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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师暄妍兀自愕然:“杳娘?”
长安皆知,封少将军为了一名?花容绮貌的婢女?,连夜上齐宣大长公主府与昌邑县主退婚,圣人降怒。
而无人知,这名?婢女?,居然就是昌邑县主本人。
师暄妍短暂地晕了一晕,没有立时理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洛神爱向她解释道?:“杳娘,就是幺娘嘛,我在家中排行最?小?了。师家姊姊,你知道?就好,千万别往外说?,更?不要教?封墨那个狗东西听到了。”
她走近前来,似乎有意要襄助师暄妍更?衣,伸出?指尖,搭在师暄妍的肩头,为她将长衫往下?捋一捋。
太子妃脸颊泛红,晕出?一缕藕色的雾光,有些抗拒。
洛神爱摇摇头:“师家姊姊,你别害羞,咱们很快便都是一家人了。对了,我以后不该再叫你‘师家姊姊’了,该叫你‘小?婶婶’啦。”
她虽是教?师暄妍莫要害羞,可?师暄妍听了此话,却更?羞涩难抑。
脸颊渗出?了薄薄红云。
如彤云飞渡。
可?她再也没有阻拦洛神爱要为她脱裳的小?手。
衣衫尽褪,军帐内,光线半明半昧,照着少女?莹润白皙的肌理,恍若一捧细雪,盈盈呈于目前。
洛神爱为之惊叹:“我算是知晓太子表叔一生要强,怎会栽倒在婶婶手上啦。”
她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子,说?起话来不大忌口,师暄妍却没她这般大方,被三言两语,打趣得耳后也生了晕。
她实在怕洛神爱继续取笑于自己,忙转过了话题:“县主?,你为何会做了封少将军的侍女??”
洛神爱替师暄妍取了一块干燥的毛巾,递给?她。
师暄妍将毛巾卷作一团,擦拭着身子,听不到身后回应,她诧异地扭转身子,望见洛神爱垂落了鸦青色的纤睫,凝眸不语,看起来面貌稚嫩,宛然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她情不自禁道?:“县主?,你唤我一声‘小?婶婶’,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人的感情很脆弱,经不起这么戏弄的。”
她若只是单纯假扮侍女?,与?封墨调弄情趣,相信骗局败露之后,封墨是个有度量的男子,绝不会与?心爱的女?子计较风月场上的些许得失。
可?眼下?,事情已?然闹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封墨当众拒婚,抵触长公主?,悖逆圣人旨意,倘或圣人执意降罚,是可?要了封墨性命的。
洛神爱轻咬朱唇,明眸流转,并不言语。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晓。
现在她已?经闹过火了,这把火烧起来,已?经快到她无法控制的地步了。
“可?谁让,他那般轻视我的……”
洛神爱狡辩道?。
师暄妍微微惊讶。
面前的女?子,攥紧了拳,仰眸,看向自己一向敬重的师家姊姊,道?:“他先前巡视河道?的时候,得知了与?我的婚事,就想?退婚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当时我在河东,接到未婚郎婿的来信,心里难忍羞怯,怕人看见,不敢拆开,便把他的信压在枕下?藏了三天,捂得信上充满了我枕上的香气,才拆掉漆印。谁知,他竟在信上说?,他对我无意,他要退婚,先告知我一声!我洛神爱,就这么让他看不上,他甚至都没有见我一眼,就要和我退亲!气死我了,我洛神爱是能让人退亲的人嘛。”
少女?说?到此处义?愤填膺,双颊高涨,齿关咬紧了,发出?嗬嗬声音。
可?见,当初接到封墨那封退婚信时,少女?有多?欢喜。
当初有多?欢喜,后来便有多?气愤。
师暄妍也终于听明白了。
洛神爱戏弄封墨,一开始只是出?于被拒婚的不甘,昌邑县主?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县主?便从河东离开,假装孤女?,在封墨巡视河道?途中于他相识,目的,则是引封少将军真的对你动情?然后,你再弃他于不顾,是这样么?”
洛神爱点了下?脑袋:“是的。谁让他不长狗眼,欺负于我。现在我不过略施小?计,他就对我深信不疑,还不是拜倒于我的石榴裙下?。哼,等他把这婚退了,我就告诉他,我就是洛神爱,然后拍拍手回河东,再也不要看他一眼。”
师暄妍狐疑地瞥着洛神爱,连擦拭身后,为自己穿衣都忘记了,还是一股凉风卷到身子上,唤醒了肌肤的战栗。
她方想?起,急忙把那条丹秫织金团花纹石榴裙穿上,外罩石青底胭脂红镶边挂珠长衫,广袖飘摇地,娉婷玉立在洛神爱面前。
年?轻的女?孩子,眼底互有惊艳之色,洛神爱看得更?是眸也不眨。
“我真的没有见过,比小?婶婶你还要漂亮的小?娘子了!”
师暄妍轻启朱唇:“谁说?的,上次在大长公主?的寿宴上,我便被翠屏县君给?比下?去了。”
洛神爱不信:“我没见过翠屏县君,但这定是小?婶婶自谦。”
说?到齐宣大长公主?,师暄妍问道?:“县主?回长安了,虽是作为封少将军侍女?,可?曾与?大长公主?通信?”
洛神爱面露惭愧:“我没说?。祖母要是知道?了,一定骂我没出?息。”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祖母,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鼻梁骨,声色俱严。
“他姓封的要退亲,你就让他退,何必自降身份,扮作他的侍女?,还上赶着由他轻贱!你是我河东洛氏的嫡孙,怎能如此没有骨气!白养你了这脓包!”
祖母斥责她的口水,说?不准还会喷溅在她的脸上,把她骂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昌邑县主?这般想?,倒也无错,齐宣大长公主?一定是不允她这么做的。
师暄妍于帐中更?衣完毕,要与?宁烟屿会和,担忧洛神爱被她表叔撞见,想?让她寻小?路先逃离,洛神爱却不动。
师暄妍问:“你不怕你的表叔了?”
关于这一点,昌邑县主?倒很有自知之明,摊手道?:“怕也没用。我敢肯定,早在封墨退亲当晚,我表叔就把我查得底朝天了,他要不知道?我是洛神爱,才有鬼呢!”
少女?说?到此处,正好扮了个鬼脸。
身后也恰逢此时传来一道?低沉的透着三分威严的嗓音:“不错。外出?一趟,还有些长进了。”
二人一同回眸,只见宁烟屿已?掀帘而入,帘门外,平林漠漠如织,日影下?澈。
金光洒落于男子身遭,细如金粉,映衬出?男人秀颀崔巍的身影。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少女?,见了表叔一眼,吓得如鼠辈见了花猫,立马抱住了师暄妍的胳膊,跳脚地钻进了师暄妍身后。
见到表叔进来,她愈发心里没底,自小?婶婶身后,畏畏缩缩地露出?一双眼,气弱地道?:“表叔,你是不是将……我故意骗他的事情,告诉他了?”
宁烟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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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上斜睨着胆大包天,敢教?圣人与?齐宣大长公主?为她善后的少女?,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孤是信任重用封墨,但还不至于不分亲疏,帮着他,欺自己的侄女?。”
洛神爱便抚了抚胸口,喘出?一口气来,道?:“还好。还好。”
幸得表叔口风紧。
她就知晓,表叔不会见死不救,胳膊肘往外拐的。
天下?宁家人是一家,都帮亲不帮理嘛。
宁烟屿走上前,皱起长眉,嫌恶地将洛神爱攀附着太子妃的细胳膊一把拿开,淡淡道?:“你看你梳的这个发髻,莫被大姑母看见,她又要掐自己人中了。”
洛神爱两只小?手包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双丫髻,轻哼一声:“表叔不懂时下?风潮,昔日寿阳公主?能以额间?梅花名?满天下?,九州女?子争相效仿‘梅花妆’,我的‘寿桃髻’迟早有天也会引起满城跟风,不信走着瞧!”
这小?鬼还会引经据典了,可?惜宁烟屿看她梳这个时下?丫鬟们最?流行的发髻,着实看不出?有一丝过人之处来,尤其站在太子妃身旁,更?是衬得又矮又小?又土又黑,俨然荞麦包子一只,还想?引起长安轰动。
……大抵只能让瞎了眼的封墨心里轰动一下?。
他就不笑她不自量力了。
太子挽住太子妃的小?手,正要说?话,此地无人,今日他可?带她先去骑马。
师暄妍见他一个人来,便问:“封墨走了么?”
宁烟屿自胸腔之中,溢出?一道?轻笑。
“没走,被率卫压在长凳上挨打呢,三十军棍,照大长公主?吩咐,棍棍不能少,一棍也不可?轻纵。”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太子这话压根不是说?给?太子妃听的,而是说?给?洛神爱听的。
洛神爱果然一蹦三尺高,脸颊怒焰高炽:“表叔,我不是跟你说?了做做样子就好,你怎么真打啊!”
听说?太子要替齐宣大长公主?出?气,吓得洛神爱一夜没睡,昨夜里便主?动乖乖向宁烟屿坦诚了一切,并在信中极力恳求,让表叔只是装出?样子搪塞祖母,绝不能真的棍棒不饶人,把封墨打伤了。
她还在信中,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交代一句,她这般请求,绝对是为了表叔于用人之际,有人可?用,绝非出?于私心,更?不会因为封墨受伤而有分毫难受。
所以,宁烟屿便也有话堵她:“你不是说?,你不喜欢那小?子么,我都不心疼他被打坏了,你倒来心疼?放心,封墨不是阵前先锋,而是将帅之才,身子就算坏了,脑子够用也行。”
“……”
太子说?话时不急不缓,那口吻,那姿态,气得洛神爱想?以下?犯上,爆捶他一顿。
她急急忙忙地要出?去,宁烟屿呢,却在一旁看着,被表叔目光盯住,洛神爱愈发六神无主?,没了主?意。
冲出?去,岂不代表着她对封墨有意?
可?若留在帐中,表叔把那人打坏了可?怎生是好?
她跺跺脚,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股灰心之感直涌上来。
宁烟屿旁观她的窘迫,欣赏着外侄女?脸上的纠结,看她愁肠百转,左右不是,坐立难安,这时,又望望脸色平静的太子妃,不知怎的,心下?生叹。
若是今日,被压在长凳上请军棍之人是自己,师般般,可?会因他而有洛神爱一般的着急?
若能见到她为己心忧,便是六十军棍,被打得下?不来榻,他也甘之若饴啊。
三十军棍约莫着快要行刑完了,师暄妍忽道?:“殿下?,我想?去看看封墨。”
宁烟屿微蹙墨眉:“嗯?”
师暄妍的眼眸晶亮:“我有几句话想?问他。”
宁烟屿看她们两个女?孩儿在帐中谈了这么久的话,猜测师暄妍要问的,多?半是替洛神爱着小?鬼问的,并未阻拦,侧身让开一步:“好。”
师暄妍福了福身,便转眸,拨开帘幔出?去了。
师暄妍离开军帐之后,洛神爱终于没了顾忌,跳起来便朝宁烟屿发难,一巴掌拍在她表叔的肩膀上,大声道?:“你坏!你真打啊!表叔你坏死了!”
宁烟屿对她,便没有对太子妃的好耐心,被太子妃殴打是情趣,被小?辈殴打,那是不知尊卑。
太子峻眉一沉,“小?鬼,你胆敢再没大没小?,孤也打你三十军棍。”
吓得洛神爱面如土色,灰溜溜地吐了舌头,躲到一旁去了。
只是,她虽不再动粗,双臂却环抱住了肩膀,嘤嘤咛咛地哭了起来,直哭得他头痛不已?。
宁烟屿看向蹲在角落里的洛家小?鬼,皱了下?眉,道?:“既这般心疼,何必又要诓他往火坑里跳。你可?知,前日夜里若非孤赶到太极宫,你的郎君恐怕已?经成了刀下?亡魂,到时,你也不后悔?”
洛神爱吸了吸红嫩嫩的鼻头,幽幽反驳:“他才不是我的‘我的郎君’,他不是。”
姓封的就是一条小?狗,她才不喜欢他。
她只是逗逗他,玩玩他。
可?是,可?是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挂满了珍珠般闪光的泪水,她满脸泪痕地抬眸起来,“表叔,他真的被打坏了么?”
宁烟屿终是不再忍心逗弄这小?鬼,拂衣就座,道?:“没打坏,只是皮破了一点,做了点样子。真打得血淋淋的,孤还会让太子妃去见他么。”
他看这小?丫头,分明是关心则乱,却还嘴硬如铁。
她与?封墨能有什么仇怨,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洛神爱听说?他没事,也就真的放心了,可?这一放心下?来,看到表叔盯住自己瞧,那双冷目,宛如浸在寒潭里的星,她不由地心里又开始发毛起来。
被盯了半晌之后,洛神爱终于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岔开了话题:“表叔你别说?我,我怎么看你,你好像还未取得小?婶婶的关心呐。”
“……”
这小?鬼,人不大,刀子扔得是一刀比一刀准。
太子的心口上豁出?了血,抬起目光,含有深意地冷冷瞥她。
洛神爱小?鼠般作作索索地爬过去,在她表叔身旁栖息下?来,眼眶红红,泪水已?经干涸了:“表叔你笑话我,却不知道?,苦肉计才是百试百灵的上策。”
洛神爱说?这话,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表叔听了之后,再也不要笑话她方才的失态。
宁烟屿果然有所动,似有所悟:“当真?”
洛神爱拍拍胸脯:“自然的。表叔有所不知,当初封墨瞧上我,也是因为他遇到我时,我呢,衣衫褴褛,正在街头卖身葬……”
说?到这里,这小?鬼打住了。
她卖身葬谁?
她亲戚俱全,被“葬”之人只怕要剥了这小?鬼的皮!
说?话间?,那小?鬼蹲在地上,又拿胳膊肘,捅了捅她表叔腿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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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你要想?知道?小?婶婶爱不爱你,你就试试嘛。不过可?别说?是我教?的,我怕小?婶婶知道?了,生我气呢。”
所以这苦肉计,虽能演,却有一个极大的后患。
那便是,被用了苦肉计之人,迟早会知晓这不过是风月场上的一桩计策,很不真诚,若是上了当之后,生气起来,施计之人又得去哄。
可?洛神爱这小?鬼有一句说?得很对。
他的确很想?知道?——
师般般,到底爱不爱他。
纵是不爱他,可?否看在他也“血淋淋”的份上,对他表露关怀,哪怕只有那么丝丝离离的心动,对他而言,也是莫大安慰了。
这还是太子殿下?头一次觉得这小?鬼看着如此顺眼,连带着,也就不计较她给?自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洛神爱很欢喜,把小?脑袋凑过去,小?兽一般,给?长辈摸一摸。
表叔呢,却抬起手,曲指一弹,狠狠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疼得洛家小?娘子捂住了脑袋,“唉哟”直叫唤,一屁股跌倒在地。
太子殿下?坐在行军床上,冷眼睨着这不知轻重的小?鬼,道?:“胡作非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表叔这样说?,就是不计较了,洛神爱欢喜无限。
不管她再闯多?大祸事,可?只要有表叔兜底,她就什么都不用怕!
第72章
师暄妍漫步来到另一座军帐中。
虽说太子教人殴打封墨,替齐宣大长公?主出气,只是设了?一个障眼之法?,并不曾真的?棍不容情?,但?皮肉伤势还是要做些逼真样式的。
封墨的?皮,被打出了一层血迹,但?伤势不深,不过外伤,现已涂抹了?金疮药,已可下地活动自如,只是还不能坐。
少年将军眉目英朗,脸色有些发白,唇色也褪了?一点红,依旧姿态昂扬,不坠凌云志气,好似未曾受到分毫的磋磨。
他似乎正要去?寻什么人,凑巧,与太子?妃于军帐前相遇。
封墨行礼,掷地有声:“末将拜见太子?妃。”
师暄妍道?:“无需多礼,封少将军可是要寻杳娘?她上妆去?了?,女儿家上妆须些时辰,我有话想问封将军,封将军如无别?事,可否先为我解答一二?”
“太子?妃言重了?,”封墨再度施礼,态度诚恳,“末将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应许了?,只是心头?仍有疑惑,那个小娘子?,分明说好了?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他固然是不想教她瞧见自己挨打的?惨状,免得她担心,可都已经打完了?,她怎么也不来看他一眼?
他仿佛能想见,女孩子?哭得眼眶漫出红晕,好似一双玲珑可爱的?兔子?眼,脸蛋上满是泪痕的?模样。
他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娘子?,告诉她,这不过是皮外之伤,他皮糙肉厚,不打紧的?。
然而这时四下寻望,却不见那个娇滴滴的?柔弱小娘子?。
也许太子?妃说得对,她果真在上妆吧。
应是不想被他看见她哭得凄凄惨惨的?狼狈模样,正在借用妆粉遮掩。
师暄妍玉指轻触旁侧的?春风,指向放鹰台外那条清澈的?闪着日光鳞斑的?溪流:“可否借一步说话?”
封墨点头?,与太子?妃相与步行来到溪边。
他不知太子?妃要问自己何事。
但?封墨一路行来,算想,他与太子?妃人生际遇颇有相似之处。
他们都诞于宣景初年,同样一出生,便被妖道?谶言所?害,流离于家门外十七载不得归。也许太子?妃要问的?,正是与十七年前妖道?之乱有关的?事。
师暄妍将手拢在袖中,垂下视线,看向水面斑斓的?日晖。
灼灼耀眼的?光,被牵入少女的?瞳仁中,映亮了?无底的?心事。
“你当众拒婚,违抗圣旨,封老将军知悉以?后,却不曾怒火三丈?”
封墨汗颜:“是我对不住家中,阿耶与阿娘虽对我失望了?,却不曾大发雷霆。”
师暄妍问:“他们打算如何处理?”
封墨叉手回话:“回太子?妃,家父自知,家门狭仄,有负皇恩,这桩婚事已无力回天?,是以?他已写好辞官文书,打算携府上家眷,告老还乡。”
因为封墨的?一次任性?,因为他看上了?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封家父母,却能做到如此地步。
师暄妍的?心弦似被春风撩拨,一阵发颤,余音不绝。
喉舌微微发紧,她抬眸,望向面前的?少年将军:“敢问少将军,十七年不得归,你与二老,是如何做到心中没有半点隔阂的??”
封墨笑了?一下,或许是因同病相怜、遭逢类似的?缘故,谈了?几?句话之后,封墨对太子?妃生了?亲近之感,不再谦恭疏离。
“这些年,我一直被父母寄养于天?水。天?水离长安并无多远,父母身体康健,每隔几?个月,便会来天?水陪我住上一段时日,我自小便不觉得父母离得很远。吃饭穿衣都是父母教的?,枪法?兵略,也是父亲手把手传授,所?以?,自然不存膈膜。”
他向太子?妃解释着,并添了?一些细节。
每到夏至,阿耶过来,带他下河捉鱼,父子?俩背着鱼篓,将吃不完的?活鱼沿街叫卖,冬天?来临,阿娘亲手缝制的?衣衫总不可少,他个头?窜得快,每年都要换新的?衣衫,一件一件,都是阿娘亲手做的?,学?武时擦破的?洞,也是母亲一针一线地缝合。
母亲最会煲鱼头?汤,她烹饪的?汤,鲜美可口?,从来没有半点腥气,是他与阿耶的?最爱。
除了?他的?身上衣,阿耶身上的?全副行头?,也都少不了?母亲的?手笔。
父亲一生钟情?母亲,不纳妾室,知母亲生产后体质下降,也不再另外生养。
他们一家人,从来都不觉得与旁人的?家庭有何不同,他们平凡、简单、快活,只要安闲自在,便仿佛十七年前那件事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也几?乎,是师暄妍梦中场景。
是她敢梦,却不敢想的?人生。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还可以?这样。
所?以?,她被放在洛阳江家,十几?年没有等到一句父母的?问候,也不见他们来看过她一回,更不曾得到母亲亲手做的?衣物?,亲手煲的?汤,是因为——
她真的?被抛弃了?。
一切虽有因由?,可却怪不着他人,是师家父母天?性?如此凉薄,他们对子?女本就谈不上关爱,即使她自小长于侯府,那境遇,怕也好不了?多少。
她固然如此,就连为家门增添荣光的?师旭明,也因师远道?的?雄心而被逼迫着与陌生之人联姻,为此他们戕害了?他心爱的?娘子?,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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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走南地,多年不归。
补充这些细节,是封墨故意的?。
他喋喋不休地说完之后,观摩着太子?妃似入了?迷的?反应,见太子?妃目光中一会羡慕,一会茫然,一会自嘲,封墨便闭了?口?。
凉风拂在身上,有些冷意,衣衫下,她的?身子?轻轻发着抖。
师暄妍伸出手,将鬓边的?一绺碎发往耳后绕了?绕,低声道?谢:“多谢你,解我心中多年疑惑。我可否再多问一句。”
封墨道?:“太子?妃但?问无妨。”
师暄妍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脸色,道?:“你可曾,怨过太子?殿下?”
顿了?一下,师暄妍沉吟着,附加了?一个细节:“怨过,哪怕一分一厘?”
只有一厘怨恨也好。
至少,显得她不是那么孤独而可笑。
可事实偏偏就是,封墨神情?郑重,缓缓摇头?。
“为何?”师暄妍惶惑。
封墨知道?了?太子?妃的?来意,他和颜悦色地道?:“末将并未因当年妖道?之祸,感受到人间的?艰酸,父母朋友我尽有,不过是不能于长安长大而已。故此,我从来不曾心头?有恨。末将与太子?殿下,名为君臣,实为知己之交,殿下乃臣之好友,如曾有怨,何至于斯。”
师暄妍虽懂,却又不懂,或许封墨天?性?开朗,又未曾经受苦楚,心性?弥坚,屹如磐石,所?以?不曾动摇吧。
封墨虾了?虾腰:“末将以?为,即便应当有怨,此事也非殿下之过。殿下当年,只是一个三岁幼童,一个人细想幼年,只怕都记不得三岁那时的?事了?,他当年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怎知长安城出了?这个妖道?,非要为此迁怒,对殿下是不公?平的?。”
师暄妍的?瞳孔,仿佛日光下的?溪水,因他这句话,激烈地摇晃起来。
“那圣人呢,你也不曾怨?”
“不敢,”封墨道?,“末将也不曾怨。圣人爱子?情?深,所?以?受谶言所?裹挟,虽是过失,却发乎于情?,臣既不敢责怪,也不忍心责怪。”
那逝去?的?十七年,对封墨而言,如弹指一挥间。
他的?童年完整无损,他平安健全、安乐无忧地长到了?十七岁,受陛下赏识,得太子?重用,人生轨迹,似乎并未因此产生过偏差。
师暄妍想,自己与封墨的?分歧,症结不在于圣人与太子?,原来是在于师远道?与江夫人。
她明白了?。
宁恪与封墨相交、熟识,了?解封墨的?一切,也知晓,封墨从来不曾因为那件旧事与他怀有怨怼。
所?以?起初,当她说出,她恨他时,宁恪才会觉得受了?冤枉。
是啊,不只有封墨。
就连于齐宣大长公?主的?千秋宴上所?见的?翠屏县君,她没有出身于仕宦之家,也面临了?同样的?困境。
她的?父母是选择,抛舍下长安已经打下的?家业,与尚在襁褓之中的?爱女,一同南下经商。
在他们心中,有孩子?的?地方,似乎才是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家。
这应是大众的?观念,独师家是个异类。
至于她,师暄妍想,她从来都不是被圣旨驱逐,而是被父母抛弃的?,就算没有那道?圣旨,相信他们也多半,只拿她视作联姻的?工具,巩固家族的?踏脚石,兴起之时,便如对待江晚芙,摸着哄着,一旦起了?利益相关的?冲突,便随手无情?地丢在一旁,乃至祭天?。
那么自今以?后,她就忘了?那件事吧。
天?高云淡,正是昭昭春日,往事已矣何须沉溺,没得败坏了?踏春游行的?好兴致。
师暄妍要走,封墨环住了?她:“太子?妃。”
她歇下脚步,从旁回眸。
封墨跟上半步:“太子?妃问完封墨,封墨也有一句,欲问太子?妃。”
师暄妍想,自己问了?封墨这么多问题,他都如实回答,他问自己一个,自己也的?确不该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气。
她微笑着拂袖:“你问吧。”
封墨道?:“太子?妃可心悦于殿下?”
师暄妍是想过,封墨可能会问一个刁钻的?问题,却没想到,封墨还能这般大胆直接。
他是把宁恪真的?视作好友,才以?这般姿态,大胆问她。
封墨见太子?妃避而不谈,道?:“太子?妃今日问末将这么多问题,正是因为心中对殿下生了?情?,只不过,无法?越过心中的?那道?障碍,一直不曾对殿下说出口?,末将理解得,可对?”
“……”
谁说武将都是些糙人!
她看这个封墨,便是心细如发。
难怪宁恪说,这人是个运筹帷幄的?帅才,若只作阵前先锋,那才真是屈才了?。
师暄妍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脸颊红了?红,扭头?便走。
封墨见太子?妃,初始脚步尚凝,后来愈来愈快,越过溪畔窄窄的?木桥,便走向帐边,这时,太子?妃已可以?说是逃之夭夭。
他不禁叹了?口?气,只见溪水对岸出现了?一道?粉嫩娇慵的?倩影,少女披散着如雾似绡般的?长发,脸颊粉扑扑的?,好似一枚水盈盈的?蜜桃。
封墨的?嘴角翘了?翘,朝着少女奔过去?,竟越过了?溪桥,涉水而回,裳服的?下摆全部打湿了?。
他飞快地来到少女身旁,握住了?小娘子?柔若无骨的?小手,喜悦地,鼓足勇气道?:“杳娘。你看,婚事我已经退了?,打也挨了?,你可否应许我,做我的?夫人?”
他答应过她,想要娶她,就得先退婚,还要亲自登门,当着齐宣大长公?主的?面退婚,以?示对她的?诚意。
这些,他都做到了?。
可是这个小娘子?,嗓音清透,漫过一缕笑,嫣然道?:“封墨,你真的?喜欢我?”
封墨自是连连点头?,捉住小娘子?的?柔荑,放在自己的?胸口?,柔声道?:“难道?到了?今日,你还怀疑我的?心?”
洛神爱从他双掌之中,把自己被攥得发红的?小手抽回来,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不行。我要你三日之后,再上一趟大长公?主府邸,亲自去?和昌邑县主说,我要你亲口?对她说,你不喜欢她。”
封墨一怔:“杳娘,我……”
他已经把婚退了?,却还要当面再阐明心迹,这对和他素昧谋面的?昌邑县主而言,着实太过分了?。
可这个小娘子?,定要这般,否则就不肯信任他的?心意,看她失望要走,封墨急得把人拉回来,一把扯回怀中,滚烫的?一颗心,渗透皮肉,穿过衣襟,烙在少女的?脸颊上。
她的?心,噗通,噗通,忽地跳得好快,好像要从咽喉里蹦出来了?。
洛神爱,你不可色令智昏,你可是要狠狠地报复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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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拿出一点勇气来,切莫心软,三日后,你就解脱了?。
这般想着,洛神爱把自己伪装得心如玄铁,将他推开了?,嘟嘟嘴唇,在他委屈又诧异地垂眸看来之际,小娘子?把手挥挥:“算了?。”
“不!”
封墨急了?,再次攥住她的?小手。
“我去?。小祖宗,是否我去?了?,你就答应我?”
洛神爱用力点头?,这次,没再甩脱他的?手,玉软花柔的?小娘子?眸底波光荡漾:“这是自然。”
*
河边上,少年男女互诉衷肠。
太子?殿下来到溪桥畔寻太子?妃,不凑巧听到封墨哄洛神爱那嗲声嗲气的?嗓门,差点没冒鸡皮疙瘩,恶寒一阵之后,太子?殿下见心爱的?太子?妃不在,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莫非小娘子?们都吃那种情?调?
那看来的?确是他不解风情?了?,难怪追不上师家小娘子?。
脑中思忖着,视线之中,撞上了?一道?春色窈窕、丽若彤云的?身影,她正沿着溪边而回。
师暄妍这一路,走得心潮澎湃。
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迫切——她想见到宁恪。
也想告诉他,过往种种皆可烟消云散,她再也不会因为当年的?妖道?谶言继续迁怒他,其实,她的?心里早就不怪他了?。
是封墨解开了?她心中最后的?疑惑。
对师家父母,本就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故而也不曾感到半分伤怀。
她的?心于此刻,如拨云见日般晴朗,阴翳尽散。
他的?出现,犹如一道?炽亮的?天?光,照入她心底的?那条裂隙,撑开,再撑开。
光明拨开阴暗,驱散了?最后一块阴霾。
“宁恪。”
她望着他,绽开笑靥,加快脚步迎上去?。
宁烟屿也向她奔赴而来。
步伐轻快的?少女,却在奔到近前,欲张开双臂时,忽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骤然发软。
她向前,跌在了?男人的?怀抱之中,幽幽地吐出一道?声息。
“想你……”
分别?,只是片刻的?事。
想他的?心情?,却绵长如永恒。
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身上好累,使不出一点力气来了?。
师暄妍疲倦地合上了?眼眸。
第73章
宁烟屿满怀喜色地前来,尚不及张开两臂,拥心仪的小娘子于怀中,师暄妍却已往前跌倒,撞上他胸骨,晕在了他怀中。
短暂的惊怔之后,宁烟屿将少女腰肢拦截住,把?她囫囵抱起来:“师般般!”
她晕得?安详,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中,像是睡着?了,脸颊却红得?反常。
伸手触摸,师暄妍的颊上烧得滚烫。
宁烟屿的咽喉一时也似被?火星子烫伤:“传军医!”
幸而宁烟屿前?往离宫之时,身旁都会跟着?医工,帐前?唤了两声,率卫即刻将军医寻了过来。
宁烟屿心急若焚地抱着?晕死过去的师暄妍步入帐内,着?医工来看诊。
军医把?太子妃的情?况看了又看,确认无误之后,放心地回道:“殿下?放心,太子妃是因今日受风出汗的缘故,着?了风寒,加上心绪的起伏过于剧烈,才引起了晕厥。臣这里就有现成的药材,要迅速煎下?,给太子妃服用,稍后退了热,便能好了。”
原来只是风寒,宁烟屿松了紧绷的心弦,试手再触摸师暄妍的额头,兀自滚烫,立刻沉声道:“去煎。”
医工连忙拱手称是,退出去煎药了。
郊外风大?,不宜于此?间养病,宁恪吩咐率卫,就近寻一辆马车过来,护送太子妃回城。
恰逢齐宣大?长公主外出进香归来,突遇太子的率卫来借用马车,齐宣大?长公主二话没说便将马车借了出去。
大?长公主口中念叨着?“我佛慈悲”,求神灵庇佑太子妃身体康乐,母子无忧。
幸而她年轻之时也是马背上的好手,走马击鞠不在话下?,这么多年了,这马术也没荒疏。
马车才给出去,有人出城门沿着?官道向她寻来,齐宣大?长公主等人近前?,跃上马背,听来人禀报。
果然是府上出了事:“大?长公主,昌邑县主来信了,说、说她回长安了!”
神爱回了长安,岂不是说,她已经知晓了封墨退亲的事?
齐宣大?长公主片刻都不愿再耽误,勒上缰绳一拨络脑,便如风驰电掣一般,打道回府而去。
*
马车已经来了,宁烟屿将晕迷不醒、脸颊烫得?能温酒的师暄妍一把?抱在怀里,脚步加快,送向车中。
医工将将炖好了药,急急忙忙地端来,太子把?手一抄,将药碗端入车中,有脚背勾上了车门。
马车于草木繁茂的官道上行?驶起来,迎着?残落半山的夕阳,往城门而去。
车中颠簸,宁烟屿左臂将少女托起后背,令她单薄的背脊就靠向自己,另一手则扶住药碗,递到她的唇边。
“师般般,”男人的眸底讳莫如深,仔细看,满是自责,“早知你身体羸弱,孤不该带你出来骑马。”
“张嘴。”
他将药碗抵在少女红润的嘴唇下?,哄她开口吃药。
师暄妍浑浑噩噩地张开了两片烧得?干涩起皮的唇,任由他将药碗倾斜。
咕嘟咕嘟。
黑色的药汁流入口腔,苦涩得?令人胃里翻涌。
他在旁边,温柔地诱哄,令她乖乖吃下?去,她就照做了。
平滑细嫩的颈子上下?地蛄蛹了两下?,那口苦涩的药汁,便滑进了食管,流向胃里。
宁烟屿见她吃了药,心安不少,将只剩下?残渣和些许水渍的药碗放在一旁。
适才喂进她嘴里的不少药汁,沿着?师暄妍的唇角流下?来了,一缕淡褐色的痕迹挂在她肌理均匀白净的颌角上,宁烟屿伸出三根手指抵住袖口,将衣袖置于少女唇边,耐心地替她擦拭药汁。
真奇怪,他自小被?人服侍,从未服侍过人,也不知道要如何事无巨细地待一个人好。
但当他伺候起这个小娘子来,却是得?心应手,不用人教?,自觉地便学?会了如何周到。
他喜洁净,容不下?半分污浊,眼下?这幅衣袖被?她唇边漏出来的药汁弄脏了,他也在所不惜,全然不觉得?难受。
一心都被?生了病的小娘子占满了。
或许这便是爱吧。
小时候,还不懂情?为何物,只是时常看见,阿耶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母后生前?所居的汤泉宫中,抱着?母后的丹青,拿着?她生前?用的巾栉,睹物思人,常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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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滂沱,整座汤泉宫中,都是他压抑的哽咽声。
阿耶自小教?导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在那里,他是这世间最脆弱的男人。
然而当他走出汤泉宫,他又是世上最伟岸的父亲,最英明?的君主,容不得?半分软弱。
宁烟屿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一丝软弱。
他从小便懂得?抬起头,仰视自己的阿耶,也渐渐懂得?了他对母后的深情?。
只是一件事让他对圣人心怀隔阂,如扎了一根遇刺。
一次醉酒,圣人临幸了郑贵妃,有了他们的孩子宁怿。
在宁烟屿心中,阿耶一生独爱阿娘,心中再容不下?旁人,他一直身体力行?地践行?着?这一点,却还是有了他人。
宁恪一直无法容忍阿耶犯下?这样的过错,每当郑贵妃在他身上作妖使坏,他就不可?避免地迁怒到阿耶身上,怪阿耶一时糊涂,怪他对母后不忠。
阿耶依旧对他有求必应,爱他甚过爱任何人,除了母后。
后来的宁恪渐渐长大?,有了独立的能力,对父亲,亦不再只有膈膜与关于此?事的成见,阿耶就是阿耶,瑕不掩瑜,他站在那儿,是一座山。
他可?以向阿耶学?的,是这“专情?”二字,但他不要,往后宫之中再留下?诸如郑贵妃的隐患。
所以他朝一日,他若娶妻,必是交予全部。
自然,他也想要那个小娘子的全部。
本来喝了那药,胃里便不舒服,再加上沿途一颠簸,差点没将她颠得?吐出来。
如此?摇晃难受之际,师暄妍再也晕不下?去了,意识终于恢复了些许清醒。
眼眸之间的光亮一时明?一时晦,睫羽乱生,模糊了视线,令她看得?不甚清明?。
只知自己正于马车之中,由宁恪抱着?。
应是她在前?来放鹰台时吹了风,身子出了毛病,不过现下?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她的眼眸只睁开一线,从躺在他怀中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清晰的下?颌线,蜿蜒了一笔,那一笔正正好好,如落在她心上的一道浓墨。
这墨在她心尖上了颜色,水洗不去,逐渐地洇开,漫延至心上每一寸角落。
他竟没发现她醒了,目光落在车窗外,不知看着?什么,正想得?出神。
师暄妍兀自身上没有力气,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真想告诉他一声。
宁恪,原来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只是我今日才知道。
你可?能原谅我,知道得?太迟了一些?
那剩下?的婚期,眼看着?愈来愈近了,可?又生生瞧着?它?愈来愈远。
她真是迫不及待,恨不得?明?天就和他成婚啊。
那一刻,她用了全部的力气,支起自己的上身,努力亲吻向他的嘴唇。
努力地去够了,只是够不着?。
恰巧此?时马车碾过路边的石块,马车颠了一下?,师暄妍借着?这股力,终于亲到了想亲的男人。
柔软的唇瓣,恰恰好地擦过他侧脸上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绒毛,如二月的紫燕尾掠过澄净的湖面,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春漪。
宁烟屿滞住,瞳孔一点点放大?。
他是……被?亲了么?
可?低头要寻时,那小娘子已经重新躺在了他的怀中,眼眸轻轻地闭合着?,俨然从未醒来过。
他失神着?,抬起手,指尖放在自己被?她唇瓣擦过的脸,那里正有火热的岩浆,似在沸腾。
“师般般?”
是她偷袭了么?
可?怀中的小娘子,睡得?很沉,根本是雷打不醒的姿态。
于是宁烟屿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说师般般一向正经了,她分明?病着?,病得?糊里糊涂,神志未清,怎么可?能突袭亲吻他,只不过是方才马车颠簸了,凑巧将她的唇送到他的脸上。
只是个巧合罢了。
太子殿下?想通了这节以后,虽然失落,但他很快便又做好了心理建设。
无妨的。
其实仔细想想,从她住进行?辕到现在,也不过才一个月。
一个月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算是突飞猛进了,从一开始她对他憎恶与排斥,到现在,师般般已经能习惯他的亲近了,也不再对他喊打喊杀,假以时日,她定是会敞开心扉开接纳他的。
马车平稳地驶入了城门,转回忠敬坊。
从城门向行?辕,还有约莫半个时辰的路要赶。
太子殿下?不想那个美?丽的意外重演。
倘或多来几次,他必然将又控制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揣错了心思。
于是,他拦住她,单臂桎梏住少女的柔腰,掌心盖过了她锦衣上那一枝盛放的西府海棠的纹理。
恬淡的香气,自掌心下?混沌交织。
宁烟屿如此?堤防,却还是不留神,再一次着?了师暄妍的道。
原来她方才因为马车颠簸亲到了他,落回去之后,又脱了力气,闭目晕了一会儿,此?刻方悠悠醒转,身上有热发不出,闷在内里,又焦又躁,极不舒坦,弄得?她只想畅快淋漓地宣泄一番。
指尖动?了一下?,点向一块炙热的皮肤,她倏地绷直了指节,仓皇地抬起雾蒙蒙的眸。
宁烟屿正也俯视而下?,视线凝在她的身上。
仿佛在质疑:你碰我那里作甚么?
师暄妍的神志还没完全恢复清醒,她刚刚吃了药没多久,但那药的效力好像不够大?,她还不曾发汗。
那老军医开的药的确过于温和,因他考虑到太子妃有孕在身,许多药都不能用,能用的药,剂量也是用的寻常人的一半儿,师暄妍吃了之后,很难感觉到有效。
汗发不出来,烧就难退。
更?何况也不知怎的,明?明?是在病中,烧得?魂魄好似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中,身体轻飘飘的感受不到重量,眼前?更?是一片茫茫迷糊。
然而就这样,她看宁恪,好似……更?俊美?了一些?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如今怎么看他,都觉得?好看得?致命,教?她心动?难抑,教?她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宁烟屿的腰腹,被?一双软似柔云的臂膀环绕住了,那双臂膀没有重量,仿佛一片羽毛,轻盈地缭绕在他腰间,男人霎时眉眼低沉,眸深如渊。
这是一种强烈的信号。这一次,不能再怪他会错意了。
“师般般,你还病着?。”
他低下?一些身体,将在她眼中此?刻俊美?得?如同天上皎月的脸颊,贴向少女发烫的额头,轻触之下?,那股热意逼得?他直蹙眉。
宁烟屿的嗓音也随之泛哑:“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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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莫再如此?引诱他。
她应当有那个自知之明?,以她的魅力,几乎不用做任何事,只是招招手,轻轻地勾一勾手指,他便抵挡不了分毫。
洛阳时如是。
身在长安,更?如是。
少女因发着?烧,清润白嫩的脸蛋此?刻变得?嫣红如血,耳根更?是烧得?如落日晚霞,
明?月珰微微摇曳,映衬着?少女水波飐滟的美?眸,更?显明?亮,亮得?异常。
他已经叫了松开。
他本以为,师暄妍会立即松开。
但她好像非常固执,说什么也不肯松,反倒施加了此?刻她能使出来的全部力量,将他的腰环得?更?紧一些,严丝合缝挨在一处,彼此?的肌肤都为对方而发烫。
宁烟屿终于没辙,屏住呼吸,将薄唇停在少女摇曳的耳珰旁:“师般般,你知道的,孤总能为你色迷心窍,你再如此?,孤忍不住了。”
她不说话,只是剪水双瞳轻轻眨了眨,好似在说:谁让你忍了?
她的默许,便是对他最大?的怂恿。
太子殿下?登时血液为之沸腾,欲从心头起,色向胆边生,他搂住了少女的腰,唇寻着?她的檀口,浓烈的兰息伴随着?炙热的体温一同落下?来,笼罩在师暄妍的身遭。
她不再有半分抗拒,亦不再以守待攻,全然等着?他来主导。
少女缓缓地提起双掌,按在了他的腰后。
当宁烟屿亲吻她时,她也张开了朱唇,一点点,想要将他蚕食入腹。
她在回应!
这是令宁烟屿震惊的,瞳孔激烈地颤抖着?,太子殿下?看着?身下?烧得?眼眸迷离如丝的少女,正要说话,她的右手滑入了他的大?掌间,与他十指相扣。
这无疑更?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太子殿下?的一颗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砰。
似乱石穿空,似惊涛拍岸,庞大?的洪潮抵向他,一股无法克制的欣喜之感,如狂涌出。
师般般。师般般。
这是第一次,她回应了他的吻,她主动?地亲了他。
居然是在她生病之时,或许,是她烧得?迷糊了,有些不清醒地听从了身体本能的欲望,但也足够令他心若鸣鼓,再难自持。
更?不提,她的左手,缓缓地抚摩过他的喉结,一寸寸描摹着?那块凸起的形状,酥软的痒意,似春风吹出了嫩芽,冒出一段尖。
他任由她画了一圈,终于忍不住,低头咬住了少女的手指。
宁烟屿放落怀中少女在马车上铺设了软毡的地面,旋即温柔地覆上去,亲完她漂亮的手指,又亲她干燥的唇。
“师般般,你若这一刻是清醒的,该有多好。”
他叹了一声,无限欣喜之中,夹杂了些微遗憾与失望。
师暄妍很想告诉他,她是清醒的,她喜欢他。
而且,也许早已不止是喜欢。
只是她喉咙灼痛,很难说话。
现在全身没有力气,实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而且身处马车之中,师暄妍脑子运转了片刻,想了想,决意还是等回到行?辕,身上好了,再告诉他,她的心意罢。
他们来日方长,余生漫漫,并不差这一日,这一时。
驾车的御夫是齐宣大?长公主身旁经验老道的黄叟,黄叟赶了几十年的车了,将车赶得?飞快,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了忠敬坊。
再拐过两道巷,便是太子行?辕。
黄叟已经要停车了,这时,车中传出动?静来,似是女子按捺不住的轻细的呻.吟,仿佛春日里伸展懒腰的狸猫,可?怜的爪子挠着?人的心。
驾车的老叟年事已高,去年刚过了耳顺之年。
饶是如此?,听着?这声儿,老叟也不仅臊红了脸。
接着?,便是什么砸落在木板上的沉闷动?静。
黄叟不敢细听,太子殿下?那哑得?靡靡的嗓音自车中传了出来。
“再赶一圈。”
老叟立刻会意,擦拭了下?额头上的汗珠,慌乱应了,甩着?长策,将马车赶得?飞快。
且,这老叟是故意地,往那崎岖不平的路面走,往那人声鼎沸的闹市走。
直至夜幕降临。
师暄妍的身子好似散了架,蜷缩在宁烟屿怀中,说不了话,却嘤咛地哭了出来。
一声声挠过他的耳膜,不过是激起男人更?加的猖狂罢了。
她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那闷在体内久而不发的汗,终于彻底发出来了。
第74章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师暄妍这烧起得快,退得也快,可退烧之后,却?仍迷迷糊糊,精疲力尽,即便?清醒时分,还断断续续地咳嗽着。
当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三日的天光大亮。
身旁的锦被空落落的,已经冷透,不知道他去了?多久了?。
彭女官为师暄妍侍疾,解释了?殿下去向。
她才知道,原来宁恪不是今早去的,而是已去了?有?足足两日?,她全然不知。
汉王的军队,好像已经秘密开拔了?。
“殿下说?,这次约莫有?数日?不得回,他去前,叮嘱太子妃好生?安养,行辕里什么都有?。”
他从未离开过超过一日?的时间。
师暄妍心头微紧,手扶着药碗,再也喝不下去。
她问外边现在?的情况。
彭女官沉默着,在?师暄妍的再三催促之后,她方?叹出一口气:“如?今外头的风声也逐渐甚嚣尘上,都说?汉王要谋反了?,老百姓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争相往家?中囤货,或逃离长安城。行辕采买的女史回来说?,市集上已差不多要搬空了?,官府下了?告示,安抚百姓情绪,令城中百姓不可囤积,以免引起民众恐慌。”
可民众的恐慌,一旦兴起,便?如?川壅而溃,是很难控得住的。
师暄妍听了?更是忧急:“局势很不好么?”
若非局势动荡不安,百姓怎会想要逃离长安?
说?明?京畿要地,也非固若金汤。
彭女官忙安慰道:“不。太子妃不用多虑,如?若长安城不稳,殿下绝不会放心将您留在?行辕。只是百姓担忧,一旦城门失火,宫禁上下或相安无事,但率先遭殃的必是百姓自身,所以他们离开长安,只是为了?求一个稳妥平安。”
师暄妍病得容色发白,斜照的金灿灿的阳光,为少女失了?朱色的唇抹上一层淡匀的光泽。
她缓缓将头摇动:“殿下没有?将我安置于看起来似乎更为稳妥的禁中,不是因为这场战役十拿九稳,长安城固若金汤。恰恰相反,是因禁中有?内贼了?。”
内贼的存在?,更是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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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恪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让她仍旧住在?行辕。
仗还没有?开打,长安城已是一锅粥,乱象丛生?。
城门口一日?更多过一日?的出城之人,朝廷户部干脆禁了?百姓的过所,不许百姓离开长安。
巨压之下,人人草木皆兵,惶恐不安,唯怕明?日?仗就要打起来,那些滚石、云梯,就要撞破城门,护城河被鲜血染红。
当官的有?钱的龟缩于家?中,还有?府兵部曲,日?夜戒备,甚至他们有?门路,可以先逃,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难道就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儿,只能面对死亡威胁之时引颈就戮?
相信这时,人心的惶惶,也是令宁恪捉襟见肘的头痛之事。
彭女官道:“殿下正派十六卫昼夜巡防,加紧排查城中奸细了?,相信不日?便?有?眉目。太子妃不用担忧,当务之急,是要好好保重自身,您才病了?,可不能忧思过度,否则病也难好。您若不尽快好起来,也让殿下更加分心,不是么。”
明?知彭女官所言有?理,可师暄妍如?何能不忧虑。
在?外疲于奔忙,夜不能寐的,是她心爱的夫君。
宁烟屿正于京郊大营布防,车骑将军师旭明?领一只军,恪守南城门要塞。
接过这才沉甸甸的令箭,师旭明?心中激昂澎湃,如?沸水般滚烫,他看向晨曦之中眉目沉峻,身影如?渊渟岳峙的少年男子,胸口发热地问:“殿下明?知,家?父与汉王有?书信往来,为何还能对臣委以重任?”
师旭明?很佩服殿下此刻的镇定自若,仿佛长安将大乱,于太子殿下这里,不过如?风萧萧兮徐来。
在?太子殿下的眼底,连一丝畏惧与慌乱都看不到。
这分明?只是一个刚刚年满弱冠的少年,却?已有?了?这般的气魄与胸襟,师旭明?识人无数,在?太子殿下的身上,他似乎看见了?一代枭雄霸主的崛起,已经初露端倪。
如?春风中萌生?的绿芽,于绝岩峭壁之间,野心勃发、锐不可当地壮大。
只要越过这一道至关重要的山隘,太子殿下便?是天下之君。
无疑,这也是圣人给殿下最后的考验。
宁烟屿看了?看他,语调平静:“师远道为师远道,你即你。孤若疑你,便?不会用。此战,你父如?再敢首鼠两端,投机插缝,孤阵前必杀其?祭旗。个中利害,你必懂得。”
“是。”师旭明?不敢为他糊涂的父亲辩驳半个字。
曾与汉王眉来眼去,是开国侯府最大的污点,这污点早已刺痛了?明?堂上天家?父子的双眼,如?今留他一命,给他这个考验,是圣人与太子看在?般般的份上,允师远道最大的仁慈。
想到般般,师旭明?不禁问道:“殿下为何不将般般接入东宫?难道是——”
他突然顿住了?。
若宫中有?险情,那就只有?,郑贵妃。
莫非,莫非此次汉王之乱,是有?郑贵妃于长安,与汉王里应外合?
“不错。”
宁烟屿对他的猜测给了?肯定的答复。
师旭明?恍然大悟,怪不得就在?前几日?,郑贵妃突然命令襄王殿下带着礼物南下荥阳拜祭外祖。襄王殿下宁怿以前从来没去过荥阳,这次如?此着急要走?,多半是因郑贵妃怕事有?不成,想把宁怿摘出去。
她则赌上一切,孤注一掷。
这女人虽然愚笨且狠辣,但对宁怿,的确有?为母的慈爱之心。
殿下既已知晓郑贵妃心怀鬼胎,那么圣人自然也早已知晓。
郑贵妃目前能放出长安的消息,大抵就是圣人与太子故意?令她漏出去的风声。
长安城如?今的乱象,恰是汉王信心的基石。
骄兵必败。
宁烟屿将京郊大营部署完毕,骑行回到城中,令麾下封墨、赫连赟、辜嵩各统帅一支禁军,昼夜巡查城中内部,一旦发现可疑的奸细,即刻收押,若遇负隅顽抗者,立地诛杀,不赦。
一切布置妥当,长安城尽数今日?战时戒备状态,宁烟屿在?乘马离去之时,瞥见封墨好似眉眼阴郁,无精打采地立在?马上,如?同魂不守舍。
他催马而上,喉音压得极其?沉冷:“封墨。”
对方?终于醒回了?神,咽部像是被匕首划拉了?一刀,哑得似要哭起来:“放鹰台那日?殿下就知道了?,原来殿下提醒过臣,臣愚昧,未能听出殿下弦外之音。”
那日?,殿下再三提醒他好好思量。
可惜彼时他满心都扑在?那个小娘子身上,却?不曾仔细复盘过她的来历,她出现得那么凑巧,一切都似早有?预谋,只有?他相信了?天降桃花,相信这个小娘子是上天赐予他的福音,来解救他于水火的。
少年头一次思春,满心欢喜,一头栽进?了?小娘子的温柔陷阱里,到了?最后,才知晓这竟是一场早有?预谋、处心积虑的骗局!
宁烟屿道:“是的,只是你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将孤的话仔细推敲过。”
封墨毕竟只有?十七岁。宁怿比他才小一岁,看起来就是个笨蛋倒霉孩子,而封墨已经能独当一面成为长安城的新?秀了?,已算得上成熟。
只不过感情用事,为色所迷,对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来说?,再正常不过。
宁烟屿一掌按在?封墨的肩上,淡声道:“封墨,如?你我这样?的丈夫,栽倒在?小娘子的石榴裙下,算不上丢人的事。这些小娘子一旦骗人起来,你能被哄得把命都乖乖交给她。”
封墨嗓音低哑:“殿下好像已经很懂了?。”
太子殿下手掌成拳,抵于唇边,轻咳了?一声,神色有?些不自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栽个跟头,爬起来就好,若还心悦于那小娘子,思虑清楚,再做定夺不迟。”
宁烟屿想自己怎可能不懂,想他当初,也自诩木石之心,谁料一场洛阳之行,居然被主动撞上门来的小娘子骗身又骗心。
那小骗子睡完他便?跑,拍拍屁股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名字都不曾给他留下。
他忍耐着,没有?去大海捞针地寻她,是他这辈子面对师家?般般最有?骨气的一回了?。
昨日?,正逢三日?之期已到,封墨登门拜访昌邑县主,得见帘幕之后出现之人是他的杳娘,霎那间,封墨好似全身经脉逆行,蒙在?了?当场。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小娘子便?言笑晏晏间,绝情地判处了?他死刑。
他是如?何离开的齐宣大长公主府邸,连他自己都忘了?,众人只见,那日?嚣张地来到府上要求退婚的封少将军,宛如?丢了?魂魄一般,趔趄着跌出了?大长公主府,再也没来过。
她欺骗他,愚弄他,戏耍他,至此地步。
他固然喜欢她,却?也不想再和这个满嘴谎话的小娘子好了?。
既然如?此,随她去吧。
封墨自嘲一笑,当他看向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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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眉宇间的失落与茫然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毅然与孤勇。
面容灿然、宛如?炙阳的少年抱剑向太子道:“大战在?即,末将却?因儿女私情浑浑噩噩,让殿下看笑话了?。臣必当反躬自省,枕戈待旦,绝不敢辜负殿下栽培。”
宁烟屿看出了?少年人自诩坚定的决心,心知肚明?,封墨如?今经历的“嘴硬”阶段,他已经在?前面蹚过了?。
想当初于君子小筑时,师般般拆穿他宁恪的身份,教他滚。
他也放了?一箩筐狠话的。
现今不愿回忆。
回忆只觉得脸痛。
他叹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盯住封墨:“也好。”
少年人要走?的弯路,自让他们去走?,旁人不能代劳。
左右宁烟屿早已轻舟渡过万重山,回首白云相望合。
他们家?师般般纵然待他薄情一些,也比洛神爱那小鬼要好得多,洛神爱呢,爱固炽烈,却?如?此狠心,把一心痴慕她的郎君骗得差点儿枭首示众。
如?此一想,太子殿下顿觉身轻如?燕,心头块垒尽消。
城中布防已毕,是时候回行辕,看看他的太子妃了?,她的烧退了?,这两日?应当已经痊愈。
师暄妍已有?三日?不见了?她的太子殿下,她攒了?满腹的话,想对他不吐不快,初始,她以为余生?漫长,不急在?这一时一刻,迟早也能寻到机会。
可长安大战一触即发,宁恪嘴上说?得信心十足胜券在?握,可万一呢。
若有?万一……她实在?无法承受。
她心里愈发忐忑焦急。
终于忍不住,她派春纤向率府去打听,问太子几时有?闲,能回行辕稍事休息。
春纤回来以后,却?告知师暄妍,连刘府率,现今也见不到太子殿下。
师暄妍这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她竟一直对宁恪关心至少。
以至于事到如?今,想要找他之时,都没有?头绪,更没有?门路!
她不禁懊悔不已,思来想去,怕是只有?兄长那处能问了?,于是又派夏柔去车骑将军府打听。
夏柔回来时,道车骑将军府上几乎空无一人。
师旭明?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师暄妍添补了?嫁妆,至于他本人,自诩粗人一个,用不着人服侍,府上更无置景,无论青天白日?,还是黑灯瞎火,把大门敞开了?都不见有?人来盗,贼见了?都得骂骂咧咧出去。
因此师旭明?一不在?家?,车骑将军府就连个鬼影也瞧不着。
夜色倾落长安,昔日?满城灯火通明?、杲杲如?昼的都城,现如?今,却?似闷在?一滩冷水之中。
宁烟屿率军打马从城中过,马蹄踏着月色,刚回到忠敬坊,便?遇到夜晚等候在?巷口的刘府率。
刘府率急急忙忙催马近前,对太子殿下禀报:“殿下,今早太子妃遣女史来问您,几时有?闲能回行辕,女史语气口吻听起来,好像有?些着急,卑职记下了?,一直在?派人寻殿下。”
宁烟屿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师暄妍,那夜,他们马车绕城,于车中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那个素来对他听之任之,却?也无甚真意?的小娘子,主动回吻了?他。
至今想来,他的唇上都仿佛有?离离原上草被一把野火熊熊引燃的态势,一想,便?唇上火热,唯独小娘子的唇舌,蕴藏解火的甘霖。
难道,是她想他了??
真的有?这可能么。
宁烟屿已经连着三日?不寐,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是小娘子一袭柔嫩的素衣,在?他面前哭得如?春雨濯枝般,憔悴苍白,病骨支离的模样?。
她那纤细的颈子上,架着一柄精钢所铸的长刀,刀刃锋利,所抵之处,已经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望着自己的清眸里,噙满了?泪水,写满了?惧怕。
那样?的噩梦,绝不可以成真。
所以他不敢有?片刻松懈,明?知汉王赢不了?,却?还是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太子妃寻孤何事?”
宁烟屿停于马上,语含笑意?道。
刘府率回道:“卑职斗胆猜测,是太子妃思念殿下,数日?不见,担忧殿下安危的缘故。”
宁烟屿也已经几日?不曾合眼了?,也想回师般般的软榻上歇一歇,他轻一勾唇,握缰前行。
黑暗之中,两片角落所夹的复道之上,一支箭镞被引上了?弓弦。
箭矢被银色月光,照出一点泠泠寒色,箭头所瞄之处,正是马背上宁烟屿的颅脑……
*
师暄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她好不容易等来了?宁烟屿的消息,得知的,竟是太子于忠敬坊遇刺的消息。
针线落入了?簸箕,银针刺破了?手指,扎出了?一粒绯红的血珠,她仓皇地站了?起来。
这时,行辕之中已是一派慌乱,人声喧阗,她起身朝外奔去,簸箕坠落在?地,线圈一圈圈地朝外滚落,化作一地狼藉。
推开门,只见行辕中所有?的回廊底下都亮起了?宫灯,所有?婆子女史、率卫部从,都举着灯笼火把,喧哗惊惶地站了?满院。
太子是被人横着抬回来的,他身上的玄色披氅此刻脱了?下来,盖在?身上,掩住了?伤口。
夜色中,抬担架的人如?没头苍蝇般,在?前方?刘府率的引路下,一头扎进?了?寝房。
师暄妍登时手脚寒凉,整个似被封冻在?原地,不能呼吸。
直至他们抬着宁烟屿从她身旁经过,步入房内,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气飘入鼻中,师暄妍终于惊醒。
“殿下。”
少女猛地回眸,心脏蓦地一抽,仿佛被钢刀搅入,疼得顿时几乎麻木。
她追随着担架,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寝房。
房中已充满了?血液的腥味,他被挪上榻,仰面躺着,苍白冷峻的面容上血迹点点,犹如?一簇簇诡异妖娆地绽放于雪中的红梅,生?生?划开了?那片白璧无瑕的皮肤。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合着眼,一动不动。
是师暄妍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在?看到他满脸是血的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胸腔里一片空空荡荡的死寂。
第75章
师暄妍木然地待在那?儿,似忘了呼吸,手?脚更不知如何摆动,只眼睁睁看着医官将太子身上盖着的?血淋淋的?披氅掀开。
他身上原本穿着一袭梨花雪色的圆领蟒纹织金长袍,披氅坠地之后,露出内里的?情状。
那身蟒服上当心之处,被利刃穿透,漫洇开大团的?牡丹,猩红惹眼,触目心惊。
血迹肆意蔓延了整幅衣衫,又何止源于胸前这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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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臂、双腿、腰腹……
到处都?是创口,到处都?在渗血。
他整个人都?仿佛泡在了血水里。
师暄妍的?气息没?有抽上来,她忽地恢复了几分力气,重重的?一个趔趄,三步并作两步地栽倒在床榻下,跪在榻前,她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宁烟屿遍布血痕的?右掌。
“宁恪……”
颤抖的?嗓音泄露了此刻的?不安与绝望。
可他只?是合着双眼,仿佛静静地睡着了,感觉不到任何伤痛。
医工慌乱地替太子殿下处理?着创面,对师暄妍道:“太子妃,殿下重创,急需包扎,太子妃请先退出寝房。”
师暄妍哪里肯退去,她握着宁烟屿的?右手?,眼泪扑簌簌不止地落,摇头一步也不肯退。
医工心忖,太子妃再不走,他就势必要包扎了,包扎就得掀开殿下的?衣襟,一旦掀开衣领露出殿下的?“伤势”……
那?不就全露馅儿了么?
想了想,医工急中?生智道:“太子妃,行辕中?乱糟糟的?,外头也乱糟糟的?,现下亟需一人稳定军心,太子妃,您就是不二人选呐。这个时候,消息决不能走露,否则汉王大军便会立刻乘势而来,长安即刻大乱。”
没?想到这医工百忙之际,说话?竟然也极为镇定,颇有道理?。
师暄妍也明白,即使宁恪倒下,她也绝不可以倒下。
外边的?那?些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太子殿下的?消息,若是殿下有任何不测,风声泄露,长安城本就慌乱不堪的?局面定会更加糟糕。
她是太子妃,这个时候,不可以掉以轻心,不可以罔顾身上的?重任。
师暄妍平静的?眸光,望一望躺在榻上,直将身下的?床褥被衾也染得猩红的?男子,握住他的?手?,缓缓低下唇。
樱唇映在男人的?手?背上,似蛱蝶栖花般,轻盈地吻下来。
“等我。”
她轻声地在他耳畔说着。
干燥的?触感,含有无限的?温情,犹如过电一般,窜入宁烟屿的?血脉脊髓,直冲颅脑。
但下一刻,那?吻了他的?小?娘子,便撒手?匆匆地离开了寝房,头也没?回。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耳膜当中?,宁烟屿不可置信地睁开了双眸。
……这就完了?
医工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太子妃出了寝房,已经看不到内寝的?情状了,他欢喜异常,向殿下报告:“殿下,太子妃心中?果然是有您。”
宁烟屿皱起了眉。
这就算有他了?
他没?钟情过小?娘子,也没?与人两情相悦过,没?有经验,可刚才师暄妍给?他的?反应,委实太淡定了些。
“可孤怎么觉得,太子妃反应太过于镇定了?”
她只?是靠过来,握住他的?手?,然后,亲了一下,立刻就走。
根本不像是心里有他。
宁烟屿有点儿绝望,涂满了猪血的?手?掌一下盖住了额头,将额上也印上了血迹。
太子殿下茫然道:“就连洛神爱,听?到封墨只?是被打了三十军棍都?急得不轻,孤的?太子妃,好像没?事一样。孤真有那?么失败么。”
医工不擅安抚人心,沉吟了片刻后道:“或许,或者?只?是每个小?娘子表达爱意的?方式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太子妃心中?一定是惦记着殿下的?,她这会出去,是襄助殿下,稳固大局去了。”
这只?能说明,师般般是一个稳重的?,有大局观的?小?娘子,好像也不能证明她喜欢他。
宁烟屿被汉王的?刺客于忠敬坊设伏,是将计就计,本意也是想通过行刺试探小?娘子的?心意,谁知越试探,越绝望。
她果真是不大将他放在心上。
难道是,还得再下点猛药?
太子殿下攥住医工的?手?腕,一把将人扯到近前,将医工吓了一大跳。
抬起眼来,只?撞见太子殿下明亮清湛,宛如电光般的?双眸,清冷而深邃,如狼目灼灼。
他心惊胆战间,听?见太子殿下眉目阴沉地命令道:“刚刚还不够。说点狠的?。”
医工吓得心肝乱颤:“狠的??敢问殿下,何为……”
宁烟屿将他声音从?中?掐掉,语调干脆果断:“就说孤要死了。”
“……”
医工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可不行啊。
别说这是咒储君死,就算殿下不介意,事后太子妃清算总账起来,那?可大事不妙!
要是人家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为了互相给?对方个台阶下下,把责任全推到他一个听?命行事的?医官身上,他岂不是要老命呜呼?
医工忙摇头,说不行,绝对不行。
这时,安置完行辕中?诸位女史率卫的?师暄妍,回到了寝房中?。
她步履匆匆,迈过门槛,拨得湘帘作响。
那?声音一起,太子殿下便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不省人事”了。
医工老脸沧桑,望见太子妃清减苍白的?容颜,讷讷难言。
忍了半晌,年长的?医工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来:“太子殿下……不大好了。”
他这句话?刚落地,少女的?脸上顿时失去了全部的?血色,惨白一片。
医工别过脸去,为了不露馅儿,把牙关咬得发酸,忍得实在辛苦。
可都?下了这一剂狠药了,太子妃却毫无动静,好像太子殿下说的?也确实是。
对殿下的?同?情一下子涌上心头,他不禁悲从?中?来,演绎得更是入木三分。
“殿下被一剑穿胸,这剑正好刺在殿下的?心脉上……臣无能,不敢替殿下包扎,殿下怕是……”
话?没?说完师暄妍已经一把抢上前来,挤走了他榻前的?位置。
少女惶急地抓住了宁烟屿的?手?腕,紧紧合握住,唯恐掌心下那?人从?指头缝间溜走一般,“宁恪。”
她颤抖着抚过男人紧闭的?眉目,指尖自宁烟屿的?眉骨间一寸寸描摹过,内心的?戚哀漫过了胸膛,情到深处,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花沿着脸庞簌簌地坠落。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不说一声,就躺在这里……”
她好后悔。
早知道,她不该让他离开行辕。
她就该,将他关在行辕,不准他踏出半步!
前日里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面前,在马车中?那?般恶劣地欺负着她的?人,现在却失去了意识,血肉模糊地躺在她的?面前。
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华、华大夫呢,你不能救治殿下,就去请华大夫!快去!”
师暄妍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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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想起来,这京中?医术最好的?,舍华叔景其谁?
这医工不行,就换最好的?来,她不相信,长安城内没?有能救治宁恪的?医工。
她朝那?无用的?医工道:“殿下不能有闪失,不然,我一定拿你是问!”
她说这话?,不过是怕这医工惫懒,不肯尽快去请华叔景罢了。
可她几乎很少对人这样疾言厉色,向来都?是和风细雨的?,医工在行辕伺候了一个月,对行辕下人对太子妃“温良淑德”的?赞誉很是认同?,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太子妃发过狠。
可见太子妃是真着急了,“救不活”殿下,她真会拿他重惩。
医工呆了一呆,被师暄妍双眸一瞪,霎时醒过神,暗叹了一声“殿下好福气”,便匆忙地应下了,转身就去请华叔景。
请华叔景只?是做做样子,医工出了寝房就直奔庖厨去了,跟了殿下一路,他委实是饿了。
至于请华叔景,那?不行。
恩师早已是耄耋之年,谁年纪一大把的?时候不想颐养天?年呐,总这么玩命地赶路毕竟对身体不好。
殿下在忠敬坊遇刺,虽说也曾受伤,但以殿下的?勇武,不过是因事发突然,遇敌人突施冷箭,导致手?臂被箭镞擦出了一条血口而已。
那?伤浅得很,就连箭头涂抹的?毒都?没?渗到血液里头去。
几个刺客也被殿下一剑一个,了结得干干净净。
早在回行辕之前,医工就已经为殿下包扎完毕了,殿下还嫌那?血流得太少,不够装出一副“血淋淋”的?惨样来。
师暄妍的?心里空空荡荡,凉风鼓入,吹得心头一片瑟瑟荒凉。
她还攥着宁烟屿的?手?,泪水不绝地沿着脸蛋往下淌落。
“宁恪,你只?是在吓我,在吓唬我对不对?你别这样,我会害怕的?……”
她恳求着,哽咽地将脸颊埋入他满是血的?掌心,颤抖的?嗓音,瓮瓮地沿着指缝飘过来。
似羽毛,刮过男人的?耳朵。
他睁开了眸。
就着昏惨惨的?灯光,看着少女战栗的?如纸一般轻薄的?背影。
乌丝迤逦,被火烛照出浮光,宛如珍贵的?绸缎,垂落在手?背上,是温滑柔腻的?触觉。
他看着她,瞳仁里晃着烛火,闪灼着柔情脉脉。
师般般,够了。
已经足够了。
原来我之所求如此简单,你将我放在心上,为我喜悦,为我忧愁,纵使情无山高海深,可我知道了,便够了。
他正要将手?掌贴向她的?鬓丝,勾住她鬓边的?鸦发,为她拨亮视线,告知她,他已苏醒。
一切只?是麻痹敌人的?烟雾,是试探她的?苦肉计,愿她莫要怪他。
可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师暄妍埋入他掌心的?小?脸,朱唇轻颤,一字字哽塞的?音,穿透重重迷雾,撞进了他的?耳中?。
悲戚、恐惧、深情款款的?软语,令他刹那?间动弹不得,既惶恐、又欣喜若狂地听?着。
“宁恪,我喜欢你……”
太子殿下好像听?到了世间难寻的?天?籁。
若说方才已经足够,此刻便是锦上添花,太子殿下的?心里已经怒放成花田。
他在花田里手?舞足蹈,像头没?命乱窜的?羚羊。
啊,师般般说喜欢孤。
小?娘子喜欢我,她亲口说,她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