在重阳佳节的热闹里。

九月十三这一日,午时刚过,便有几艘商船缓缓靠了岸。

沈治风尘仆仆地下了船,江管事亲自来接,待他上了马车,便对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容舒与张妈妈遇袭的事。

沈治一听便拧起眉心,道:“如今情况如何?可抓到那行凶之人?”

“抓到倒是抓到了。”江管事道:“官府里特地来人,说是当初落单的海寇,佯装成大胤的渔民,想要绑走姑娘,好勒索一大笔银子。姑娘如今已是安然无恙,至于张妈妈……”江管事轻轻一叹,“张妈妈受了极重的伤,到这会都不曾醒来。听大夫的意思,张妈妈能不能醒来还是未定之数。”

大夫说话惯来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听这话的意思,张妈妈是再也醒不来了?

沈治眉心皱得更厉害了。

他这趟去福建,差事办得十分不错。水龙王先前给他牵线了一个坲郎国卖火器的商人,这次去福建便是与这人会面,若无意外,明年初便能将那批新型武器送来。

事情办得顺利,张妈妈回去上京自然会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

如此一来,明年入京他兴许能在少主面前露个面。

只如今张妈妈这情形,怕是到了明年都醒不来。

再者,张妈妈是在他这里受伤的,也不知郡主会不会迁怒于他。郡主在昭昭身边只安排了张妈妈,眼下张妈妈昏迷,他还得想个辙往她身边再放个人。

思及此,沈治便道:“姑娘呢?张妈妈不在,姑娘身边可有人伺候?”

江管事道:“老奴原是想给姑娘安排个老嬷嬷,但姑娘说她身边有落烟姑娘,还从辞英巷聘了个女护卫,不需要再往她身边添人了。”

正当沈家的马车往沈园疾驰而去时,容舒刚从三省堂的书房出来。

她与落烟身上的余毒四日前便都清干净了,当日便从屏南街回来沈园。

这几日她与落烟几乎每日都来书房,上回从书房带出的木匣子需要物归原位,外祖父留下来的所有手札也不能再留在书房里。

这书房里的书册容舒几乎全都翻遍了,除了书便只有外祖父的手札,连账本都寻不着。

昨儿落烟还潜入了沈治的寝屋,翻找了半天依旧是一无所获。

落烟与容舒一同将那一摞摞手札放入箱笼,问着:“沈治今日归来,姑娘是准备今晚便动手吗?”

容舒颔首,面色淡淡道:“以舅舅的为人,那些重要的文书,要么是放在身上随身带着,要么是藏在一处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地方。我猜测那暗盒里,本也是他用来放机密文件的地方,只不过大抵是张妈妈说了甚,这才换了地方。”

“张妈妈会不会已经同沈治说了姑娘在查他的事?”

容舒一顿,“不会。”

张妈妈先前还提点她莫要在舅舅面前漏了口风,想来她调查舅舅的事,舅舅应当是不知的。

一番忙乎过后,二人还未坐下喘口气便听柳萍回来禀告道:“主子,沈家的马车到了。”

柳萍是顾长晋在扬州的暗桩,轻功了得,还擅长暗器。

前几日容舒说要回来沈园时,顾长晋并未阻止,只说让她带上一人,这人便是柳萍。

想起顾长晋,容舒思绪难得地起了些怔楞。

去屏南街的第一夜,他给她抬了水进屋后,便让他回去自个儿屋子睡了。

他倒是应下了,给她放下套干净的衣裳,便出了屋。

容舒还当他是真的回去他自个儿的屋子睡呢,若不是第二日,常吉那一嗓子“主子,您怎么在这睡”,她都不知晓这男人在门外守了她一整夜。

容舒在屏南街住了十日,前头三日,他每夜都会给她守夜,就在门外靠着墙,抱胸而眠。直到第四日,落烟搬进来与她一起住,方没再守夜。

离开屏南街之时,他也不问她准备如何做,只对她道:“柳萍以后便是你的人,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秋阳杲杲,男人寒潭般的一双眼,被这艳艳秋光染出暖意,深沉处似有暗流翻涌。

烛花“噼啪”响了声。

柳萍还在等着容舒发话。

容舒骤然回神,忖了忖便道:“柳护卫陪我去垂花门,落烟姐便在漪澜筑守着。”

说着,低头理了理裙裾,与柳萍一起去了垂花门。

沈治步履匆匆地绕过影壁,刚过垂花门便见容舒领着个陌生姑娘在那等着,忙停下脚步,细看了她一眼,方道:“你遇刺的事,江管事都与我说了。你放心,舅舅一定会替你出这口气。”

容舒面露神伤,轻声道:“昭昭倒是无事,就是张妈妈……”

她与张妈妈的感情一贯来好。

沈治道:“莫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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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会寻最好的郎中为张妈妈治病,张妈妈吉人天相,定会醒来。”

如此安慰两句,他便让人取来一个装了鲛珠的匣子,道:“这是舅舅从福建带回来的海货,算是个稀罕货,你拿去打一支发簪罢。舅舅一路风尘,先回三省堂休整一番,明儿再与你详说这趟舅舅在福建的见闻。”

从前沈治在外走商回来,小容舒总喜欢缠着他,要他给她说外头的见闻。

这也算是甥舅二人心照不宣的传统了。

容舒垂下眼,轻轻攥紧了手里的木匣子,应了声“好”。

夜半时分,更深露重,沈园各处都落了匙。

柳萍穿着夜行衣从漪澜筑的窗户翻入,对容舒道:“姑娘,三省堂的寝屋已经熄灯了,香也点上了,您想要小的何时动手?”

容舒这会正端坐在榻上,她这半宿都不曾阖过眼,闻言便望了眼角落的更漏,旋即闭了闭眼,道:“那香半个时辰便能起效,再过半个时辰便动手吧。”

第七十章

丑时三刻,正是夜深人静,酣然入梦的时分,三省堂的后院蓦然亮起了一片火光。

椎云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对顾长晋道:“主子,在沈园外盯梢的人说里头走水了,可要属下再多派些人过去?”

走水了?顾长晋蹙眉。

思忖片刻后,他道:“不用。她心里有数,不会闹出人命。”

一边儿的常吉“呸”了声:“要搁我说,那沈治就是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把火烧死才好。”

沈治这一夜可谓是惊心动魄。

下人们拍响房门说三省堂走水时,他睡得正沉,迷迷糊糊睁眼,听见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整个人从睡梦里惊醒,踉踉跄跄下榻。

偏生脑仁儿跟揣了块铁似的,头重脚轻,一看窗户外的火势,吓得脚狠狠一崴。

顾不得理会那钻心似的疼,沈治连外袍都来不及披,步履匆匆地跑去书房,抱下墙上挂着的画,启动机关,将手伸入那暗盒里,直至指尖触到一个铜钱大小的扣环。

铜扣环那冰凉的触感令他骤然打了个激灵,他等闲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这一刹的停顿生生叫他觉出些不对劲来。

不对,火势若是似刚才所见的那般大,这会怕是浓烟滚滚才是,他却只闻道几缕浅淡的烟味儿。

沈治忍着巨大的晕眩感往窗外看了眼,手从那扣环里挪开,转身行了几步,用力推开墙上的窗牖。

“咔嚓”一声,一截熊熊燃烧着的梧桐树枝擦着窗橼坠落。

三省堂的确是着火了,却不是屋子,而是种在寝屋和书房前后的树。

那几棵郁郁葱葱的树长得高,火光窜得极高,瞧着十分唬人。只那冒火的树离屋子尚有一段距离,一时半会烧不到这头来。

眼前的火光在眼里不断放大,沈治晃了晃头,又用力地拍了两下脸,再睁眼时,那火光仿佛小了些。

越来越多的家仆抬着水冲进来院子,男人回眸望一眼,快步合起那暗盒,将画挂回去,接着便扶着头,出了书房。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躲在暗影处的人缓缓站起身,望向木墙上的画。

沈园也不是头一回走水了,下人们有条不紊地抬水扑火,在江管事的指挥下,天蒙蒙亮的时候,火终于灭了。

三省堂前前后后种了二十多棵亭亭如盖的梧桐树,着火的是寝屋与书房挨着窗的几棵梧桐树。

江管事擦了把额头的汗,方才乱哄哄的,一时竟想不起究竟是哪个家丁跑来说三省堂着火的事。

那人信誓旦旦地说火都快要将三省堂烧没,催魂似地催着他来三省堂,直把他吓了个亡魂大冒。

眼下瞧着,不过是虚惊一场。

沈治直到火扑灭了才彻底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半夜着了凉气,还是方才吸了点儿烟雾,这会儿脑仁儿越来越痛。

江管事见他面色差极了,便道:“老爷先去旁的院子歇一会罢,这头有老奴盯着,等天亮了便叫人把烧坏的梧桐树挖走,栽上新的。”

沈治颔首,想起什么,目光环视一圈,道:“昭昭呢?”

漪澜筑离三省堂隔着两盏茶的距离,方才这里闹成那样,她那头应当是知晓这边的动静的。

江管事道:“姑娘本是要往三省堂来的,小的怕这头火势控不住,伤了姑娘,便劝她回去漪澜筑等。老爷放心,小的已经让人给姑娘传话了。”

沈治听罢,颔首嗯了声。

方才那火势连他都被唬住了,容舒过来只怕要被吓到,不来也好。

“把书房和寝屋的门锁落好,我去祥云阁那里歇两晚。”

祥云阁是沈园的一处客院,专门用来招待贵客,常年都有人洒扫。

沈治头疼难忍,到了祥云阁便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睡了一觉后,他的头疼不见半点儿好转,整个人仍旧昏昏沉沉的。

只他心里记挂着三省堂那头,强忍着不适,回去三省堂。

院子里多了几个坑,都是烧坏的树被挖走后留下的。

沈治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启动机关,再次摸向暗盒里的铜扣环。

他看了眼紧阖的门窗,指尖用力一转。

一阵干涩枯哑的划拉声在幽静的屋子里响起。

不多时,那堵用来挂画的木墙缓缓拉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露出一个逼仄狭窄的密室。

沈治疾步入内。

这密室只能容一人入内,里头只有三面刻着凹槽的泥墙,此时这些凹槽里正摆着两本账册与几封书信。

沈治捡起那账册与书信翻看了几下,见无甚不妥,这才放了回去,出了密室。

将扣环一转,那木墙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男人立在木墙前,目光缓缓扫过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良久,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漪澜筑。

烛光摇曳,两道身影正静静立在书案前。

落烟正在给容舒磨着墨,“姑娘,舅老爷醒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书房,在里头呆到不到一刻钟就又回了祥云阁,还让人给他请了个大夫,说是犯了头疾。”

“他不过是对三省堂的走水起了疑心,眼下见账册和书信没有不妥,自然就放下心来。”

容舒循着记忆,将那几封信的内容一点一点复刻出来,继续道:“舅舅这些年掌管着沈家,自以为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里,是以在确认书房没问题后,便不会再起疑心。”

沈治与张妈妈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他们?

沈治行事惯来小心,醒来后定然会回来书房再探一番,容舒在书房压根儿不敢多逗留,匆匆看完信,便让柳萍带她离开了书房。

密室里除了两本账册,便只有四封信。从墨迹的色泽来看,应当是每隔几年便送来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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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封信的墨迹新着呢,想来是新近半年才收到的。

这几封信话语寥寥,每封信都只有只言片语。

新近这封信,就只有两句话:福建,借他之手买货。

落款处写着“先生”二字。

容舒捏起信纸,细看了两眼,吹干墨水后便装入信封。

这四封信,她也只看得懂这一封,其余三封,每个字或者每个词她都认识,只那话里的意思,她却看不明白。

譬如墨迹最陈旧的那封信,上头只有一个词和一个时间的落款——

【契成,建德三十七年五月初三。】

契成?

这是二人结契了?若当真结契,又是缘何契成?

这是唯一一封落了年月日的信,建德三十七年便是嘉佑元年,是嘉佑帝登基为帝的那一年。

还有一封信更是古怪,上头就只有一个字:换。

换?

换什么呢?

容舒越看越觉疑云重重,与舅舅通信的这位“先生”究竟是何人?

这几封信看下来,此人的口吻更像是在命令,而不是同谋者。

“里头还有两本账册,今日我还要寻个机会进去看看。”容舒放下笔,对习惯于藏在阴影处的柳萍道:“劳烦柳护卫替我将信送去顾大人那处,兴许顾大人看过会有头绪。”

柳萍上前接过信,领命而去。

落烟见容舒一脸倦容,心疼道:“姑娘歇一会罢,您一整夜没阖眼了。”

不仅没阖眼,在书房里还吸了不少烟,她这身子本就刚病愈,又是个不曾习过武的闺秀,落烟是当真担心容舒的身子会出问题。

容舒摇头道:“那香只能让舅舅昏沉三两日,这三两日的不适还能说是因着在外舟车劳顿造成的。时间再久,恐怕舅舅要生疑了,我今日便要去摸清楚那账册里记的究竟是什么。”

落烟不理解那种刀子悬于头顶的逼迫感,也不理解容舒心中的急切。

这辈子许多事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许鹂儿、潘学谅没死,扬州城亦是大获全胜。那么原本一年多后才会发生的抄家罢爵之祸,会不会提前发生?

眼下沈治这里就是突破点,她不能耽误半点时间,越早查出真相越好。

容舒估摸着时辰,抱着几本外祖父的手札便往三省堂去。

昨儿让柳萍放的那把火,她赌的便是沈治在危急关头,会率先去抢救那些重要的秘密文书。

虽说烧的是树,且柳萍放完火后,落烟立即就去喊人灭火了。

但也真真是冒险一搏了。

一个不慎,指不定书房里的东西都会付之一炬,她自己少不得也要受伤。

书房外的树已经栽好,江管事正在新栽的树下踩土,见容舒抱着一摞书册过来,忙道:“姑娘,底下人刚栽完树,这里乱糟糟的,您看要不要明日洒扫过再来?”

“无妨的,江管事不必管我,我进去挑几本佛经便走,您自顾忙去。”

这书房等闲不让人进,但江管事是沈园的老人了,看着容舒从小团子一点一点长大的,这会见她面色苍白,一副被吓着的模样,二话不说便给她开了锁。

容舒进去书房挑书,落烟在外头守着。

书房里头没开窗,黑黢黢的,容舒提着灯往那木墙去,驾轻就熟地启动机关,取出密室里的账册,借着微弱的灯光,迅速翻看起来。

账册里记着数十笔银钱的去向,山东、福建、辽东、上京。

又是这几处地方。

容舒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两本账册带走,书信的内容她可以记下重写一份,但账册却不好记,思忖间,外头忽地响起三道轻微的叩门声。

这是她与落烟的暗号,有人来了便轻叩三声。

来人正是沈治。

落烟着实没想到沈治一个时辰前来过一趟,竟然还会再来第二趟。

昨日给他屋子里点的梦魂香可是顾大人那名唤椎云的长随给的,说是能叫人心神恍惚、神思浑噩。

按照椎云的说法,沈治吸了半宿梦魂香,至少要昏沉个三两日才能见好。

怎地竟能一连来两趟书房?

沈治这会的确是难受着,只他思前顾后,到底是不放心将账册和书信继续放在这,这才折返回来。

他这厢才刚穿过月洞门,那厢落烟便声如洪钟地喊了声:“舅老爷!”

落烟是丹朱县主的人,沈治对她惯来是以礼相待,闻言便望了她一眼,迟疑道:“落烟姑娘怎会在此?”

落烟道:“昨个夜里姑娘受了惊,怕今儿会惊梦,便来挑几本佛经,说要弹两曲清心咒。”

沈治微微蹙起眉,快步穿过游廊,推门入了书房。

此时书房里头亮了两盏壁灯,容舒正站在一张矮凳上,抬手去够一本佛经。

见沈治进来,讶异地唤了声“舅舅”,道:“江管事说舅舅身子不爽利,这两日都要歇在祥云阁,我还想着明儿去祥云阁看舅舅呢。”

她跳下脚凳,提灯走向沈治,一脸关切道:“舅舅可觉好些了?”

沈治垂眸看了眼她手上的两本佛经,又瞥了瞥她方才站的地方,信步走过去,将高处的那本佛经抽了下来,道:“好些了,三省堂这几日正在修葺,你尽量少来这里,免得叫底下人给冲撞了。”

容舒从善如流道:“我挑几本佛经便走,明儿还要去牟大夫那里看张妈妈,今儿可得睡个踏实觉。”

她的面色委实是没比他好多少,沈治想起方才落烟说的话,叹息道:“昨儿廊下有两盏灯笼被风刮落,掉在树上,这才起了火。火势不大,就烧了几棵梧桐树,你莫怕。一会让人煎一副安神药,吃下了再歇。你这胆儿倒是越长越小了,我回来时,还听江管事道,你在海寇袭城时在外奔来跑去的,都快要成女中豪杰了。”

说到这,转念想起她半月前差点儿叫海寇余孽给绑走的事,一时又起了点怜惜之意,道:“我十几年前去青州之时也曾被乔装成渔民的海寇打劫过,多亏了卫所里的几位千户,方顺利脱险。”

海寇穷凶极恶,若不是为了买火器,他才不愿搭上水龙王的关系。好在水龙王死了,这些事也都埋在了过往。

容舒捏了捏手里的佛经,笑着问道:“舅舅那时可是去青州提盐?”

“不是,不过是去提盐的路上绕道青州见一个故人罢了。”沈治说着便挥了挥手,道:“佛经找着了便早些回去歇息罢,张妈妈不在,我过两日便拨个人给你搭理漪澜筑。”

沈治说到这,心口又是一沉。

张妈妈昏迷不醒,梁将军却活得好好的,也不知要如何同郡主交待。

回去漪澜筑的路上,容舒回想着方才沈治说的话,青州,卫所,故人。

沈家与容家。

福建、山东、辽东还有上京。

容舒脚步蓦地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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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重重跳了几下。

她猜到这几个地方与承安侯府究竟有何联系了!

“姑娘!”

思忖间,一道瘦弱的身影朝她疾步而来,道:“顾大人请您明儿去屏南街一叙,大人说他知晓信中所说的‘货’究竟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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