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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解毒5

在与聿瓴私下彻谈后,赵姝方知戚英这七个月来的处境。她在西川受芈融独宠,那芈融仍是?一味好男风,得了封地后酒色愈发无度起来,把后宫诸姬妾空晾着。

因着一些机缘,戚英得了楚王后的赏识,由王后特敕封了西川侯夫人。

非是?戚英不受宠,而是她毕竟没有正式的名分,芈融虽荒唐,初入西川,也晓得夫人正妻之位,是个联姻固权的手段。

楚王后敕令一入西川,芈融也不问,连芈氏带去安插在宫中的势力一应也交了戚英。

聿瓴将这一切绘声绘色地尽数告知,赵姝细细听完,只问了一句:“英……王妹身子如何?”

聿瓴拍一记脑袋,笑得喜庆,将眼中精光敛起:“看?我这榆木记性,就在外臣临行前五日,戚夫人喜诞麟儿!”

“是?早产?”赵姝面色一紧,忙直起身追问:“才得八个半月就生产,怎会如此!是?误食了催产的吃食?还是?跌伤动了胎气??医官可说什么了?”

聿瓴心中愈发笃定,也明白?了这位赵王的位子真个全是?凭气?运得来的。他从楚国一个给封君世子牵马伴读的小族庶子,二十余年来摸爬滚打,奇迹般地到了上大夫的地位,见过侍奉过的君侯公孙不计其数。

也算见识过不少昏聩酒色之辈,可像眼前这位赵国新?王,一副透明肚肠示人的,再没第二个了。

权利场上,这样一个人,心性犹如七岁稚子。

“大王说笑了,这些生产琐事?外臣如何得知。不过大王稍安,临行前戚夫人还曾召见过外臣,面色红润行止无碍,说话嘱托也不像是?气?虚不好的样儿。”

聿瓴捋了下小山羊胡,饮一口案上新?酿,连周折试探也觉多余,含笑将这位焦迫形容扫了圈,此刻他没丝毫顾忌,松懈下来,一双鼠目眯着,像看?一件宝器一般来回?打量上座人的脸。

他从尘泥里滚爬起来,早年颇信些面相之术。这一看?倒有些愣了,但见座上人身形单薄,虽无君威,然?则寡淡五官排布俨然?,尤其是?一双眸,映着鼻梁上的磕伤,反而尤为显得剔透清澈,这是?天人之相啊!

怪道西川侯至今还对这位念念不忘。

一想到将来那芈融真做了楚王,这楚王肖想赵王,怕是?亘古头一遭,这么想着,聿瓴又饮一盏,一时间想入非非起来。

一旁的宦者令丁丑看?不下去,出言提醒:“大胆楚使!如此窥望吾王,是?未习过礼么?”

聿瓴自知失态,连忙移目,毕竟还是?在他国,也还是?有些惊惧,心中暗骂自己二十年浸淫官场,竟也被这天人之相给晃了神。

“宫中规矩重,聿大夫见谅。”赵姝觉丁丑小题大做,又不想责斥于他,便?当?即举盏打圆场,“来,寡人与你共饮,烦劳聿大夫将王妹嘱托祥述。”

……

午膳时分,等嬴无疾提前处理完政务入余荫殿时,赵姝破天荒地没有看?医书。

余荫殿后头按季节分连四苑,一跨进冬苑,他就瞧见一道清瘦灰影倚在弃置多年的秋千里。

这道秋千还是?赵姝幼年先?王后令人扎的,绳索是?玄铁所制,四五丈长挂在一棵极粗的千年老樟下。秋千椅四面用藤编围拢,说是?椅子,更像是?直接将一个拦了挡条的长榻吊起,足够两三个人同时躺坐了。

此刻赵姝换了身更萱软的雅灰色常服,横着身卧躺着,将两只脚跨在围栏外头,脑袋搁在另一侧围栏,手边放着两个食盒似还有一壶酒,厚实?的锦貂披风胡乱地搭在秋千榻另一头。

冬苑里栽满了各色奇花,她将两只脚稍使劲晃一晃,整个人犹如躺在凌空的孤舟里,头上树影游弋,身侧花海荼蘼。

夏冬两苑交界处,嬴无疾将脚步定在荒颓颓的夏苑,他手里提着个包了厚布的笼子。

恍惚间只觉眼前老樟秋千花海人影,在这数九寒天里,不真实?得像是?域外幻境,而身处其间者更只似谪仙过客,短暂飘渺的,只恐是?一眨眼就要琼影玉碎,消弭无踪。

他便?放重了脚步进了苑,将手上东西放了,正要去解时,秋千榻上的赵姝身子都没动一下,嗓音霜冷地直白?问:“要用几日,你能让新?河君也站在芈融这边?”

几名重臣里,姬显不必说,是?一切唯上的。

其实?即便?有遗诏,楚国也还另有两位公子兵马不弱,赵穆兕不看?好初入楚不久的芈融,也并不奇怪。这等事?一旦站错队,轻则结怨,重则还会引来刀兵之灾。

赵姝本是?无意掺合,可是?戚英入局,一但有诏而失位,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从聿瓴处得来的情势一一分析,言罢,听一旁还没动静,才起身催道:“依你看?,若秦赵两国一同去助他们,我再递信去洛邑,这王位又岂会有失?”

她的嘴开开合合,被热酒浸得殷红,天气?冷,每说一句时,便?有一圈圈带着香气?的白?雾散过来,雾腾腾后头是?她隐隐现?现?的小脸,去了易容被冻的粉白?剔透,也不晓得是?在这处独饮了多久。

他上前扯过那张锦貂披风,抖开将人圈裹住:“你因何笃定秦国就一定会助他?”

秋千榻约莫半丈高,抵在他腹肋间,视线刚好齐平着,她就这么凌空歪坐着,好像去留上下皆得看?他的意思?。

原是?想看?她焦迫无措的茫然?,却见赵姝点点头,毫不回?避道:“你果?然?与芈夫人有隙,她若连自家侄儿都不助,依我看?,咸阳的位子你也未必能稳坐,你还是?及早回?去。”

赵穆兕日日派人在朝会前念经一样将列国琐碎述报。赵姝虽然?只呆坐着不开口,奈何耳朵不聋又是?天生的记性好,到今日急用时,捕风捉影的仅凭直觉就一针见血地切中了秦国内痈。

一只手忽然?钳在下颌两颊,嬴无疾半胁半哄地笑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赵姝眉头一皱,仰着脸颇不耐烦道:“我瞎猜的,不是?你说秦国不会助芈融嘛。听闻秦王病势日重,衡原君将国事?都交了芈夫人,我只是?随口劝你一句。”

嬴无疾观她面色细究,暗暗记下此事?。她转头撇开他钳制,认真道:“芈融与我算起来同出周室,你若不去与新?河君周旋,大不了我去费口舌。我新?立本就无威,为楚国堵这一把又怎样。你若愿意添一点胜算,只以秦王孙的身份也从我邯郸发一道文书去。”

在咸阳时,赵姝就隐约觉出,那芈融虽与芈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姑侄血亲,可分明对与王孙疾更有默契。她懒得去管那些繁杂政务,可对人心还是?有一份敏锐的。

这一番话看?似为了戚英一人在胡闹,实?则说的滴水不漏,鞭辟入里地看?清了她自个儿在赵国的情势。即便?是?谨慎到顽固的赵穆兕听了,怕也只能被她说服。

而她却说,只是?凭借宦官的每日述报胡乱猜的。

“我怎么觉得,你若能自小将习医的心思?放在国事?上,说不准就会成我秦国劲敌。”难得抓住她身上透露出的活气?,他目中含笑,似欣赏又似讽笑地打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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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被赵姝转瞬无波无欲的眼看?住,那里头连反驳责斥都没有,冰寒温和犹如这天地瑞雪,她没有应声,却已然?将答案给了他。

是?啊,她是?赵戬‘独子’周王嫡系,即便?是?今日,他费尽心机踽踽攀踏到这一步,世人论起来,尤是?连她出身时的权位都不及。而这样一个人,却原本连双十都活不过。

人要入世求索,尚且有五十知天命八十而耳顺,一个五岁上就知自己寿数的人,岂不是?荣华权势越多,便?越能衬出死?后空寂荒芜。再叫她去求索,这些寥寥数年就握不住的烟云,何其残忍。

嬴无疾敛目避开,随口应了句:“秦楚这一代不好再开战了,融弟那处我一定会遣人去。”他转头朝石桌去时,仍是?忍不住淡说了句:“赵戬这个禽兽,你若有打算,倒不必自己动手。”

背后静默片刻,地上成片的蕊黄蕙花艳得有些刺目。赵姝望一眼东墙下这些海一样浮动的绚烂色彩,忽的忆起些儿时旧事?来,她阖目:“没了药人的血和国师季越,活死?人一样,自有天收他。”

心窝里正一片木冷,鼻息间便?嗅到些气?味,她睁开眼,对上个三瓣嘴眼睛黑黝黝的东西。短暂的愣神后,便?立刻有喜色溢出,她一把将大野兔搂过来,狠狠地在它益发壮硕的身子上吸了一口。

兔子味沁入,似是?血脉又淌动了一般,嬴无疾拨开兔子耳朵,见她齿白?微露,嘴角压不住得扬起。沉寂许久的一张脸,这一刻才真正有了活人的模样。

“七个月没见,你这崽子,就吃的这般胖。”

她把兔子反复颠了两下,举起又抱住,上上下下地四面查看?。捏一下屁股,又点一点湿漉漉的鼻子,闻一下爪子,又看?看?牙口。

嬴无疾始终温色看?她,抬手去她脸上拂去根兔毛。

看?着看?着,他发现?兔头上黏了滩吃食,忙嫌弃地想去除掉,谁知或是?黏的日久,很难弄干净。见脏污又硬又臭,底下拢进去的毛倒并没几根,嬴无疾一狠心,便?想着一下拔了这撮毛了事?。

“唧!”谁知这兔子一见旧主?,吃痛之下竟反口就要去啃他。大野兔虽老,两只后腿却实?足有力,这一蹬之下,就腾空跃出秋千。

等它惊觉下面竟还有半丈多高时,唬得当?下更尖锐地‘唧’了记,也忘了咬人,顿时四脚凌空扑腾起来。

这高度跌得不巧,免不得要折条腿。

嬴无疾本是?极轻易能接住它的,谁知秋千榻晃动,赵姝起身捞兔子的动作?太大,失之交臂后一下子自己也没稳住,眼瞧着就似要翻落下来。

他自然?一展臂将人搂抱出来,身形如电,下意识地刚好又伸另一只手去捞兔子。

却忘了左腕早没了从前灵活,兔子重重得砸在腕上,旧伤疼得他一滞,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记。左脚一勾,在离地尚有十余寸处垫了下,大野兔在他靴面上撞了下,一个扑腾四脚朝天得滚落进花丛里。

等赵姝赶过去,小心地重新?翻看?完兔子,发现?它连丝皮都没擦伤后,她长吁口气?,回?头见嬴无疾有些幽怨地正看?着他们。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瞳眸中并无厉色的水波怨色,同他周身气?势奇异般地融合在一处,翡石目色里无助不解,像只受了重伤无家可归的猛兽。

她想起方才一幕,才小心放了兔子,快步回?去,有些艰难地拉起他左手:“几年前我在燕国识得个看?筋骨的奇人,已去请了,也就这几日过来,先?让我看?看?,再误下去不好。”

邯郸入燕,最近处来回?也要二十日,也就是?说,她早就记挂着腰治他的手了。

心底忽然?一热,他由着她捏瞧腕子,另一只手却一下按着腰贴上自己,俯身去她耳边暧昧戏道:“青天白?日,大王急些什么,夜里去榻上好好瞧。”

湿热气?息烫人一般,从耳朵尖漫开,赵姝尤摒起股冷冰冰的意态,在他左腕上轻索一圈。方抬头想要怼两句时,但见他鸦睫纤浓投翳,薄唇略勾似血,鬓裁如墨长眉逶行。分明是?个剑眉星目的儿郎,偏一双眼里氤氲愁怨,入目唯有一个小小的她,这般倾绝颜色赤忱凝望,竟叫她莫名联想起曾经王宫里一个北地入贡的美姬。

那女子的名她早忘了,只记得也是?不会汉话的。她是?北地粟特族的贡品,入宫三月父王几乎夜夜同她安歇,极近荣宠疼爱。可后来,就被抛了脑后。秋日里赵姝在宫里放风筝撞见时,她对她笑,艳鬼一样,好看?是?好看?,可她年纪小却是?径直吓哭了。

仲春入宫连头一年的雪都没看?见,那粟特女便?吊死?在了勤恤殿的后井栏上没了,气?的赵戬填了那口井,剖了她的尸首喂豕,也正好借机征讨了北地才三万人的粟特小国,得了三千匹战马。

飞花忽如雨落,像什么人的魂魄摇散宫墙。许多年后的今时今日,这一段极不融洽地奔跳出来,惹得赵姝心口处猛一阵针刺般酸疼,也分不清是?为哪一个。

这酸疼过于磨人,对着眼前人的戏笑引逗,她竟罕见地没有推拒,反是?乖顺地倚在他怀里,许诺般抬起他的手:“好,药方今夜就该先?到了,你晚上早些过来,我先?给你治。”

这般模样让他有些不适应,又将重点落在‘早些’两字上,当?下就浮想联翩起来,想着早些过去治手,晚些又做什么呢。

旖旎奇想里,连腕骨的疼都似微麻泛痒起来。

本想再挑弄着占两句口头便?宜,越过她发顶时,远远瞧见那只胖兔子正竖着大耳朵正嗑哧嗑哧地孵在蕊黄的花海里啃花吃。他便?出声提醒了句:“你养的兔子,傻的不拘什么都乱吃,那一片灰扑扑的,可别给毒死?了。”

“哦,能吃的。是?我小时候就种?的蕙花,这一种?难养,十几年了倒长满了……”浅笑着话到一半,赵姝望着那片澄黄明丽的花海,脸色木然?一僵。

因见惯了病历,顷刻就想到一种?可能,她听到自己木着脸一字字说:“你、你是?不是?瞧错了,哪里是?灰色?”

这一句出口,虽未指明,嬴无疾却也立时反应过来。从第一次解毒起,他就请医官开了大热的汤药封住体内残毒。

解完毒会如何,他早有准备,只是?此刻提前被翻到明面,惊惧诧异划过,他却第一时间里,还想着遮掩。

正苦寻说辞,外头宦者令丁丑快步奔来,立在夏苑里,着慌着恼地远远禀道:“王上恕罪,秦国渭阳公主?非要见您,已经闯进余荫殿了,老奴实?在拦不住。&quot;

第92章四散1

渭阳突然闯入,身后跟着一大群侍从婢女,乱哄哄的涌进来,见她都闯到了御前,这些人也不敢再七嘴八舌地相劝,唯恐惹祸上身,便次第在冬苑门旁伏跪行礼。

因这渭阳公主身份特殊,赵姝忙取出?袖袋里的易容,三两下贴服好。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被这群人围困,倒让嬴无疾借故告了退。

玄色衣摆一晃,他的背影不见,彻底消失在满目苍凉凋敝的夏苑里。

在少女或娇或嗔的絮语埋怨里,赵姝移目矗立,再次去瞧正在啃食惠花的大野兔。

蕊黄的花海澄明冶艳到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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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她呆愣了片刻,须臾后,一颗心皱缩起来,像是?被药杵碾了,溢出?许多酸涩辛凉的苦涩药汁来,苦得她五脏六腑也一并颤缩起来。

同寒毒有关的所有偏方杂记顷刻间浮过眼前,停歇不下来一般,恨不能立时就从中寻解端倪。

君王无言,侍从们未敢起身,也无人抬首,但?他们都不聋,就这么?听着秦国公主骄纵埋怨的动静。

算起来,二人也有七个多月未见。来赵国月余,嬴环原还是?顾忌着,即便被冷落着,也大?体总是?守礼的。今日见了面,赵姝一身常服,完全没有抽长的势头,倒像是?比七个月前更憔悴清减,哪里有分毫御极为君的威严。

嬴环先是?乔张作?势地小意?行礼,顺着赵姝目光过去?,她两步过去?颇为野蛮地提起大?野兔的耳朵,转过身搂抱进怀里,摸着兔子背亲昵地凑到赵姝身边。

“公子殊!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为何不理我?”

比及说?了一箩筐撒娇撒痴的好话,而听者犹如入定一般,嬴环恼得一把推了过去?,甚至还还喊出?了从前的称谓。

赵姝一个趔趄,才转头茫然无措地望过去?,呓语般唤了声:“公主。”

她面容清冷目色悲悯,在冰天雪地的素白?、满园异色的绚烂里,干净得似一尊冰玉雕就的神祇。

这就是?嬴环最?先爱上的模样,帝王之尊、圣人心肠、玉雪容颜。如此少艾,衬得母亲给她安排的儿郎,一个个污浊厌憎俗不可耐。

可这一声‘公主’过后,怪的很,一股子轻蔑失望的怨愤刹时攻占起嬴环的心来。她忽然觉着,眼前这个,怎的荏弱得不似个男子。

她以为‘她’会长大?,一个连王叔翼都不惧的质子,一个心肠软到为了一群貂敢于得罪她的人,还曾为了救落水的她险些一同淹死。

可嬴环敢堵上前程执意?要入赵和亲,不单是?笃定这人的心性?,更是?希冀着看到‘她’成年的模样。

这等厌弃失望也不过就是?一瞬的念头,在赵姝从她怀里接过兔子后,嬴环扫了眼她被酒气醺得殷红的唇色,脑子里便跃过一个陪嫁媵妾送来的绢画,一时间臊得月面含春。

误称名?讳,宦者令丁丑原是?该斥,可抬眼觑见二人如此情景,犹疑了下,倒是?没有开口。

赵姝醒过神,想起从前在咸阳时此女作?为,心中厌恶。可因顾忌芈嫣权势,她抓过秋千上的锦貂披风将兔子裹了,还是?敷衍了两句,一面匆匆往外赶。

自小受尽娇宠的嬴环又如何瞧不出?她的态度,一路跟着到了两苑交界,心里头又恐又恨,她突然一把扯掉兔子身上的锦貂,口不择言阴阳道:“你以前不是?说?貂裘取法残忍吗!误打误撞做了这傀儡王了,自己倒也用上了?”

此等犯上谋逆之言,唬得才起身跟上的众侍从忙又一个个伏地。

“放肆!”赶在丁丑开腔前,赵姝陡然回身夺回锦貂。疑虑焦迫急怒交攻,当下扬起手就要甩过去?。

嬴环素来恣意?娇贵的一张粉面,霎时间满是?惧色惶恐,妙目惊恐得睁大?,雾蒙蒙得映着一个神态失常的少年郎。

这一掌还是?没能打下去?。赵姝收回手,将锦貂丢给丁丑,也不回避嬴环,道:“去?赐与楚使。告诉他,让王妹戚英先行归赵,待楚国王位落定,再以国母小君之礼来相迎,那寡人必倾举国之力相持。”

说?完这一段,她转过头去?连看也不看嬴环,只冷淡吩咐:“公主不晓礼仪,传出?去?丢的是?我秦赵两国的脸面,去?捡几个资历高且严苛些的老嬷,请去?藤萝斋习礼吧。”

藤萝斋地处赵宫西北,离着余荫殿和勤恤殿极远,前几代?时本是?宫人侍从居所,到赵戬后宫佳丽四五千人,就又在外围扩充屋舍迁走?宫人,而藤萝斋则俨然成了年老又无势姬妾的居所,说?白?了,是?比冷宫还不如的地方。

嬴环在秦宫时就是?个混世魔王般的存在,她好热闹呆不住,遍咸阳也一处处踏过。来这赵宫一月,早就嫌闷把各宫尽数摸过,自然知道这藤萝斋是?个什么?样的鬼地方。

有宫人拂开皎月来压她,到这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远嫁和亲的孤零,骇得一下子就掉下泪来*七*七*整*理。

丁丑瞟一眼嬴环的脸色,他心中早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秦国公主唾弃的很,此刻便连忙看似恭谨小心地追问了句:“恕老奴多嘴,秦公主是?去?习礼多久呢?王上,老奴听新河君提过,说?是?雍国夫人月前得了嫡子,已经代?衡原君掌事了。”

嫡子一事,嬴环全然不知晓,目下如此场面却从一个宦官嘴里听闻,不由得更添一层无措,想起母亲临行前的失望目光,这一刻才隐约明白?猜度了些,哽得泪都止住了。

不提雍国夫人尚好,这一提时,赵姝想到那孩子的来历,又忆起从前这位夫人的专横暴戾,当下烦闷道:“三个月里不许出?来,等楚国的事了了,再行定夺。”

丁丑压着喜色刚要应诺,就听一声暴怒凄楚的哭嚎响起,这一嗓子给他吓得险些丢了锦貂。

就见这秦国公主,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十五六的小姑娘嗷一声挣开两个宦官挟制,一头朝自家大?王撞去?。

赵姝抱着兔子想要闪避,可早给这一年来的跌宕磋磨得身子虚软,而这嬴环日日各宫窜跳着,这一时又起了些疯劲,眼看着她兽一样歪垂着脑袋,这一撞势头必然不小。

婚仪未成,虽说?宫中的眼线都清理干净了,可倘或秦公主撞伤赵王的事传至列国耳朵里,这样奇闻一个不慎或许就要名?垂青史了。各侍从急得冷汗淌出?,可巧离着最?近的一个小宦会些功夫,这一急时,抡腿就是?一个飞踹。

少女似一片云轻飘飘凌空腾起,又砰得一声重?重?滚落在地,若非皎月拦了一下,后腰就得磕上石桌。

见她疼得声都出?不了了,赵姝心中不忍,却因熟知此女秉性?,当即移步将踢人的小宦挡在身后不叫她看清:“你救驾有功,赐金千两,田百亩。请治粟内史寻一位富庶些的封君,就说?是?寡人的意?思,去?外头做幕僚客卿吧。”

那小宦愣了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是?千恩万谢地领命去?了。在场众侍见状,无不在心里捶胸顿足,几个胆大?的恨不能当场再去?给嬴环补上两脚。

嬴环缓过痛,这一下是?真的害怕到大?哭起来。

“即便您是?公主,也不敢犯了王驾呀!依我赵国妇人宫规,死罪可免活罪难恕。来人啊,伺候秦公主,去?领笞二十。”

丁丑试探着宣了宫规,不消他动手,见过了方才那一幕的众侍从一拥而上。几乎是?争抢着,你一搡他一推的,七八个人有扯手的、压背的,刚一人揪着头发?给拉起身,就又一个一勾在她膝弯里。

嬴环从前再厉害泼辣,那也是?仗着权势身份,对着的也总都是?各宫妃妾和宫外有头面的人物,又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还两下手斥骂两句,很快就发?现,他们卯足了劲就为了刻意?折腾羞辱她好媚主邀功。

“站着别动!这里是?赵王宫!”瞥见皎月要动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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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乜一眼还没离去?的赵姝,忽然心头一凛,背着身对着皎月重?斥了记,平生?第一次,目中露出?了灰败与绝望来。

无人制止,一个求功心切的老宦壮着胆子,察言观色几个来回,一咬牙将周遭两个同僚一把拂开。他扯着尖细鸭嗓破了音地高叫着按下罪名?:“贱妇!你秦人觊觎我赵国,竟还遣你这贱妇来谋刺吾王?”

调拨给秦公主的都是?宫内常年不得宠的,年轻些的尚好,这老宦年近六十历经四朝。在赵戬祖父那一辈,二十岁不到,他就因帮着旁的宠姬陷害自家主子,事发?后作?了替罪羊没为苦役。他在冷宫里熬了四十余年,这一次为秦国公主选杂役,他拿出?了全部积蓄,卑躬屈膝地哀求从前的已然高升的宦侍,才有了这么?一个出?来的机会。

他腿脚不灵便,也是?侍从里最?年老的,就这么?一个月,他就不知吃了这位公主多少排头□□。

人活三万日,他已过了两万余,残途暮年,他宁愿求死也不愿永远尘泥里过完。

老宦扬手,浑浊眼底都红了,‘啪啪’两个大?巴掌,誓要向老天反抗他平生?的卑贱屈忍,声若雷霆得霹退了众侍。

这两下极重?,嬴环被劈倒着跌出?去?半丈远。她倒在地上,两颊立时高肿浮起,口鼻一同破了,鲜血淌水一样淋漓地滴在雪地里。

在众人惊异的呆愣间,但?见那老宦踽踽迈步过去?,竟是?还要上手去?殴,显见的是?有些魔障了。

嬴环凄楚绝望,此刻就伏在地上哭,眼泪混着血沫鼻涕,妆面花了钗环散了,整个人一塌糊涂地躺在雪地里。

明眼人都能瞧出?是?闹过头了,可在场的除了皎月挣开人护了上去?,没一个再吱声的。

哀哀哭声清亮凄绝里,老宦与皎月对峙起来。

丁丑捧着锦貂正犹豫,就听身后赵姝发?话道:“住手吧。”

言辞里透出?的疲累不愉令丁丑误解,他忙揣摩着补救:“韩顺你个老阉奴吃错药了,殴伤秦公主,来人呢,拖下去?杖毙!”

名?唤韩顺的老宦全身一个激灵,双膝一软他却没有跪下去?,而是?整个人伏坐在地上。浑浊木楞的双眼似愈发?红了,‘杖毙’二字犹如千万根针刺着他垂朽的脑袋。求生?之念顿时盖过四十年的卑屈愁闷,可又因自知没生?路,恐惧深处,反倒酣畅着傻笑?起来。

他边哭边笑?:“小时候逃荒,娘让马贼开膛破肚,她眼睛里流着血说?‘小顺啊,扶乩的算你是?富贵命,是?要做亭长的。’……”

眼见的是?在胡言乱语了,丁丑要上前却被赵姝挥手制止。

“就差一步,越姬就能斗倒楚女,明明就只差那么?一步。若是?成了,四十余年前,我可就是?南垣亭长了!这么?多年,说?不定都得封侯拜相了啊!”

老宦兀自沉浸般笑?起来,只觉周遭鸦雀寂然里一阵烦心的哭声,他逡巡四顾,想叫哭者闭嘴,却在瞧见怀抱兔子的赵姝时,一下子若枭鸟般抖擞起来,枯朽老迈的手掌猛地直指过去?,道:“乳臭未干的小儿,老天丢一个王位下来,你却只会日日躲于深宫凭悼义兄。快睁开眼看看,你当这些人是?真心臣服吗?”

“反了反了!快快拖下去?乱刀砍死!”

“都给寡人停手。”被迫看了许久戏的赵姝长叹一口,忽的凝目去?丁丑身上,捋着兔毛轻轻说?了句:“这些日子,你好像替寡人做了许多决定?可是?嫌宦者令的位子施展不开?”

她心里头沉重?,目光却还是?清雅温和的。

然不止是?丁丑,这两句轻飘飘的话一丢出?,满苑私自动手的侍从俱是?伏地。纵然是?知晓这位脾性?,可君王之怒伏尸千里,丁丑骇得后背全是?冷汗,连辩解都不敢,只是?把一个脑袋哐哐朝地上磕撞。

赵姝蹙眉不去?看,这段日子她虽则悲痛,实则内宫里人心浮动的一些端倪还是?能察觉的。原本倒没急着去?管,恰好今日这契机来了。

听着磕撞声连响了七八下后,她才又发?话:“寡人又非是?虎狼,只是?想说?,以你的才干,屈居内宫做个宦者令实在可惜。这样,寡人开个特例,放你出?去?治民,天高海阔的多好,就……做个亭长可够?”

自古确有极受宠的宦官平调外放的特例,可宦者令地位颇高,甚至见了外朝的下卿也是?平级见礼。而亭长却是?连乡里的胥吏都看不大?上。

内宫巨变,众人讶然,皆以为王上蛰伏多日,这是?要从内宫开始彻底换血改制了。

只是?不知这新任的内宫之长,会由何人担任?

“韩顺,你历经四朝熟谙宫制。可愿从今后跟随寡人,为我赵宫之宦者令?”

老宦顷刻呆若木鸡,还是?丁丑当先醒悟接受,他叩首再三后径直解下玉牌递过去?,而后颇大?胆地望向君颜,发?现赵姝果然目露不忍时,丁丑洒然一笑?,将锦貂捧了捧:“还望大?王择个富庶些的乡县,小吏斗胆最?后再僭一回,替您将这个送与楚使后,再行离宫。”

“宦者令韩顺拜过吾王!今日起誓,当以残烛余年,宵衣旰食、肝脑涂地,侍奉追随吾王!”须发?斑白?的韩顺拐着脚扑上前,泪满衣襟,却是?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疯样。

赵姝颔首,也知对这两人并不需再多费口舌了。目送丁丑离去?后,当着众人的面,她缓步走?到嬴环身侧,忽然以手挟着她两颊抬起。

美人落泪,哪怕心知面前的是?个蛇蝎美人,也禁不住要动心怜惜。

见了这一张脸,赵姝就没法子不想到在咸阳时她对戚英的迫害。

她再良善,也绝非是?个以德报怨之人。

只是?……这档口上芈嫣送女儿入赵和亲,而曾在终南江水上欲杀此女的嬴无疾,到这里却又不动手了。

或许,咸阳昌明宫的家事要掀一场血腥风雨?

赵姝猜不透国事,却也知嬴环不能动。

底下人拜高踩低的手段她这一年也见识了不少,此刻,便俯弯了腰,伸手温柔地揩拭嬴环面上泪痕血污。

“藤萝斋习礼还是?要去?的,寡人会令人伤药。环妹妹这性?子还真得改一改,毕竟这世上怕再没旁的女子,堪合寡人心意?的。”

她笑?得温雅善意?,揩了满指的血沫,心里头涌上股古怪狠厉的恶意?。

说?完话,赵姝再不多望一眼地上人狼狈形容,她转身快步出?苑,目沉俨然若冰却是?鲜少清明,只吩咐韩顺:“即刻召医署里所有大?小医官去?观星楼,再去?知会一声秦王孙,叫他入夜务必过来。”

她已经欠他太?多,再不能多一分的。

再多一分,又如何还的起,更遑论等来日分别,两国再起刀兵,她又该如何处事。

第93章四散2

召了遍医署的大小医官又翻检了一整日的杂方疑难,直坐到暮色四合星辉万丈,赵姝遣散了陪坐的医官们,缓步上了观星台顶,颓败地凭栏而?坐。

这一整日,他们翻举了一共七个以人身为引的解蛊或奇毒的先例,几乎没有一个,解毒者不受损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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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该想?到的,却还是让他为自己延命。

墨蓝夜幕星河低垂,澄明得连一丝儿云也没有,天幕美得似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

她尤是不死心地翻手替自己搭脉,星河隽永,的的确确是再没了寒毒的踪迹,虚浮了十余年的心脉,此刻涌跳有力同任何一个十八九的康健的年轻人全无二致。

寒毒解了,她已经完完全全得好?了。

“大王,秦王孙来了。老?奴去楼下守着?。”韩顺苍老?的声音让她着?实吓了一跳。

她扬手挥退他,有些不敢回头去面对。

厚实披风罩上肩头,他将她整个人小心地揽裹进怀里,语调轻松地提醒:“内官与前朝都有牵扯,你?要动?手整治,外头牵扯的几个,也别忘了收拢或是清理。”

她今日一撤下丁丑,赵穆兕就遣人来过,倒也是对此事颇为赞同,连说辞都如出?一辙。

翻手搭上他腕子,没再用大热汤药压制,便能极轻易地觉出?一脉阴冷来,这脉阴冷残毒她实是太?过熟悉。

“下去说,这天不好?,连丝星光也没有。”乍然碰到这人比她还冰寒的手掌时,赵姝不愿承认心底触动?,她抱着?一线希冀,刻意说了句反话,等着?他来驳。

可身后人完全没有指正的意思,对着?漫天星河:“约莫是云层太?厚了,今年赵国雨水多,腊月里倒也不常见。”他避开她的手,揽着?肩朝下去,“楚国之事,新河君已思虑明白,这桩事成了,赵楚联姻永不开衅。”

二人并?肩而?下,他絮絮说着?楚国王位派系,到了下层书阁,提过韩顺早备好?的一个手炉塞到她怀里,朝围榻上的小几倾了盏热浆,推到她面前:“姬显此人我还不大确定,不过今日你?召了整个医署,听闻他知道后也私下带了两个名?医去新河君府上询问,看起来倒像是个忠心的。不过往后切不可再如此大张旗鼓地召医,外头若传赵王急病时,人心不稳起来,局面可不好?收拾。”

他一面说,一面悉心观察着?赵姝神色。

滚烫的热浆升腾起一层薄雾,她从落座后就一直低着?头,暖黄色的灯台后,小脸上似蕴满不安愧色。

书阁只点?了三两盏灯,嬴无疾发现,他已经连灯火的颜色都分辨不出?了。

在觉察出?寒毒攻入时,他赌的是这样少的残毒即便伤身,也总有法子压制,若是压制不得,也就是命中有劫折些寿数罢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信过赵如晦留下的解法会?没有代价。倘或没有,他何不亲自去解。退一万步而?言,即便真的没有代价,以赵如晦的谋算心机,要在解毒一事上设些埋伏,也绝非是难事。

只他万没有料到的是,这解法竟会?如此阴毒。方才过来之时,天色黯淡,他能明显地觉出?目力比早上又减退许多。

赵如晦是国师季越高徒,遍天下的杂方医典烂熟于胸,他若是蓄意用毒,只怕真是无药可解。

不要他的命,也不需他的寿数。可一个瞎子,又该如何去夺位治国。历朝再玄奇荒唐的事都有,却没听目盲之人堪以为君的。

他用了一整日去接受这一场算计,并?没有离宫,而?是遣退所?有人,将自己独自一个随意静闭在一座无人荒殿的水榭里,不停的翻来覆去地睁眼阖眼,确认着?目力极细微的丧失。

他从没有一刻像今日这般害怕,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胆寒。

就这么蜷缩歪坐在冰寒一片的水榭窗格下。直到日暮时分,水面上金乌西沉,落在他眼里灰蒙蒙一片,有死士递来咸阳加急密报。

密报上赫然两个蚊蝇般极为潦草的小字——王薨。

得此消息,他仅在窗格下阖目假寐了片刻,而?后拂衣起身敛尽一切心绪,朝西方遥拜三下后,便朝死士令道:“此事除了蒙章二位将军外,余人不必知晓。去新河君府上送拜帖,就说本君有急务,去他府上讨顿夜膳吃。”

兜转了一圈,当他转回观星台顶,在满地的医书里望见赵姝面色,心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弦断绝,满目成灰里,他却尤能笑?着?同她讲楚国的事。另一头,却连目盲归秦后的事都思虑清楚了。

烛火昏昏里,赵姝低着?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从袖里摸出?包针砭,捡了最细的一根拔开灯罩反复烫了两下。而?后起身绕桌,立到他跟前,凝着?眉连解释也不曾,一手扶稳他的脸,就要朝左眼上头施针。

及至他下意识地抬手制在她腕上,两两相望,疑惑焦迫对上审慎紧肃,嬴无疾才幡然正视自己心底深幽,原来他从来就没信过眼前人。

即便是选择替她解毒,也不过是被生死催迫下的别无选择。他舍不得她死,也不可能再择解毒人选。这二十余日,是老?天替他选的,质疑也罢防备也好?,一切筹谋算计都没了用武之地。

既入穷巷,他无路可走。

“你?动?什么!”耳畔一声斥,眼前人小脸上无端严厉,像个老?学究,皱紧眉梢一寸寸重新在眼皮上寻起穴位来。他还没见过她医病时的模样,手上松了劲,银针就扎了下来。

残毒被扼住,描了花样的杯盏在眼前晃了晃,五□□边清晰闪现。他按耐潮涌般心绪,一一拂过这些色彩:“绚若朝霞,秦宫里倒没这般出?神入化的工艺。”

他抬眼又看她,便见她殷红的唇,还有染了血丝的眸,眼睛里头是掩不住的心痛悔意。

他便忙敛回目光,却依然是晚了。

银针抽了,这一方雕梁画彩的斗室顷刻灰暗下来。

又来回两次,眼前光影在明艳暖黄与灰败模糊间交织,摸清了寒毒走势位置后,赵姝颓然落手,她转身沉默着?收针。

不必多说什么,从她的态度里,嬴无疾了然,被下了判决似的无望将他压入幽冥。他转着?杯盏阖目抵挡这无际无涯的绝望,深俊面目里一派澹然,只是终没了笑?意。

默然寂静,唯闻灯花偶然的噼啪。

有极力隐忍的抽噎响起,是想?哭又不敢哭的压抑。

混沌无边的黑暗里,这哭声尤显凄厉惑人。

嬴无疾一下子睁开眼,碧眸里未及收尽的恐惧仓皇遁入赵姝眼里,刺得她肺腑魂魄都颤痛起来。

忍得太?久,她忽扁了嘴哭得要背过气一般,一面固执地抬手,用指腹顺着?寒毒走势去压抚他眼周。

纵是气滞到说不出?话,手法却仍是精准异常,她边哭边按,灯影色彩便在他眼中奇异地嬗变。

“交叠浮连,美若天宫幻境。”他苦笑?着?赞叹了句,却引来她更多泪。芙蓉面、娑婆雨,眼泪多了就不值钱了,他见过她哭的次数已经无从计数,却唯有这一次,他能肯定,这人终于是完完全全地在为他一人哭。

便从未有过的,想?在她面前纵着?发泄一回,黯淡碧眸如洗,千百次轮回般他以指为她拭泪,却问她:“薄情人作?深情状,是为那西域蛊叶么?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说…若是治不好?时,要把命赔给?我?”

他微眯了眸重重按去泪意,一霎间,显露出?全部的狠戾防备审望过去,染了寒毒灰斑的瞳眸冷到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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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战场上厮杀对敌的审望,赵姝平生如何见过,她受不住般倒退两步,回过神又悚然立住:“兄长既去,便为了我也绝不会?这样算计于你?。一定有解,定有解的,我便不做这赵王也一定寻出?来!”

她上前要再去碰他,却被他挥掌一把推开,这一下没有收着?力,她跌摔着?踉跄几步,撞倒在暖红色的椒墙下。

“不必了!秦国亦有医者万千,你?的王位是多少人用性命换来,且安身坐稳了。哼,就当我自个儿活该定力差,也算遍尝了赵王滋味。一双眼睛罢了,总比他丢了命要强。”

归秦之期突至,蛰伏半生就要迎来最凶险的一场。胜了,他是风光无限立于万人之巅的第五代秦王。败了,则万戮加身被人碾成齑粉。

他背着?身,口吐恶语,一颗心却柔肠百转。纠结容易,解脱不能。

丢下这一句后,他没再停留,抬步就朝楼下走去。

眼瞧着?那背影消失在旋梯转角,赵姝木着?脸听着?脚步声渐远,心里头数着?台阶数目。观星楼每层间是十八级木梯,在数到第三十级时,她虚妄沉寂了月余的心里头猛地漾起股念头来,便沉着?脸起身下楼追去。

楼下脚步明显得轻缓下来,她步子越跑越快,在第五层琴阁出?口,拦下他的去路。

未及喘匀气,她一把扯住他领口,一张脸鲜妍盛怒地骂:“放你?娘.的屁!他哪里是为了叫我这等烂泥朽木当王,最初不过是替我寻药。是阿兄搞错了,药没琢磨透,反被权欲薰腐……”说到痛处,她垂下头更叠了一层悔怒,忍不住自语:“赵如晦你?走火入魔丢下我,可曾想?过小乐如何自处,你?是天下第一的疯子、傻子!”

“何必自欺欺人,胜败寻常……”唇舌喉咙里止不住得冒起酸气,嬴无疾倒没再迈步,他一脸麻木地嗤笑?着?,今日偏就要刺醒她。

“闭嘴,不许你?说!”没头没脑的荒凉焦迫里,她忽然极用力地揽着?他的背朝自己压,跳起身却只歪啃了下他泛青下颌,男人昂起头撇开脸,她便只得攒了股无措,踮撑着?脚尖,一口咬上他项侧。

第94章四散3

齿尖一入肉便撤开,只留下个淡淡齿痕,连皮都没有破一点。继而是软糯的唇扫过,温软濡湿,带了偏执又讨好的意味。

即便是再多筹谋恶语,发?肤相贴,只要眼前这人稍稍主动些,他便能顷刻丧了理智,情愿抛下此世一切将她牢牢纳入怀中。

她平生未曾负人,只对着他,怎么还那?债却都是越积越多起来。故而,唇齿里贪婪地嚼下男人清冽熟稔的气息时,她仍是觉不出自己真?实?心意。

耸立若青松的人,岿然不动?似一尊无情石俑,扶在木梯上的手背上青脉浮凸。

琴阁里仅燃了一点壁灯,久不见回?应,岑寂昏昧里,她有些瞧不清他的面容,脚下酸软,心口里空荡荡的若有似无得还掺杂了一丝不愿承认的失落。独木难支般,她卸下全部气性,却仍是勉励举高了手圈在他项上,脑袋蹭着他胸口处。

或是已然失去太多,也痛得太久,此刻她目中冷落下来,空洞无物。

二人相拥静默,就在她终要松开手退时,脚下忽然一空,臀下被?一双有力臂膀重重箍了,视线陡转整个人就被?他倒抗至肩。

赫然离地半丈多,头脸对着个深渊一样不见底的旋梯,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带到琴阁窗台边的一张长案边。

此间久无人启,堆满了当世名琴孤品。阁中未置榻,东窗月影长案上搁了一张七弦,长案玄冷七弦鬆红,她倒转视线看过去,依稀想起抚琴人多年前玉山端俨的背影。

明月斜照,若泠泠流水淌过琴弦,连杌凳的位置都没变过。

她脑子?里突兀地掠过一个念头——若是他们今日未过来,待赵国延绵万世,会不会千年百代过了,这架名琴也还能这样孤零零唯有冷月相照。

正出神间,嬴无疾展袖一把将?这七弦名品拂落,‘哐’得一声巨响后,及至她被?放倒在长案上,琴板里头闷响仍旧混着空泛余音不绝。

暴虐的吻落下来,粗粝抚拭揉散了发?髻扯去了易容,情至深处她早没了应对的本事,不过是被?他控在掌心里。

一切就要水到渠成时,嬴无疾深喘着停了下来,染了灰的眸子?阴鸷地瞧着她,指腹一寸寸描摹藕色檀口。

目光流连过她鼻梁上微微青肿时,心底仍起涟漪,不由得觉着有些好笑。

深藏起贪恋,他将?这张脸定格刻画,像是从今往后未必再看的到一样。

克制住叫嚣的欲.念,他挑眉故作冷情,欣快地捕捉到她雾眸里的一丝诧异失落后,听见自己说:“日日吃一样的东西果然会腻,也难怪列国都是后宫殷实?。你说的对,毒既是解了,就不必牵扯。等?本君回?去得了位,赵王若要报答,届时割几座城池再多送些美人吧。”

言罢,他再没一丝留恋停顿,抽身退开。袖摆轻拍了两下高大身影背对着她,玄衣整肃连头发?丝儿?也没乱一点。

而她散发?宽衣地要去拦,一脚绊踏在凌乱下摆里,从琴案上跌滚下来,额角‘砰’得磕在案角上。她顾不得狼狈也觉不出痛,撑着身子?还要去追:“我一定会找出化解的法子?,倘若做不到,就、就砍了我的双手从此再不施针行医!一定能治好的,你别怕。”

最?末一句话让男人浑身震了下,可他却嗤笑着哼了记,鼻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不屑:“赵王就是把全身的皮肉刮下来,剁成肉糜搅作饵馅,在菜市屠户那?里,也未必比畜肉贵多少。”

步下半层木梯,他面目身子?半隐,又添了句:“天下名医如云,赵王还是做好本分。倘或太闲,不如去赵穆兕跟前多替本君美言两句,你赵国若扶持了秦楚两国新君,得百世安宁,才是正事。”

这一句音落,他身影没入旋梯尽头,再不去回?看她一眼。

赵姝倒颓在案下,嘴里头念念有词,尤还未平复喘息,便朝楼下奔去。韩顺方才见秦王孙冷面而去,此刻听到动?静,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老?宦一脚重一脚轻地往楼里跑时,一老?一少两个就对撞在楼前玉阶下。

韩顺在冷宫里苦熬四十年,右腿膝踝常年肿着,而赵姝痛心彻骨这一月余也是败了腿脚气力。这一对撞,又恰在九层玉阶中段,老?少两个轱辘似的‘哎呦’着就朝阶下摔。

赵姝到底是年轻,眼瞧着老?宦朝石狻猊砸去,她想也不想地伸手朝他后脑垫了一下,二人相继扑在地上,左手掌钻心得疼。她却只是‘嘶’了一声,将?人从地上扶起,言辞慌张里又带着希冀:“快去召怀安王姬显入宫,寡人要问话。”

钟情蛊乃是西域奇蛊,三?十年一成。她今日绞尽脑汁地列了几个寻解法的门?类方向,却直到现下才突然想起在兄长的札记里看到的蛊叶来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便是最?难解的困局,凭他千头万绪抑或破绽全无,都只管去源头处找,才有胜算。

“可目下都快要三?更天了,还有大王,您的手……”韩顺扶腰撑着石台爬起来,方才那?一下的力道他是知道的。

心惊告罪暂且压下,他颤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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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地刚想说先去治手,抬眼看清了君上形容。

少女额角鼻梁皆带着伤,常服散乱杏眸红肿仓皇里透彻坚毅。这张脸比易容后柔和清艳三?分,无绝世之?貌却若云月出岫,如此韶颜稚齿,又哪里是什么男儿?郎!

饶是听过再多宫廷秘辛,此等?冲击也叫人一时难以回?神。

老?宦先是愣了下,继而以从未有过的灰败无望倒伏去地上,只道:“老?奴感念吾王再造,请王上赐死,来世结草衔环……”

“好端端,死什么死。”赵姝也反应过来,只气悔了一瞬,连忙就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在看见老?宦眼里的动?容忧疑后,人前敷衍矫饰了十几载的她忽觉一阵破茧般得轻松。

因这韩顺也算是孤零零一个在宫里,还牵扯不到前朝,不需防备。赵姝笑了笑,对着他苍老?慧黠的脸,道:“阿翁与寡人有缘,从前那?般风浪磨难都过来了,必然是高寿有后福之?人。我是命薄福浅之?人,举目赵宫亦是无亲,阿翁若是愿意,往后便近身跟着,也好为寡人镇掉些厄运,添两分福寿。”

君臣有别,生了这事,赵姝原以为要好一番折腾才能平息他的疑虑惊恐。未料老?宦风烛残年除却尚存些昔年执念外,也早已生过些出世之?心。

浑浊的目中,他只见一个饱受催折历经荒颓的小丫头,云泥殊路这一刻里奇异般得感同身受。

“好…好,都依大王所说。”不必虚言,许多年来,韩顺透过眼前的一国之?尊天潢贵胄,莫名想起自己入宫时四岁的女儿?。年深日久,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早模糊了相貌。

老?宦忽然吞声恸哭,珠玉如瀑划过他沟壑纵横的脸,却连一丝儿?哭音都没有。

枯木似的胳膊不自觉地抬起,隔空停在她额前伤处半寸,挤出个极难看的笑,问:“再唤一声阿翁,老?奴替大王去杀了秦王孙,狗崽子?!欺我赵国无人么!”

“阿翁是想到年轻时什么事了吗?阿翁你误会了。”星月炽盛,照得观星楼前一片堂皇,赵姝最?是敏慧,举袖也不嫌脏就往老?宦脸上按了几下。因恐这人真?趁着疯劲做出些什么,索性三?两句托出了寒毒之?事,又催道:“我去楼内敷面更衣,阿翁速去召怀安王。对了!新河君亦知我身份,你在人前还是如常,万不可叫他察觉分毫,否则先生若要杀你,寡人也保不住。”

老?宦点头,心里头晃过赵穆兕的名字,领命而去.

这一夜,姬显入宫已是后半夜,却给赵姝带了个上锁的锦匣。

巴掌大的铜匣一共三?层,形制似一个微缩的食盒,三?层圆塔的式样,雕镂极是繁复精巧。托在姬显手上,远观不过数寸长短,然则镶金砌玉又是纯铜实?心构作,分量委实?不轻。

“卿上回?说,你能挟令西域商队调动?诸小国人马?”三?更初刻,夜正是最?冷最?浓之?时,赵姝顶着一脑袋狼藉,只随意拾掇了番,上前拎过铜匣子?直入正题。

“大王错了,不仅是西域商队……唉,小心!”姬显打量过她脑袋上的伤,正要纠正辩驳,不防赵姝心不在焉被?铜匣拖得一个趔趄,姬显立刻猱身近一步,一手托正铜匣,另一手贴着她的背将?人朝自己怀中带了下。

其实?原本赵姝只是没拿稳被?手上物事带得坠了记,哪料到被?他一扶反彻底失了重心,他的手托得用?力且人立稳了也并不急着放手,如此便是十足得僭越了。

“多谢。”气氛尴尬,赵姝下意识地就欲自责圆过去,她两手抱稳了铜匣就要从对方怀里出来,一面掩饰转口问:“这匣子?不大倒重得很,卿要献礼,又何故锁着呢?”

“这是晋阳君留下的,他特命属下晚些来献。”说着话,托在她背后的手却不松反紧,清瞿的一张脸上竟目露骇然痴迷,蛇一样有如实?质的目光腻过她面额眉眼,突然来了一句:“大王,你身上的寒*七*七*整*理毒该是已经解了吧?”

“怎么了?”赵姝虽然讶异,可经历过这一切后,无论再发?生什么,都很难在她心里再起波澜。她甚至连动?怒都不曾,只是用?胳膊肘不再客气地格挡着脱开身。

她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说嬴无疾体内残毒,而是站稳了目中冰冷平和地望过去:“兄长留了什么话,要等?一月后才来说?还有卿与兄长的挂碍缘故,不如也一并说清了。”

今夜近前细看,她才发?现,姬显实?在是面熟的很,从前在邯郸时定然是见过的,只是未必说过话,没有太多印象。他举手投足言谈行止里,都似带了赵如晦的一副影子?。而他比兄长更年轻些,只是前两回?见时,总一副板正恭谨的做派,容易让人忽视了他尚算清俊少艾的容貌。

姬显的确是被?赵如晦的影子?养大的,二十年前,赵姝尚未出世,还尚在襁褓中的姬显就被?国师季越从旧晋末支里抱养来。

季越为了让他听话将?这幼子?养在暗室里,待他比禽畜更残忍严厉。再后来,赵如晦惊闻赵姝遭际,便从季越处将?人要了过来,亲兄弟一样养在外头。赵姝时常在外头晃,他便总是让姬显在暗处看着,时时灌输,日日重复,便要将?自己一番不能说的心肠复刻到姬显身上。

姬显较他小五岁,无亲无故,即便是人长大了总有自个儿?的偏好,但?要彻底摆脱被?刻意设定好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显然是不太容易的。

连他今夜对赵姝和盘托出的话,也都是早被?设定好的,他自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只有说实?话才能取得赵姝信任。

“呵,父王自以为无子?是秘辛,不曾想知道的人竟这么多。”

姬显没有隐瞒,他将?开铜匣第?一层的钥匙递过去,甚至直白道:“晋阳君也给臣留了信,他说大王若思念成疾时,可令臣入夜伴驾。”

赵姝没应声,还没被?那?句‘思念成疾’刺痛,展开第?一层的一卷月白素绢,看了上头赵如晦亲笔后,险些立不住身。

绢上一行苍劲墨书——见字如面。小乐,哥哥这一生苦心孤诣地筹谋,到今日替你解了寒毒,我虽死犹生。长篇大论不必,毕竟我已稳操胜券。可倘若真?用?得到这字条时,但?愿你不要怨我。且记着,万莫放王孙疾活着归秦。

阖目唇角颤抖地出了一口长气,她避开姬显搀扶,尤是闭着眼,伸长胳膊朝对方摊开手,气滞许久才匀出一分道:“还有两把。”

“晋阳君定了时候,还不到……”

赵姝陡然发?起狂一样,闭着眼把铜匣子?朝砖地上狠狠砸去,巨响过后铜匣精巧的缘边金饰‘叮哐’着散落一地,只锁匙完好。

她蹲下身查看了番,发?现锁头是用?一种极为罕见的金属所制,怕是刀劈斧凿不成,倘若以烈火熔时,又帕会连匣中绢帕一并毁了。

身死念存,一个人竟能连死后之?事都算计到这等?程度。

自那?日宫变后,除了医札,赵姝听不得任何同赵如晦有牵扯的事,她甚至连他归葬之?地都不知在何处。

将?铜匣来回?翻看数遍,无计可施,一如他孤身执意要去争位,她纵是早知有生死之?忧,整整四个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死地去。

她蹲在地上猛地抬眼,姬显一身月青广袖,那?副固执端俨道貌岸然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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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简直同赵如晦一般无二。

“晋阳君遗命臣不敢擅改。”他拱手作礼,而后亦朝她跟前蹲下身,目中看似慈悯实?则探究:“王上恕罪。”

她被?堵得无法,忽而扬眉对望过去,痛得神智恍惚,便极妖冶寥落地笑了:“怎么,时机未到,是要等?到你一个替身躺到寡人榻上吗?也罢,卿点个头,寡人今夜就招你入幕。”

第95章四散4

“微臣合敢。”看出她形容不对,姬显脸上表情变幻凛然自问。他?是受周礼大义?熏陶长大的,纵是如今承袭了旧晋掌半朝权柄,也只能苦笑着伏地朗声?:“请王上治罪,只是晋阳君待小臣如兄如父,他?的遗命不能违。”

“他?的遗命……”赵姝瘫在地上,痴痴地笑:“赵如晦,你到死了还要制着我。”

君臣二人对峙无言,窗外天色乌黑如墨,黑沉沉天地无声?,她正被这空寂罩得心底恐惧,便见一道影子晃过。

“姬显!吾王命你交匙,你若不从?,今夜别想活着出殿!”韩顺拐着腿竟是举剑而?入,剑尖直指过去。

剑长足有五尺,几?乎与韩顺的身量差不多,拎在他?手?里有些可笑,这样长度的铁剑当世罕见,削金如泥难以近身,一看就是御用之物。

姬显侧目扫了眼?这老宦,只若有所思地轻说了句:“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句过后,赵姝制止不及,就见韩顺真个举着剑就那么刺了过去。她忙起身还未立稳,只见浅青烫金的广袖一扬,眨眼?间,韩顺手?里长剑被夺,人也似个破布袋子般飞起又落下?连着撞翻了两座小几?槅架。

“阿翁!”她忙捏紧指尖,快步朝持剑人过去,“你别伤他?!”

到了近前,姬显尤拖着剑只要随手?一挥时,就能叫她毙命。

他?没有立刻弃剑,目有威压不满地看着这或是早就排演好的一场,虽则过分却更是可笑。

他?垂首望着这着了男装面目稚气?的君王,望着她绣口如樱,脑子里不由得冒出史册逸闻里许多荒淫无道的昏君模样。正慨叹皱眉间,就见她忽搓动颌角,两下?里颊侧边缘分出条缝来,再一撕时,露出一张带伤却清艳的脸。

见惯了她男装矫饰的样儿,姬显并没见过她的真容。

其?实最初在客店里扮作仆从?在暗处见她时,他?是不信这鬼机灵一样的男孩子是赵王独子的。再往后,他?每个月都能看到她一二次,起初年幼,他?常将自己与她作比,其?实更多的是嫉羡。嫉羡她不过是染了寒毒,就能受晋阳君偏爱,可以无忧无虑肆意地活,好像连学都不用上,邯郸城赵王宫都不够她玩乐的。

印象里,她一直是很普通寡淡的相貌。

而?眼?前,她的脸一下?子生动清艳起来。他?跟着赵如晦早见过美人绝色无数,可如此容貌,还是平生仅见。

尤是那一双圆而?上扬的杏目,到今日,望着人时,依然透着赤忱纯良。衬着她头脸上青肿,谪仙困世一样,莫说是世上凡俗的摧残磨难,仿佛便是堕入十八层炼狱阿鼻,她的神识魂灵仍旧还会是这样死性?难改。

她眼?周一圈还余先前哭过的残红,就这么垂袖仰面,忽然俏生生朝他?一笑,那圈残红在睑下?堆作一汪春潭,藕色檀口微启,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几?乎是柔声?呓语地哄他?:“卿想要什?么都可,就将钥匙给我吧,好不好?”

姬显整颗心?狠狠一颤,第一次真实地觉出自个儿来。

就是这么个愣神的空儿,赵姝袖摆朝他?脸前一拂,他?只来得及惊讶地唤了声?便摆着身子,只退行了五步,长剑‘镗’然坠地,人便失去了知觉。

“王上要寻东西,老奴现就去他?府上,掘地三尺也要寻着。”

赵姝沉吟着先于老宦搭了下?脉,确认了没有伤及脏腑后,她背过身去,叹了声?道:“他?是来取信于我的,也未真的伤你,阿翁你去他?衣衫里翻一翻,应当就随身带着。”

韩顺也没问,依言只翻了两下?外衫,片刻后就在革带里摸出了两把钥匙,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是两把。”韩顺拐着腿没多说什?么,过去抱起摔裂了缘角的铜匣子,他?觑一眼?赵姝单薄背影,踟躇了番,突然不合时宜地用一种欣快感叹的语气?喃喃道:“唉,真是各人有各命哦,这御用的物件连个匣子都做得如此精巧。啧啧,这小食盒连个馒头都放不进,瞧瞧这錾金掐丝的工法?,就顶上这枚蓝玉,莫不是就能换一座城池呦。”

听他?拿腔拿调地吹捧赞叹,赵姝身子微动,状似无所谓地答了句:“可惜砸坏了,阿翁如此喜欢,就替我开了锁,这匣子你拿去。”

“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要这等死物甚用,拿来陪葬啊?”老宦依言开锁,喋喋不休,“贼老天可真会作弄人!想当年阿父腊月里头一个饿死,后来是庚申新年初八,大哥叫白土饼撑圆肚子正同我外头挖野草根呢,半道上咽了气?……老天爷啊,你咋不让我当年有这一个匣子么。”

说着话,他?恨恨拍一记自己大腿,触着肿痛关节时又是一阵呲牙。

匣子另两层被抽开,就见赵姝起身特地绕远些朝地上昏迷的姬显走去:“阿翁看过,只捡要紧的说。”

韩顺皱褶遍布的脸上一凝,见她当真头也不回地给地上人施药时,他?没顾忌心?想着倒要看看这遗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随手?抖开绢帛埋头道:“这狗伢子不敬主上,要我说大王太?好性?,才?药倒人,急慌慌这会儿就要施救,叫他?躺一夜才?好!该他?小子的!”

“这药伤脑子。”她心?口滞痛难受,恐惧到有些难以承受,反倒是开腔打趣应对回去:“老阿翁,寡人叫你开匣子你就开,叫你看旁人遗命你就真敢看,一把年岁哪里来的恁多废话,啰嗦死了,怎么在这深宫里活这么长的,不怕寡人赐你死罪?”

就这么会儿功夫,韩顺已?经看完了两条绢帛墨书,他?嘴角挂着讥讽轻视,像理小孩儿玩意儿般,随手?又将绢帛照旧叠好锁了回去。

“老奴倒想见见这位晋阳君了。”提了铜匣他?拐步往前走,装模作样地叹着气?,见赵姝终是回头后,他?毫不避讳地抚了抚铜匣顶部价值连城的蓝玉,浑浊的眼?直视君王,慈蔼却酷烈:“一个用十数年逼斩国师季越,又借周秦齐三国勾斗夺田氏之权的人,年纪轻轻的,写这一手?气?吞河山的好字,还是当世难寻的国医圣……嘁,要我说,也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竖子,那么多王侯贵胄他?一个旁支出身,走到那一步还欲壑难填,败了又鼠辈似的不认账。性?子傲到这等地步,不肯低头,死的活该!”

直到他?说完,赵姝刚发着抖地抬指过去:“你、你这老匹夫,你……”

一阵粗哑到惊悚的狂笑嘎然打断她未出口的怒骂,就见这老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地上姬显有醒来的迹象时,他?方肺音浓重得抽笑着缓过来:“大王想说赐死老奴么,可大王杀过人吗?”

见他?拖着步子想要蹲身却连膝都弯不下?,只得伏到地上将钥匙又放回姬显革带里,赵姝突觉一阵无力。正无言以对,脚边有什?么东西毛茸茸地来拱,她捉了它两只前腿将大野兔提溜着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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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候着。

“第二张绢上无甚,说什?么帝业成空的,就是说您若在宫里不畅意,届时就同地上这小子说一声?,他?不至于害你。”老宦说着话竟抬脚朝还昏迷着的姬显脸上轻轻踩了脚,而?后他?满意地看一眼?那俊脸上的鞋拔子印,更言简意赅地继续说,“第三张么,记了一种蛊叶出产之处,巧的很,那地名老奴识得,是西域鄯善国的一座小城。”

一听西域,赵姝脑中一凛霎时抛尽了旁的情绪,她让韩顺取来寝阁的医札,就这么抱着兔子在殿内翻看起来。

一直到四更初刻,姬显睁开眼?看到一老一少并一只硕大的杂毛兔子,而?铜匣就在自己身侧,他?心?中明白,爬起身行了个礼。就听赵姝在上头道:“鄯善国伊循城,可有主事人在城内?寡人要递书信问事。”

伊循城城主母族来自旧晋,这是赵如晦经营最深的一处,领兵主将与城主平起平坐互相制衡,且军中参将以上皆是他?一手?择选提拔。当姬显如实告知甚至取出军令符节时,赵姝没有去接,又低头去看医札:“既如此,你先回去,我明早递条子出来,劳你飞信传问。”

明烛高照,主座上人不知疲累将一本医札同案上山积似的医典比对着。她没有再带回易容,问这两句话时也不显防备,是根本不打算在他?面前再遮掩什?么。

王座下?的大野兔正在拼命啃食桌角磨牙,已?经是积了一地的楠木屑,它的屁股后腿不知从?哪里蹭黑了一大片,此刻或是嫌冷,后半边身子都挤坐在赵姝腿上,将她衣摆染得一塌糊涂。

姬显有些出神地望着王座,总觉着那累得他?一人高的有数钧之重的竹简,或许什?么时候就会一股脑儿得砸下?来,把这一人一兔就给埋了。

“四更二刻喽,怀安王不回去歇歇?老奴送送您。”他?在韩顺的怪嗓里惊醒,便朝王座揖拜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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