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萧绍铺开舆图，忽然道：“哦对了何内侍，我记得河东府是有镇守太监的，粗略看了眼，还和你有点关系，是也不是？”

本朝初年便在各地设置镇守太监，太监们出生寒微，没有后代，没有妻子亲族，是皇帝最容易拿捏的一张牌，他们被安置在各地，用来制衡地方长官，掌控部分军权，萧绍粗略看了看，河东府这个，就驻扎在青龙山附近。

何内监躬身俯首：“您说？”

这命令颇让人摸不着头脑，何内监迟疑片刻，眼神落在萧绍身上，可萧绍只自顾自的斟酒，并不再说话，他便作揖：“是”，从正门退出去了。

宋吕洋饶有兴致地给萧绍介绍眼前的山水，说青龙山如何秀美，如何物华天宝，一边说着，一边瞧的萧绍脸色。

宋吕洋在场，萧绍便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了小探花身上，他装烂醉如泥，身体轻飘飘发软，不使一点力气。

这回两人轻车熟路，翻到了客栈马槽，将那匹老马牵了出来。

包裹系在马背上，份量不小，萧绍揽过他，压低声音：“防止意外的补给，宋吕洋似乎察觉了什么。”

可案子又必须得查下去，白银案刑部盖棺定论，又有太子从中斡旋，萧绍纨绔之名名声在外，他骤然提起查案，建宁帝只会以为他闹着玩儿，所以萧绍只以治水的名义来，这也意味着在查案上，他不会得到任何帮助。

包裹里准备周全，有两壶清水，一些干粮，火石和布匹，戚晏一愣，张嘴想要说话，萧绍便从背后捏了捏他的耳垂，笑道：“今日带我们去青龙山赴宴，就说不出来的古怪，河东名山大川这么多，偏偏挑中了这地方，说不定我们回来，宋吕洋就在门口守我们……”

萧绍是个纨绔，这是他惯常调戏美人的手段，往常这样做，美人往往含笑娇嗔，作势倒进他怀里，或是佯怒这挥开他，可戚晏没拂开他的手，只是低低笑了声：“怎么会怕呢？”

有时候，这呻吟来自于新来的囚犯，可大多数时间，这呻吟来自于他父亲。

这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都过来了，剩下的，还算得上什么？

狂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戚晏握紧缰绳：“我们往安王墓去？”

萧绍：“我有个猜测，需要验证。”

戚晏皱眉：“这青龙山实在古怪，周围都树林茂盛，枝叶扶疏，只有这里越往上走，越是光秃秃的一片。”

戚晏摇头：“自然不是，无论前朝我朝，都以花木根深叶茂、郁郁葱葱为美，君王选陵墓时也会刻意挑选这样的山头，必然不会刻意选择枯山的。”

萧绍绕到墓前，安王陵墓封着厚厚的封门石，他俯身去看，却见门口的石块有打开的痕迹，萧绍微微推了推，石块沉重，一时竟然没有搬动。

他取出包裹，拿出手指大小的瓷瓶和个小钵，将泥土加入钵后拔开瓷瓶，倾倒入姜黄色的粉末，而后掺水搅拌，不多时，一层灰黑渗了上来，水面覆盖着油膜，隐隐又显露出朱红来。

戚晏道：“我曾在古籍中看过，前朝皇帝视死如生，不但设立了殉葬等制度、陪葬各类生前使用的器皿，还希望死后依旧称帝称王，日日巡视万里江山，于是用岩石捏做高山岩脊，将水银化为百川千海，而帝王的棺椁就摆在山海之中，象征江山共主。”

说到这里，他们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了断决。

太子萧易伙同河东太守，挪用了府库白银，供其笼络朝臣，私养死士，本来等太子登基，一切账目自然平整，可皇帝突然派了御史来河东监察，派的还是戚琛。

他来了河东第一天，便要走了府库钥匙，府库白银事关重大，一旦被揭发，宋吕洋人头落地不说，太子结党营私，在皇帝眼皮底下玩弄权术，也免不了一番冷落，两人一合计，干脆嫁祸钦差了事。

日落黄昏，光线昏暗，本来也看不清楚，加上府库并不通风，当时落雪，温度寒冷，水银不至于大量蒸发，可空气中弥散着的还是让戚琛中了毒，他昏昏乎乎，腹泻呕吐，更加看不清楚，只见库中银光闪烁，便信以为真。

戚琛看完，宋吕洋叫人用根管子引出去，倾倒入山间泥土或是河中，神不知鬼不觉，再一把大火烧个干净，连最后的证据也没有了。

萧绍道：“我原本就有这猜测，可惜炼汞不易，你父亲御史调命来的突然，即使是河东太守，短时间也弄出不这么多的水银，当时我觉着古怪，现在看来，是直接取了这王爷墓里的。”

说到这里，萧绍叹了口气：“可惜了，当年酒帘招展、杏花环绕的村子只剩下满室狼藉，一半人在三月内暴亡，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这荒谬的计策而死。”

“……”

他眨了眨眼，眼前蒙了层薄雾，萧绍的面容隐在薄雾后，看不真切，一切水落石出后，他心中涌起了却不是解脱，而是沉掂掂的，无法释怀的恨意。

戚晏记得那刑房，他的父亲喊的嗓子哑了，连痛呼也呼不出来，他的姐姐和母亲泪流满面，如惊弓之鸟，而他就那么听着，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这一瞬间，戚晏甚至觉着，倘若父亲真的贪污，真的忘记了入朝为官，不负苍生的誓言，真的狼心狗肺，真的吞下了那百万白银，那才是好的。

他又该如何解脱？

如此残酷。

像是又掉进梦魇中了。

“……平章？”

这熟悉的嗓音唤醒了些许神智，戚晏如梦初醒。

二皇子眼含忧虑，静静看着他，并不催促，只是安抚的摸着他的脊背，像安慰一只不安的小动物。

明明之前还能忍受，可现在，他一刻也无法忍耐了，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将洪水般肆虐凶猛的情绪按压下来。

于是戚晏恶狠狠地抬手，粗暴的抹过眼睛，而后对着萧绍，忽然挤出了个惨然的苦笑：“殿下，我能提个要求吗？”

小探花这个样子，萧绍很不喜欢，这么漂亮的美人，还是该笑着才好。

“是这样的，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无礼，但现在，就这一下，您能不能……”

第106章 很暖

他揽过少年人单薄的肩膀，将他扣在怀里，形成了个类似环抱的姿势，一手揽在脊背，一手抚过后脑，轻声叫他的名字：“戚晏？”

可这并不是个好现象，崩溃的人发泄出来，虽然痛苦虽然无望，却总是能过下去的，可戚晏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声嘶力竭，就像一堆燃尽了的火种，连最后的余温也散去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死寂。

他们在安王墓前站了很久，久到山间的风都寂静了，肩头的水痕也快蒸干了，萧绍才捏了捏戚晏的耳垂：“好了点吗？”

这是句惯常的调笑，可萧绍说完，又觉着不对，戚晏可不就是没了爹娘的遗孤吗？虽然不是安王的，但他用这些词儿显然也是不恰当了。

“这么难过啊，这样下去眼睛会肿起来的。”萧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你别哭了，我帮你杀了萧易，好不好？”

萧易，大乾太子，帝国储君，天潢贵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可萧绍就那么轻飘飘的说出来了，口气清淡的如同在商量晚上吃什么。

戚晏嘴唇一抖，牙齿磕着下唇，咬出血来，他无声苦笑，几乎是从牙缝里拧出字来：“不……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