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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春腰 梅燃 52582 字 2024-04-09

他这双耳目,都是狩猎时训练出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一些?细细的喃喃自语声,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宁烟屿检讨自己昨夜的确有些?孟浪,“第三十九”须以女方主导居上?,她定是累着了,也受了点伤。

他是为了给她治病的,要牢记华大?夫的话?,只可自纾精阳,决不能贪图淫逸,否则治病不成反受其乱。

是他大?意?轻浮了,过于想一雪前耻,在太子妃面前证明自己。

相信这两次,已经证明了自身,太子殿下抽出空闲来,深刻检讨了自己的行径,决心稍缓治疗一二?日,也好让太子妃能稍稍地喘上?一口?气。

因为叫车这么一耽搁,原本白日的行程,硬生生拖到了暮色黄昏之后。

甫一入宫,便听闻圣人?有召,请太子妃单独面圣。

这“单独”的用意?,让宁烟屿有些?捉摸不透了。

师暄妍听召之后很?是紧张,袖下轻轻地勾宁烟屿的手指。

当着传口?谕的内监,便在袖下对太子拉拉扯扯,等宁烟屿靠过去些?许,就听见他的太子妃惶惶地道:“是不是陛下知道什么了?”

御前扯谎,那是欺君大?罪,是要诛九族的。

师暄妍不着紧自己的九族,但她自己的命,她还是很?珍惜的。

宁烟屿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她还是不够了解他的阿耶。

也罢,就让她“单独”去了解一下吧。

有他在,她必然手脚放不开,一句话?也不搭理。

他的阿耶倒不怕旁人?没大?没小?,就怕面对的是个?闷葫芦,一问?三沉默,这样的人?他阿耶最是不喜。

师般般是个?胆大?的小?娘子,想来不会被圣人?气势震慑,只要她肯开口?说话?,看在他的面上?,阿耶想要不爱屋及乌,只怕也很?难。

太子殿下聪明地选择作壁上?观,自袖下,将被师暄妍勾搭住的指尖一根根抽离。

在她惶愕的注目之中,太子殿下温声笑道:“师般般,孤先去处理一些?政务,稍后你回来,孤亲自为你上?药。”

“……”

大?可不必。

师暄妍已经分不清圣人?那儿,和太子的东宫,哪一处更像是龙潭虎穴了。

传口?谕的内监笑眯眯地看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在袖下拉拉扯扯好生暧昧,一双小?儿女说着体己的话?,这情景要是让圣人?见了,必然龙颜大?悦。

他恭恭敬敬地请太子妃乘辇入太极宫。

宫殿上?烛焰辉煌,圣人?端居龙椅,明晃晃的灯烛映在木质的地板上?,如同话?本当中鬼怪的触角,师暄妍凝睛细看,那些?触角上?好似生了千万只眼,正对着她桀桀怪笑着。

于是她心里的恐惧更甚。

看来,宁恪果然不像她妄自揣度的那样喜欢她,否则,他就不会让他一个?人?来面见圣人?了。

师暄妍战战兢兢地来到太极宫中,向圣人?行礼。

尽管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咽喉底下窜出来,但这个?礼节行得依旧挑不出一丝错漏。

圣人?见了她,将掌中的折章放下来,道:“身子重?,就不必跪着了,来人?,赐座。”

师暄妍得到了一块坐垫,得以于太极殿中有个?跪坐的位置。

这已经让她很?是受宠若惊了,就连当朝宰辅来到这殿上?,也是要站着,躬身折腰的,能坐着便是一种恩典。

上?一次,老大?把这小?娘子领到自己跟前来的时候,一句一个?霹雳,震得圣人?脑仁咚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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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他没能仔细地端详未来儿媳的样貌。

这回可得看仔细些?。

圣人?接着烛火,远远地瞥向下首垂眸敛容的师暄妍。

“太子妃,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

圣人?做了二?十多年的天子,就在灯下批阅了二?十多年的奏折。

经年累月,这双眼患了怯远症,儿媳妇离得太远,委实看不清。

师暄妍听了,以为圣人?不满,心跳更加密如战鼓声,待左右内侍上?前替她挪窝,她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坐在了圣人?下首,只有半丈之远的地方。

这一回则看清楚了。

宫灯熠熠,点点流光笼罩着少女粉嫩的颊,如青瓷上?了晕,有着别?样的妩丽。

只因小?娘子容色烨煜,这空旷清冷的大?殿之上?,霎时便如探入了一束三月桃花风携来的烂漫花枝,教人?满目生春。

朕的这老大?,小?子艳福不浅。圣人?心忖。

想自己年轻时,对皇后一见钟情,便也是因为皇后容貌倾城,由此观之,太子肖父。

不愧是血脉至亲。

他不禁要贬损自家?老大?几句,便起兴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只是前缀,但把师暄妍叹得心肝发颤。

她这里怕得直打寒噤,怎知圣人?竟是一句——

“朕之长?子,脾气秉性,朕最知晓。除却一副皮囊,和通天的权势,他委实也太不像话?,要做人?夫君,他是百千个?不合格的!”

竟然有人?所见略同?

师暄妍正想与之惺惺相惜一番,可一看到圣人?那双深邃凌厉的龙目,她吓得把自己的缩了回去。

圣人?笑道:“太子妃。你与太子也订婚有数日了,他可有对你不起之处?”

师暄妍想了想,其实没有。

圣人?又道:“其实这婚前怀嗣,就是他对你不起,他若珍惜你的名声,便不会给你留下这么大?的一个?后患。太子的确不像样,如今你们已经订婚,他有不周到之处,你尽可以对朕说来,朕为你做主。”

师暄妍叉着手,垂眸说道:“殿下未曾欺我。臣女在洛阳与殿下相识时,彼此都不知对方身份,是……是两情相悦,一时糊涂……”

圣人?摆摆手:“你不必替他辩解,朕的长?子,朕了解,一身的顽固陋习。你如有委屈,尽可以对朕明言,朕来斥责他,趁着婚前嘱他改正。”

师暄妍不明白圣人?为何要这样评价太子,忍不住想回护一句:“殿下对臣女体贴入微,在行辕时,殿下事无巨细,对臣女百般照拂,怎会有半分委屈给臣女受。臣女只盼与殿下朝暮相对,白首不离。”

“当真?”

师暄妍叩首:“是真。”

圣人?大?松了一口?气。

他总觉得,以老大?那个?鬼德行,想要赢得小?娘子的芳心,那是梦话?。

所以他一直拿不准太子妃的心意?,如不是两情相悦,互许衷肠,将来老大?的弯路有得走。

帝王之家?,有太多从年少情深,走到相看陌路的夫妻,他不希望自己儿子将来重?蹈先人?的覆辙。

但太子妃的回答,圣人?心甚满意?,这个?儿媳固然出身低了一些?,比不得五姓之家?,但胜在诚挚可靠,是个?好孩子。

她这样回答,圣人?也就放心了。

尚未来得及高兴,忽听内监传报,道是贵妃求见。

好端端地,郑贵妃怎么来了?

圣人?顿时拉长?了老脸,怫然不悦。

郑贵妃不请自来,飘然而?入,远远地便盈盈冲圣人?行礼。

宽袍广袖,卷起一股柔软的香风,拂过师暄妍的面颊。

这是她第二?次见郑贵妃了。

在圣人?面前的郑贵妃,并无往日的盛气凌人?,而?是温柔小?意?地,迎着圣人?而?来,朱唇轻启,瞥眼师暄妍:“巧了不是,太子妃竟然也在。”

圣人?皱眉道:“你来作甚?”

郑贵妃柔情蜜意?地跪在圣人?面前,那双沁水的含情目闪烁着,软语道:“臣妾自知有罪,可是臣妾近日听得一则消息,不得不及早告知圣人?,怕您受了宵小?蒙蔽。”

郑贵妃素日里惯喜欢告状,这一次又是来告何人?的状?

是太子,亦或太子的亲随?

无外乎这些?人?,圣人?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说。”

郑贵妃允诺,瞥眼,看向身侧师暄妍。

少女身姿清雅如兰,跪坐在满堂光晕之间。

郑贵妃视线一凝,葱白指尖指向烛光中垂袖而?坐的师暄妍。

“陛下,臣妾要状告太子妃欺君罔上?,欺瞒您甚深,她的腹中并无皇嗣。皇嗣真假,陛下请太医院众医官一试便知!”

那双高贵冷艳的明眸,一霎变得冷寒如剑,剑锋所指,正是殿中所跪的太子妃。

第47章

郑贵妃平素结交不少京中命妇,有此癖好。

韩氏把郑贵妃这一癖好摸清之后,顺藤摸瓜,居然轻而易举地就搭上了郑贵妃,连她自己都惊讶于此事进展的顺利。

她假借开国侯夫人的名?义?,得以入禁中?仙都宫,拜谒郑贵妃。

郑贵妃并非不知这韩氏的把戏,只不过,经?底下的女官静严警醒,郑贵妃恍然大悟。

“原来?这?韩氏,竟是开国侯府师暄妍多年来?的养母。那她手中?,只怕有不少师暄妍的把柄。”

那的确不能放过,应该一见。

自打太子和师暄妍的婚事告成以后,郑贵妃心头是郁郁不快。

想?起在仙都宫,她有心令师暄妍成襄王侧妃,好意相?商,而那胆大妄为、不识好歹的女子,竟敢拒绝自己抛去高枝儿。

她清傲如鹤的姿态,令郑贵妃眼底蒙了霜,至此每每念及,都心头耿耿。

那时尚未想?到,原来?这?师暄妍之所以拒绝她的恩赐,乃是有了更高的凰枝可?攀,她居然与?太子有一腿。

这?是出人意料的。

有了太子妃的位分,难怪看不上襄王侧妃了。

郑贵妃自己看人走眼是常有的事,但没想?到,齐宣大长公主精明练达,居然也在师暄妍这?一区区侯门娘子的身上瞧走了眼。

这?哪是什么雍容娴静的名?门嫡女!

被掌掴了脸,郑贵妃自然愈发不欲看到师暄妍如愿与?太子结亲,正愁无处下手。

试想?她如今身怀皇嗣,既得太子宠爱,更得天子信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何能叫怀有不轨之心的人近身。

单是想?着她在行辕中?待嫁,可?直接略过侯府,为她开得先河,已?经?足可?见她是多受天家父子看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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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又?有风声说,陛下有意在太子大婚之前,先封师暄妍为郡君,准允她以郡君之名?嫁入东宫。

一旦与?太子完婚,师暄妍即刻便是太子妃,又?何须郡君的身份,这?也是圣人给师暄妍破例的荣宠。

但这?师暄妍素日里名?不见经?传,所仰仗为何?不过是因如今太子及冠年华,才得第一子,圣人爱屋及乌,欣喜如狂罢了。

此时,师暄妍的舅母韩氏突然找上来?,郑贵妃以为有所突破,便接见了韩氏。

不想?果?真带来?了一个大消息。

韩氏言之凿凿:“师暄妍腹中?哪里有什么骨肉,她是杜撰的,身犯欺君之罪。”

郑贵妃一愣神,她哪里能想?得到,居然有人胆大包天,敢公然于圣驾前撒下这?等?弥天大谎?

初始不信,她逼问韩氏,可?有任何证据。

韩氏道:“回贵妃,师暄妍自来?月信起,便腹痛难忍,洛阳最有名?的大夫都给她看过,说她是先天宫寒,不能孕育子嗣。她不能生育,又?何来?有孕?只怕是为了攀龙附凤,特?意编造的谎言,欺瞒了陛下和太子。”

韩氏故意省略自己下毒加害师暄妍这?一节,只说她是先天不足之症,看能否取信于郑贵妃。

郑贵妃倒没韩氏这?么乐观。

她认为,师暄妍既然敢面圣时欺君,那太子便不可?能是受她蒙蔽。

如宁恪之人,怎会被一个女子戏耍愚弄到此等?地步,岂不荒唐,郑贵妃不敢大意轻敌。

但她仍然觉得,可?以把握这?个机会。

太子合谋太子妃共同欺君罔上,若在圣人面前揭穿,师暄妍自是成太子妃无望,说不定,也能给宁恪下点绊子,好教圣人与?之父子离心。

郑贵妃为了确认这?消息的准确性,反复再三地拷打过韩氏,韩氏把自己是如何逼迫顾未明招供的细节也给供认了。

“娘娘,给师暄妍确诊怀孕的那个府医,已?经?招认了,他是受了师暄妍的收买,才答应为她扯谎。”

郑贵妃道:“那府医何在,可?愿入宫为证人?”

韩氏连忙点头:“愿意。只要娘娘知会一声,他便可?入宫。”

郑贵妃信服了,明丽的笑靥上挂着两团深浅不一的笑涡,虽是笑着,美眸却冰冷彻骨:“如此甚好。”

旁人敢欺君,她便敢当众,揭下师暄妍的鬼画皮。

看那端庄静婉的皮囊底下,包藏着怎样不堪丑陋的祸心。

最重要的,是要让圣人相?信,太子与?师暄妍这?双狗男女在他眼前班门弄斧,分明有愚弄之意。

圣人生怕最忌讳受蒙蔽,只消此事捅破,顷刻间,师暄妍所受的,所有礼遇荣宠,都将烟消云散。

至于韩氏,她来?巴结自己,无非是想?等?事成之后,她能给予江家一些好处,帮助他们举家搬迁之后尽快在长安站住脚跟。

这?也不难。

此刻,郑贵妃玉指所向,便是大殿之上,那个势单力薄,宛如一张淡描金边的素宣的女子。

灯焰袅娜,照着少女如蒹葭般纤细而柔韧的身子,被郑贵妃冷眼所指,少女玉面淡拂。

一绺额发轻垂,遮住了眉骨之下那双清波潋滟的秋水眸。

圣人眉心耸动:“郑贵妃,你出口便朝着人脸上喷血,可?知,凡事要讲求证据,你道太子妃欺君,可?有实证?皇嗣之事大过天,容人污蔑不得。”

郑贵妃俯身下拜,脸颊贴地。

她的声音便像是从地下传来?,多了几分沉闷:“圣人如若不信,请将太医院的诸位医工传召入殿,为师氏当场诊治,若果?真是孕脉,臣妾自愿受诬告之罚。”

“禁中?诬告,要处笞杖,太子妃位同三妃,份位超然,即便是贵妃,如若证明你所言之词皆属诬陷,朕也不得不以笞杖刑加诸你身。贵妃,你现在还要向朕陈情,道太子妃是欺君么?”

圣人的神色间掺杂了几分怫然不悦,师暄妍从圣人下拉的唇角中?读出,圣人是想?让郑贵妃适可?而止,若再追究下去,便是不能善了的了,今日,非得有一个人横着出去不可?。

师暄妍不会读心术。

但是她习惯了与?宁烟屿相?处。

圣人的面相?与?太子生得有七八分相?似,有时一些细微表情也如出一辙,能从中?探出蛛丝马迹。

她能揣摩到这?点,相?信与?圣人相?处了二十年的郑贵妃,一定也能。

不过,郑贵妃仍旧要追究到底,一步都不肯退让,圣人为她砌好了台阶,她也不愿就此下来?。

师暄妍不知郑贵妃为何如此执着,难道就因为在仙都宫中?,她曾亲口拒绝了与?襄王殿下的婚事么?

细想?襄王殿下比她还要小一岁,这?个年纪的少年,甚至身材都还没有抽条,看上去更如天真稚子,顽童一般,她怎么可?能对?襄王殿下生出任何有关男女之情的非分之想?。

何况当日拒绝郑贵妃,实是出于对?襄王殿下的好意。

她不想?因自己腌臜的身世过往,污了襄王殿下的清名?。

大殿之中?,众位宫监青娥噤若寒蝉,莫敢有语。

圣人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一圈。

郑贵妃咄咄逼人,面色红润,双眸明丽,似春梅覆雪,炯炯地冒着寒光。

而太子妃呢,却依然沉静地垂袖而坐,如轻云出岫,貌婉心娴,淡然无争。

两相?对?比之下,圣人更愿意信任太子妃。

他自娶郑氏起,便知其?是个不安分的主,当时有皇后相?伴在侧,他选妃也不过是因大臣屡次三番进谏,弄得他苦不堪言。

待将那些女子纳入禁中?之后,圣人便全撂至了一边,不闻不问。

直至皇后香消玉殒,那头几年,对?圣人而言极其?难捱,曾几度抚着汤泉宫的灵牌泪水纵横,哭得双目红肿,又?在夜半之后,趁无人时无数次沽酒买醉。

郑贵妃是个妖媚娇娆的性子,但偏生眉眼细长,生得颇有几分清冷之意,两颊清瘦,更是符了皇后的骨像。

那一晚大醉淋漓,不慎错看了贵妃,以为皇后入梦,酿下大祸。

之后,便有了宁怿。

圣人那时已?经?年过而立,膝下仅有太子一个儿子,独子对?江山而言,算不上什么好事,圣人心想?,若能有人与?太子相?照应,将来?兄弟勠力,大澧江山也有振作中?兴之望。

然而他对?郑贵妃,却始终不能倾心。

起先,圣人曾试图将她视作皇后的影子,但后来?发觉郑贵妃言行举止与?皇后大相?径庭,还隐隐透露着一股浮媚世俗之气,这?难免让他不喜。

皇后终究是天边之月,世上难有人能临摹其?韵,能有三分肖似,便已?是绝代佳人。

如今的圣人看郑贵妃,仅有一点夫妇恩情,便是来?自于宁怿。

宁怿是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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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也自幼被教导得温润谦和,知书识礼,对?兄长钦佩仰慕,这?正是圣人希望看到的,如不是因为宁怿,这?些年,他也实在懒得再分神应付郑氏。

因为她,太子对?自己始终心中?有疙瘩。

“那便照郑贵妃的意思办,”圣人召来?王石,吩咐,“将太医院今日当值的医官,全部召入太极宫来?。”

王石佝偻腰身,领命。

临去之时,他看了一眼太子妃。

他是个顶顶会察言观色的,几乎只需一眼,他便已?经?确认。

这?二人中?,撒谎的是太子妃,而不是郑贵妃。

如果?他立刻去把太医院的医官叫来?,只怕当场就能戳破了太子妃的谎言,这?种弥天大谎非同小可?,一旦戳穿,便是欺君之罪,就连太子殿下也难逃责处。

王石虽然奉圣人口谕去了,但才出太极宫,他即刻叫来?自己的干儿子,把事情嘱咐下去:“去东宫,把今夜殿上的事告知太子殿下。”

他干儿子是个机灵的人,立马便心领神会,趁着夜黑,忙往无人在意的小路摸黑蹿去了。

郑贵妃要和太子妃打起来?,王石那是哪边也不站队,但如若这?件事会影响到圣人与?太子之间的父子情分,王石便不能坐视不理。

圣人龙体欠佳,不定准何日便要传位于太子,在这?节骨眼上,只有太子顺顺当当地接过玉玺,才是天下黎明百姓的福分,也是他们这?些内宫中?人的福分。

这?点眼光王石是有的。

殿中?气氛更加凝滞。

烛火跳跃,明明灭灭地晃在师暄妍青嫩白皙的面颊。

圣人自灯下观察太子妃,不管皇嗣真假,单凭她这?份镇定,沉得住气,便与?老大相?配得很。

趁着医官未来?,圣人调转视线,对?郑贵妃扯着眉头道:“郑贵妃居于深宫,是从何处听来?,太子妃皇嗣有假,是何人在你面前嚼舌?”

这?一问,问得郑贵妃心惊肉跳。

慌乱之下她急忙装作整理裙摆,把头埋了下去,待调整好心态,才姿态曼妙地扶过天子身前的御案,尴尬地道:“臣妾不敢欺瞒君前,是这?师氏的养母告到臣妾名?下,说在洛阳时,曾有名?医为师氏把脉,断言她此生无嗣,不可?能生育。而长安城中?给师氏诊断的那位医工,又?被审出是受了师氏收买蛊惑,此事有假,臣妾着急圣人受蒙蔽,便赶着来?向您报信。”

郑贵妃把韩氏轻而易举地推到了圣人跟前。

若这?事有假,圣人最当愤慨的,最要追究的便是韩氏,如此自己也可?稍稍摘清一些。

圣人听了这?话,语调冷淡:“太子妃有养母?”

师暄妍叉着手,轻声道:“回圣人,韩氏是臣女的舅母,臣女当年被家中?父母送到洛阳寄养,就是寄养于舅父舅母家中?。”

原来?如此。

圣人听懂了,接着就道:“那韩氏现下何在?贵妃,把人一并领上太极宫吧。”

韩氏起初不肯来?,郑贵妃依了她,但一上太极宫郑贵妃便后悔了。

若韩氏字字谎言,自己岂不是被虚晃一枪?

说什么,也该当令韩氏当头冲锋。

郑贵妃顿首:“臣妾这?便去通传韩氏。”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太极宫中?被一群医官堵得水泄不通,今夜,凡能为太子妃看脉的医官已?经?尽数在此。

师暄妍的身子变得僵硬,呼吸艰难,强撑着挺直背脊跪坐于毡毯之上,身后传来?众位医官犹如山呼般的朝拜声。

听声音,便知至少有一二十名?医官在此待命。

他们是站在真相?一边的。

殿中?,韩氏在仙都宫几名?女史的引见下,也亦步亦趋地来?到太极宫中?。

韩氏出身于商贾末流,当年嫁给江拯已?是高攀,从未入过禁中?,更加从未来?到天子明堂前。

她吓得两股发软,还没到御前,双膝似被抽去了骨骼,噗通跪倒在太极宫中?,口中?哆嗦着,为天子稽首。

“圣人……民妇,韩秦桑,拜见、拜见圣人!”

目光越过一重重医官的背影,和一重重宫中?炽盛璀错的灯火,她与?师暄妍的距离,甚远。

犹如隔了一道永世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

即便此时受审待查之人是师暄妍,即便她被脱簪问罪,她也踏在九层高台上,冷眼俯瞰自己,如视蝼蚁。

韩氏的心里很憋闷,极不舒坦。

上首,圣人的声音落下,对?韩氏的出现根本置若罔闻。

“谁人愿为太子妃第一个号脉?”

圣人雄浑的沉嗓在整座辉煌无极的大殿中?回荡。

师暄妍的手藏在袖中?,肌肤沁出了湿漉漉的汗渍。

她身后之人,无一人会帮她。

此刻她孤立无援,似一叶浮沉于茫茫骇浪之上的扁舟,雨打风吹,波涛如怒,旦夕间她就要沉坠入江。

唯一可?能帮她的人,此刻不在这?殿上。

他会来?吗?

还是,此事毕竟涉及欺君,连他也不能独善其?身,一旦出现,便也要被问责受难。

所以他会留她一个人,在太极宫中?接受审判吗?

宁恪。

你会抛下我吗?

错落的烛火,犹如少女起伏无定的心事。

耳中?起了一丝宛如蝉鸣的嗡叫,她紧张得喉舌发干,心跳急促,肺腑生生地受堵。

这?时,终于有一个年少有为的医官越众而出,来?到了天子面前。

躬身下拜。

“微臣愿为太子妃诊脉。”

第48章

这名跪叩在太极宫殿上?,一马当先?,满怀孤勇热忱的青年医官,身姿笔挺,字字铿锵。

他一言既出,殿上众位医官左右面面相觑,露出惊惶之?色。

韩氏也从?颤抖不安中,抬起了一双含着费解的眼,望了望郑贵妃。

这医官,可是郑贵妃收买?

但从?郑贵妃的神态表现上?来看,她是想多了。

这青年医官姓周,单名一个垣字,是京中杏林一脉上?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医术出类拔萃,颇受禁中诸位老医官的提携。

青年人自有锐意之?气,双眸清湛,像是还未被世俗侵染。

这样的人,一定是向往真相的。

这对师暄妍更加不利。

她在毡毯上?已经跪得双膝肿痛,借着调整姿势的间隙,眼眸斜斜地向外睨了一眼。

这一眼不是看向郑贵妃,也不是看向韩氏,而是大殿朱门?之?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夜色中宫灯璀璨,葳蕤如林,立着诸多宫人,但唯独不见她想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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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不会来解救她于水火了。

这谎言是她起的头,却是他在圣人面?前撒下的,若今日她被处以极刑,他难道能做到?心中无愧么??

还是,她想错了,太极宫中一切,他还未能知悉,他现下只是在东宫,等待着她回去?

只怕,今夜她是再难回去了。

师暄妍深深地吐纳,往肺中憋足一口?长?气,面?色恢复皎然。

上?首圣人稍抬衣袖:“太子妃,近前些,让医官为你诊脉。”

已经强行恢复镇定的师暄妍心想,医官若诊出什么?来,确定她欺君罔上?,她就豁出去,一则告发韩氏对她下毒,二则把欺君全?推到?宁恪身上?,尽力保全?自身。

她打定了主意,心头的恐惧消散了少许,神态愈发从?容。

这一股如临春风般的从?容劲儿,看得郑贵妃心里直泛嘀咕。

郑贵妃瞥眼瑟瑟发抖的韩氏,不禁有了别的揣测,韩氏莫非与师暄妍一条心,想出这个辙来,无非是为了整治自己??

那她可真要自戳双目,气自己?又看走眼了。

青年医官周垣侧目,恭敬侍奉于师暄妍身侧,嗓音醇和:“请太子妃露出腕上?三寸。”

师暄妍依言将?如玉皓腕,自藕红缠枝木芙蓉纹长?袖下探出,肌肤欺霜赛雪,几近透明,白得仿佛能看到?纤薄的肌理下错综复杂的血管。

周垣叉手行礼:“微臣医术不精,率先?为太子妃请脉,抛砖引玉,望圣人、贵妃、太子妃恕罪。”

这青年礼数周到?,言辞间滴水不漏,又不掩锋芒。

郑贵妃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还看不穿他是否真的刚直不阿。

周垣请示以后,得到?圣人的首肯,方为师暄妍探脉。

当指尖搭在师暄妍腕脉上?时,周垣一个眨眼之?间便心头有了数。

脉象稳健有力,但空空如也,听不到?任何病症,探知不到?任何怀孕的迹象。

强自出头的青年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脉,扣着太子妃的脉象,继续往下听。

可结果依旧如此。

没有怀孕。

怎么?可能?

周垣本以为,太子妃确乎有孕在身,否则谁也不敢扯下如此大谎,他今日前来,第?一个出头愿意替太子妃诊脉,就是要证实?郑贵妃的诬告。

禁中郑贵妃与太子已是水火不容,势有一争,这是他向太子投诚,递交的一份投名状。

然而事实?真相摆在眼前,太子妃的确是以谎言愚弄了圣上?。

周垣的额头上?已是热汗滚滚。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将?自身与圣人案前的蜡烛靠得近些,佯装是被烛火熏烤出了热汗。

圣人此刻已经失了耐心:“如何?”

周垣几乎不敢把下巴抬起来,惊乱之?间,他俯身叩地,仍旧为了那一份投名状,咬唇答复:“回、回陛下,太子妃怀孕时日尚浅,脉象不显,微臣只有五成把握,太子妃为滑脉。”

他事前先?说了,他医术不精,倒是给自己?找好了台阶下来。

圣人目露不悦,正要说一句教这些年轻人日后不可托大逞能、班门?弄斧,然而圣人的话还没说出来,众位医官身后,一个泼辣妇人跳将?起来,大喝道:“怎么?可能!”

师暄妍怎么?可能是怀孕了,这医官分明是医术还没练到?家,满嘴胡吣!

可韩氏这不合时宜地一跳脚,顿时吸引了殿上?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看她,都不禁露出鄙夷。

就连郑贵妃,也因她深感蒙羞,她竟轻易就相信了这个无知村妇,还把这难登大雅之?堂的村妇领到?太极宫中来,这不是纯纯令自己?丢人么?!

圣人被她引去了目光,龙目泛着砭人骨头的森冷:“赐掴。”

左右便有内监上?来,一人一边摁住韩氏的胳膊,韩氏惊恐万状,忙开?口?求饶。

可惜她这破锣嗓子天生刺耳,好像指甲哗啦着木板,留下的一长?串教人汗毛倒竖的尖锐噪声,圣人的眉心揪得更加紧,左右便知晓了。

啪啪啪啪。

连着四道辛辣刺痛的耳光,赏赐在韩氏的脸上?。

未消片刻,掌力笼罩之?下,韩氏原本就肥腴的脸肿成了两块大馒头。

她也知道自己?说话讨人厌,忙鼓着肿成猪头的脸,把自己?的嘴唇咬着往里嘬,不敢再发出半点聒噪之?音。

圣人可算释了眉头,便又对第?二人道:“计恕,你来。”

计恕是圣人御用医官,平素太医院多是他陪王伴驾。

此人是杏林泰斗华叔景的入室弟子,得华叔景亲传,如今太医院中以他为尊,如有疑难杂症,医官们?求学首选的师父便是计恕。

计恕自一群医官里步出来,徐徐来到?师暄妍身旁,挤走了周垣适才的位置。

“太子妃,微臣为您请脉。”

郑贵妃看刚才韩氏跳起来说了一句话,被圣人赐下掌掴,此刻打得脸高高肿胀,凸隆如丘,委实?可怖,便压下了心头的话,专心致志地等计恕的结果。

不单圣人,就连她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是请的计恕来。

计恕的医术,她勉强能信得过。

师暄妍看出了周垣分明已经查知自己?并无孕脉,但她不明白周垣为何会替她做隐瞒。

眼看计恕又要为她诊脉,师暄妍方才平复了少许的心脏又开?始发憷。

指尖溢出一丝轻颤。

计恕也同周垣一样,一搭上?太子妃的脉象,立刻便有了自己?的答案——太子妃无孕。

如果他诊断无误,那这就是一个欺君大谎。

若襄助欺君,便是从?犯,一旦露馅,即便不株连九族,也要祸及妻小。

计恕也忐忑难安。

但他的医术,是师父华叔景手把手地带出来的,太子妃的孕脉,是师父亲自请的。

师父留的脉案,难道会有误?

不。

或许,他才是错的那个。

是他火候不够深,医术还不到?家,所?以行医四十多年,竟然连一个滑脉都能诊断不出。

错的必然是他,绝无可能是师父。

计恕的后背心也渗出了一团热汗,等圣人再一次问“如何”之?时,他便也同周垣一样,伏地顿首,尾调发颤地解释:“太子妃确凿有孕,已有……三个月,腹中皇嗣尚安。”

师暄妍微怔,难道连计医官都看不出她的脉象根本就不是孕脉吗?

郑贵妃也是震惊。

脸已经肿得又红又紫的韩氏,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圆。

这些医官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光拿俸禄不干事的么?!酒囊饭袋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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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点头,目光瞟向郑贵妃,语调寒漠:“贵妃还要说,太子妃身犯欺君,皇嗣有假么??”

郑贵妃支吾道:“这……”

她实?在难相信,这韩氏居然敢晃自己?一枪,把她架到?火堆上?炙烤。

郑贵妃两眼恨毒,恶狠狠地剜向韩氏。

韩氏被左右内监掼在地上?,身如烂泥似的,软趴趴地贴着太极宫中冰凉的地板,再难爬起来。

她不相信诊断结果。

一定是,一定是师暄妍,早就已经买通了整个太医院!

圣人业已看出了郑贵妃的不甘心,这时他心情颇佳,一挥衣袖,道:“一个个来,都替太子妃好好看看,看是不是孕脉,朕这个皇祖父,究竟当得当不得。”

太医们?听周垣与计恕说太子妃是孕脉,一个个心头巨石放落,这时也欢天喜地自请上?来,排着队要借太子妃的脉象给陛下道贺。

结果一诊一个汗如雨下,一诊一个不吱声。

这是什么?脉啊。

这是子虚乌有脉,什么?也没有脉。

可周垣是太医院的青年翘楚,计恕是太医院的定海神针。

他俩看的是滑脉,这还能有错?

而且,这脉案据说是老太医华叔景留下的,华叔景是医坛北斗,他老人家可是有着“在世华佗”之?称的宇内驰名的神医。

他还能错诊了区区的一个滑脉?

谁也不敢挑战权威,一众太医在搭上?太子妃的脉搏之?后,均在几个眨眼之?间,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纷纷如周垣和计恕一样,以头抢地,伏地叩首。

接着,再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地哆嗦着回复一句——

“是滑脉,太子妃有孕在身。”

“太子妃的身孕已经足三月,渐稳妥了。”

“圣人宽心,太子妃母子俱无虞。”

一声声落在耳中,刺着郑贵妃的鼓膜。

她对此心如死灰,怨毒的目光穿过一排排拱伏无违的医官背影,越向早已瘫坐在地的韩秦桑。

韩氏两眼翻白,在最后一个医官开?口?之?前,她歇斯底里地匍匐在地上?,用尽全?力往前爬,一边爬,口?中一边喊道:“圣人,我有人证,我也有大夫,能证实?师暄妍没怀孕,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韩氏的大嗓门?吵嚷得圣人耳朵疼,左右内监会意,将?韩氏的两条腿摁住,等她再也往前爬不动了,这两人一人捉住她的一条腿,将?人往后拖。

韩氏不肯放弃,两只手掌用力地抓地,指甲在木板上?留下几道泛白的抓痕。

指甲变形,近乎劈裂,韩氏也根本感受不到?痛。

她只知道,今日要是不把师暄妍告倒,她就完了!

“堵住她的嘴。聒噪。”圣人嫌恶地道。

韩氏的嘴便被一只大掌捂住了,任由?她怎么?嘤嘤呜呜,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最后一名医官有了结果,他撤回手指,对圣人高声道:“臣听得很仔细,太子妃没有怀孕!”

诸医官齐刷刷看向最后这名医官。

不出所?料,又是他。

全?太医院里最惹人嫌,没有一人愿与之?为伍的疯子。

郑贵妃眼睛倏然明亮,她挣扎起身,向圣人行礼:“圣人,太子妃这胎过于蹊跷,太医院医官不知受何人所?胁,齐齐扯谎造谣,谎称太子妃怀有身孕,臣妾提议,不若请襄王府中的陈医官来为太子妃看诊。”

郑贵妃只差把“这群蠢奴都是被太子唆使”几个大字明晃晃地刻在脸上?了。

圣人目不斜视,不予置评。

而师暄妍,手心也沁出了些微潮湿。

她本以为宁恪会来。

但他今夜由?始至终没出现。

前面?的十三名太医都断言她有孕在身,虽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但她猜想最后一名医官应当也是如此。

可结果最后一名医官道出了实?情。

是多数战胜少数,还是独取蹊径,全?在圣人一念之?间。

师暄妍保持方才的姿势,未曾挪动半分,跪坐在毡毯之?上?,静候发落。

她不为自己?辩解一词,也不坦言自己?未曾怀孕。

圣人的长?指扣在黄花梨木案上?,一下没一下,咚咚地敲击着。

声音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都宛若九天之?上?奔涌的雷鸣。

周垣、计恕等人,也因为那个碍事的疯子,陷入了恐惧当中。

圣人敲击了几下桌面?,再度看向师暄妍。

众人只见,圣人的嘴角往上?翘了一丝弧度。

“朕往昔,也曾学得一些岐黄之?术。太子妃,你上?前来,朕亲自为你号脉。”

师暄妍的心如同重槌敲击之?下的鼓面?,震颤得不停,仓皇之?下,她膝行至圣人身边,温顺地回话:“回圣人话,臣女今日跪坐已久,双腿酸胀不适,可否改日……”

郑贵妃看出了师暄妍的退避之?意,心里有了答案,信心重拾:“圣人可曾听见有人心虚的声音?”

圣人沉默一晌,再度对师暄妍道:“无妨,朕医术尚可,号脉只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太子妃,你若清白,无需忧虑。”

可师暄妍自知,她并不清白!

宁恪总说她是小骗子,她的的确确就是个骗子,她眼下正招摇撞骗地,来到?太极宫中,只待圣人一号脉,她便如话本戏文里裹上?人皮的妖精,顷刻就要显出原形。

手收在袖中,惴惴地不敢拿出。

战栗间,朱唇轻曳,齿关发出战栗下细弱的磕碰声。

直到?圣人再三催促,并似乎有了些许不耐烦时,师暄妍才终于谨慎回话。

“臣女……遵旨。”

少女埋着浓丽的螓首,乌润的发梢轻轻盖过那一朵细腻白皙的云,披拂美人肩两侧。

她瑟瑟轻颤着,将?那截皓腕自云袖下探出,肤若凝脂,骨肉匀亭。

灯光下,郑贵妃被那一抹剔透无瑕的雪白刺了眼目。

太子色迷心窍,纵容此女迷惑圣人,用假怀孕之?事,行真苟且之?实?,罪恶无恕。

纵然往日太子仗有盛宠,横行霸道,猖狂嚣张,但郑贵妃不相信,今日戳其谎言之?后,圣人不会把这个逆子治罪。

这真是天赐的好机会,只待圣人搭上?师暄妍的脉象,一试便知。

师暄妍已经紧张得口?干舌燥,再也无法说一个字。

倘若这地上?能开?出一条缝,她一定立马便往下钻。

宁恪。

胆小如鼠,将?他的未婚妻一人留在这龙潭虎穴里,也不来搭救。

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一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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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章

师暄妍的腕子,带动着指尖,都?在抖。

为了掩饰,她只好将五指扣拢,往掌心里收。

圣人号上了她的脉。

师暄妍稍稍抬起眉心,逆向一片辉煌绚烂的烛光,望着圣人如平湖般深邃难测的黑眸。

那双漆黑的冷眸,与太子宁恪何?其相似,不怒而生威。

师暄妍的软眸中闪着胆怯的碎光,在圣人察觉到她的探视,龙目往下沉之时,师暄妍忙乱地撇开了视线。

郑贵妃抿唇,等待着圣人号脉的结果。

大殿之上一片阒寂。

韩氏仍匍匐在地,远远地注视着师暄妍那道姣好清幽的倩影。

今日,一定就是那小?贱人的死期!她忿忿想着。

圣人的眉心微耸。

郑贵妃清楚地察觉到了,心头一喜。

她本以为圣人在医道上只?有三脚猫的本领,没想到,圣人竟的的确确是钻磨了几分的。

圣人就快要宣判了,师暄妍难逃一死,太子也?无?法幸免,必受追责。说?不准,太子色令智昏,还会为了一个满口谎言的女?骗子顶撞阿耶。

这?就是郑贵妃要的结果,父子离心,襄王得利。

师暄妍犹乌云聚顶,压得她心头沉沉,透不过起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圣人按在她腕上三寸的手指撤了回去,那股刺骨的凉意脱离了她的皮肤,可是师暄妍却更加汗毛倒竖。

觳觫地等着,一道判处她立斩不赦的旨意落下。

心肝摇颤,惶惶难耐之间,上首却传来一道平和的笑音:“皇长孙方足三月,胎相未能全稳,太子妃今日受惊了,也?在朕的太极宫中跪了这?么?久的时辰,也?该放轻松些?了。”

圣人根本就是满目宠爱,要送她回的意思。

郑贵妃睖睁道:“圣人!”

她拉扯长了调门。

结果被圣人无?情打断,那道如刀刃般锋利的墨眉紧蹙,沉声道:“怎么?,难道连朕的医术,你也?信不得了?”

郑贵妃吓得连忙屈膝跪地,慌乱间叉手垂眸道:“臣妾不敢。”

师暄妍也?尚在震惊当中。

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没想到圣人的医术这?样差!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了,可吓坏她了!

师暄妍还没平复自己的呼吸,圣人接着宣判。

“郑贵妃,无?证诬告太子妃,依我大澧禁中刑律,赐掌掴三十,笞刑二十记,不得自赎。”

郑贵妃两眼翻白,几乎昏死过去。

可圣人金口玉言,断了师暄妍怀孕,如果谁再有疑义,那就是质疑圣上。

郑贵妃再想掐死师暄妍也?得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如果继续追究,只?怕责罚要双倍。

郑贵妃箕踞瘫坐在地,两眸无?神,眼睑下渗出了粒粒泪露,挂在纤细的睫羽上,好不可怜。

郑贵妃就是韩氏今日入宫最大的靠山,眼见靠山倒了,韩氏便知?再无?指望。

可她不甘心呐。

她乘人不备,跳将起来,飞扑向殿中仍跪坐毡毯上,清姿姽婳、如烟似雾的少女?。

太极殿上,岂容一无?知?村妇放肆。

韩氏根本没扑到师暄妍身上,隔了还有一两丈远,便已被近卫拿下。

卫兵押解着口中唾骂不休的韩秦桑,将人送到太子妃跟前?,听候圣人示下。

韩氏嚎啕着,哭得喑哑了声线,两只?眼睛肿若核桃:“她没怀孕,她没怀孕呐陛下,你是受她骗了……她犯了欺君大罪……陛下,那些?参汤,那些?赤练草毒,都?是我给她下的,她不可能有孕的……她中了我的赤练毒,怎么?可能怀孕……陛下,你真的昏聩了吗……”

这?韩氏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胡话了,竟敢直言陛下昏聩,郑贵妃掩面自知?救不得,更加懊悔今日一时冲动,受这?婆子唆使。

她恨不得,把这?胸大无?脑的韩氏一把子扼死在殿上,替自己出上一口恶气!

圣人嫌恶韩氏粗俗聒噪,着人往她口中塞了一块墨砚。

这?块用旧了的墨砚方方正正的,塞到嘴巴里,又硬又涩,堵住了韩氏全部的未尽之词。

她说?不出话来,便只?有眼泪自眼眶里夺路而出,肆意汹涌地往下掉。

圣人心境平和地看向师暄妍:“朕听说?,此人是太子妃的养母?”

师暄妍躬身下拜,回话:“暄妍曾在洛阳寄居,的确是住在韩氏家中。但我师家父母,曾给了江家一大笔钱财,作为抚养我之用,那些?钱财,以暄妍在江家的用度,可照料暄妍一生,还有不少盈余。但江家的舅父舅母,却侵吞了那笔钱财,对暄妍动辄呵斥打骂,是以,暄妍从?未认过江家舅父舅母为父母。”

“竟有此事,”圣人联想到,当初师暄妍离国去都?,远赴洛阳还是自己一道旨意酿成,愧疚之情涌上来,使得他的语气不禁更是温和柔煦,“那朕今日给你一个恩典,江家这?韩氏,你想如何?办?”

圣人是把权力交给了师暄妍。

可她心虚。

她并没有怀孕,终究是欺瞒了圣上,因此不敢讨任何?恩典。

只?是再拜,道:“圣人不必顾念臣女?,请以律法办。”

圣人也?对她刮目相看,赞道:“好。”

这?个小?娘子,大抵今后陪伴在太子身边,也?不会用感情来造作拿乔,是个稳得住的。

圣人颇觉喜欢。

但当圣人处置韩氏时,脸孔立刻变得森冷,由阳春三月天猝然倒转数九隆冬,声音也?更为愤怒:“太子妃身居一品,乃女?眷之中的官身,既然所告她者亦为女?眷,便与以民诬告官员的律法论?处。依我澧律第十二卷第十三条,民间若有诬告、构陷官员者,徒七年,官三品上,徒双倍。”

也?就是徒刑,一十四?年。

韩氏甚至不知?道以自己臃肿肥胖的身子骨,还能不能撑得过十四?年,这?岂不就是,要让她后半辈子,都?在牢狱里度过?

她的后半生,完了!

韩氏叼着那块砚台,两眼如鱼目般凸出,“呜呜!”

她发出惨痛的哀嚎,不依不饶地咆哮着。

挣扎间,被不堪其扰的卫兵一记手刀敲在后颈,韩氏终于晕厥了过去。

圣人对师暄妍缓声道:“太子妃,这?恶妇咆哮大殿,诬赖于你,朕已为你出气。夜色已深,你且,出宫去吧。此间事,无?须你料理。”

一直到此刻,师暄妍的脑袋都?晕晕乎乎的。

她怎么?就如此幸运,正巧碰上一个不通岐黄之术但却偏要嘴硬的圣人,竟然轻松地就蒙混过关了?

正巧赶上王石进来,他脚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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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来到师暄妍身边,笑吟吟地请左右搀扶太子妃起身,轻摇一把塵尾,佝偻着道:“太子妃,宫车已在宫门停驻,太子妃请。”

师暄妍被王石派遣的人送出了太极殿。

刚刚迈出殿门,太极殿中,便传来郑贵妃幽微地,向着圣人撒娇乞饶的声音。

一声声娇滴滴的软嗓,恨不得酥麻了人的骨头。

师暄妍都?不敢细听。

停顿间,只?见卫兵押送着韩氏出来了。

师暄妍不解,望向王石。

王石解释:“这?江家人是开国侯府座上宾,也?是您的舅家,圣人将会以圣旨判处韩氏的罪刑,所以要先?将韩氏送回开国侯府,待这?一两日,就有旨意降下。”

也?便是说?,韩秦桑要当着师家和江家所有人的面,被宣判因诬告太子妃而获徒刑十四?年。

师暄妍明白了:“多谢贵使告知?。”

王石又笑着拂了下手掌:“哪里的话,太子妃对老奴实在客气。宫门离太极宫不远,老奴便不远送了,太子妃请便。”

师暄妍点头,随同众内官,动身来到宫门外,果然在宫门口的晚雾袅娜中,见到一驾马车停在月色下安静地等候。

马车的蓬顶上覆着轻盈的月色,似落了薄薄的雪。

银晖在华盖间跳跃,入眼,满目清光。

师暄妍终于恢复了几分平静,一整夜提心吊胆,至此,终于卸掉了那根脑中紧绷如满月的弓弦。

她拎起长长的裙摆,并拢上鸾绦,折下纤腰步入车内。

车门拉开后,车厢背着光,黑暗无?比。

师暄妍想去找找可有火石,将车中的灯引燃。

卒起不意,落入一双臂膀的笼罩间。

她惊呼了一声,刹那过后,落入了男人宽阔温暖的胸怀。

这?人衣襟上浸染着淡淡的兰草芳息,嗅之,便仿佛眼前?出现?了那春日里醉烟的空谷香草。

实在是太过熟悉,想不认出都?难。

可师暄妍好恨!

他今日,把她一个人丢在太极宫中,不闻不问,险些?,她就要被判处欺君罪。

当圣人搭上她的脉搏的那一瞬间,她连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都?想好了。

她会被枭首示众,屠刀落下,人头落地,一颗带血的毛发凌乱的人头,骨碌碌地滚向菜市口观瞻的人群深处……

一想到这?里,师暄妍便不免气恼忿恨起来,以至于完全不想理他。

偏他还有脸唤她:“师般般。”

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沉磁性。

师暄妍恨得厉害,稍稍把身子仰高一些?,一张口,尖利的虎牙便咬向宁烟屿的脖颈。

那块地方没有衣料覆盖,是纯皮肉,而且比起他身上那些?精锤细炼的强悍肌肉,脖颈这?一块的皮肤是柔软的,脆弱的,牙齿咬上去,几乎只?要轻轻释放一点力度,就能刺破他的皮肤,吮起他的血液。

“嘶。”

宁烟屿不动,只?用双臂揽着她纤腰。

少女?跪坐在他的身上,凶蛮地讨伐。

的确很疼。

但最初嘶了一声之后,太子殿下便闷不吭气地承受了这?种疼。

“可气我,将你置于太极殿上?”

闻言,那颈窝处,恶狠狠咬他皮肉的小?虎牙便骤然松了。

少女?沿着他的胸膛滑下来,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怀里。

掬了满怀月亮。

他顺手自腰间摸出两块火石,就势揽着她,点燃了车中的灯盏。

灯火幽幽,照着他的脸。

师暄妍的视线恢复了清晰。

可她还是气愤。

“你既知?道,那你还……”

“师般般,”他的手掌托住少女?的脸颊,唇角微弯,“我有十成的把握你能全身而退。”

因为是他喜欢的人。

所以,她根本不用做任何?事,就能安然无?恙地从?太极殿上离开。

欺君。归根结底,是君。

是君王是否认定,自己受骗了,要拿那个骗自己的人开刀。

所以主动权在圣人手里,那便无?须担心。

可师暄妍不懂,她还觉得是自己幸运,咬着贝齿道:“什么?把握?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圣人医术不精,我难逃死罪,今夜根本就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

他笑了一下,清莹的目光含着烛火漫上的亮色,师暄妍被美色所误,又有点不争气地心软起来。

两只?爪子接着就被宁烟屿的双手包住了。

他握住她的一双柔荑,揣到近前?胸膛,低眼看她:“你知?不知?道,圣人的医术,是为我学的?”

“啊?”

宁烟屿的声音温柔缓慢:“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病死,阿耶怕我有个不测,而太医不能及时赶过来,就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许离,还学了医术,方便照顾我。就是向华叔景学的。我常笑他,四?旬老汉,不似帝王,倒像个民间的行脚大夫,他就是脱去龙袍摘掉通天冠,混迹于市井间,凭这?手艺也?饿不死。”

这?是师暄妍所想不到的。

她呆呆地看着烛光里的太子殿下,听着他说?的话,感受到太极殿中威严重煞的天子陛下,也?仿佛只?如这?世?间最普通的阿耶,并没有多少不同。

“那他……”

师暄妍一阵踯躅。

那圣人,分明就是知?道!

他一搭上自己的脉,就知?道自己在骗人了!

可他还是说?,她怀孕了,怎会如此?

圣人为何?会宁愿自废双目,甘愿吞下被欺骗的怒意,什么?也?不追究,还替她,惩办了韩氏?

师暄妍的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跳得飞快。

宁烟屿笑了几声,胸膛直震,看着他呆头呆脑的太子妃,他再次抬起手来,捏了捏太子妃吹弹可破的脸颊,低声道:“师般般,我只?想你了解我阿耶,从?此以后不再害怕。圣人护短到不讲道理,他是我的阿耶,便是你的阿耶,他爱我一分,便会爱你一分,你有阿耶,也?有我,于此世?间,你并非只?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师暄妍搭在他颈后的手指,蓦地一颤。

他的声音轻轻的,轻如絮语,连绵不断地拂过她的耳梢,撩动她的鼓膜。

“现?在,还怕吗?”

马车在月夜下行驶起来,不急不缓地驰往月色斑斓下空寂清冷的天街,应当是驰往早已在月光中安睡的忠敬坊太子行辕。

他的声音,落在她的心上三寸,拿捏着她的寸关尺脉。

只?需一敲,那覆盖着凛冬坚深寒冰的湖面,便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豁口,坚冰碎裂的声音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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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她听得见。

第50章

在太?极殿上,被?圣人掐着脉搏,师暄妍恐慌得心恨不得自嗓子眼中跳出来。

然而此?刻,在知晓,圣人明知她在撒谎,却还甘愿替她做隐瞒时,那种震惊盖过了心头的惊惧。

连欺君大罪,都可以轻易得到宽恕。

她的确,并没有那么害怕了。

这种纵容,从未有人给?予过她。

这种被?选择的偏爱,是师暄妍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体会过的。

“我……”

少?女螓首低垂,眼睫触碰到男人的颈窝,纤细的绒毛根根擦过男人的皮肤。

被?她尖利的虎牙咬的那块皮肤,留下了一圈被?浅浅濡湿的齿印。

此?刻,她的睫毛缓慢地?扫过那一圈凹陷的印痕。

似绵绵密密的春日凉风,擦过被?肆意破坏的地?表,留下一簇簇漫生?的花。

那地?方痒得厉害。

宁烟屿一垂眸,怀中的小娘子把脑袋埋着,声?音很细,香雾一圈圈地?吐在他的颈边,缭绕着,泛着烫。

“我有点不怕了。”

宁烟屿弯了难抑的唇角,攥住小娘子柔软的酥手?,放在怀中揣着。

她不知晓,太?医院那道华叔景为她造的假脉案,是他事先预留的,为的就是防备这一天。

宁烟屿太?清楚太?医院众医官的处事作风了。有华叔景作为权威在,至少?一半的太?医会枉顾诊断结果向?权威附和。

所?以今夜,王石派人来向?他报信时,宁烟屿也只是泰然处之。

他并没有打算去太?极宫“救”她,而是把他可?怜巴巴的未婚妻一个人留在了殿上。

无须他出面,只要太?医院有一个人说她这是孕脉,圣人便?能撕破这条口子找到台阶下来。

就算一个人都没有也无妨,圣人依然会有别的办法来保全她,只要咬定“欺君”二字不成立便?可?。

不过他不打算对太?子妃说,不然她可?能会给?拳头他吃。

他只想她不再害怕靠近他。

他只害怕她害怕靠近他。

马车辚辚碾过斑驳的石砖路面,绕着满城共嘱的浩荡月色,不知要往何处去。

师暄妍识得路,在马车经过了一个莫名奇妙的拐角过后,她出声?道:“这好像不是回忠敬坊的路。”

他们现在,不回行辕吗?

宁烟屿挑眉,没想到她会识破:“娘子真是警觉。”

师暄妍心尖一抖,疑心宁恪又是有了别的什么花招,打算带她去放鹰台之类的地?方,借着要给?她解毒治病的由头……又那样。

并非她推辞,也不是讳疾忌医,只是,她那里还疼着,走路都觉着磨得痛,实在吃不消他拷打。

她很费解,难道他真是铁塑的骨头吗?连着鏖战两夜了,他精神?奕奕,没有半点肾阳亏虚之症。

一个念头拨转之间,师暄妍已经有了乞饶的心思。

倘若他一定要,她便?只好求饶了。

那场面上不会好看?的。

但是,也别无他法。

师暄妍经过放鹰台一夜,渐渐有些疑心,太?子殿下一直想的就是一石二鸟,替她治病说不定只是一方面,他本身就是个极其“重欲”之人。

这念头一起,便?不能细想,细细咂摸过后,她终于转过弯来了。

于是少?女把下颌抬高,清澈的美眸中填充着高涨的怒意。

“宁恪。”

“嗯?”

太?子殿下显然还未能体会到她已经充满愤慨的情绪,鼻音稍浓地?应了她的呼声?,垂目而下。

师暄妍柳眉轻悬,狐疑地?看?向?他:“你一早就知晓,圣人根本就不会因为这件事惩罚我,对不对?不管怀孕是真是假,我都还是太?子妃,对不对?”

宁烟屿脱口而出:“对。”

但刚刚话音落地?,太?子殿下很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态变得非常不自?然。

师暄妍即刻打蛇随棍上,要从他身上跳起来,可?忘了这是在马车里,她这一弹,差点儿便?撞上了蓬顶。

少?女星眸璀璨,支起身体,充满火气地?睨向?他。

“所?以,不管怀孕与否,我都是太?子妃,那你当初对圣人撒那个谎做什么?”

他不说话,视线瞥向?车窗外。

这分明就是心虚。

师暄妍追究到底,大声?道:“宁恪!你是不是趁火打劫!你就是想和我——”

他早就算好了今日,故意在圣人面前谎称她有孕了,目的就是为了诓他婚前与他……那样。

简直难以启齿。

被?小娘子看?穿了心思的太?子殿下,仍未言语,垂下的耳梢缓缓沁出了薄红颜色。

赶车的车夫也听到了,太?子妃中气十足的吼声?。

年?逾四十的车夫,都是久经情场的老将了,听了太?子妃的话,偷偷地?笑着,催马更带劲了。

宁烟屿怕她自?他腿上滑落,跌到车板子上,摔得屁股痛。

长臂一揽,将人搂了回来。

月光清冷如盐,斜斜地?照着太?子殿下肩上素雪色的披风。

整个人,便?似霜中之鹤。

实在很难想象到,这矜贵清冷的太?子殿下,居然是个这般不要脸的轻浮浪荡公子。

华叔景给?他治病的良方,他就借坡下驴了,等不及一日就回来与她假模假式地?商议,然后就……

师暄妍脸颊涨红,看?着宁烟屿,恨不得把他右边颈窝的皮肤也咬出一圈深深的齿痕。

这时,马车又调转了一个方向?,拐向?更深的坊道。

猝然地?一下折角,差点将车中师暄妍颠得飞出去,幸有宁烟屿扶住她腰。

他的大掌牢固地?抓着那一截春腰,将她按在腿上。

师暄妍彻底不认识路了。

正要询问,耳朵里突然落入了另一串陌生?的车轮声?。

“这是……”

话音未落,他们的这辆马车已经停下了。

正横在一道巷子口,再也不往前了。

月光踅不进深巷,那长长的甬道里黑魆魆的一片,无灯,无月,落不进任何影子。

也没有任何声?音。

在他们前头,还停了一驾马车。

师暄妍伸手?拨开那道垂悬的紫棠色车帘。

只见有人从那驾马车上,拽出了一个身形丰腴的女人来。

就着惨昏的月光,依稀能辨认出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韩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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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暄妍吃了一惊,没有来得及问,韩氏嘴里的砚台被?取出来了,这一取出,韩氏当即破口大骂。

“你们!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开国侯府的宾客,你们这群狗眼不识人心的杂碎,还不快些放我回侯府!我可?没有诬告那个贱人,她的绝嗣汤就是我给?的,整整喂了她四年?呢!她有没有怀孕我能不知道?”

但押着韩氏的人压根不听她废话,拖拽着人便?往巷子里走。

月光惨淡,只见那一伙人皆身着玄衣,以纱覆面,装扮何等熟悉。

师暄妍多留神?观察几眼,终于想起来,这些人,不正是与宁恪身旁的暗卫做同样装束么?

就在昨夜,她和他们还打过交道。

是宁恪要这么做的?

韩氏的大骂声?从巷子口传来,凄厉、吵嚷、尖锐,像一锅烧开的沸水。

“是不是师暄妍那个小贱人让你们来的!你们这是滥用私刑!”

那声?音被?推入漆黑一片的巷子中,逐渐远去。

师暄妍感觉到,在韩氏骂她“小贱人”时,太?子殿下的手?指圈住她的腕子,捏得用力了一些。

她瞥回眸光,车中的一线烛火摇曳,照着他深抿的薄唇。

韩氏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远,可?她的叫骂声?,仍在耳畔回荡。

“师暄妍那个小贱人怎么不亲自?出来和我对质!她敢吗?她就是个荡.妇,连自?己的舅舅她都勾引,她不要脸!你们怎么敢相信她!”

韩氏歇斯底里地?骂着。

那些声?音很刺耳,以至于早已习惯了那些辱骂的师暄妍都不想再听,有了离开之意,她看?向?宁烟屿,软眸充满了恳求。

够了。

韩氏即将蹲入牢狱,这一去就是十四年?,比起她的十七年?,也差不多够了。

“宁恪,她已经得到惩罚了,我们走吧……”

宁烟屿调转视线,看?向?怀中不安分的小娘子,黑眸中酝酿着怒意,可?面对着她,声?线是如此?温柔:“孤觉得,就是杀了她,也不足以泄吾心头之愤。师般般,你总让我不要插手?你的事,往日我能听你的,但孤今日,是为自?己泄愤。把新仇旧怨,与这些人一并算上。”

他语调低回,长指揉捏着师暄妍的虎口。

少?女纤细白嫩的手?背上,有五个浅浅的漩涡,他按了几下虎口,转而去揉捏她手?背上的漩涡,严丝合缝地?贴着那片轻薄的肉理,一根根地?撩拨她的神?经。

“江家一日不亡,你心里一日不会安宁。”

他早已看?出,那段疼痛的回忆,是她心头一块触碰不得的阴霾。

她把那些人、那些事,连同素昧平生?的他一起,经过多年?,炼成了一根扎心的骨刺,全掩埋在了那块阴霾里。

巷子口忽然响起韩氏的一声?怪叫。

“啊——”

韩氏像是被?什么套住了脑袋,那声?音异常沉闷,已经小了许多。

紧跟着就是她嚎啕的,犹如杀鸡般的惨叫声?。

在僻静的深巷里,响彻人的鼓膜。

铺天盖地?的大棒,朝着韩氏击打了下去。

那些棍棒,仿佛要打碎她的每一寸骨头、每一块皮肉,招招狠辣,处处见血。

但击打的力度和穴位都控制得妙到毫巅,只是让人忍受着极大的折磨,却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

韩氏起初还惨叫着,像溺水的人,在水底下四手?八脚地?胡乱扑腾着,几十大棒下去,她的肋巴骨都被?敲断了好几根,接着腿骨也被?打折了,再后来,便?是手?骨。

十根手?指头,骨头一根根碾碎。

韩氏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偃旗息鼓地?倒在麻袋里,痛得晕了过去。

这场刑罚,才终于结束。

那些惨叫声?,落在师暄妍的耳膜上,很是耳熟,好像曾在哪里听过。

她呆呆地?坐在车中,用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

那是她童年?的无数道回声?。

十多年?来,无时或忘,一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的回声?。

她被?推进水缸里时,她的饭里被?放蜈蚣时,她笑着喝下韩氏送来的参汤时,大雨夜里,被?他们重重责打,体无完肤时……

一道道无声?的嘶吼,与韩氏跌宕起伏的惨叫交织在一处,此?刻,变得震耳欲聋。

她的身子开始发?抖。

牙齿不断地?磕碰着,像是堕进了冰湖里,寒潮卷着冰水一股股涌上来,漫过她的颅心,侵入她的骨髓。

她的战栗惊动?了宁烟屿,他伸手?揽住少?女单薄的背脊,把她环在怀里,温热的掌心一寸寸抚过她颤抖的脊骨,令她放松些许。

“师般般,可?曾解恨?”

师暄妍错愕地?瞥过视线来看?他。

她的鬓角浮出了些微冷汗,那双妙目静止不动?,像是停在澄净的水底的两枚漆黑的棋子。

一晌后,少?女挑起了唇角,露出了微笑。

“解恨。”

她道。

又是一晌,少?女唇边的弧度再也压抑不住,一点点放大。

后来,她忍不住,放声?地?、畅快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韩氏的声?音彻底停息下去之后,在马车内,张狂肆意地?响起。

她笑得花枝乱颤,弯下腰,几乎要用双掌却接从眼眶中夺路而出的泪花。

师暄妍俯着身子,弓着腰背,两只手?盖着脸颊。

那些扬眉吐气、释怀的笑声?,就从指缝中渗出,流淌出来。

可?渐渐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些笑声?忽然停下了。

宁烟屿抬起手?,意欲搭在少?女的肩头。

指尖尚未落下,师暄妍的肩膀抖动?得更加剧烈起来。

“般般?”

她紧紧地?捂住了脸颊。

泪如雨下。

崩溃的哭泣声?,被?她用手?死命地?堵住。

可?无论?如何也堵不住。

她抽噎着,战栗着,身子在无边夜色里匿着,看?着那般无助。

宁烟屿原本打算落在她脊背上的手?指,却没有如愿地?落下,男人低下视线,长指滑入她的掌间,扣住了师暄妍的手?指,将她的指尖一根根拨开。

她不该这样哭。

无论?是喜,是怒,是悲,是欢,宁烟屿只是希望,她此?后不再拘了自?己的心意。

可?以想笑便?放肆笑,想哭便?大声?哭。

哭出来,会好些。

她被?偷走的十七年?,他已还不了。

所?幸,余生?还有漫漫数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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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暄妍跌进了他的胸怀。

手?指被?扯落,再也无法遮掩哭泣。

反正,他已经见过她太?多狼狈的时刻了,不差这一时一刻。

师暄妍终于放心大胆地?哭了起来,直把眼泪鼻涕,全往太?子殿下的襟口上擦。

“……”

*

长安的明远坊,至夜间宵禁的时刻,照旧是灯火辉煌。

这里商埠林立,售卖着各色商品,应有尽有,令人应接不暇,游人摩肩接踵穿行于其间,热闹嘈杂。

若非手?被?他紧紧拉着,相信不一会儿,他们便?会被?来来往往的汹涌人潮给?冲散了。

师暄妍的眼泡都哭肿了,实在丑得不像样,她只想尽快回行辕,可?太?子却说,一定要带她来街市上逛逛。

“这里怎么会没有宵禁啊?”

师暄妍望着一整条街衢蜿蜒如龙的灯笼和火把,驻足,深吸一口气,对此?间盛景叹为观止。

宁烟屿挽住少?女的胳膊,笑着带她往里走:“只当散散心,忘掉那些不快。此?处是长安唯一没有宵禁的街坊,而且货物丰富。我听人说,大量地?囤物,能助人忘掉许多烦恼。师般般,靠我近些。”

“哦。”

一个个肩膀直往她这边撞,师暄妍害怕走散了,乖巧地?听了他的话,把身子往他这边挪。

宁烟屿呢,嫌弃她太?慢,干脆伸过手?臂,一把将少?女的香肩按住,半拐半带地?,将人往人潮汹涌处带去。

这街道一旁临水的柳树底下,有人正表演吐火的节目,还没走近,杂耍人把一口火从嘴里喷将出来。

吓得师暄妍一下子跳进宁烟屿的怀里。

太?子殿下顺势揽住太?子妃。

等反应过来时,师暄妍却好像又没这回事,继续肆无忌惮地?往前走着。

路过一个叫卖糖兔儿的摊子前,师暄妍被?那只冰晶玉润的糖兔儿吸引了目光。

手?艺人拉扯的糖丝纤细光滑,先扯出一圈兔子的轮廓,再画上几条短腿,最后一步则是画兔点睛。糖兔儿栩栩如生?,黏在砧板上,仿佛呼之欲出。

看?她那走不动?道儿的样子,宁烟屿就知晓,他的太?子妃是个没有童年?的小可?怜儿,便?揽她紧些,从腰间摸出一片金叶子,送给?那摊贩。

“拿两串。”

区区两串糖兔儿,哪用得着一枚金叶子呀。

摊贩老板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笑逐颜开地?收了金叶子,忙不迭取下两串糖兔儿来,送到师暄妍手?中。

还不忘了赞一句:“尊夫人真是国色天香,放眼长安也难寻,郎君好福气!”

师暄妍了解,这人夸赞她呢,多半是为了让顾客觉得多花费的那些钱能物有所?值,但没想到,太?子居然真的听信了,还又摸出了一枚金叶子,塞给?那老板。

“有眼光。”

摊贩老板喜不自?胜,拿着金叶子往嘴里磕,笑得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

等离开这摊子,师暄妍手?里攥着的糖兔儿也不香了。

她伸出一只手?,手?掌往男人的胸口撞了撞。

宁烟屿垂目一看?,只见太?子妃神?色认真地?望着自?己,流光灯焰里,他的太?子妃确实担得起一句“国色天香”,放眼长安,再也未有如她倾城者。

他喉结微滚,声?音里掺杂了一分哑:“什么?”

师暄妍用手?掌又撞了一下他的胸口,道:“钱袋子。”

她仰起脸蛋,清澈的桃花眸中倒映着漫天灯火,是人间最美风景。

他看?得滞了一瞬。

忽听她道:

“宁恪,你好败家。这个家,不能给?你当。”

“……”

宁烟屿回过神?,万丈的柔旖之情,也被?她一语驱散。

他莞尔一笑:“嗯,凭什么给?你,我是你什么人?”

师暄妍看?他,分明就是想从她这里占口头便?宜。

于是她咬唇道:“你说呢?”

宁烟屿抱住双臂,不咸不淡地?在一边旁观着她的窘迫:“我只知道,没有哪个温柔款款的小娘子会称呼自?己的丈夫连名带姓。”

好。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识破了他的心机,师暄妍嘴角一弯。

太?子妃一笑撩人,太?子的心突然像被?猫爪子给?挠了一下。

这是,这是要唤他了吗,终于要唤他“夫君”了吗?

可?惜这股天旋地?转的快乐,还没持续得一眨眼的功夫。

太?子妃两臂叉腰,没甚好气地?看?着他道:“我现在是同你说正事,你得识点好歹,钱袋子放在你那儿今夜回去之后甭想剩下一个子儿了,宁郎君!”

“……”

太?子殿下面无表情,捂着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绣囊,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穿过人潮直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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