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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61章
齐云县是南州下面一个重要县城,主要是种油菜,产菜籽油,位于南州城外三十公里,骑马不到一个时辰。
四五月份正是种油菜的好时节,但是齐云县环环绕绕的田地如今都被洪水冲垮,刚长起来的油菜幼苗早被大水淹没,田地里盛满污水,污水上飘着树叶和农作物。
这日谢惓和四皇子的护卫七白前往齐云县查看情况。
他们一行五人,踏过满路泥沼,进入齐云县县令管辖范围。
据周老爷说,齐云县县令及其家人被流民控制,曾经让人到知州府求救,知州章昀不知道是无瑕顾忌,还是其他原因,并没有派人去救援。
“吁——”
齐云县地势较高,坐落在几座山之间。谢惓他们一路上来,并没有遇见其他人,远远看见齐云县城墙上有守卫兵在放哨。
“看来确实是被占了,但是不是流民就不确定了,”
城门只进不去,而且进去的那些人都用马车运送东西,搜查严格。
“他们这是送物资进县?”
运送车队都用灰色的布掩盖着,看不见运送的是什么东西,但是从他们打探的信息来看,齐云县被反贼占领后,就没再领过救济粮,而他们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
七白脸色有些难看,南州城被淹,大水漫灌,附近几十里州县都殃及了,根本没有多余粮食,而如今齐云县竟然有人专门运粮进去,这怎么可能?
“齐云县富庶人家不少,这些粮应该是用那些人家的钱财从别处买来的。”
城门口核查森严,想混进去不容易,只能等晚上再看。
夜黑风高,清冷的月光照亮山间一隅,不远处城墙上支起火把,换了批人守夜。
树木簌簌,倾倒坍塌的树木刷过泥潭,刷刷刷的声音掩盖深夜细微的脚步声。
夜色越发深沉,月移影动,城墙上守夜的守备兵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精神松疲。
黑影晃动,没一会,几道身影爬上城墙,谢惓拽住麻绳,几个瞬息,就跳上城墙,敲晕守卫兵,七白三人换上守卫兵衣裳站岗,一人跟着谢惓下城墙。
夜晚寂静,谢惓握着短刀,借着月光打量四周,
县令府在县城东边,要穿越大半个县城,
子时,县令府后院却还亮着烛光。
谢惓拧眉,他原想打探一下齐云县县令情况如何,现在看来,县令府也被反贼占领了。
谢惓跳下围墙,贴着墙根穿过宽敞的后院,后院花草树木葱郁繁茂,并没有被洪水肆虐半分,而且,谢惓轻轻敲了敲县令府围墙的墙壁,很厚,谢惓仰头看上面,还加高过。
细碎的话音模模糊糊传来,谢惓来不及思考围墙围,快速穿到亮着烛光的房间窗外。
“大人,上京城来的赈灾官员已经到南州三日了,估计要不了几日,就要来我们这里。”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微微叹息,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对着书案后那张脸,他劝解的话语全堵在喉咙。
窗内谈话声音压得很低,谢惓蹲在窗下,惨白淡蓝的月光洒在台阶上有一种幽寂的凄凉。
“我知道,”
书房里沉默半响,传出中年男人的声音,谢惓垂眸思索两人的对话,还有两人对话语气中掺杂的复杂情绪、
大人?
书房里难道不是反贼,谢惓握着短刀,稍稍起身,银白的刀在月光下闪着浸骨的寒意,窗纸还没划破,轻微的骚动在空阔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明显。
谢惓心神一凛,来不及多想,连忙往一侧墙角撤去。
黑影慢吞吞从围墙角猫着身子移过来,谢惓屏息凝神,盯着墙角,半晌,黑影走入微光里,黑黝黝的面容和干瘦的身体,娇小轻巧的身姿,来人很警惕,眼眸四处扫视,谢惓盯着他,黑暗中,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黑影没发现谢惓的身影。
电光石火间,一种熟悉感霎时卷进谢惓脑海,他倒吸一口气,那双眼睛,好熟悉,似乎昨夜才见过。
程慈怎么跑这儿来了?!
黑影小心翼翼走到刚才谢惓蹲着的地方,之后就没了声息,书房里谈话还在继续。
谢惓看了一会,离开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狗吠鸡鸣打破齐云县的寂静,山间弥漫青色云雾,水汽氤氲,四处都湿漉漉的。
程慈将马鞭缠到腰上,脚一蹬,越上围墙,刷地跳下去。
“唔——”
突然伸出来的一双手捂住程慈口鼻,强制将他拉进一侧深巷里,程慈眼神一冷,握住马鞭,
“是我,”
深巷幽静,长满深绿青苔,砖与砖之间长满野草,昨夜进来太晚,今日一看,谢惓才发现,齐云县竟然没有遭遇洪水,城外被洪水冲毁了,而城内竟然毫发无损,只是有些脏乱。
“谢惓!你怎么在这里?”
程慈转身,见真的是谢惓,放下马鞭,震惊询问。
“这话是我问你吧,你喜欢半夜不睡觉,蹲人家墙角啊?”
谢惓好笑望着神情陡然僵住的程慈,拍了拍他短衫上沾上的杂草。
“别乱说话,把我当什么人了。”
程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走了,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待会被人发现就完蛋了,双手难敌几百人。”
谢惓跟着程慈七拐八拐,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宅子,
“你什么时候来的?”
护卫给程慈和谢惓端来的水,两人边洗脸边交流。
“你前面。”
“嗯?你在我前面?你昨晚看到我了?”程慈放下脸帕,脸上黑黝黝的东西抹掉一半,脸上一块白,一块黑的,瞪大眼睛,像只小野猫似的。
“嗯,怕我们两撞见,打起来惊动书房里那两人,就去外面为你放哨。”
谢惓似笑非笑地望着程慈,程慈又被一种心虚感笼罩。
“我们俩还真是有缘,”程慈干笑,“不是有句话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吗?我们俩这是很多点通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真话,”谢惓放下脸帕,神情无奈,
护卫端来朝食,两人到膳厅。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就喜欢四处折腾,不管什么事都喜欢探究到底。”程慈看谢惓,眉头轻皱,神情纠结,
谢惓望着他,等他说话。
程慈吐出一口气,道,“我昨日围着南河转了几圈,发现南河决堤也许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哒——”
“什么意思?!”
谢惓错愕望向程慈,手里汤勺骤然落下,碗里的汤溅出,洒得四处都是,跳落他手背上,烫得他往后缩了一下,程慈连忙拿起手帕给他擦了擦。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猜想错误,还是真的有问题。当然昨夜蹲了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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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有些想法得到了证实,有些却还是罩在迷雾里。”
南州水患不管是对朝廷还是来赈灾的谢惓他们而言,都觉得是意外,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毕竟每年清明前后,许多州县都会因为河水泛滥决堤,这次他们也都认为南河决堤是天灾。
而现在,有人说这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这……”谢惓震惊到无话可说,寒意从脊梁骨蔓延,很快遍布全身。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南州及附近州县几十万人何其无辜。
“我这几日混进当地商贾圈子。不少人聊起南州水患,有人说南河决堤前,南州降雨和往年差不多,并没有下暴雨,南河也没有变动,知州提前让人开堤坝,引河水入海,这水患发生得太诡异了,”
“也因着和往年并无什么不同,百姓才会毫无准备。”
临海、临河生活的百姓都总结出一套生活准则,若是遇到大雨年份,河水上涨,临江临海的百姓都会举家迁移到地势较高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等水势平稳了再回家。
南州百姓也不例外,但是这些年南河治理和海水倒流一直是每任知州重中之重的任务,南州并没有发生过较大的水患。
“你知道南河决堤是从哪里开始的吗?”程慈脸上浮现一种讥讽的神情,说话语气不同以往,冷得尖锐。
“两山夹道,河道较窄之地?”谢惓一字一顿,呼吸从肺腑挤出,胸腔痛得他发颤。
“昨日我无事,和一位懂些药理的老大爷进山看他种的药材,途径南河,沿河走了一圈,发现南河决堤的地方在南山南和南山北之间狭道,”程慈下巴一扬,谢惓顺着他视线的地方看去,青灰色天穹之下,两座高山直插云巅,威严矗立。
谢惓这才发现,齐云县的这两座高山和南河上游的南山南、南山北那两座山极其相似。
“虽然那里已经被毁得看不出河流的样子,只是一摊烂泥淖,但有些事只要做过,总会留下痕迹。”
“南河上下游河道边都是石沙,河底淤泥是黑褐色的,正常来说,若是水流大一些,那些浮在水面上的枯枝落叶都随着河水席卷往下流,堆在堤坝上,等开坝时被汹涌的河水卷入大海。而南河决堤地方,黑褐色泥淖里混杂着大量枯枝落叶,还有黄泥,”
虽然河水决堤时将四周都冲刷了一遍,但黄泥很黏,石块树枝上还是有残留。
“我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却不想是恶意谋害。”谢惓垂下眼睑,垂在膝盖上的指尖轻轻颤抖。
程慈也沉默了。
他们都只是未及冠少年,少年心性,第一次直面如此残忍的事,心绪波荡可想而知。
“那你为何……”静默许久,谢惓重新望向程慈。
“来齐云县吗?”程慈问。
“嗯?”
“昨日得出这个猜测后,我本想去寻你,但谢翊说你不在知州府,你也知道这个猜测一旦说出来,要震动多少人,一旦被幕后之人发现,我们几人或许连南州都出不去。”
程慈只是想活得自由纯粹,不代表他真的傻。
“所以你还是没说你为什么来齐云县,”谢惓平静问。
“额……你知道我这个人广结善缘,这几日和南州商贾交流甚多,他们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程慈低头抠手指,磕磕绊绊说,“一位茶商告诉我说,章昀和齐云县的县令有些恩怨,我又喜欢联想,时常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连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怀疑那南河决堤的事是齐云县县令搞的?”
“之前只是怀疑,昨夜我蹲了一个时辰墙角,基本肯定就是他了。”
想到昨晚听到的话,程慈神情多了些厌恶,
第62章第62章
昨夜谢惓并没有听到书房内两人全部交谈,察觉到程慈厌恶的情绪,谢惓虽然不知道书房内两人交谈具体内容,但是不难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他为什么要故意使南河决堤?”
程慈揉了揉脸,“书房里应该是齐云县县令林升山和他府上管事,两人说话谨慎晦涩,许多地方都闪烁其词,用‘那件事’代替,我也只模模糊糊有个念头。”
天色青灰渐退,远方两座青黛色的山峦现出清晰的轮廓,金橘色光芒刺破苍穹,灰墙黑瓦蒙上浅金色光辉,
齐云县不是久留之地,谢惓和程慈将齐云县绕了一圈,摸清情况就离开了。
竹林簌簌,马蹄阵阵,溅起地上水花,快到南州内城时,谢惓放慢速度,侧头看程慈,神情肃然。
“回去后,齐云县的事我去找四殿下他们协商,你现在先不要卷进这件事,晚上我们再说。”
程慈点头,他不想搅进朝中事情,齐云县的事他掺和进去没什么好处,反倒会引来各方注意,倒不如隐身在后,打探什么消息也方便许多。
“好,”
两人到知州府门口就分开了,
谢惓要去找四皇子和谢翊禀报这次探查齐云县的消息,
“殿下和谢大人在否?”谢惓询问书房门口护卫。
护卫拱手回,“正和几位大人议事。”
“是谢惓回来了吗?进来吧。”
书房传出四皇子特有的哑得过分的声音。
这段每个人都忙,也很累,四皇子从没感受过一早到晚奔波在外,睡得比犬晚,起得比鸡早,事事都需要自己操心的生活,前两日在外面晕过去,徐大夫诊治过后,说他阴阳失调,内火旺盛。
病状也表现明显,嘴唇起泡,嗓子完全哑了。
护卫为谢惓推开门,书房里,四皇子,谢翊还有知州府几位身着官袍的官员正在商量赈灾粮的事,
“房屋一时半会难以恢复,只能等百姓有银钱再自己重建,目前是先想办法将那些被毁的田地里的水排掉,再让司农寺官员来研究被水漫过的田地适合种植什么农作物,让百姓有点盼头,”
不到十日,四殿下成长速度惊人,若是谢致远和冶王瞧见,不知道后不后悔这次的安排。
谢惓垂眸,站到一侧,等四皇子和海大人一一将事情都安排好。
几位官员走后,四皇子才扭头看谢惓。
“怎么样,查出什么没?”书房只剩下谢惓、谢翊和四皇子。
三人利益相连,没有那么多顾忌。
“昨夜我们潜入齐云县令府,发现占领齐云县的不是流民,也不是反贼,而是知县林升山。”谢惓吐出一口气,将自己所看到的、程慈告诉他的关于昨夜书房里那两人的谈话内容都告诉两人。
林升山三十有五,七年前接到朝廷调令,从中原地带举家迁到齐云县当官,他和夫人是青梅竹马,自小就订了娃娃亲。
十几年前林夫人诞下一对龙凤胎,林升山将一双儿女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齐云县的百姓经常能看到林升山在散衙和休沐时带着一双儿女出门踏青、爬山、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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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一纸调令将章昀从上京城的一个六品官员调到南州当知州,他也举家搬迁到南州。
“他和夫人有个人儿子,名章炳。章炳在南州名声不好,甚至说是恶臭都不为过,”谢惓话音落下,
书房另外两人再联想前面林升山那一双儿女,皱起眉,面色复杂。
又是仗着家中权势欺男霸女的恶棍。
“章炳二十有五,为人贪图享乐、骄纵嚣张,仗着父亲章昀在南州地位鱼肉乡民,沉迷于吃喝玩乐逛花楼,不到一年时间就成了南州城有名的混世魔王。”
这些事在南州城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但是对赈灾没什么用,他们一开始没关注章昀家事。
毕竟章昀管理不善,朝廷早晚要问罪。
而且自从他们到南州后,章昀就告病家中,再未露过面。
直到今早程慈和谢惓说起章家父子和林家恩怨,谢惓才知道章炳这个人。
“林升山那一双儿女半年前死了。”
“尸骨是在南河上游,南山南、南山北那两座山狭道间找到的,据说找到时,两人身上的肉都被猛禽食之殆尽,只剩下白骨。”
“是章炳干的。”
四皇子语气艰涩,难以置信。
“并无官府给出确切证据说是章炳做的,”谢惓缓缓摇头,又道,“但南河决堤是林升山故意用黄泥、枯枝落叶堵塞两山间狭道导致的,齐云县被流民占领的消息也是他放出的。”
“什么?!南河决堤是人为?!”
四皇子身体一晃,眼前一黑,差点摔地上,谢翊连忙扶住他,脸上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冷静,只是扶着四皇子的手的手背上青筋鼓动,努力克制着情绪。
“我已经让人去南河决堤地收集证据了。南山南和南山北都是黑土,附近也没有黄泥,决堤口无缘无故出现黄泥,这……”
谢惓没说完,但书房两人都领会。
“齐云县兵力如何?”
四皇子冷静一会询问,
“表面上只有些守卫兵,但是失踪的两万多青壮年至今没有消息,就怕都聚集在齐云县就糟糕了。”
谢翊站在四皇子身边,听到失踪两万多青年时神情蓦然一凝,随后低头思索什么。
“先将消息送回上京吧,”四皇子挥了挥手,这几日的经历让他身心俱疲,如今又来这么个炸裂消息,他得缓一缓。
晚膳谢惓是回自己房间用,程慈早已经在那等他。
“如何?”
谢惓刚进屋,程慈就急忙奔过来询问。
“决堤位置确实不对,确为人为,但现在还不能动齐云县,失踪那两万余人下落不明,要是发生对抗,我们几个就真的要折在这儿了。”谢惓叹息。
“那怎么办?”
“等朝廷援军。”
程慈慢吞吞坐回原位,皱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惓用手指推了推他前面的碗,“别想了,吃点东西,”
“林升山恨章家父子,要报仇我理解,但他为何要用如此残忍决绝的方式,河流决堤,危害几十万性命,死了那么多人,午夜梦回,他不害怕吗?”
程慈想到南州城外成堆成堆烧掉的尸体,又想到林升山那一双儿女,心里堵得难受。
“等抓到林升山一切就知晓了。”谢惓换双筷子往程慈碗里夹了块鱼肉,提醒他用膳。
谢惓还在孝期,厨房送到他这里来的菜都是素食。为了照顾程慈,晚膳特意加了道鱼。
用完膳,谢惓照例看书写字,书案上烛光摇曳,照在他脸上,明暗交织。
程慈靠在书案边,举着谢惓送他的翡翠算盘,指尖轻轻拨动算珠,目光落在谢惓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间安静,只有浅浅的呼吸和偶尔响起的书页翻动的细碎声。
程慈看了会,不解偏头,谢惓这页书已经看了快一刻钟了,怎么还不翻,很难理解吗?还是太难背了?
“你该回去歇息了。”
谢惓蓦地抬头,催促道。
两道目光猝不及防撞上,程慈愣了一瞬,随后移开视线。
“嗷……我知道,我这就回。”
程慈摸摸鼻尖,眼珠快速转动,身体却没动,谢惓偏头疑惑看他,两人目光又在半空撞上。
“我…我回去了,你早点歇息,别…别看太久。”
程慈心一提,呼吸一顿,拔腿就跑,等话语尾音落下,人早已消失不见。
谢惓怔然。
第63章第63章
程慈离开,谢惓收紧的心才稍稍放松,把看了一刻钟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这页书看完,又往后翻,这次用时规律了许多。
程慈一路狂奔到自己住的房间,关上门才松懈。
太奇怪了,每次和谢惓单独处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心跳就很奇怪,无缘无故跳得那么快干什么。
程慈摸着心脏位置,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到手心,砰砰砰,速度比平日快多了。
程慈捂着脸蹲下,小声嘀咕,“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对上谢惓目光时心跳如此快,是心虚还是心悸啊?”
程慈揉完脸,又挠了挠头,站起身时余光瞥到挂在腰上的翡翠算盘,情不自禁伸手戳了戳,“等空闲下来找徐大夫瞧瞧,心悸是个什么毛病。”
翌日是个艳阳天,汛期过去后,温度逐渐上升,南州各处被大水淹过的泥泞地带慢慢恢复整洁,虽然屋舍破坏极多,街巷也未修整好。但这些不是短短几日就能完成,需要下任知州还有下面州县官员努力,做得好将成为下一年升任的政绩。
四皇子入朝第一件事情也算是有一个不错的结果,若是南河决堤就是天灾,齐云县就是流民占领,那只需要把齐云县流民事情处理好,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但如今发现,一切都是人为,朝廷官员带头造反,这就不是简单的天灾了,而是有人意图谋反。
谢惓他们一时不能离开,得等朝廷文书。
如此过了两日,林升山和章家恩怨完全查明,四皇子震怒,
“来人,去章府将章昀章炳父子俩给吾传来,”
清晨,灰青色雾气还缠绕在天穹,铅灰苍穹露出几块斑驳白金色亮光,似乎要下雨,又似放晴,空气闷沉。
腰配刀剑的禁军匆匆跑出知州府,前往章府传人。
躲了半个多月的章昀终于出现在知州府。
章昀近四十岁,中等身量偏瘦,穿着朱红官袍,头发和眉毛一样稀疏,眼皮耷拉,脸上覆盖着一层病态,整个人死气沉沉。
章炳跟着他父亲身后,穿着绛紫色锦袍,体型偏胖,脸型圆润,眉毛和他爹一样稀疏,鼻子高挺,嘴唇肥厚,再加上白皮肤,整颗头望着很像白面馒头加上两根腊肠。
他进来后就安静站在章昀身后,学着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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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问候,一举一动都内敛拘谨,看不出半点在南州兴风作浪的姿态。
程慈今日不在,宋宣来了,他去城门口接宋宣,因此正厅只有四人。
几人见章炳作态,只觉人不可貌相。
“章大人身体可好些了?”
四皇子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平静,坐在右侧的谢翊和海陈面色如常,窥不见什么想法,左侧谢惓端着茶杯,遮掩住自己半张脸,不知神情如何。
章昀心底一沉,他这段时间称病不出,自以为朝廷派来几人年轻气盛,就算跟着个户部侍郎,面对南州这个烂摊子,也难成气候,等遇到难事自然会去求他,届时他配合积极一点,想办法将事情都推给齐云县,功过相抵,就算南州知州位置不保,找上京城之前同僚操作一下,也能调去个好地方。
但是……
万事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是。
这几人偏偏就把南州的事担下了,还处理得不错,备受南州城百姓称赞,而他这个一直不出面的知州,则真正成了罪人。
现如今南州已恢复正常生活秩序,身体抱恙的他被禁军客气而又强硬的带到知州府,还带着儿子章炳。
章昀拱手作揖感谢四皇子体恤的一瞬间,脑子里迅速闪过许多念头。
“下官无能,虽然下官早已让人开堤坝,却没注意到南河水涨,及时清理淤积污泥,致使南州陷入如此绝境,这几日几位大人对南州百姓尽心尽力,下官本该略尽微薄之力,但身体实在…咳咳咳……”
章昀说着说着就撕心裂肺咳起来,章炳连忙扶住他爹,神情愁苦。
“来人,给章大人上茶,”
谢翊朝外招呼一句,没一会,婢女端来两杯热茶,章炳手忙脚乱端起喂他爹,章昀咳了好一会才慢慢缓过来。
“殿下,下官……”
章昀暗黄的脸上浮现热红,撑起身子,推开章炳,刚要说什么,四皇子就抬手打断他。
“章大人这些话留着给官家说吧,今日找你们父子来,是有其他事。”
四皇子一句话扼住章昀脖子,他张嘴好几次,没说出话。
“章大人知道齐云县知县林升山吗?”
四皇子话话音刚落,章昀还没说话,站在他身后的章炳就先克制不住了抖动一下,见谢惓他们一齐朝他看去,章炳连忙低下头。
四皇子收回目光,问章昀,“林升山一双儿女半年前死在南河上游两山狭道处,章大人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章昀顿了一会,才答,“知道,林升山比下官略小几岁,七年前从中原地带调过来,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颇受齐云县百姓爱戴。”
“至于他一双儿女,这是下官心中的痛。”章昀长长叹息一声,“半年前林升山前来找下官,说他一双儿女失踪了,县守备兵将整个齐云县翻了几遍都没寻到一丝他们消息,下官与通判带人帮忙寻了三四日,最后在南河上游找到,只可惜……”
只可惜已经死了,而且死无全尸。
“哦,那他们俩是怎么死的?”
一问一答间,满室寂静,传召章家父子前,四皇子和谢翊两人将这件事来龙去脉查了一遍。此时随着章昀的回答,四皇子神情越来越冷峻,谢翊和谢惓两人也冷冷盯着正厅中间的两人。
海陈身为户部侍郎,这两日一直在统计南州水患造成的损失,等回上京城要上报朝廷,作为朝廷减免南州税赋的参考,并不知道章家和林家之间的恩怨。
此时听到四皇子的询问,还有章家父子的顺从得诡异的态度,也察觉到了一丝不正常,海陈掩住脸上异色,像根木头似的坐在位置上。
他不懂四殿下要做什么,但是从他们来南州开始,大家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管四殿下做什么,只要不是自取灭亡还要牵连自己的事,海陈都当看不见。
“我将卷宗翻出来,上面写的是两人上山游玩,被野兽分食了。”
“章炳,你来给吾说说,在这对兄妹‘上山’前,你强行将他们带到你在十里巷的宅子做什么?”
气氛一时凝住,所有人齐齐看向冷汗连连的章炳。
“我没有强行带他们去我宅子,”章炳摇头,拔高音量解释,“我和林见清是在一年前清明节踏青时认识的,我们一见如故、引为知己。那天我们在十里巷遇到时,我邀请他们去我那坐坐,什么也没干。”
“哦,可是在城门口的许多人都都瞧见了,当时是你让身边护卫将他兄妹两人强行带走,一路去了十里巷,十里巷不只有你一个人的宅子,吾找人查过,林家兄妹进了你宅子后,再没出来过,直到林升山找到他们的尸骨,而且有人说,你在十里巷的宅子没让掮客转卖之前养了不少猛禽。”
“噗通——”
四皇子话一出来,章炳就瘫软在地,章昀闭了闭眼。
四皇子轰然起身踹向章炳,“因为你的私欲、你的贪婪、你的狠毒,害死两个无辜的人,导致南州万余死于非命,”随后指着章昀怒道,“你身为朝廷命官,不顾伦理事实,为了自己儿子掩盖罪行、欺君罔上,草菅人命,妄为人哉。”
谢翊上前站到四皇子身后,望着脸色灰败的父子俩,难掩杀意,“你强行将林家兄妹带走,□□致死,害怕被发现,于是让猛禽将两兄妹尸体毁坏,随后扔之南河上游。”
“至于你”谢翊望向章昀,冷笑,“林升山来求你帮忙寻找林见清和林见月,你发现事情是你儿子做的,于是帮忙掩盖罪行。章昀,知道南河决堤真相时,你害怕的是波及无辜,还是怕朝廷官员查出你们父子是一切事情的恶源啊。”
谢惓闭眼,真相远比想象更加残忍。
“这就是南州发生水患,你迟迟不上朝廷的原因吧。”海陈起身责问章昀。
“这对父子还真是狗胆包天,抓回去赏个千刀万剐好了。”
正厅外突然出现人声,随着是一个高大身影踏光而来,腰挂佩刀,身穿轻甲胄,虽然说着看似开玩笑的话,神情却格外严肃冷硬,随着他走近,肃杀之气蔓延,压得跪在地上的章家父子俩哑口无言,只垂首认罪。
要说四皇子挑明的这些事都只是坊间传言,并无实际证据,要是章家父子俩咬紧牙关不松开,今日恐怕还真不能奈两人如何。然而,章炳心态不行,章昀已经被折磨够久了,南州万余人因为他们父子死去,这不是战场,也不是天灾,是他们父子的私心铸成的灾祸。
章昀已经调来南州七年,熟悉的脸变成一具具尸体,他夜夜难眠。
宋宣是殿前司的人,他只管抓人、杀人,至于刑狱案件审理则归大理寺和刑部管。
宋宣领着禁军直接将齐云县围了,谢惓将章家父子被抓的消息传给林升山,他开城门,甘愿伏法。
一切事情都尘埃落定,南州下任知县任命赦令已经下达,京官,走水路,要不了五日就到了。
赈灾任务完成,谢惓他们一行人不日也该离开了。
“徐大夫,你觉得我这是什么毛病?”
傍晚,徐大夫正在收拾行李,程慈匆匆而来,说他心脏不舒服,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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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徐大夫连忙提出药箱,掏出药枕、银针、各类救命药丸。
“嘶,小郎君莫不是在开玩笑,老夫望闻问切都使了一遍,没探出次小郎君有什么问题,只是有点忧思过重,睡眠不佳,给你开点安神药。”徐大夫收回手,将药枕,银针收回药箱摆好。
程慈不解追问,“那为什么我心脏有时跳得比平日快,莫名心慌?”
徐大夫扯着胡子,沉思。
“小郎君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心慌,是不是练武或者骑完马时?”
程慈摇头,“不是,都在戌时左右,也没受什么惊吓。”
“可有其他人?”
程慈坚定点头,“有,每次一和他对视,我心都快跳出来,更慌了。”
“那就不奇怪了,老夫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徐大夫捋着胡子,笑得一脸神秘,“二十多年前,我与夫人成亲那晚,揭开她红盖头时,我当时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慌得厉害,手忙脚乱,一晚上闹出好多笑话。”
“啊?”程慈目瞪口呆,
“小郎君肯定是遇上心悦之人了,她成亲了吗?”徐大夫饶有趣味问。
“没有,他还在孝期。”程慈下意识摇头,
徐大夫又问,“定亲了吗?”
程慈迟疑,“这我不知道。”
“咦,回去后给你爹娘好好说说,他们会帮你商量打探,你就等着和她双宿双飞吧。”
徐大夫处理完一桩少男心事,非常骄傲。
而被他推出去的程慈则蹲在墙角怀疑人生。
我?谢惓?双宿双飞?
程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虚空,难以置信,困惑万分。
第64章第64章
程慈从徐大夫那里回去后,着实有些怀疑人生。一见到谢惓,徐大夫那些话就从脑子里冒出来,程慈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喜欢谢惓的脸,还有身材,……还有性格,但是从来没觉得自己对谢惓有其他想法。
欣赏美这不是正常吗?
大魏风气开明,在春花楼那条街上,花楼和男风馆并存,乡野间,找不着媳妇的两个男子一起生活的情况比比皆是,王公贵族也不乏有龙阳之好者。有些人甚至将养外宠当成一种风雅韵事。
但是……
程慈蹲在台阶上皱眉苦苦思索。
谢惓远远就瞧见程慈蹲在知州府大门口台阶上,一会舒展眉头,一会又拧眉苦思,嘴里呢喃什么,半晌又唉声叹气。
“怎么愁眉苦脸的,宋大人又说你了?”
宋宣到南州后,训了顿程慈,谢惓才知道程慈原来是瞒着家里人偷偷跑的。
“啊——呃”程慈正陷入自己思绪,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得他一抖,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小心。”
谢惓伸手去扶程慈,却见程慈不顾自己难受,歘的躲开自己的手,瞪大眼睛、紧张得连连往后退,眼看又要绊着后面台阶。
谢惓往前挪一步,想提醒他,就见程慈墩地坐在地上,霎时,脸白成一片,眼泪汩汩的就从眼眶里冒出来了。
“怎么样?”谢惓想拉程慈,手都伸出去了,又收回,转身喊徐大夫。
“咿呀,虽然我们要离开了,但是小郎君不要难过成这样嘛,快一点的话,不过小半年,你们就能再见了。”
徐大夫小跑过来,见程慈坐在门前台阶上,恋恋不舍就算了,竟然还哭了,这可得了,作为第一个人知道程小郎君心事的人,徐大夫觉得自己有责任开解他。
“呜哼哼哼……”
程慈疼得卷起身子,口齿不清嘟囔什么。
徐大夫没听懂,他看向怔愣的谢惓。
“你先给他看看吧,他摔了,疼得难受。”谢惓解释。
程慈将头伏在膝盖上,手臂环住,挪动身子,
“嘶嘶嘶……好痛——”
屁股像是被打了几十大板子,裂开了似的,一动就撕心裂肺的疼,程慈挪一点哼一声,挪一点哼一声。
谢惓看不下去了,不顾他的抗拒,俯身强行将他抱起,大步往府里去。徐大夫提着药箱跟上。
“给你开些舒缓的药敷一敷,过小半个时辰就没什么感觉了,不耽误骑马。”
徐大夫递了个棕色陶瓷药瓶给程慈,程慈趴在软塌上,揭开药瓶口,闻一闻,苦的,再往手心倒,浅绿色粘稠液体。
“敷完静等一刻钟左右,之后洗掉就行。”
徐大夫交代完就走了。
程慈拿着举着药瓶,苦恼,找人给自己涂还是自己挣扎给自己涂。
“要我帮忙吗?”
谢惓上前一步,程慈这才注意到谢惓一直在他屋子里,也就是说,
刚才徐大夫给他检查时,谢惓都看到了!!!
程慈脸想着刚才那个场景,红晕从脸蔓延到耳朵脖子,指尖都忍不住蜷缩。
谢惓站在软榻边,微微侧头,眼睛盯着不远处富贵竹。
程慈腰上盖了块毯子,天热,毯子很薄,盖在身上将他下半身线条都勾勒出来,尤其是翘起的臀部。
谢惓最初无意间看了一眼,就一直侧着头,不敢往榻上再看一眼。
可是,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在程慈身上,看他咬牙说不疼、看他乖巧点头,看他苦恼。
看他发现自己还在房内时震惊的神情,还有慢慢爬上脸颊的红晕。
“不不用了,我自己就好。”
程慈越想越不敢直视谢惓,扒拉过一旁的靠枕,将自己的头挡住。
“那你自己试试,不行叫我。”
谢惓交代一句出去了。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的呼吸,程慈移开靠枕,露出一只眼睛往门口瞧。
露出来的眼睛泛着水光,眼角脸颊都泛着粉意,
今晚就去把徐大夫暗鲨了,都怪他,要不是他乱说话,自己也不至于受伤。
想到方才谢惓伸手接自己,反倒被自己推开时怔愣的神情,程慈难受的扭动一下,牵动臀部的伤,顿时疼得眼泪都飙出来,趴在软塌上斯哈斯哈半晌,才平缓下来。
谢惓在门口站了一会,没听见程慈的声音,知道他不需要自己帮忙,想到刚才他对自己的排斥,谢惓提脚往徐大夫房间走去。
“你是说程慈有心仪姑娘了?等回上京就找人来提亲?”
谢惓重复问了三遍,徐大夫回烦了,没好气说,“你和他天天待在一块,不知道他心仪的姑娘是谁?”
终于明白徐大夫没和自己开玩笑,谢惓抬手揉了揉额头,在心底反问自己,
是啊,差不多每日都和程慈见面,为什么自己竟然不知道程慈有心仪的姑娘了?
是哪里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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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们这些小郎君,平时只读书、读死书,连有喜欢的姑娘都不知道,啧啧啧,比我们当年差远喽。”
徐大夫鄙夷完谢惓,摇头晃脑走了。
谢惓站在原地茫然失措。
傍晚霞光漫天,橘紫色的云迤逦不绝,无垠的天穹间或掠过几道影子,随后撞入瑰丽的云朵里。
“之前调查时不是说南州还有两万余人失踪吗?没找到一点踪迹?”
六月中旬,绿阴庭院夏初长,梅子新肥杏子黄。
知州府后院种了棵粗壮高大、不知年岁的杏子树,浓荫树枝上缀满金黄色泽的杏子,引人口齿生津。程慈盯了两天,实在想吃,找来宋宣,让他给自己摘几个尝尝。
宋宣站在粗壮树杈上,迅速摘下小半筐杏子,随后跳下树,将杏子递给程慈。
“我吃了一个,酸得很,适合泡酒。”
“那两万人就是找不着,谢惓他们这几日将户簿翻了好几遍,发现失踪的那些人有很大部分不是这次水患失踪的,而是这些年陆陆续续不见的。”
程慈没听宋宣的提醒,拿起一个杏子随意擦了擦,就往嘴里塞。
“啊啊啊啊——”
“救命——”
“好酸——呸呸呸。”
凄惨的喊叫招来一堆人围观,谢惓也在这一堆人之中。
杏子树就对着书房窗户,谢惓他们将程慈和宋宣的举动看得一清二,看到程慈急忙捡起杏子往嘴里塞时,四殿下略带同情的感慨一句,
“程小郎君要惨了,”
其他人还没明白为什么,除了神色微妙的谢翊,就听见程慈的悲鸣。
“呜呜呜,我最近怎么这么惨啊?”
程慈吐出杏子,扭曲着脸接过宋宣下树就倒好的温水,边喝边哭,酸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就说那杏子酸得很,你不信。”宋宣摇头。
程慈漱完口,擦了擦嘴角,看见石桌上放在的半框杏子,胃里一阵翻腾,一种深入灵魂的酸涩从舌尖牙根涌上来,眼睛里盛着汪汪泪水,秉着眼不见为净,程慈扭开头。
“程小郎君还真是性情中人啊,”四殿下从书案上拿起扇子,点缀着水墨画的玉骨折扇刷一挥,翩翩君子、风流倜傥。
只是书房摆了几盆冰块,扇子一挥,凉气迎面,冻得他打了个喷嚏。
程慈对杏子失去兴趣,让人将那小半筐酸杏给徐大夫送去,不管是入药还是泡酒,总归有个去处。
他转身刚想离开,侧身就对上窗内几道视线,谢惓站在最前面,没什么神情,其余三人则好奇望着自己。
程慈咻的转身,橙红的夕阳笼罩在他身上,露出来的耳尖和脖子一片通红。
“我先回去了,”
谢惓踏出书房,往院子走去。
“程慈,我们聊聊。”
程慈身体一抖,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他转身望向谢惓,“聊什么?”
“你在躲着我,为什么?”谢惓不解。
从三天前,程慈就开始躲着自己,谢惓还以为他那两日和宋宣待在一块,没空搭理自己。
但昨天程慈对自己伸出去的手避如蛇蝎,仿佛在躲一个极其厌恶之人。今日也躲着自己,谢惓再不明白这是有意为之,那就真是大傻子了。
谢惓又问,“是因为你有心仪之人了,所以要避着我吗?”
“什么什么……什么心仪之人,你在胡说什么?”
程慈想厉声反驳,奈何人心虚,反倒有点色厉内荏之态,“没有的事,你别听徐大夫胡说,我只是,额……,”
程慈眼睛滴溜溜转,搜肠刮肚找借口,“我只是这两日不太舒服,对,我只是不太舒服,等我好了,我们还是好朋友……”
舌尖嚼着最后两个字,迎着谢惓清亮的目光,程慈更心虚了,讷讷无言,眼神四处飘移。
“反正,反正,你别多想,等过两日,我们还是好朋友就行了。”程慈红着脸,小声道。
谢惓比程慈高了大半个头,此时低着头,眼睑下垂,嘴角微微下耷,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你即将失去我这个好朋友的暗示。
程慈急得团团转,“都怪徐大夫,你别多想,我们还是好朋友,我……我……”
“我”了半天,程慈仰头可怜兮兮望着谢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前两日不该躲着你,我们不要绝交好不好,”
谢惓穿着月牙白用银线勾勒出暗纹的长袍,宽大的袖子垂着。程慈去拽他袖子,轻轻晃动,“你别生气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送你。”
虽然他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对谢惓的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但是他不想和谢惓分开是真的。
谢惓望着程慈,喉结一滚,撇开头,“不用,没什么误会就好。”
小少爷一袭海棠红衣袍,衬得他脸如白玉一般,脸颊眼角带着点薄红,宛若树尖上鲜艳欲滴的樱桃,引人觊觎。
“徐大夫信誓旦旦说你有心仪之人了,若是有,不必隐瞒,不过我还在孝期,恐怕不是参加你的婚宴了。”
谢惓走到一侧石桌旁坐下,程慈听他又在信口雌黄,隐蔽地翻了个白眼。
“都说没有了,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程慈坐到他对面,“我前几日心脏不舒服,心慌,就找许大夫诊治,他查不出病因,就是我有了心仪之人,但是那几日我明明都和你……”
程慈话音戛然而止,空气寂静,谢惓抬眸望他,眼底有些微笑意,“怎么不说了?那几日你都怎么了?”
程慈懊悔咬唇,饱满的下嘴唇沾上口水,殷红水润,上嘴唇的唇珠凸出。
谢惓一口喝了一杯茶,又倒了杯端着。
“没什么,那几日什么事都没有,反正我不会再避着你,我才是你最好的朋友,什么四殿下,谢翊都得往旁边站。”
程慈说起这事,嘴唇就下意识嘟起,表示不满。
谢惓天天和那两人闷在书房,只有傍晚回房间,程慈想找他都找不着,他还好意思说自己避着他。
“下次喊你一起。”
“那还是算了,你们说的事太枯燥了,我怕睡着了。”程慈连连摇头,他就吐槽吐槽,并不是真的要参与。
夏日悠长,院子里被炙烤一整日的花花草草在晚上凉风里直起腰身。
谢惓和程慈坐了一会,余晖散尽,管家来招呼用晚膳了,两人才回屋。
“明日启程,你今晚把行李收拾好。”
两个人都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吃饭时偶尔也会说几句话。
今日也不知道谢惓遇上什么开心事,话比平时密了许多,程慈一方面觉得惊喜,一方面又担心,在自己躲着谢惓这两日,他是不是遇上什么人,话变得多起来。
之前自己和他说五句话,谢惓才会回一句,更多的时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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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自己说。
程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谢惓又开始叮嘱自己收行李时,不对劲的感觉到达顶峰。
程慈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唇,盯着谢惓,“你是不是遇到开心事了,心情很愉悦。”
谢惓也随之放下筷子,擦嘴、净手、漱口,“怎么说?”
“你话比之前多了一些,我以前和你说话,三五句你才搭理我一句,现在竟然会主动找我聊天了。”
谢惓端茶的手顿了顿,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是吗?我没怎么注意,况且,我喜欢听你说话,你说的那些事情都很意思。我的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乏善可陈,你听了定会觉得无聊。”
谢惓难得一次说这么多字,程慈数了数,没数清,但是他很开心。
用完膳,程慈没回屋收拾东西,反而跟在谢惓屁股后面,看他收书,叠衣裳。
“我帮你。”
程慈兴冲冲走上前,捡起一件长袍,跟着谢惓动作一点一点折好,虽然有些褶子,但也像模像样的。
“我来就行,你去旁边歇着。”
谢惓自然而又快速的从程慈手里接过自己内穿短衫,然后又迅速而自然地接过亵衣,低头整理,程慈见自己拿的衣裳都被抢了,愣了一瞬,刚要说什么,就见谢惓墨色头发下红彤彤的耳尖。
谢惓快速将自己几件圆领长袍整理好,放进箱中,才松了口气。
“谢惓,你耳朵好红。”
程慈不知何时站到谢惓身后,惊奇道。
谢惓转身看他,墨色瞳孔黑沉沉的,像是积累了层层风暴,若是不小心点爆,不知道会是什么危险场景。
程慈一时哑然,心惊肉跳,连忙躲开谢惓目光。
“我行李没有收拾,我先走了,”
程慈和谢惓单独待在一起就心慌,一心慌就想跑。
这不,又是拔腿就跑。
谢惓忍俊不禁,摇摇头,将箱子都合上锁好,抬脚往程慈住的方向走去。
程慈跑回住处,又是一次自我审判。
蹲在门后,程慈终于承认,自己对谢惓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徐大夫医术果然了得,不仅能治身,还能治心。程慈感慨,脑中闪过刚才谢惓羞赧时通红的耳尖,还有烛光下沉沉眸色。
唔,程小少爷头往膝盖一埋,露出和刚才谢惓同样红的耳朵。
“程慈,在吗?开一下门。”
模糊的声音穿透夜色灌进程慈耳朵里和心里,他垂着的指尖蜷缩一下,刷起身拉开门。
谢惓举起的手还没有落下,就见门朝两边拉开,程慈直直望着自己,问,“谢惓,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谢惓瞳孔一缩,呼吸骤停片刻,“怎么了?”
程慈抿唇,眼神躲闪,“没事,你不愿意就算了。”
“没有不愿意,”谢惓上前一步,伸手搂着程慈的肩。
程慈将下巴搭在谢惓肩上,感受心脏剧烈跳动、血液沸腾,霎时,一切拨开雨雾,第一次见面的倔强,想要和谢惓成为朋友的执拗,那些连自己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幼稚的小把戏,一切都有了最好的解释。
谢惓虽然搂着程慈,但腰部往下和他完全隔开,中间离有一掌宽的距离。
好朋友抱一抱是正常的,谢惓想。
只是……
搂着的身体很瘦,温热的触感隔着布料传到谢惓心里,灼烧他的心。
“好了。”
程慈推开谢惓,抬头看他,“你怎么来了?”
夜色深沉,月光浅淡,两人只能看见彼此的轮廓,却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空气一下粘稠起来,谢惓往后退了一步,默了片刻才答,“看你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程慈护卫这几日戌时都被宋宣喊去一起训练,让程慈自食其力,作为他偷偷跑来南州的惩罚。
“进来吧,”
程慈侧开身,两人进屋,点燃蜡烛,烛光照亮房间,同时,谢惓也看到程慈看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他很熟悉,他曾见过千百次。
谢惓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
第65章第65章
程慈一转身就见谢惓离自己三步远,他上前拉过谢惓,“你站那么远干什么?不是要帮忙吗?”
程慈东西很多,相比于谢惓那整洁得像是没住过人房间,他这里的生活痕迹就明显多了。
软榻上摆着最喜欢的青狮牡丹绣枕,异域风情的绣毯。床榻边随意摆放的玉佩、帛带、手帕等,书案凌乱。
谢惓扫了眼,程慈随着他视线转动,发现房间四处都是自己私人物品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解释道,“这两日比较……平日不会这样乱。”
“住得舒适就行。”
两人一起收拾,两个大箱子很快就填满了。
“唔……东西有点多了。”
箱子满了,但还有不少东西没地儿放。
程慈靠着软塌,支着下巴苦恼,来的时候他就是用两个箱子装的行李,回去的时候不够装了。
谢惓望着箱子里的东西,巴掌大鎏金灯笼五个、两柄小巧玲珑的短剑、琉璃簪花七八支、象牙雕镂空香炉三个、白玉莲花笔筒三个,笔洗、砚台、南州特产毛竹笔无数,还有无数零零碎碎的造型各异的物品,装了一箱子,
难怪箱子不够用。
“你是来南州进货了?”
“给他们带的礼物,早知道不买这么多了,”程慈瞟了眼,懊悔道。
“这些东西也有宋大人一份吗?”谢惓问。
“当然,要是其他人都有,就他没有,我会被念叨死的。”程慈心有余悸,看样子曾经有过类似经历。
“宋大人就在南州,你可以让他帮忙负担一部分行李。”谢惓贴心建议,
程慈先是一愣,继而欢喜,“谢惓,你可真是个天才。”
亥时。
宋宣训练回来,一身汗渍,推开门就往浴桶去,没成想走到中途,不知道绊着什么东西,摔了个四脚朝天。
“程慈,你是不是皮痒了?”
气急败坏声音传出,躲在自己房间的程慈掩耳盗铃般捂住耳朵。
谢惓握住书卷,坐在软榻上,听见屋外传来动静,抬眼望向程慈。
“你做了什么?”
“哈哈哈,就是……就是把我送给各位表哥表嫂、舅舅婶婶的礼物都打包送到表哥屋里,当然,你知道我缺箱子,所以就用锦被一卷,就放到他屋里了……”
谢惓嘴角一抽,难怪刚才程慈催自己回去温书,
谢惓走后,想着程慈一个人将那些小玩意送去宋宣屋里,也不知道要跑多少趟,于是又折返回来。没想到程慈速度挺快的,一刻钟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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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打包好全送过去了。
“你这样做,宋大人明日可能要收拾你了,”谢惓摇头,对程慈时不时找打行为表示不解。
“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啊,你要走了吗?”
程慈起身拍了拍衣袍,眼巴巴望着谢惓,他今日才明白自己心思,正想和喜欢的人多贴贴,但是谢惓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只把自己当普通好友,程慈泄气。
“嗯,早点歇息,明日辰时要登船。”谢惓叮嘱一句,离开程慈房间。
墨色深沉,程慈站在门口,目送谢惓离开,
船在江河间行了五日,到上京城郊外码头,此时已入七月。
谢惓回临渊书院继续上课,还有七个月就要会试了,他得沉下心准备。
程慈回家,不出意外被程老爷子提着竹鞭追着绕府跑,
“你这个小兔崽子,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怎么了,你爹我还不能教训你了,”
程老爷子在同僚眼中向来温和谨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儿子逼得暴跳如雷。
“我错了,爹,我错了,娘,快来救命,我快被打死了。”
程慈边跑边求救,可惜这次程老夫人也不管他了,端了杯茶,悠闲坐在正厅里,看父子俩一个怒骂,一个求饶,生活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用膳。
程老夫人接过女婢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目光柔和望向正和哥哥嫂子分享这次南州之行经历的程慈。
“阿卿,娘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接到不少帖子,都是邀请我去赏花品茗,我和你爹也觉着你长大了,该给你相看小娘子了,你可有想法?”
程夫人话一出,桌上霎时安静,程凌目光打趣,程娘子则满眼好奇。
“对,你也进十七了,若是有心仪的小娘子,家里安排人去打探打探,若是没有,你娘相看的几家都是不错的。”程老爷抿了口茶,赞同。
程慈放下筷子,目光从家人脸上扫过,看到他们对自己的爱护和疼爱,心口堵了一下,莫名有些酸涩。
“没有心仪小娘子,”程慈摇头,同时在心里暗想,但有心仪小郎君。
程老夫人张嘴想说什么,程慈抬手打断她,“娘,我现在既无功名,也无成就,哪家敢把小娘子嫁给我,”
“你脑子里一天想什么呢,怎么会没有小娘子嫁与你,”程老夫人佯装拍打程慈,程慈没躲,反而往她手心蹭了蹭,
程老夫人哪里再舍得打他,拍了拍他的手,温声道,“我们家虽不及上京城中百年煊赫世家底蕴深厚,但门楣清白,家风严谨,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磋磨人的事,不少疼爱孩子的爹娘都想为家中小娘子寻个好人家,不求权官达贵,只想夫妻琴瑟和鸣。”
程慈低垂着头,时不时嗯嗯一声,以示自己在听,等程老夫人说完,他才抬头望着程老夫人,认真道,“娘,我现在还不想成亲,等哪日时机成熟,我们再商讨这件事如何?”
程老夫人沉默半晌,程老爷眉头一拧,刚说什么,被程老夫人一眼横过去,顿时不敢说话了,程老夫人视线移到程慈身上,“娘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虽然贪玩了些,但正事没落下过,”
程老爷震惊看向胡说八道的夫人,什么叫正事没落下过,程慈干的哪件是正事?
程老夫人才不在意他的目光,看着程慈继续道,“既然你现在不想成亲,那娘就回绝了那些媒人,日后再说。”
“多谢母亲。”
程慈站起朝程老夫人鞠了一躬,
“小弟还小,娘可以慢慢相看,别乱点鸳鸯,凑了对怨侣。”程凌想起几位好友平日说起家中烦心事,拧眉,语气郑重道。
“娘什么时候乱点鸳鸯谱了,你和若木的婚事不是你自己做主的?”程老夫人没好气道。
程娘子姓高,名若木。
说起自己婚事,程凌和高若木都低下头,从脸红到耳尖,程娘子讷讷道,“是夫君说错话,娘心慈面善、蔼然可亲,当初若不是娘带夫君上山祈福,我与他怕是无缘……”
“哎……当年要不是这小子……”
程老夫人和程娘子遥想当年,程慈听得津津有味,
一家人和和乐乐,连素日话少的程凌也不时搭句话,只有一侧绿着张脸的程老爷半点融合不进去。
一桌上泾渭分明,一侧春暖花开,另一侧冰冻三尺。
程慈笑着听母亲和嫂嫂聊天,思绪不知不觉飞到几公里外,凤凰山上临渊书院里。
不知道谢惓此时在干什么,按照平日作息,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温书吧。
都分开两日了,明日上山见见他。
“阿卿?阿卿——”
“啊,娘,怎么了?”骤然回神,听到自己名字,程慈慌乱应答,程老夫人深深看向脸颊红润的儿子,心里明白了些什么,“我说,若是你真的喜欢经商,明日去你三舅家坐坐,和他一起四处走走看看。”
程家明面上看似和宋家没什么往来,毕竟当年程老夫人要嫁与新科状元程老爷,宋老爷子不同意,程老爷日日上门拜访,宋老夫人苦于女儿哀求,同意两人婚事,但程家和宋家这么多年,却没什么来往,直到程慈出生,宋老爷子过世,两家才开始走动。
然而,事实却是,当年先皇病重,朝中混乱,皇子筹谋,各封地王爷也野心勃勃。
宋老子深得先皇重用和信任,程老夫人,也就是当年的宋小娘子被各方势力纳入算计名单。当时年轻的程老爷是宋老爷好友的学生,身世清白,品行上佳,为人上进,宋老爷和夫人合计,为了女儿幸福,两人决定将宋小娘子嫁与当时还是解元的程老爷。
宋老夫人特意安排两人见面,两人都对彼此比较满意,那时宋国公府摇摇欲坠、大厦将倾,为了程小娘子姓名,两家合演了一出决裂的戏。
后来宋老爷过世,宋国公府幸存,却也遭到新皇猜疑,尤其是在程老爷多年努力,已位极人臣,国公府也顺利承袭到宋大老爷手里,宋宣又在军队里初露锋芒。两家若是联合,对皇上是一大威胁。
于是,两家就更不敢来往了,宋国公府二房三房子弟也退出朝廷,或成了闲散子弟,或流为商贾。
一家人都明白程老夫人这句话代表什么,错愕望向程老夫人,
“阿卿,上京城越来越乱,不知何时我们家踏错一步,就陷入万劫不复,我和你三舅舅通过信,你跟着他行商,别回上京城,知道吗?”
程老爷子原本还想反抗,随着夫人这句话,他颓然泄气。
“娘说的是,和三舅舅出去后,听几位表哥的话。润之给你训练了几个护卫,到时候你带着走。”宋凌也交代道。
朝中局势随着四皇子的归来,越发紧绷,今上猜疑心又重,几位皇子斗得天翻地覆,不知何时就被牵连了。
程老爷想辞官,今上不同意,何尝不是在压制几位皇子,生怕他们把自己力量渗透朝中各处,威胁他性命。
天家无父子,只有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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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子时,夜色浓郁,凉风徐徐,谢惓放下书卷,侧头朝外望去,四方的墨色天穹星群闪烁,宛如银河流转。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谢惓起身走到窗边,仰头望向寥廓天穹,四周寂静得只剩烛花噼啪炸开的声音。
蓦地,回上京城前一夜程慈望自己的眼神又浮现眼前。
那是看喜欢的人的眼神。
曾经谢惓不懂,还是后来程慈告诉他的。
“我看你的眼神?”程慈倚靠门框,面容褪去青涩,变得更加昳丽夺目,他勾唇一笑,“当然是喜欢呐。”
当时他们已经认识七八年了,谢惓听到他的话,心猛地震了一下,只是当时程慈语气不着调,辨不清真假,谢惓慌乱让他别胡说八道。
谢惓站了会,蚊虫嗡嗡嗡的声音响起,他阖上窗,灭了烛光,歇息。
只是人躺在床榻上,却无睡意,眼睛睁得大大的,心乱如麻,理不清思绪。
第66章第66章
谢翊刚回府,管家就前来禀报,谢致远正在书房等他。
“我知晓了,这就过去。”谢翊颔首。
谢府枝叶硕茂,尤其是谢致远这一代兄弟五人,皆住在谢府。
兄弟五人又各自成亲,妻妾成群,子孙环绕,整条玉带巷,谢府占据半条街,偌大府宅用青灰色围墙围起来,盖着花瓦,只隐约窥见围墙里碧瓦朱檐、层楼叠榭。
谢翊走过游廊,穿过垂拱门,踏入后院,进入谢致远院落。
“老爷,少爷到了。”
门口候着的小厮见谢翊,连忙回屋禀报。
“嗯,让他进来吧。”
谢翊进屋,宽敞的书房只在入门两侧立了灯笼,书案上放了盏油灯,其余地方皆昏暗不已。
“爹。”谢翊拱手作揖。
谢致远坐在书案后,一袭墨蓝圆领锦袍,头戴青黑色幞头,脸颊长而窄,留有胡须,听见谢翊声音,也不见抬头,只盯着手里文书看。
相比于其他几位兄弟,谢致远后院人很少,三位夫人,一儿一女。儿子谢翊,为大夫人罗氏所生,女儿为三夫人所生,自幼身体不好,很少出院子。
“如何?”
谢翊站了近一刻钟,谢致远才抬眼看他,黑沉沉的眼里满是打量和怀疑。
书房烛光不甚明亮,谢致远书房布置颜色又深沉,黑色和红棕色为主,又燃了香,站在其中,容易喘不过气来。
“户薄的事都处理好了,随行官员都以为那些人是之前几年陆陆续续失踪的,或进入深山,或流入他国,总归借口已经为他们找好了。”
谢翊躬身回答,谢致远颔首,“四殿下锋芒太露,未必是好事。”
“我知晓,”
书房陷入安静,只剩下文书翻动的声音,谢翊在心里数着数,数到十的时候,谢致远果然开口了,“你和谢惓相处如何?”
“谢惓性格较为内敛,我与他交谈不深。”谢翊低头道。
“嗯,你既然已经拉了他一把,那就好好来往,日后他将是你一大助力。”
谢致远叮嘱,谢翊点头,两人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你先回去吧,”
“是。”
出了书房,谢翊扯了扯衣领,微微吐出一口气,
谢致远专门让他去南州,就为了处理失踪的那两万人。
谢惓是中途加进赈灾队伍的,身份是四皇子护卫,本不该有人知晓,谢翊眯了眯眼,果然身边还有狗啊。
谢翊回自己院子,留守上京城的护卫前来汇报他不在这段时间,上京城发生的事。
“冶王那边最近并无其余举动,似乎在观望南州水患,老爷倒是先后派人去了临渊书院,后来就没再去了。”
护卫禀报完,谢翊屈指敲了敲书案,眉眼深沉,戾气横生,“杜衡,你带些人前往南州和古夷国交界带阙山,找一个叫吴月的异族人,他手下有两万人。”
“他是我们的人?”杜衡询问。
“是不是,就看你的能力。”谢翊深深望向杜衡。
“是。”
杜衡躬身应答,转身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