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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福建,借他之手买货。】

能让那位“先生”下命令买的货,定然不是寻常的货物。

若她猜得不错,承安侯府里与沈治勾结的是那人的话,她大抵也知晓了这些“货”究竟是何物。

容舒看向柳萍,颔首道:“好,我恰好也有事要与顾大人说。”

翌日一早,一辆马车驶入吴家砖桥。

顾长晋昨夜接到柳萍递来的书信时,便已经知晓蛟凤说的第二个与水龙王合作的人是谁了。

蛟凤说那人行踪十分隐秘,每次与水龙王接洽都是通过中间人递消息,从不当面会见。水龙王原先是十分不耐烦与这般藏头缩尾的人打交道,不过是看在那人财大气粗,且有暴利可图,这才搭理他。

如今顾长晋十分肯定,那人必定是沈治。

至于沈治背后的这位与他通信的“先生”……

顾长晋垂眸手里的书信,眸光渐冷。

“主子,容姑娘到了。”

顾长晋掀眸朝外望去,目光在容舒憔悴苍白的脸顿了片刻,起身迎她,待她进了屋,便对椎云几人道:“我与容姑娘有要事要说,你们在外头守着。”

正堂的门“吱呀”一声阖起。

常吉与椎云面面相觑,一时不懂主子这是有什么话不能让他们听的?

容舒进了屋便开诚布公道:“大人,舅舅前往福建买的货,可是火器?”

顾长晋正在提着茶壶给容舒斟茶,闻言手微微一顿。

他“嗯”了声,把茶杯斟了八分满,推到她面前,道:“的确是火器。四方岛的海寇一直在跟海外几个番国买火器,这一次他们袭击扬州用的火器便来自坲郎国,这些火器威力极大,杀伤力甚至堪比神机营新研制出来的武器。这样一批火器若是运往上京,后果不堪设想。”

容舒沉默地接过茶盏。

顾长晋放下茶壶,看着她道:“容姑娘如何猜到沈治前往福建购买的货物是火器?”

容舒攥紧了手里的茶杯,道:“大人曾说,沈治在十二年前常去山东布政司提盐,且每回去都会绕道青州。沈治去青州便是为了见一个故人,而那故人就在卫所里。”

若不然,怎会那般巧合,一遇到海寇抢货,立时就有卫所的千户大人救下他?

“十二年前,承安侯府有一人就在青州的卫所里任职。”容舒望着顾长晋,一字一句道:“我二伯父,容玙。”

容舒往掌心倒了点茶水,沾水在桌案上写下福建、山东、辽东三个地名,边写边道:“二伯母的父亲在泉州任知州,二伯父原是在青州卫所任职,十年前被调到了辽东都司,在金州任镇抚。”

她最后写下的两个字是“上京”。

“至于上京便是承安侯府。”容舒细长的指尖缓缓划过桌案,将这几个地名串联起来,声音平静道:“大人,我怀疑与沈治勾结的便是侯府二房,至于他们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又缘何要秘密购买火器,要看舅舅和二伯父究竟投靠了谁。”

容舒不敢妄断上京的局势,也不敢擅自揣测是谁站在沈治与容玙后头。

她相信顾长晋会查出来。

只她不知,她这话一落,顾长晋便豁然抬眼,心中似有巨石激浪。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只因容玙在青州、辽东就职过以及容玙的岳父在泉州任知州这些线索,根本不足以断定承安侯府与沈治一同犯下大罪。

以她的为人,不该因着这些称不上铁证的线索便断定侯府有罪。

那为何,她会如此笃定?

笃定承安侯府与沈治一同犯下大罪?

“单凭眼下这些推测,不能断定你二伯父就是与沈治勾结的人,也不能断定承安侯府卷入此事里。容姑娘为何会如此肯定,承安侯府有罪?”

容舒抬眸望了顾长晋一眼。

为何肯定?

因为前世顾长晋曾经说过一句“证据确凿”,容舒了解他,若非铁证如山,他不会这般说。

曾经她也想过兴许会有冤假错案的可能。

她亲自来扬州府便是为了寻找这一丝可能性,偏偏,事与愿违。

沈治不清白,容家也不清白。

前世的她为了替侯府伸冤,奔波数月,把嫁妆耗得一点儿都不剩,连自小戴着的玉坠子都送去给狱卒买酒吃。

如今想想,简直就是笑话一场。

容舒唯一不解的是,若当真是二房与沈治勾结,父亲为何要认罪?为何要让阿娘陪他一同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沈治这些年绕远路去福建提盐,可有绕道泉州,或者与二伯父的岳父见面?若是有,那便不是巧合。那封信里所说的‘借他之手买货’里的‘他’兴许就是二伯父的岳父钟勉。大人可能派人去查查泉州知州钟勉?”

顾长晋定定看着她。

这姑娘下意识回避了他的问题,她让他去查钟知州,让他去查沈治在福建见过何人,更像是已经知晓了结果,从结果去寻找证据印证她说的话。

顾长晋想起他做过的“梦”。

梦里他也在查沈治,也去过青州,甚至,梦里的承安侯府也出事了,罪名便是通敌叛国,而罪证就是沈治递往大理寺的。

顾长晋脑中刹那间划过一个念头。

那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以致于一出现,他的心便“噗通”“噗通”地猛跳。

他张了张唇,“容舒,你可曾做过关于你我的——”

话未说完,突然“吱嘎”一声,有人重重推开了正堂的木门。

顾长晋声音一顿,与容舒一同看向门外那人。

下一瞬,便见容舒霍地站起身。

她起得太急,放在桌案边的茶杯被她的袖摆带翻,泼洒而出的茶水沿着桌案边沿“滴答”“滴答”落在她的裙角。

她却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来人,红着眼眶道:“阿娘!”

沈一珍的面上原是带着点儿薄霜的,听见容舒这声软糯糯的“阿娘”,明艳的面庞一时如春雪初霁。

一个多月前,她在鸣鹿院听说扬州府被海寇袭城之时,便匆匆收拾好行囊往这里赶。若不是扬州封城,停了水路,她大抵能早半个月抵达扬州府。

进了城门,还未及回去沈园,便被正在路上巡逻的路拾义拦下。

饶是路拾义同她再三保证容舒无事,沈一珍依旧是提心吊胆了一路,直到见到自家闺女娉娉婷婷地站在屋内,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瘦了!”沈一珍上前抱住容舒,道:“都怪阿娘来得太晚,让我们昭昭受苦了!”

容舒想说我没受苦,可声音哽在喉头,只觉嗓子眼堵得紧,顿了半晌,方应道:“我无事,阿娘莫要担心。”

母女二人相拥了片刻。

沈一珍松开容舒,望向顾长晋,道:“路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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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昭昭在扬州府数次遇险都是得大人所救,大恩不言谢,此恩我沈一珍记下了。”

顾长晋淡声道:“侯夫人不必言谢,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沈一珍笑笑着不说话,来屏南街的路上,路拾义对顾长晋赞不绝口的,话里话外都是这小子配得上昭昭。

沈一珍自也信得过顾长晋的品性,当初昭昭说要嫁他,她打听过他不少事,怎会不知他是怎样的人?

只她的昭昭若是不喜欢他了,作为母亲,她不会勉强昭昭去将就。是以,顾长晋救昭昭的恩情,她这个母亲替她担了,日后由她来还。

容舒拉着沈一珍坐下,小手儿紧紧挽着她的手臂,望向顾长晋,道:“大人方才想问我什么?”

顾长晋看了看她,摇头道:“没什么。”

容舒此时满心满眼皆是见到沈一珍的喜悦,也没注意到对面那男人声音里的异样。

沈一珍道:“你拾义叔与我说,你正在查你舅舅?还有张妈妈又是怎么回事?”

容舒“嗯”了声:“阿娘可知三省堂的书房里有一间密室?”

“密室?”沈一珍蹙眉:“你外祖父还在时,我常去那书房挑书,从不知晓里头还有个密室。”

容舒便仔仔细细说了她在书房里的发现,以及方才她与顾长晋的推测。

“阿娘,我知晓除了那两本账册与书信,眼下并未有甚确凿的证据证实我对舅舅的怀疑。”容舒舔了舔唇,道:“但您信昭昭,舅舅这些年一直在利用沈家,也在利用阿娘,甚至连承安侯府,都未必是清白的,舅舅极有可能一直在与二房的人暗中联系。”

沈一珍静静听着,旋即沉默了良久。

抬眼见容舒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笑了笑便道:“阿娘怎会不信你说的话?张妈妈是你舅舅送到我身边的,那书房里的暗盒连我都不知,张妈妈却早已知晓,可见张妈妈与你舅舅的关系匪浅。张妈妈在知道你在查你舅舅后便想杀了你,足以说明他们必定有不欲让外人知晓的秘密。”

她的眉眼渐渐冷下:“在我离开沈家的这二十年,你舅舅定是利用沈家做了不少违背沈家祖训的事。”

“阿娘,不能让舅舅做的事连累到沈家。”容舒义正严词道:“即是舅舅犯的错,那便让他一力承担后果。”

沈一珍拍了拍她的手,颔首道:“阿娘既然来了,自然会查清一切。你舅舅曾在你外祖父的病榻前指天立誓绝不违背沈家的祖训的,他若做了不该做的事,该同你舅舅讨的债,阿娘一笔都不会少讨。”

沈一珍是沈淮当做男子一般教养大的,还是个半大孩子时便跟着他走南闯北的,小小年纪就已经显露了经商的天赋。

沈淮膝下无子,沈家旁支的男丁又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沈淮早就下定决心要将沈家交到沈一珍手里。

若非京师变天,她大抵会按照父亲所期盼的,做沈家的第一位女家主。

沈一珍答应嫁入承安侯府,将沈家交到沈治手里,是相信他会振兴沈家。

诚然,这二十年沈家的家产剧增,也算得上是积金至斗。但这些财富若是以卖国害民作为代价,那这样的财富,沈家不屑要。

容舒望着沈一珍坚毅的眉眼,肩膀一松,笑道:“我与阿娘一起查。”

沈一珍却没应,睨她一眼,便望向顾长晋道:“顾大人准备何时回上京?大人有皇命在身,怕是不能在扬州多逗留。沈家之事有我在,便不必再劳烦大人。”

顾长晋确实要尽早回去上京复命,听出沈一珍不欲他插手沈家之事,沉吟半晌便道:“再过两日我便启程回上京。”

“甚好,大人若是不嫌麻烦,能否带昭昭一同回去上京?”

容舒一愣,“阿娘?”

沈一珍望着顾长晋,要他给个准话。

顾长晋郑重道:“若容舒愿意,我自会护送她回京。”

容舒当然不愿意,正要张唇说话,又听沈一珍问道:“敢问大人,本朝可有和离后,子女随母归母族之先例?”

容舒面色一怔,立马闭上嘴不说话,眸光一转便望着顾长晋。

“有此先例。”顾长晋道:“依据大胤礼法,父母和离后,子女退宗需开祠堂审理。只要能得多数族人同意,既可放该子女随母亲离去。倘若此路走不通,只要父有过且二人之子女愿意随母离宗,亦可去顺天府击鼓,请求顺天府尹判下子女之所属。顺天府尹朱大人为人公允,承安侯宠妾灭妻多年,他定会秉公办案。”

言下之意,那便是容家不同意,只要告到顺天府去,也能让强按着容家人的头,逼他们同意。

沈一珍闻听此言,到底是心安了些。

她笑着同容舒道:“你私下托丹朱县主查的事,阿娘一直知晓。这趟回去,阿娘便遂了你的愿,你替阿娘将和离书交与你父亲。待你父亲签字后,让顾大人陪你去一趟顺天府,从容家族谱里去名,入我沈家族谱。昭昭,阿娘会保住沈家。日后,你想去大同养马便去大同养马,谁都管不着你。”

容舒明白,阿娘这句保住沈家,不仅是在安她的心,也是在同顾长晋表明她的立场,她不会姑息舅舅,也会从舅舅手里将沈家夺回来。

然而在沈家夺回来之前,她们母女二人要先与承安侯府脱了干系。若不然,便是能保住沈家,一旦承安侯府落难,她们同样脱不了罪。

阿娘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信她说沈治不清白,也信她说承安侯府不清白。

是以,阿娘这是要未雨绸缪,提前为她们铺一条路。

容舒不由得鼻尖一酸。

她本就打算在阿娘与父亲和离后,从容家族谱里去名的,先前托穆霓旌查的便是此事。只要阿娘同父亲和离了,这承安侯嫡女的身份她不稀罕,谁要谁拿去。

“好,我随顾大人回上京。”她逼回眼底的泪意,神色认真道:“阿娘放心好了,我有法子堂堂正正从容家族谱去名。”

第七十二章

三省堂的梧桐树又种上了,这个时令,梧桐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原先浸了层绿蜡似的叶子镀上了金边,好看是好看,多少有些萧条。

江管事不由感叹。

从前三省堂种的树种类可多了,林檎树、石榴树、柿子树、白梨树还有两棵枣树,那些个果子树都是老太爷给侯夫人种的,侯夫人就爱吃自个儿种的果子。

可惜老爷住进三省堂后,便将这些种了许多年的树都换成了梧桐树。

人老了就爱怀旧,江管事多少有些怀念一到秋日便硕果累累的三省堂。

他在这头正缅怀着呢,前头看门的老家仆已经兴冲冲地领着沈一珍与容舒往里头来了。

沈园里的老家仆对沈淮忠心耿耿,便如今是沈治当家,他们也依旧把沈一珍当做沈家的大小姐。

祥云阁里,沈治刚吃完药便听下人来报,说侯夫人回来了。

沈治楞了半晌方疾步往外去。

“珍娘?”他望着沈一珍,诧异道:“怎地不提前派人同阿兄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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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沈一珍淡淡道:“沈园是我家,难不成我连回家的路都不识得了?”

她惯来主意大,当初将昭昭从上京带回来扬州时也是如此,一声不吭便到了渡口,也没提前叫人送份口信。

沈治好笑道:“扬州虽打了胜仗,但眼下城里还有流寇、流民作乱。阿兄这不是怕你路上出事吗?”

说罢便又说要给沈一珍接尘,吩咐江管事去大厨房递话,一连说了好些沈一珍打小就爱吃的菜。

江管事退下后,便陪着沈一珍往漪澜筑去,温声问道:“这一路可有累着?”

沈一珍瞥了沈治一眼。

他面色十分憔悴,隐有病态,但对她却是一如既往的嘘寒问暖,就跟幼时一般,事事皆以她为先。

沈一珍喜欢过沈治,当初听闻他有心上人时,也曾伤怀过。

只过去种种,早在她解除二人的口头婚约时便死了。

沈家危难之时,父亲原是想着给他一笔财产送他回谭家的,他却不肯,说入了沈家族谱,到死都是沈家人。

那样一张情真意切的脸,骗过了父亲,也骗过了她。

当然,兴许那时沈治说的的确是真话,他的确愿意与沈家共存亡。

只人是会变的,坚守本心从来就不是易事。

夜里几人就在湖边一处台榭里用膳。

沈治提起了张妈妈。

“我从蜀中请了个医术高明的郎中,不日便能到扬州。明儿便派人去将张妈妈接过来沈园,张妈妈与昭昭感情深厚,这十多年来照顾昭昭也算是劳心用苦,接回来沈园照料也不枉昭昭与她主仆一场。”

张妈妈如今就在牟大夫的医馆里。

沈一珍掩下眼底的冷意,笑道:“牟大夫是扬州最负盛名的大夫,千金难求一脉,如今好不容易请动他给张妈妈治病,阿兄何必多此一举去请旁的大夫来?”

沈治听出她声音里的冷淡,忙道:“牟大夫年事已高,早就不接诊了,阿兄也是怕他没精力照看张妈妈。”

沈一珍还等着张妈妈醒来后好生盘问,怎可能会将张妈妈交到沈治手里?

闻言便道:“牟大夫与父亲交好,定会尽力治好张妈妈。张妈妈是容舒的奶娘,她的身契也在我手里,我比阿兄还关心她能不能好,阿兄便不必费心了。”

沈治自知此时他再多说,便是反常了。

他想将张妈妈接回沈园治疗,不过是怕郡主责怪他办事不力,想给郡主一个交待。也罢,牟大夫确实医术高明,张妈妈在牟家医馆比在沈园要更稳妥。

“也好,我这趟在福建收到了一株十分罕见的肉苁蓉,明儿便派人送给牟大夫。”

此举不可谓不用心。

这世间但凡医术高明些的大夫,多多少少对珍稀药材带点儿痴迷,这么一株肉苁蓉送去,便是脾气孤拐如牟大夫,想来也要笑不拢嘴了。

“阿兄对张妈妈倒是有心。”沈一珍笑道:“张妈妈是昭昭乳娘,你如此关心她,我替昭昭谢过了。只阿兄比我更早知晓海寇袭击扬州,却没有立时回来扬州保护昭昭,放任她一人在沈园,也不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沈一珍远在上京,接到消息之时水路已封,这才不得已走陆路。

而沈治那会还在去往福建的路上,他若是想,只要让艄公调转船头,不消半月便能赶回扬州。

可他没有,他继续往福建去了,只比她早两日回到扬州。

沈一珍说这话时,声音冷得就跟冰垛子似的,神色难掩失望。

她这话一出,不说沈治,便是连容舒都怔了下。

扬州出事时,她从来不曾把希望寄托在沈治身上,是以他回不回来,容舒都不在乎。

沈治回到扬州那日,知晓她差点儿被海寇绑走,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地安慰两句,甚至比不得今儿强忍着不适对阿娘的嘘寒问暖。

容舒不得不承认,从前的她对沈治多多少少带着些孺慕的情绪在,总会下意识记着他的好,不曾埋怨过他。

如今想想,她在扬州的那些年,沈治时常将她一人放在沈园,也就走商回来,闲在家中时才会给她说说外头的见闻,抽个一两日陪她摘花耍雪。

容舒自小得到的亲情太少了,少得只要旁人对她一点点好,便能藏在心底放好久好久。她记着的永远是沈治陪她的那一两日的快乐时光,而不是一个人在沈园里的那些十分漫长的孤独时光。

今儿经阿娘这般一说,容舒方有些恍然,舅舅对她从来就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真论起来,沈治待她甚至还比不上张妈妈呢,更别提和拾义叔、郭姨和老嬷嬷他们比了。

“珍娘说得对,是我这舅舅做得不够好,难怪珍娘要怪我。”沈治怔了片刻便立马自斟了一杯酒,温和笑道:“舅舅自罚一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舅舅定然会马不停蹄回来护着昭昭。”

容舒抬起眼,清澈干净的眸子里无波无澜的。

她注视着沈治苍白的带着点儿不自在的脸,淡淡笑了笑,没应话。

秋凉如水,玉兰花香在风里弥漫。

满桌珍馐佳肴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被仆妇撤了下去,容舒挽着沈一珍的手缓慢行在青石板路里。

浸在月色里的屋瓦,浮漾着霜白的流光,是秋夜独有的影影倬倬的温柔。

自从沈一珍来了后,很奇异的,容舒觉得悬在头顶的那把刀好似消失了,心中那焦灼的急切感仿佛被这柔软的夜治愈了一般。

熄灯后,容舒拉着自家娘挤在榻上说着悄悄话。

“阿娘就不怕昭昭错了吗?”容舒头挨着沈一珍的肩,软着声道:“关于舅舅还有承安侯府,昭昭若是错了怎么办?”

“错了我也不愿意再让你舅舅做沈家的家主了。”沈一珍道:“扬州被海寇袭城,他若是牢记沈家家训,便该立即回来扬州,与无数扬州百姓一同守城。至于取盐,只要盐引在手,盐何时都能去提。他一意孤行地要去福建取盐,要么是如你们所说的,别有目的。要么是利欲熏心,早就忘了当初作为沈家人的承诺。”

“至于承安侯府便更不必说了,扬州受困的消息传到上京时,也就只有你大哥还有你二妹妹派人来鸣鹿院问了一声。”沈一珍语气淡淡道:“你父亲还有你祖母甚至不知晓你在扬州,阿娘出发来扬州之时,尚未收到你拾义叔托人送来的报平安的信,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若你出了甚意外,我该如何自处?”

容舒眼眶起了湿意。

“我的昭昭既然不喜欢承安侯府,不喜欢上京,那我们便离开,总归我在上京也呆腻了。”沈一珍笑着道:“霓旌那丫头已经替你将牧马场的便引置办好了,陈叔那侄儿带了人过去挑地买马苗,指不定明年开春咱们就能去大同。”

容舒“嗯”了声,噙着泪意笑道:“到得那时,草丰马膘肥的,不知多惬意。”

秋风瑟瑟,在窗牖打着旋儿轻轻擦过,窗内的说话声渐渐低下。

九月十六,一艘刻着沈家标志的客船静静泊在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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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猎猎作响,将容舒的眼吹得红通通的。

沈一珍瞧见她这模样,笑话她道:“至多三个月,阿娘便回上京了,你快进去,莫让旁人等太久。”

沈一珍嘴里的“旁人”说的便是顾长晋、常吉还有横平三人。

他们乔装成客船上打杂的伙计,跟着容舒坐客船回去。

至于弃官船而选择客船的原因,容舒是昨日才听沈一珍提及的。

柳元公公还有潘娘子、潘学谅他们在回上京复命的途中遇到了一群黑衣人埋伏,俱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若非官船上有勇士营的亲卫拼死护着,这一行大抵要闹出人命。

那些黑衣人皆是死士,被捉住后便咬破藏在牙缝里的毒囊自尽了。

是以,顾长晋坐官船回去上京反倒是危险,还不若就跟来时一样,藏身在客船里返京。

容舒也知不能耽误时辰,提起裙子,一步三回头地入了船舱。

甲板上这会正站着个人,那人穿着身豆青色的粗布衣裳,头上戴着顶草帽。那草帽的帽檐极宽,落下的半截阴影挡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要说在江上跑船的伙计多是穷苦出身的百姓,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皮肤多半黝黑,也习惯了弓背垂颈。

但眼前这人,皮肤冷白,身量高大挺拔,气质如松似竹,再是粗陋的衣裳也掩不住他身上那清风朗月般的气度。

容舒还是头一回见顾长晋做这样的打扮,忍不住多望了两眼,欲言又止的。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顾长晋抬了下草帽,从帽檐里露出一双沉如冷潭的眼,“怎么了?”

容舒忖了忖,道:“大…你还是到客舱来伺候罢。”说着便转身踩上木梯,进了客舱。

顾长晋望着她消失在木梯上的一截霜色裙摆,提步跟上。

进了客舱,容舒便道:“大人还是少到外头去。”

这客船是沈家最好的客船,单是客舱便有十数间,中间还有一间宽敞的膳舱,里头放着三张花梨木长桌案,桌案两边各摆着官帽椅若干,能一口气容数十人在此用膳。

只这会这偌大的膳舱里就他们二人,顾长晋在容舒旁边的椅子坐下,道:“我装得不像?”

容舒颔首,老老实实道:“是不大像。”

她身后的船牖正开着,江风从外吹来,轻轻拨开她乌黑的额发。

顾长晋在她泛红的眼眶顿了下,道:“听说昨儿侯夫人去了沈家祖屋了?”

“嗯,阿娘去同几位老祖宗打听些事。”容舒摇着一面白底青绣的苜宿花团扇,笑着道:“想要将沈家从舅舅手里夺回来不是易事,阿娘还需要一些时日好生谋划。好在沈家不少管事、掌柜都是外祖父的人,还有拾义叔、郭姨和椎云他们在,阿娘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

顾长晋望着她微微发亮的眸子,颔首道:“我给椎云留了封信,必要时他会带着我的信去寻梁将军襄助。”

容舒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望了望他,旋即真心实意道:“多谢大人。”

话音刚落,船身倏地轻轻一晃。

船启航了。

外头船廊传来一阵热热闹闹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落烟抱着一大捧山茱萸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常吉,常吉手里提着两个竹盒。

“姑娘,这是关老丈让我带上船舱来的,说九月出航,须得在每间客舱门上挂上山茱萸保平安。”

常吉笑吟吟接过话道:“不仅要挂山茱萸,咱们今儿还得继续吃重阳糕避水邪。”

出海之人诸多讲究,容舒自是入乡随俗,接过落烟手里的山茱萸,往自个儿的客舱挂去。

这山茱萸是今儿才从山上采下来的,那一串红艳艳的椭圆小果上还缀着水珠子。容舒望着垂着臂上的艳红小果,不由得想起七日前的重阳节。

重阳节在大胤是个大年节,昨个夜里阿娘还问她有没有过重阳呢。

容舒自是应有,也的确是有。

这一年的重阳节,她是在屏南街与顾长晋度过的。

当然,也不只有顾长晋,落烟、椎云、常吉还有横平都在。

容舒因着张妈妈,原是没甚过节的心思。只常吉与椎云惯会来事,提早两日便备好了菊花酒、重阳糕和茱萸袋。

大胤百姓过重阳,必是要登高辞青,之后采茱萸、饮菊酒、吃重阳糕,一样都少不得。(1)

容舒余毒方清,自是没甚精力去登高辞青。九月九那日,本想同顾长晋告辞,回去沈园的。

殊料清早门一开,门外便放着张至小腿腹告的木凳。

顾长晋立在门外,对着她道:“踩上去。”

她傻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这是何意。

许是她纳闷儿的模样有些好笑,男人微垂下眼,牵唇笑道:“在家中亦可登高,你踩过这木凳,今岁必会无灾无难。”

“今儿个是……人人都要登高?”她纳闷道。

“嗯。”顾长晋道:“横平与落烟姑娘今晨踩了树,椎云与常吉踩了屋檐顶。”

树和屋檐顶……

容舒选择踩木凳。

小娘子乖乖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踩上顾长晋放在门外的脚凳,问道:“要‘登’多久的‘高’呢?”

“半盏茶。”

容舒可不想与顾长晋在这大眼瞪小眼半盏茶之久,正要让他顾自忙去,忽又听他道:“椎云与常吉还备了菊花酒与重阳糕,你与落烟姑娘不若明日再回沈园?”

容舒目光一顿,他是如何猜到她想要今日回去沈园的?

似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顾长晋又淡淡补了句:“落烟身上余毒刚清,最好能多留一日,免得出意外。”

容舒沉吟片刻,只好道:“那我与落烟姐便在这里多叨扰一日,有劳大人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委实是客气极了,顾长晋也不在意,只抬眸看着她。

小娘子借着这木凳,比他还要稍高一些,提裙站在脚凳上的模样很乖,乌黑的发一半挽了个堕马髻,一半垂在肩上,随风轻轻飘荡。

半盏茶的时间一到,顾长晋便上前一步,将手里一串沾着露水的茱萸果缓缓插入她的发髻里。那艳红的茱萸果宛若最上等的红玛瑙一般,轻轻垂在她鬓边。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2)

曦光从廊下斜入,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沉浮。

顾长晋望着她,低低地同她道:“容舒,插上山茱萸,今岁及往后,你都会无灾无难。”

第七十三章

“戴上山茱萸,今岁及往后,你都会无灾无难。”

男人的手抬起时,镶着玄金暗纹的袖摆染着浅淡的药香,容舒直到略带凉意的茱萸果贴上耳际了方反应过来,他为她簪了山茱萸。

大胤重阳的习俗,多是由家中长辈替晚辈插山茱萸。

眼下屏南街这屋子就他们几人,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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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晋虚长她几岁,给她插山茱萸勉强说得过去。

前世的这一日,也就是嘉佑二十一年的重阳节,便是他为她簪了山茱萸的。

那一日,她本该是去六邈堂请安后,由徐氏为她簪的。只徐氏对这事并不上心,漫不经心地同她说了不到一盏茶的话便让她回了松思院。

容舒对簪不簪山茱萸没有时人那般看重,也不觉自己少簪一次就会有甚灾病。

只她不曾想到,她前脚刚回到松思院,顾长晋后脚便从书房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新采的茱萸果。

他同她道:“我虚长夫人几岁,今岁的重阳我替夫人簪茱萸便可。”

簪好后,他顿了顿,又道:“夫人戴上山茱萸,今岁及往后,都会无病无灾。”

那会容舒心若擂鼓,鸦羽似的乌睫始终垂着,也没抬眼瞧他,只闻见他抬手间的满袖墨香。

前世今生的这一日,顾长晋都为她簪了山茱萸。只这一次,她立在脚凳上,眉眼微微垂下,目光落在他面庞上。

许是怕簪不稳,又许是怕弄疼她,他的目光很专注,惯来黑沉的仿佛望不见底的眸子蒙着薄光,映着一串红玛瑙似的朱果。

那一刻容舒思绪飘得极远,她想,前世他为她簪茱萸时,是不是也这样专注过?

“姑娘,怎么了?”

船舱里,落烟见容舒直愣愣地盯着怀里的山茱萸,纳闷地看了看自个儿怀里的山茱萸,问道:“这山茱萸有什么不对吗?”

容舒长睫一低,摇头笑道:“没甚不对。”她说着便将那山茱萸挂上客舱的木板门。

挂好山茱萸,夜里容舒又吃了一杯菊花酒和一小块儿重阳糕。

她的酒量一贯来浅,吃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她与顾长晋歇的舱房在膳舱的一左一右,隔着数十步的距离。

她这厢才刚熄灯,那厢顾长晋便知晓了。

他望着前头那骤然暗下的江面,拉下了船舱里的木板窗,对常吉和横平道:“可有查出张妈妈来沈家之前的事?”

“查出来了。”常吉道:“椎云说张妈妈出生在宁波府一户寻常人家里,嫁人后遇上□□,丈夫女儿都死了。那一年整个大胤缺粮缺得紧,饿殍遍地的,张妈妈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卖身为奴,进沈家做乳娘。椎云亲自去了宁波府查探过,那里的确是有这么一户姓张的人家,这户人家的二女儿也的确在丈夫、女儿死后便去了扬州,身份、年纪都能对上。”

常吉说着便紧紧皱起眉头。

张妈妈这身份瞧着是真的,但是一个寻常妇人怎可能会擅毒?不仅擅毒,还识字,且心性沉着狠辣,这样的人更像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暗桩细作。

顾长晋垂眸盯着案上的菊花酒,缓声道:“张妈妈和沈治,有可能是徐馥的人。”

常吉与横平对视一眼,面色微微一沉。

“若他们当真是徐馥的人,她将张妈妈安排在少夫人身边,莫不是为了方便与沈治传递消息?让主子娶少夫人,是不是也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沈治?”

顾长晋摩挲着酒盏,沉吟片刻后道:“张妈妈在容舒出生之时便来到容舒身边,她去哪儿,张妈妈便跟着去哪儿,倒更像是为了时时刻刻盯着她,而不是为了传递消息。”

“可少夫人不过是普通的内宅闺秀,六邈堂为何要盯着她呢?”

常吉不解。

不是他心里瞧不起少夫人,或者觉得少夫人不厉害,而是六邈堂那位从来不会浪费心思在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身上。

将张妈妈这颗棋子埋在少夫人身边那般久,甚至还要强行逼着主子娶少夫人,就只因少夫人是沈治连血缘关系都无的侄女吗?

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常吉的疑窦也是如今顾长晋担忧的事。

徐馥从不做无用功,如果张妈妈与沈治当真是她的人,容舒只怕还是她手里的一枚棋子,不曾从这一盘棋局里离开过。

顾长晋看向横平,“过几日客船靠岸补给,你趁机下船,转道去肃州寻玄策,他欠我的那一诺,该还了。至于闻溪在找的人,你留在肃州查,小心些,莫让闻溪发现你了。”

横平应是。

“常吉,”顾长晋转眸看向常吉,“回去上京后,由你来守着她。若她遇险,便立即将她送到四时——”

男人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常吉正竖着耳朵听,见自家主子说到一半便顿住,下意识便道:“送到何处?”

顾长晋眸光半落,顿了片刻方继续道:“秋山别院,将她送到秋山别院。”

横平下船的事,容舒是四日后听柳萍说的。

“可知是因何下船?”她挑眉道。

“属下没问。”柳萍道:“姑娘可要属下去打听?”

容舒忙道不用,“横平会下船,定然是听了顾大人的吩咐。多半是有甚任务要执行,这些事我们就不必打听了。”

她说着便拉开木窗门,窗外夕阳西沉,霞光铺撒在江面上,粼粼金意晃得人眼花缭乱。

“明儿大抵又是个好天。”

在江上行船若能碰上个好天,船速能快上不少,这几日也算是天公作美,日日都是好天。

可惜这样的好天只持续了几日便变了脸。

九月廿九这一夜,江上忽然起了风,浪卷霜盐,一篷秋雨没一会儿便“啪嗒”“啪嗒”落下,在江面溅起朦胧的雾气。

容舒抱着月儿枕还在梦里酣睡着。

忽然“嘭”地一声,船身剧烈颤动,紧接着几道越来越重的撞击声接踵而来。

“嘭”“嘭”“嘭”——

客船被几艘货船击撞,猛然间冲向一边的山崖峭壁。

容舒在这越来越猛烈的撞击声中惊醒,匆匆套上外裳下榻,脚才刚沾上地面,正剧烈摇晃的船身忽地一斜,她整个人滚了出去。

慌乱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入了怀里。

“快吸气。”是顾长晋的声音。

容舒刚吸一口气,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出了何事,便被顾长晋拉着沉入水里。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狠狠打了个激灵。

此时烟雨朦胧的江面上,三艘货船与一艘客船撞在一块儿,上百个油桶滚落,松油泼洒,从船底蔓延至江上。

火从中间的货船烧起,片刻功夫便吞噬掉其余几只船只,连被撞上山崖的客船也不能幸免。

烈火炎炎,浪花四溅,随着火花窜到半空。

接连几道“轰隆”声过后,容舒只觉一股猛烈的气浪从不远处激荡而来,身后的男人似乎闷哼了声,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松了点儿寸劲。

可他始终没松手,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容舒不知他们游了多久,身体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沉重。可她知道她不能停,也不能拖顾长晋的后腿。

眼见着已经看到江岸边那黑黢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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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影了,顾长晋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

不一会儿,男人忽然松开了手臂,双手抵住她的后腰,狠狠往前一推。

容舒连忙转过身看他。

火光照亮了他身后的那片水,蔓延在其中的是丝丝缕缕的血雾。

顾长晋张嘴“咕噜”一声,想对她说:“往前游,别回头。”

只唇瓣翕动的瞬间,他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好似一下子被抽离,身子不受控地缓慢下沉,残留在脑中的最后一幕是她被火光照亮的眉眼。

恍惚间想起,浮玉山的那把大火也曾这样照亮过阿爹阿娘他们的眉眼。

他们在火里咒骂着他,可眼睛却在跟他说:活下去,岁官儿,好好活下去,别看,别回头。

曾经顾长晋不懂,为何他们要留他一人在这世上。

然而方才阖目的那一刹那,他好似明白了那时阿爹阿娘的心情。

容昭昭,活下去。

活下去就好,不必回头。

黑暗中,他听见一道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回响。

“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炽烈的光从墙上的木格窗涌入。

影影倬倬的光影里,两个年岁相仿的小男孩儿躺在一间木屋的榻上。

方才说话的男孩儿生得文弱而秀气,他将头微微一偏,望着旁边的男孩儿,道:“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不会。阿爹说了,有许多人从这场时疫里活了下来。”名唤“岁官儿”的男孩儿微微一笑,苍白而清隽的面庞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坚韧,“阿爹与倪叔已经出发去给我们寻治疫的药,倪砚,你要相信我阿爹,也要相信你阿爹,他们一定能给我们找到药,我们会活下去。”

似是被他声音里的坚定与乐观鼓舞到,文弱男孩儿也跟着一笑,虚弱地“嗯”了声,手紧紧捏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道:“我们会活下去。”

【我们会活下去。】

顾长晋猛然睁开眼,身体还在下沉,但一只柔软的手始终在拉着他。

那姑娘满头青丝散在水里,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点儿倔强,正咬着牙把他往上拉,力气很大。

顾长晋缓慢眨了下眼,双脚一蹬,游向她,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哗啦”一声,二人冒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容舒盯着他的背,声音微颤:“顾长晋——”

“我没事。”顾长晋拉着她往岸上走,道:“快上岸,那几艘运松油的货船是故意撞上来的,马上就会有人寻过来。”

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涌出。

容舒望着他面若金纸般的脸,喉咙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她怕他又像方才那样将她推开,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了,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顾长晋,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救兵没来之前,谁都不许丢下谁。”

小娘子浑身湿透,说话时牙关还在打着颤,湿润嫣红的唇早已冻得发紫。

然而她看着他的那双眸子亮若寒星,若是细看,还能瞧见里头藏着的怒火。

她生气了。

顾长晋的确想着寻个安全的地方将她藏好后,便将人引走的。

那些死士应当是冲着他来的,背后的主子不是戚家便是刑家。她离开他,反而不会涉险。

可此时此刻,对上她明亮的带着点儿怒火的眸子,顾长晋心里有处地方软得不可思议。

“好。”薄唇牵出一枚淡淡的笑,他道:“我们一起走,谁都不丢下谁。”

第七十四章

二人上岸的地方是一处悬崖底,四周古木参天,浓荫密布,雨珠子从宽大的枝叶里坠落,“啪嗒”“啪嗒”地响。

一滴水落在容舒额头,顺着她挺俏的鼻梁从鼻尖滑落。

她抬睫望着眼前漆黑一团的密林,轻声问着:“我们去哪里?”

这地方一看便知鲜有人迹,地上青苔遍野,杂草灌木长得比容舒还要高,置身在这样的地方,真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前路在何方。

难怪那些人要挑在这个地方撞船,这一段江域十分偏僻,两岸皆是人烟稀少的山崖密林,便是出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越是人迹少的密林,越是猎户喜欢狩猎的地方。”顾长晋抬手挥开从一边橫出的粗枝,待容舒从钻过去,方放下手,继续道:“只这样的密林险象环生,狩猎经验丰富的猎户都会在里头布置一些能藏身的地方。”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这些能藏身的地方?”容舒好奇道。

顾长晋“嗯”了声,目光缓缓扫过那片望不到头的密林,道:“我方才在好些树上摸到了箭矢的痕迹,里头肯定有这样的地方。”

如此灰沉的阴雨天,又是夜半时分,容舒连眼前的路都瞧不清,耳边铺天盖地的细雨声里甚至隐隐夹杂着猛兽一声又一声的吼叫声。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惧怕。

许是因着身边这男人总能给人一种坚定的能令人心安的力量。

两人往上攀爬了一个多时辰的路,中间不知杀死了多少条从路中蹿出的小蛇,总算在一棵十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后头找到一间长满青苔的小木屋。

这木屋的位置当真是妙,不仅藏在浓密的树影里,还挨着一处崖壁,远远瞧着,只当这是条走不通的路,谁能知晓里头有一间木屋,从木屋的侧门还能通往另一侧的山路。

木屋外头栓着铁索,顾长晋正要用手里的匕首撬锁,容舒忙从腰封里取出关师傅给的钥匙,“咔”一声,把锁开了。

顾长晋一眼认出那是民间盗贼最爱用的万能匙,这万能匙可谓是打家劫舍居家必备。

他看了看她,收回匕首,没说话。

这木屋外头长满青苔湿藓,容舒还以为屋子里定也是潮湿不堪的,殊料里头竟意外地干燥整洁。

地上铺着稻草,稻草上盖着油毡布和几捆枯枝,旁边摆着一把小几,小几后头是一张一人宽的木床。

顾长晋环视一圈,“屋子的主人前些日子刚来过,好些东西都是新添置的。”

他说着便弯下腰,往床下摸索,从里头拉出一个竹篓。

容舒往里一看,这竹篓里竟然放着不少东西,一摞草药、一小壶烈酒还有火镰、火石。

“你怎知这床下会藏着东西?”

“这里就只有这木床和那稻草堆能藏东西。”

顾长晋耐心解释着,取出火镰和火石,走向中间那油毡布,轻轻一掀,便露出了藏在干稻草的布包,他将布包递给容舒,继续道:“里头应当是一套衣裳和一些干粮。”

容舒打开一看,还真是。

“你怎会知晓?”

话音刚落,原先黑咕隆咚的屋子骤然一亮。

顾长晋将火镰火石扔回那竹篓里,看着小娘子被火照亮的眼,缓缓笑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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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常跟我父亲进山打猎,父亲在密林里头也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常年打猎的猎户,就没有不受伤的时候。若是受了伤来不及下山,这些物什多少能应几日急。”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也照亮了他愈发苍白的脸。

容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这男人后背还插着一块船身炸裂时飞射而来的铁片,她真是不知晓他怎么能笑出来的。

她几步翻出竹篓里的草药,对顾长晋道:“你快教我怎么给你上药。”

伤药她知晓怎么用,可这些草药她着实是不懂如何用。

在水里泡了两个时辰,又浇了一个多时辰的雨,她身上湿漉漉的,单薄的秋裳紧紧贴在身上,凹凸起伏的曲线纤毫毕现。

顾长晋挪开眼,道:“你先换上衣裳。”

“先上药,”容舒抱出那一摞草药,又拿出里头巴掌大的烈酒,不容辩驳道:“我这头不打紧,你的伤才是最打紧的。”

她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顾长晋只好“嗯”一声,掏出腰间的短匕,在火里烤着,另一只手解开腰间束带,道:“先将铁片拔出,待我…脱下上裳,再用烈酒浇伤口,之后用这短匕止血。”

他一直没回头,声音也是云淡风轻的,除了虚弱些,与平时听着别无二样。

容舒目光扫过他的后背,只见靠近后腰的地方露出半截铁片,衣裳破了几处,露里头深可见骨的正汩汩流着血的伤口。

容舒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前在水里,他一直护着她的后背,是不是就是怕她会受伤?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小酒瓶,上前跪在他身后,手摸上他后背的那块尖锐的铁片,轻声道:“顾长晋,你忍着。”

顾长晋“嗯”了声,他的意识其实有些模糊了,只是怕她担心,这才强撑着保持清醒。察觉到她拔出了铁片,他手一动,褪下了上裳。

烈酒从伤口缓缓淌过,剧烈的疼痛却并未令他露出半分异色。他将烤得通红的短匕递与容舒,道:“一道伤口一道伤口烫,这是最快的止血方法。”

说到这,又低声叮嘱她:“小心别烫伤自己了。”

容舒下颌处沾了些他的血,她抬手胡乱一擦,望着在火里烤得通红的短匕,轻吸一口气,接过,冷静压入他被铁片扎入的地方。

只听“呲”的一声,伤口的血凝住了。

木屋空间小,生火后这狭小的空间一时温暖如春,烧得通红的柴木噼里啪啦响着,火光熠熠。

顾长晋眼前的火光从一道变成两道又变成三道,眼皮如有千斤重,可他知晓他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

良久,待得身后的姑娘轻轻道了句“好了”,顾长晋终是撑不住,双目一闭,直直往前倒去。

意识像是困在泥潭里,迟钝而滞涩。

时间仿佛停顿在某一刻,又仿佛在疯狂流动,如决堤的水,半瞬沧海,半瞬桑田。

一阵淅沥沥的雨声将他从这漫长的混沌里唤醒。

雨点子密匝匝落着,檐下的雨幕越来越厚。

顾长晋低头一看,他身上的衣裳是干的,常吉穿过月洞门,匆匆行来,喘着气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狱,那大理寺狱的人不让属下进去。”

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里。

他从青州回来,刚进城门便被谢虎申请进了坤宁宫正殿,帝后端坐于内,除了帝后,首辅刑世琮,左都御史孟宗、翰林院侍读学士林辞,大理寺卿李蒙,还有六部尚书俱都在此。

顾长晋一进正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嘉佑帝望着他,淡淡道:“取血。”

太医院院使孙白龙忙上前用银针从嘉佑帝和顾长晋舌间各取出一滴血,放入玉碗,慢慢搅动。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顾长晋垂眼伏在地上,他进殿前已经服下了老太医留给他的秘药,如今成与不成,只能听天由命。

他只盼着常吉能尽快寻到她,万一不成,还能将她从四时苑的密道送入大慈恩寺的禁地。

不多时,便听身边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掠过。

孙白龙将手里的白玉碗高举过头,呈在帝后眼下,恭声道:“启禀皇上、皇后,血融合了。”

孙白龙的话一落,戚皇后“腾”一下站起身,往顾长晋走去,她搀起顾长晋的手,轻轻唤了声:“我儿。”

顾长晋怔楞起身,抬眸望向高座上的皇帝。

面容消瘦的嘉佑帝也正注视着他。

他的目光深沉而温和,一寸一寸扫过顾长晋的眉眼,仿佛想透过他的脸寻找曾经熟悉的轮廓。

良久,他侧眸望向新任礼部尚书,温声道:“让钦天监挑个吉日,恭迎太子归朝。”

“太子”二字犹如惊雷炸耳,便是戚皇后也震惊地望向嘉佑帝。

不消半个时辰,顾长晋乃顾皇后之子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朝堂。

戚家被金吾卫、羽林卫团团围住,以祸乱皇室血脉的罪名下了狱,就连曾经的二皇子也被嘉佑帝下令圈禁在皇宫别院里,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从坤宁宫离开之时,顾长晋再不是梧桐巷的顾长晋,而是大胤的太子萧长晋。

宫人们毕恭毕敬地为他撑着伞,雷声轰隆,在这萧肃而雍容的皇宫里久久回响。

朱嬷嬷跟在他身后,恭声道:“皇后娘娘体恤殿下一片孝心,特地让奴婢送您回去梧桐巷同您养母作别。”

顾长晋偏头望了这陌生的宫嬷一眼,道了句“有劳了”。

悬着六角宫灯的马车疾行在甬道里,顾长晋细细回想着方才在殿中的一切,嘉佑帝宣他为“太子”之时,有二人面色平静,左都御史孟宗与翰林大学士林辞。

这两人似乎早就料定了今儿嘉佑帝会将他立为太子。

或许该说,今日之局面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在文臣里另成一派,在背后助他。

顾长晋手掌按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耳边又响起了曾经老太医与他说的话。

“那座皇城是这世间最尊贵,却也最残酷的地方。”老太医手执一枚白子,一双睿智的眼静静望着他,意味深长道:“孩子,你可知晓你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砚儿知晓。”眉目清隽的小少年捧着一个白玉棋篓,面无波澜地下了一子。

老太医望着他新落下的棋子,叹息一声:“你要走的路太难了。”

的确是难,每一步都不能走错,一步错则步步错,如今,他只剩最后一步。

顾长晋掀开车帘,望着被雷雨淹没的上京,眸光泛冷。

唯有走到那个位置,才是对徐馥最大的报复。

嘉佑帝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戚家倒台,戚皇后认下他,便是为了保住戚衡与二皇子以外的戚家人。

从前拥护二皇子的臣公也会转而拥护他,包括戚家的旧部。

只如今尚且不知刑家是否会拼死一击,也不知在嘉佑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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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崩后,戚皇后可还会继续拥护他,在他坐上那位置之前,他不能让那姑娘继续留在上京。

刻着坤宁宫标志的马车抵达梧桐巷时,落了大半日的雨终于停下。

“你们在这等着,不必随我进去。”

顾长晋快步往松思院走,横平从六邈堂来,在他耳边低声附耳道:“六邈堂的人消失了。”

竟然消失了?

顾长晋拧眉,不多时便见常吉喘着气穿过月洞门,对他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狱,那理寺狱的人不让属下进去。”

大理寺卿李蒙是刑首辅的人,刑家筹谋多年,怎可能会轻易放弃那个位置?

而沈家与容家的案子如今不仅是扳倒戚家的工具,也是攻讦他的一道利器,常吉是他的人,顾长晋并不意外大理寺的人会为难他。

“你带上我的腰牌,去大理寺狱接她。”

他说着便要扯下腰牌,外头忽然一阵响动,抬眸望去,便见那姑娘提着裙裾疾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妈妈、盈月、盈雀,还有两名坤宁宫的宫嬷。

顾长晋的手从腰间缓缓垂落,定定望着院子里的姑娘。

她瘦了许多,面色也憔悴了,只眉眼间的神色依旧坚韧而沉着。

顾长晋目光扫过立在月门处的宫嬷,吩咐常吉与横平送她离去,她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问他:“顾长晋,你就没旁的话同我说么?”

顾长晋脚下一顿,低眸望着她攥得发白的指尖。

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说。

只眼下让她去四时苑才是当务之急,常吉会将他的信给她,她看了信,自会明白一切。

袖摆从她指尖滑落,他继续往前行去,眉间忽然一阵凉意,那暗沉的天幕竟又开始落起雨来。

他脚步微微一滞,眼角余光里,那姑娘正愣怔怔地站在雨里。

“殿下。”朱嬷嬷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撑起伞,“您养母既不在,不若先回宫罢?”

顾长晋“嗯”了声,提步离开了松思院。

三日后,他亲自去大理寺狱调查承安侯府通敌一案,之后他去了扬州,也去了宛平县,甚至已经隐隐摸清了承安侯府里真正与沈治勾结的人。

常吉与横平与他两日一信,九月初八那日,他已经三日不曾收到四时苑的来信。

顾长晋身边这几位长随与他出生入死多年,他很清楚,唯有他们二人出事了,这信才会没来。

而他们出事,说明她也出事了。

顾长晋抛下手中一切,策马往四时苑去,行至半路,大雨磅礴而至,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面上,将他兜头淋湿。

他到四时苑时,里头静得令人心惊。

常吉不在,横平不在,连张妈妈她们都不在。轰轰的雷鸣声中,雕花灯笼在檐下疯狂打着转。

顾长晋大步穿过游廊,用力推开正屋的木门。

推门的瞬间,他对自己说,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她被人抓走了,要拿她来要挟他,他会找到那些人,找到她的。

只他不曾想,那姑娘没有被人抓走。

她就在那。

安安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榻上,双目涣散,虚虚地盯着半空中的一点。

她穿了件极好看的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此时那裙子已然染了一大团乌黑的血,血珠子一滴一滴地从她脸颊滑落。

“啪嗒”“啪嗒”——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远去。

雷声,风声,雨声,还有廊下灯笼撞击木檐的“哐哐”声,一下子消失无踪。

顾长晋只听见她在喊“疼”。

第七十五章

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她孑然伶仃的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细长。

“容昭昭……”

顾长晋喃了声,疾步上前,从腰间取出一颗丸药,边抬手擦走她脸上的血,边颤着手捏开那颗药。

“别怕,我来了。”他将捏碎的药喂进去那姑娘嘴里,急声催促:“咽下去,快咽下去。”

那姑娘恍若未闻,越来越多的血从她下颌滴落,忽然“哇”地一声,她嘴里涌出一大团乌黑的血,将将喂进嘴里的药,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顾长晋又取出一颗药。

“没关系,还有一颗,别怕,你嚼不动,我来喂你。”

他捏开封蜡,将药塞入嘴里,只他的喉咙太干,分泌不出半点口涎。

他毫不迟疑地用腰间短匕划开手腕,借着鲜血嚼碎那颗药,随即掰开容舒的下颌,将混着血的药液喂了进去。

药味和血腥味夹杂在一起,充斥在口鼻间。

顾长晋舌尖抵住她的舌根,双手掐住她下颌,低沉的声嗓里带了丝焦灼的祈求。

“咽下去,容昭昭,快咽下去!”

怀里的姑娘半阖着眼,身子轻轻抽搐,药液掺着鲜红的血从她唇间逸出,“嘀嗒”“嘀嗒”没入衣襟。

她吞咽不了了。

这是“三更天”,是老太医也要束手无策的“三更天”。

顾长晋粗糙的指腹不停擦着她唇角的血,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

“不可以。”他摇着头,“容昭昭,不可以这样。”

朦胧的视野里,她的唇缓缓蠕动了下,顾长晋将耳朵贴向她唇边。

“娘,昭昭好疼啊。”

一句话,叫他痛入心扉,如千刀万剐。

顾长晋紧紧贴着她的脸,泪水从眼角滑落。

怎么办,顾长晋,她在喊疼。

恍惚间,他好似又看见了阿追。

它被喂了药,躺在地上轻轻抽搐着,口吐白沫,双目发直。

它望着他,从来骄矜不驯的眸子,头一回起了哀求之意。

这只自他出生后便一直陪伴着他长大,便是面对头狼也不曾示弱过的獒犬,正哀哀地求着他,杀了它,让它解脱。

短匕刺入它心脏之时,它喉头轻轻呜咽一声,清澈的眸子滚出一滴泪。

这是阿追在与他告别。

而现在,她在喊疼。

她在喊疼,顾长晋。

顾长晋狠狠闭上眼,无法自已的呜咽声在绷紧的牙关里一声一声溢出。

他抬起冰凉的指,沾血的唇眷恋地摩挲着她的发,旋即轻轻按住她耳下微弱的脉搏,在她耳边缓缓道:“我们昭昭,不疼了。”

怀中的姑娘慢慢闭上眼。

顾长晋松了手,将头埋入她颈间。

——“顾允直,我若是大尾巴扫尾子,你,你就是,大尾巴狼。”

——“四时有令,顾允直,我要你终此一生,皆逃不脱我。”

——“你知道一个人的喜欢都是有时限的吗?顾允直,我会不喜欢你,总有一日,我会不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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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你。”

——“顾长晋,你就没有话要与我说么?”

他那样喜欢她,那样喜欢。

可那些难以启齿的情深,那些深埋心底难以诉诸于口的爱意,再也没有机会说与她听了。

顾长晋一动不动地抱着容舒,犹如一尊塑像。

雷声滚滚而过,木门敞着,雨水从廊下泼入。

椎云跨过门槛,静静立在顾长晋身后,良久,他哑声道:“主子,常吉死了。”

……

雨停了,层云散去,曦光从东边亮起。

顾长晋在剧痛中睁开眼。

他盯着屋顶上的房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忽然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从唇角话落。

篝火里的木炭“噼啪”响了声,木屋里除了他,便再无旁的人。

顾长晋浑身滚烫,脑袋昏昏沉沉,她死在怀里的记忆与她为他疗伤的记忆错杂在一块儿,太阳穴突突直跳。

半晌,男人缓缓侧过头,望着那扇木门,忍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起身下榻。

也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姑娘沾了一身晨露,端着个粗糙的缺了口的木头盆子走了进来。

小娘子一头绸缎似的乌发披散在肩侧,白玉般的小脸还残留着圆滚滚的水珠,像是刚苏醒的山精水魄,亭亭立在晨曦里,雪肤花貌,顾盼神飞。

见他醒来,她讶异地扬了下眉,正欲问一句“好些没”,忽听前头的男人轻轻地唤了一声:“容昭昭。”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双眸通红,眼眶仿佛生了一层红锈。

容舒被他这一声叫唤给叫愣了。

瞥见他苍白的脸、通红的眼眶以及唇角的血迹,她更懵了,迟疑道:“顾长……”

“我去了四时苑。”

容舒一怔。

顾长晋凝视着她,喉头苦涩,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攥着。

“你在喊疼,我听到了。”

容舒捏紧了手里的木盆。

“将你送去四时苑后,我去了扬州。你出事时,我正在宛平县。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八日,我没收到常吉递来的信,赶到四时苑时,你已经被喂下‘三更天’。”

顾长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是我来晚了,我没护住你。”

他说的是四时苑,说的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八日。

容舒捧着木盆的手指微微颤着,“顾长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顾长晋失了血色的唇缓缓勾起,“我常常会梦见你,梦里我与你不曾和离过,你一直住在松思院,直到嘉佑二十三年的七月初七,我将你送去了四时苑。我初时以为那是梦,可那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我以为那是另一个顾长晋的回忆。而现在,我知晓那不是另一个顾长晋的回忆,而是我的。”

那些与她有过的所有或快活的或痛苦的记忆,都是他的。

“你喜欢吃松子糖,喜欢捡落英作画,也喜欢吃甜酒。醉酒后的你,喜欢唤我顾允直。我原想着,去四时苑接你时,要亲自为你再做一碗长寿面。”

顾长晋望着容舒,眸子里有着无法掩盖的执着。他赤着脚,朝她一步一步走去。

“容昭昭,你梦到过我们的从前么?是不是你也梦到过,是以才要不顾一切地与我和离,离开松思院?也正是因着你梦见过,你才会来扬州查你舅舅,才会那般笃定承安侯府有罪。”

“哐当”一声,容舒手里的木盆坠落,水泼洒了一地。

她慌忙蹲下身,想捡起那木盆,手腕却被他轻轻扣住。

“容舒——”

“我没有梦见过。”容舒抬起眼睫,迎着他灼灼的逼人的视线,斩钉截铁道:“顾长晋,我与你之间没有前世,那都是梦。”

顾长晋定定望着她,少倾,他垂下眼,握住她轻轻发颤的手,将她拥入怀里,鼻尖嗅着她的发,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无妨的,是不是梦,你梦没梦见过都不重要。容昭昭,我们重新开始。”男人修长的带着薄茧的指摩挲着她的发,薄唇轻擦过她的耳廓,低低地道:“这一次,我会护住你,再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这话一落,容舒心口便是重重一跳,下意识抬手推他。他这会身子正虚弱,而她用了狠劲,只一下便将他推开了。

容舒捡起地上的木盆,站起身,低下眼睫望着顾长晋。

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他。

便是那一日,在酒肆的地窖里,他也不曾像现在这般。

容舒一颗心“噗通”“噗通”跳着。

“大人正起着高热,神智大抵有些不清,你方才说的话,我只当是你烧糊涂说的糊涂话。”她说着停了下,又道:“我再去给大人端些水来,大人只睡了一个时辰,还是回去床上再歇歇罢。”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顾长晋回话,兀自出了屋。

山间凉风穿枝拂叶徐徐吹来,雀鸟的鸣叫声在山谷里回荡。

容舒搓了搓手臂,十分后悔没将木屋里的油毡布带出来。

那木屋什么都备好了,就是没备水。顾长晋昏倒后,她察觉到他起了高热,想喂他一些水,不想满屋子找了一圈都没寻到半滴水。

既然木屋主人没备水,她猜测这附近定然有水源。翻出个缺口木盆,天一亮便出外寻水去了。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果真叫她找到了一条小溪流。

这小溪流只有两人宽,从山上蜿蜒而下,溪水淙淙,清澈如镜。

此时容舒望着水里倒映着的那张芙蓉面,想起方才顾长晋望着她的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才刚刚缓下的心再次怦怦直跳。

一时心乱如麻。

他说他去了四时苑,那是不是,曾经她以为是幻觉的那声“咽下去”压根儿就不是幻觉,而是他赶来了。

她在漪澜筑中毒的那夜,他曾经喂她吃了一丸药,那时他也是对她说了句“咽下去”。

前世他是不是也喂她吃药了?

只他到的时候,她早已毒入肺腑,药石罔顾,随后便死在了他怀里。

容舒掬起一捧水,又洗了把脸。

清晨冰冷的溪水令她那颗慌乱的心逐渐冷下,倒映在水里的那双略带茫然的桃花眸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沈家与容家的案子她已经有了眉目,只要一切顺利,几个月后她便能与阿娘离开上京。届时不管是去大同,还是去旁的地方,都是天高海阔的另一番天地。

方才她下意识说的那句没有梦见,便是因着她不想再卷入顾长晋的事里。

前世她与他的过往,她早已放下。

就像在地窖里她对他说的那样,他喜没喜欢过她都已经不重要了。

容舒打好水便准备往回走,行了几步,她脚步骤然一顿。

方才顾长晋说,他先去了扬州查舅舅,之后又去了宛平县。九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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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她在四时苑吃下那杯毒酒时,顾长晋就在宛平县。

宛平县在顺天府辖下,离上京不过两个时辰的车程,承安侯府有一人的庄子就在宛平县。

容舒眼皮重重一跳,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脚下的步伐骤然加快,快到那木屋时,抬眼瞥见倚在门边的那道身影,她的脚步却再次顿住。

只见浓密的树影里,男人长身玉立地立在那,眉眼间好似恢复了从前的沉静,又成了容舒熟悉的那个克己复礼的顾长晋。

容舒心里不知为何竟觉松了口气。

她快步朝他行去,道:“顾大人,你在梦里去了宛平县。你可记得,你去的是宛平县的何处?”

她离去时说着那是他起了高热说的糊涂话,可如今她问的这话又分明是知晓他做的梦,从来就不仅仅是梦。

顾长晋静静望着她,半晌,温声道:“是宛平县的一处庄子,那庄子就在你大伯母名下。”

第七十六章

木盆里的溪水轻轻晃荡了一下。

容舒抿了抿唇,果真是大伯母吗?

那个会在沉茵院给她做好吃的蒸酥酪,让大堂兄陪她堆雪,永远不争不抢、眉眼含笑的大伯母吗?

容舒垂下眼。

今岁的四月,状元胡同仕子暴动那一日,阿娘曾经提过一嘴,说大伯母庄子上的庄头十分不妥,对庄子上的事一问三不知的,一看便知是偷奸耍滑。

如今想想,不是那庄头偷奸耍滑,而是那人从头到尾就不是庄头。

阿娘心心念念想着替大伯母换个庄头,可大伯母呢?大伯母前世可是眼睁睁看着阿娘被流放的。

思忖间,手上忽然一轻。

顾长晋单手托起她手里的木盆,另一只手缓缓贴上她脸颊,用指腹擦去她颊边的水珠,低声道:“别担心,许多事还未发生,也还来得及。”

他的手指很凉,指腹带着薄茧,擦过她脸颊时,有些痒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温柔。

四野寂静,密林深处飞鸟啼叫的声音将这片小山谷衬得愈发静谧。

容舒“嗯”了声,轻轻别开脸,往后一退。

乌黑柔软的发从他手背轻轻划过,指尖的软玉温香也瞬间消散,顾长晋垂下手。

二人沉默间,一道雀跃的声音突兀响起。

“姑娘!”

容舒偏头,循声望去,眼睛霎时一亮,道:“落烟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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