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掌自腰间握住了剑柄,那口?秋水剑吹毛断发,锋利无匹,宁恪曾带着它,斩下了十几颗外敌的头颅。
此刻,这柄饮血的利刃被?视作了礼器,藏身于华美笨拙的鞘身之中。
宁烟屿拔剑出鞘,右臂高悬,剑刃的寒光闪掣过,照着少?年丰神秀颀的身影,和明若寒潭的深眸。
“太子殿下不可——”
有人高声叫道。
但阻势不及,太子长剑一划,这柄拔剑骤然落下,剑气?一吐,只听见木屑断裂的脆响,再一看,宁烟屿的秋水剑已生?生?地劈开了这方食案。
案上的铜簋、银箸、匕、俎等物,纷纷散落在?地,砸到郑勰的脚背上,疼得他的脸一瞬憋胀成了猪肝色。
齐宣大长公主已经遽然站起的身,因为太子只是劈断了郑勰的食案,又心安地坐了回去。
师暄妍胸口?跳得很急,方才,只在?一眨眼间,她以为宁恪要杀了郑勰。
众人惶恐,噤若寒蝉,这筵席上再没了别的声息。
太子持剑,居高而临下,蔑视着郑勰,长眸深邃。
“孤是惧内。”
郑勰的耳蜗里一阵蝉鸣连绵不断地响起,声大如锣。
连太子具体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忆起往昔被?太子痛殴的经历,如噩梦重临,登时吓得束手束脚,再不敢动弹分毫。
那梦魇般的沉嗓,一字字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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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耳膜。
“但不惧外。”
郑勰急急忙忙地点头,表示认同。
“再敢瞪孤的太子妃,孤势教?你,有如此案。”
太子说罢,一脚朝着断裂的食案踢了出去。
这食案从中四分五裂以后,又较大的一块,撑着一角半坍塌向地面,上头流满了果浆酒液,太子这一脚,直将半块食案踢飞起来,稳准狠地砸向郑勰的面门?。
哐当一声,郑勰被?正准地砸到了脸,他捂住了鼻,一屁股往后躺落。
发烫的血液,从红肿上翻的鼻梁底下汹涌地溢出。
“唉哟……”
他疼得两?只眼睛都挂了泣泪,灰溜溜地便往外爬走。
宁烟屿没让他跑脱,一脚踏在?他的腿骨上,将人重新拎起来,往地面一掼。
酒气?一上头,众人只见太子殿下虎着脸色,喝道:“说!还瞪不瞪太子妃?”
郑勰哪里还敢说继续瞪,忙求饶,说再也不瞪了,也不敢了。
旁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太子宁恪,是真敢杀人的。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齐宣大长公主的寿宴上,他也敢直接动手。
宁烟屿长剑拄地,乜斜他:“去给?太子妃,赔罪!”
众人方明,原来今日太子殿下怒意如此之大,只因这郑勰胆大妄为,在?筵席上一直目光灼灼,多看了几眼他身侧的太子妃。
师暄妍心跳很急,这寿宴上,宁恪也着实闹得太大了些,这人是郑贵妃的侄子,今夜吃这么大一个亏,郑贵妃定不会善罢甘休,回头必然要闹到圣人那里去,圣人就是偏帮宁恪,可情理?上也很难说得过去。
于是她赶紧起身,忙要说不必了。
只见那讨人厌的郑勰,已经垂头丧气?、满脸血地走过来,长叉双臂,作揖到地,诚惶诚恐地向她赔起罪来。
她没有看这郑勰一眼,只是看到,太子殿下把?剑扛在?肩上,春风中,衣袍飞舞,少?年的笑容格外清朗稚气?。
“……”
好想?装作不认识此人啊。
第66章
师暄妍简直多看一眼都感到窘迫,也不想再理会郑勰了,她终于站了出来。
太子妃素手扶额,佯装头晕,将嘴唇抿至发白,表演出风一吹便倒般的娇弱。
齐宣大长公主惊了一惊,见太子妃弱柳扶风地倒在了彭女官怀里,忙让人搀太子妃去休息:“太子妃既身上不适,还是早些离席安歇,身子为重。”
可师暄妍也没想到,她这么?柔弱地一倒,就坐实了郑勰方才于筵席上一直在瞪着她,把?她恐吓住了,郑勰刚刚扭转了几分的风评,顷刻间再度急转直下。
齐宣大长公主等?师暄妍离开,叹了一口气,对郑勰道:“郑郎君,你也委实太过冒进了些,即便你有?心为顾娘子介绍良缘,也该私底下对我说,顾娘子毕竟仍是待字闺中的娘子,女儿家面嫩,你实在?不当将她就这般带上千秋宴来。至少,你不该在?此时当着太子妃的面说,她腹中怀有?皇嗣,若皇长孙有?一星半点好歹,只怕陛下拿你是问!”
郑勰被?喝问住,捂住兀自流血不止的鼻孔,直觉浑身发麻。
“长公主,我绝非有?意?……”
他甚至可以?想见,倘若皇长孙有?半点闪失,圣人会用怎样的雷霆暴怒来施加于自己身上,就和当日,圣人在?修文?馆午睡,无?意?间发现他正与?宫人偷情时一样。
那双怒意?凛凛的寒眸,至今仍如利刃根深蒂固地插在?他的颅内,无?时或忘。
郑勰身上打着寒噤,灰头土脸地站着。
这位郑郎君,出身于荥阳郑氏,美姿仪,有?令名?,蜚声在?外,比起太子殿下的为人冷漠疏离、矜贵傲慢,这位郑郎君显得平易近人许多,听说他曾在?修文?馆试对之中胜过太子,这点足足被?他拿来吹嘘了十几年的辉煌往事,也吸引了诸多目光。
不曾想到,这位便言多令才?的名?流郎君,今日竟如此狼狈,满身泥灰,血迹斑驳,恨不得掩面而逃。
他却无?路可逃。
身后?的太子虎视眈眈。
正是这恶人,将他打成这副模样。
为了维持住一个翩翩佳郎君的英俊外貌,他眼下想寻人借一块丝绢拭脸,将脸上的血污除去。
转来转去,这些人但凡多看把?剑扛在?肩上的太子殿下一眼,都不敢对郑勰施舍半分同情。
今夜齐宣大长公主的千秋宴上,太子重剑劈断了郑勰跟前坚固的紫檀木,若是这剑稍差一厘,劈在?人身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郑勰寻了一圈,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列座于席尾,翩然端姿的小娘子,也是他今日领上千秋宴的顾缘君。
郑勰想向顾缘君借一条罗帕,好揩拭他被?木泥与?血水糊脏的脸。
谁知顾缘君压根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窘境,这让郑勰好生气馁。
他只好丧气地到一旁,抓起郑氏部曲的一截衣袖,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地给?自己擦拭起来。
只是打坏了那张俊雅如玉的脸,这郑郎君的动作再是优雅,看起来也如同猴耍火圈般,实在?滑稽极了。
满座隐忍不敢笑,心底里都早已忍俊不禁一片。
*
师暄妍扮演孕妇,演得是炉火纯青、入木三分,在?女史陪同下,晕沉沉地回?到了众芳园外早已在?等?候的马车中。
回?到车内,车门封锁,师暄妍顷刻恢复如常,端坐于内,吃了一点青花茶水解渴。
原本按照计划,她这时早就该借口离开千秋宴,回?到马车上,打道回?行辕的,谁知半路杀出个郑勰,好几番纠缠,弄得她浑身不舒坦。
最可恶的是,宁恪还饮醉了酒。
幸好他吃醉酒以?后?,没说胡话闹洋相出来,郑勰步步紧逼,差一点儿便着了奸人的道。
若那样,只怕郑勰此刻的嘴都笑歪了。
不必怀疑,他今日筵席上种种举动,均是出自郑贵妃授意?。
看在?他今夜表现尚可的份上,师暄妍捶打着肿胀的腿肚子,想,今夜可以?稍原谅他些,准允他上自己的床榻。
如等?下他借着酒醉,还要胡言乱语,她定不轻饶。
春纤候在?马车外,问道:“太子妃,可要等?等?太子殿下?”
意?思是,殿下吃醉了酒,虽已宵禁,却仍不方便骑马,不如还是一起回?吧!
师暄妍也考虑到,若让醉汉上了马背,在?长安街衢上打马而过,只怕有?个不慎从马背上落下来,大脑朝下,再摔出好歹来,忙不迭撩开窗帘子,忸怩着,轻声细语:“等?等?他。”
春纤颔首,替太子妃卷开车窗的湘帘,好让太子妃透气,嘴角压不住了,一直往上弯。
看,谁说她们?家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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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对殿下不上心,只是嘴头上还有?几分小娘子的体面,硬撑罢了。
她和夏柔伺候了太子妃这样久,不会摸不准太子妃的心意?的。
太子妃春心萌动,早已对殿下动摇芳心了,只差了那一层窗户纸,尚不曾捅破而已。
不过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却也不着急,殿下与?太子妃如今还未全礼,只差了那临门一脚,便是正头夫妻了,时日还长,少年夫妻朝朝暮暮相对,这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窗户纸就不怕没个戳破的机会。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太子妃殿下到底是被?缠上了,被?殿下的网兜裹着,哪有?逃得脱的!
春纤与?夏柔交换眼神间,月倚西楼,海棠花睡,太子醉气熏天地回?了。
刘府率接过太子殿下,将人交给?太子妃,便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不大想继续劳碌的模样,弄得师暄妍只好亲自扶宁烟屿进马车,并叮嘱御夫:“太子吃了酒,请将车赶得慢些。”
车赶起来,太子妃放下湘帘,向春纤、夏柔要了两条丝帕,忧心忡忡地道:“我实在?担心殿下半道上吐了……”
话未竟,只见花竹悬窗间,太子妃娇呼了一声,放下了竹帘。
原来是被?车中之人一把?截腰搂了回?去。
落回?车中,惊魂未定,师暄妍唤了一声“宁恪”,没忍住愠意?,那今日大逞了英雄威风的男人,缓缓地寻着软玉温香处,安静地将头埋了过来。
呼吸炙热,一寸寸烘烤着她娇嫩莹润的肌肤。
师暄妍说不出太过绝情的话来了,她垂下眸,静静地看向胸前的男子,“宁恪。”
太子殿下开了金口,却在?重复筵席上,他对她说过的话:“师般般,孤不因负疚而想娶你,你别多想。”
他说话便说话,但请不要一边说话,一边将他的脸扭来扭去,擦到左边,又擦往右边。
少女的脸颊闹得激红一片,伸手推了推,没能推动,只好叹息认命。
可实在?又觉得痒,她便委婉提议:“殿下,要不你先把?脸拿开?起来说话?”
宁恪竟不干!
他摇摇头,这一摇头,便又在?磨蹭起来,激得少女腮面更如桃花娇红。
“师般般,”在?她打他之前,他先发制人,说道,“你先相信我。我不是因为负疚才?想娶你,我是,我是……”
师暄妍被?他闹得没了脾气,只好吐吐气,道:“好,我相信你,你可以?起来了么??”
谁知他竟又不干,不仅不干,反而继续摇头,磨磨蹭蹭。
“……”
师暄妍看他分明就是故意?的,装醉,吃豆腐!
他却还好意?思控诉:“师般般,你好敷衍。”
她挑了挑眉梢,想问候他一声,这句指控从何而来,男人环住了她的后?腰,嘲弄的嗓音自她衣襟之下瓮瓮传回?:“你对我一向都很敷衍。我都习惯了。”
这就更加让她不好想了,师暄妍没好气地掀他身子,力道却如泥牛入海,到了他精铁所浇铸的身骨上,是半分都撼动不得。
马车颠簸,男人的脸便上上下下地震荡。
看不出,他好似脸上还挂了几两肉,晃荡得她生疼生疼的。
师暄妍吃了这个隐秘的亏,银牙轻咬,可她实在?按捺不住,便寻向他问道:“我有?敷衍你吗?”
他低沉的嗓音闷闷的,控告着她:“你对我,与?对旁人一样好。这便是敷衍。”
怎么?能一样好呢?
他可是她的夫君。
她为柳姨娘亲手烹制膳食,她送宁怿扳指,可她好像,从来都没有?送过他东西。
师暄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他不过是真吃醉了。
但这口气没松多久,她便听到,男人嗓音幽微,自她锁骨之下传来:“师般般,我有?悔。”
她忽地心弦为之惊颤。
错愕地垂下眉弯,这一次,她直接上手,将他的颌骨托住,于此角度,瞥见怀中男子显得几分痛楚的眉目,一时心乱如麻。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他终于后?悔娶她了?还是,还是适才?没有?答应纳妾,现下失悔了?
她心念几转,宁烟屿已经握住了她的细腰,将脸颊轻轻贴于少女的面靥之上。
“师般般,我后?悔……”
男人含着酒醉后?疲倦的鼻音,薄唇开阖,吐出含糊的她却能听得分明的话。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奏请圣上,没有?早几年就,就把?你接回?长安。我为何,直至去年才?说……直至去年,我才?同阿耶说,要他重审当年的过失,把?你们?接回?来。你,还有?封墨,还有?他们?。”
“若是那样,我是否就能,早一些与?你相见……”
若是那样,他是否便能早一些,在?两小无?猜的年纪,与?她相识。
师暄妍正要落在?男人肩上的指骨缓缓地一停,正好停在?他的脸侧。
当他说,盼着早一些与?她相见时,她的指腹微微一颤,眼帘轻掩。
“那你,”她顺着他的话,幽幽地道,“为何不曾早一些说呢?是啊,你若早些奏请阿耶,我们?也可早些相识。只是没有?洛阳的孽缘,你大概,也不会喜欢我吧。”
如今的她,已可以?坦荡地,不带一丝卑弱地肯定,他是喜欢她的。
虽不知究竟多深,可这样的偏爱,已是令她惶恐。
她如揣了满怀珍宝,锦衣夜行,于大雾里摇摇欲坠。
宁烟屿靠在?她肩上,尽量减少压在?少女身上的重量,还让她可以?腾出一只手来调整位置,师暄妍却只是凝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宁烟屿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去年才?知道,你曾受我连累,因妖道谶言之祸,曾被?逐出长安,一十六年……”
他自小体弱多病,自长安七名?婴孩被?逐出长安以?后?,病势却逐渐趋于稳定,圣人不敢犯险,怕有?人在?太子面前嚼舌。
太子如若知晓自己在?病中,有?人因他受难,定不会坐视不理。
因为过于宝贝皇后?留下的这唯一的儿子,那天煞妖星之说,圣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这风险他都不愿去冒。
太子身旁的人,一直对他隐瞒着这件事。
直到去年,在?于长信侯崔静训巡猎途中,瞥见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急急忙忙打马出城的身影,崔静训信口调侃了一句:“封老将军赶着见儿子,这骑术真是宝刀未老!封墨虽然因太子之故逼不得已不在?长安……”
失言以?后?,崔静训便不再言。
可宁烟屿揪准了这一点,便不会轻易纵过。
他从崔白的口中,终于撬出了关于当年长安妖道的谶言,也知晓了,曾有?七个,与?他素昧谋面的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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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因一句无?稽的谶言而受难。
他立即上书天子,奏请天子降下罪己诏,接回?那些流离失散的婴孩。
各种内情,师暄妍今日才?知道。
她此前问过彭女官,太子去年因何会前往洛阳养病。
太子正因这道奏疏,与?圣人起了龃龉,圣人拉不下脸,不肯下诏,太子便远走洛阳,弄得圣人手足无?措,才?终于肯依了殿下。
他一直有?心弥补。
只是那件旧事,对师暄妍而言,烙下的伤痕已经太深,早已刺进了骨缝里。
迄今为止,都还不能轻易触碰。
她还是忍不住会想,如若没有?宁恪,她从小在?侯府长大,在?父母的怀中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到亭亭玉立的年华,他们?可否也将她捧在?掌心,如珍似宝一般地疼爱着。
她不必颠沛流离,尝尽世?情冷暖,会做一个快活无?忧的长安小娘子,徜徉春风里,长在?花团下,与?普通的小娘子无?异,过着她最是向往的,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她还是,无?法释怀。
对宁恪,她没有?办法真的一丝一毫都不介意?。
是以?,也很难不存芥蒂,对他敞开心扉。
但她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这是造化,是命运使然。
“我真的悔,”他稍稍攀上来少许,呵着果酒甜香的气息,温存地靠向她,“师般般,你相信我么??”
师暄妍慢慢地,将手搭在?他的额上,于他的穴位间轻柔地按摩,以?缓解他的不适。
“我信你。”
她徐徐地叹出一口气。
马车颠簸,轧过一枚坚硬的石子时,车轮向上震荡,男人的身子也撞向师暄妍,薄唇贴向了少女柔嫩艳丽的朱唇。
“那、那便好。”
这一吻过后?,男人的身子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紧要的任务,自动地便将筋骨松懈下来,彻底地倒进了师暄妍的怀中,不省人事。
看来是后?劲上来了,这回?才?醉得深些。
师暄妍吸了吸鼻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男子,也实在?狠不下心肠去推开他。
她现在?还担忧一点,郑勰今夜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血涌如注,明日郑贵妃会否借题发挥,闹到太极殿上去。
这才?是真正麻烦的事,宁恪吃多了酒,当着齐宣大长公主和参宴诸人的面,一丝颜面都不曾给?郑勰留。
郑贵妃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马车轰隆隆地碾过长安天街的砖路,劈开前路漫涌的月光,往天街尽头银色更浩瀚处驶去。
第67章
太极殿中,烛火长明不熄。
圣人挑灯批文?,王石与宫人候在殿外,听候差遣。
空旷清寂的殿内,不时地传出几道压抑的咳嗽声,凌乱的气息搅得灯影旋转,满目流光。
郑贵妃从她的贵妃榻上下来了,揉了揉还没好全的屁股,叫苦连天地便?寻来?了太极宫,手里还拽着一人。
圣人定睛细看,努力地抵抗怯远症,不消等郑贵妃开?口,他业已认出,此人正?是郑贵妃的侄儿?,郑勰。
当年,郑勰在修文?馆内阁之中与宫女厮混,强迫宫人脱下自己的裤子,任由他打量玩弄。圣人歇晌初醒,听到此人满嘴下三滥的污言秽语,顿时怒不能遏,当场便?重责了郑勰,将他驱逐出宫。
此等败类,十?三四岁,就知引诱小娘子,若太子与他同在修文?馆读书,跟着这年长的郑勰有样学样,还成何体统?
后来?郑勰投了戎行,也没痛定思痛,真正?办出几件像样的事来?,因此圣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总归不是什么好印象了。
郑家这一代?的儿?郎,的确没见有多少出色的,郑勰金玉其?外,更是名不副实。
今夜见这郑勰,自眉骨至人中,整片干净整洁的皮肤,被打得红肿高耸,鼻孔外翻,一般嘴唇肿得又肥又厚,兀自挂着缕缕血迹,圣人大?惊,这是谁人如此勇武?
圣人刚挑起眉梢,就听见贵妃满脸泪向他告状:“陛下,你可得约束太子了,今日他敢当着大?长公主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侄儿?出手打成这样,来?日那还得了!勰儿?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呐陛下,他不领情就算,怎生为此恼羞成怒,当众殴打了郑氏的郎君。这不是打的勰儿?,这是在打臣妾的脸啊!”
圣人听明白了,原是太子动的手,怪说呢。
他挑了一侧眉梢:“怎回事,太子今日,不是正?在参宴么?他是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向郑勰动的手?”
郑贵妃连连点头,手指掐着郑勰的脉搏,将人往前引,欲教圣人好好看看。
郑勰也不藏着,把自己被宁恪打坏了的脸一丝无遗地全露出来?,也让圣人知晓,他的长子究竟有多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他的肿脸看上去既可怖,又滑稽,圣人要极力忍耐,才能不笑出声来?。
郑贵妃娇柔地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着冤屈:“正?是在筵席上动的手,当着他姑母的面儿?,一点情面都不给郑勰留。在场参宴之人,都看见了!还请圣人明鉴,即便?是贵为太子,也不该如此藐视法理,筵席之上藏器于身,拔剑出鞘……”
圣人终于露出一点震惊:“还拔剑了?”
郑贵妃心忖,这回老皇帝总不能罔顾事实,偏心眼子再袒护太子了,怎么也该给她一个说法,不然荥阳郑氏恐也不能答应。
她点头如捣蒜,趴跪于地,怯弱地以?丝绢掩面拭泪:“是的。”
圣人好奇:“可朕看,他这伤也不像是剑砍伤的。”
这红肿的脸,宛如少牢。哪里是用利刃划伤,恐怕是诬告。
郑贵妃怕老皇帝不信,又再解释道:“太子是用剑劈翻了郑勰的食案,又用脚踹在食案上,踹翻的食案飞向勰儿?的脸,打成了这样。圣人,那食案可是紫檀木的,贵不用说,还硬如铁啊呜呜……”
老皇帝心想?,太子如此勇猛?
他叫郑勰上前,郑勰依言走?近,老皇帝就着郑勰的这张脸左右端详片刻,迟疑道:“这食案,能飞得这么准?是太子不小心踹的吧。”
听听。听听!就是这般偏颇,偏颇到了极点,一点公允都没有!
郑贵妃气得涨红了白腻的颊,忍着火,沉声辩驳道:“圣人!您忘了,您的太子素日里百步穿杨!隔了十?来?丈都能飞箭猎鹿,早不是十?几年病病歪歪的吴下阿蒙了!”
圣人拂了拂手掌,露出淡淡斥责之色:“贵妃,你当注意措辞。”
“……”
郑贵妃被圣人一句话堵回来?,气得胸脯连连起伏,拉着郑勰上前来?,让郑勰说说当时情景。
郑勰捂着红肿发疼的脸,因贵妃姑母定要拉着他上太极宫中告状来?,所以?为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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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伤势更可怖一些,他到现在还没上过药,疼得厉害。
郑勰把脸捂在手心,一五一十?说来?:“臣只不过是在席间,向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了翠屏县君,替县君与太子牵线,殿下不答应就算,还打伤了臣的脸,圣人,臣是出于一片好意,岂料遭遇此等横祸。”
圣人又听明白了:“你要替太子与翠屏县君做媒?”
翠屏县君他还颇有印象,去岁曾在翠屏县拯救了十?多条人命,不仅如此,这个侠义小娘子还慷慨解囊,帮助县官重建,县官上报州官,后来?奏报到了太极宫,圣人听闻之后,也以?为此女义薄云天、忠勇可嘉,便?封其?为翠屏县君。
再后来?,他又得知,原来?这翠屏县君正?巧也是当年被驱出长安的幼女,圣人便?又提拔了顾家,任命为皇商,稍作补偿。
关?于此事,郑勰有自己的解释,抱拳道:“臣是想?,殿下一心要娶开?国侯之女,大?抵是因十?七年前一场大?病连累了师家嫡女,如今与师家联姻,也能因此弥补歉疚,圣人钦封的翠屏县君,也在当年七名婴孩之列,如何不能也让殿下纳入后宫,补偿终身呢?再者县君虽生就女流,却通大?义,晓世情,知民生之艰,堪为妇人表率,如此良女,入殿下后宫,岂非一举两得?臣心想?翠屏县君出身于商贾,或许是身份上低了一些,比不得侯门?贵女,便?考虑到齐宣大?长公主善于做媒,不妨令公主引荐。谁知,谁知太子殿下……”
郑勰演得颇为逼真,仿佛立刻就要泪洒当场。
圣人掌中攥着朱笔,一时未动,也未出声。
太子同他阿耶一般,情有独钟,他既仰慕于师氏,眼底便?再容不下旁人,纵然还有如花美眷、天赐良缘,于他眼中,也不过如秋后之叶,倦怠赐予一眼。
且不提这郑勰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太子的反应却让圣人更加明白了,太子对师氏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知子莫若父,既是如此,只要他们恩爱,他自不会让闲杂之人搅扰了他们相?好。
圣人皱眉道:“翠屏县君固然是节烈女子,你既如此中意,不妨自纳为妾,逼着太子纳妾,是何道理?他尚未大?婚,便?先?娶妾室,这是要宠妾灭妻,教天下人看了皇家的笑话?”
郑勰惊呆了,圣人居然能偏心到这份上,亏欠了人家翠屏县君的,是宁恪,又非他郑勰。
情绪一激动,脸上再度感到火辣辣的疼。
着急上火,连牙也开?始作祟起来?,牙龈开?始干燥起泡。
他捂着肿痛的牙龈,悲哀地道:“圣人……”
“好了,”圣人自鎏金椅上起身,抻抻筋骨,皱起眉道,“须为十?七年前妖道谶语负责的是朕,太子当年不过幼童稚子,多年以?来?被蒙在鼓中,他能知晓何事,又要为此弥补什么愧疚?朕已经为此降下了罪己诏,贵妃步步紧逼,倒不像是为太子好,反而像不遗余力地提醒着朕的过失,这是不放过朕呐。”
郑贵妃心里直翻了一百八十?个白眼儿?,嘴头上却道着“臣妾不敢”,柔弱地匍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这老皇帝,真是昏聩得没有救了,他现在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不中用,一旦太子顺理成章地继任大?统,往后焉能留有郑氏一席之地在?
看来?她须得在那日之前,先?发动兵乱,借汉王之手杀了宁庶安父子,好顺顺当当扶植宁怿登基。
郑贵妃的眼眸划过一抹戾色,掌心始终贴向地面,花容垂地,仿佛受了不小的惊吓。
待郑贵妃领着郑勰回去之后,王石前来?为圣人沏茶,圣人既要深夜批阅奏折,还要应付郑贵妃姑侄,是该醒醒神了。
王石见陛下也无心再阅览折章,斗胆道:“汉王勾结宫中势力,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为何还纵容郑氏?”
圣人道:“朕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太子即位是迟早的事,但他才二十?岁,纵然天赋异禀,可经验不足,料理一个国家绝不能只是纸上谈兵,要托付这偌大?江山,朕也有些不放心。有些泥鳅在此兴风作浪,是朕给太子即位前的最后一道考验。”
王石佝偻着腰,眯着一双老眼,道:“圣人您真是良苦用心。”
圣人望向跳跃的烛火,灯影幽邃,他的思绪恍若回到了那个长安城中草长鸢飞的春日,风吹起少女的幂篱,眼前浮现出檐纱下清隽倾国的芳容。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朕惟愿,待朕百年后,你来?朕坟前,告诉朕一声,朕教子有方,天下安定。朕,死而不枉。”
王石如受了一道惊雷,雷电劈在他的背上,吓得他脸孔发白,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圣人跟前:“陛下千秋万岁,切不可提这个字。”
宫人惶恐,只是溜须拍马,其?实再没有人比王石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了。
近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了皇后。
他想?,大?抵用不了太久,他便?能去见与他分别了多年的爱妻了。
这让他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似乎也多了些许期待。
*
天光放亮,宿醉一夜的太子殿下,终于软红帐中苏醒。
甫一睁开?眼,便?见到身旁睡得正?熟的,他的太子妃师般般。
少女呼吸轻而匀,好似有一层桃花粉的雾光笼罩在她瓷白清莹的面颊上,肌肤剔透,绿鬓淳浓染春烟。
她睡得很熟,他醒过来?了,手掌大?着胆子贴向她的脸颊,她都没有发现。
就着晨曦的光泽,宁烟屿把上身稍稍倾开?一些弧度,凝视着身下少女的倩影,只见她长长的上翘的眼睫之下,挂了两团淡淡的乌青。
像是昨夜未能睡好,才刚刚歇下。
宁烟屿揉了一下自己还有些酸胀的头,回忆起了昨夜的一些事。
姑母千秋宴上发生的一切,他都还记得一清二楚,但出了千秋宴,上马车之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却偏偏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若定要强行深想?,便?感到无比头痛。这便?是饮酒的坏处。
昨夜的确不该贪杯。
宁烟屿见到她眼下的乌青色,便?不敢再打扰了她难得的好眠,起身下榻。
春纤与夏柔等到天色大?亮,见太子殿下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地自寝屋里出来?,两人一同迎了上去。
宁烟屿道:“早膳孤不在行辕用了,东宫有些要务亟需处置,太子妃问起,照实说。”
两名婢女记下了,春纤见太子抬步要走?,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忙唤住了殿下。
宁烟屿回眸,只听侍女道:“太子妃昨夜吩咐过奴婢,替殿下在炉上煨一盏醒酒汤,等殿下醒了便?喝,能消解酒醉带来?的头痛,殿下要出门?,还是吃了醒酒汤再走?吧?”
他的脚步听到了“太子妃”便?顿住了,听完之后,太子殿下矜持地压下了上扬的唇角,低低地向侍女问道:“昨日从宴席上回来?之后,太子妃照顾了孤一夜?”
还让人替他准备了醒酒汤?
虽说不是亲手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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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但情意他受到了。
殿下的俊脸极其?难得地抹上了淡淡的粉红,眉目之间多了几分少年人身上常见的忸怩。
春纤心思单纯,照实点头:“马车上太子妃看顾着殿下呢,殿下回到行辕时已经睡着了,几个率卫将您扛上的床榻,刚上床榻,便?吐了,秽物吐了太子妃一身,直把太子妃身上的罗裙都弄脏了,太子妃直皱眉头,说身上都是味儿?,便?到净房里去,洗了好久,过了丑时才真正?歇下来?。”
“……”
原来?不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夜。
而是,他吐了?
而她嫌弃他,洗了一夜的澡!
太子的脸色由粉转红,又由红转白,双手藏在蟒纹大?袖底下,顷刻就尴尬地攥成了拳。
原来?是他又听岔了意,自作多情了一番。
也是啊,师般般昨日还对他爱答不理,哪能一夕之间就转变了心意,他是操之过急,太想?教那个小娘子惦着了,居然在两个侍女面前露了相?。
夏柔呢,比春纤到底是稍稍心思玲珑些,看春纤嘴笨不会说话,急忙上来?找补:“殿下,太子妃照顾您许久,殿下也只呕了那一回,后来?便?安静入睡了,太子妃才放心去梳洗浴身。”
夏柔是好意,可惜太子已不买这账。
行了,宁烟屿把自己上下看一看,可能确实有几分风流俊俏,但师家小娘子却偏不是个中意皮相?更甚于内里的肤浅之人,要说内涵,可能他还修行不深,不能教太子妃满意罢!
时日还长,蕃商之事尚未了结,背后的汉王谋事在即,他若整日一心钻研男女之情,将长安置于险境,何能称为储君。还是等稳固了政局,能挣得一个太平清明的局面,再来?与小娘子探讨长久之事。
至于昨夜,那便?过去吧,想?来?他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小娘子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太子殿下吃了醒酒汤,步如流星地去了。
日晒花梢,莺歌穿过重重深巷,惊破了此间春色。
暖黄的光晕被卷起的画扇,揉得均匀而和煦,散落于窗内,照着紫檀木香案上烟气不尽的金兽炉。
榻上正?睡意香甜的小娘子,无人知,她昨夜想?了宁恪的那些话,想?了足足一夜。
她是否该,彻底忘记他曾带给她的不幸,全心接纳如今的宁恪?
最重要的——
她,喜欢他吗?
第68章
若说师暄妍最喜欢行辕的布局哪点,便是?宁恪在行辕里种植了?许多果?树。
正当春日好时节,果?圃之中丛丛柰树枝繁叶茂,伸展开柔绿的新叶,向春风吐露着勃勃野心,仿佛势要在秋天接出丰收的果。
师暄妍望着长势喜人的几株果树,感叹着,只怕到了?秋天时,她已?经嫁入了?东宫。
东宫大抵是没有这般蓊蓊郁郁连片的果?树的,这口柰果?,大抵就吃不上了?吧。
昨夜里,她对自己与宁恪的关系做了?一番深思熟虑,得到的结论是?,不论宁恪许诺的长久是?否真实,但他眼?下恋慕她至深,正是?情?到浓时,她也应当一心为?他。
只是?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如今这般,算不算是?喜欢上了?宁恪。
她确定的是?,她早已?不再因当年的妖道之祸而迁怒于他,只是?当前?,还不能完全摆脱那段阴影。
她知晓这样对宁恪是?不公平的,所以?,师暄妍想尽力?地克服那些?障碍,至少夫妻之间,不该存有这样的隔阂。
师暄妍停在一树青叶子底下,嗅着春日的林叶飘散出的一蓬蓬木叶清香,眸光若定。
春纤与夏柔侍候着,彭女官走了?过来,禀道:“太子妃,您的兄长,在行辕外,请求与您一见。”
师暄妍对“兄长”二字极为?陌生。
在她的潜意识里是?没有这个概念的,但想了?一想,也便突然意识到,这个兄长,应当就是?师远道与江夫人的长子师旭明。
开国侯与江夫人一向以?长子为?荣,但师暄妍却很少听他们二人提起过这个兄长,渐渐地她也就忘了?,在侯府,还有一个做着节度观察的“有出息”的兄长。
“他回长安了??”
彭女官道:“听说是?受陛下调令,改任了?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金印紫绶,次比三公,也是?武将之中?的翘楚了?。
如此有能的儿子,缘何很少在师远道与江夫人嘴里听到,连师暄妍也有几分好奇,更不知晓,他此番前?来为?何。
“彭女官先将人请至正厅,我更衣之后便来。”
一炷香的时辰之后,师暄妍换了?一袭丹霞红提花挂珠长袖衫裙,步履平和?雍容地来到画春堂。
但见堂上,师旭明并未落座,只留了?一道修长的背影。
男人将双手?负向身后,脸面稍仰,正对着堂上的那幅檀木红轴錾银镶边的丹青富春山水大画。
他仿佛看得入了?迷,连她何时来了?身后,以?身为?武将的耳力?,都未能捕捉到。
听闻身后动静,青年男子回过头来,但见少女莲步迈入厅堂,初光正上,她姣好清柔的脸蛋沐浴在淡而微醺的黄晕中?。
美玉般的明眸,闪烁着金色的晖芒,衬其人愈发华美而矜贵。
只一眼?,师旭明便可以?肯定,这是?自己的亲妹妹。
男人视线凝住,薄唇微掀:“般般。”
这一声“般般”,温柔而沉重。
不同于宁烟屿的狎昵,也不同于师家众人的疏离,听感分外独特一些?,但要说何处独特,她具体也说不上来。
总之第一面,她对师旭明没有恶感。
只是?也称不上一句“兄长”,她便保持着距离,没有刻意近前?:“师将军,喜贺高?迁。”
师旭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眼?睑轻轻地往下垂落,须臾之后,他再次扬眸,神情?已?是?极尽温和?。
“般般,前?些?年,我一直想去洛阳见你,可惜陛下调任我南下,也不得机会,我听说了?你在洛阳遇到的事,心下也很后悔,倘若我知晓你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就该接了?你出来,哪怕是?前?往南方不毛之地,也该带着你,为?兄实在对你不起。”
师暄妍偏头看他:“你可曾让人,到洛阳打听过我的消息?”
若没有,说这些?话不过是?枉然。
师旭明颔首,声音了?夹杂了?歉意:“均被?江家夫妇挡了?回来,他们告知你在江家很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我便想,你跟着舅父舅母,至少比随了?我餐风饮露要强。”
师暄妍听了?出来,他是?来替师家二老做说客的,于是?屏息凝神,作壁上观。
她坐到了?一旁的梨花木圈椅上,手?指轻触碧玉果?盘里的玉露团,兴致恹恹地品尝起了?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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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旭明转过身,看着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妹妹,心下的懊悔也愈发深重:“幼时,阿耶不许我去洛阳探视你,实则也是?怕因此而触逆圣人,只要圣人一日不松口,承认当年的错误,他便一日不敢接你回长安。我知,我也不曾经历过你的苦楚,便谈要你原谅他们,是?慷他人之慨,所以?我今日来,不为?师家。说来唏嘘,当年兰台诸将,独师家如今最为?凋敝,阿耶是?要强的性子,他抱有必须重振门匾的雄心,是?以?将我五六岁时便丢去了?军中?磨砺。”
他投军之时,般般甚至都尚未被?母亲怀在腹中?。
十七年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妹妹。
师暄妍不愿与他深谈,他不过是?要让自己回师家待嫁,抬高?开国侯府的门楣,但早在还清那七百五十两之后,师暄妍便与那个所谓的家门划清了?界限,如今已?是?两不相欠了?。
“师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你打这些?哑谜,我听不懂,”少女侧身向食案,又?尝起了?果?盘里的火焰盏口缒,“你不妨挑明了?吧。师将军回了?长安,想必正在二老膝下尽孝承欢,何须又?带上我?”
师旭明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看向对自己满怀敌意的妹妹,低声道:“我不住家中?。”
哦。那便是?在长安有了?自己的官邸了?。
师将军现在是?金印紫绶的车骑将军,委实也不必与别人挤在一间窄窄的院落里,没得委屈了?这八尺长的壮阔身形。
师旭明道:“般般,家中?人可曾向你提起,为?何多年以?来,我始终不曾回过师家?”
师暄妍摇头:“不知道。不过这种师家内部的‘机密’,是?切不可说给一个外人听的。”
她不知道,也实属正常嘛。
师旭明涩然勾唇:“十六岁时,阿耶欲令我与太原王氏联姻,迎娶王氏宗女为?妻,复兴师氏。只是?彼时我心有所属,不愿娶妻,父母便抓了?我的心上人,对我以?此要挟。我寻她至山崖上,欲解救她时,押她的部曲却不慎手?滑,松了?她腰间的绳索……”
他再三地审问过,那的确是?部曲的无心之失。
也是?阿耶与阿娘的无心之失。
可一个区区的“无心之失”,却让他永失所爱。
他之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人都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旁人都劝自己,莫为?了?一介女娘与父母闹翻,并不值当。
但他堂堂男儿,却因父母之失害死了?心爱的女人,他有何面目立身?
远走南地,自我放逐,又?是?萧萧数年。
师暄妍听得震惊,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糕饼,纳罕地望了?过来。
见到失神的师旭明,她对他,不禁产生了?一丝同情?。
“十六岁离开家门,此后我便几乎不曾再踏进家门一步,只唯独一次,阿娘矫作病入膏肓,性命垂危,诓我回家治丧,我入家门后,得知上当。时到如今我亦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阿耶与阿娘,袆娘之死,我始终无法释怀。”
他一派真诚地望着她,看着侧身向圈椅背,陷入了?沉思当中?的师暄妍。
“我今日登门,不是?为?了?要请你回去,般般,只希望,”他深吸一口气,说出的话,口吻愈发赤忱,“我今后便要在长安供职,你若不愿回侯府,便将我的府邸视作你的娘家,般般,你有兄长,有人撑腰。不要害怕,只管安心地嫁与太子。”
怕她拒绝,因此不等师暄妍张口,他又?道:“来时,我已?请示过太子殿下,得到了?他的首肯。”
既然宁恪答应了?,她也没甚么可说的了?。
她与师旭明不熟,凭空冒出一个“兄长”来,这般见了?面,也很尴尬,三日回门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不回开国侯府,回哪儿都一样,她便不再拒绝。
师旭明说完话,便让人抬上了?他为?师暄妍准备的见面礼,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嫁妆一共六十四抬,被?他麾下的校尉陆续地搬进来,浩浩荡荡地填了?一整个院子,满院珠光宝气,铜臭飘香,师暄妍也为?之咋舌。
好似天上突然降下来一块香甜可口的巨大馅饼,足以?够她一生享用不尽的了?。
师旭明是?人未到,礼先行,礼多人不怪。
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兄妹,纵使再血缘至亲,也有尴尬与隔膜,他不争这一朝一夕,但需先取得妹妹的信任,方能从头来过,建立长久而持续的骨肉亲情?。
他含蓄地笑了?笑:“般般,我是?一生不娶的男人,既无后可传,挣的这些?钱,留着也是?无用,更不想便宜了?他人。武将是?刀口舔血的人,说不准明日我便已?经马革裹尸,这些?金银珠宝死不带去,放在手?中?更是?累赘,你拿着这嫁妆,可风风光光嫁入东宫,谁人也不敢轻瞧。”
在时人眼?中?,一个娘子出嫁时所携带的嫁妆,便是?她在夫家执掌中?馈的底气。
他不想自己的妹妹,毫无底气地去配一个全天下最身份贵重、崟崎磊落的郎君。
见妹妹不说话,师旭明以?为?妹妹嫌少,腼腆地搓了?下手?指:“我知晓,这些?自是?比不了?太子殿下的聘礼,但已?是?哥哥所有的家当了?。”
师暄妍没有半分鲜少之意,她出神,只是?在想自己现今手?里到底有多少钱了?,好像,一整个府库都已?经,堆不下了??
她像个一穷二白的小乞儿,骤入宝山,被?金银玉器晃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已?完全不知道目光往哪里摆了?。
她以?前?看话本?,话本?里头,也有她这种不受爹娘宠爱的小娘子,因为?不受宠,所以?日子过得拮据,那小娘子便有一句很振聋发聩的话:钱在哪里,爱便在哪里。
糊弄鬼的好话谁都会说,但不是?谁都能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的。
师家想认回她,是?见她发达了?,想扒着她,吸她的血,师暄妍门清,但师旭明的好意,让她意外,也措手?不及。
“没、没有。”
师暄妍看向身后的师旭明,朱唇如画,轻启。
“多谢。哥哥。”
太子殿下拾级而上,步伐骤停,眉梢轻蹙。
他才离开了?这么一小会,师家般般便已?经有了?别的“哥哥”了??
也不知谁如此大胆,这句“哥哥”敢当他面领?
太子殿下把眼?稍抬,于玉阶下,觑见厅堂里一双正叙话的身影。
身长壮硕的男人侧脸匿在槅扇内的阴翳之中?,俊采如星,只看一眼?,太子殿下认出了?此人。
原来是?真“哥哥”,他的妻兄师旭明。
比起师远道的汲汲钻营、碌碌无为?,此人倒确实是?有志之士,他调回长安为?将,也是?因汉王之乱在即,宁烟屿亲自奏请圣人,向其引荐的。
太子轻咳了?一声,咳嗽声穿过画春堂的描花槅扇,惊动了?说着话的兄妹。
师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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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妹夫已?至堂上,向前?迈过几步,向宁烟屿见礼。
已?不是?初次见面,虽是?君臣关系,亦亲如一家,师旭明在行辕,也可稍稍拿出大舅兄的架子,对太子殿下道:“还请殿下,日后善待般般,她自小流落异乡,饱尝苦楚,举步维艰,纵然有些?不合殿下心意的地方,也还请殿下多多担待,如若将来厌弃于般般,她又?不愿留于深宫,请殿下将她放还,臣将一世供养与她,还望殿下应允。”
“不会有那一天的。”逆着曦光,太子殿下望向画堂深处,烟姿雪貌的小娘子,她也正回眸而来,双颊灿灿,朗若明珠生晕。
若有一天,劳燕分飞,定只是?因为?师般般不喜欢他,并且厌烦他了?,想将他从身边赶走。
可太子殿下对自己又?存有自信,她不会一辈子都不喜欢他,他更不会给她赶走自己的机会。
既是?如此,师旭明想自己已?经无甚可交代之处了?,便告了?辞。
目送师旭明走远,师暄妍轻吐了?一口气。
她今天,又?多了?一个哥哥,好像,还怪是?不习惯的。
也许要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习惯自己在世上的确还有这种实在亲戚。
宁烟屿看出了?太子妃心态上的转变,踏上前?两步,曲指,在师暄妍白嫩的雪额上轻轻一敲:“师般般,你这么快便被?师旭明的六十四抬嫁妆降服了??”
师暄妍捂住被?敲痛的额头,有些?不服气地还嘴:“伸手?不打笑脸人。难道要我说,不行,你姓师,跟我不是?一家人,你赶紧离开这样的话?况且,他和?我一样命不好呢,我愿以?为?师家只是?待我凉薄,没想到他已?经这样出色了?,照样被?逼得无处安身,可见我们同病相怜。”
宁烟屿轻笑:“你听他说得这般可怜,他要不这样说,还不能立马和?你拉近关系。不过,这些?嫁妆你且好好地拿着,反正也不亏。”
师暄妍曼睇太子殿下隽美秀逸的面容,心想,他们这些?男人,恐怕比她还世俗,还见钱眼?开呢。
宁烟屿握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掌心炙热,将她的柔荑包裹住,“般般。”
他这样不带姓地唤她乳名?是?很少的,太子殿下那嗓音,磁沉,华丽,如指间摩挲过轻盈而昂贵的丝绸,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蛊惑。
师暄妍心跳停了?一拍,怔愣间,乌眸柔软地望向了?他。
他将上半身稍稍倾下一些?,道:“我的意思是?,师旭明那个哥哥,可认可不认,不过我这个‘哥哥’,还请小娘子认下。”
她呆了?一呆,再没见过比开了?窍之后的太子殿下更加厚颜的,简直就是?死缠烂打,她的脸颊一时涨得比秋日熟透的林柰还红。
他呢,将俊脸再低一些?,靠她更近一些?,温热的呼吸一缕缕拂到她的乌鬓边。
那清沉动人的嗓音按摩着她的耳朵。
“方才你叫‘哥哥’,好像叫得我心里有些?发痒了?。师般般,你好像,从来不曾亲昵地唤过孤。”
没有吗?
好吧,当她仔细地搜肠刮肚之后,发现的确没有。
她向来都称他“宁恪”,或是?“殿下”,最亲热的,也不过是?唤他“郎君”。
“师般般,”他握住她指尖,更紧一些?,指腹被?他包裹住,传来了?轻微的濡湿之感,太子殿下喉舌微滚,向她讨一个,上次在长安夜市未能讨到的添头,“没有哪个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会对自己的夫君直呼其名?。”
师暄妍想了?想,这次没再拒绝:“你想我唤你什么?”
太子殿下薄红盖耳,低声道:“师般般,你再叫句‘哥哥’?”
第69章
太子一肚坏水,师暄妍焉能不知。
他这般,不过是为了拐弯抹角地骗她一句体己话罢了。
只?是要她叫他“哥哥”,也亏得他想得出。
这个“哥哥”的寓意可不是兄长,而是情郎。
如若此时唤出来,有师旭明在前,便多多少?少?带了一丝禁忌,师暄妍不愿在青天白?日地唤。
还不如……留到晚间。
帐中隔绝外物,他若想听,她可以小声地叫一下他。哥哥。
躲又躲不过,师暄妍眉目轻闪。
乌润的?纤眉被日光漫上浅浅的?晕,画春堂的?槅扇上,锦绣成?堆,她在那团云绣之间矗立,花光锦簇,更衬得她妍姿天香,皎艳得令人不可逼视。
正巧这时,彭女官带人送膳食来了,师暄妍借用膳,搪塞了过去,装作忘记了这事。
“殿下,我一早起来到现在还空着肚子,用膳吧。”
宁烟屿露出些许失望。
其实不打紧的?,他知道,她大概是不会从了他的?这一小小私心,不过来日方长。
行?辕的?膳食也很丰盛,有八方寒食饼、丁子香淋脍、葱醋鸡,这几样菜皆是士子及第后的?庆功烧尾宴上方能尝到的?鲜美佳肴,还有不少?别的?传自禁中的?珍馐,每日都?几乎不含重?样的?。
最后一锅,便是刚出炉的?鲜美鸭汤。
鸭汤上热气氤氲,剥开揭盅时飘散的?浓雾,只?见汤面上浮着一层金灿灿的?油沫子,往里打上几把翡翠葱花,与鲜红如血的?枸杞相映衬,俨然一出《会真记》。
师暄妍这边,生怕宁恪这时还想起关于“哥哥”的?事来,眼眸也不敢抬一下,心虚地连忙为宁烟屿布菜。
太子殿下知晓她在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但不敢逼迫她过紧,因此并未戳破,但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妃一勺一勺的?老?鸭汤,伴随着鲜甜浓郁的?黄金栗子,送到他的?碗里。
单是闻到那股栗子香,他都?有些反胃了。
唇缝紧阖,喉结微微一滚。
宁恪不用膳,师暄妍诧异着,终于仰起了雪颈,这一回,撞见太子殿下神情复杂,眉心微攒,全然是一副嫌弃的?模样。
他都?喜欢自己了,怎会嫌弃她给他布膳?
视线走投无路,求助地看?向了侍立在旁的?彭女官。
幸亏有彭女官在一旁,上前来提点道:“回太子妃,殿下是从小不吃栗子的?。”
殿下每食栗子,必会全身大火,继而火疖蔓延,腹痛不止。
但储君的?弱点,不应随意曝露于人前,彭女官虽知晓,但在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完婚以前,她以为不宜对太子妃阐述得过于详尽,只?需令太子妃不至于因区区琐事与太子间产生误解。
师暄妍终于明白?了,恍然道:“原来你不喜欢吃栗子呀。你早说了,我就不会给你准备那么多栗子糕、栗子酥、酒酿栗子、栗子老?鸭汤了……”
她爱吃栗子,还挖心挖肺地制作了一张《栗子百吃食谱》。她没?想到,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不吃板栗的?人?
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新鲜出炉的?栗子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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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最香甜、最软糯的?美食,她一年四季都?少?不了与之相伴。
她到今日才不知,他从来不吃她留的?食物,难道她从未想过原因?以前,也从来都?不问彭女官?
太子殿下明明用了早膳,这会儿却开始胃疼了。
他捂住胃,将肘撑在红案上,却不想被太子妃瞧见了感到沮丧,将唇角往上挑了一抹新月般的?弧痕:“师般般,无事的?,孤看?着你吃。”
听他说不喜欢吃栗子,想必是讨厌吃吧,在他面前吃这个也不太香了,师暄妍只?尝了一口?葱醋鸡,便蹙眉放下了乌木镶银的?箸子。
“这葱醋鸡做得有些甜了。殿下,阿兄怎会突然调任回长安?是京中,出了什么事了么?”
此时在画春堂上,不宜议事,宁烟屿单手支颐,映着日色的?目光显得无比柔煦:“回房中说。先用膳。”
师暄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想到面前的?男人不吃栗子,看?其他几样菜里没?有栗子,便殷勤小意地替他的?碧玉小碗里夹了几箸子的?寒食饼,教他吃了垫垫肚。
宁烟屿却道:“我在率府用过了,你用吧,我看?着你用。”
两人相识已久,可师暄妍与他共膳却不多,用膳时总是放不开手脚,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温文矜持,仿佛生怕自己吃相不雅,被郎君嫌弃了。
他大抵不知晓,她是从小在江家?长大的?,在江家?,江晚芙被送走以后,江拯夫妇也没?了耐心教她淑女的?规矩,每日送到她房间里的?饭蔬,也很是清淡,几乎看?不到荤腥。
小时候吃的?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对街上大清早便开始叫卖的?栗子饼,那热气腾腾的?栗子饼,真是香飘十里,隔了两条巷子,还能散到家?里来,她拿着过年时韩氏给她留的?几枚铜钱,上那儿吃了两次。
被韩氏抓了之后,她便没?有钱了,只?能日日闻香解馋。
后来摊贩挪走了,栗子饼的?香味消失在了对街尽头。
栗树年年郁郁葱葱,那时光却早已驾乘黄鹤飞去,一日千里。
后来改善了日子,她见到美味佳肴,便如入宝山,食指大动,恨不得狼吞虎咽,只?因顾忌淑女的?身份,便要极力掩盖自己的?本性,不露丑态。
毕竟吃相丑陋,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她的?这些规矩,大部分都?是在洛阳折葵别院时,惹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手把手教的?。
她怕学得不好,在太子面前,多少?还是班门弄斧,献丑了。
可她也不知晓,能对案而食,在袅袅烟气之间,看?她餍足地享用平常粥饭,于习惯了波澜壮阔、诡谲人心的?宁烟屿而言,更是奢侈。
这里往昔是行?辕,如今是使他能够短暂地从汉王谋逆的?无尽繁琐之事当中抽离,享用这片息宁静的?桃花源。
只?要看?见她,他的?心便拨了冗,涤尽尘埃。
回到寝房,他才向她说起,关于为何调任她兄长师旭明回京的?缘由。
“汉王在关中一直有一支私军,是当年他与阿耶一同举兵勤王时,阿耶一时不慎心慈手软留下的?后患。汉王有这支军队安插于长安后方,便如一柄架在长安脖颈上的?利刃。这些年,汉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假意于封地巴蜀屯兵,广募折冲府,实则暗中向汉中旧部输送军力,现在,这柄利刃淬火发硎,重?绽锋芒,已经锐不可当。”
师暄妍不懂行?军打仗的?事,她忧心忡忡:“汉王的?这支军队,大概有多少?人马?”
一旦汉王举兵发难,朝廷的?军队,能是其敌手么?
宁烟屿道:“不多,两万。”
两万人马是不多,但若这两万人只?是前菜,巴蜀后方还源源不断有军队补给,汉王的?大军浩浩荡荡,犹如蝗虫过境,片甲不留,要取下长安,也并不是毫无胜算吧?
宁烟屿勾唇:“北衙禁军皆在我手,京畿近处也有平阳、汉阴、天水三地,可以调兵遣将,唯一尚且不足的?一点,便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阿兄是其一,连同封墨在内,孤已尽数调回长安,这一战,师般般,毋庸担心。”
师暄妍既不通长安政局,亦不谙调兵遣将,只?有一把力气和?不畏死的?胆气,自忖还有几分过人之处,没?有让宁恪听到那声“哥哥”,她从别处予了他想听的?体己话。
只?见小娘子拎起粉拳来,胜券在握,明眸清湛,宛如秋水剑的?刃身闪过窗前的?炽烈阳光。
“如果叛军杀入长安城,攻进行?辕,妾身定做持剑护院的?第一人,决不辱没?了殿下的?威名。”
这个小娘子,他是知晓她不怕死的?,往昔她的?悍勇,是因身无挂碍,便无惧死亡,只?想玉石俱焚,宇内飞灰。
现在的?她,是因她是他的?太子妃,她为了太子妃位,也扛起了自己的?责任。
宁烟屿胸口?微微发烫,凝着师暄妍亮晶晶的?明眸,仿佛在这一刻,于水中捞出了两颗珍贵异常的?星。
“娘子好气节!”
他满脸肃穆,赞道。
师暄妍不敢当他的?赞,想起在齐宣大长公?主筵席上所见的?那位翠屏县君,行?胜于言,能于风雪中救出十数条性命。
自己比起她,不过是多了一身出自于师远道与江夫人的?血脉,在旁人看?来高贵些许罢了。
汉王蠢蠢欲动,他们月底的?婚事,也不知能否顺利如期完成?,即将结为连理的?少?年夫妻,却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一节,一切仅凭天意。
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他不言,是因她能体谅,而她不提,因如能两全,他绝不会令婚期有半日的?延误。
师暄妍撇开话题:“殿下,封墨也回了长安了么?”
圣人早在之前便为封墨与昌邑县主定下了婚事,只?是这双小儿女迄今不曾相看?过。
齐宣大长公?主就是现成?的?媒人,还是说一不二?的?长辈,那么两人的?婚事,由她来操持自是最为稳妥。
但说到此处,宁烟屿的?长指围成?一圈,抵在唇畔,轻轻一咳。
师暄妍从他的?这声咳嗽间咂摸出无数深意来,好奇道:“这亲事也出了岔子?”
这个“也”字用得当真巧妙,意味深长。
可见对于婚期有可能延误太子妃是心知肚明的?,虽对控制汉王、诛杀首恶,太子成?竹于胸,但能否保住婚礼如期举行?,宁烟屿也无十全把握。
汉王逆贼,野心勃勃,来势汹汹,一旦攻打长安,整座宫城势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也将无暇娶亲了。
但太子妃眼下问的?是封墨与洛神爱。
太子殿下轻咳着,回道:“这个封墨,胆大包天,昨日申时末才回长安,天一擦黑便上了大长公?主府邸,宁死不从,要求与洛神爱退婚。”
“啊?”
太子妃朱唇轻掩,眸泛讶色。
单说这婚事,封墨与昌邑县主看?起来,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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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门当户对,年龄相合,连性情也有相仿之处,都?开朗率直。
她虽不了解封墨,但也于宁恪这里,有过一些耳闻,听说他是个爽朗耿介的?少?年将军。
太子相才,如伯乐相马,大抵不会有错。
封墨怎会冒着开罪于皇室的?风险,宁肯退婚,违逆圣旨,也不娶昌邑县主?
关于这一点,宁烟屿倒是想得透:“之死矢靡它?。封墨已有了心上人,不愿娶洛神爱那小鬼,也处清理中,无甚好奇怪的?。”
宁烟屿挽住仍眸光困惑的?太子妃的?细腰,闭上了身后疏窗,揽她回到内寝,拨开洒金的?帘帷,二?人并头而坐。
被放落的?帘幔轻曳,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太子殿下磁沉的?嗓音也似跟着若即若离、时隐时现。
“封墨上月巡视河道,这月归来,身旁多了一个柔弱的?侍女,他对这女史?已经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好一副宁负天下,亦不负卿的?丈夫气魄,对阿耶的?圣旨,也敢违令不从了。昨夜气得大姑母连夜告了御状,要惩办封墨一个悔婚不娶之罪,若非多事之秋,大战在即,封墨只?怕很难逃得了牢狱之灾。”
怪不得,昨夜里刘府率带人来行?辕,说是有要紧之事,亟请殿下入宫。
原是因为封墨悔婚,陛下龙颜大怒,要惩治他。
殿下入宫,是为了解救封墨。
“昌邑县主人在河东,若听了这消息,心下不知该多失望啊……”
宁烟屿却与她有不大一致的?看?法,长指拂开碍事的?罗帷。
银灯的?光焰葳蕤,照着那双如穹苍之上朗朗明星的?眸子。
过于沉峻冷冽的?气质,偏受光晕的?暖调所调和?,中和?出一种?举世绝伦的?昳美来。
看?得她有几许失神。
男子伏在她耳侧,低低地道:“由此观之,盲婚哑嫁并不牢靠,还是孤自己一日水濯三遍眼,终于擦得眼明心亮,第一次出手,就采撷到了长安最美的?一朵桃花。”
她受不得这样的?话,耳垂迅速地泛起了红,酥麻且发烫。
气息缠绵,话音甫落,太子殿下的?薄唇便含着兰草的?温馥,一点点含吮住了少?女哆嗦不止的?唇瓣。
她这具身子,已受他所调,变得与他怀有了灵犀,在他吻上来的?刹那,便不受控制地染了情动。
只?是少?女的?情动,来得更为含蓄、腼腆,身子软若轻水,轻轻一推,便顺流而下。
舳舻踏水,相约而至。
船尖劈开浪花的?一瞬间,宁烟屿听到怀中少?女饮泣幽若的?声音,轻轻地吐在他的?耳边,那是她今日应许过的?一声:
“哥哥。”
湿漉漉的?软嗓,在他心里,酿作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春雨。
于霎那,太子殿下眸光惊颤,撑在她身侧的?臂膀,浮露出的?青筋寸寸绷紧。
春水尽付,枉自东流。
第70章
齐宣大长公主夜扣宫门,大闹太极殿,扬言若不治罪封家,更难消心头之恨。
众人?都知,齐宣大长公主做了一辈子的大媒,在她的牵线下,无数璧人?结尾连理枝。
但到?头来,到了自己的孙女这里,竟被?人?当众退婚,还带着他的羽林卫呼呼喝喝地打上了门庭,此恨不消,齐宣大长?公?主放言不若就此一头撞死在殿上。
她对圣人说:“阿弟,我一生不干涉朝政,这你是知晓的,我也知道这封墨是你与太子看重的能臣,要治他违抗君命,轻则都是流放,但,这豹子?胆的小辈,竟敢当着我的面,说他不喜欢我家神爱。这倒也罢了,我问他,到?底是钟意何等模样的女郎,是谁家女郎不知轻重,敢抢昌邑县主的郎君,他竟回我,他看上的是他的侍女!”
一说到?这儿,齐宣大长?公?主失了尊荣体面,气得恨不得倒仰,尖锐的纹花护甲掐了一把人?中,缓过神来些许,大长?公?主终于在圣人?的沉默之中爆发了。
“我家神爱,大长?公?主子?孙,洛氏嫡女,亲封县主,还,还配不上他区区一介粗鄙武夫?”
朝廷呢,正?是用人?之际,正?需要“粗鄙武夫”,长?姊这般讥讽,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寒了武官们的心,圣人?摆摆手,遏止了齐宣大长?公?主的发难。
不过他也因?为?封墨拒婚之事感到?郁闷且懊火。
这旨意,毕竟是他自己亲自下的,圣人?迄今无孙,洛神爱便是他最为?疼爱的孙辈,是圣人?自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全长?安都难寻第二?的娇俏灵气的小娘子?。
他实难相信,天底下还有眼?瞎如封墨之人?,放着深海龙吐珠不要,要一只河蟹?
“长?姊可打听过,封墨说的那个侍女,是何人??”
若是自小跟在封墨身边伺候的,有青梅竹马的情谊,那便罢了。
若是多年深情,终究不是一纸婚书能抵。
说到?这儿齐宣大长?公?主更气了,嘴角都急得冒出一个火泡来:“什么侍女,说是早入了青帐,做了他的爱妾也不为?过。封墨上月巡视河道,在半道上捡了一个孤女。”
口?干舌燥,齐宣大长?公?主讨了圣人?一盏玉露解渴下火,直道:“我听人?说,封将军身边跟着的,是个相貌羸弱的小狐狸精,十来岁,面貌青稚,长?得妖娆不说,打扮得也粉粉嫩嫩,哪像是才丧了亲人?的正?经小娘子?。”
这就让圣人?也不禁嘴角着火了。
封墨既然有了与昌邑县主的婚事,身为?男子?,就该恪守夫道,婚礼还未举行,就在婚前弄出这么些个莺莺燕燕来,没得令人?头痛。
可更怕的是若婚前失了贞洁,这不就和他家的老大一样了么?
看来这婚前失贞,不是老宁家独有的传统啊。
圣人?只好来宽慰长?姊,说自己家老大,自己可是精细着培养长?大的,致令一棵病病歪歪的小树苗长?成了茁壮参天的巨树,老父亲不知往里头花费了多少心血!
可他呢,还不是长?歪了,被?人?家小娘子?三两句言语一哄骗,就在婚前弄出个孩子?来!
迄今为?止,圣人?也没闹明白,自家长?子?到?底是做了被?猪拱的白菜,还是拱了白菜的猪!
孩子?虽是假的,可大长?公?主不知道啊,圣人?为?了安慰长?姊,也就唉声叹气,满面愁容,无比沧桑。
齐宣大长?公?主白了他一眼?:“你哪能一样?”
一声质询,圣人?哑口?无言。
齐宣大长?公?主道:“太子?贵为?储君,富有四海,将来六宫之中少不了后妃,就是婚前闹出人?命来,可地位摆在这儿,身价还能看跌啰?我家昌邑,却独想嫁个一心的郎君,现?在这郎君闹出了这般丑闻来,整个长?安,传得是满城风雨,人?人?都来看我宁家和河东洛氏的笑话!阿弟,你要不处斩了封墨,你长?姊的脸无处搁了,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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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吊死在家门口?,干脆让旁人?都笑个痛快。”
“长?姊,你愈发说得严重了,我家昌邑,何愁没有好人?家?他封墨看不上神爱,那是他瞎了狗眼?,没福分,你切不可冲动。”
不论圣人?如何好言相劝,齐宣大长?公?主都降不下来火气,一筹莫展之际,幸有太子?前来救火。
上阵父子?兵,一同?劝说齐宣大长?公?主,这才教公?主堪堪平息了怒焰。
齐宣大长?公?主终于平了心气,叹道:“罢了。罢了。他姓封的不情愿,我家神爱还能上赶着不成?好在她如今仍在河东,这些指指戳戳,也到?不了她的跟前。”
宁烟屿见姑母伤神,熬得眼?眶彤红,嘴唇浮白,便站出来,愿为?姑母请命。
“姑母且安心,封墨在侄儿麾下,明日?,侄儿寻个由头重责他三十军棍,先恶揍一顿,为?姑母出了气,再退亲。如今尚无聘财,也没交换名帖,更不曾卜筮,一切都尚来得及,对神爱的影响也是最小的。”
齐宣大长?公?主攥住太子?的双掌,语重心长?地道:“可得打得重点,轻了就便宜那小子?了。”
“……”太子?抚抚鼻尖,眼?眸飘忽地笑了笑,“好。”
婚是要退的,但汉王举事在即,宁烟屿不愿阵前惩将,以免动摇军心。
他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抚姑母而已?。
何况他也不觉得封墨有何过失,当初圣人?下旨赐婚,本也不曾问过封墨与洛家的小鬼,封墨亦不在京中,无法当时退亲,既非所愿,又何谈辜负。
洛神爱是个心胸豁达的小娘子?,区区一桩还没过名帖的子?虚乌有的婚事,无了,便无了,对她算不得大事。
只是流程尚需走完。
太子?殿下便约了封墨放鹰台走马猎鹿。
春日?,一天更胜过一天的煦暖,草木微醺,轻摇鞯辔,恣意踏马在春风里。
师暄妍盘好堕马髻,戴着一顶梨花雪的幂篱,与宁烟屿同?乘一骑。
二?人?行止简约,并未曾惊动率府诸人?,只遣影卫相随,驾马出了长?安城门。
恢弘的城墙,于顷刻之间,便被?甩在脑后,师暄妍骑在马背上,被?宁烟屿握缰的双臂环绕于怀,她侧身看向身后高耸的阙楼之时,便好似脸蛋依偎在男子?的胸口?,无比安宁闲适,依依可人?。
相比起宁烟屿,太子?妃身量较小,回身之际,脸颊大抵只能贴向他的胸膛。
呼吸轻而均匀,热意一丝丝地钻入衣领,烫在他胸前的肌肉上。
这不禁让太子?殿下心猿意马,想起昨夜,用上第五十二?式“佛坐莲台”时,师般般显然三两下便颠得受不住了,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口?,吐气如兰,哀哀渴求,求他再也不要来那一式。
“师般般。”
他将眸光垂下,日?色斑斓,少年男子?睫翼轻翘,无比矜贵俊美。
她扬眸,被?阳光晃了眼?睛,被?花香迷了心神。
马背的颠簸中,心跳一点点加疾。
忽听他道:“你喜欢骑马,可想学?”
师暄妍心里轻轻地一动。
其实她跟着他骑了三次马,却从?来没有说过,她喜欢骑马。
但是他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还如此笃定。
这说明,他的确在意她,一直关照着她的一言一行。
比起宁恪的用心赤忱,难怪,他说她对他敷衍了。
师暄妍心虚地试图别过美眸,可总被?认真探寻的目光所吸引。
风扬起少女的一绺乌发,缱绻地擦过少年男子?的眉骨,昳丽的眉峰,宛如两道月弯,她的心跳,倏地更快了。
“我想学。你可以教我么?”
宁烟屿挑眉:“好啊。等你这‘胎’落了地,我就光明正?大地带你来放鹰台,包教包会。”
他说的,自是有他的考量。
是啊,如今于世人?眼?中,她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岂可在众目睽睽中练习骑马?
“真的能教会?”
师暄妍很喜欢乘奔御风的潇洒,喜欢那股去留随性的无拘。
若能学会,自是最好的。
宁烟屿垂下双目,眸光里既有认真,又有三分佻达:“长?安小娘子?都会骑马。连宁怿那种笨蛋都能学会,师般般,你总不会比他还要笨了,而且孤一直觉得,般般聪慧可人?,从?前只是缺了一位师傅。”
见她将信将疑,似乎很无自信,太子?殿下又道:“你看,那些繁缛礼节,你只需学一个月,便能哄住长?公?主,天底下还有比师般般更聪明的小娘子?么?”
这诚然是一句不走心的奉承,可这样的奉承话,让人?听了很舒适。
怪道那些年轻阅历浅的小娘子?,都爱吃甜言蜜语连哄带骗这一套。
不过,要等她的“头胎”落地,还要等“出月子?”,那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况且,现?在这“胎儿”已?经足三个月了,若再怀不上,将来拿不出东西来堵住悠悠众口?,宁恪打算如何收场?
一时心头困惑,便梗在了此处,不留神,喃喃地问出了檀口?。
少女红唇微翕,眸光流转,眉心如春水泛起褶皱,挂满了担忧。
他听了,分出一臂,环绕住师暄妍纤细的软腰,下颌向她靠近少许,搭在她的香肩:“师般般,你无需担心。我想过,反正?你我婚期将近,若婚后一月,还不能有孕,我们便对外宣称,这个孩子?受惊流掉了。太子?妃与孤都还年轻,身强力壮,将来会有更多孩儿。”
他思?虑真是周全,还一定要等到?大婚之后再说。
她假意看不穿他心思?,垂眸,却禁不住莞尔一笑。
这匹骏马,载着太子?与太子?妃来到?放鹰台下临溪水的军帐旁。
正?是晌午,才跑了一场,两人?被?日?光晒着,身上都出了些微汗渍,宁烟屿让师暄妍先回帐中梳洗,只是刚刚凑近军帐,便在林隙漏过的日?光之间,看见了一身常服未着戎装的封墨。
春阳照着少年璀璨的眉眼?,也照着他青若修竹的云纹袍。
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近来却变得愁丝百结。
正?因?了一桩难以退掉的婚事。
听见马蹄声,封墨上前来行礼,少年人?天生一副好容貌,更有一把好嗓音,说话时,沉沉的,偏一点哑:“见过殿下。”
率卫们聚集在放鹰台下各自蹴鞠、烤肉,兴致高昂。
宁烟屿看向他,道了一声“不必多礼”,待封墨起身之际,宁烟屿看到?了他眼?下的乌青之色,猜测,这定是因?为?封墨说要退婚,昨夜里被?封老将军一顿臭骂,弄得整夜都不得安宁。
他自是应当不得安宁的。
因?禁中也为?了他,一夜不宁。
天不放亮,宁烟屿调遣的暗卫,已?经潜伏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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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那位金屋藏娇的小娘子?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只可怜封墨年少无知,涉世未深,到?了如今还被?蒙于鼓中,委实可怜。
宁烟屿垂眸,对身旁师暄妍温声道:“般般,你先去更衣,我稍后再去。”
师暄妍正?觉着身上发了一点香汗,贴着肌肤,黏腻滞涩,不大舒坦,也想将被?汗水浸润的一扇脱下来,换上干净熨帖的衣物,便轻轻往下一点头,慢步走近了帘帐之中。
女子?更衣,男子?自不便停留。
于是宁烟屿与封墨往回走。
封墨得几步路走得心事重重,并不踏实,但看得出,对于要退婚,他是丝毫无悔的,只是头痛因?退婚带来的种种不测罢了,他似乎更怕,那不测会降临到?他心爱的小娘子?身上。
“封墨,孤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退婚,退婚之后,你无悔?”
封墨脚步一顿,他抱着剑,向太子?郑重大礼:“臣绝不悔。请太子?殿下,准允臣与昌邑县主退了婚事,只要不连累臣的父母家人?,以及,以及杳娘。”
宁烟屿道:“你那心上人?,名唤杳娘?她今日?可曾跟你到?此?”
封墨脸热,想到?杳娘,少年露出了羞赧之色。
太子?自然猜到?了,冁然道:“甚好。此地没有女眷,让那小娘子?去侍候太子?妃更衣吧。”
封墨这时,却露出为?难之色。
宁烟屿挑眉:“怎么?那个小娘子?不是你的婢女么?她伺候你便得,伺候孤的太子?妃便不得?看来是冲着你来的啊。封墨,你就没想到?,怎的巡视河道一趟,偏巧就遇上了这么一个美丽孤苦的小娘子??她对你用的心机,你可曾知晓?”
封墨不愿见心上人?被?贬,极力为?心上人?争辩:“回殿下!是臣不愿令她分毫受累。她跟着臣,没有名分,臣才对外称她是侍女,本意,本意是想与昌邑县主退亲之后,再娶她,在臣心中,她绝非婢女!”
他口?口?声声,这般维护。
封墨是个笨嘴拙舌的男子?,但这番话交代得却很明白。
宁烟屿叹息着缓缓摇头,心忖,这人?五大三粗,当真带不动。
*
师暄妍回到?帐中,脱下了自己的松花色对襟团花比甲,再欲伸手去解内衣之时,有人?突兀地闯了进来,口?中呼道:“师家姊姊。”
师暄妍扣在衣襟之上的纤纤玉指,狠狠地惊颤。
仓皇抬眼?之间,只见一名少女莲步轻移、佩环叮当地步入了军帐。
她身上穿木槿色琵琶袖小袄,发上梳着两个可爱的双丫髻,分明是女侍的装束。
然而这张脸,面若银盘,灿烂如秋日?之月,冰肌玉肤,滑腻似酥,只一眼?,师暄妍便认了出来:“昌邑县主!”
洛神爱轻轻垂眸一笑:“是呀。我现?在叫杳娘。”
只是看她的这一身装束,师暄妍尚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继而又想到?,此间能出现?的女子?,无非只有——
“封将军为?之要与昌邑县主退亲的女史,就是你?”
她一下糊涂了。
洛神爱的手指封住了朱唇:“嘘。不要被?他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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