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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勤恤殿内苑的门,韩顺提灯默然随行许久,过一片空旷凋残院落时,老宦开口道:“吾王情深,您也是晋阳君遗命不是。君侯当能觉出,王上她……在新河君与您之间更偏向谁人了吧。”

灯火晦暗,姬显无声?勾了下?唇,他?回头打量了外表衰残年老的韩顺,突然一拱手?,竟是垂首作了一个深揖:“韩翁真乃神人,连君心?都能契准,往后小王全要仰仗于您了。”

“哎哎,不还是君侯识人,将老奴从?深宫里捞出来的。”韩顺摆摆手?,又故意当着他?的面揉了揉被踢疼的左肋,半真半假地谦卑道,“不过老奴如今是大王的人了,可得得罪先说两句丑话。我这把年纪能一朝翻身已?是祖坟冒青烟,可不敢再贪多。您要与新河君斗,老奴成全您,然吾王天命所归,您要生异心?……”

“日久见人心?。”姬显原本就看不上他?,不愿听这人啰嗦,便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又说了两句虚实杂掺的客套话,二人便相辞而?去。

第96章四散5

腊月廿三,赵国指斥诸公子的国书颁出。

廿九日,周人使?节赴楚查验先?王遗诏。原本支持诸公子夺位的巴蜀东南几位封君诸侯纷纷递信附和宗周。

天子睦五十九年正?月初五日,周赵二国联军十七万驻扎楚国北境。

正?月初七,楚国郢都兵变,当夜即平定,先?王诸子二十三人,此役后首犯三人皆阖族受屠,余子多遭贬谪幽禁,列国震动称奇。

正?月十六望夜,圆月高?悬,清辉遍撒,不过短短半月多?些,赵王宫里就接到?了楚国新王芈融御极的飞信。

一并?来的,还有快马入宫的使?者,只说戚夫人的车驾随后撤的赵军而来,约莫第?二日黄昏就能到?了。

彼时赵姝已在观星楼里待了足足二十四日未出楼过,她的面前是十余个木制笼子,里面装了约莫二十余只老鼠。

她刚给?一只新来的小老鼠解了毒,揉了揉它的脑袋将它重新放回管道叠嶂的笼子后,她挫败地垂下头,发现新药还是一样,即便她已经下了最微量的寒毒,这些老鼠服了自己调配的解药后,目力虽能恢复大半,但似乎依然不可能如初。

她只在它们眼部用?银针沾了最少的寒毒,如此都无法彻底医好,更难以想象若是用?足了剂量,这些老鼠必会彻底丧失视物的能力。

从伊循城送回的蛊叶与医册她都能倒着背了,然远隔千里,炼制蛊叶的法子未能亲见,只凭一些行?外人口述,她总觉着有步骤遗漏了。

听闻伊循城内有位南天竺来的神?医,三十年来经他之手治好的疑难若牛毛之数。赵姝本意是要将人直接请来,奈何那位天竺神?医年届期颐,已绝非是能远行?的年岁了。

若是从前,她必然连夜收拾了行?囊就启程,可如今……

闻听得戚英明日就到?了,便似阴霾里照进一线天光,她几乎是颤巍巍地霍然而起。

过久地埋首医药让她的身子虚得不成样子,日日除了困极时倒头睡上二三时辰,她连走路都没甚机会。

也就是方?才最后一次尝试,让她知道了就在这观星楼,她的努力已经到?了极限,该是走出去的时候了。

“阿翁,姬显他……不不,新河君可在宫中?”

足下踉跄,她甚至要年老的韩顺来搀。辍朝二十四日,想到?朝中还是新河君威望深些,接待戚英也好暂离邯郸也罢,还是要请新河君安排更妥当。

“王上糊涂。”韩顺的腿肿已是痊愈,就连经年的咳疾也好了大半,“这都二更末了,赵大人本该是在自家府邸休息。可今夜倒是巧了,他老人家在前殿同十几名公卿还在议事?,看着还有武人将官出入。您这段时日都耗在此处,外头多?少事?不理,老奴觉着,这新河君近来有异。”

韩顺难得在她跟前说这许多?前朝的事?,下了两层旋梯,到?观星楼匾下时,他终于?不再吞吐,直谏道:“老奴方?才擅作主张,刚遣人去探听了,王上您还是等人回来再……”

“新河君议事?,有什么好探听的。”赵姝不以为意,她与韩顺相处日久,二人也是脾性相投,甩开他的搀扶还难得好笑了句:“阿翁不要见风就是雨,新河君若要篡位,倒还正?称了我的意。”

这一句玩笑话分量实重,韩顺僵立了片刻后才连忙移步跟了上去。

到?了前殿,果然他遣去探查的内宦还未来得及听到?什么,就被守卫一声“王驾至!”给?打?断了。韩顺瞩目凝望,见一群公卿里混着武将地鱼贯而出,赵姝却连反应也没有,他忽然心神?一震,明白过来,这一位莫不是真的不在意王位了。

他跟着赵姝进殿,低着头只听这位方?唤了一声“先?生?”,那头赵穆兕依礼拜过,她连再开腔都不曾,就听得老者一阵劈头盖脸长篇累牍地指斥诘问。赵穆兕声如洪钟,不愧帝师之位,一气?高?亢质责的话直能成赋,便无一字僭越犯上,却让一旁的韩顺觉着,如被一张无形密织的网扣下来,压得心下憋闷。

“先?生?,明日接应了戚夫人,寡人想去一趟鄯善寻药,劳您安排。”赵姝敛着眼皮,颇有耐心地等他说完了,才抛出了这一句。

说这话时,她面目平和,好像只是在说要回新河君府上用?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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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一少师生?两个,如此古怪的对话,让韩顺还以为他们会闹得不可开交起来。却不知这般场面,于?这二人,从前并?非没有。

赵穆兕素来严师出高?徒,唯独对年幼的赵姝没法子,他甚至请过王杖,可是一旦赵姝摆出这幅平和脸面,他便知这犟种万不会让步。要知道当年赵姝师从于?他,到?最后却连国史兵法都没能遍习。

记挂着天亮后的一场,赵穆兕无暇同她纠缠,他捋着须髯压住气?,罕见地放软态度劝道:“去鄯善快马也要两月,大王不是还要扶持戚夫人为后嘛。要让她名正?言顺,可知祭告祖陵编理谱系,光是办这两件,总也要废半月功夫吧。”

老者言辞温和,说的话也十足得在礼。赵姝虽是心焦去伊循访见神?医的事?,这二十余日也毕竟是摸到?了些治眼疾的方?向。便经赵穆兕这一提醒,一时念起戚英来,难得地心头浮上雀跃希冀。

等赵姝刚一去,议事?殿里就传来杯盏倾倒的巨响,内侍就见须发皆白的赵穆兕抖着嗓子连叹:“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她、她竟还不如……这是要亡我三晋嗣脉啊!”

殿内皆是亲信,他们未曾留意到?将将从外间壁隙退走的探子,只上前劝问:“主君是忘了,您先?前还夸过大王,说大王治愈了好几位公卿家眷的顽疾,是擅笼人心的。吾王毕竟还年少,要您匡扶呢,只是您为何不将明日围剿秦王孙之事?相告?吾王再不济,事?关朝野国运,相信这点道理还是明了的。主君何故要舍了这一场历练?”

进言之人也曾是新河君亲传子弟,只因赵姝身份特殊,除了赵如晦,这些个同门师兄弟们都并?没机会了解她真正?的为人心性。

赵穆兕望着先?前赵姝晃着身离去的殿门方?向,极颓然地坐倒下去,无力哼笑:“你们用?尘世?人的眼光去看她,自然会这么想。可偏生?殊儿这孩子啊……”他顿了许久,“说到?底,并?非是为君为将之材啊。”

如此大逆之言也就帝师能说得,赵穆兕这一叹,便连周遭亲信都无一人敢再接话.

困乏得深,又理清了后续该做的,赵姝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日巳末时分。

她在观星楼高?处听得远处若隐若现的嘈杂声,仿若山呼海啸梦境一样,又因离着远,也没多?大声势。

只以为是为了晚些时候迎接楚国夫人的仪典排演,她迷蒙着眼穿了中衣,刚想着再去翻一册医书时,却被匆忙赶来的韩顺的一席话惊得立起身。

“王上,您可快去勤恤殿瞧瞧罢!前头说秦国王孙疾联合七县令尹,要谋刺您呢!”

竹简坠地,她心中忽生?了股极强烈的不安,因着对政局的半明半昧,且勤恤殿亦是赵如晦丧命之地,赵姝自不信嬴无疾会要她的命,便只有将新仇旧恨都算在了赵穆兕头上。

她猜度着那人的状况,当下扯了套常服就朝外赶。

“王上您的脸!”眼见得她奔下楼,韩顺三两下理了一兜衣物用?具,险些没能赶上,“老奴听着前殿杀伐声还没尽息,不差这么一会儿子。”说着话,他也顾不得什么,按着人就将易容朝服与她整备齐全。

……

赵姝是一跤跌进勤恤殿的,却腰佩历代君王世?袭的长剑,是一把足有五尺长的青金镶玉铁剑。

此剑甚有来历,乃是旧晋立国之初,由?镐京天子所赐,是历代赵王传世?佩剑。赵姝不会使?剑,得王位以来也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今日还是她第?一回佩这青金宝剑。

宝剑颇长,磕在王座右侧的砖地上发出‘铮’得金石音,然而殿内酣战未歇,将她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动静遮没。

越是不上朝的日子久,对于?文武公卿的背后的私语议论她总还是有些心虚的。

然而预想中的怒斥死谏未有,满殿公卿静默着,只听得零星力竭的兵器缠斗声。

她推开韩顺的手,掀开王座后的纱帐走出,对上一人持剑抵御衣襟半红的身影。只一眼,她蓦得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受了极大的震撼,满目惧意地连连摇首。

“先?生?……”她当即就要奔下阶朝群臣右列第?一的赵穆兕行?去。却才迈了一步,身侧一名内侍就低声道:“新河君说了,大王妄动一步,那王孙疾可就不是遣送归秦了。”

这内侍是新河君心腹,平日说话最是温厚的一个人,今日却是言辞锋利若刃,似乎毫不忌惮天威,只将赵穆兕的口吻语气?学了个十足。

赵穆兕肃然立着,仿若没瞧见她的求告焦迫。顺着他的视线,便是殿末被围困的人。

老秦王薨逝,咸阳芈氏夺权。秦国乾坤颠覆,说什么联合七县令尹谋刺,如今的秦王孙不过是赵王向芈氏乞和讨好的一个筹码。

他被卸了军权,赵地举国最狠厉擅杀的死士皆在殿内,地上秦人尸首堆积,染得砖地化作血红色,一如当日赵如晦身死之时。

短短二十余日,嬴无疾双目已几近全盲,他都渐渐适应了听音辨位,就靠着一层明灭无定的暗影来辅助。

寒毒残余倾入他体内,除了目盲,倒也没旁的多?大损伤,不过是一头青丝杂染了雪色,十之一二的,瞧在赵姝眼里,刺目亦刺心。

鏖战一个多?时辰,跟随的秦人卫队已无活口。嬴无疾睁着空洞的灰色眸子,像是觉出了什么,游龙悬空劈刺腾舞,穿梭十二人的阵间,除了背上一刀浅伤,他竟还能游刃有余地凌跃出战圈。

两颗头颅落地,血沫子溅出,死不瞑目地等着凶戾的眼。

十人……九人……六人……

剑气?明显弱了许多?,他精疲力竭,而围困的六名死士又变幻了阵型,密不透风地将人摆在阵里围杀。

这些人可是整个赵国最精良难得的剑客武人,据称只要是出动这十二人的阵法,便是当世?第?一的游侠都未必能破。

公卿们观战,都入了迷。

可对于?赵姝来说,好似天地日月顿止,每一霎,她的心都好似被搓碾凌迟,被他身上不断新添的伤惹得整个魂灵亦在震颤。

她的手死死按在剑柄上,赵穆兕步上前耳语:“王上即是赵国,不可失态。”

刀光剑影里,公卿们尤其是懂剑术者,皆是一脸慨叹,就连赵姝这个一窍不通的,也终是体悟到?,王孙疾不愧有当世?第?一的剑客之名,他从前对自己是多?少忍让迁就。

赵如晦死时的场景复现,她惊觉已是无泪,这一瞬间,只仗着他目盲肆无忌惮地盯着战局,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唯恐自己的鄙陋无能,还要将他也一并?害死。

她立于?王座之颠,眼看着他身处险境,眼看着他被利剑划破皮肉,血色蔓延开。

“你是赵国的王,公卿面前无泪无伤。好了,请王孙入囚车,总得说两句吧。”

鏖战息止,仅存的三名死士将铁锁套去殿中血人的肩背脖颈间,尘埃落定,赵姝却兀自沉溺在多?日前相似的一场宫变里。

一时间,她还是忍不下滔天的木痛,‘蹭’得一下拔剑胡乱朝自个儿臂间刺去。

韩顺一记惊呼,殿末铁锁挣动,青金宝剑坠地,但听她睁着干涩的眼哑然道:“王孙疾,你既敢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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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今朝血祭,从今后,你我恩义断绝,若再见时,便是秦赵死诀之日。”

……

一直到?楚使?仪仗入城的日暮时分,她眼中依旧是那人去时的一抹挂着血的冷嗤。

第97章四散6

十七日的圆月依旧看不出多少残缺,见?到戚英的那刻,赵姝遍身套着最繁琐堂皇的衮服冕旒,是君王祭天会盟时才会穿的。仪仗军卫绵延三十五里,从邯郸南城的召阗门一路陈列拱卫着,直入王宫。

文武公卿举凡族中有?封爵的,便连平日不上朝的闲散封君亦尽数入宫,声势浩大四百余人满目雅白地分立于勤恤殿广场两侧。

雪一样地服色上,团纹镶边的金绣似云海里翻涌的刺目日阳。

这是赵宫迎客的至高规格了,赵穆兕拿定了与楚人交好的国策,则顺水推舟将这一套摆了出来。如此?仪制,晋赵二?代立国以来,也不过寥寥三回。最近的一次,便是赵戬迎娶天子?嫡女。

赵姝自王座上举目遥望,她也从未见?过这般场面。

数九寒天的,王座被摆在了殿外高阶上,呼吸间不?断有?氤氲热气升腾而上,混搅着十二?旒的彩色珠帘,模模糊糊地望出去,不?似人间。

她执意要早早来等,此?刻被冻得僵冷,杏目呆愣地死死望着来路。时而攥紧了袖摆,又会突然重抽一口气地松开。

漫长的等候里,纵是由这满堂满殿的公卿陪着,她却只要一晃神,就会浮现出嬴无疾临行前那一双灰败无神的眼,血人一样被人捆缚进囚车里。

她还来不?及搞清原委,却不?得不?压着满腹的愧痛悚然盛装坐候于此?。

宫墙上令旗挥动,第二?重灯火燃起映得阖宫里幻若仙琼。

珠旒颤动,亮若白昼地将那些公卿服色分割成屑。

霎那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去岁入质时的光景。

她忽然扭动过僵冷的脖颈,如大梦方醒,自语地问:“阿翁,天上又落雪了吗?”

韩顺诧然地瞧一眼如洗晴夜,拢着手正踟躇着该如何作答,忽然眼尖地瞧见?远处靛青绿服色的楚人队列:“像是戚夫人到了。”

赵姝一凛,拨开冕旒转头?时,也就抛了方才那一句胡话。

楚人的仪制远望若青绿色的旋山巨蟒,而正主的辇轿更远的只似巨蟒背上负着的一点墨色。众人便见?王座上他们这位赵国的新君,竟是掀起珠旒拖着曳地幅摆,似一只奔火的飞蛾翩跹着淌下长阶。

群臣皆讶,唯独赵穆兕仅是皱眉不?愉,因?他知晓此?女的来意。楚国如今掌兵的大将桁乌父兄都丧于二?十年前的秦楚之?战,桁乌野心勃勃一直想要夺回当年蜀北的失地以告慰祖灵。

可秦国的雍国夫人芈嫣与楚国新王之?间的姑侄关系,非要一个分量足够的理由,才能挑起秦楚新争。

至于怎样的分量么,赵穆兕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人——来和亲的芈嫣之?女渭阳公主嬴环。

旁人不?好去动秦国公主,可这位戚夫人就未必了。

是以,当他瞧见?国君下阶亲迎于他国夫人辇轿下后,除了不?愉鄙弃外,更多的反觉增了分稳妥。

阔别十余月,当赵姝再?次看到戚英的第一眼时,她正由两个高挑恭谨的少女搀扶下辇。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身着楚人内宫贵妇的繁复礼*七*七*整*理服,举止雍容步态缓缓,一抬头?望来时,一张脸上脂浓描金。一番形容同去岁比若天渊之?别,她是自小在赵宫长大的,却连近前的几?名赵宫内侍都一时没将她认出来。

可当她含笑正视时,赵姝依然从这一具气韵万千的躯壳里,攫出玉粉金环背后,戚英乖顺柔怯的灵巧真容。除了略略丰腴些,身上多了些乌漆嘛糟晃得眼疼的物?件外,简直没一点改变的。

鼻息间一股子?甜桂香气,将赵姝一下子?扯回了从前她们在邯郸恣意豪奢的日子?,干涩的眸中顷刻淌了泪,伸出手唤了声:“你受苦了,英英……”

这只手却落了空,但见?戚英笑了笑,领着两个随侍朝后退行一大步,便若一片盛极时的枫叶展开裙摆跪伏下去。数人前后有?序,伏首叩拜。

一名楚宦在旁高声执礼,他每呼一记,这几?人就拜一记。

——“楚国戚氏,奉吾王之?命,叩拜赵王。”

——“楚使桁祎,携族中擅舞乐者,以进赵王。”

——“妾戚氏思乡悲绝,特归谒祖庙,再?拜王兄!”

最末一句是戚英的声音,她用洪亮沉稳的音调说?着悲绝,仰首时妙目里一片光华粲然。

等赵姝匆匆来搀时,她又含笑移目,当着众人的面侧身一一指过去:“这是两位桁家妹妹,我的媵妾薛姬、檀氏、玉氏、安氏、乐氏。”

王侯女归国省亲虽有?,可将未嫁女桁乌族妹一并?领来,其心昭然。

已经有?离着近的公卿酝酿着进言了,赵宫苑囿如今无人无嗣,莫说?赵姝只是朝政上荒谬些,私底下还医好了多家尊长的旧疾。便她是比赵戬更荒淫弑杀的,这长子?的生母,多的是赶着去争的。

纵是邯郸一年来政局几?番巨变,而新王是个权势送到手边也不?取的傻子?,就单凭着赵姝是天子?睦嫡长王姬的独嗣这么一条,不?消说?后位,便是叫那些君侯将嫡女送入宫为夫人、美人,也是情愿。

这些人跃跃欲试着,让原本还在打量芈融几?个媵妾的赵姝明白了些,她连看都未看那对桁氏姐妹一眼,对韩顺就说?:“一并?安置了,宫外寒素,她们就同王妹一道,入余荫殿。”

赵姝本能地就要去挽戚英的胳膊,却被那媵妾薛姬不?着痕迹地挡开,戚英亦顺势朝一侧让了些。她见?着主仆二?人姊妹一样默契,心里只觉着哪里空了一块,再?说?话时,竟是局促不?少:“王妹舟车劳顿,寡人已命人备下接风宴,怎的不?见?小公子?。哦,不?过这外头?滴水成冰的,才出生的孩子?何能随着同来。这妇人生产凶险,你也才诞子?三月……”

一行人朝殿里去,本是呼奴使婢的随从甚多,却都在入内苑前被韩顺支走了。

很快的,就连几?名媵妾也觉出赵王的不?对来。

“韩大监?”戚英适时出言打断了这一场尴尬,她竟朝韩顺微微福了下身,轻声细语地笑道:“还请大监领着我这些妹妹先?入席,妾身有?两句话要同王兄说?,不?知可方便?”

“折煞老奴。”韩顺心中受用,连连揖拜了两下后,他倒也不?傻,只与众女候在入宴的必经之?处歇脚等候。

反观赵姝,这一日历经忧怖大喜,此?刻二?人立在檐下暗处,戚英同她经久不?见?,哪里看不?出来这人是已有?些臆症的先?兆了。

戚英风致雍容的盛妆下,眉梢几?番纠转,末了,语调温柔:“阿姊,我这一次回来怕要把这肚子?里第二?个生下才好走呢。”

但只这细风似的一句,叫赵姝停下呓语。她重抬眼将她望定,蓦然间像是又重回了去岁分别。

产后三月便有?了身孕?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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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谴责什么,她上前翻过戚英手腕,抓住了浮木般,目色清明郑重:“脉燥虚浮还是产后易发汗散阳的弱症,你且安心养着,这一次我一定替你调理好。那么多媵妾,他若待你不?好,就别回楚国了。”

她隐约听得赵穆兕叹过两回,只道楚国此?番诸公子?夺位,牵连杀戮过重,是伤了国本的。

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戚英只觉似被这人噎了一下,她抽开手压下唇边讥讽:“那就先?谢过王兄。好了,大监该等急了,快入席吧。”

短短几?步路,戚英只捡了一桩自己想让她听的事说?了。

原来那芈融依旧是好男风却独宠她,这一年来或许是夺位之?凶险惨烈,他养了另一个毛病出来——独信扶乩之?术。偏乱起之?前,钦天司来报,说?今岁九月楚宫将有?巫邪出世。

可巧的是,戚英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算日子?,还正就是九月的产期。她自不?会信什么扶乩,极轻易地便揪出了幕后唆使砍了脑袋。而后又使计让心腹薛姬侍了寝。如此?,这也是她归赵生产的因?由之?一。

若到时不?巧还是得在九月生在了楚宫,那便由薛姬顶上,连同孩子?一并?弃了无妨。

……

莺飞草长,赵姝日渐觉着自己犹如一只囚鸟。

秦国那边传来王孙疾待罪,新立了雍国夫人幼子?的消息。她苦索残毒解法无果,神思恍惚,朝政上的事闹出几?次笑话后,赵穆兕都不?大来请她去勤恤殿了。

而好不?容易回来的戚英,约莫是为避嫌,像是也并?不?愿多见?她。

初时赵姝还去余荫殿陪着,却见?戚英不?是在同哪位公卿夫人闲话,就是和薛姬她们刺绣对弈。她们瞧着亲热的很,就把赵姝冷在一旁。她毕竟明面上是男子?,多去了两回后,也就懂了戚英的意思,吩咐了侍从一应起居多照拂着,自己便不?再?多去了。

宫中朝野在姬显和赵穆兕二?人的合力操持下,倒也渐复平稳生机,再?没出过乱子?。

倒是二?月头?上秦公主渭阳在藤萝斋结绳自尽,被人救下后,赵姝反下令请了她到自己新殿中安置,只是一直没有?婚仪。

三月初五是日福星至诸事大吉,认祖归籍的日子?便定在了这一天。拜谒祖陵祭告天地,一整套下来,回宫时,都到了晚膳时分了。

“阿翁,去取些酒来。咱们三个今夜还是一同吃些。”

赵姝走到一座不?知名的水榭旁驻足,对着满湖岸的嫩绿暮色,碎金浮光倒映在她脸上,罕见?得起了些笑意,却也是浅浅淡淡的。

暮色尚晴,湖风携了春泥青草香气,卷着残冬仅存的枯叶飘飘荡荡地坠到水面上。

说?来也好笑,这段日子?来,日夜陪着她的人,竟是韩顺和嬴环。三个人说?不?上怎样热闹,终归是朝夕对着,同吃同行的,总是掩了这森森宫闱一些寒气。

一尊酒空了,几?乎都是赵姝与韩顺分饮完的。水榭里灯火堂皇,天上繁星冷月落在冰雪消融的开阔湖面。

“环妹妹,你瞧!”赵姝已经醉了,水榭里高低错落或立或悬的一共燃了十九盏灯烛,她起身一一将它们吹熄过去,最后只留下桌案上一盏,便指着满湖的星月璀璨,笑得无牵无挂,“阿翁,环妹妹,寡人想出宫去,我摇舟带你们一同走?”

韩顺想也不?想,哈哈大笑着应了:“大王就是想去天上,老奴也跟着。”

嬴环在藤萝斋受了磋磨,表面上脾性大改,总还是爱俏,着一身水青底藕黄边的鲜嫩罗裙,正垂首静静地戳弄着盘子?里一枚玉兔糕。

玉兔糕被她戳得稀巴烂,嬴环有?些出神,不?是在怕将来宫中会有?新的姬妾夺自个儿的‘宠’,而是越来越觉着这等矫饰伪装的日子?没劲。

“这小舟只能去湖心渚,便是灞河里都未必能安生行多远。”说?完泼冷水的话,她暗自翻了个白眼,又特意仰头?娇嗔地笑了笑。

“那便不?做这赵王了,环妹妹,你也该回家了。”赵姝一只脚踏在湖岸小舟上,摇摇晃晃地,语出惊人。

小舟晃碎了水中月影,此?言一出,不?论是醉了的韩顺抑或是没醉的嬴环,二?人同时惊望过去,唯有?一个赵姝孩子?一样踩得小舟左右摇晃着,看着一圈圈涟漪月影,时不?时发出短促的笑。

“这时节,山里的奇花异草都刚冒芽,该和阿兄收拾了外头?游历去。列国山川风土各异,每年都能寻得一两味没见?过的草药呢。一年里,也就这时节,他肯带着我……”

她兀自嘻嘻说?着,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两人都没了声息。

小舟极浅,‘哎呀’一声鞋袜就沾湿了,料峭春水裹了足,刺骨的冷意让她止语。

面上笑意未散尽,呆愣地望一眼舟内积水,心口一阵皱缩地疼。

她忽然跨进舟内,矮身坐在了那一汪积水里。

犹嫌不?够,便整个人仰躺下去,头?枕着舟尾,本就只是在后背松松拢着的青丝垂进湖里。

才化冰的积水顷刻浸透身子?,是常人不?能忍的冷痛。赵姝却浑然不?觉,头?顶星河无数,浩瀚穹窿横亘过千古,满目寂杳又壮阔是望不?到头?的无垠震撼。

耳听的什么人在唤她,侧头?贴着湖水去寻,便看见?一张苍老面容焦迫着过来,其身后,邯郸王宫琼檐高楼悬叠正张开森冷硕大的口不?怀好意地俯视着她。

万古一瞬,百代过客。当冰寒压抑的茫然惧意就要聚满心海前,她忙转回头?重又对上壮阔天幕。

十一月初四,那个冬雨绵绵的阴冷日子?。

也就是这一弹指,她仿若重回当日朝会。四个月零一天了,她第一次敢去清醒算日子?。

水榭外,姬显领着人方一踏足,就听她恰好问了句:“晋阳君丧仪何时了的,他的棺椁可落葬了?”

“照封君侯爵之?礼办的,依幽缪王长公子?位,正月十六日落的葬。”

幽缪王是赵戬谥号,君王未死而得谥的,有?周八百载以来,也仅此?奇闻一例。

赵如晦定的是反赵复晋的谋逆重罪,丧仪却能照先?王长子?来办,明面上是姬显等人争取而来,暗里实?则是赵穆兕费心说?服宗亲的结果。

“岂不?是今日祭告祖灵,顺道也算祭过晋阳君了。”韩顺醉醺醺地上前朝他执礼,话到一半接到对方眼神,他又补了句:“能叫新河君与宗师那群老家伙松口,此?事君侯定然费了不?少神。”

姬显朝一侧的嬴环温和点点头?,不?以为意道:“算不?得什么,他们不?过是忌惮主君留下的势力。”

这是嬴环第一次见?姬显,身在高位的俊雅青年朝她谦恭执礼,已是许久都未有?的待遇了。她隐约觉着此?人气质举止颇有?些眼熟,虽则一时没想起来,还是禁不?住有?些脸热。

三人互相见?礼时,不?远处仰躺着的赵姝阖目,一遍遍回忆白日王陵太庙里的景象。只顾着替戚英正名,满屋的牌位怎是她一个行尸走肉的人能看清的。

入殓、停灵、盖棺、落葬……她一件件回避开。四个月来,她将现实?一点点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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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扭曲,编织了一个虚妄藏身的幻境。那样的话,闭上眼,这世上桃园或是深渊,他就总还在某一处地方赠医施药,只是她还没赶过去罢了。

“多劳你了。”小舟颠簸了一记,一只被啃得皮肉外翻的血淋淋的腕子?砸在舟楫上,赵姝湿淋淋地爬起身。咧着一嘴血沫子?,在众人讶然注视下,拖出一地长长水色走过来,发丝缠在项间,已是满面的泪,浅笑着吞声恳切:“是我无能,君侯代劳敛葬兄长,还是他想要的去处。”

除了韩顺外,在场侍从都被她惊了,反应快的几?人连忙伏地垂首着装聋作哑。

她一步步走来,活似一只水鬼,姬显不?着痕迹地拢了下眉梢,朝韩顺摆摆手挥退一众在场丛人。

水色沿浮桥拾级而上,当赵姝走到他面前时,水榭里幽灯一盏,静悄悄的只剩了他们二?人。

他忍下要去揭她易容的念头?,在她长久的注视里,竟是不?自觉得移开目光。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他只配在暗处观她。即便如今时移世易,手握兵权,还是脱不?出此?等禁锢。

本质上来说?,姬显瞧不?起赵姝这样的人。

耽溺情志到这等地步,根本不?配为君。

他是真正一无所?有?的人,年少时去军中,也曾有?过几?个至交同袍,偏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他知晓了因?由,便除了利益牵连,再?不?与人交心。

对姬显来说?,此?世仅有?的温情,全都是赵如晦给?他的。晋阳君待他恩重如山,悉心培养,也毫无保留。他早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也知那人是死得其所?,只是自己并?不?认同。

太浓烈的情会灼人,一无所?有?,一无牵挂,他只爱自己,只会为自己恐怖痛心。

正这么想着,身前人却陡然抬手捏住了他下颌。

姬显不?由得怔愣着顺从着她的力道,就见?一张脸上半是晕醉半又哀痛清醒,丧家犬一样没半点君王仪态:“你果真是兄长身边养出来的人,模样不?像,偏这等神情意态,你二?人,如出一辙。”

没用伪音,她身形孱弱,清瘦无光的小脸上遍布着泪,淌进嘴里混同血沫子?口涎作一堆。她醉眼迷离着:“你安民治军的本事……是那些宗亲耆老也首肯的。不?然,你来当这赵王吧?我受不?了这赵宫了,不?,我要离开邯郸,离开赵国……”

姬显眼角蓦得重重一抽,他按耐下性子?暗自打量了她一会儿后,便一把握上她被自己咬伤的右臂,语调低柔蛊惑:“大王醉深了,此?话若是落在新河君耳朵里,只怕臣也得先?忧心自个儿的脑袋了。哦,对了,伊循城递了消息来,说?那老神医已将残毒解法破了。”

第98章四散7

“什么!你现下可带在身上?”她顷刻就没了醉意般,边问?着话,竟是直接就去扯他衣袖摸索……

水榭外的韩顺没有走远,他始终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就看到姬显不晓得说了什么,引得赵姝扯着他衣摆翻找,而后她被男人牢牢压制住。

这动作太过僭越,像是在亲昵地耳语戏弄。韩顺忙要赶过去时,又见姬显说完了话退开,不待他过去,赵姝就快步跑了出来。

步履之快,到底是他一个年迈之人赶不上的。

连喊了四五声都没能赶上,却?被身后青年按住了肩。

“大王近日换了住处,还得劳韩翁将晋阳君的这些遗物分置进去。”

侍从方提了个丝绢软包过来,就被韩顺一下掼去地上,周遭无人,他也不避讳,怒目指过去:“贼子?!原来你打得的是要逼疯她的主意。”

睹物思?人,这些日子?赵姝苦究残毒解法,看似是将丧亲之痛放下了些。对于殿内隔三差五出?现的眼熟遗物,她也只是平静地命人收好。

的确,这些东西都是经由韩顺之手放的,而他到今日才算看出?来,自?己这是在被人当?枪使。

玉冠简牍一类旧物散落一地,姬显垂眼作苦思?状,竟是亲自?蹲下身一件件拾了起来。他立起身长叹了记,丝毫也不在乎韩顺的无礼,只语调哀沉道:“晚辈不是韩翁,能日日陪侍着,本是想叫大王有个宽慰凭悼的念想,倒是疏忽了……难怪前日里听新河君的一名弟子?在那儿胡言乱语的,下了朝在那儿乱传吾王得了臆症,我让御史参了他,充军去了。”

见他语调沉痛,对自?己也是一样得没有架子?,韩顺醺醉着眼也就信了。他也懒得再多言什么,只捶胸顿足地骂了一记娘,便气?鼓鼓地去了。

望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疾行背影,侍从收起沾了剧毒的袖箭,问?:“主君,这老?疯子?靠不住,何不让属下直接取了他性命。”

姬显拍拍他的背,少有的笑得肆意:“你也说他是老?疯子?了,深宫里浮沉过半百,心思?仍是写在脸上,叫人一眼看透。你若杀了他,哪里再去寻这种人来用。”.

伊循城的神医悟的解法需用到一味奇毒,终因过于玄微难学而无法记述,必得要极为熟悉此症之人当?面亲传。

戚英的身份落了定,解残毒的法子?她也试了个遍,赵姝整个人空了下来,便一心只想去伊循。

自?那夜醉酒去赵穆兕府上言明,师徒两个大吵了一架后,赵姝执意搬去了北山的温泉峪别馆。

朝中晋赵数派近来缠斗,也不知御史廷尉吃错了什么药,翻了陈年旧账接,名目百出?地接连惩黜官员。起初都非是重?罪,直到族中一名子?侄被贬作庶民后,赵穆兕才悚然?确定了,从三个月前起,有人就已经开始处心积虑地剪除他的羽翼。

那一夜,赵姝饮醉闯进赵穆兕府上时,他正在宴请御史赵禀,试图将人扳回自?己这一头?来。

赵禀权衡利弊是第?一个领着全族投靠姬显的,又因自?家老?祖母的顽疾是赵姝医好的,他自?觉还是有两分正气?,见了赵姝心中总有些气?弱,便在她半湿着身子?入府时,就自?觉地离席避开。

仆从们守着满桌珍馐,才刚要引她去更衣添盏,君臣两个便爆发?争吵起来。

论辩才,怕全邯郸也无人是赵穆兕的对手。

赵姝辩不过他,遂当?堂耍起了酒疯。当?她声嘶力竭地对他说,想要离了这座坟冢一样的宫殿永世不再回来,那一刻,赵穆兕也不知是不是操劳得过了头?,鬼使神差地,竟当?着一屋子?侍从的面,跛着腿过去,举拐狠狠一击。

这一下准得很,恰好击碎了赵姝腰间悬的赵王信玺。

赵姝摔在地上,两个人一时都傻了,俱是呆滞地看着碎成十几瓣的信玺。

此乃二百年前立国?之初,周天子?亲赐的三玺之一。信玺最小?,是历代国?君会盟巡游时所?用,若见此印,便能越过虎符直接调兵。此玺平日不多用,却?是国?君一旦继位,至死不得解下离身的。

“碎了碎了!新河君,信玺碎了,寡人可以?离宫啦!”赵姝愣了片刻就捧起地上碎玉,像是碰着了天大的笑话,背靠着殿柱半坐起身,哈哈笑得半湿身子?都歪了。

赵穆兕呆若木鸡地立了许久,一转头?见她还在笑,他抚胸一串咳,肺音深沉的喘了两口后,急怒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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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扬手就是一掌:“来人,大王病重?请去温泉峪别馆养病。拿宦者令来,蛊惑君王其罪当?烹!堂上这些人……就赐鸩吧。”

话音才落,府上亲卫就入内毫不客气?地挟了赵姝起来,坚冷甲胄压下,她被拖出?去的时候,双脚甚至都无法站稳。

直到在门槛前磕了下腿,吃痛之下瞧见满堂十余名广伯剧晓说漫话都在腾讯裙四贰二咡五救意四柒奴仆都在那儿叩首拜别,她当?即面如死灰挣扎着大叫起来:“先生,是我醉后失手,先生!是我、是寡人错了!”

“姝儿错了,先生!”转过回廊,眼见得越来越远瞧不见了,她急的又连连告饶高呼了数次,心知无用,便开始怒得仰天吼起来:“赵穆兕,你这个老?匹夫,撕破脸你还敢软禁寡人了……”

觉出?手心里还有半片锋利的信玺残片,她举起残片对准自?个儿颈项,顷刻就有血珠溢出?。亲卫到底松了手,她举着残片呆了呆,意识到再下去半寸就真会死时,身子?禁不住抖了抖。

“老?匹夫,你不也姓赵么,我都说宁愿禅贤了,你非要绑着我干什么。不是说我比赵戬还不如吗,你去请他出?来呀。这天杀的赵国?王位,你们随便哪个去坐。赵穆兕,你出?来,你个杀业深重?、罪积如山、断子?绝孙的老?……”

贼字吞没,赵穆兕拄拐出?来的一瞬,赵姝一下扔掉信玺碎片,挣开亲卫疾跑过去。她干涸着眼,小?狗似地踉跄着扑挽过他一只胳膊,变脸祈求:“先生,我只要一歇下来,闭上眼满宫里都是他。先王后曾救过你们阖族,她把我托付给您,你不要再杀人了,也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姝儿实在是受不了了。”

赵穆兕瞥过暗处御史赵禀一闪而过的身影。刚好韩顺不明所?以?地赶来,赵穆兕警告地看了眼,他苍老?面容一派平静,目中卷过一层灰,无奈道:“韩大监既来了,就陪着大王一并入温泉峪别馆休养罢。楚王封后的诏令方才来了,戚后不日该启程了,大王难道不想快些养好身子?,免得误了她归期。”

……

三月十六,是楚人归国?的日子?。赵姝在前一日得赦可以?回宫。

初春夜冷,她只草草吃了两口夜膳,就特意赶回来送她。回宫的路上,她随口问?了句桁乌两个族妹和秦公主嬴环是不是也一并明日离开时,一贯同她说笑无忌的韩顺竟是吞吐起来。

她心里咯愣了记,想起先前去别馆时,本想带着嬴环一起去的,可她却?一口回绝了。

在踏足余荫殿之前,赵姝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夜,将会是她一生都忘不了的梦魇。

第99章四散8

余荫殿的大小是宫中仅次于勤恤殿的,然她一踏进殿门?,就?听到了一种令人汗毛倒立的惨呼声,时断时续的哀嚎,像病饿到将死的猫儿。

入内苑时,这声音愈发渗人,一连迸发出好几重凄厉至极的尖锐嘶音。

最后一记厉呼后便没?了声息,吓得赵姝一个踉跄迎面撞上一人。

赵姝一眼认出人,若遭雷击般整个人木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不要命了,一个个的欺软怕硬,你?哪个宫新来的?惊扰王驾也不知告罪!”

这人抬起头?,目光极快地略过二人,又低下头?,梗着脖子静默了片刻后,便依礼单膝跪了下去。

被?先前的惨呼惊着的韩顺来了气,上前噼啪两个巴掌,骂道?:“见了鬼啊,你?一低阶小宦,发昏了用军礼啊?”

见对方不应,尤是兀自低着头?时,他抬脚上前要踹,却被?那人极轻易地一下捏住了脚腕格挡开。

赵姝一把?扶住他,见地上身着宦官服的男人始终不肯抬头?,她明白了什么,在?心里轻叹了声“羽哥”,而后一句话不说,拖着韩顺就?朝殿内去。

“王兄?”见到她的时候,戚英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也仅是一瞬,她手?上不停,将剩余的丹药一股脑儿地灌进一人嘴里。

被?她灌药的,正是得了幽缪王谥号囚居已久的赵戬。短短数月,他胖的不成样子,此时面露沉溺,还沉浸在?丹药腾云驾雾的兴头?上。

韩顺毕竟历经四朝,看她灌的药量,就?心知不好。即使入殿时围着的都是他不认识的禁卫,他还是壮着胆子厉声上前呵止:“楚夫人,你?明日?就?要归程,弑君的事做来何益?”

戚英挑眉,尚存了些婴儿肥的两颊娇嫩,却用一种看死人的幽冷神色望向韩顺,后者饶是胆寒只依旧不让地挡在?赵姝身前。

“桶里头?是何物?”殿内一角放了只硕大木桶,有可疑的血肉散落在?旁,赵姝拨开人自语着就?要过去。

“别去看。”却在?半道?被?戚英一把?抱住,她低声耳语,“听话阿姊,暖阁里备了酒菜,陪英英最后说说话吧,不要过去。”

也不知是好奇抑或恐惧占的更多?,赵姝毅然拂开肚腹已微凸的人,走过去的时候,认出了地上血肉似是人的耳朵后,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发起颤来。

走到跟前,还未揭盖,浓烈的腥臭味就?丝丝缕缕地溢了出来。赵姝很小的时候就?替人割过疥疮,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耳朵鼻子,她强作镇定,深吸了一口气后,猛一下揭开了桶盖……

下一刻,当木桶里被?砍断四肢剥了面皮的嬴环血肉模糊地扭动了下后,桶盖落地,就?见赵姝哭叫着跌去地上,连滚带爬地朝门?外去。

动作之快,让戚英都没?能拉住,倒是半道?上,被?药性半过的赵戬扯住了脚:“救救我,小乐!这贱妇要杀了父王呐。”

赵戬年轻时算的上是列国勇武翘楚,可偏生就?毁在?了丹药上。

赵姝从来习的就?是救人之术,她低头?瞧见他口鼻冒白沫的无助模样,再去瞧一眼灌丹药的碗盏大小后,便心知大抵是没?救了。

“父王……”她父女二人实则从未在?明处红过脸,除了那致命的寒毒外,回?想起赵戬对自己的袒护纵容。赵姝忽然就?哭着伏下身去,翻手?搭了搭脉后,一下钻到他怀里。

赵戬身子剧烈抽搐两下,已是将死之象。她随手?摸出针砭包,也是没?必要烫了,隔着衣衫抚平了,一气十余针下去没?一丝偏的,稍止了丹药的后劲,便小心避开银针拥着他后背。

春夜冷寂许久后,在?木桶怪异得吱嘎一声后,已是呼不大进气的赵戬突然咿呀哽哭起来,一张被?丹药酒色侵蚀的油腻脸上满是痛苦。

他最后抬手?抚了抚赵姝的脑袋,抽搐着口中开始溢出墨绿涎沫,若不堪久病折磨般哀求泣告:“好孩子,送父王一程吧,是阿爹对不起你?,你?送为父一程!”

他苦求着,全没?了昔日?一丝君威。赵姝先是摇头?,哪有什么死穴。见他实在?痛苦,她想到颈后一个位置。在?又一波抽搐后,她轻喊了声:“阿爹。”还是捏着银椎从他后颈捅了进去。

他右手?腾在?半空,像是要去抚她脸的姿势,还来不及说的话凝在?渐渐无光的瞳眸里,全身松懈下来,肩头?最后抽了抽,右手?‘嘭’得打在?砖地上,大睁着眼就?那么断了气。

赵姝将人抱在?怀里,手?上尤捏着银椎,她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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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掀眼皮扫了眼戚英:“缚母的仇报了,英英,我替她报了仇了。”而后,她凑身贴到赵戬耳畔,极近温存地呓语两句,又抱着人晃了晃。

确认了人死透了,她目中呆滞地晃起身,推开韩顺的搀扶,握紧了银椎一步步朝木桶行去。

靠近后,她闭上眼,触手?抚上桶内人劲肉浮凸的血肉,一面含糊道?:“不怕,很快就?不痛了。”一面顺着黏糊糊的肩背抚上后颈处,认准了地方,一椎子又扎了进去。

全不似她犹疑怯懦的性子,这两下杀人的手?法利落干净,不曾迟疑停顿,桶内人就?和赵戬一样,几乎在?瞬息间毙命。

‘镗’得脆响,银椎坠落,但听得戚英缓声令道?:“送公主尸首归秦,带话给芈嫣,想要本宫的首级,就?让秦军去西?川相?见。”

言罢,她转头?跟上赵姝,想要扶时,却被?人躲了开去。

赵姝双目赤红着朝前走,背影看起来比韩顺更老迈孱弱,她知道?今夜是最后一次相?见,可此时此地,满目满地的血腥臭里,她只不愿回?头?。

听得身后脚步急促,她仰靠在?殿檐下喘息,背着身说了句:“王妹有身子,切记饮食节制些……还有廉家待我们不薄,你?不要再……”

“大王是说宦者羽啊,本宫自会叫他活个天?长地久。”戚英扶着薛姬小跑着追出来,二人心有灵犀地前后驻足,她粉面上终泄出一丝哀色,却洒脱地喊:“公子殊!来日?不论怎样,你?若有难,来楚国,本宫……楚宫不会拒你?。”

前头?人听她说完,只是停了瞬,再没?留一句话。戚英远望空荡荡的殿宇,终是支撑不住,晃着身子倒了下去.

浑浑噩噩睡了不知有没?有一个时辰,她回?去后第二日?天?不亮便满身冷汗的惊醒,就?听得一个眼生小宦径直扑进寝殿,战战兢兢地嚷:“王上,不好了,幽缪王薨逝,新河君拿了楚夫人,已是定罪下狱了。”

“你?说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地跌下榻去,她和衣朝外奔,一面追问:“她今日?不该启程了吗,知道?定的是什么罪名??韩翁何在??”

小宦言简意?赅地便将赵穆兕决议将戚英送往咸阳折罪之事说了,恰好宫墙外楚人仪仗离去的声响隐隐传入,赵姝脑子里乱麻一团。瞧见御用的青金宝剑不知被?何人搁在?窗下,她想起姬显的话和先前自己被?囚别馆的事,整个人犹如被?魑魅附体了一般,问明了赵穆兕所在?后,她提起剑就?赶了过去。

余荫殿里,赵穆兕方着人料理了幽缪王后事,正同楚使聿瓴商议夹击秦人的日?子。

赵姝闯进去一见聿瓴那张精明市侩的脸,只以为他们正在?谋划着如何构陷戚英,便更是坐实了误会。

拔剑出鞘,指节抑制不住得颤了颤。

赵穆兕见她目中无神地拖着剑过来,不以为意?地就?要斥责,但听她率先问了句:“让他们把?英英送回?来。”

他当即皱眉回?道?:“大王当是幼时过家家酒,队伍都走了,再不可能回?头?!”

或许是有外臣在?,他不愿同她丢人现眼地多?争辩,沟壑纵深的一张脸上却是益发得严厉强硬。

厉斥才落,赵穆兕转身要走,剑风袭来,他到底是个年迈的文臣,又从未防备过*七*七*整*理一点,等着后腰上一热,他垂首去看时,青金宝剑已经扎进了寸余。

他艰难侧首,瞪大了浑浊的目,触到剑刃入肉处湿乎乎的一滩时,无措又难以置信地抻了脖子回?头?看她,却又因后腰还插着剑一时回?不过身去。

“这、这这,赵王您是何意?,戚后不过早些归国,何至于此啊!”聿瓴久经沉浮,自是一下就?看出背后的门?道?。他见宝剑分明没?刺多?深,然赵穆兕的唇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起紫来。他在?心中暗骂了声倒霉,预感着邯郸或是又要变天?,当即连掩饰也无暇做了,拱拱手?:“耽搁得久了,戚后那儿还等着我复命,外臣就?此拜别。”

他慌乱步子方出殿,赵穆兕就?捂着剑颓然倒了下去,黑血争先恐后地从口、鼻、耳朵甚至眼睛里淌出来。

赵姝再傻,也反应过来先前那眼生小宦的作用了,她弃剑一下扑坐在?地上。

“天?要、亡我赵国……”听着赵穆兕已经连说话都无力了,赵姝抖抖索索地要去替他探脉,被?他用最后的力气打开,“昏才,好的很,你?好的很呐……”

直到赵穆兕断气许久后,赵姝仍跪坐在?他尸身一侧,嘴里头?不停地喃喃自语。

很快,殿外就?有禁军列阵的脚步甲胄声,她从头?到脚地狠命一抖,惊魂未定地趔趄爬起来,连一眼也未多?瞧,便自语着朝寝殿跑去。

当隐在?暗处的人跟着她到了有密道?的那间寝屋时,屋内地方窄小许多?,便能听清楚她的自语。

“我杀了人……我把?先生杀了……先生死在?了我的手?里。”

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她手?上动作只不停,蹲在?榻上扒拉摸索了几回?,触到机括后,床榻‘轰隆’一声分开,露出了一条幽深漆黑的密道?。

姬显辗着手?上旧晋信玺,目色晦暗地看着她爬下密道?,他对身侧人轻道?:“你?的宦者令做得还算称职,若是想留下,一切如常也可。”

韩顺只踟躇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他在?心里暗骂不迭,也知终究是连性命都握在?这人手?里,他拖着腿疾行着要去追赵姝,扶栏爬上密道?口时,泄气般地还是哀声问了出来:“事到如今,君侯若想要她的命,还请快些动手?,也是不必兜转周折了。”

“细软用度都收在?出口亭子的匾里头?。”韩顺猛地回?头?看他,惊见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拖了个木箱子出来,变戏法似的从里头?将赵姝先前时常养的大野兔拎了出来,“去伊循城的走法也在?匾下放着,路上不太平,你?们到磁山县去寻县尉,他会领着人马护送你?们去。”

韩顺接过兔子,又极快地飞掠他两眼后,也就?不再答话,躬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朝地道?深处侧爬下去。

第100章人间

天子?睦五十九年三月廿一,赵王殊不治薨逝,次月邯郸城异象频起,怀安王姬显复旧晋国?号,上表去王号降爵称公。

夏五月,楚将桁乌领兵七十万,击溃剿俘秦兵十?五万,收巴蜀失地?。

五月末,秦人逐雍国?夫人芈嫣归楚,嬴氏宗亲拥王孙疾为辅国?公,仍立芈氏幼子?为王,厚待芈氏族人。次月,秦王晸颁诏举国,复行商君之法。

……

七月流火,残暑渐消。已是晋国国君的姬显正?听着治粟史将各地?历年的度支一一细述,夏末三更初,夜风已带了些许凉意。听到去岁大旱之处,他停笔将打?了圈的绢图递过去,嘱:“卿看看可还有遗漏的,这几座城,派懂农事的吏去,免三年赋,就地?各开八千到两万人的军屯。城内民户有子自愿出城屯戍的,免五年赋。”

治粟史仔细看了眼绢图,发现竟比他上报的还多了两座边城时?,免不得沁汗羞惭,遂连连点头将差事牢记。

自这位御极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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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强势又?不兴杀戮,半载未及,就已将一本烂账的旧赵诸事大体理顺,各地?民生恢复商贸通行,便连旧赵宗亲也大多各安其分,至少表面上都是归顺了。

治粟史退下,修陵的石陵中丞紧接着又?走?了进来。正?要将旧朝二主的丧仪报述,外?头一个玄衣武将来拜,姬显疲累的目中显出少有的一丝兴味来。

石陵中丞递上单子?,他一目十?行地?将简牍‘哗啦啦’翻到最末,道:“余下十?万金挪去军屯用,陵中一应从简。你自己把握着,样子?工期做足了,从最费钱的工匠宝器削减。若是卿实在银钱不够了,尽管上奏,届时?寡人亲自去监工也不妨事。”

古来修陵就是肥差,更何况这回是要一气儿葬旧朝两代国?君。

说实在的,以姬显务实功利的性子?,若不是顾忌着脸面人心,他是坚决不肯用这么?多钱去修陵的。

只要是一想到那父女两个丧仪要废一座大城一整年的赋税,他是真想亲手去将那灵殿里一真一假的两具尸首给拖出来丢了了事。

石陵中丞历代修陵,这回本来给的钱同以往比起来就是少的可怜了,今日还要再削十?万金,却是将将正?好是他该贪墨的数目。他是真没见过算计到这等地?步的国?君,当?下又?被敲打?,他不甘心地?拱手要辩,一抬头,却见姬显温和含笑的目中满是杀机。

“主公操劳,十?万金是微臣本就要省下的。”

“哦,爱卿既如此体恤,那十?万金明日便去调拨。等年底丧仪毕了,你算算再有多的,一并报上来,寡人定当?厚赏于卿。”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方入内的武将敛目肃立,知道这是主君要杀人的前兆。

石陵中丞到底是文臣,纵是惯贪,此刻也明白了这位才是真正?眼里揉不得沙的主儿。想起此人上位之初,在军中夺杀异己的传闻,他哪敢再多说什么?,觑着扫一眼上头颜色,骇得一下软去地?上,伏着身?子?哆嗦着话?也说不清。

“卿是有难处,还是寡人说错了什么?话??”目的达成?,姬显慢悠悠地?踱步下去,又?是一张温雅可亲的面孔,他甚至友好地?拍了拍臣下的肩。

“不不不,微臣用、用心建造,余钱定当?尽入府库。”石陵中丞连连叩首,在心底叫一声苦,逃也似地?就告退去了。

清退了殿中众侍,姬显揉两下眉心,负手到窗前远望,问?那武将:“如何,他两个凑够去伊循的盘缠了?”

武将循例将半个月的事报了,末了添一句:“朝中仍无人有异动,主君可要属下联络磁县县尉动手?”

原来这武将已授命暗中跟着赵姝二人四个月了。起初是想看看韩顺是不是不死心还与朝中公卿有联络,等引出了还对旧赵死忠的,一锅端了不迟。

这武将是军中校尉,少年英雄,追踪术了得。他被派去盯梢前朝旧主,本以为是凶险万分,谁知这一路跟下去,却是平淡如水,一颗心磋磨得发闷。

其实也只是对他平淡如水,对赵姝和韩顺却完全?不是。

自平城之战后,又?经水旱蝗疫,权位数易,赵国?百姓流离失所,困顿生奸,盗匪横行。

这两个人,他二人一出邯郸城,包袱细软就被人抢夺一空,连住店吃饭的钱都没留住。靠着贱卖佩饰勉强走?过一座大城,却在离邯郸才二百里的地?方就花光了最后的盘缠,叫花子?一样怎么?也走?不到磁县了,还是赵姝偶然替人针砭医好了病,才幸运地?在祈县暂时?落了脚。

如今四个月过去了,他们在祈县暂居于一医馆,也就与掌柜的有个契约关系。听说下月祈县有商队要去西域,他们已经交了定钱,再过二十?日就要出发了。

听完武将催问?,姬显沉吟片刻,他背着身?看不清神色。

就在昨日之前,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这一回再无人有异动,那他便能下令,叫人杀了韩顺再割了赵姝的舌头把人带回来。

然而听得他们已经定好了去西域的商队,此刻说出口的话?却是:“旧朝已矣,二十?日后,你看着他们出城,就与磁县县尉一同回宫复命吧。”.

时?光荏苒,日月轮转。

转眼天子?睦五十?九年到了尽头,冬雪消融,或是世间万物总要守个盛衰交替的规律,这一年来,笼罩在列国?头上的兵祸旱蝗赤地?的灾祸阴云,便似第二年雪后枝头的嫩芽一般,于大乱之后短暂地?透出些新生的希冀来。

天子?睦六十?年仲春之际,北地?农灾疫症被春风吹散无踪,动荡了好一阵的秦晋楚三国?亦都止戈息兵,没了用兵的打?算,各地?开仓施粮,生民繁孳。

……

又?是一个碧空无云的大热天,离着咸阳西北八十?里的泾武县,城外?一座衰残寒酸的草庐外?头,稀稀拉拉地?坐着十?来个乡民。

这些人都是慕名来看诊的,多是些穷苦的农户。有两个猎户脚边还搁着捕猎的矛网和血淋淋的野味,他们天不亮就拖着病体入山狩猎,有了收获后才径直过来。

韩顺吃饱了午饭,抱着兔子?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乘凉。他一面剔牙,一面听排队的人闲话?。

从天不亮起,来看诊的人便没断过。往常也就是午饭时?辰过了人最多些。这些农户互相都熟识,莫瞧他们不识字,侃起话?来,上到列国?宫廷秘闻,下到隔壁花狗下了谁的崽,笑笑嚷嚷的,绘声绘色比那茶楼里说书的还要有趣。

“噫,老丈,您同小神医从西域鄯善国?过来吧,也同俺们讲些,开开眼嘛。”

炎夏日长,韩顺摇着一把破蒲扇,一清嗓接过个后生递来的葫芦,压一口冰凉沁骨的米酿,惊喜道:“呦,还是井水里浸过的吧。”

他从门槛上起来伸伸胳膊腿,信口就说起了西域的吃食果?饮来。从血红色的葡萄酒到香腾腾的烤羊肉馕,炙牛肉、咸奶茶,说的这些刚嚼过干面饼子?当?饭的乡民泛起馋虫来。

众人唏嘘了番域外?的稀奇,韩顺正?得意,就有个赊药好几回的后生跳出来,吊眉弄眼地?好笑挑衅:“老丈你充什么?大,耕牛就是能宰来吃,就您老这破衣烂衫的也能吃着,赶明儿我三麻子?跟您也去一回,且等着你给我弄牛肉吃咧!”

三麻子?爷爷辈做过里长,早年家里殷实,他虽说脸上有几点麻皮,也生得人高马大浓眉修目,十?四岁成?婚十?七岁就做了鳏夫,单守着个病秧子?女娃过日子?。这些年,为给小女娃治病,原本殷实有薄田的人家反作了人家的佃客。

三麻子?落了贫苦,每日里东奔西走?地?讨一□□路,可说起话?来总是乐呵呵得不饶人,兼他来了三回,药钱都是赊的,便很?是不入韩顺的眼。

“乡野里没见识的臭小子?,老子?像你这么?大点,可是拿金玉当?沙撒赏人的。”韩顺笑骂一句,掀起散发露出缺了右耳的半边脑袋,在众乡民的悚然里,他昂高了头:“告诉你,若不是咱去岁遭了马贼了,就身?上随便抖块玉下来,凭你小子?八辈挣来的,都换不起。”

众人起哄吁笑着,七嘴八舌地?又?议论起泾武县前日来视察新法的一个大官来。

屋前土路树荫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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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偶有一阵风过,卷来些许清凉。瞧着看诊的人尚多,韩顺惬意地?仰靠着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三麻子?讲主家的庄稼牲畜,谋划着一会儿他若再赊账,那今日夜饭的菜蔬定要去他家中顺些来。

这样的日子?,意外?地?契合了年少时?入宫前的记忆,只是几十?年过去,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翁。此情此景,时?常让他生出些不真实感。

“小神医,您怎么?出来了,哦,您忙累一日,是该出来瞧瞧,就只剩我一人了。”

在三麻子?殷勤的声腔里,半梦半醒的韩顺立刻爬起身?,就看到屋子?里看了一日诊的人拄着拐踱出来。

少女一身?灰扑扑的葛衣,右腿微曲提着,是完全?不能落地?的。可即便是这等穿戴形容,仍掩不住如云乌发若柳身?姿。尤是翠眉檀口、两颊丰盈的一张娃娃脸上,那双春樱一样温存清冷的杏目,实在叫人见之难忘。

秦地?法令严明,子?民私斗作奸者甚少。担心从前的男装叫人认出身?份来,而她的本来模样几乎没人见过,索性也就不再矫饰了。从鄯善辞别恩师出来前,路引文书上她便用回了本来面目。

“小娃娃受不得风,走?吧,还是去你家看诊。”她将药箱朝肩头掂了掂,蔼然浅笑着朝三麻子?点了点头,目中安抚清和,哪里还有去岁出邯郸时?的半点疯癫仓皇。

三麻子?呆了呆,锯了嘴的葫芦般只顾搓手憨笑,被韩顺逮了机会上去抽了一柳条,毫不留情地?戳穿道:“天没黑呢,就敢做大头梦,还不快去背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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