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迢迢愣怔少顷,反应过来,赞道:“子愆妙手,这扇中绘刻的鸾凤相旋、翙翙其羽,直如活过来了!”
萧偃心下一软,欲要接话,适时宋迢迢变出个物件,粗看似荷包的模样,她素手一扬,将物件轻轻抛进他怀里。
“回礼。”
他接住细细打量,原是只承露囊,浅碧色的缂丝料子,上面有鸳鸯戏水的花样子,绣艺粗拙,一瞧就知不是绣娘的手艺。
新婚时的结发礼,需用承露囊收纳二人交缠的发丝。
这物件轻飘飘如絮羽,偏偏击得他心魂一震,教他觉着手中物件重比千钧,好一阵,才闪烁着眸光发问:“月娘怎地想着绣这个?”
宋迢迢撇撇嘴,露出几分不情愿的娇态,恰似合羞,“阿娘说我万事不沾,全教你受累了,实不是个新妇该有的样子……”
“可不是我要做的,实在是阿娘太爱说教……”话到这处,萧偃就不肯往下听了,噙着笑打断:“我知、我知晓。”
“凡是出自月娘之手,必是世间最最好的。”他一双柳叶似的长眸勾起,极清亮,“亦是最有情意的。”
坊间的丝竹声漫入园林,伴着蝉鸣渺渺,几多婀娜,独留亭内一片阒静。
宋迢迢不自在地低头,腮面含粉,手指绞着腰间绦带,一段白净生光的脖颈朝向萧偃,不去与他对视。
仿如一串柔嫩的花穂搔过,萧偃心尖酥麻麻的,他垂下浓黑的翦羽,情不自禁倾身,唇瓣将要擦过她耳廓,蝉鸣声突地高亢,刺得他收回动作,神色清明几分。
远处闭口藏舌的簿囟们抓住机会,纷纷活泛,当中的孙得全小心翼翼靠近亭台,捏着嗓子问:“陛……郎君,夫人近来身子不大爽利,擎等着您回屋侍药呢。”
这借口蹩脚,宋迢迢许是半醉着,并不置喙,含含糊糊道:“阿郎去罢。”
纵有诸多不舍,萧偃到底记挂着要事,他抿唇,勾了勾她的小指,依依惜别,“两个月,再等上两个月,大婚以后,我们就无须守劳什子规矩,年年岁岁皆相伴。”
近日他克己守礼,每隔半旬见她一次,次次都不逗留太久,就是为了遵循先人口中“婚姻之故,言就尔居”的俗礼。*
宋迢迢颔首,笑一笑,“去罢。”
待一行人走远,宋迢迢收住笑面,慢慢坐直身子,葱段般的指节在铜壶上拨动几下,从酒壶中倒出一盏茶水。
清茶清酒在色泽上区别不甚大。
她不紧不慢地呷茶,周遭看护的暗卫乍眼看去无甚异端,放宽心防。
银鞍趁势现身,站在扶疏花木遮掩的死角,压着眉头,颇为焦灼道:“娘子的衣裳熏了整整一夜迷/香,加上这酒,寻常人吃了解药都难捱……”
“他,他居然不为所动!”
宋迢迢面色淡淡的,只道:“他常年习武,武艺与阿仰不相上下,兼有百毒不受这一项,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
“况且。”她眉梢一挑,“他分明动摇了。”
“明日上巳节,你去寻个人,与我去曲江池踏春罢。”
银鞍闻言稳住心神,目光向下,眼看女郎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汉白石桌面一笔一画,写出个“沈”字。
*
翌日,芙蓉园中曲江池畔,芳草萋萋,乳燕啼歌。
春光依次抚过岸边的游人,将他们的绮罗衣装照得熠熠生辉,车马骈溢间,富户人家的香囊、配饰被挤得散落一路。
两岸杨柳与繁花交错而立,一面是清浅碧色烟,一面是深浓胭红团。
风乍起,杨柳和飞花齐齐掠向水面,扰皱江波。
小船泛波缓缓行,船内两名丽人相对而坐,似是故人重逢,言语殊为投机,可惜相谈不到两刻钟,就有僮子匆匆来请。
道是沈家大郎催得急,盼着小妹回去行障团聚。
沈群春暗啐这厮好没眼色,偏生无法,明了这不算大兄的本意,唯有和宋迢迢分别。
临行前,她太息:“此去一别,不晓得要何年何月再叙了。”宋迢迢同样怅惘,说到伤神处,端起杯烧春,与昔日的师长对饮。
对饮三盏,方才尽兴离去。
过得片刻,萧偃赶来,宋迢迢已经醉得彻底,女郎眼风都不分他半点,捧着酒壶,扬起玉白颈,径自倾壶畅饮。
萧偃愕然,忙要阻拦,因不好妄动惹她恼怒,就浅浅扣住她的后颈,要她与自己对视,免得她还要海饮。
他面上不显,心中急得发叹,道是宋迢迢这几日莫名嗜酒,确有些反常了。
莫非当真记起了往事,不然今日为何要请沈群春,按理说她将关于他的种种都丢得干净,怎会独独记得在扬州授书的沈群春?
倘若、倘若她真的全数记起,致使两人在大婚前的关口出岔子,他真是心肝脾都要尽裂了……
他一素是不择生冷的性子,当下太惧太怕,联想适才得到的密报,不禁冒出些卑鄙念头,思及她在晋州时的情状,连忙压下去。
只是手足无措间,他的翦羽不断簌动,眉峰或蹙或松,瞧着十足恐慌的模样。
宋迢迢与他额心相抵,感到他的睫羽在一下一下颤着,和她的睫羽点头相交,她观他眼眸清而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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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着涟涟水光,宛如做错事在忍泪的孩童。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噗嗤笑出声,歪着头道:“你在怕什么?”
少女因为醉酒露出憨态,尾音拖得缠缠绵绵,像粘牙的饧糖。
萧偃立时晃过神来,捧住她的面颊,定定回望她,极轻、极轻地问:“月娘…月娘…你说说,我是谁?”
“你?”女郎瞠大眸子,挣脱他的束缚,退远几寸,正色道:“你是、萧子愆…是阿郎…是燕娘。”
“……是陛下呀!”
话音落地,萧偃顿觉心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他几要吸气不得,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她,祈盼她吐出一句转圜之言。
然而没有,宋迢迢仍旧静静望着他,眉目间有一种褪去醉意的凌然。
窒息之感愈重,他青白着脸,心腔有一个裂口在撕扯,沉默间,他的哀求之色被取代,决然而疯狂的痴色漫上来,使他清滢的眸子变得浊红,与惨白的肌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就在他决心下令,要将女郎囚入金殿时,她突地俯身靠近他,两片柔软的唇瓣紧贴住他的,如兰似桂的香液汇入他的唇齿,他怔怔凝着她闭阖的双目,一时间忘了闭目。
反而在心中痴痴念喃:原来如此。
原来是要使计诱他吃酒。
可叹他在宋迢迢面前总是出奇的失常,眼前人一冷一热,他就毫不犹豫将诸般不寻常抛之脑后,将动荡与暗流死死压入心底,全盘放下戒备,虔诚、忘情地与她交吻。
蓬船驶入兰草间,悠悠地摇曳。
此等行事下,随行众人自会退去他处,亟待外人退下,宋迢迢挑帘出舱,她衣襟鬓发微微乱,姿态闲静。
小舟靠着大片疏密错落的兰草,她弯腰,垂手没入水中,接着净手的假动作,掷出袖中隐藏的琉璃小瓶,小瓶顺着兰草的罅隙,飘到一座汀洲间。
汀洲上藏身的少年拾起琉璃瓶,却见瓶内除却鲜血,还有一细长卷纸。
上书——今日听故人言西地有一奇草,名为芃,食有奇效,或有堪用之处,君往河西求药,一并将之带回。
*
四月至,春光渐好,花簇锦攒。
正值烂漫时节,宋迢迢的气性反倒一日大过一日,三不五时寻茬子,时而喜吃芦橘时而喜吃柰果,最闹人的时候,连沙南的胥余都要替她寻来。*
萧偃一概应允,一概照办,有时杜氏都要感慨,在应付宋迢迢这事上,这位陛下的耐性不遑于她这个阿母,况且自家女郎往常俱是好性子,她不曾被这样折腾过。
她是过来人,仔细思索此间异状,试探着与萧偃商谈,要他请个稳当的医士来替宋迢迢瞧瞧。
萧偃于儿女之事犹是愣头青,当医士报出喜脉时,他被震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脚乱好一阵,差点当场失了威仪。
医士陈明了大致状况,意思是母体康健,胎象稳当,在座无不欢欣,萧偃久久无言,一茬过后,另寻了几位圣手来看,还将人拖去屋外逐一细问。
得知诸处皆宜,才肯放心。
他猝不及防,惊胜过喜,挑灯读过数百本关乎妇科、孕嗣的书册,某一日,他阅览多件妇人难产的案例,连夜惊梦,整宿整宿不得好眠。
须得亲见了宋迢迢无恙,方肯安枕。
此后更是殷勤悉心,不必细说。
四月末朝中却发生一件要事。
起因是萧偃大力提拔杜家人,引得以右相为首的望族一派怨声载道,几度上奏,直言圣人偏私,宠幸外戚,恐生党锢之祸。
宋迢迢经由萧偃坦白身份,加上他对她听之任之,对他的周边事了如指掌,故而道:“既如此,要我舅父致仕就是,他为官多年,年过半百,已然是力不从心……”
“再者大舅母秉性弱,燕京入春满城杨絮,她喘症总不见好。”她顿了顿,为打消他疑虑,特意笑说:“不如要他们随我大兄外放罢,就去扬州,山水宜人,与庐州相去不远。”
萧偃依言应下。
宋迢迢状若无意问了句薛家的近况,得知薛妙出狱后无甚差池,倒是薛锦词代姊受责,贬官下放了,她抬了抬眉,不置可否。
*
婚仪定在五月初二,不冷不热的时节,不至于错过春光好景,又不至于教宋迢迢穿着繁复的婚服受累,甚至为了不让她经受颠簸之苦,翟车仅仅在她所居的宅邸象征性绕了一圈。
朝堂为着不合礼法一事闹得乌糟糟不成体统,她这位当事人只消在青庐安坐,等候夫郎前来却扇。
虽说宋迢迢不欲铺张,萧偃却难以遏抑自己的奢欲,照他的意思,最好是筛锣擂鼓,将二人成婚一事宣扬到四海之外。
宅内彩绸遍布,宅外红妆漫漫,岂止十里。
燕京城内家家户户,休说是有头脸的富户,即便是犄角旮旯里的丐户,也特特着人送了红灯笼,连带着一筐筐沾满喜气的蜜煎,运入街头巷尾各家门楣。
缀了红线的铜板从北边的朱雀大街,撒到南面的明德门。
是夜,榴花飒飒闹枝,杨柳丝丝带雨,整个燕京城蒙上一层迷蒙、喧闹的红艳光泽。
安仁坊宅邸西南角的吉地,一名赞相挥撒着金锞银钿,一名赞相洋洋唱词。
萧偃在撒落的果子、金银器中走向百子帐前的新妇,帐内氤氲着荔枝煎与樱桃酥的甜香,还有新妇身上的清淡花香。
他神思一曳,恍然间觉得昔日庐州的景象近在眼前。
众人见得他朱衣华裾,针脚袖口流光宛转,一步一步,步步矜重,行至宋迢迢身前,端端正正屈膝,俯首,行跪拜礼。
宋迢迢静立着,手持他亲手所制的团扇。
众人无不惊骇,这是民间新妇子低嫁才会有的礼数,于圣人而言,实属逾越至极。
有谁嫁入天家会是低嫁呢?
无一人敢言。
此后就是吟诗却扇,同牢合卺。
整只的瓜瓢对半分开,舀了层拓子中的清酒,缓缓送入新人口中。
不知是否掺了别样的缘故,分明是最平常的清酒,萧偃竟尝出丝缕蜜意。
合卺后就是结发,新妇脱下帽惑、头花,新郎褪下外裳,全福人上前,替二人梳头合发。
红烛高照,火光昏蒙,所有祝词与贺曲涌向二人,管弦急奏短歌闹,热攮之气几乎溢出庐帐。
乐声渐次轻忽,萧偃眸光一瞬不瞬,注视着他与宋迢迢纠缠的发丝,默默跟唱他惦念已久的结发词。
“月里娑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结发被纳入承露囊的那一刻。
萧偃欢喜得忘却所有礼数,狐狸眼弯弯如盛满波光的月牙,他笑吟吟抬眸,下意识去观察宋迢迢的反应。
于是望见她不言不语对着他。
她的神色淡而惝恍,唇角笑意似有若无,一缕血线无声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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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连同她身下片片嫣红,一齐浸染绣满合浦珠的瑰丽婚服,浸染百子帐,浸染半边青庐。
全部的声响,全部的光影在这一刻凝住。
沉闷已久的燕京轰然间暴雨如注,青紫的电光劈开天幕,他的魂魄顺着狂风暴雨向外击打,遍身内外知觉尽失。
他瘫软在地面,眸子瞠得裂开,潋滟光采碎去,一身的精血化作血泪涌出。
是谁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叫喊?是谁惊惶打翻烛台?是谁在奔逃?
他不知。
他不知。
火星燎上他的手背,一股焦烂之味蔓延。他的心肺顷刻烂去,无知无觉,只是呕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他不顾呕血,不顾火势,匍匐着向前,颤着躯壳攀住女郎的衣角,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柔而涼,垂而软,浑如死物。
再无法抚摸他的脸颊——
*借用诗经,大意是婚而同居,不婚不居。
*胥余,古代的椰子。
*出自古代诗词。
偃狗:甜蜜蜜的(咂吧咂吧)原来是老婆下的毒(咂吧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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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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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不歇,硕大的雨珠一拥泼下来,将兴庆宫满宫苑的牡丹花都打落,花瓣碾碎成泥,如团团彩漆汇入沟渠,一层一层荡起斑斓浪迹,花香合着雨水潮气,穿过殿门漫入殿内。
殿内深处,烛火晃晃,向东的嵌云母六曲屏风后,绘花鸟工笔图的纱帐被一双大掌挽住,帐内,久病卧榻的贺鸳娘现出全貌,她半坐起身,倚着玉枕向前探去。
好似在殷切企盼着甚么。
她一张芙蓉面几无血色,唇瓣干涸开裂,唯有凌厉的凤目透出些光彩,翦羽一扬,满室烛光拢进眸里,使她眼底的清泪越发盈盈。
诸梁观之,默默垂下头,似一座巨大泥塑矗立在床尾,烛花一爆,他半跪下去,端起药,膝行到床边,将陶碗奉到女子面前,“娘子,先吃药罢。”
贺鸳娘不接茬,问:“东内来话了吗?”
诸梁缄口,将头埋得更低,突听上方人咳声频频,他按捺不住,回道:“圣人情形确不好,龚医令等人轮番看过,一时无法,遣人去府上延请禾…犬子之妻。”
明了形势,贺鸳娘才肯颔首,将药饮尽,牵强一笑:“大郎新婚不过两三日,就被叨扰,实在惭忝。”
不及诸梁开口,她又问:“那人呢?”
“想来在路上了,戕害天子,何等罪过……”
说话间,外间响起断断续续的争执声,隔着厚重雨幕传到二人耳畔。
声响渐近,贺鸳娘抬眸,见得外间紫光阵阵,雷电轰隆遍彻天地,殿门被人推开,雨势更大,蜚瓦拔木,水精帘被风雨绞着掀向她,一名身着婚服、浑身湿透的女郎掠过隔帘,跌倒在屏风前。
诸梁登时拔剑而起,剑锋直指伏地的女郎,羁押来人的郎子动了动佩剑,终究不曾开口,倒是随后追来的贤尚,扑在马鞍毯上一叠声陈情:“禀太后、禀太后!圣人违豫前特特降下谕令,道是不论如何,不得擅动宋女郎……”
“一切!一切待圣人大愈后再行处置。”
今日事变,观礼的沈间辛、刘济俱去稳定局面。宋、杜家两家的小辈被关押下去,几名长辈尚不知情。
是以圣人这道令形同虚设,甫一发出,兴庆宫就来拿人,黎弦在北衙当差,燕惊寒在圣人身畔护卫,孙得全唯太后马首是瞻,仅有贤尚与几个寺人死守着不敢让步。
若不是归浦赶来助力,恐怕宋迢迢事发当场就被钉到独柳树上,安能囫囵至此。*
贤尚实在怕,纵使宋迢迢现下的形势较圣人犹算平稳,却不知这般动荡下遭得住几时。
他原就在蓬莱殿当差,倚赖着中宫出头,不比那起子身家底子厚的,出了事,头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他。
思及此处,他打着寒噤,重重朝金砖地面磕头,“求太后开恩、求太后开恩!宋女郎同样中了药,不知深浅,总要留住人一线命脉……求太后……”
他怕得狠了,一时间失了分寸,贺鸳娘闻讯不久,正是气急,被他喋喋不休闹将一通,禁不住锁起眉头,打断他:“罢了!予一词未置,汝倒忙不迭发起难来!”
说着,她起身绕出屏风,去摸宋迢迢的脉。
萧际起兵登位后,贺鸳娘在河西落下的痼疾常有反复,尔今萧偃权柄在握,她的症结反而愈加重,禾连来请旬脉,她不时讨教几招,算是久病成医。
她切脉片刻,紧促的眉头逐渐松动,直起腰身,淡淡发话:“贤内使退下罢。”
她深知贤尚缘何分心挂腹,故道:“不必争拗,倘有差池,自有予一力担在前头。”
贤尚无法,悻悻退下,贺鸳娘回过头,同剩下的青年郎子道:“大郎受累了,连娘现在甘露殿参诊,你先去护着她,这儿有你阿耶在,出不了乱子。”
郎子双手交叠行礼,恭声道:“阿巳告退。”而后屏身向外行,才退得两步路,贺鸳娘眉目一动,唤诸梁与他同行。
父子二人有时日未见,整好教他们诉些体己话。
阒然间,偌大的宫殿余下她与宋迢迢。
她不去瞧浑噩的少女,在临窗处随意拣一架胡床落座。
胡床挨着株落地红珊瑚,珊瑚幽茂生光,边缘打磨得细密卷曲,层层叠叠,斜倚在檀木底座间,如同夤夜里绽开的朱砂红。*
贺鸳娘背对屏风,就着绰约的光影,一面用清油擦拭红珊瑚,一面启唇。
“约莫是三十年前,庄宪皇后与文宗皇帝成婚多年,好容易得了头胎,召我进宫陪侍,明面是陪侍,实则是让我与王子王孙相看,彼时我仗着嫡亲姑母稳坐中宫,跋扈自恣,踢天弄井,焉晓得逊让为何物?”
“那年生辰宴,我得了一只凤头鹦哥,爱不忍释,温室殿的六公主来讨要,说是带去顽耍,我不愿,讧争间将她推倒。她为教我吃排头,刻意用枝桠刮花脸颊,栽成我的手笔。”
“女儿家将容貌看得何其重,谁都想不到是她自个儿下的手,她的生母郦贤妃得知,啼哭不已,惊乱间,身下居然见红,奉御一诊脉,断言是胎落了。姑母被牵连,褫夺凤印,幽禁思过。”
她擦拭的动作不紧不慢,并不因沉重的往事有丝毫滞涩,继续道:“郦贤妃何时有孕?阖宫恐怕无人知晓,而我的姑母,确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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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怀身大肚五月余,不及解禁就要临盆。奉御赶来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生出个未足月的婴孩。”
“姑母倒台,郦贤妃成了继后,贺家被郦家打压,四面楚歌。我的阿耶身在中军,竟被流箭射伤,就此殒命。”
“同年,我作为族中长女,第一次擐甲挥戈上沙场,将将及笄。”
贺鸳娘放下绸帕,将目光投向宋迢迢,她的语气无甚起伏:“事隔经年,郦家败落,贺家起复,我从东宫妃登位皇后,从皇后成了太后,仍不明白……”
“郦贤妃那一胎,究竟凭何来的这般巧?”
她的尾音坠地,一道雷电劈破天幕,直似游龙朝着大殿奔突袭来,半数烛火被扑灭,宋迢迢缓缓撑起身子,望向贺鸳娘。
少女妆面尽褪,残余的脂粉与血迹混合在一处,衬着电光,不免显得惊悚,可她的瞳仁极其剔透,映着扭曲骇人的雷电,都如映着桃花流水般闲静。
“这桩往事,奴曾听友人提及,当时奴就在想——太后素有英名,绝不是愚怯之人,三十年前您蒙此冤屈,想必多次设法为自己脱罪。症结既在小产,郦贤妃的脉案必定要查。”
她的眼睫伴着起落的雷声,忽上忽下,“十四岁的小娘子,纵是胆识过人,怎么查得到蕃族的秘药?”
贺鸳娘半眯起眸子,“果真是‘芃’?”
宋迢迢不答,绽出抹浅淡的笑,伏身朝上座下拜,“祸兮福兮。三十年前,贺家失一后位,元气大伤,尔今倒因为果,尽可收回了。”
贺鸳娘也是笑:“怎么?凭一个被你弃如敝履的后位,就能为你转圜犯下的种种?”
“私用禁药假造有孕之象,搅乱天家婚仪,辜毒天子,欺君弑君两项大罪并兼!这样滔天的罪状压下来,足够将尔的三族架在刑架上,来回滚刀千百回了!”
妇人一番话,字字铿锵,伴着雷鸣风声,大有九鼎不足为重的势头。
宋迢迢毫不退怯,忽而侧目,瞥了眼高悬的刻漏,水滴嘀嗒覆嘀嗒,在暗流涌动的室内显得突兀刺耳。
“一更过,圣人中毒已有两刻钟……”
她叹一声:“经蕃族萨满之手调配的秘药,不论是用在奴与郦贤妃身上的‘芃’,还是专用圣人心头血调配的‘参半’,皆是药性莫测,太后等得拖得,圣人就难说了。”
这话不啻于惊雷贯耳,惊得贺鸳娘怒而鹘起,迅速抽出红珊瑚下的长弓,搭弦对上宋迢迢。
“一介长于市井的庶族!从何知悉此等宫闱辛秘?参半……倘若燕奴所中确是参半,就不必送尔去刑场了,这把藏月弓,足够教尔血溅当场!”
话音方落,一支竹箭如突闪的电光,直直掠过宋迢迢的脖颈,带下她一绺乌发,在她脖间剜出深深的血痕。
鲜血晕开水渍,在她白腻的肌理间越漫越开,她抬手捂住唇,眉心颦蹙,眸间泪光隐隐,彷如哀泣的模样,贺鸳娘冷冷睥睨着她,看她伏倒在绒毯,双肩颤动,整个人弓腰缩成一团。
雷光、烛火伴着少女喉间的嘶鸣一颤一颤,她细细去听,发觉她何尝在哭?分明在放声大笑!
诸梁适时赶来,目睹这古怪骇异的一幕,就要出剑,贺鸳娘不欲阻拦,却见宋迢迢以手支地,抬起眼,歪着头轻轻朝二人笑。
她耳边的乌发乘风摇曳,一对梨涡深邃,是淬着鸩毒的蜜糖,“太后高门显贵,瞧不起我的出身,瞧不起天下的庶族,偏偏……与你权势富贵紧密相依的圣人,屡次折在我这卑下之人手里。”
“您有甚么办法呢?仁厚纯良的长子被扼杀了,登銮的次子鸷狠乖戾,与您处处相悖,您是俗人,自然恋栈权力,唯恐继续下去,二人彻底离心离德。不得不拱手让出后位,冷眼旁观。”
“明知我被逼迫,不但不为所动,还要促使贺三娘泄出消息,在我投环死路上推波助澜!”
她勾指卷着发丝,痴痴地笑:“万物都是你们权衡的筹码。常鳞凡介?更不值一提。”
“可是贺太后。”
笑着笑着,她眼尾的泪光慢慢隐匿了。
“奴不是讫货的钱物!这世间万民都不是!我们有血有肉!是喜恶分明、会憎会怒的活人!权贵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自己却不能不把自己当人看!”
雷声渐隐,风斜雨细,宋迢迢站起来,一步一步行至贺鸳娘面前,作揖而拜,道:“如火燎原,不可向迩,犹可扑灭。”*
“若非无路可走,奴绝不愿做这燎原之火。”
贺鸳娘不语,良久,终于道:“所求为何?”
“但求偏安一隅,了此余生。”
风雨歇,残花败,宋迢迢松下发髻,取出翟冠中不起眼的珊瑚珠子。
“一粒效用堪半的解药,继后之位,杜宋两家半数家产,换奴赊愿。”
贺鸳娘嗤笑:“轻如草芥的筹码,尽可杀而夺之。”
宋迢迢并不惊惶,纳回珠子,“太后何必亲自动手?凡有动作,免不得留下痕迹,假使日后被人察觉,增伤母子情分,不若放我远远去了,全数算作我的决断。昔日韩信围追项羽,尚留一线生路……”
她顿了顿,“太后才识过人,岂是捉鸟反被喙啄之人?”
贺鸳娘神色几变,深深望她一眼,“你我当真相像,不单容色像,心性更像。若你为我所出,我必喜不自胜,可惜你生在别家,一心背离我的亲子。”
潮闷湿热的水气里,牡丹花的香气越来越浓,宋迢迢拣下袖间一片花瓣,将它掷入满地散落的合浦珠间,含笑喃喃:“的确可惜。”
*
文宗皇帝当政末年,郦贤妃牢踞后位,一心扶持膝下不满髫年的幼子,欲将东宫取而代之。
为此,她不惜数次与福王萧际勾联,针对太子朋党。
恰逢嫁入东宫两年余的贺鸳娘有孕,帝王豫然,一定程度挽回危局,偏偏孕期逾半之际,太医令诊出双生脉象。
岌岌可危的东宫再度蹚入飘摇风雨。
贺鸳娘临产当日,产房内外严密防护,府卫死守东宫,不得教丝毫风声外泄。
产房外,太子及其几位心腹齐聚。
药僮来回奔走,萧阶拘张之下连连咳喘,太史令持着六爻算了又算,尚未有个结果,产婆抱着先头出来的一位皇孙,隔着密不透风的褥帐报喜。
报喜声堪堪落地,晌晴半日的天突然炸出惊雷,黑云覆日,阵阵雷光劈向产房,里头另外一位产婆惊呼:“还有一胎!是倒生!快、快传龚医令!”
与此同时,太史令手中六爻卦出,上下卦皆坎,是为重险,大凶卦。
四座扼腕无言。
龚蒙这厢,针药轮番上阵仍不起效。头胎本就艰难,贺鸳娘吃尽苦头,几要丧去半条性命。
他汗流覆面,不得不请示上意,萧阶的意思务必保全母体,眼看小儿殒命在即,贺三娘之母贺大夫人求见。
贺大夫人出身南诏,曾是南诏盛名远扬的大巫祝,不仅识百草、擅医理,还精通祝由之术,因与这位小姑颇有情谊,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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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助。
待她入得产房,不过半个时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大殿。
是个相当健全的儿郎。
萧阶几乎当场红了眼眶,他沉默半晌,只问:“鸳娘如何?”产婆颤巍巍答:“累极了,已然睡熟。”
他扶着内使的臂弯起身,命人将一早备好的丹药呈上来。
这间隙,尚在襁褓的婴儿被抱到他跟前,他望了一眼,次子肌肤饱满白润,额发厚密,一双眼儿雾濛濛,三分像他,七分像鸳娘。
他转瞬收回目光,接过掺着药粉的蜜水,稳住颤动的手臂,缓缓倾瓶。
一旁的龚蒙实在不忍,壮着胆子提议:“殿下,不若取个大名罢,日后阎罗殿上,好歹能够报出姓甚名谁,是谁家小儿郎。”
萧阶注视着漫入婴儿柔嫩牙床的淡褐色液体,神态平静到有些木然。
“就取‘偃’罢,命止时止。”
外间风雨雷电齐齐息鼓,四下伏跪而泣。
他阖目,叹道:“来生,避走帝王家。”
贺鸳娘拖着倦怠至极的身子,拨开帘栊,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失血的面庞越见惨白。她哀叫一声,推开夫郎,要将次子抢入怀中,被左右的侍从拦住。
贺鸳娘脱力瘫倒在地,往日艳冠京洛的绝代佳人,尔今全无半点仪态,披发散襟,形容狼狈。
她仰着头,一味哀求:“殿下、殿下,幼儿何辜!他这样小,这样怜弱,才从腹中出来,一件事不曾做过!”
“朝中种种,与他何干!求殿下……鸳娘这胎难产,今后恐怕无法承嗣,这一生,大约唯有两个孩儿……”
她蹙着眉,面上泪痕交错,眼底一片深浓血色,泣泪间,竟要向人顿首。
萧阶向来爱重这位太子妃,赶忙拦住,此时还是少保的贺父率先道:“鸳娘,东宫势弱,贺家颓圮。继后毒妒专断,视我等为眼中钉,另有福王虎视眈眈……”
“况且、皇储的嫡脉怎可为双生!如何分尊卑?如何辨正统?这般要命的错处,势必被人死死咬住。加之这孩儿命数凶煞,旁人稍作文章,不消殿下动手,自有数不清的险阻舛途候着!”
贺鸳娘听了,似是意动,垂着头良久不语。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错眼就见一柄寒光湛湛的簪子抵在她喉间,她仰着长颈,手握利器,低低道:“既如此,就教我随这孩儿一同去了罢,总算全了母子情分。”
话罢,手腕一动,血线乍现,萧阶急急喝道:“鸳娘莫不是要弃阮阮于不顾?”
阮阮,即是庄宪皇后的遗孤,是名患有不足之症的皇子,当初先皇后弥留之际,特向自家身世手段双全的侄女托孤。
这些年来,贺鸳娘的确全心护着这位幺弟,似将一腔愧疚移栽到他身上,甚至为了他,避弃势大的福王,择病弱的太子为婿。
贺鸳娘闻言果然松动,萧阶乘势退让,“方才阿偃入口的丹药名为‘参半’,是取死生参半之意。”
“既可生死人肉白骨,也可杀人于无形。”
他说着,兀自矮下身子,与她对视,小心翼翼吐字:“是生是死,全凭天意,从今往后,凡是事关此子生死,孤决不干涉。”
萧偃到底苟活下来,虽说实际上和身死无异。
究其前尘,倒不是因着他命大,实是贺大夫人仁心备至,私下喂给他一粒天山诃,可化百毒。
天山诃渗入他血脉间,对寻常毒药效用上佳,若要解参半——勉强抵得过一次。
不论好恶,天山诃与参半皆出自蕃地深处,称得上百年一见,万金难求。
好巧不巧,十全十美的物件,萧偃从来摊不上,参半这等莫测诡物,他还有一颗。
是他的生母贺鸳娘在南下前夜赠与他的。
她不多言,他就不问缘由。
于是某个大雨瓢泼的深夜,干黄的枯叶铺满狭谷,一路静谧寻常,他揣着这药到达晋阳城郊。
萧偃被困在荒殿十数年,何曾见过远阔的高山?何曾见过清澈的流水?就连路边沾满泥土的落叶,都教他觉得新奇。
途中还有一名卫兵,对他频频示好,随身护卫着他。
就在他减弱心防,怀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希冀,以为自己当真可以到达留都,平平顺顺度此余生时,叛军突现。
那名待他最亲最近的卫兵,毫不犹豫将他推出去,吸引追兵注意力。
他怔怔瞠着眸子,望着眼前陡然变脸的人,唇瓣张了又合。
终究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精铁造的兵箭,重重穿过他的胸膛。
他被轻飘飘抛在乱葬岗,如同一块破布帑巾,腐臭的泥水浸入他的唇齿、耳鼻,他的眼眸被脏污侵扰,刺疼发涩,可他依然执拗的撑开眼,凝着伸向天边的一笔不知名花枝。
他在等。
等着敌军前来将他枭首,带他的首级回去邀功。
临死前,他看了又看那枝花。
昏昏的雨幕里,花儿鲜妍,招展,自在。
实在是美啊。
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一时笑一时落泪。
他实在。
实在是恨呀。
恨得吞下另一颗参半,恨得用箭矢穿破兄长的喉管,恨得人不人鬼不鬼。
终其一生,尽是不可得。
*
元和二年的秋日格外漫长,近十月,秋光未谢。
偏殿里看管青铜鉴的小内使吃过午膳,乏的很了,观周遭无人,管事的贤给事等闲不在,就寻摸着小憩一会儿。
怨只怨殿内僻静,秋风温燥,他一睡就是大半个晌午。
若非脚脖子冻得打寒战,他大抵要睡到入夜。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忽觉脚踝处透骨的凉,僵硬不已,遂要抻一抻腿脚,活活筋骨。
不想一只腿浑似挂了千万钧的铁锁,死活抻不开,他后知后觉,竖着毛发向下去看,入目是玄黑的长袍,还有一张惨白如艳鬼的脸。
唬得他双髀颤颤,直接栽倒在地,口中哀嚎不断。多亏摔得醒神了,他才有胆子细瞧。
伏在地上扣他脚踝的分明是个人!
玉面,珠唇,狐狸眼。
不是当今圣人又是哪位!
小内使大惊,急哄哄跪地,不住磕头请罪,磕完头,他晃过神来,起身要去寻贤尚。
萧偃却不让他走,拽着他的衣摆,反反复复张合唇瓣,既是圣听,小小的内使岂有违逆之理。
除了倾身照办,他无计奈何,但听郎子含糊又执拗的、用一把久未发声的破锣嗓发问。
“月、娘呢…月娘呢……”
内使面露难色,挝耳挠腮,他这种小人物,怎知其中隐秘内情,自是答不上来。
萧偃纵使昏了小半载,初初转醒,浑身使不起劲儿,脑子依旧转得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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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观人眼色,转口道:“皇后呢?”
此言一出,内使即刻就明白了,然他半个字不敢吭。
萧偃何等敏锐的人,顿觉出佹怪,霎时间,他耳中轰鸣不止,眼前天地倒旋,全身的气血回灌入脑,激得他扶着殿柱爬将起来,寸息不肯拖延,摸着边上的器具就要朝外闯。
万般险要的节骨眼,刘济从政事堂折回,他是太子旧友,关系渊远,近来庙堂无主,理政批奏之事,泰半靠他和贺韫之撑着。
两个人各执半壁,意见时分时合,斗得不可开交。
满朝文武里,他算是颇有节臣气概,毕竟不怵事,就如眼下,他衣袍落拓,发冠散乱,鬓角、胡须蓄得密密一层,毫无避忌的立在君王面前。
平平静静告诉对面人:“先后薨逝已有月余。”
极短极轻的一句话,未及落地,就压折了萧偃的脊梁,不过瞬息,他强撑着直起腰身,咬牙抽出青铜鉴上当作礼器的宝剑。
重器难免教人失衡,他卧床太久,筋骨失用,歪了歪身子,差点跌倒,仍是不肯屈让,支剑稳住身形。踉跄间,他手掌直接揦过剑刃,硬生生剔开半边掌心,不为所动。
由此可见,虽是礼器,真要夺人性命,刘济作为文官必是蚍蜉撼树不可当。
萧偃扬手,友人的一缕发丝飘然落于剑锋,混着他自身的血液悬在一处,他竭力将声线压得低平,眼眶不受控的晕红,“这等逆上之言,朕权当不曾入耳。”
“让开。”
刘济施施然站在原地,不躲不避。
萧偃不多话,毫不留情,举剑要刺,幸而贺韫之及时赶来,制住这场闹剧。
女郎擎着长鞭,掠走宝剑,径自道:“陛下觉得人言不足信,不如亲自去探。”
“七步枯白骨的参半入腹,陛下这样坚实的儿郎都大病多时,宋女郎怀着身孕,不说全数服下,稍稍沾唇,就能教她香消玉殒。”——
*唐朝处极刑的地方。
*牡丹的一种,红如朱砂。
*出自《尚书》,意思是烧毁原野的火,不可接近,但是可以及时扑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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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角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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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韫之这人,除却利禄,旁的概不入眼,行事无忌惯了。这番亲见到萧偃的疯魔之态,嘴上豁亮,心里未免底气不足。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会悖逆祖制,冒大不韪之名谒陵。
一行人在半逼半迫之下出宫,迈入森森帝陵,穿过仿燕京的城垣,越过大内制的楼阙,绕过献殿、碑亭等处,长久停驻在墓室中央。
萧偃垂着眸,乌黑浓密的睫羽遮掩他眼底的血丝,墓内烛影憧憧,他浑如石像,静静伫立在白玉石碑前,映在碑前的影子同样纹丝不动。
过得良久,大约有两柱香的功夫,他轻轻抬了抬手,似乎想触碰石碑,抚一抚上面的朱砂描绘的碑文,终是收回了。
他原本还想离灵柩近些,可是他的足尖将将挨上朱阶,又怯缩般避开,寸步不敢近。
他就这样立在方寸之地,不言不语,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碑文,仿佛要将细微字句牢牢刻入脑海。
石室本就静谧,同行人无一敢言,更显得针落可闻,光阴淌过都迟缓。
不知过得多久,萧偃终于有了动作,他极轻、极慢的点了点碑文一角,其间列着“帝偃发妻”几字,问:“陵台令何在?”
一名官员出列应喏。
“将我的名讳剜去罢。”他说。
“日后,倘能与她同葬一墓,合碑文时,不要提……她是我的妻,只说。”
君王的话音清清淡淡,吐字间,死寂的墓室恍若惊起一阵风,烛火一仰一伏,光影簌动,在场诸人无不心惊胆战,却听他絮絮道。
“我生平倾慕她,痴念她。强逼她为后。”
“不堪配她。”
*
萧偃回宫当夜病倒,病得颇重,休说政务,就是常日里的饮食汤药都疏怠。
阖宫的宫人围着他来回转,尚药局、太医署亦是无不尽心,诸般灵丹妙药灌下去,就连蕃地之巔的天山诃都弄来一株,偏偏不见分毫起色。
越往后,他病得越重。
整个人伶仃枯瘦,原本充盈的肌肤、坚实的块垒逐渐消减,成日卧在榻间,直如薄薄一片宣纸,半点人色都无。
被他惊吓后带入帝陵的内使叫班哥,他年岁小,粗手粗脚的,并不在侍疾之列,依旧在角落负责看摆件、点灯盏。
在他眼中,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是悲哀又惨蹙的存在。
就像一朵跌下枝头又被抽去生机的残花,抑或是飘荡在荒野不知归处的游魂。
全无生机。
班哥有时甚至想,或许都不是。
残花尚可成泥,游魂尚可转世。
可是萧偃,说不准就是线灯燃尽前悬着的火光,烛花一爆就湮灭了。
再燃不起来。
班哥想了许多,但没想到烛花爆得那样急促,那样轻渺。
约摸是仲冬伊始的某一天,燕京城上方响了半宿的雷,冬日燥坼,这本算不得什么。
不巧蓬莱殿的马头墙年久失修,轻飘飘几阵雷光,当场就劈着了,火势从外向内蔓延。
是夜,夤夜方过,将明未明的靛蓝天幕下,大簇大簇的烈火桀桀涌动,好似绣刻在幕布上的大红金背花,盛大灼丽。
来往的火兵、寺人不住地用机桶升了水柱去灭火,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水囊砸入其中,却不见火势有半点停歇之意,反而愈演愈烈。
顷刻剥皮吞骨的烘炉炼狱,宫中敢死之辈都避之不及的存在,几乎没有一个人料到——圣人,富有四海、端坐金銮的圣人,竟会不声不响冲入火海。
就凭着张简陋的湿褥子。
待发觉时,火势歇去大半,众人大感不妙,火急火燎涌向火场,在靠近盥室的寝殿一角寻到萧偃,盥室临着水源,隐蔽迂曲,牵连不算太广。
险险留出一线生路。
再看圣人伤势,右臂到脖颈处都被燎破,溃面深且阔,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拨开他僵硬扭曲的臂弯,隐约见得怀间一个承露囊。
缂丝料子,绣艺寻常。
火势凶险,不免燎了几处小洞。
哪里像是什么宝贝的样子?
大火坍折半边大殿,抽去萧偃残朽胸腔里最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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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短短二三日,他病得连眼都睁不开。
医士们开的方药,他白日吃过,晚间就悉数吐出来,夜里高热不休,时有瘛瘲,呓语延绵,伤口处的敷布换了又换,仍是源源不止的外渗,脓血不净。
医术高明如禾连——尔今可称一声诸夫人了,依旧无计可施,反复施针用药,最为涉险的放血疗法、剔骨之术俱都试过,于事无补。
一日大雪起,宫中地龙依次烧起来,贤尚侍药时去探萧偃的手背,发觉他一身肌肤凉得沁骨,甚连半口汤药都喂不进。
禾连上前切脉,应指的脉搏近乎于无,贴着脖颈向里去探,才算有点脉息,她掏出应急的救逆丸,使巧劲攮进他嘴里。
尔后一面扎针,一面探脉,指下的脉息不可逆转的越来越浅,越来越浅。
禾连难得感到无力,“生气全无,唯有死志,如何挽留?”
心下不免唏嘘惘叹。
稳固不到两年的江山,莫非就要易主?
贺鸳娘就是这时领着沈家兄妹入殿的。
她压着喉间溢漫的腥血,镇住乱局,高声命沈间辛上前,转述自家小妹所知的前情。
说来的确惊人。
多少名医药石都无法转圜的危局,几句不轻不重的话,一个女郎的名姓,就能轻易拨正。
禾连犹觉不可思议,趁着形势好转,携手龚蒙等医者齐心应对,临到次日午间,萧偃转醒,违旷已久的感触到天光,用了小半碗糜粥。
贺鸳娘眼冷眼看着贤尚等人收整庖具,含泪走远,不禁讽道:“你自诩高流,绝不亚于你的兄长。怎会为着些许断雨残云,沦落至此?”
萧偃理着承露囊中的结发,许久无言,突然毫无征兆唤了她一声:“阿娘。”
贺鸳娘登时僵在原地。
萧偃恍若未觉,悠悠道:“儿时的燕奴,没有阿耶,没有阿娘。少时的燕奴,没有亲故,没有友人,只有……”
话到这儿,他突然顿住,笑了笑,“阿娘适才的问题十分古怪。我的皇叔,喔,应该叫先帝。”
“先帝生前威名赫赫,一样心甘情愿折在阿娘手下,或许就如阿娘所言,我的心太脏,骨头太轻贱,合该是先帝的子嗣。”
*
时值仲春,皇城的牡丹已然开得颇艳,花枝蓊蔚,在日头下泛着粼粼彩光。
上林苑皆知太后爱牡丹,既养出满园真国色,大都神飞气扬,主事的何监正还打量着借机邀功。
不及踏上通往兴庆宫的复道,就见侍奉太后的孙得全匆匆避出,弓腰趋行掩面垂泪。他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贺太后旧疾缠身,这些年迟迟不见好转,阖宫内外多有耳闻,却不知已经病重至此了。
他忆起那张夭夭灼灼的美人面,噎了噎嗓子,佝偻着身子躲去犄角。
宫内暖阁间,贺鸳娘卧在胡床上,视线渐渐模糊,脑中思绪时近时远的。
三月艳阳的天,她犹穿着袄衣,绕颈的貂裘密密匝匝贴着面缘,未束的乌发如水流过裘领,落在造胡床的榆木上,她的一只手拢在胸前,一只手衔一把犀角梳,虚虚贴着发尾,久久不动作。
这档口,四下静悄悄的,独留贺鸳娘一个,原有许多宫娥、内使跪在廊下嘤嘤的哭,她嫌吵囔,全部撵得远远的。
孙得全还要去传医士,她吃了五六载的药,从正统二年吃到元和三年,现下一沾药气就泛酸,遂叫诸梁去打发他。
不晓得究竟打发了否,她发都不曾通完,诸梁就折回来了。
她不大有转头的气力,隐约听到他的脚步声——分明慌乱得很,偏偏落地极轻,仿佛生怕惊着谁。
待人行至床边,想是被她的模样惊着了,腿脚一软,顺着胡床架子溜下来,瘫在地上,半晌泄不出泣音,仅有手中捻着的牡丹花颤巍巍的,随时都要碎开一般。
贺鸳娘闻见花香,眸子一转,如纸的面颊漾出点暖色,“怎么和从前一个样子,总哭个不休呢?”
诸梁不说话,大约是出不了声,双膝磨着金砖地,向前凑了几步,要将牡丹放在她掌心。
贺鸳娘不肯要,合指紧紧拢住角梳,不留一丝罅隙,梳身镂雕的虞美人被她一并拢进掌心。
她叹:“时人皆传我爱牡丹,旁人信了就罢。怎么连你都信了?”诸梁一时僵住,望着这把少年时亲手雕刻送出的角梳,牡丹离手,碎了遍地。
贺鸳娘噙笑,指尖微动,一下一下摩挲着雕花,忽地唤:“阿郎。”
诸梁翕了翕唇,似是不敢应,但听她道:“将我葬在南疆罢……”
她顿了顿,只说:“那儿的花开得好。”
她厚重的睫羽是两把小扇,恹恹垂着,半睁半闭如在小憩的情状,日光透过莲花瓦当投在她脸上,柔暖如纱,催人入眠,渐渐的,她指尖的力道松散,鼻唇下的裘毛不动了。
诸梁跪在原地,目光怔怔的无法聚焦,日光化作无数把冷剑,戳穿他的肺腑,他伏在床沿,唇间不断溢出大口鲜血,和他滚烫的泪液混在一处,再被他颤抖着用手拭走,唯恐玷污娘子的裙裳。
*
太后薨逝,是举国治丧的大事,近百日,燕京城里酒肆勾栏一概不得开张,长街上寂寥寒怆,百姓们操持完营生后无处消遣,不得不关起门来,在坊内的茶馆听几句评文。
诸梁一病不起,上将军之位空悬,数万京师戍军无人镇控,朝臣为着这事屡次上书,政事堂全数留中不发。
悬而未决就罢了,诸巳本在金吾卫任职,金吾卫将官历来是辖领戍军的不二人选,他虽为副官,确是诸梁独子,谁不让他三分薄面。
哪晓得今日上值,吏部发来文书,道是圣人亲命南阳郡公兼任金吾卫将官,领南军三府三卫。
诸巳养气功夫不算差,阅过文书,犹是当场沉了脸。
南阳郡公沈间辛,本就总领神策军,在朝堂上与诸家分庭抗礼,处处针锋相对,现下又来压他一头!
他满腔气血翻涌,不等散值径直出了署衙,纵马路过平康坊时,酒兴上头,着人入坊取几坛上好的兰桂芳回府,自个儿歪在茶馆里发懵。
台下座无虚席,台上的说话人兴致高昂,唾沫横飞间说到剑南大族诸氏。
既提诸氏,就不能不提当朝上将军诸梁,以及他与贺太后的风流轶事。
有道是诸梁出身微贱,生母乃是蕃地的逃奴,以至于他自幼备受族人砌磨,年不满十四就被丢去昆仑山采石,美其名曰砥砺心性,实则年少的他吃尽苦头,几度断气在采石主的鞭子下,后来南疆的蛮部屡屡寻衅,贺太后连合同宗兄姊征战,路经昆仑山无意救下濒死的诸梁。
两人南疆初识,南疆定情,并肩平乱征西,终因门阀所累,各自嫁娶……
这些都是陈词滥调,本不足夸,诸巳听着连连嗤笑,了无兴致,突见这说话人板竹一敲,猫着腰向下探一圈,神秘兮兮道:“诸位可有耳闻呐?近来京中的流言。”
四座兴起,说话人捋着山羊胡自得一笑,压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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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探得来的秘闻,据言贺太后谢世前,特与圣人夜话,闹得很是难堪,言谈间提及亲子不亲子的……”
这类皇室辛密,少有人不爱听。
欲语还休的一段话,引得众说纷纭,有说圣人或是贺太后与诸将军之子的;有说圣人与先帝关联匪浅,这才得了传位;甚还有说圣人根本不是贺太后所出,不然何至于母子情淡至此?
诸巳心底讽骂,一群愚民,天家血脉是何等呰苛要事?岂容他人置喙?
骂着骂着,他灵光一现,蓦地忆起诸梁的怪异举止——太后病重时,他这位阿耶上下奔走,似在为她寻觅什么要紧的人物……
太后,圣人,阿耶。
彷如一根线头从杂乱的綶丝团中迸出,他试探着扯住线头,丝团豁然四散,谜底近在眼前。
一股寒意蹿上他后背,刺得他绷直脊背,起了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次月,诸巳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帜发起兵变时,关于萧偃身世的传闻已经遍布街巷。
圣人,从来只是圣人,而非曾经心系海内、握瑾怀瑜的显章太子!——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
刚好翻到这首诗~
第59章莲叶
=====================
宋迢迢的死讯是和贺鸳娘的讣告一并传到中山王府。
随后追来的,还有诸巳谋逆的消息,据闻他逼宫当夜,被从病榻上挣起来的诸梁送了一箭。
说来倒是啼笑皆非,杀谁不好,偏偏要杀贺鸳娘的亲子?岂不是在诸梁的逆鳞上反迕。
主帅受挫,叛军兵败如山倒,几波残兵裹挟着金银细软出京,一边逃窜,一边散出显章太子流落民间的传言。
旁的事宜许琅城先是顾不上,他脑中空茫茫一片,捏着两张讣告,来来回回摸索多次,想是去日苦矣,把血泪精气都熬干了,现尔今哭都哭不出来。
他青白着脸,一词未置,细细理好讣告,转回暗室,只身枯坐了整宿。
翌日,他出屋舍,眼覆白缎立在潋滟日光下,向左右看守的牙兵道:“求见中山王。”
不多时,牙兵就将人引来。
中山王萧宁绎,萧宁越同胞兄长,实非萧家族亲,因着祖上出过开国的功臣,赐了国姓授封郡王。
萧宁绎时任岭南节度使,手下兵肥马壮,府兵无计,又有一队长于水战的水师,纵横百越如履平地。势大如此,难免遭人忌惮,这两年为了暂避锋芒,萧宁绎明面放权,抛却庶务,作出一门心思扑在问道上的假把式。
他身形魁伟,生就一张容长脸,眉骨高而阔,到鼻根陡然折下去,筑出双黑黢黢的眼睛,鼻背带着驼峰,是很疏阔的相貌。
可他唇角天然带翘,与人说话时,常常是笑不达眼底的,诸般情绪浮于表面,只有偶尔流露的不耐才算真情实意,就显得不好相与。
上述种种,许琅目不能视,自然不甚明了,但他心绪敏锐,一接触就揣摩出萧宁绎的大体脾性,待人近前,他闻到道观的沉木香,低下眉去,转身向隐蔽处行。
临到一方人迹罕至的曲廊,两人止步,萧宁绎转眼扫过四方的水色,眉头一挑,“殿下这是想通了?”
听到他人口呼殿下,许琅城毫不惊异,盖因他入府以后,为治眼疾频繁服药,体内改换容貌的蛊虫渐渐失效,原先的容貌随之曝露。
虽说他时常覆缎以作遮掩,但萧宁绎从前上京述职,与少时的萧仰打过照面,更疑心一直痴恋显章太子的阿妹怎会突然转性,很快就觉出端倪。
他是个心有野望的,在岭南待了多年,一早就想越过大庾岭,去瞧瞧江南的飘香桂子、迷蒙烟雨,或是纵情领略燕京的繁华,漠北的风光。
眼下许琅城这个千载逢一的把柄就在眼前,他岂有不意动的道理?是以特地支开小妹,对着许琅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威迫利诱手段用尽,全部被他轻飘飘挡回去。
不想柳暗花明又一村,朝局大变,逼得人不得不松口了!
萧宁绎思及此处,露出点自得的笑意,不紧不慢地摇着扇,擎等着对面人开口。
却见年青的郎君挽起广袖,俯身折了朵半开的芙蕖花,神态语气俱是淡淡的,并不紧着应承他的要求。
反是道:“不论如何,郡王须得允了我的条件,否则就当今日从未见过,了不得我随太后一道西去,省得清净。”
萧宁绎面上一僵,到底不肯把话堵死,动了动唇,“殿下且说。”
许琅城这才放缓姿态,弯唇浅笑一下,微微垂下头,道:“一则,郡王借我的名号起兵,我借名不借身,在外仍是许家二郎,如何?”
这不算甚么了不得的条件,萧宁绎就要点头,又听他道:“二则,亲王意欲北征,我不加阻遏,然断不能与逆贼合谋,致使血亲相残寰宇颠倒,必得平了反贼,才有后话。”
话到这儿,萧宁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许琅城哪里顾得上他,温着嗓子继续发话,字字敲在人的痛处。
“最末一则,郡王的兵,由我来治。”
“长则三年,短则半年,先得经了我的手,方能安心放出去。”
萧宁绎压着怒气问:“如何算作安心?”
许琅城不假思索答:“不丧匕鬯,秋毫无犯。倘有不遵军纪,假借行军之名烧杀掳掠,草菅人命的,一律受军杖百下,格出军营。”
军杖百下,与极刑何异?
萧宁绎疑心他这番话是用来下他脸的,大舜朝谁人不知中山王行军握权俱是好手,偏偏治军不严,贪腐的名声一路从岭南道传到留都御史台。
每每年末考课,都要被几位侍御史搬上台指斥。
他一对耳孔突突冒着烟,心里暗恨——这人先时端着冷着神气着就罢了!如今诸家子揭竿起事,事尚未成,他们天家那点子陈年旧事确是人尽皆知了!举国上下坐得住坐不住的,都开始寻摸显章太子这只肥羊,真真是鼻尖上着火——迫在眉睫了!还在这拿腔拿调的。
再是抛开旁的不说,家中新妇和老娘都接踵着入土了,为人夫为人子的,焉有安坐的余地?
他心头火起,两片唇肉颤了颤,终是忍不住反唇相讥:“殿下盲瞽至此,竟还驭得住马,握得住剑?”
许琅城不答,忽地倾身靠近他,取出他所持雉扇的一片翎毛,恰时,池面生风,吹得他手中的芙蕖花苏苏摩动,当中一片嫣粉的花瓣翩飞而出,宛若半透玉片停驻在拥挤的碧叶中。
紧接着,翎羽如回旋的薄刃,逆开东风,越过障物,贯穿纤弱的花瓣。
一击即中。
这样的准头力度,萧宁绎行军十载,未尝见过一二。
“罢、罢,为人臣下的,自当任凭君上驱策。”
他语气松泛下来,吐出的字句却不是这么回事,“殿下提了三项条目,要臣在独木桥上跑马,无处依傍,臣斗胆,可否请殿下一诺?”
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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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城默了一瞬,终是应好。
萧宁绎笑吟吟道:“舍妹恋慕殿下已久,于情之一事实在痴癖,但求殿下成全……与舍妹作对明媒正礼的真夫妻,如何?”
*
岭南道越城治下的一座小镇,名曰翠山镇,镇民多以渔泽、林产为生,家家户户广植白花,时逢六月,栀子、茉莉、路边荆开遍小镇,片片素白堆砌,直如散着浓香的积雪。
沿着小镇环绕的沼塘间,碧叶擎着白莲,在风中起伏摇曳,花叶下,三两小童围坐在扁舟上,头戴莲叶,手拿竹竿挥动个不停,一下去敲浮动的花序,一下去戳水下藕节,嬉闹间惊起连片水浪,湿了全身。
既已湿透,几人索性不顾忌了,径自下塘玩起水来,夏日正当水草丰茂之期,塘中松藻丛生,当中一个小童不留神,就被缠得脱不开身。
人小胳膊腿短的,焉有法子,登时急得嗷嗷哭求,另外两个同伴慌了神,就要凑上去。
突地一阵水波从岸边送来,一个牙白色的身影乘着水波渐次近了,如灵动的游鱼转到小童身边,替他解开草藻,将人送上岸。
小童呛出几口水,眼瞳仍是一瞬不瞬的,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女郎。
素不拉几的衣裳,头发又长又密,华藻一样垂到水里,比仙子还要仙子的脸蛋,偏偏半点装饰都没有。
真古怪。他心里嘀咕,却不舍得错眼,眼看着女郎将人逐一送上岸,笑着点了点头,不留只言片语,就信步走远了。
独留下个背影,纤纤秀质,柳枝似的。
险些溺水的小童名唤阿九,镇里有名的富户曹家之孙,性子格外傲些,另两个,一个是他堂妹小淼,一个是他的跟班柱子。
柱子贯是个憨傻的,藏不住话,擤着鼻涕,瞄了眼同伴,“咱们翠山镇,啥时候来了个神仙娘子!”
“简直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从未见过哩!”
阿九抿着嘴儿不应声。
小淼素来机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合掌道:“我晓得了!”二人齐齐看向她,她哼哼地笑,对着镇北的方向扬了扬下颏,“是慈安坊的女郎!”
慈安坊是半年前新开在翠山镇的药坊。
时下的小儿们大都讳医忌药,哪里晓得什么仁安坊慈安坊。
也就小淼消息活络,跺跺脚,语气急了点,“哎呀,就是杜将军的妹子!”
她生怕两人犹不知事,补充道:“杜夫子、杜夫子你们总不能忘罢!他有两个妹子,杜将军是大的那个,方才的女郎,定是小妹了……全镇就属杜家的人模样最俏,不会错的!”
阿九一听杜将军的名号,旁的立时抛开了,锃亮着眼站起身,“杜将军!是带着五十人马,就将莲花山匪窝剿平的杜将军?”
柱子则是被“杜夫子”三个字唬得跳起来,“杜夫子!杜夫子在哪呢?我的课业、我的课业……”
小淼扶额无言,阿九斜眼攮他一把,“私塾停学都有月余了,你发哪门子蒙!”
说到这处,几人都不大提得起兴致,柱子含着胸,磨磨蹭蹭地翻叠手里的汗巾子,小声嘟囔:“阿娘说,北边大乱,我们岭南的土、土皇帝不安分,打着太子的名头自立呢……就要打战了,不晓得以后,还能再见杜夫子一面吗?”
他生的体腴腰硕,最是好吃,说着说着,从汗巾里掏出块方糖,塞进嘴里,含糊道:“说起来,这些糖块都是杜夫子给的哩!他授课是严了些,人还是十分俊俏,又大方!”
心动神移,柱子不禁带了点哭音:“这时候、我倒有点想他了……”
众人一时无话,低下扎着圆髫的脑袋,呆呆去望塘里的游鱼——
小孩写着蛮好玩的(带着就不是了)
快完结了,开始考虑番外,要不要把养娃番外纳入选项?
第60章梅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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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山镇镇北,伫立着座一进大小的院落,前院坪地晾满草药,墙根处挨着肥白馨香的栀子,蔷薇花架高高架起,暑日熏蒸,药草香混着花香,充斥整个院落。
丝缕烟火气越过草药花香漫入宋迢迢鼻间,她噙着笑推开门,门扉晃荡,匾额上的悬铃叮当作响,惊得陶灶前的银鞍一个挺身,放下扇火的蒲扇,步伐雀跃向她走来。
“娘子!”
倚在交椅上打络子的杜氏闻声抬头,忍俊不禁,“好端端的,怎么成了只落汤犬?”
“路过莲塘,拉了个落水的小子。”宋迢迢一边拧裙裳间的积水,一边探头张望,“阿姊阿兄呢?日头都要下山了,还没归来?”
杜氏手里的动作慢下来,呢喃道:“小招今个儿说是带着秀宁军巡一巡山……翠山镇周边统共七八个山头,想是快了。”
话虽如此,临近乱世,她这个做长辈的免不得挂心,放下物件,就要朝外去寻。
“我去镇口等等信儿。”
银鞍拦下她,劝道:“正是湿溽天,夫人腿脚大动不得,阿惹去罢。”
说着,拿起灶边一只水囊,刮风似的闯出小院。
宋迢迢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之处,举家迁来岭南半年余,杜氏因着前尘旧事心弦紧绷,略略反常就觉惶惑。
她凑近几步,去握妇人的手,“阿娘莫慌,小招阿姊是个闲不住的,说不准回程路上碰见什么奇巧玩意儿,拉着阿兄一时不着家也是有的。”
杜氏面露犹疑,还欲启唇,宋迢迢抚着她的手背笑起来,“阿娘不是忧心南曲的米铺盘不下来?尔今尽可宽心,镇里的米粮生意大都归属曹家,想必过不得几日,曹员外府上就会来人……”
说话间,榆木大门被人轰然推开,门上的方头门环合着悬铃一顿乱晃,母女二人齐齐侧目,就见杜菱歌风风火火闯进来,一句话都无,径直取了铜壶,落座在小马扎上,大口吃茶。
宋迢迢观她先时紧着吃茶,周身除了鬟发蓬乱些,不见旁的异样,心道恐是累极渴极了,并无大碍。
她正想着,突见银鞍搀着一瘸一拐的杜阙进了门子,未及发话,杜菱歌噎下茶水,连忙抢口:“姑母小妹宽心!不打紧,阿兄这人钝钝的,清远鸡似的……”
“都要出山了!不知缘何从坡上扑下来,崴着右足。”
跌仆闪挫的,于青年郎子虽是小伤,却耽搁不得,宋迢迢上前观望几眼,“不曾伤着筋骨,烦请阿娘取罐红花膏来。”
大抵是离京路上无所寄托,宋迢迢时不时就会翻阅医书典籍,眼下已能应付些小症候。
待药近前,宋迢迢撩开郎子的足衣就要动作,杜阙闪身一避,竟是羞惭起来,支支吾吾道:“为人阿兄的,怎好意思……”
杜菱歌实是不耐烦同他忸怩,接过药罐,“我来。”说着,锢住杜阙的腿骨,上手搽药。
别看女郎清癯笔直的像根修竹,浑身肌腴扎实的很,单臂就能举起一只九足鼎,逼得自家阿兄一动不能动,满面羞红。
宋迢迢咂摸出点不寻常,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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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银鞍去看顾灶火,顺便带杜氏回屋歇歇脚。
两个多思多虑的支开了,宋迢迢眯起眼,死死盯着兄姊,问:“必有异事发生!否则阿兄最是妥慎,怎会无故跌跤?从实招来!”
杜阙额角洇出细密汗珠,垂着眼,故作疼痛难忍之状。宋迢迢不理会他,专心攫着更好撬话的阿姊。
杜菱歌左右躲不开,眉头一动,索性直言:“近来越城不安分,本是照例巡山,不巧遇上一伙贼人,起先以为是不成器的山匪,不想这货人先引后伏,对阵有序,当中的主力身着锁子甲,腰配横刀……”
说到巡山与军队的事,原是杜菱歌放心不下小妹与姑母,特特携着杜阙追来,避居在这远僻小镇,成日无事可做,偶然碰见附近聚居的女户,多是丧亲或者寡居之人,很有股疾风劲草的韧劲。
杜菱歌与她们意气相投,决意授她们武功,效法平阳昭公主再创一支娘子军。
适逢乱世,一行人在越城城郊一带行义事济贫弱,渐渐闯出了名堂,受她们恩惠的百姓多会恭恭敬敬称她们一句“秀宁军”——取自平阳昭公主的闺名。
私塾停办,杜阙就随着阿妹当个随军幕僚,宋迢迢三不五时凑去观摩,自然知晓其中深意,不禁骇然,“是兵!”
杜菱歌点头,“不晓得打哪来的。诸家子放出的消息掀天揭地,他这支起事的大军被逼得逃散,四方边将仍有不安分的侯着。”她默了默,神色莫名,“不曾想会是中山王抓住先机,头一个祭出显章太子的旗号,还有那方流落多年的国玺。”
“姑且算先发制人,变相稳住了局势罢。”杜菱歌叹口气,伏在摆络子的案上总结陈词,突觉腰上一痛,愕然抬首,发现杜阙频频向她使眼色。
她狐疑转头,但见宋迢迢低眉敛目,神色隐隐凄迷,她心头一紧,张了张唇,被女郎的话音盖过去。
“这样险的变故,阿姊如何化解的?”
杜菱歌这回学聪明了,脑中转圜一遍,方答:“城里官兵赶来,就得救了。”
她说到这儿,一拍腿,记起桩要事,“领头的郎君竟是个瞽人!箭术轶群,颇有气度,高低是个郎将,不过府兵一直唤他许县马。许县马眼盲心不盲,一照面就觉出我们秀宁军前程无量,欲行招揽之事。”
“我仔细思量,终是不愿掺和党争,推拒了。”她摇头叹息,又觉腰间一痛,怒而回头,杜阙欲盖弥彰干笑一声,“分明是阿兄拒的,阿兄不劝着你,恐怕……”
杜菱歌一下蹦得三丈高,勒住杜阙的脖颈捂他的嘴,这边鸡飞犬窜好不热闹,宋迢迢那边确是静悄悄一片,兄姊俩兜不住了,怯怯回头,才觉出宋迢迢不曾流露哀戚之态。
她眉眼弯着,眼中透出粼粼的光,“那许县马想必生的十分俊?”
杜菱歌脱口就道:“小妹怎知……”这回不消杜阙使法子,她自个儿就收住了。
宋迢迢不说话,顺着交椅的靠背落下来,接着杜氏编了一半的样式,继续打络子。
素青的络丝泛着流光,是无数条连绵的春雨,在她指间簌动,被她的眼泪打得更湿。
*
元和五年的盂兰盆会,宋迢迢照旧来到寺庙,悼念她过身多年的亡父。
杜氏年纪渐长,本就时感委顿,宋迢迢不想惹她伤神,只身一人,提着幡花、素菜诸般事物,挤进人头攒动的佛殿,早间奉过盂兰盆,午后请来僧人做蘸,一应事罢,回身出殿,日头已近未时。
七月里暑气未消,宋迢迢忍着黏腻汗意,掩住鼻唇,踉踉跄跄向外行。
穿过山门殿,眼前天光大亮,她以手遮额向上去看,不见毒日,唯有围着庙宇的纯白花浪。
越城的寺庙别致,四遭常常依绕着各类天竺花木,譬如眼下,白檀逢时盛开,花穗密密匝匝,轻柔拢住日光,如同不化的新雪堆积在枝干。
呛人的香火气被清淡的白檀香取代,宋迢迢仰着头,僵硬的手掌遮住她眼底情绪,好半晌,她招来一位小僧弥,抬手点了点,问:“那是什么地界?”
小僧弥顺着她的手势,透过白檀木的枝叶间隙望见一座佛堂,送子观音在佛龛静静立着,因着时节的缘故,堂内僻静非常,偶有几对夫妇往来。
其中一对,衣着锦绣,瞧着新婚不久的模样,大抵是诚心求嗣,姿态虔静,本不新奇,奇的是那郎君面覆白缎,居然是位瞽者。
小僧弥入寺不久,面上藏不住事,张目结舌好一会儿,回头要答,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
宋迢迢觉得,她和许琅城或许当真是缘分太浅,以至于她见他最后两面,一次是送子堂外远远一瞥,一次是在骸骨堆垒的危城绝境。
元和五年注定是史官笔下波诡云谲的一年。
这一年,诸巳的残军势如野草,生生不息,流窜各处作乱,诸梁沿路袭伐,入冬一场风寒,断送这位大将终生。同月,范阳节度使李茂起兵幽州,为防突厥乘势勾连,君王御驾北征。
诸巳抓住喘息之机,突入剑南道,与族人内斗未果,转逃江南西道南部,占祈阳县、零陵县,似有越梅关,穿大庾,进犯韶州之意。
是年隆冬,宋迢迢与兄姊冬猎归来,打马纵出山坎时,片片雪絮迎面拂来。
越城地处南海岸地,四季时气偏于温润,往年冬日再是湿冷都不曾降雪,尔今城中花木尚且焱焱开着,遽然下起雪来!
实是前所未有。
同行众人俱是讶然,唯独宋迢迢一颗心隆隆震颤,莫名不安地眺向远处。
远处荒草成堆,窸窣声起,黄叶缠着白雪散入空中,一道黑影从草地蹿出,向几人逼来。
杜菱歌搭弓而起,杜阙向前几步护住阿妹,宋迢迢出声阻拦:“阿姊阿兄且慢,我识得此人!”
她拨开兄姊,驱马向前,低眉望着下方瑟瑟抖抖的女子,“穆领军,不在平遥县主身旁侍奉,来此有何贵干?”
大寒的天,穆如令全身仅一件单衣,衣裳褴褛血痕密布,跪在嶙峋的山石间,向她顿首,“宋女郎、宋女郎,女郎心慈,求求您与杜将军说情,救救我家县主罢!”
宋迢迢蹙眉,“倘使中山王都平不定,我等又有何法?”
穆如令摇首,含着泪膝行几步,哀恸的声音是一柄利刃,刺得她耳孔剧痛,仿佛要汩汩流出鲜血。
她说:“梅关已破!浈昌沦陷,县马死守庾岭,寸步不肯让,郡王迟迟不愿遣军策援,县马生死未卜,县主临盆在即,又被郡王层层监押,万般无奈……命我设法出府,来向杜将军求援!”
*
宋迢迢初入岭南那年,其实是到过梅关的,毕竟凡从西京道入岭南,梅关是必经的关要。
梅关的梅字,取自庾岭满山遍野的漆红梅树,这时节,半山血色与半山白雪交融着,教人几乎分不清梅花与残骸。
宋迢迢俯身飞马,惶惶中,向远山投去不经意的一眼——大雪与落梅中,它如同一只涂满鲜血的牙雕,依依孑立,破溃而无助。
待到拨开外间的笼纱,踏入庾岭之上的城关,她被内里的惨烈惊得几度无法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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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壁残垣、枯骨成山自不必说,越往后,甚连完整的尸首都寻不到一具。
断头、碎臂、白骨……一层叠一层,飞雪与落红铺上去,反增惨色。
宋迢迢不忍践踏将士的骸骨,勒了马,只身寻觅许琅城。
她是在城北的城楼处寻到他的,这里是敌军突袭的险要处,整场战局的中心。
许琅城身上的明光甲早已千疮百孔,数不清的乱箭从他胸前穿过,似要将他满身的筋骨击烂、击碎,兵箭沉重,如有万万钧,压得他屈膝下跪,直不起腰。
宋迢迢一路疾奔,在他面前反而却步,僵着身子,好半晌,浑浑噩噩回过神,拖着沉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靠近他。
平日最是机变的人,这一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要哭不哭的咧了咧唇,同他直直跪在遍地兵箭中,尖锐的箭簇刺破她的髌骨,血液漫出来,与眼前人流出的残血汇在一处。
风雪将青年的发丝染成霜白,他耳廓微微一动,干裂的双唇上下一碰,唤她:“迢迢。”
宋迢迢一时愣住,顾不得旁的,急急道:“是我,我在,阿…县马有何吩咐,你受着伤,这附近可有医馆?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她观人浅浅笑着,并不应她,以为他是忧心叛军,就道:“县马毋忧,阿姊特向珠崖的土司借了势,领着五千人马赶来,叛军闻风而逃,阿兄现下快马去信郴、赣两州刺史,请军来援。”
许琅城仍是不说话,她慌了神,欲去搀他,却不敢轻易动作,拭了拭泪,讷讷道:“我先着人寻医士。”说着扶墙起身,许琅城这才慢慢张口:“不必去了……宋女郎。”
“当中一箭正中心脉,肺腑尽裂,若无内力封着,顷刻就会血尽而亡,某在此撑了小半刻,是为等候宋女郎。”他说完这大段话,顿了顿,想是不甚有气力,遂道:“女郎可否凑近些,听某说几句话?莫要跪在箭上,若不嫌弃,某的佩剑可作垫单。”
宋迢迢顺势矮身。
冬日的天是一只葛布兜袋,不堪重负之下裂了个大口,风雪呼呼地灌向这座破败城郭,红梅一朵摧一朵,零星缀在雪间,缀在郎君浸血的白缎上,他的唇轻轻摩挲。
“我知道,中山王、明面拥戴,实则是为拿我作伐……他一面忌惮我在军中的根基,一面不得不用我……今岁夏时、县主有孕,这个孩儿的到来,本是桩意外,偏偏巫祝断言,县主此胎为男。”
“……中山王的疑虑日益深重,是以出此下策,与叛军里应外合……”
他呵出的白雾愈来愈淡,身子逐渐不稳,宋迢迢扶住他的肩臂,听他说:“这两年,我与你兄姊时有交涉,得知你过得,很好。我很知足……”
“只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两桩要事,放心不下……”
宋迢迢心头发悸,噙着泪应承:“许家阿兄于我恩深如海,但说无妨。”
许琅城弯了弯唇,缓缓道:“一是,城中的将士,是我一手带出的,跟着我拼杀数日,不尝有一刻退却……是我失算、怨我失算……待我去后,可否将人一一收敛,安葬归乡?”
宋迢迢颔首。
许琅城又道:“二是…县主与县主腹中的孩儿。我这一生,仰愧于天、俯怍于人,实在不忍心、让自己的血亲继续受累……我深知你品性诚笃,可堪托付,是否、是否……”
话到最末,他近乎竭力,宋迢迢不住落着泪,勉力漾出一对梨涡,连连点头,“我知、我知,阿兄的孩儿,往后就是我的契义子女。”
许琅城闻言,极轻地摇了摇头,只说:“你当自在、安乐……”
“乐”字尚未坠地,郎子覆面的白缎散了开来,或许是错觉,宋迢迢感到他抬眸望了她一眼,是糅着笑意、经年不改的一眼。
此时此刻,他体内的苗蛊彻底失效,容貌就如当年——秦淮河畔遥遥相见,风清月明,二人谁都不曾说话。
飞雪突然迅疾起来,催着梅花袭向二人,郎子凝着清浅的笑,睫羽一颤,长久地阖上了眼。
宋迢迢恍若未觉,双臂僵直,固执地稳住他的身形,喃喃:“阿兄,从前你送我归家……路遇劫匪,你为救我,一刀落在腿上,确是疼人。那时我蠢,不晓得、不晓得怎么为你治伤,让你不疼……”
“你宽慰我,唱支歌、唱支歌就好了,我就背着你、扶着你,唱了一路……你说你是听着扬州调子长大的,很听得惯。”
她笑,一滴泪掉下来,“我信了。”
整朵梅花停在郎君睫上,女郎的泪恰恰落在此处,风刀霜剑里,她低低地哼,低低地唱:“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便弄广陵潮……”——
平阳昭公主是历史上非常了不起的一位女性,为大唐开国贡献不可磨灭的功劳,历史上唯一一位以军礼下葬的公主,留下了“李娘子镇守娘子关”的典故,她确切的名讳百科未有记载,比较普遍的说法是“秀宁”二字。宝子们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自己去了解~
或许阿仰直到最后,想当的只是晋阳城里无忧无虑的许二郎。
小小解释一下,全网各种搜,没搜到适合的扬州小调。
所以取了一首寓意比较积极的长干曲,恰好契合后面的剧情,我们月娘会不惧惊涛骇浪向前行滴
希望有机会可以去我心心念念的扬州看一眼,感受一下风土人情,写出更为贴切的作品(/_\)
感谢在2024-03-0603:00:39~2024-03-0823:5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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