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切尘埃落定,朝中臣子已换了小半。
建宁帝担忧他品行纨绔,不堪重任,刻意将人安排到御书房,每次批改奏章、面见下臣,都要萧绍在旁听,学着治国理政,而让他惊喜的是,小儿子天资绝佳,还一改往日习气,仅仅听了几月,便能将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
但其实,萧绍还是藏拙了。
如此数月后,平静的宫闱再次被搅乱了。
萧绍并不意外,前世他父皇也是这个时候离开的。
萧绍入宫更勤了些,每日同建宁帝一同吃斋用饭,终于,在前世他记忆里的这一天,建宁帝在萧绍和皇后的陪伴下闭上双眼,溘然长逝。
足足比前世早了六年。
自打萧绍入宫,戚晏也搬了进来,和萧绍住在一处,时常出入御书房,比前朝宠宦还有得宠,可萧绍却没给他任何身份,李德全拿不准怎么称呼,只能叫一声戚公子。
戚晏真不知道安排是什么,他只是跟着萧绍,安安静静帮他批奏章,小事戚晏自个决断,大事要事则挑出来给萧绍过目,还工工整整的写好了评语,如此一来,萧绍的工作量比前世小了一倍不止,头也不昏了,腰也不痛了,也不过劳了,他甚至有时间在批改间隙,撑着脖子观赏戚晏。
小探花现在没名没份的,也没个具体职位,他穿着宫内的宦官服侍,黑发规规矩矩束在三山冠里,一身丝青素衣,外罩玉色素纱,腰用二指宽的腰带束了,恰好勾勒出腰线,坐在那里便青竹一般,此时垂首写画,一节脖颈柔顺地垂下来,又被领口牢牢裹住了。
戚晏头也不抬:“嗯。”
戚晏恰好合上一本奏章,便问:“什么衣服?”
他推来一件竹青色的长衫,配有玉簪玉禁步,甚至搭了把扇子,分明是儒生打扮。
萧绍:“谁说要在宫内?”
春闱便是科举的会试,算算时间,离现在不过半个多月了。
别说他已经考过了,便是如今宦官的身份,也无法和举子们同席而坐了。
戚晏眼皮颤抖,如同被控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停住了。
萧绍:“老师送给你的字,你不想有人叫吗?我之前这样唤你,你分明很喜欢的。”
“这皇城之中,我说合礼就合礼。”萧绍从衣衫中翻出文牒,推给他:“喏,我给你都弄好了。”
“戚平章,并州人士,建宁三十七年于并州泰安府乡试中举……”
戚晏考过科举,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封身份证明,说并州人士戚平章是举人,且有资格考进士。
多少人一生所求,不外如是。
萧绍想:“如果这只是一个玩笑,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光是想着,他就心软了。
萧绍轻声道:“我答应过,让你入阁的。”
他真的用了平章的名字,伪造了身份,桩桩件件,都打点好了。
……
戚晏靠在书案边,缓缓闭上了眼。
一时间,戚晏头晕眼花,纸上的比划扭曲变形,他文采名列一甲第三,却读不懂那上面的几行文字,更不知道它写了什么,戚晏的手也抖的厉害,薄薄一张纸重若千金,竟然无法将它拿起来。
萧绍用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平章?”
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哑声道:“陛下……可以听我说两句话吗?”
语调很轻,还带着鼻音。
戚晏垂下眸子,轻声开口:“我小的时候,父亲还没做官,他买不起京城的房,我们一家寄居在京城南边山上的寺庙,从山顶往下看,可以俯视整个皇城。”
“我问父亲:‘最出色的读书人,该有多出色?’,我的父亲哄我,说:‘像我的晏晏这么出色的读书人,长大以后一定能进。’”
说到这里,戚晏微微一哽,声线发抖,又很快平复下来,再次道:“他说,入内阁这件事,要交给他的儿子,那时,是我第一次知道内阁。”
“我的父亲仰天大笑,说到了那时候,他就把同兴堂给我买下来,还要带上母亲回老家,给祖坟上香。”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那时候你就走不开了,你是君王的左膀右臂,是治理天下的人,天下又那么多重要的事情等你决断,祭祖这种小事,交给父亲和你母亲就好’”
“后来我读书开蒙,父亲的官越做越大,他领我去见宋太傅,说那是本朝大儒,天子老师,我在他门下学习,那么多个弟子,宋太傅最喜欢我,他总是捻着胡须,说‘此子的资质,以后当入内阁。’”
“我不及弱冠,就中了探花,论文采,天下读书人,我名列第三,当科状元比我大二十三岁,榜眼比我大十七岁,若是同龄,我就该是天下第一。”
“可是,可是……”
他不甘,他怨恨,他委屈,到最后,所有情绪焚烧殆尽,只剩下死寂一般的空茫。
萧绍轻声叹气。
戚晏偏过头,在指尖蹭了蹭。
萧绍不知为何,飞快抽回手,故作轻松的岔开话题:“还有,只是给你资格而已,要是你考不过,考不好,我可不会放水的,要是昔日探花这回跑到二甲三甲去了,甚至名落孙山,你就不要想内阁不内阁了,乖乖给朕回宫来当总管批奏折,听见没有?”
他一番插科打诨,戚晏缓过来些,轻声应了:“……嗯,不会丢,不会名落孙山,给您当总管,也不用捞。”
萧绍:“……”
积压已久的情绪一经释放,像是胸腔中的巨石终于移走了,戚晏缓缓平复呼吸,将文书折起,贴身收好了,而后他拿起衣服绕入屏风,将外衫衣裤一一换了。
萧绍将人从头打量到尾,满意道:“不错。”
这念头一冒出来,萧绍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明明花花公子惯了,这时却莫名心虚,只咳嗽一声,移开了视线。
萧绍嗯了声,看回来:“是,他当时气的发昏,什么法子都想的出来,好在宋太傅和一众清流文官拦住了,这才没实施……你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