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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近在眼前1
三麻子赊了两回药,村头祖辈两进的院落倒是齐整。
替榻上小丫头掖好被,赵姝坐在榻沿口?述着新的药方,收好针砭又温笑着俯身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呵,没钱买药却有钱吃喝呢。”韩顺嘟嘟囔囔地嘲讽,一手周篆不停,仔细地记着药方。
屋中气氛一时尴尬,一个精神矍铄脸抹的煞白的高胖老妇人端着浆跨进里屋来,正是三麻子的娘。
赵姝接过三麻子娘手里的陶杯浅饮一口?浆。抚着手里精致陶杯,她只是和善地朝妇人?笑笑,似浑不在意对方有些无礼的注视打量。
这家?人?原先任里正时风评甚好,村头的济贫院就是三麻子爷爷在时修的。出邯郸一年?多,她早已不再是五谷不分的糊涂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实从三麻子的穿戴上来看,她就早已知道这家?不像是负担不起药钱的。今日到他家?中一瞧,心中也?起过一瞬的不愉疑惑,然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她也?无暇计较。
不过,那点子疑惑,很?快也?就被点破了。
见韩顺去厨下煎药了,三麻子同?自家?老娘挤眉弄眼地对望一眼,隔空无声争吵了几句后,二人?搬开墙角边的一块砖,抱了个颇重的布包出来。
这一切,自然落在了正背着身补刻医嘱的赵姝眼里。
自从入了秦地,她一路行医,形形色色世间百态,即便?是请她去医病的凶恶游匪,也?到底有惊无险,至多也?就是劫些名贵罕见的药材罢了。
可这母子两个,举止奇怪,如今又挖墙拖砖的,难不成还敢在离咸阳八十里的泾武县,在自个儿家?中杀人?越货不成?
正当她拧起心神摸向胳膊里的袖箭机括时,就听‘哎呀’一声呼,她一个旋身避开,适时收起袖箭,任由三麻子踉跄地撞到案上。
“孬孙玩意儿,你倒是开口?嘛。”老妇人?收脚,不耐地瞟一眼睡熟的小孙女?,又恨恨地砸吧了下没牙的干瘪嘴巴,眼看着就要越过自家?儿子开口?了。
“娘,您好歹先出去行不?!”一向重孝的三麻子愤然吼了回去,唬得老妇人?捂着心抖了抖,倒也?是立竿见影地将人?请了出去。
一只脚踏出门?前?,老妇人?又回头目光逡巡探究在赵姝脸上,热络讨好:“夜饭就要熟了,你们好好说,一会儿娘来喊你们啊。”
屋子里再一次静下来,三麻子抓耳挠腮了一番后,将那一大包东西就摊在了杉木阔案上。
他手上有些不稳,包袱里的物?什就哗啦啦地铺倾了满案,甚至有十几枚叮呤咚咙地滚到地上。
这竟是一大包的铜币,小山一样地堆着,一眼望不出多少,怕是有至少上万了。
“我攒了三年?的。一个竹筐八文,一把小凳三十五文。哦,箱笼我也?会打,打过十七个,那一个就得七百文……”平日嘴皮挺溜的一个人?,这会儿子却畏缩磕绊着,尤是赵姝只安然听着,他语无伦次了许久后,忽然垂首蚊子似地说:“季大夫,我木匠活好,你、你若嫁到我家?来,我包管养活的了你!”
门?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呛声,赵姝轻觑了眼门?缝,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抬眸若有所思地正视起眼前?的男人?。
他局促算计里若有若无的一丝真情,让她不由得神思飘忽,落到了随秦军入邯郸的那些日子。
粗陶灯台里的火苗摇曳了下,她很?快回神,默念了声‘还剩半年?’。
“什么?”三麻子没听清,遂壮着胆子近前?二步。
赵姝连退也?不退,甚至刻意将脸凑近了些,暖黄灯火便?将她面?上两道长疤照得发红。
已经是七个月前?的事了,彼时她刚从赵国?祁县走到边境,被专寻男伶的人?牙子劫了。在使尽了各种法子无果?后,她用碎石块划破了自己的脸,致使被赶去做粗活,才在与韩顺的里应外合下狼狈脱逃。
因碎石块不干净,又连赶了两日逃命,等安稳下来治伤时,任凭用再好的药,也?还是在脸上留下了极为明显得两道长疤。
一条在右脸靠外侧,从眉骨到耳垂。一条则从山根处横亘过整张左脸,白日里远瞧着还算色淡。可若近处朝灯火下一照时,依稀便?还能瞧见当初碎利石块划破皮肉的决然。
她不必说什么,单只是凑在灯下这么望着对方,一双杏目洞晓一切似地攫住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
“季大夫心善,九天神女?下凡一样,容貌不打紧。”
赵姝敛眸,脸上终是浮出两分浅淡寥落的冷然来。她没有直言推辞的话,而是背起医箱,用行动表明态度。
“二丫的药这十日不要断了,切记再吃十日才能断根,明日我与阿翁便?走了,珍重。”
还没抬脚时,门?缝''嚯''得被人?推开,老妇挣命似地奔将进来,一把夺过医箱,恳切道:“你这小畜生,会不会说人?话!哦哟,小神医啊,我家?麻子是真的要求娶你。二丫她亲娘走了四年?喽,旁人?家?也?来说亲,他都没瞧上的。嘿,偏生你一来,就月余功夫,这小畜生入了迷了,还想出赊药的法子来。老身差不多该是虚长你半个甲子了,不会错,他是真心喜欢你!”
“大娘抬爱,只我确是要赶路的,辜负了。”
老妇人?瞥一眼她寡淡温吞容止,又拿起药方子,见她补刻在木片尾侧的一手字直比县里书吏还要工整,便?彻底将心中一点肮脏念头落定,笑眯眯地抚着赵姝的手,带着点恳求地和缓道:“咱先摆饭吃了,这饭总要吃吧。”
说着话,她只将医箱朝儿子手中一送,脚下生风的也?不给?人?说话的余地,看似亲昵实则强势地挽着赵姝的胳膊,就将人?朝西屋里带。
西屋的桌上颇为丰盛地摆着三荤一素四道羹菜,哪里是此间平常人?家?的用度。
泾武县虽说离秦都已不远,然他们所在的村落离着县治尚余十八里,这两年?大战方歇,村里人?家?除非有子弟在军中做了百夫长的,否则连年?节下也?见不着什么荤腥的。
秦人?行什伍连坐,村子里藏不住大事,三麻子家?绝非穷凶极恶之徒。
可不落凶恶,却未必不是狡诈奸猾。
赵姝才刚靠近,就嗅到一道炙肉里掺杂浮出一丝药气。
此地炙肉不施香料,这丝曼陀花的气息对她来说,便?是明显到不需一尝。
在她左首的老妇人?不停地热络劝菜,而右手的三麻子显见的比平日局促不少,一句话不说只一个劲地饮浆。
执箸去另三道菜里都略挑一点试着确认了下,思量着明日一早去县里过通行文书,该是没功夫备早膳了。赵姝心中笃定,索性从善如流地吃了起来。
箸儿来去迅疾,她垂首听着老妇人?聒噪,办盏茶的空儿也?不到,桌案上的菜就去了大半,她甚至还能挑空给?韩顺搁了满满一碗出来。
单只是,留了那道炙肉没有碰过。
三麻子早就看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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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道,高壮的汉子耷拉下头,一桌上便?只剩他娘自顾自眯缝着眼说笑。
等赵姝一抹袖子要起身时,老妇人?也?总算觉出不对劲,朝桌上一扫,失声‘噫’了记后,遂半边脸笑半边略有些急赤白脸了。
这老妪年?已过六十,一对昏花三角眼嵌在敷满铅粉的白脸上,此刻整个人?靠在赵姝身侧,显得无赖又可怜。
“小神医啊,不都说医者仁心。你且再坐坐吃两口?,同?老身说说话嘛。”
老妇人?朝下颇重地压着赵姝的腕子,力道大到腕子都差不多被压肿了。
这一路行来,什么样的险况没经受过,可像今夕这般耍痴强拖地要撮合人?的,她还真是头一回遇着。
“这炙肉难得,若去县里买的话,也?该要百二十文吧。”她尤是懒得发作,顺势坐下后却从袖里摸出个纸包,径直抖匀在炙肉上后,竟当着二人?的面?将炙肉用油纸包了起来,温煦道,“药钱够了。麻子兄弟,村西的李七娘托我捎句话来,说她织布已攒下两分金,问你何时应诺。”
她益发和颜悦色起来,眼里头明明是柔和的,却洞照得三麻子一句不敢应和。
“呸呸,李七娘一个克夫寡妇,凭她有一两金,也?休想进咱公?孙氏的门?!”老妇人?像被刺中心事,一时松开手,把桌案砰砰拍打两下,出气似地:“好她个李七,天子还在镐京时,我公?孙氏祖上十一世也?曾做过太卜的!丧门?星的下贱东西,凭她也?配肖想做我的媳妇!”
妇人?一气儿说完,屋子里只略静了一瞬,她见下了药的炙肉被赵姝包走了,一转头便?从柜子里取了一小坛珍藏的烈酒,笑呵呵地与赵姝斟酒。
酒香顷刻弥散开,赵姝闻了下,认出是西边大郡特酿的金徽酒,号称千日醉,一坛要价四百文。
经年?未饮,不待老妪催迫,她拈杯一饮而尽。
“瞧瞧这双手呦,刻的那么一手好字,若说不是卿大夫家?里养大的女?医,呵,老身头一个不信。”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虽说如今毁了脸跛了脚的,这四方漂泊游医像什么话嘛。”
“听你口?音是周人?吧,啧啧,这一腔雅言多气派。秦法虽严,也?绝管不了周地逃奴的。”
烈酒入喉,沁香绵长。
许多年?前?,在邯郸街头,赵姝初饮这金徽酒,还是跟兄长身边的大乙讨来的,只喝了一口?,就嘴刁嫌着粗粝弃了。
她又一连饮了三杯,瞟过门?缝外头的韩顺的影子。
听着老妇愈发无赖到可笑的威胁,和三麻子局促焦迫却始终不发一言的模样,赵姝久无波澜的一颗心也?终是泛了些恶心起来。
粗粗估略了下屋子里这对母子的本事,她忽低声轻笑了记,侧眸觑着老妪,依旧温声:
“确是不配,李七娘织技绝善,花一样标致容色,她还是望门?寡,确不该受你这刁妇催折。”
因她声调和善,这骂人?的话也?叫人?听不真切。
直到‘刁妇’二字出口?,母子二人?才同?时抬首怒目,尤是从方才起便?一声不吭的三麻子反应最?激烈,他几乎是一下子窜起身,抖着身似是想动手。
被他娘拦下,气哼哼道:“小神医,老身只是想让你同?我儿生个子嗣罢了,你若敬酒不喝专喝罚酒,那就别怪老身去告官。背主私逃的奴,周法便?再轻,你这等货色,入不了女?闾,恐怕不是刺配就是斩首了。”
赵姝亦起身,转头不惊不怒,只反问:“要子嗣啊,可麻子兄弟将二丫当个宝一样地护着,公?孙夫人?何不索性将糖块里的毒下得再重些,一劳永逸了,麻子兄弟自好娶妻。”
前?两回都是三麻子背着二丫来医馆,说这丫头从两年?前?就咳疾不停,赵姝诊过脉总觉着同?一般的百日咳不大一样,只也?说不上蹊跷处。是故她临行前?,才特特来他家?走一遭。也?是巧,听这妇人?多次嘱孩子药后吃那梨膏糖块,她才惊觉症结所在。
“儿啊,这小贱人?浑说。”被点破的老妇人?慌了神,遂上前?来扯赵姝:“你快按了她多喝些,事一成,她一个逃奴,也?就顺了咱了!”
三麻子尚在惊骇犹疑之际,木门?哐镗被人?掀开,“老虔婆,我去你的祖宗龟孙十八代!”
“啊呦,我的腰啊。”老妇人?惨呼一记跌去地上,脸上□□掉下一层,抖着手指着韩顺,“儿啊,快快捆了这贼老汉,速速成了事,娘明儿就去报官,告他一个行凶窃盗,你快……”
话未说完,就见赵姝自韩顺腰间抽出长剑,二人?极为默契地分制一人?,寒芒闪过,她的剑封住男人?的前?路,落在了他项侧。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啊!”老妇人?被韩顺用匕首抵住的一瞬间,就哀哀哭叫起来。
赵姝撑着桌案朝韩顺使了个眼色,后者松开妇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把男人?牢牢捆在椅子上。
看来这地方是留不到明早了,想到今晚原本还要去的几家?,赵姝皱眉挥剑指向老妇,不愉道:“天理昭彰,亲孙女?也?下得去手,可真是天下奇闻。”
“我没有,没有!”老妇人?哭得愈发惨烈起来,原本十足的中气里少有的添了几分心虚:“二丫她娘死的早,是我一手抱着大的,是……对对,是偏方,就是你们这些游医的偏方!老婆子我不懂药,我没想害她!”
凄厉而烦躁的狡辩里,里屋的二丫被闹醒,才四岁多点连桌案高都没的小女?娃顶着一脸病气出来。
她光着一对小脚丫,跌跌撞撞地扁着嘴冲过来,眼里包着一汪泪,忍着咳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一下扑跪在长剑下:“神医姐姐,你们别吵了好不好,你别杀祖母!”
饶是赵姝收剑及时,奈何小娃娃不懂事,依旧被剑刃在耳垂下割了条口?子。
这变故一出时,老妇人?先是愣住看了会儿子自家?小孙女?,继而摸一把小孙女?耳垂,见了血后,她猛然推开孩子,突然像只母兽般暴起:“我跟你拼了!”
顾忌着豆丁大点的小娃娃,赵姝没再拔剑,被她连搡带推间,她狼狈地摸出包药粉来,觉出只有一个人?的量时,却是反手朝正拼命挣扎的三麻子撒去。
“别吓着孩子,先停手,阿翁!”
三麻子没了动静,韩顺脱开手忙过来两下制住妇人?,赵姝正跌在二丫身侧,小女?娃耳垂淌着血,瘦到没三两肉的小脑袋上梳着两个不知多久没拆洗过的冲天辫。
本是还不该晓事的年?纪,却在目睹了这一场后仍是包着一汪泪不肯哭。
小女?娃被病痛折磨瘦得厉害,年?岁也?小,却生就一双清澈的凤目,倒没半点屋内母子的样儿。
她蹙眉久望了会儿,叹了口?气,扬手将小娃娃抱到怀里,用手捂在她赤足上,忍不住问:“姐姐要去咸阳了,那儿吃的玩的可多了,二丫跟我去吗?”
“咸阳很?远吗?姐姐,我阿爹怎么被绑着睡着了呀?”二丫奶声奶气地反问,小手勾在赵姝脖子上,透着病气的大眼睛却来回在屋内逡巡,瑟缩不安极了。
小娃娃不安,被韩顺制住的老妇人?倒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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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下来,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放开!”很?快,反应过来的老妇挣扎着起身,笑得一脸慈爱:“季大夫,你这执意要走,老身也?是无法,可二丫这孩子,好歹也?是我一手养大的嘛。”
随着妇人?靠近,怀里的小丫头害冷般哆嗦了一下,小脑袋紧紧贴在赵姝项侧,袖管扭得松了些,露出两条柴火般枯瘦的小手,上头竟有好几处明显得烫伤和纵横交错的几道淤青,青紫痕迹色泽极深,明显是这几日被长条型的物?什抽的。
小姑娘的身子轻得像朵云,觉出有泪淌下时,她就用小手随手一擦,也?不吭一声。
压下心底怒气,赵姝垂眸收剑,再抬头时从衣袖里取了块紫玉出来。
这块紫玉形制成弓,巴掌大小,粗看时像是被折断的新月纹饰也?素淡,然借灯火一映时,才发现这弓形紫玉通体?浮光,两头磨平是本来的造式,玉上除三个小孔和一个‘蘩’字外,便?只雕凿了一片流水,同?玉本身的流霞纹极巧妙得绘出了一片世外仙岛的奇景。
赵姝一拿出此玉,韩顺第一反应是便?宜了这老婆子,再听她说的话后,才明白深意。
就听她递过玉,心平气和地直视这老妇:“你与她祖孙一场,本是累世才有的缘分,既嫌她妨了家?中子息,不如让这孩子跟了我。这块玉是我在鄯善国?得的,乡间没识货的人?,你记得去县里当了,少于一两金莫当。有这一两金,麻子兄弟也?不必娶李七娘,捡户县里人?家?,好好待人*七*七*整*理?家?,来年?得个大胖小子,岂不好?”
她鲜少说这么多话,语调温雅不疾不徐,一面?说时那老妇人?对着灯啧啧地赏着玉,只觉着字字句句都敲到了自家?心里去。
“哎呦,小神医啊,先前?是老身多有冒犯,您可真是活菩萨下凡呦,为了公?孙氏的子嗣,确确是老身糊涂啊,幸得遇着季大夫,也?没酿成大错,老身给?您磕个头!”
一拉一扯间,两厢里很?快达成一致,甚至在韩顺把三麻子拖去榻上后,老妇人?还主动理了一大包的吃食衣物?给?小孙女?带着。
分别时,赵姝拄着拐,不忘回头假意多嘱了句:“我带二丫去咸阳,过几年?她若想家?,也?会带她归家?瞧瞧。切记那玉,要去县里当才值钱,您若有心,给?二丫留份嫁妆也?好。”
那妇人?在心里啐了口?嫁妆,面?上却千恩万谢地,只眉开眼笑地亲送他们出去,手拢着袖里的玉,恨不能立时飞去县里当了钱。
……
第二日天光熹微,泾武县城门?才启,一辆驴车便?摇摇晃晃地顶着星月入了城。
将兔子和二丫都留给?了韩顺照管后,赵姝独自一人?拄着拐去了客栈边上的府衙。
进府衙前?,她吞了颗哑药,试着发了两下嘶哑的‘啊啊’声,袖好用来交流的刻刀木片。
从这片地界起,她要提前?适应下哑女?的身份。
因大秦年?初定下了交好西域的国?策,她又执的是伊循游医的户籍,即便?是多了一个四岁的女?娃娃,也?果?然没有多遭什么盘问,竟是极为顺利地就换来了新的路引。
倒是衙里的一名五十余岁的老差役,听她是在路上捡了重病的二丫,又见她形容,心生敬意不忍,好心提点她给?二丫上了户。
想到韩顺昨夜赶路小心抱了这孩子一夜的样子,她便?在路引上给?二丫添了‘韩鲐’的新名。
鲐年?望百,不求百岁圆满,但望黄发高寿。
一旁好事的小差役不识这字,不耐地撇嘴打量她脸上伤疤:“韩……咳,季长乐,你是医户啊。衙里前?两日来了位贵人?,倒不肯说染了何疾,你该瞧见外头贴的榜文吧,悬赏百金求名医呢。”
攒够了钱,赵姝自不想去惹权贵。游医的日子虽险且艰,她却早已习惯也?能自得其乐,如今也?就只余一个执念在咸阳了。是以,她毫不犹豫地刻字婉拒:
【小女?主治兽疾,偶尔与妇人?开食补方子。】
走出府衙大门?,已是日头高升的巳正时分,六月末的天气,街头无浓荫处直要将人?晒化了去。
泾武县治地处西路要冲,城中少说也?有人?口?五六万,往来贩夫走卒皆是一头大汗,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得一派人?世烟火气。
街角一处小巷有家?极不起眼的饺饵铺子,此刻架在外头的一口?大锅揭开,雪白圆胖的饺饵热气腾腾得正出锅。
赵姝撑着拐过去,倚在隔壁绸缎铺阶下的一棵伞盖若云的老树下看。
经了昨夜这一顿折腾,到方才万分顺利地换了路引,她悬了一夜的心放下,就这么歪着身子看着卖饺饵的过凉水、撒葱花、拌佐料,热得有些出神。
一会儿她要去寻家?大的商行,雇辆宽敞萱软的马车,走官道入咸阳也?就两三天功夫。到了咸阳,她会以擅疗眼疾的哑女?身份入医署,届时接近如今的大秦辅国?公?,医好他的眼睛,再全?身而退……
“女?娃娃,可是要买饺饵,老婆子这饺饵可是泾武一绝,六个子儿一碗,不好吃分文不收呐。”
卖饺饵的老婆婆佝偻着背,一身油粉却面?善的很?,见她独自一个拄拐立在树下,形容落魄杏目温煦,忍不住便?笑着吆喝了声。
立时引来周遭食客的夸张调侃,小小的铺子里坐满了十余人?,多是短褂粗布的苦役小贩。
秦国?以兵农二事为重,连着打了多年?的仗,这些人?非农非军,有天生残疾的,也?有常年?病弱的,是城中最?困窘的。
“啊……啊”赵姝朝老婆婆笑着比划了下,伸了三根指头又指了指街对面?的客栈,掏了三十文整摆到桌上。
坐在铺子里等饺饵时,她见一个少年?人?面?色潮红不停揉着额十分痛苦的样子,遂上前?主动与人?诊了脉。
觉出这人?是中暑后,她递了颗丸药过去,又飞快地刻字写医嘱,少年?或是太难受,问也?不问就着凉水就服下了丸药。
只稍歇片刻,等三大个油纸包的凉饺饵都好了时,少年?缓过气挠挠头结巴道:“我、我不识字啊。”
便?有个认字的老丈过来读了医嘱,少年?憨厚地朝老丈拱拱手,转头对着赵姝时,心虚问:“你这药收多少钱?”
赵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也?不多看他。拄着拐抱起饺饵欲走时,却有反应快的苦役,急忙过来拦,踟躇道:“大夫,您也?替我诊个脉,哦,我身上还带了十二文。这些日子总是腹痛没气力,医馆里收的太多,我……”
不等他说完,黑瘦的腕子上就已搭上两根指头。
赵姝只阖目辨了一会儿,就知不过是最?轻的肠澼。因此症夏秋两季多发,水土不服时最?易得,她也?是制了丸药常备的。
当下径直取了三粒药出来,看着对方服了一粒后,她连木片都不需刻,只以指沾水,在案上写下‘一日一次。’
丸药里的姜蒜顷刻就让汉子的肚腹适泰了许多,当他同?样连药钱都未被收讨时,立刻起身作了个大揖,并坚持将身上的十二文都塞了过去。
这一下,铺子里的苦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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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不住了,接连就有三人?要请她诊脉。还有的说,要速速归家?去将看不起病的家?人?也?带来瞧瞧。
饺饵等久了要糊,赵姝他们住的又是城中最?大的客栈,她才对府衙说自己是兽医,若让这些人?都去客栈找她,实在太招摇。
她能看出来,这些人?若去正经医馆,怕是连基本的诊金都出不起。
思量了片刻,她指指铺子旁边的一条暗巷,比划了一阵后,约定了一会儿去那处等后,便?匆匆拄杖回了客栈。
三两口?吃毕饺饵,又将府衙过路引同?韩顺说了,见二丫吃了药睡得深沉,她只说还要出去赁马车,又匆匆出了客栈。
往饺饵铺走的路上,她又有些犹豫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该等着二丫吃了十日的药再走。
可恩师也?说过,解残毒的事最?好要在两年?内。算日子还剩半年?,虽说时间还是绝对够的,可这会儿走在长街上,或是天太热的缘故,心里头莫名烦乱不安起来。
直到入了约定的小巷,抹着汗一气儿诊了三种病症,她的心才重又静了下来。
说来也?怪,自出邯郸以来,流离转徙,颠沛不歇,她一路走,看得病症越多心也?就越静。
一头扑入这尘嚣世间,穷凶极恶的见过,舍身报恩救过他们的也?有。更多的,便?如眼前?这些人?一样,道一身谢出几个钱,就能让她觉着活着踏实。
芸芸众生于颠簸中求生之勇,让过往高高在上的庙堂纷争私欲都黯淡浅薄下来。权欲、悔恨、哪怕最?刻骨的痛,都在这一路颠沛真实里慢慢消解去。
她如今能吃能喝,瞧着狼狈,实则这一生里,都从没这般痛快轻松过。
先前?那黑瘦汉子带了个遍体?生疮的小男孩来,她扑在泥墙上仔细刻了药方后,胳膊夹着拐棍伏下身笑着摸了摸男孩子的脑袋。
汉子见药方上都是最?寻常廉价的草药时,不禁松了气,带着孩子不停地道谢。
她摆摆手,方站直了身子,视线越过人?群,忽然间,整个人?若遭雷击般木住。
远远望去,故人?满头霜白靠人?引着从府衙出来。她唇角颤动,一颗心顷刻皱缩吊起,若被火烧似的痛。
第102章近在眼前2
原来?要延医诊治的贵人便是他,或是幼主?才两岁的缘由,秦国没有将辅国公目盲之事透出。
府衙门前停了辆并不起眼的马车,灰扑扑的也就?够二?三人同乘,一匹老马拉着,是最一般的商贾规格。
他从?县府出来?,着一身葛布玄衣,满头霜白只用一根鸦青的布带子束着,配一把最寻常的青铜剑,身侧亦只一个差役和两个小仆引着。
秦国贱商,可即便是这等最粗陋的衣饰,穿在他身上,也依旧不是能让人忽视的存在。
有大胆的过往妇人掩唇说笑,日头爬至正中带着晒化世间一切的热烈,将近午膳时?分,长?街上吆喝人语汇作一片。
嬴无疾由一个陌生小仆引着,突然便想在这人流里随意走走,车夫轻‘吁’一记驾马紧随,几个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或许这世上真有命途,他们原本是要去最热闹的东街访查一番,不防送行的差役一眼瞥过暗巷,瞧见那一群无地无产的苦役围聚着,禁不住‘咦’了声。
平日里这时?候,这群苦役该是去各家铺子帮佣,怎的今日有暇聚了这么一堆人?
秦国复行功爵,这差役立功心切,便立时?将可疑处说了。
赵姝仍在呆立,回想起在伊循城恩师的药札里,从?未见过寒毒还会?让人少艾之年就?满头白发的。
一别两年,去时?他枷锁就?身若修罗染血,看她?的眼里满是戾气?不甘。而?今,异乡遭逢,他目中空茫,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竟多了丝温敦儒气?。
“尔等聚在一处,可是有奸!”
差役的厉斥让她?浑身一震,醒过神来?发现同他不过四五步之遥时?,赵姝本能得?拄杖退到苦役们身后,抵着墙独舐心底百味。
“你们这些人,聚在一处说何秘辛?县台前月才缓了你们的杂赋,可是在密谋什么?”
秦法虽公?却也极为严酷,便只被这差役一吼,十?余个苦役连忙纷纷伏地告罪开脱。
“瘸丫头,就?说你呐!”这差役三十?来?岁,颇有些急功近利,见赵姝未跪时?,自觉受了冒犯,就?要上去动手教训。
“慢着。”却是嬴无疾上前阻了,他一开口,语调温凉和缓,“何须县台免赋,你将因由说明白。”
差役哑然,片刻后还是把这些人的境况如?实铺陈。
“泾武是新法施行的要地,吾王早已颁诏废井田、均田地。不纳赋役是重罪,可你说这些人田产都无,只得?贱卖身力于城中商贾。既无田,何来?的赋缴?”
差役恐深,却还是战战兢兢地应了句:“是小人口误,非是赋,而?是折役该缴的粮布。”
“如?此。”众苦役就?见这白发目盲的公?子忽然躬身朝他们略微揖了揖,众人不知他身份,尚在怔愣,就?见那差役如?临大敌般连忙惶恐跪地。
却被这公?子拦了,只听他苍白着脸温和道,“举凡流民入我大秦,主?皆令各郡县授以丁田。泾武行新法年余,却有无产者众,壬武,你即刻去信成府令,划五十?亩良田分与这些人。”
他说这些话时?,小仆壬武朝后打?了个手势,就?有几个远处跟随的暗卫上前,着手就?去一一登记苦役们的名姓。
到这会?儿,苦役们才算渐次回过味来?。
这十?余人,本都是赵楚边境最穷苦的人家,前些年秦楚、秦赵轮番混战,他们丧亲失怙,无势无凭。病了无药医,累了不得?歇,日夜受雇做工只为与妻儿换一口饭吃。
今日之前,也只有梦里,才敢偶尔梦到自家能有一二?亩立足的薄田。
这些人平白各家添了数亩地,一时?间转忧为喜,纷纷叩首,有为避战漂泊了一辈子的老者,甚至于泣不成声起来?。
这一下,那差役反倒惧怕起来?,还没辩驳,就?听嬴无疾又?补道:“新法复行阻碍重重,泾武田地有限,这不是你能担下的。烦劳回去转告县府,本君知尔等亦艰辛。若良田不够,可差军户垦些新田,分田时?只消录明田亩优劣,届时?按法收赋则可。”
重若千钧的令,从?他唇边溢出,轻飘飘不带威压。这差役也是老人了,顷刻便懂了这话里恩威并施的意头,是不会?降罪的了,忙不迭地附和称是。
言罢,任由差役一一载录各家年岁人口。嬴无疾抬步对壬武说:“随意寻一家铺子吃些,街上有什么,一样样都说与我听。”
恰好巷子深处有脚店在卸货,人语嘈杂,便引得?他转了方向,径直朝赵姝立的角落行去。
“公?子小心!”暗巷老旧路不甚平,他脚下一绊,亏的壬武手快,在人跌地前扶了把,却还是免不得?肩侧歪挤在小巷墙侧。
苔痕青泥顷刻染脏了衣袖,苦役们挤着去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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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领田,半丈不到的窄巷,几乎就?是抬手触到的距离。
他举袖拂落青泥,露出一截清骨嶙峋的臂。
似是觉出她?的存在,他无意识侧首,一双染灰的深目扫来?,蒙了一层翳样,似是在疑惑她?为何不去排队登记。
“可是个不良于行的老丈?”他目中寂然空茫,不辨悲喜。
苦夏衫薄,他立稳身朝前两步,巷风裹着饺饵汤的油香拂过,葛衣翻飞,高大身影瘦得?脱了形,像一只竹节制成的傀儡人偶,形销骨立。
琉璃易碎的荒诞脆弱感,似一柄利箭直入她?心魂。
她?哽住声息,不能稍动。
她?清楚地记得?,恩师在药札上写下对残毒的定论,只要在两年内敷药施针,除了目盲外,并不至怎样毁伤身体。
他又?上前一步,她?想明白了什么,像被狠狠蛰了下,一抖手,拐棍‘砰’得?砸在泥地上,惊得?她?哑然‘啊’了记。
“回公?子,是个哑女。”差役轻蔑地看一眼赵姝面上长?疤,不由分说地推了她?一把,将两人隔开。
先前得?赵姝赠药的少年缓过了暑热,过去一蹲身猴子似的捞回拐棍,两拨人终于分开,他回去将拐棍递给赵姝,看到她?的脸后,蓦地一惊:“大、大夫,您怎么哭了。”
“是吗?”她?无声自语,抬手摸了把脸,翻过掌,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手湿痕。
是有多久没哭过了,她?都快记不清了。
趁着众人不留意,她?颤巍巍地拄着拐就?朝客栈去了.
“你真有把握治好他?”韩顺从?外头打?听回来?,将托店家熬好的药端给二?丫,顺顺兔子毛,“小乐,你可想清楚,他若真治愈见了你,可还走的成么。”
正对着一大碗面吸溜的赵姝只顿了下,仰头瞟他一眼,鼓着嘴又?塞下一大口饼子去。
看她?吃饭的速度是一日比一日快,韩顺无奈,过去接下二?丫手里的药碗,从?怀里摸出包水晶果脯放到小孩儿手里,又?警告般地拍了下大野兔的三瓣嘴。
“解毒之法我已烂熟,算的准日子。”就?着衣袖一抹嘴,她?凑到榻边与二?丫仔细搭脉。
这孩子不过离家一昼夜脉象显见的就?有力许多,可见便是三麻子寻赵姝开药后,她?祖母依旧没有打?算容这孩子活下去。
搭完脉,彻底确定了这孩子根本不是先天弱症后,赵姝放下心,遂笑嘻嘻地凑到兔子脑袋边,从?二?丫手里咬下颗果脯,站起身就?开始收拾起针砭用具来?。
觉出韩顺忧色,她?背着身手上不停,颇随意道:“赵宫都出了,他现下待人和善多了,眼睛又?瞧不见,总不会?比离开赵宫要难。”
韩顺皱眉,想辩两句,又?听她?道:“丫头虽上了韩鲐的名,泾武总是不好久待,如?今周秦交好路上通畅,我看再吃一日药,阿翁你们明日就?先启程,绢图拿出来?我再看一眼。”
“既不喜宫闱,心狠一点只当没见着就?罢了,何苦非要去冒这险。”韩顺叹气?,便从?兜里掏了块铁券和一张绢图丢在案上。
大王姬在洛邑是颇有些田产酒肆的,全凭一块铁券为证。这些东西一般贵胄多不会?亲自打?理的,只以铁券为证托付与可信之人世袭管理,不论年深日久,甚至有诸侯覆亡了,只要产业还能维持,就?会?认这铁券。
她?初任韩顺为宦者令时?,手里头没有实权,在余荫殿密阁里翻了翻,随手就?将这铁券赏了他。
三处庄子,八百亩良田,酒肆、脚店、绸缎铺、钱庄、药铺十?一处,还有别苑大小四处。
指着洛邑绢图,她?将这些产业再次细细指与韩顺看。她?本是无意回去的,可二?丫年幼久病,毕竟不适宜一直跟着他们风餐露宿地游历。
“长?乐姐姐,你会?来?找我们的吧?”二?丫同韩顺有缘,一醒来?时?就?抱着兔子窝在他怀里不撒手。
理了理方才苦役们给的铜板,她?将全部的家当共一分金三百余文尽数交托,而?后俯身朝二?丫额上蹭了蹭,好笑道:“那是自然,你到洛邑把身子养的棒棒的,再同阿翁学一百个字,等姐姐来?考你。”
逗弄了番,又?说足一箩筐话安抚韩顺,她?背着药箱,临出门前,只听背后一直沉默的老者突然反应过来?,焦躁地要将银钱分一半与她?:“你这一文不带,怎去洛邑会?合?”
朝背上掂一掂药箱,赵姝好笑摆摆手:“治好了他,就?那别苑里我随便掰个甚下来?,岂会?不够路费的。”言罢,‘吱嘎’一声,她?就?像寻常无数次出去诊病一般,头也不回地带了门离开了。
第103章近在眼前3
有悬赏告示在,只要稍加打听,赵姝避开县衙差役,凭一根拐棍自个儿走了半日,就到城西?别苑借医女的身份入了客堂。
到的?时候,约莫申时,暑天日长?,天色尚亮着,客堂里满坐了十余名老少医者。
有三?个医官模样的人负责察问,不过一个时辰,剔除了滥竽充数和不擅医眼?疾者,满堂来揭榜者便只余下她和一名五十余岁的朱姓大夫。
“各乡啬夫夜里还等着回去,就只好劳二位大夫稍候,夜膳有何偏好么?,奴吩咐厨下预备。”
知道这是客套话,二人?摇首后,侍从击掌,便有早已备好的?夜膳羹馔一一被?端入,荤素点心足足二十八道,摆了满桌。
或许是对他?们这些乡野医者的?轻视,夜膳摆完了,别苑里头人?手颇紧,只来了个侍从告诉他?们等着,便再无人?来管他?们了。
悬赏的?告示上用辞颇严,虽是有百金之赏,也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倘有胡乱诊治的?,最?重可处极刑。
侍从都离开后,客堂里就只剩了赵姝和朱大夫二人?。
她一面吃喝,一面细细观察着这个胖的?下巴三?叠的?中年人?。
因她是个外来的?哑女游医,脸上有伤又是瘸子,瞧着年岁也小,同为通过考核的?医者,朱大夫免不得便对她有两分怜意。
紧张之余,他?便与赵姝探讨起医理来。
外头天幕昏昏,除了蝉鸣外人?语一无,赵姝见他?医术稳妥,便耍了个心眼?,以指沾水在桌案上与他?对答起来。
她将早上偶遇嬴无疾之事以笔相诉,假称在西?北见过同这家主人?一样的?盲症,曾见师父极轻易地治愈过。
借了悬赏告示上的?百金之赏,她又故作出一副不便出面的?逃奴之状,诱导这位朱大夫答应以师徒的?身份与自己合作。
……
交代完一切,二人?亦吃喝过,各怀心思地在堂屋里寻了处地方小憩静候着。
自去岁入伊循前遭了一月饥荒,赵姝养成了个坏习惯,一旦见了吃食,总要风卷残云地吃到顶了嗓子眼?才能罢休。
这会儿?她倚着短榻凭窗歇下来,外头仲夏的?黄昏天蓦然暗起来,方才还敞亮的?东边檐下一时黑沉沉若巨兽的?口。
肚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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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得有些难受,雨没落下来前,闷热的?很。院子里偏门深锁,花木杂疏茂盛,这处别苑再疏于打理,建制造式亦是勾斗叠嶂,虹桥重门的?宫闱构造。
檐下泥燕啾啾归巢,远近宫灯次第燃起。
黑沉欲滴的?天幕下,各楼各苑暖橘色灯火掩映,造一番璨然堂皇的?盛景。
她静默地望着远近景致,透过这久违的?堂皇兰庭,仿若又看到那些不停歇的?纷争算计。又想?到白日里那人?模样,一颗心无端得急促闷跳。
……
“此症乃残毒凝滞,老夫先师曾于西?域治过此症,只消七日褪尽残毒即可痊愈,非是难事。”
朱大夫捋须缓缓而述,声调顿挫和在雨声里,显得颇有两分世外高人?的?飘渺。
他?诊完脉开了方,招招手指示赵姝上前‘学习’。
壬武认出赵姝是午时于暗巷与苦役们治病的?哑女,见她年岁尚轻便欲阻拦。
从进门时,对着主座上的?人?,赵姝只匆匆瞥了眼?就不再多?看。她在脑子里不断地背述着恩师赠的?两册医典以安心神,此刻被?壬武拦了,也就垂首默立。
“大人?勿忧,小徒也治过此症的?。”朱大夫将几盏灯移近,摊出右手上前儿?轧药时的?划伤,“实?在是老夫这手吊着一根筋,大人?放心,小徒针法?极准的?。”
壬武还在犹疑,就听嬴无疾不甚在意地发了话:“不妨事,且让他?们施针。不是说石亭乡啬夫奏了桩要案,正是整肃法?令之机,他?若来了,你去带了人?一并进来,本君听他?审。”
石亭乡正是赵姝先前的?来处,一听有要案,她禁不住眉心拧了记,又想?该不至那般凑巧。灯盏齐备,身后朱大夫催了催,她也就走上前安心诊治。
指腹搭上他?腕脉,男人?手掌下意识地曲伸了记,竟是偏过头,睁着发灰无神的?目盯着她。
或是心有所察,觉出她的?慌怯,鬼使神差的?,他?对空淡笑一下,用十足安抚的?语气温声道:“莫有顾忌,治不好,无罪。”
纵知他?平日驭下恩威并用的?手段,然似这般由心而发的?带着劝哄语意的?,还从未有过。
话音一落,不仅壬武诧然,就连嬴无疾自个儿?不禁怔愣。
也不过一瞬,赵姝松开手,克制着心虚朝朱大夫要来烫过的?银针。
两寸、一寸半、一寸三?分……从第一针开始,心中蔓生的?杂草荒念即如魇梦碎散,掌根比按穴位,重刺轻收,翻飞指尖灵巧。
一气呵成于左脸筋脉处落完十一针后,她回头以目示意,正勉力识记穴位的?朱大夫忙问:“公子左睑可有异,何处最?酸滞?”
几乎就是他?问出口的?同时,嬴无疾就忽觉左目一圈胀热起来,似有一股气兜阻滞于第一针处。
“药呢?”见他?次第指着左颊气滞处,赵姝则随着他?所指一一调整银针深浅,朱大夫催来汤药,又取出早备好的?丸药递上。
气息兜转一圈,听得耳边人?突然极轻地一声:“好像……有光。”
知道第一步奏了效,赵姝禁不住鼻息一颤,她深阖目凝住神,手上不停地一一取针,又如法?炮制地在右侧各穴落下十一针。
待看着他?饮了药,她已是满额的?汗。
恩施嘱过,头一次施针最?险,但错毫厘或是残毒彻底化入血脉时,回天无力,往后也再不需治了。
落针深浅虽有寸分之别,实?则差异之微全凭人?临场应变。在伊循时,师父曾叹过,她于针砭之道上敏慧,自己少时亦不如。寻常与人?施针,她便歪立着也从无出错的?。
可今夜,才第二针,她的?手就抖了起来。
为免偏差,第三?针时,她就径直跪坐上了围榻,搁肘于木质背靠上借力。
听得那一句‘有光’,她眉睫苦颤,待一番针药皆毕了,来不及去擦额角的?汗,也没注意到二人?的?距离近得荒唐,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眉目酸楚。
似最?后一点执着化了,劫后余生一样,面上两道长?疤起伏着,见他?侧头向灯盏最?亮处,她挥手去他?眼?前,一颗心悲喜交织得酸痛,却只能‘啊、啊’无言。
两年前的?一幕幕突兀浮现,雨声渐大,她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未动?,透过年月斑驳深影,抬头看他?霜白的?发。
“果然是残毒凝滞,老夫没断错,公子福德深厚,不出七日就能视物了。”
朱大夫带着喜色的?话惊褪残梦,她周身剧烈一凛浊泪顺着疤淌落,遂忙忙低头遮掩,手脚并用地从围榻下来。
复明有望的?人?却见不到多?少欣快,只对着空落落的?身侧缄默了会儿?,辨出外头来了人?,只随口吩咐道:“遣人?送一百金去朱先生家,备处客苑与他?师徒。”
一百金,莫说是村人?,就是无爵无邑的?新县县令都未必有。普通人?,怕是八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
施针没出错,又还没医好就得了赏,朱大夫喜不自禁,直有种祖坟堆里齐冒青烟之感。
拱手谢恩之际,他?一面想?着归家后置地买妾事宜,一面转头赞许地看向赵姝。
师徒二人?告退,石亭乡啬夫压着人?来拜,两拨人?狭路相逢,恰在门槛前碰了个正着。
甫一相见,被?拷打的?不成人?形的?公孙氏愕然张大破了的?嘴,又略行一步后,老妇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啬夫制压,猛地扑向赵姝,发了狂一样地哭喊道:“大人?,她是周地逃奴!就是这小贱人?,就是她!她不但拐跑了我孙女二丫,还要用那块劳什子玉陷害我!小贱人?,我儿?不过瞧上你有两分本事,你好狠的?心啊,就要我老婆子的?命啊!”
“快拉开他?们!”那啬夫年岁大,去拉人?时,也不知老妇人?何来那么?大气力,几个人?摔滚作一堆。
也是不巧,赵姝被?个胖硕的?朱大夫压住胳膊,又一时骇于老妇人?被?用了重刑的?样儿?,直接被?对方扼住脖子动?弹不得。
好在壬武反应快,上前扯开众人?,只单独好生扶了朱大夫立稳。
偷盗转卖天子赐物,一旦处置不妥,重则事涉周秦两国邦交。
啬夫呈上口供,又请了县里当铺的?伙计来陈述,一行人?分述完,就剩了个赵姝立在堂下尚未分辨。
她正要刻字争辩时,忽然就被?人?重重推去地上,转头惊异地看到方才还慈眉善目的?朱大夫正垂首怒视她,拱手禀道:“老夫可证,此女确是周地逃奴。”
壬武疑问:“她不是先生之徒吗?”
朱大夫将下巴叠出四五层,目露凶光地恨对着她:“是她下毒与我家小儿?胁迫,老夫惜才允留,不成想?竟还是个偷盗御物、拐卖良家子弟的?蛇蝎女子。如此毒妇,是老夫失察,请大人?一并治罪。”
他?自得于已记清了穴位,想?着独吞百金的?赏钱,面上确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悔恨样,还一脚踢开了赵姝欲刻字的?木片。
她吃了哑药,要四五个时辰才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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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对着屋里目光不善的?众人?,口不能辩。
但听上头人?终是发了话,却显然更关?心所盗之物的?分量:“那块紫玉何在?”
石亭乡啬夫立刻小心捧出紫色玉璜,嬴无疾指指壬武,后者便上前细细辨认。
不稍片刻:“确是天子御赐之物。”
“盗取御物者,当处斫手之刑,再发往洛邑弃市。”啬夫急着表现,紧随其后补念出刑罚。
壬武点点头,想?到方才施针的?场景,倒是破天荒地想?要求情,还未开腔,就听上首之人?淡声下了决断:“偷盗天子之物,此罪不必断。但拐带乡人?子弟一条,即可定弃市的?死罪了。且留一条命,以示对周王之敬,脊仗八十斫右臂,送去洛邑发落。”
她倒抽一口气,却才拾起刻刀欲刻字辩白,就被?侍从狠狠踩在右腕上,粗暴地拖行出去。
第104章近在眼前4
隔了?两重院,脊杖那敲散人血肉的闷响依旧节律清晰地传进来。
即便是这样的两样大罪,若非恰逢新法召见各乡啬夫,否则至多也就是层层递报去廷尉处,待核实处置了?,也未必会有上达天听的机会。
天子睦宽仁,周法亦刑轻。都有了确凿的人证物证,这两种罪放在秦地俱是死路,反而斫断右臂送去洛邑,或还有一线生机。
是故,嬴无疾漫不经心地做下这决断后,味同嚼蜡地用了口厨下进的果羹后,便使壬武召来随行的几?名大夫,择选起入周的使节人选来。
紫玉还在壬武手里,在几?名大夫对?入周礼节贡物的争辩声里,他看了?眼围榻间倾颓玉山般漠然的人,莫名起了?种不好的猜测,觉着自?家主上像是并不愿治好盲症似的。
“列位大人,可有识得这紫玉的?”壬武年?轻,他只能辨出这玉是周室所有,却对?这断月三孔的造式一时忆不起来出处效用?。
也的确是得明确了?所盗之物的规格用?途,才好有的放矢地托辞去觐见出使。听他这么问,几?名大夫才从争辩中醒过神,纷纷传看起那枚手掌长短的玉片来。*七*七*整*理
这一看之下,几?人俱为这玉上浑然天成的仙岛流霞吸引。
新法复行,朝中多用?下士能人,出身却都未必多么显贵。
“这不是列国诸侯组玉佩顶头的那块玉璜嘛。几?年?前还有赵国之时,天子为贺赵楚两国新君御极,同?时打?了?两对?组玉分送。月前在楚都,楚王宴请老臣,身上带的同?此玉,像是出自?同?一块玉胎。”
众人围看一番后,一名方从楚国归秦的老大夫的话,让众人沉默下来。
“拿来。”就听上首本已在假寐养神的人,忽然坐正了?身子,朝着声音来处摊开手。
待玉璜到了?他手中后,但见他长指翻覆着摩挲一圈,在触到一个极小?阴字‘蘩’后,他心口里绵绵密密地豁开口子,在来回细触着确认后,那些口子里便似被滚油浇了?,麻木已久的人,好似让那热油泼了?,顺着五脏六腑里次第?裂疼起来。
‘蘩’字乃组玉铸地标记,出自?洛邑城南,有天下最?好的玉匠,唯天子御用?,诸侯即便争霸也还未有人于此事?上僭越的。
这块玉璜,是赵姝当年?御极时,天子亲赐的组玉里的一块。照惯例是要随葬的,当今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块。
实则去春旧晋代?赵,赵王病薨的消息传来时,他初时也不肯信。后来一月里几?乎废尽了?整个邯郸的暗桩,却等来一件密报。
在赵王入棺的当日,从洛邑去了?一位须发苍苍的老者。老者年?逾七旬,亲与赵王尸身正冠含玉入椁,在椁木旁独自?枯坐了?一昼夜后,竟是命人抬了?赵王棺椁回了?洛邑,归葬北邙。
密报上奏了?,那名老者,正是天子睦。
天子睦有三十年?未出周巡幸了?,上一次,还是壮年?时送嫁嫡长王姬,谁知再入赵,却是去迎孙辈归葬。
即便如此,嬴无疾也不愿信。
在一次次遍寻无果里,他觉得自?己?似被织进了?一张网里。得到的消息联起来用?理智去观,结果昭然只有一个。在一日日的苦寻里,他惊觉自?己?的心念竟然也会无可挽回地消磨丧尽。
堵死了?一切可能,没有破绽,没有出路,他曾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直到有一日,他下了?一道令,使人去北邙掘墓。
探子去了?北邙三月,连落葬的墓穴都没寻出。去岁冬末,秦国西北暴雪二十日,数县流民混着狄兵,他一颗心才渐渐沉寂有了?去处。
秦国密探带着摸金郎都寻不到的墓穴,该是随葬的组玉佩饰又有何人能偷盗带出?
在为数不多的可能里,藏着一个令他神魂战栗的答案。
“老大人瞧错了?,确是有些像,不过成色差上许多。”在院外脊仗闷声里,嬴无疾将紫玉收进掌中攥紧了?,立起身尤能不动声色地温和?道,“夜深,明日还要分去各乡私访,诸位先去安置吧。”
待最?后一名大夫慢悠悠告退离去,他才霍然变颜失色地朝门外迈去,凭着印象脚下快到踉跄。等壬武追上去要扶时,他隐隐听得隔壁庭院里宦者尖利无情地数着杖数。
‘二十一、二十二……’
“雨太大了?,主君小?心,前头是墙!您有何急务,属下去打?伞。”
雨势忽的倾颓如瀑,似要盖过天地间一切声息。
辨出声音来处,他来不及回应,只将衣袖从壬武手里挣出,脚下一转,整个人便似被雨幕吞没般,衣法顷刻尽湿。
过外头庭院的高槛,他又被重重磕绊了?跤别苑久未修缮,湿滑地上积起一汪泥水,他就这么跌进去又毫无在乎地撑着地爬起,带着满身泥水亦不管不顾地朝前赶。
小?侍方喊道“二十四”,行刑人的杖正要击下,就被个满身泥水狼狈的人撞歪出去。
“住手!”喊出这一句后,他就这么立在雨里。方才银针通脉的光亮一瞬即消,此刻,周遭廊下等候的石亭乡啬夫并压着公孙氏的两个随从俱是噤声望着。
盛夏酷暑的雨夜,瓢泼大雨不住地打?在他早已透湿的身体上。
黑暗里,行刑人不识得他,抹一把脸上雨水从地上撑着腰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朝他嚷:“老子奉命脊杖,哪儿来个瓜皮癫子,哎,我的腰啊!”
此言一出,刚赶来的壬武和?廊下几?人俱是瞪圆了?眼,错愕中却都忘了?去接话。
暑气渐化作冰凉湿寒顺着颈项划入,他孤零零立着,耳畔除了?雨声外便只有行刑人气哼哼的夸张呼痛声。
除此之外,扑在阶前受刑的女子也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动静,像是体察到了?什?么,她明明生生受足了?二十四脊杖,这会儿,却只连呼吸吝啬发出。
“我是哪儿来的?”白发湿漉漉地贴着眼皮上,他没有去拂,也不须得拂,空立在庭院正中笑了?笑。
这一笑,凄怆里未掩疯魔,雨势大得似要倒下天来,数步之外让人分不清对?面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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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恐于希望里复归绝望,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紫玉璜并不锋利的边缘嵌进皮肉里,惊恐到荒芜的怯懦从四面涌来,比这雨势更能将他溺毙。
他听到自?己?用?勉强维持的语调,答了?那行刑人的话:
“我只是这污沼里的蠹虫,是婢母胡奴,北虏庶人,是小?人得势……”耳边听得细微动静,他接连吐息长叹,而后转身,对?虚空摊掌一任雨水冲刷紫玉上血色。
听得这些当年?从自?己?口中骂出的话,赵姝哽得伏在地上,心念一动,背上愈发痛得她呲牙咧嘴,加之先前夜膳吃得实在多,这一下,肚子里头就有些翻江倒海得不适起来。
“姑娘当年?之恩,我想着继续还下去,一直还下去。”他听准了?方向,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径直蹲坐到她跟前,摊着玉,目中空洞准确地盯视着她,“这是你?的东西吗?”
她艰难地撑起肘,忍着难受飞略过一眼。
二人面额几?要相贴,又被雨势冲散。她清晰地望见由他眼尾扑朔而下的湿痕,混在雨水里,伪装在毫无温度的淡笑里,显得他似一柄残破老旧的上古寒刃,无措易折到可怜。
她心知他尚未辨出,便犹疑着,想借着才刚吞服尚未完全解哑的药力蒙混过这一场。
一时场面寂然诡异,见行刑人固执地还要去掺合,壬武在雨幕里眯着暗骂一句,两步过去制住人,行刑人四周瞧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即骇得伏地,一头砸进雨水里恨不能嚼了?自?个儿的舌头。
“此处无事?,都退下。”壬武刚要挥退这些人。却被嬴无疾止了?,“且慢!”
久不得回应,他在蔓生的猜疑里,渐起了?种克制不住的恨意。
雨水打?在身上没了?知觉,无言相望。
突然,玉璜被狠掼去地上,仙山海岛在烟雨里碎作无可挽回的百余片,嬴无疾敛眉,解下腰间青铜剑丢去行刑人脚下,蛊惑般地探手虚抚了?下赵姝的头:“再问最?后一次,是你?的东西吗?若还不是,本君只好命人一剑斩下你?的头颅。”
阴冷似毒蛇的呵令,要抚又不敢抚的爱怜意态,莫说旁人,就是壬武也心中惶恐讶然起来。
看着青铜剑被人抖着手拾起,她只是怔愣犹豫了?会儿,下一刻,耳畔听得压抑到极处的一记哽,就被他整个人扑抱进怀里。
“草民、认罪,可我、能治好你?……大人容禀……”嗓子甫一恢复,她就借着痛楚,用?另一种细弱低哑的伪音做着最?后的挣扎。
目不能视,似比印象中丰盈了?些。
她尚在努力遮掩,他的手却只死死揽在她腰背上,是失了?理智的力道,箍得她伤处渗血愈重。
人陷在极端情绪里时,会连自?己?都认不清。犹如于苦海里揪住了?根稻草,他只能当她是。
抓牢之后,他甚至不敢想,倘若又是一场空呢。
被这么一抱,赵姝险些痛得晕死过去,她试着让两人分开些,用?力之下腹内陡然翻滚到喉间,她遂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抻开对?方的脸,忙越过他肩头,吐了?个天昏地暗。
嬴无疾这才从失而复得的狂喜里清醒了?些,他俯身小?心扶着她肩,就是这一番动静,让他彻底安下心。
他固执地将她背到自?个儿背上,起身后似想到了?什?么,睁着空洞无神的眼扫视过庭院一圈,轻声问:“方才那村妇和?大夫可走了??”
“尚在。”壬武一点头,石亭乡啬夫赶忙就将二人一并推入雨中。
看了?半日戏的朱大夫同?公孙氏一样,虽不知赵姝身份,却也不至于傻到没有预感,此刻,二人抖若筛糠地跪在雨里,倒是默契地连争辩都不曾。
“构陷戕害嬴氏家眷,割了?舌头明早凌迟。就劳在场的石亭胥吏连夜审,罪名尔等另拟一个到县尉处录了?。”
朱大夫当即晕死过去,倒是公孙氏张大了?嘴,在被堵嘴前,她再次迸发出不属于一个老妇的惊人勇毅与气力,匍匐着嘶着嗓喊:“救命啊,小?神医!季大夫!我知道你?心肠好,你?救救老身吧,老身知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要对?二丫下手。你?看在二丫的面上,啊,你?要叫二丫见着……”
第105章道不同
公孙氏多年来一直暗害亲孙女,朱大?夫为贪利胡乱诬陷攀咬,这二人显然都非是善人,却似乎都还不至于用上‘凌迟’的酷刑。
公孙氏的死罪,的确是赵姝刻意设计。可?如今要眼睁睁地看人再多添受一层酷刑,想到二丫毕竟喊这妇人一声‘祖母’,她心中不适。
可?若她再开口干涉,那也就等于直接坐实了自己的身份。一旦出言,再无?丁点挽回的可?能。
毕竟,一个?普通的游方医女,是绝不可能在这等境况下还会去干预旁人量刑轻重的。
暴雨里,她趴伏在他背上,想象着自己该是一副惊异惶恐的模样。
然而身体反应骗不了人,阔别快两?年,被他托起的一刻,她清晰地觉出他宽瘦嶙峋的骨。脸颊凑近了一贴上那湿冷白发时,心里无?法抑制地溢出种眷恋松懈之感,混杂着的,还有绞得心肠肺腑都要裂开的痛楚。
两?手小心局促地搭在他肩上,到院门边的短短几步路里,她想要释怀这些杂乱蔓生?的情绪。
“右边些。”她压着声在他快要碰到院门时出言提醒,一口气松了,却无?端落下串泪,好在有雨幕遮挡,很快被冲刷无?踪。
“父祖若杀子者,最?重者黥字流放。”像是有所知觉,他忽的驻足,摆出常日里一副明镜高悬的端方君子样。
她没答话,在雨水涔涔里,看他散逸出的白发湿漉漉地贴在颈后。
“倒是那庸医妄揭悬赏,罪还该重些,只是他自称是你的师父,幸未及胡乱诊治。”
已是昭然若揭的试探了,她仍旧不答。
只原本虚垂在他肩侧的两?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下意识地皱脸抿唇。失血的苍白面颊上,两?道长疤横贯着,红与白里混着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苦色。
礼与刑,君与臣,士庶分明。她既抛下庙堂权势,如今一介游医,又何来的脸面去管他人闲事。
然而赵姝不知,就是这样短暂的犹豫,也足够出卖她的心绪了。
嬴无?疾已然笃定?,这天底下,像她这般痴傻的,怕是再难寻出第二人来。
可?他偏要想法子,叫她自个?儿认。
“去县里查阅路引,若她有随行之人,也请来安置。”他转头吩咐壬武,一身泥水狼狈,眉目却生?动起来,“若是人已出县,连夜去追,明日天亮前带回来。”
这话一落,赵姝皱紧的脸狠狠一跳,浑身雨幕里颤了数次,而后整个?人反而松展开来,背上受杖处疼得清晰起来。
此地离咸阳实在近,郡县卡口管控极严,只要他们?想,韩顺带着二丫绝无?走脱的可?能。
她知道,就这么短短的几步路里,他才是彻彻底底地辨出了她。
身下人的肩背,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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