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趴伏时,是从未有过的形销骨立。这个?本该要做君王的人,于生?死关头,曾无?数次地对?她施援。为了救她,在黑暗里徘徊经年。
在这方泥泞荒僻的别苑,他俯身来背时,就好像一棵零落得仅存残枝的枯树曲折。
是因为她的死讯么?
除去年少时第一眼的惊艳,到互相熟知心性后的鄙弃纠葛,冷眼、疏远、厌恶……他们?就好像一张铜镜的两?面,无?论怎样相反,蹉跎跌撞里也总被粘到一处。
不是说,道不同不相谋。
若非为了解残毒,天大?地大?,或许她还真能‘死’个?干净。
在这乱世迁转颠沛的一年多里,见识了此方浊世种种苦,在疯癫之前,她一路治病施药,险之又险竟然活了下来。
很多事情,便以为是都揭过了。
然而这一刻,叫这夏夜冷雨浇透时,肺腑血脉里的温热眷恋,势不可?挡地席卷腾起。
她不想的。
可?大?概是受了那什么破蛊的影响,胸腔里的酸疼甚至渐渐盖过了后背的疼,鼻息颤动得好似要把雨水也呛吸进去。
卸了力,她忽的埋首下去,凑到他耳畔长叹,阖目:“嬴、长生?……”
便就是这寥寥三?字,令他容色反复数遍,终只是抬手托稳了人,双目空空地虚望了眼穿廊。
凝神跨入遮雨廊,他薄唇翕动两?下,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恩。”
他略矮身托稳了她,她则伸手环紧了在他背上,默契得好像从未分别。回廊数折,每到一折尽头时,只消她扯动他左右衣摆,身下人就能识路。
待壬武交代了底下人处理完,跟来瞧见这一幕时,也不由得愣在廊下。
有小仆支吾着来问:“那位朱先生?还开了浴方,已经煎好备在湢浴里,可?是要倒了?”
壬武要来方子眉梢一拢,朝回廊尽头的二人看了眼,略一忖度,吩咐:“先不倒,另备一间?湢浴……取苑里最?好的伤药来。”
等他拿着方子回到主院时,刚好瞧见那名?脸上有疤的医女挣扎着从自家?主君背上下来。
她一回头,正望见他,嘶哑着嗓子就问:“药浴……咳,要赶在……咳……一个?时辰里头。”
她的嗓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先前说不出话,这会儿同院子里的壬武隔了些距离,只使足了劲也没多大?声响。
“已备下了,在内院里暖阁连着的西屋,季姑娘朝里迈两?进就是。”壬武本想说让别苑里的女医过来,可?眼珠子朝前头二人转一转后,改口问,“主君可?要进些膳?小人去与季姑娘寻些伤药?”
季是旧晋大?姓,也是赵如晦原本的姓氏。
赵姝在路引上改用了恩师家?‘阿卜杜’的姓氏,原是打算出石亭乡地界就重新想一个?汉名?的,哪知被公孙氏就那么喊了出来。
壬武一连唤了她两?次‘季姑娘’,她扶着腰沉默片刻,就被一只清瘦有力的手握上胳膊。
嬴无?疾朝壬武声音来处作?了个?斥退的动作?,而后凑近了似是犹豫着还要抱她。
却被她反手扣握住手:“肩膀还能动,还没伤到筋骨,叙旧的话缓缓说,来,先去泡药。”
她刻意屏息忍痛说出来的话,不论是语调还是音色,都与从前迥异。
……
在赵姝的坚持下,最?后还是用了自己随身的伤药。她请别苑来送药的医女帮忙上了药,此刻扑在湢浴的短榻边,凝神静气地在自个?儿左臂上试针。
热气氤氲着腾散开,模糊了视线,她索性闭上眼,一针扎入阳溪穴六分。
这是治耳目滞涩头晕昏沉的穴,她本没这些毛病,这一针没留余地,到第七分处额角一抽时才停下。
觉出方才被朱大?夫混乱中误踩的右手无?事后,她长吁出一口气,才抬头去看更?漏。
还要一炷香时间?,木桶里的人散着发,鬓角处也溢了汗。他空睁着双目,从入此间?后,半个?时辰的药浴,一直都没再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安静地听她排布,容色里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浮凸嶙峋的肩背,魁伟高壮的身子枯败下来,从来俾睨深邃的的眸子柔和下来。薄唇被熏染得殷红,鸦睫浓长地扬着。
乍一看,拂尽尘嚣兵燹,倒似儒道二家?的隐士。
“我?现在路引上的名?字可?长了。是伊循城一位老医师起的。随他的阿卜杜姓,名?是图尔荪阿依,是月亮的意思。我?比恩师小了足足八十岁整,师父说了,起这名?字,善神阿胡拉就会照亮一切夜路。”
提到对?自己倾囊相授的老医师阿卜杜,赵姝不由得眉眼微弯,杏目里一派祥蔼:“师父是去冬百岁过了走的,他无?儿无?女,收了百余名?徒弟,偏说我?是他此生?见过最?适合习医的。”
以掌代梳,她趴在榻上伸长胳膊,见他听得仔细,便小心地去抚他白发。
青葱五指来回穿行,她毫无?顾忌地拢眉细观他,一面笑中染哀地继续道:“一百零一岁,他就一个?人住在医馆里,每天就给自己烤两?个?馕吃……那么可?爱的阿卜杜爷爷,我?未能对?他说谎。是我?贪玩懒惰害死了自己的兄长,是我?昏聩痴傻一剑刺死了先生?,更?是我?,让一个?有志于天下的人,却要沾染寒毒目不能视!”
“赵穆兕,死于剧毒,你那一剑不致命。”
沉默了许久的人,一开口就若雷鸣。
便是这一句应答,让她一下子梦回两?年前。
治好了他的眼疾,她也就不欠他什么了。
他还可?以同以前一样去活的。难道不是吗,比起她来,只要治好了眼睛,他从前是秦国的王孙疾,往后亦是手掌兵权的辅国公。
“不重要了。”时隔年余,哪怕今日陡知了赵穆兕真正的死因,赵姝依然不愿过多地去回想,“师父说,只有我?能承袭他的衣钵,没人能用对?他的针砭集,一毫一厘的长短,还要隔出十等。他说图尔荪阿依啊,你若也能活过百岁,后头八十年那么长,总有一天,你会连最?初那一小段的模样都忘记的……”
夏夜的暴雨来去都快,已是啪塔啪塔得打在杂木疏欹的庭院里。
出了湢浴,横起半扇窗缝,月牙露了头,照在床榻上一仰一趴的二人身上。
一直是她在说,他听着。
起初还是些路途见闻,后来就偏了方向,越发带出些出世入道、浮生?芜乱的虚无?来。
“七天后,你就能复明。”叙旧结束,赵姝挪开脸望向砖地上月色,略一沉吟后,还是不带情绪道:“届时说不得我?的伤才好一半,倘或能给朱大?夫百金,我?要五十金就罢,从今后,你我?……唔!”
一只手忽然绕过来,长指捏拢她两?颊,迫得她嘟着嘴再不能说下去。
就算是死在乱世里,她也去意已决。要想成?就恩师遗志,要看遍各种疑难偏症,就绝无?可?能再回那些琼楼里做回困兽。
以一念抵万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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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太苦,不若守苍生?。因为守苍生?的话,若是结果不好,她也不会太痛。
隔开肩背伤处,他依然能极轻易地将她压得无?法动弹。
月色隐没,她伏在榻上方不屑嗤了记,正要说两?句撕破脸的话,就听耳畔带了颤意的一声:“三?个?月,等咸阳雪落了你再走,好不好?”
第106章复明
这世?上的疑难杂症,叫人空忙劳费,多?少年愁惶虚度,不过是没有遇着对症的治法。
一旦遇上对症的,朝夕间?就得离苦。
从有微光到模糊视物再到彻底复明,赵姝只用?了五日。
为了能随时疏导残毒,这几日他二人几乎是日夜不离的。也没多少顾忌,二人同榻而眠,她夜夜趴在他身侧。除了说些往事外,嬴无疾倒也不逾矩。
泾武别苑冰鉴空置,夏夜里闷热冗长,便每夜天刚黑泡过药浴,二人就相携着去榻上歇息。
赵姝说起路上见闻,提及各地风俗土产,绘声绘色颇有野趣。待她故事讲完,嬴无疾接过话想应和两句,却因他满脑子都是朝中新?法和派系,硬要与她的话凑合时,常显得生硬。
索性他也就不再勉强,赵姝说完一地民风,他就接口将那地原本的封君如何收缴,又如何建新?章废旧制的过程铺成一遍。
言辞晦涩,倒也正巧枯燥地起了催眠的效用?。从他开口,不出二刻,赵姝必然就酣然入眠起来。人一旦睡的好时,背上伤口恢复的也快。
而等她一睡着,嬴无疾便会小心地侧转过身勾过她一只手,借月色描摹她一夜比一夜清晰的轮廓身影。
终于到第五日夜里泡药浴前,他的世?界陡然出现?色彩,附着在湢浴里的一件件物?事上。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背过身闭上眼没?入药浴。
待他披衣转身睁眼,便整个人蓦得怔住。
阔别两年,她的音容再度入目,让他凭生了种不真实感?。
他脚下无声,透过珠帘的空隙,清楚地看见了那个歪靠在窗下围榻上的人。
灯盏散发着静谧的明光,赵姝赤足缩靠在围榻扶手边,正抱着一捆医简在看。
六月末的夏夜,即便支了窗,偶尔吹进来的风也是滚烫的。
她罕见得胖了许多?,从前清瘦的两颊丰盈,不再煞白的小脸上眉目点漆。戌时刚过的天依旧热得蒸笼似的,她便只穿了件不到脚面的浅灰褙子,还是粗麻质地的,肩膀以外两条雪似的藕臂就那么搁放在膝上。
听她说为自保是习了些剑术的,这姿势却十足得扭曲松懈。
甫一恢复目力,就瞧见这般春景。
隔了四五丈远,其?实还是有些不甚清晰的。嬴无疾却立在珠帘后,长久地遥望过去,面色晦暗无定,思绪纷乱。
看起来,离了这一切,她过得比原先好。
足过了一炷香,赵姝展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瞧见他披衣鬼魅似地立在外间?帘后,不由得一惊。
“时辰够了吗?”她以为他还是看不清的,也不趿鞋就拐着腿过去要与他引路,“我在看你?府上的医札,去秋有名楚国游医,竟是误打误撞地用?对?了法子,只是他不敢下针。那游医当是个能人,你?们还能寻着吗?”
她就如往常一样?,搀着他胳膊往里间?缓步去。
才行?了一步,却被他矮身在腿弯下一扛。
许是怕惊到她,他起身的动作并不快,也不等她问,就用?另一只手将人稳稳地托到自己肩上。
“十几年寒毒里浸大的人,背上伤没?好透,也不该不穿鞋就走在砖地上。”
这动作实则两个人都不太舒服,赵姝胸口以上越过他肩去,忙伸手攀牢他颈项后背。
他阔步朝榻边去,十余步的功夫也就到了。将人侧靠着轻放到引枕后,他转头去柜子上取伤药,拨亮灯盏后,顺势就坐到了她身旁。
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犹疑,赵姝反应过来,忙举了三根手指到自己耳边,问他:“我举了几根指头?”
“三。”嬴无疾用?浅碧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近处细观之下,面上那两道长疤若裂痕割破绢帛,灼的他心口发烫。
她又加了根指头,往后伸远了,继续问:“那现?在呢?也能看见?”
被她面上神?采所慑,他仍旧答了。
这比预期的速度要快,赵姝禁不住慨然笑了笑,想要再确认一下,遂勉力扳过肩把四根指头朝脑袋后远远抻去,希冀追问道:“这样?远呢……嘶!”
不慎牵了后背才结了疤的皮肉,她嘶了声身子不稳半仰着就朝床栏边磕去。
在撞疼伤口前,胳膊被人握上,嬴无疾凑近了,浑身散出种药草气。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圆润了许多?的小脸托起,拇指蜿蜒着轻抚过那道横贯鼻梁的浅红长疤,轻道:“是不是很疼?”
他的瞳色已恢复了大半,碧与灰交杂着,也再没?了昨日的无神?。
对?上他目中灼然,赵姝怔了瞬,只觉着这双眼漩涡似得会吞人。可时间?还未到,她不敢置信地缓缓落下手掌,未及问,就得了他的答案。
“我能看见了,就在刚才。”
“真的吗?!”喜色爬满她眉梢,目中的释然庆幸掩不住,“定是先前那游医的治法真的起了成效,怎么能治偏症的偏都是游医呢,看来要精研医理,就绝不能偏居一隅!”
她话音轻快,也顾不得自个儿扯到的伤处,半跪起些身子,径直就去探查对?方的眼睛。
灯烛摇曳,忽起了阵夜风吹散燥闷,拂落半帐浅青的纱,雾一样?映在二人身侧,榻里顿时昏暗起来。
陡然暗下来,青纱虚影朦胧映在他俊挺鼻尖上,投下一层黯淡浮光,却叫她心底陡然溢起暖色来。
似被烫着一般,她想要退开些,后腰上绕过一只有力臂膀,将她牢牢得制在怀里。
“小心再碰着,让我瞧瞧伤处。”他语调温柔。
赵姝忽然心里发虚,因她没?料到残毒第五日就解了,尚有些没?有准备好以这般面目相对?。
况且她为贪凉,只穿了件露臂的褙子,胳膊被对?方温热掌心握着,一颗沉寂经年的心竟是不受控制地紊乱起来。
“昨儿是最后一次换药,这点伤不重?,你?不必在意?。”她垂着脸,刻意?不去挣开他,自以为将心绪掩饰得极好。
臂间?桎梏松了些,她便从他手里接过伤药,立在脚踏上,不着痕迹地在怀中收叠着布绷。
她尽力让右脚看上去正常些,放轻步子朝脚踏下去,背着身,用?老僧念经的语气坦然道:“还有两日的针药不能停,你?早些歇着,我去照对?那名楚医的治法,再补两页医札。”
等另一只脚也跨了下去,她才语调极快地道出真实念头:“有了你?的五十金,洛邑我也未必去了,说不准索性去楚地探寻那名游医,碰碰运气也罢。”
她这两句说完,想着他或许见了现?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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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也就不再有执。
心中庆幸豁达之际,隐隐绰绰地又总似浮了层灰。
说不清道不明的,她竟觉着前方桌案上的灯盏也孤清起来。
然而,脚才一触到泛着凉意?的砖地,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朝后扯去,两脚倒退着重?回脚踏,却是踏到了对?方双脚上。
后仰的势头不容抑制,力道却极缓和。
右脚腕的碎骨使不上劲,想要用?左脚撑起身子时,又恐全身的重?量下去,要踩伤了人。
“哎。”了声,她一屁股坐倒下去,叫他照膝弯下一捞,恰好侧身跌坐在他腿上。
“你?要走?”他顺手将她圈住,下巴搁在女子墨云似的发顶,醇厚音调里浮着丝不可察的颤,倒还是一贯地不留余地:“你?走不了,我会六礼俱全堂堂正正地娶你?,我要留你?一辈子。”
这话说的风轻云淡,仿若是闲话明儿朝食吃什么。
赵姝凝眉,牵得侧脸长疤亦扭曲了下。她想要说些什么,可在脑子里打了一圈稿后,自觉都不可能说动身后这个疯子,索性拧起眉沉默下来。
“你?知道,那一天,信使从邯郸带来赵王病薨的消息,我在做什么吗?”他用?下巴贴着她发顶蹭了蹭。
“我在西蜀收封地,遭了芈氏的埋伏……”环着她光.裸臂膀的手上移,捏上那圆润饱满的耳垂。
不厌其?烦的,嬴无疾细细赘述这两年来自己的经历,一个讲一个听。
烛火跳动两下黯淡许多?,见赵姝迟迟没?有插话,他苦笑着再次抚上她鼻间?的疤:“原本这眼睛,治不治也都是一样?,若为千秋业,看不见时,反倒心里更静。”
带着重?茧的粗粝长指来来回回地在那道疤上游移,饶是侧着身,她依旧能觉出他要钉穿自己的目光。
沉吟许久,她仍是侧身默观壁影,附和起来:“是这般理。家国百代、帝业千秋,譬如恩师潜研医理一世?,这些才是人活着值得皓首穷究的。”
顿了顿,她长叹一口,又补了句:“少艾易老,红颜易逝,只认一人的话,到老时,怕连他的脸都记不得了,忧怖空劳。”
她一动不动,静若碎玉。觉出他卸了些力,她遂一腔倒尽:“你?我都舍不下……何不各自行?路,君留庙堂我归乡野,不生牵挂的好……你?、留不下我。”
最末一句,嬴无疾回神?,竟不知怎么的,手掌里禁不住震了下。
“看着我。”他忽然带了些厉色,指间?用?力捏过她的脸转向自己,“你?要走,可以。”
赵姝睁大眼仰面惊望,但?觉他眸色都深了分。呼吸交错间?,她见他似勾唇笑了笑。
“你?走的那一日,我把这双眼挖出来,赠你?。”
看到她目中错愕惊恐,他薄唇上扬笑意?染进眼里。
赵姝明白,这样?的话放在一般人身上,也就是随口说的气话。可这人,还真可能做的出。
她是真的恼了。
无论是秦宫还是赵宫,她是绝无可能再回任何一座深深宫苑。
被他瞧得不自在,她使了气力拍开他的*七*七*整*理手,扭开头冷冷道:“君上既要娶,不知给的什么身份?”
嬴无疾睼她一眼,认真道:“举凡秦国所有大族,你?都可以选。若嫌委屈,我想法子,让你?归祀宗周。”
“此生此世?,不敢让外祖认我。”颇浮夸地笑了笑,她歪着头望纱帐,继续索求,“我不入宫,不去别苑。”
身侧人思索片刻,又缓声道:“你?可以去北市里开一家医馆,再择一处近些的院子住。”
“我的身子,生不了孩子。”
“也无妨。等晸儿长大亲政,我无儿无女,反倒不受猜忌。到时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
毫不迟疑地回应里,是他忧切又不知从何问起的焦迫。
连着三个问题一气问完,在她见过这世?上真正的离乱与人性后,心海空空里,免不得有些哑然。
她本就不擅藏掩情?绪,何况还是一个于她毫厘也不愿错过的人。
嬴无疾瞧着心暖,又去捧她的脸,随口编排:“脸怎么红成这样?了?”
“啊?”赵姝一惊,连忙摸了摸自个儿脸上温度,“有、有吗?”
等她意?识到被诓了时,却见对?方始终含笑打量着自己。
虽说路上行?医施药鲜少听到刻薄之言,可她毕竟还是个女儿家,脸上毁了,也总是回避着同人这般近得长久注视的。
人都喜美恶丑,纵她已对?相貌不大在意?,也总不会凑到人眼前去听恶语谤言的。
偏嬴无疾要反其?道行?之,他忽矮身低头,从下方硬凑到她脸前,故意?激她,竟说了句:“太阳打西边出了,赵王穿了女儿家衣衫,倒也要好颜色了,这是在自惭么?”
赵姝木愣愣看进他眼底,待看清了那其?中的揶揄笑意?后,她一下就炸了毛:“我自惭个鬼!”
见他尤在笑,她攀着他肩就跪坐起身,微微俯视着急切反击:“连王位我都不要了,脸上这两道算个屁啊。你?个白毛绿眼睛的胡奴怎的不自惭?你?再笑!就算你?秦人霸业得成,也不过兜兜转转才踏在周人轮回之初的点上。我要什么颜色,自惭什么?我若自惭,你?岂不是该直接一头撞死!”
第107章终章1
窗外?夏虫唧唧,夜风卷入股沁人暗香。
端了这许多日,待她?一气儿斥完了,发现男人始终只是目中带光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时?,说不清是怎么了,脸上当真烫热起来。
寒毒去了,她?又时?常山野里采拾草药,风吹日晒里,自小苍白的面庞反倒添了颜色。颠沛这一段,又日日吃得?多,细瘦下颌显出鹅蛋形的?润泽。
若不看那两道长疤时?,便是个顶康健活泼的女郎。
“都?成这样了,还要走?”可嬴无疾偏要刺她?,“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你领着那老宦,能?活到如今,也?是不容易。”或许,他就想迫她?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争执间,赵姝才要怒,衣衫松垮,她?才觉出这姿势过于暧昧了。
她?光着两条胳膊,粗麻褙子心口处隆起一排麻绳结的?扣子,此?刻因?着跪直身子,几乎要贴上?他鼻尖去。
他忽然不笑了,浅碧色眸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目色晃着烛火,说不清是冷是热。
看得?赵姝没来由心口一抽,她?克制着不去捂,却回避不了抽疼的?滋味。
“都?这样了,你还要走。”又木然重复了遍,他伸手从?她?头上?拔下木质发钗捏在手里把玩。
如瀑青丝垂落,云一样乌沉沉的?墨色,衬得?他满头霜白愈发刺目。
以为事?情有转圜的?余地,赵姝也?不计较他言辞里的?讽意,方松了口气,还是照实颔首,苦笑道:“你也?瞧见,我过得?不算太差。”
耳畔便是一记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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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她?脸蛋忽被扯了扯,想要继续讲道理剖析时?,不经意间略过他目中深渊死志,她?愣了下。
“你要走,可以。”他缓缓举起握着木钗的?手。
纱帐迎风拢去一边,灯盏在这一刻照透他眼底意图,若堕入深渊的?魔,偏执亦纯粹。
木钗尖端扎进眼皮的?一瞬,她?的?心几乎停顿。
剧烈的?喘息,她?抖着手像要嵌进皮肉似的?死死扣在他臂间。
眼皮上?沁了血珠出来,有一滴甚至淌进他右眼里,在碧色染灰的?瞳孔上?游鱼一样徜徉。
“你!……你……”一巴掌狠拍去木钗,因?为后怕,她?浑身都?开始颤,连囫囵话都?说不出。
整个人倚去他肩上?,泪水夺眶,贴上?他的?脸,她?怒斥:“你这个疯子!”
在他作出反应之前?,混着泪的?温热唇畔忽的?印上?那双眼。
吮去眼尾血痕,热意一路蜿蜒绵亘。
面额发肤间逡巡,来来回回的?,只是越过了唇齿。
很快,从?震颤里回过神的?人开始回应,大掌难耐小心地避开她?背后伤处,也?同?她?一样,只是避过唇舌,像两只离巢久别的?雏鸟,缱绻依偎。
濡湿在发肤间的?泪,不单是她?一人的?。
轻柔压抑地咬上?那圆润耳垂,他哽着若呓语:“好黑,黑得?透不过气,一丝光也?没有。还以为这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万没料到,他示弱的?模样,能?叫她?差点呼吸骤停。
若即若离地分开了些,她?泪眼婆娑地对上?他的?,怒意愤懑不甘交织,到底仍是烟散在深拢的?眉眼里。
“你……”会不会死,这样的?话,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不想再经历一次,她?不会再交出自己的?心,今生今世,也?只有自己。
望见那碧色眼底的?欲,赵姝不再多话,她?忽的?乖顺莞尔一笑,两道长疤迁延在明丽润泽的?面庞上?,显出种惑人的?清媚。
“莫怕,我不走。”诱哄般呼吸交融,她?大着胆子去解领间扣子,哀切切哄:“只要你别迫我,就都?无事?。”
她?早已是生死都?看透的?人了,只是余生想任凭自个儿做一回主。
他想留她?,尝多了也?自会厌。
三颗粗麻扣子解开,春浓混进夏夜沁风。
唇齿交揉,她?凑身才进得?一二分,就被一股子凛风厉雨勾困住,瓢泼无住地击缠在身上?,或是身子丰腴的?关系,没用多久,就彻底软倒在枕榻上?。
第108章终章2
小心避开她的伤处将人侧拢在怀,密密匝匝的吻,从额头蜿蜒到颈项,炽热的欲渐化作绵绵春雨般温存。
深喘了?一口,他唇畔沿她面上长疤轻点?,对望的眸子里笑意深沉,被桌案上的灯盏照着?,眸中灿盛星河,是一派得逞后的生机勃勃。
“舍不得我??”他笑意愈浓,一双手只贪恋缱绻地拢在她后腰。
甫一这么停下?,赵姝脸蛋悄红,本就是脸皮极薄的人,又?兼被他这一句问,她垂下?眸,不堪面对一样整个人竟是微微发起颤来。
想要浇熄春情,可声息容色哪能瞬时就改。
她红着?脸,藕色唇上水色潋滟,尴尬踟躇下?,只觉脑子里一片雾蒙蒙,想要移目去?瞧旁的地方时,却被他身子挡住,怎么看都?还是在他身上。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停下?,更让人?惶恐的是,抛开?自己所求,红绡帐暖的这一刻,她心?中懵懵憧憧得竟也生了?股久违的悸然?眷恋。
像深埋的种子冒了?芽,带着?破土前的战栗迷惘。
见了?她这一副鹌鹑样,嬴无疾心?口酸楚里又?藏了?莫大的希冀。
帐内静默下?来,他抬起手若有所思?地一遍遍抚她墨发,目色隐没在长长的鸦睫下?。
直过了?半盏茶功夫,他忽问:“列国如今波诡云谲,你不愿留下?,是怕我?出事,你不想、有一日看着?我?死。”
她呼吸蓦得一断,脑子里的雾瞬息散开?,有什么久远陌生的裂痛无可抑制地升腾起来。
“你、你浑说什么!?”她猛一掀眼皮,望上去?后,又?连忙改口,“生死寻常,医者也只能医病医不得命。”
孱弱轻微的语意却昭示着?她的气竭。
“我?不是他,也不会步他的后尘。”捧过她的脸,他不容她再回避,“我?说过,要留你一辈子……”
怀中人?起了?低哑抽泣,惹得他心?口闷痛。手上却没松,反是眉梢一挑,薄唇扁着?显出从未有过的神情:“你是傻的么?五天以前,我?的眼睛瞎了?,还真以为你死了?……可、可本君也不是活着?。”
哪怕是行尸走肉,他也一样得活着?。
不像那个人?,抛下?她,重名?义权势轻生死。
“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从他怀里抬起头,她已是泣不成声。
审视珍宝般,目光一寸寸逡巡着?她痛苦神色,他松懈下?刻意装出的委屈,碧眸寡淡无神,忽一字一顿地木然?道:“季长乐,是不是、能用我?的命换他的,就好了?。”
她是水做的吗,一淌起泪还跟从前汪洋似的。
这一句里的寂灭淡然?,并非是矫饰,而是这两年里,最真实的日日夜夜。
一命换一命么?
赵姝忽然?伸手探进他衣袍间,一个廿岁出头剑术无双的成年男子,顺着?上臂到腕子手掌,她摸出了?那浮凸骨节间不寻常的绝望,和那绝望里的坚韧。
该是要怎样的心?智,才得如此坚持地‘苟活’着?。
诸般历历,经年几许,一瞬瞬从眼前晃过,都?是他,甘愿替她遮挡风雨的场景。
年少?时的梦,和现世里的恩情,二者分量几何,今时今日,又?怎会分辨不清。
“再有两日,把你身上的残毒清干净。”她想撑起些身子,让自己的话掷地有声些,却终归被他按着?,眉梢里又?显出些示弱的媚态,“男欢女爱,不过阴阳和合,顾虑什么。”
言罢,她眉梢轻结,半嘟着?唇,只想速速了?解这一夜。
“两日后,你待如何?”他强压下?欲,按着?她不得动弹。
愕然?顿住,赵姝心?海碎成千万片,只稍一收敛,她哽着?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拧着?眉拼着?力气去?褙子衣带。
热气氤氲交错间,衣带帛裂,是无可挽回的光润魄韵。
对上男人?沉溺目光,只稍用一二分力,便?是叫人?缴械入瓮,一晌贪欢无度。
第109章终章3
帐子在熏风里缓动,月影慢慢挪移着,从床头照到床尾。
他分明说要堂堂正正六礼俱全地去迎她,心里头千万般不愿如斯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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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却终归敌不过?阔别?二?载后,她拙劣的热情。
夜深阑尽,唯有远处偶然的一二声蝉鸣还在。
一场情事过?后,榻上衣被整肃,并不显得如何凌乱。
赵姝发根尽湿,虚着眼有些无可奈何地望着眼前?男人。
更漏在外?间,她只能通过?月影的位置大致判断已是后半夜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的嘴没得闲,或急或缓的,始终在絮絮说着别?后事宜。无关列国、朝野,是她没听过?的荒芜、黑暗、绝境。
她没法子出言,似一叶扁舟颠簸着,渐渐的,却也能与他感同身受。
昏睡过?去之前?,她叹息着抵靠上他额,轻拂男人两颊湿痕,哑声许诺着哄:“不会再?骗你了。”
……
三日后,泾武县府门前?长街一角,最西侧暗巷边空置了多月的一所简陋的单进二?层铺面终于?赁了出去。
卯初刚到,天边雾蓝蓝还没亮透,门板子就被一片片卸下来,露出韩顺一张没睡醒的脸。
他打着哈欠,困得淌下一行泪来。
“偏要去采什么灵药,这时辰还不回。”今儿是医馆开业的第一天,韩顺一面嘟囔着准备,目中焦急隐忧下骂骂咧咧的,又怕吵醒了里间的二?丫,只得按耐下心,放轻了手?脚收拾铺面。
对?于?这几日的事,他并不知情。赵姝让他去洛邑,他没走。后来便有县府的人送来五十金,又递了赵姝的手?书出来。
绢帛上只写了让他赁间铺面的事。
他只当事情了了,对?着五十金巨财,当天就赶忙领着二?丫出门看铺面,最后择了这间荒弃数月最不起眼的一间后,连夜就搬了过?去,在院子的老树底下刨个坑埋好钱。
到第七日黄昏,赵姝果然拄着拐,由一个差役背着药箱送了回来。
回来头一件事,就是给小二?丫诊脉。才一看完,她眉头就深深拧了下。当时韩顺正给小丫头挑鱼脍里的细刺,就见她随手?袖了块硬的石头似的饼子,提过?药篓子和剑就往肩上背,起身道:“小鲐底子太弱,倒是我疏忽了,寻常法子治下去,往后年岁大了要留病根的。县志里记了种?灵药,我去趟山里。”
说完这句,她摸了摸二?丫的头,转头又出了门。
要按以往,韩顺总是跟着的。行路相?伴这些年,他早已深谙她的脾性,但凡是涉及寻医问药的,再?险峻的山路他都阻不住。好在她一向?谨慎惜命,也没出过?岔子。
可这一次,韩顺守着个二?丫,总觉着一颗心跳得比往常乱。卸完门板,给二?丫煎药,人闲下来更是慌的不行。
一直到街上稀稀落落的有了人,他抱着咳醒的二?丫索性临街坐在了门槛上。
“阿翁,姐姐怎么还不回,是为了鲐儿吗?”奶声奶气?的疑问,掺杂了一两记穿透肺腑的剧烈干咳。
“无事,你姐姐贪玩的很?,说不定回来路上耽搁了。”没再?纠正‘姐姐’的叫法,韩顺笑?眯眯地低头安慰怀里的稚童,抬起头时,苍老目中一片凝重忧色。
‘噗、噗’炉子上的小米粥滚了,他抱着二?丫忙进西侧厨下掀盖,一回头时,惊得粗陶盖子‘啪’得一声摔碎在地上。
等嬴无疾背着赵姝跨进院,将药篓子朝院里老树下一甩。
望眼欲穿里,韩顺先是张大了嘴盯着他的满头霜白,眼睁睁看着他将人放到一张破藤椅上,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阿翁,姐姐的脚!”直到二?丫出声,韩顺才调转视线,却瞧见赵姝右脚踝处肿得老高,鞋都是搭挂在身上的。
“小鲐今早的药喝了没?”也没有解释,赵姝看了下日头,自个儿拿过?拐,晃悠悠起身就要去重新煎药。一面朝那一老一小二?人安抚笑?笑?,浑不在意道:“就是踩空了旧伤犯了,小鲐的方子改一改,现在就喝第一顿。”
犹豫了下,韩顺放下二?丫。他到底也是宫闱里待了一辈子,短暂惊诧过?后,也就明白过?来。朝着嬴无疾恭谨地一颔首,就去里屋预备治脚伤的用具了。
未料后者只是扫一眼正在厨下称药的少女,而后却迈步跟了他一并进屋。
也不知这两个在里头能说些什么,等赵姝把?新的方子写好,又小心秤算好各种?草药的份量,那两个都还没从里屋出来。
她虽有些奇怪,可在山里寻药这一夜,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药炉子上了灶,小米粥又还没好,她想?起屋顶上吊着的饼子,就想?拿拐去戳一个下来。
一转身,就看到小二?丫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红通通的,蓄满泪只是扁着小嘴不敢哭。
她心下一阵酸涩,忙蹲下虚着右脚勉力垫着身过?去,把?小孩儿轻轻一把?捞到跟前?,摸了摸她细软枯黄的发,问:“胸闷么,还是药的分量重了,肚子里不舒服?”
想?着才四岁的小孩儿未必说的清,她就用指头一寸寸按过?去,却见二?丫似伤心得更厉害了。以为是自己开方失了手?,赵姝急地扯过?她小手?搭脉。
“是鲐儿害姐姐跌伤了脚吗?”小丫头鼓着脸,眼泪打着转,始终没落下,“鲐儿是扫把?星投世,到哪里,哪里遭灾。”
“胡说,什么扫把?星,谁教你的?”
“祖母一直这么说的,阿翁姐姐是好人,我不想?害人。要不然,你们就把?我扔了罢。”
小丫头皱着鼻子,忍得两颊都红了,苍白着清瘦小脸,一脸认真?纠结。
察探完脉象基本无异后,赵姝暗呼一口气?,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刚想?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心思一转时,忽的垂首苦笑?出声,便突然一把?将小孩儿抱得高高的,整个人倚着灶台半坐上去。
“给我拿块饼去。”
二?丫陡然被她一下托得老高,腾在半空中,竹篮子来回晃了几下,刚好就被小手?险险够到。二?丫凌空扑腾了两下,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就捞出一块饼子来。
捏着石头一样硬的饼子,二?丫低头去看,发现自己离着地足有一丈远,就像只小鸟一样悬飞着。她也不怕,小孩儿子心性发了,咯咯一笑?时,红红的圆眼眶里坠下四五滴泪,没入厨房灰扑扑的泥地里。
见她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是喜欢这样玩的,小孩儿又哭又笑?的脸庞鲜活幼嫩,赵姝仰面望着,心里那点苦涩消弥无踪。
记忆废墟里,久远到已经模糊了年月的一天陡然映入脑海,像熄灭千万年的鲸灯一瞬复燃。
她愕然愣了下,很?快回过?神,一口咬下小孩儿手?里半张饼子,学着许多年前?自己瞧见的,一边呲牙咧嘴地嚼着饼子,一边眉眼上翻露出下眼白,鬼一样含糊道:“咦!扫把?星在此!哪里来的小丫头胆敢冒充本大仙,待本大仙咽了这口饼,看我一口嚼吃了你。”
果然如她当年一般,这有些可笑?的鬼脸根本吓不倒二?丫,反倒是连哭都忘了,咯咯笑?着又把?另半张饼递过?来。泪花还在,却笑?得手?脚扑腾,咦嘻嘻挥着小手?:“姐姐、姐姐!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吓人,你看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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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二?丫使了吃奶的劲,学着赵姝的模样,朝上翻着眼做了个更‘凶狠’的鬼脸。
不防胳膊下被一双更温热的手?握了,她看着脚下的地越来越远,鬼脸还没卸时,对?上一张鹤发碧眸的陌生脸庞。
这叔叔生的怪好看,是生了什么大病来求医的么。连头发都白了,这是家里有多穷,盐也吃不上的么?
二?丫圆圆的眼睛骨碌碌转一圈,剔透眼珠子定定打量一圈眼前?男子。很?快,她还是认定这怪叔叔该是来求医的穷人。或许不似那些脚夫困苦,可这人的‘病’一看就不是那么好医治的。
季大夫是个烂好人,明明是个有本事的人,偏见天得接济旁人,才过?得那么困苦。
这一个绿眼睛痨病鬼一样,肯定很?费药材银钱,她得替季大夫推阻了。
“叔叔你来求医的吧,我家刚安顿下来,屋子药材都没齐全,你来得太早了。”二?丫晃荡着一双脚,软糯语调板正,十足一个小大人模样。
料不到一个还没板凳高的小丫头这样口齿伶俐,嬴无疾瞥一眼灶台边的人,见赵姝塞了满口的饼子噎得慌,他单手?把?孩子抱稳,解下腰间水囊丢过?去。
回头朝小丫头挑眉一笑?,故意挑衅道:“你家?可是奇了,赁屋的钱都是我的,你个小东西倒会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二?丫没学过?这词,却也是听懂了。
又见赵姝毫无避忌地接过?水囊就喝,幼小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却不甘示弱,带了些敌意脱口道:“季姐姐和阿翁都不认识你,你在这骗人,当心官差来抓你!”
好一个厉害丫头,他一手?抱孩子,顺手?去拨小灶里的火。起身时也不放开,而是随口唤了声:“赵长乐。”
“嗯?”赵姝皱眉回头看他,用一根筷子搁住药锅盖子。方才她吃饼做鬼脸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她还有些不自在,便也没有在意称呼,只是顺口冷冷应道:“不是还要回府衙,怎有闲工夫在我这儿逗个小娃娃。”
说罢,她抬袖抹了把?汗,仰头咕嘟嘟饮空了水囊,守着炉子坐在小马扎上,就开始在框里收拾昨夜采回来的各种?药材。
二?丫抿住小嘴,目光隐约颤动着来回看他们。
嬴无疾没看出小丫头的恐惧,他本质上还是个不太会哄人的,便避过?赵姝的问题,反对?着小孩儿一呲牙,居高临下睥睨着:“还说是你家,倒连她姓赵都不知。哼,这院子里四个人啊,也就你这小东西是个来路不明的……”
见乖顺下来扁着嘴的小丫头实在可爱,他有心去拍拍孩子的脑袋再?逗两句时,就听得‘哇’得一声,小丫头突然大哭抽噎起来。
豆大的泪珠落雨似的滚下,偏哭声压抑,听起来溢满苦涩,根本不像是这个年岁的稚童。
他一下愕住,手?足无措地正不知怎么去哄,就被人重重推了把?,其实那力道根本不够推动他,却因着心虚刻意配合着退了两步,怀里一空。
赵姝顾不得脚伤,半跪坐在地上,把?孩子拢在身前?。
想?到这孩子的遭际,好话说了一箩筐,还是无用,她心疼得厉害,想?着岔开些话:“诶,兔兔呢,你今天喂它了吗?”
哭声低了些,小脸上泪却不减。
“怎么回事啊你?!”急闷中,她下意识抬头白了眼门边的男人,远远瞧见韩顺抱着药箱过?来时,又垂首冷道:“这里庙小,不留君上了。”
男人哽住,僵立在门边,却为她方才一个白眼翻得心意催动,肝肠柔转,垂眸出神地望过?去。
好一番安慰,在赵姝指天立誓地保证不会扔了她后,二?丫终于?有了止哭的势头。
却在几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小丫头突然抽噎着怯怯问道:“我好想?娘亲,呜呜,姐姐,你能不能做我阿娘,呜……”
这话一出口,赵姝蓦得顿住。
连她自己也诧异,会被这么个小孩儿问题问住。
不忍伤害孩子,她只是顿了片刻,便口是心非地温和笑?笑?:“也好,莫哭了,你唤我一声。”
“阿娘?”脆生生一记里又带着些气?弱。
“嗯。”替她擦干净泪,赵姝捏捏她脸,“以后可不许再?喊错。”
等她坐上马扎包完脚踝时,抬眼觑见嬴无疾竟是还未离开,他身上蹭得灰扑扑的,竟是从东屋里提了把?笤帚出来。
她是真?的不想?再?与从前?的生活有任何瓜葛了,可这人一身灰收拾陋院的模样,瞧着却也叫人有些挪不开眼,好像他同她一样了,也只是这医馆里三餐粗饭素衣的寻常人。
视线相?触的一瞬,她下意识地避开。
药炉子熄火的时候,便听到他在老树下对?二?丫说:“要不要坐秋千玩?”
第110章终章4
她?在?厨下斟了药,就听着外头院子?里二丫脆生生嘶着嗓子道:“阿翁会给我搭的,不要你。”
一直到院子?里摆了朝食,嬴无疾依旧没走。短短一二刻功夫,他就把荒弃已久、杂乱不堪的东屋和二楼给拾掇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他们就达成了共识。殊途道逆,他允诺不会再来迫她。这会儿子倒也真没来扰她?,拾掇完屋子?,就盯着个二丫捡着话问。
他从腰间扯下个剔透玲珑的玉坠子?,摊着掌要送。
小丫头一口?闷下新?药,睼一眼坠子?,便飞也似攥进手里。“什么破石头!”她?故意把嘴里一颗甜杏嚼得吧唧响,收了这见面礼,只仍旧防贼一样同他对峙。
赵姝心下好笑,一面归置药材时,又免不得板起脸说教:“鲐儿,不可无礼,小孩子?要守规矩的。”
这孩子?心性不一般,若不教导,将来?可别往歪路上长。
却不知,她?这一本正经的板脸,鼓着脸没半点气势。二丫反嘻嘻笑着地腻过去?,丝毫没怕的。
赵姝有些不惯,却还是把二丫搂住,在?她?小胳膊上捏了把,觉着手感?上还是大野兔要好的多。
门外有病人张望,嬴无疾看了下日头,伸过手去?硬是揉了下二丫的脑袋:“无妨,小孩子?太迂不好,多向你阿翁学学。”
玩笑过,他抬眸深深地看向她?,正色道:“我要去?郡治几日,若有事,壬武在?别苑。”
语调缓缓,错也不错地看着她?,晨曦透过树影碎金般洒在?他碧眸白发间,脉脉眼底暗揉进千万般柔和。说完话,薄唇轻扬,朝她?清浅温和一笑。
原本还有些目光躲闪的赵姝,一抬头,叫他这一笑,恍惚起来?。
这一笑,收尽了全?部气势凌厉,卸下睥睨算计,若凛冬冷香、月下幽昙,沁得她?一颗心清凉温软,犹如饮了冷酒般。
一霎迷蒙,她?忙收好心神,只是随意地朝他点了点头。
……
一晃月余过去?,嬴无疾再没来?过。
她?将泾武周遭的山野一一探过,诊病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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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日子?流水一样忙碌。县里酒肆的米酿酒香清冽,偶尔夜饭得闲时,她?又开始饮一二盏。
酷暑夜蝉鸣聒噪,喝的出一身透汗,心口?里却莫名空落落的。
二丫用了新?方子?,病根除了,日日缠着韩顺去?集上玩儿。一老一小两?个在?街上碰着了被罚作城役的公孙氏,好一顿纠缠后,有不明因由的路人指着二丫骂不孝的。二丫被衣衫褴褛的公孙氏挠破了胳膊,韩顺可顾不得路人的指点,当场一块烂泥糊到公孙氏叫骂不休的嘴里,把这老婆子?的恶行嚷了出来?。
那日回?来?后,二丫变得沉默,也不爱再去?集上玩了。
因了几十年前早夭的女儿,韩顺对这孩子?是宠到了骨子?里,便对赵姝说了想去?咸阳宫谋差使的念头。
巧的是,那天县府里来?人递信,说是先前那位楚国游医也去?了咸阳。
尽管猜得了其中关联,赵姝也不甚在?意。
思虑再三后,她?把树底下的五十金挖出来?,去?县府里办了路引。
去?咸阳而已,没甚要紧。
毕竟,这世上五欲悲喜,都不会再入她?心了.
到咸阳后,韩顺跟着壬武入了趟宫,天未黑透就又回?来?了,只说是得了个照顾幼主?读书?的闲差。
因着不缺钱财,他们直接在?北市赁下一了座二进的铺面。这所?铺面的位置其实?并不好,在?北市最东侧,僻静的很。被灞河支流环抱着,仅一条小巷连到主?路上。
也正因此,隔壁的一所?三进的大货栈空了两?个月,哪怕只开了一年二金的赁钱,也一直没能寻着主?。
采买好用度器具,又请了三日的洒扫仆役将前前后后一共八间寝屋客堂收拾齐整后,赵姝立在?门槛边,同二丫一起扶着木梯子?,看着年迈的韩顺把‘季氏医馆’的招牌挂了。
一切收拾停当,三人都是满脑袋汗。眼瞧着到午膳时分,韩顺领着二丫说要去?鹤鸣阁吃好的,赵姝早膳吃得太撑,想着有几味药材还没晒透,怕生了虫急着再翻晒一遍,也就独自?一人留在?了医馆里。
七月末正午太阳底下的天依旧酷热,摊晒完半院子?的药,天上陡然起了风,唯恐一会儿风大时要把药材吹乱弄混了,赵姝索性坐在?外院一棵大银杏树底下守着。
院子?里风摇影动,遍栽的各色夏花绚烂,廊下一角拴了架旧秋千,看得出来?,此地从前的主?人是个有意境的。
一旦静下来?,她?阖目仰首倚在?树边,听着不远处灞河淌动潺潺,免不得又有过往种种现出。
各国这些年都因养兵扩军而穷耗民?力,唯独秦国,似乎并没受太大影响。
时隔两?年,咸阳城明显得愈发繁盛了。
或许是来?了咸阳的关系,她?闭上眼,在?赵国的一切变得浮生飘渺,反倒是当年入秦后的困厄纠葛,那人的嗤怒刻薄、回?护唐突……过往似云霞轻绕心海,才褪散又聚起,怎么也挥不尽。
有些苦恼地轻拢着眉,迷迷糊糊得就打起盹来?。
杂乱旧事歇下,斑驳光影打在?眼皮上,浅梦里又浮现出那日分别前,那人皎若幽昙的一个笑。
犹如仲春原上的野草,一霎是初识时节冬雪皑皑里他桀骜不甘地苦挣,一霎又转作终南湖船上,他一双璨然眸底的妖冶无赖。
纷乱念头芜杂疯长。
‘吱嘎’一记短调,扰褪残梦。
她?迷蒙着睁眼,只以为是来?求医的,等扶着树干起身后,瞧见正阖门的一个侧影时,不由得倒抽一口?气,整个人木在?地上。
但见来?人着一件浅青葛衣,头上无冠,仅效那些儒生一样,束一根同色绢带。
这一身穿戴极为寻常,可要做到服色滚边纹饰一毫不差,就绝不是巧合了。
兄长从前在?外游历,不愿招摇,就是用这一等外衫发带。
又是一月不见,他将白发束得齐整,关了院门转身过来?时,随着两?人距离的缩小,她?便越发肯定非是巧合。
“邯郸的暗桩半月前埋下,我想你当年走的匆忙,正好他的府第在?城外一直荒置着。探子?看了好几日,也无人在?意过问,赵国你怕是不好回?了,取回?来?作个念想……”
“多此一举。”他话未说完,天上起了风,赵姝却连药材也不看了,拄了拐垂眸就朝屋里去?*七*七*整*理。
等二人进了内院小厅,嬴无疾解下了一直背着的包袱,沉默着在?靠窗的案上解开。
笔架、碎成两?半的血玉、杯盏、一套用旧的针砭、雕了竹菊的陶埙、绳编半散的医札……甚至还有一只许多年前幼时编的藤马风铃。
‘轰隆隆’天上忽起滚雷沉沉,一阵风钻入,吹动案上风铃,发出沉闷难听的生锈金属音。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件件早已无主?的死物。
虚掌凌空一一探过,抖着手拎起那一串藤马风铃,铃铛铜芯里锈迹斑驳,马首处磨损得褪色变型,藤条处处是裂纹,两?颗墨玉坠着的眼珠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在?渐喘渐促的呼吸里,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竟连当日砸碎父王新?得的稀世墨玉,说要用来?作马眼睛时,父王痛惜捶足又拿她?没办法的表情都记得。
可是……她?抬头看向穿着有些偏短的葛衣的人时,竟是惊恐的发现,她?好像独独记不清兄长的脸了。
“去?生火。”
“什么?”
她?忽然重?重?地将手中藤马一把掷去?窗外,几乎用气音虚弱复述:“帮我生火。”
无可弥补,不能挽回?,没有将来?。
韩顺说他已经记不得四十年前故去?的女儿的脸,年深日久,生死无常,这是众生逃不脱的归途。
她?不想去?思考,为何自?己两?年就会模糊。
天道浩渺,逝者已矣。
她?可得以自?己为重?,好好活着,直到归入尘泥化入风雨的一日。
既然难过这一道槛,那便不见不念。
……
医札丢进去?的时候,院中铜盆里火窜起半人高?,继而就是噼啪不断的爆裂声。
天光骤然暗下来?,火苗映得她?丰盈面庞红红的,目光凝在?盆里扭曲成炭的一件件物事上,她?眼中似被火灼得干涸,出神地呆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手上只剩了最后半枚血玉,醒过神来?,她?攥紧血玉,抬手伸向铜盆,便立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握住。
“与你无关。”
她?不留余力地一下挥开他,复又握着玉到火苗上,锋利边缘刺破掌心,血若珠串坠入火里,同那一堆焦炭融作一体,发出‘呲呲’得沸腾声。
烧完了一整个包袱的旧物,她?松了一口?气卸下力整个身子?倚在?拐上。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对着满盆焦黑释然笑了笑:“宫变、兵事,胜败无定。就算你不杀他,赵国也未必容他。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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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缄默的嬴无疾看了眼天色,也没再顾忌,颔首:“我们和你不同,生来?没退路。你背后是赵国功勋、廉氏全?族,即便是一败涂地,降国让地,纵视朝政若儿戏,也总有周王睦在?。你以为,姬显真的不想要你的命么?”
又是这等语调,心底哀恸散去?,她?侧首杏目凌厉地射向他。
目色交融里,二人都探知了些对方心意。
心上重?石卸了,虽觉出他脸色似不大好,赵姝却仍轻皱烟眉,三分嗔七分怨,令道:“还有你这一身衣衫,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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