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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明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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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菱歌手下的兵算是义军,承平之时难免被打压,尔今骚乱频起,朝廷鞭长莫及,中山王念兹行事克制,且打心底轻蔑女子,并未上心。
直到他发现许琅城治军有道,于军中民间俱是贤名远扬,按不下心底猜忌,兵行险着与诸巳串通,本以为是胜券稳操。
不想平日里不露圭角的秀宁军会是最大的变数!
短短一日,这支战力不足两千的义军,就以利诱、游说多般计策,集结近一万的兵力,逼退诸巳,歼灭叛军残部。
此后,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越城大营,掳走重重困厄之下的萧宁越,甚至散出妖言,惑走不少驻帐精兵!
此间屈辱之重,犯界之甚,怎一个恨字了得!
元和五年腊月初二,梅关战役已过半旬,中山王派部将昼夜追击,与北上的秀宁军展开遭遇战,部将险胜,折去秀宁军小一百兵力。
自此,中山王府与秀宁军对立业已定局,二者断无媾和的余地。
元和五年腊月十二,秀宁军护着怀身七月余的萧宁越步入江南西道,与郴、赣二州的刺史达成合盟,誓以梅关为界,抵牾中山王连同叛军。
说合两州刺史如此轻易,还要归功于许琅城生前行善无计,彼时他尚在东宫,代理三司,管天下讼狱,每每经手的案件无不尽心,甚还力排众议,将建业年间乃至文宗朝所断的错案一一翻异别勘,平冤昭雪。
晋阳乱葬岗冒死救下他的河东许家,赣州刺史的父兄,都是承他所惠方有今日。
宋迢迢听了这些往事,竟是不知作何感想,枯坐在廊下,捋着手里的素青络子。
屋内,萧宁越提前娩胎,产程将近尾声。
不多时,产婆擦着汗,探出褥帐,弯腰附耳,向坐镇在外的刺史夫人说了什么。
刺史夫人面露难色,张了张唇,未及出声,宋迢迢站起来,浅浅笑一下,“我知晓了,不必说孩儿。县主的状况如何?”
产婆含着胸,忙道:“县主身子稳健,除却精神不济了些,万事都好。”
“好,只要县主平安,孩儿平安,就没有更好的。”宋迢迢颔首,命人给婆子发几吊钱,另要医士好生安顿下来,转头低下眉眼,怯怯道:“我们几个小的,都是无甚经验成算,不比夫人晓事,烦请夫人担待一二,细微之处,务必好生顾全着。”
“月娘在此深谢夫人大恩。”说着,就要躬身肃拜,刺史夫人拦住她,口中连道分内之事不敢当。
宋迢迢就笑笑,客客气气着人送出去。
实则二人心里都清楚,医士、乳母、一应事务,宋迢迢这边俱都打点过,若非杜氏痹症发作,怎会让一个外人掺和进来,没得泄露了风声。
不过是要人严守口风罢了。
待人散了,宋迢迢立在原地,心底万千思绪盘桓,好一阵,招来外间侯着的乳母,细细吩咐过事宜,确认人净过手熏过艾,才准她入内。
四下阒静,宋迢迢倚着廊间的漆红柱,目光飘来荡去。
廊庑外,月洞门接云/墙,怪山石隔红梅,重叠累砌,映着一汪横斜的日光,光影澹澹间,下了几日的大雪忽就停了,整园的朱砂檀心梅齐齐绽开,千朵万朵,寒香彻骨,直如梦境迷幻。
宋迢迢愣了愣,缓缓抬手,似要抚摸探过廊庑的梅枝,乳母突地急匆匆闯出来,蹙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宋迢迢立觉不好,就听她道:“女郎、女郎大事不妙!奴方才入内,眼瞅小主子安睡着,就想向县主禀句话,迟迟没人应声,斗胆绕开屏风……”
“谁承想,屏风后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无!”
宋迢迢捏紧指尖,让乳母先去照看孩子,径直出院传唤巡弋的秀宁军,“传令戍城的银校尉,死守四方城门,凡有与县主、穆领军身形相似的人员出城,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扣下!”
宋迢迢终究未能追到疾驰而去的萧宁越。
她作为中山王这辈唯一的女眷,从小倍受优宠,行止坐卧、所用器具无一不是上乘,就连岭南嶂地少见的跑马场,中山王都替她辟了一座,马厩中骏马济济。
她胯/下的坐骑,就是天山进献的乌孙宝马。
寻常的马儿望尘莫及。
宋迢迢再次见到她,是七日后的城门外峰山下,朱砂梅簌簌跌落,女郎唇颊惨白如纸,全靠穆如令揽着稳住身子,两厢相遇,她先时不说话,掏出怀里半块符节,轻飘飘掷在地上。
确切的说,是掷在宋迢迢足尖。
穆如令倾了倾身,大抵是想暗示主子,既是托人大事,免不得软下身段,萧宁越却不肯听,兀自笑一声,背脊挺得直直的,向下看着不发一言的宋迢迢,道:“打从晋阳城初见,我就不喜于你,偏偏自诩高你一筹,明面不与你计较,私下暗恼……”
“可是。”她顿住,摩挲了一会儿掌间的弓,方道:“可是不得不承认,在这人心惟危、险象迭生的乱世,唯有你这样的人,最堪托付。”
宋迢迢心下一沉,“县主,林间风大,有事回屋再议。”
萧宁越摇头,避开穆如令的搀扶,只身下马,一步一顿行到宋迢迢身前,拾起那枚亲自掷出的符节,慢慢擦拭干净,“我抛这符,要说摆架子下你的脸,不如说在怨自己,怨自己耽溺情爱,怨自己无用……终此一生,看似所求尽在掌中,其实什么都握不住……”
她抬起头,眸中泪光闪动,深深回望宋迢迢一眼,尔后屈膝跪下去,四座大震,宋迢迢凝眉,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惶惑,而是极快笃定了之前的猜想。
“你要弃她于不顾?”宋迢迢问。
萧宁越跪在满地梅花中,久久不语,间或有几点梅瓣落在她面上,宋迢迢定神去看,发觉那何尝是梅花?分明是女郎流出的点滴鲜血。
宋迢迢顿时喉头紧/窒,张着唇吐不出只言片语,萧宁越目眶、耳孔皆在流血,混在她流出的泪水之间,凄惨骇人,继而听她道:“不必惊惶,服下一颗参半,就能换来阿兄手下半壁兵权,是很划算的买卖……”
眼看女郎的身形越发晃曳,宋迢迢矮身扶住,臂上衣料汲着身边人溢出的血,鲜红一片,宋迢迢几乎不敢置信,“兵权这等国之重器,岂是想要就要得的?倘使不该归你,想来服一万颗参半都换不到。”
“该是你的,何必去换!”
萧宁越闻言咯咯笑起来,鲜血染红她的唇齿,唯独一双柳叶眼又清又亮,“我果然没有看错。宋月娘,你真是我见过、最灵慧的女子……”
“难怪、难怪堂兄那般痴念你。”
宋迢迢恨不得啐她一口,转身要传医士,萧宁越制住她,“你当是明了的、参半药性峻烈,除却天山诃,无药可解……若去蕃地求回天山诃,恐怕我尸骨都凉了。”
她已然喘不上气,断断续续道:“你说的不错……岭南道的兵权,原就有我的一份,出生那年、阿耶定的…偏生、我随性惯了,无拘无碍二十年,兵权交由阿兄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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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眼下能讨回来,犹是殊为不易……况且,我还送了阿兄两箭,用他亲手送我的名家长弓、不亏。”
宋迢迢不由道:“值得吗?”
她反问:“无兵无权,不单是我,在座哪一位……能全须全尾到最后?”
宋迢迢闻言,紧紧抿着唇,一时无话。
萧宁越本是十分纤柔的长相,濛濛间杏花一般,但因长日教人捧着,眉目间就有拓不下的傲气,这时候倒是百年一见的软下来,哀哀道:“让我、让我看看亦衡。”
话音落地,穆如令就将孩儿抱上来,约摸是主仆早先商定好的。萧宁越一身的血,岂敢碰她,竭力侧过头,小心翼翼瞥了眼幼儿软白的脸。
仅一眼,她阖上眸,不忍细看,血泪透过她的睫羽,汩汩晕出来,无穷无尽,她浑身发悸,或因身上的痛或因心里的痛。
宋迢迢忍不住红了眼,别开目光,叫医士过来切脉,医士确是束手无策。
宋迢迢木木扶着她,耸肩蹭了蹭面颊,问道:“听你的意思,孩子的大名定好了,小字呢?”
萧宁越的目光追着女儿的织花襁褓,一刻舍不得离开,林间的梅花一阵一阵摧下来,在风里痴缠不休,她望着梅花,望着女儿襁褓的一角,咬字道。
“妙年,往后,岁岁是妙年。”
萧宁越入葬当日,南疆的梅花开到尾声,宋迢迢在梅树下送别,缀在仪仗后方的穆如令奉了把长弓到她面前,低声道:“这是县主闺中最宝贝的一把弓,形如满月,上弦疾流。”
“县主交代,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您。”
宋迢迢微微蹙眉,“我不擅此道。”
穆如令抬起熬红的眼,语气执拗:“县主是观女郎行军路上,时常向杜将军请教弓马,方有所感。”
“县主平日不常用箭,这么好的弓,积灰日久,不如付与女郎。女郎赐个名罢。”
下跌的梅花有一瞬停住,宋迢迢终是接住,沉吟片刻,“就唤。”
“明月弓罢。”
*
元和七年元月,逆党萧宁绎与诸贼合谋,据剑南道、黔中道、岭南道都尼江以西,自称汉室正统,各号东、西二王,割地而治。
同年孟夏,显章太子党攻下潭城,四面降者众多,自此,江南西道全道、淮南道以南、岭南道都尼江以东尽归掌中,附臣拥立显章太子遗孤为幼主,自成门户。
数年间,三派鼎立互相钳制,关联错综尔虞我诈。
其中尤以逆党与太子党积怨深重,干戈不断;朝廷虽然稳据长江以北疆域,然而陇右、平卢占地辽阔,远离朝堂中心,动乱此起彼伏,是年岁末初初平靖。
元和八年仲春,江南东道治所,扬州城。
傍晚,罗城东门最大的酒肆庆元春,万盏绛纱灯高高挂起,名士富商迎来送往,胡姬旋舞,觥筹交错。
酒博士捧着一壶千金的石冻春,蹑手蹑脚穿过拥挤大堂,行向雅致幽扃的上间。
叩了门,侍从引他进屋,他堆着笑打量,就见蟠桃八仙桌两端,一男一女静静坐着,男的肤色稍深,女的白净,俱是平头整脸,遍身绮罗珠翠,另有豪奴侍候左右。
桌上摆了几样时兴的果子点心,一碟吴盐,两把并刀,酒博士连声谄媚,郎君不理会,女郎倒是颔首,回了个笑,他忙不迭逢迎上去,与人攀谈。
“两位客官实是气度不凡,天上仙人似的品貌。是来扬州游山玩水还是谈事呐?文昌阁和二十四桥去过否,要说春日冶游,秦淮河值当一去,大明寺施香还愿者络绎不绝……”
他们这个行当,多是靠嘴皮子功夫吃饭,捧得客人兴头上来,说不得就多吃几杯酒,一坛接一坛下肚,他们腰包就鼓了,焉有不说之理?
宋迢迢心知她和银鞍易容后相貌平平,并不戳穿他的客套话,顺着答了两句,尝了口酒,眉头纠作一团,推说:“我打小守庭训,吃不惯酒,可有樱桃蔗浆一类的?”
酒博士眼珠一转,推介南洋新来的三勒浆,价格不菲。
宋迢迢不急着接话,反道:“才先进门,大堂里是有名妓弹唱罢?群情激昂,好不热闹,现还在否?”
酒博士咂摸一会儿,答:“是名大人物点的,奴将将路过,已经换做胡姬了,大约是散了。”
宋迢迢作出扫兴的样子,不咸不淡说了句:“就上一壶你说的三什子浆罢,搁在门外,侍从自会去取。”
酒博士乐呵呵退出去,宋迢迢与银鞍相视一眼,披上夜行衣,领着扮作豪奴的亲卫,翻身落入临窗的南曲。
*
庆元春南曲口子停着辆不起眼的舆车,车厢阔大,饰物拙朴,檐角摇铎不声不响,浑如无人在内。
殊不知车内,升迁贬黜来回转了百八十年还是二把手的归浦——苦哈哈拿着千里望,透过车壁的机括张望巷内的战况。
一面张望一面啧啧称奇:“太子党几个头目是有真本事的,瞧瞧这郎君的轻功,恐要与我阿姊不相上下了!”
“呦呵!娘子好箭法!贯虱穿杨的‘明月弓’果非虚名!”
“诸贼那边……整体差一截,胜在人多,阴招频出的,不好说、不好说。”
她囔了半日,身后人连个声都不吭,她不明所以,这次陪她办差的可不是个闷葫芦阿?
回头就见贺韫之捻着颗樱桃,笑眯眯盯着她,视线一移,又见圣人趺坐在主位,淡淡瞥了她眼,照旧是副……
等等!圣人,圣人怎会在此!
她汗毛耸立,一颗心卡到嗓子眼,很快落回去,规规矩矩跪拜行礼。
罢了,圣人就圣人罢。
他一向是要死不活的坐在高位,十天半个月说不上两句话,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来。
成日除了求道做法,就是将自己锁在蓬莱殿,时不时犯犯头疾,孜孜不倦搜罗百色消息,属于是一听到和“月”沾边的字眼就会发病的象征性人物。
哦不,他在决断和杀人这俩方面,还是相当有才干的,所算之事少有遗策,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归浦照着套话问安,萧偃自然不会答,她跪了好一阵没人叫起,心里有点歹毒的想,这时候她说句“宋女郎”云云,是不是就能让上座人着急忙慌离座,无头鬼一样供着她,哀求她告知内情。
她是见过这类情景的,却没胆子效法,因为凡是答不出管用实话的,都教萧偃抽筋拔骨了。
人皮灯笼晾在宣政殿外有年头了。
如今贴身侍候萧偃的只一个贤尚,他还是从前那副八面见光的性子,噙着笑圆场:“东海这带时有官兵与倭寇勾结,兴妖作乱,圣人特来平乱,归副统办差顺遂否?”
归浦腹诽,分明就是怨气丛生,泄愤来了。
至于她自个儿,是被派来盯稍逆党的。
这帮人近来异动频频,竟似与西洋人有往来。不巧顺带捎上了太子党的人,倒算麦秀两岐。
她如实答了,末了添一句:“太子党的人见首不见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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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人传的神乎其神,亲见不过尔尔,不及圣人万一。”
拍马这招她如今用的算是纯熟。
她本想着顺势得句免礼,不料萧偃忽地睁开眼,大抵是太久不曾说话,他唇瓣缓缓翕动,吐出几个字:“千里望拿来。”
君王一把嗓子教寂寂岁月熬干熬哑了,呕哑嘲哳,狐狸眼倒是瑰丽异常,两块不泛光的乌玉,映着牙白的面,幽幽冷冷的。
不单归浦觉得惊怕,四下都是静悄悄屏着气。
萧偃持着千里望,只看了一眼。
归浦却觉他全身肌骨霎时绷得极紧,简直像是含着滔天的恨意、说不尽的屈楚、道不完的情怯,握着千里望的手收了又收,抖了又抖。
归浦几乎担心这件精铁制的宝贝要被捏碎的时候,萧偃终于直起身,掩着面浑身发颤,不知是哭是笑,但是归浦觑见他两只眼红的跳猫子一般。
她舔了舔唇,思索着如何伺机接过千里望——鬼市淘的……费了她小半个月月俸呢。
不及她动作,眼前人猝不及防支开轩窗,手腕轻轻一转,这件价值十贯钱的玮宝乘着风飞远了。
目的是为挡住一支不值五文钱的竹箭。
天杀的。
*
竹箭坠地,拼杀中的女郎搭弦的手臂一滞,若有所思望了眼巷口。
除了昏红的灯影,来往车驾扬起的滚尘,别无他物——
跳猫子就是兔子,应该是北边的方言?
归浦演我精神状态(^▽^)
第62章疯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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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罗城的南曲向来是鱼龙混杂之地,从外看去灯红酒绿繁花如烟,入了内,才知里头险滩暗礁遍布,须臾夺人性命。
月光照不到的曲巷深处,杏花绕匝,月色凄迷,一场悄无声息的交战将近尾声。
人数较少的一方似乎无意胶着,略略探过对方的底,一阵迷烟乍起散去,顷刻屏去众人的踪迹。
银鞍收起双刀,足尖点上杏花枝,借力凌空而行,与宋迢迢并肩越过一重重楼阙,他忆起那支险要中伤她的竹箭,心有余悸,“娘子无碍罢?”
宋迢迢收回游弋的思绪,扯唇一笑:“无碍。”转而探问:“你可知……替我挡箭的物件,从何而来?”
其时银鞍相距甚远,待察觉时,竹箭距离宋迢迢不逾毫厘,他欲去阻拦,千里望先一步飞至。
他迟疑一瞬,“应是南曲口子的方向,奴特去看过,来来往往的车辙印记掩去了,不明来路。”
宋迢迢容色冷凝几分,“想是朝廷的鹰犬闻风而动,左右不急这一时,近日按表不动,放三两暗哨出门,就在南曲这片多转转。”
说话间,两人落脚在城内最大的邸店,身后一众部下紧随其后,打从高楼的曲廊依次散开,各自回房。
江南东道一贯不掺和党争,背地里怎么闹且不说,明面上仍是中庸守成,效力朝廷。宋迢迢一行人背靠太子党,为避锋芒扮作行脚商队,混居邸店。
这些年太子党与朝廷交锋次数较少,加之宋迢迢这方大都身处暗处,消息遮掩得严密,朝堂的矛头总先对准逆党。
两厢暂且称得上泾渭分明。
宋迢迢思及此处,朝银鞍笑了笑,却见人薄唇抿成一线,迟迟无话,就知他心底惶惑。
果听他道:“娘子,我替你守夜罢。”
宋迢迢摇头,沉声分析:“朝廷盼着另两派长久斗下去,以获渔利,免不得斡旋一二,不是头一回打照面了,怎地怵成这样?”
银鞍嗫嚅,正要提起另一桩,宋迢迢伸手打断,袖间的密报顺势递到他手里,观四下无人,她说:“午间燕京传来的。朝廷派的委事人有二,一是以巡抚之名,密探江南东道的贺韫之;二是神策军副统归浦,并无旁人。二者与我算不上熟识,这些年即便是旧友重逢,何尝识破我们的真身?”
银鞍重复一遍:“并无旁人?”
宋迢迢颔首,笑着拨了拨他左耳挂的银穗子,“我的好‘阿弟’,快快安置罢。廊间人来人往,你有屋不回,偏偏守在我门前,反惹人生疑。”
银鞍晕红了脸,到底听从她的吩咐,离去前嘱咐她紧锁门窗,有事及时传唤,宋迢迢不是顽鲁之人,一一照做。
次日晨起不及寅时,银鞍端着铜盆与绸帕,敲响隔壁官房的门,时过许久无人应声,情急之下推门而入,房内窗牖大敞,风卷着纱帐高高扬起。
帐内空无一人。
*
二月初的春晖恰如扬州的瘦西湖,清清淡淡一点波光,淌过宋迢迢的眉睫,一路划到她耳边,她睁开眼,望着绘满碧梗荷花的承尘,顿了顿,目光慢慢转到合帐的软烟纱上。
如意几上一只黄铜胆瓶、瓶中带露的杏花、条案上摆着孤本和琉璃盏、盏内盛着洗好的樱桃、条案边的春凳上——放着凤首箜篌和一条碧色汗巾子……
早春的晴日里,这所有的一切蒙着层雾绒绒的光,隔堂的串珠帘子在风中摇晃,淡金与浅碧交织又碎开,教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妄,宋迢迢觉得某个瞬间,天罡倒转过来,她顺着颠倒的厢房向外走。
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四岁的息春院。
宋迢迢自然无法彻底走出小院。
影壁旁,两列卫兵提着枪,浩浩汤汤,背对厢房而立。
她觑了眼满园子的春花,又觑了眼泛着寒光的铁甲,低低哂笑,旋身行向屋内,抛下一句:“叫你们陛下来此。”
“辰时不至,就不必见我。”
宋迢迢翻完小半本孤本,盏中樱桃见底的时候,有一名侍女来替她锤肩。
她听着美人锤颇有节律的动响,扫了眼侍女身着的石榴裙,不紧不慢地吐字:“足。”
侍女从善如流跪下来,双膝陷进栽绒毯,一手细细敲锤,一手揉捏女郎的筋骨。
许是侍女手上功夫尚可,宋迢迢忽地搁下孤本,与他谈起话来:“如今早不时兴石榴裙了。”
侍女闻言,持锤的手颤了颤,脖颈下折,半披的乌发从肩头落下,露出他玉石般的颈,还有颈窝处隐约的疤痕。
他愣了半晌,似是怯馁,只敢压着嗓子答话:“奴一向恋旧,舍不下,舍不下旧人、旧物……”
宋迢迢听得“恋旧”两个字就觉心头火起,撂起案上的琉璃盏直直向他砸去,依着萧偃的疯性岂是会躲的?幸而宋迢迢怒气正盛,准头不如往常好,盏碟堪堪擦过他的额角,磕出道淋漓血痕。
宋迢迢犹觉不解气,一气儿攮开他,落在他掌间的足挣开之际,有意无意在他胸膛蹬了一脚。
不晓得这人是被她喝住了还是怎地回事,她撩开珠帘风风火火向外走,快到直棂门了,身后的人仍无动作。
然而她的脚一沾地袱,他就慌忙追来,死死锢住她的腰,直如溺水之人抱住浮木,如何都不肯松手,只是伏在她腰间哀哀地、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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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地流泪。
宋迢迢毫不留情,转头就要动手,萧偃却是早有预料般,仰起他一直低垂的脸。
也就是这时,宋迢迢才不得不敛着眼睫,将他整身的线条来来回回认真拓画一遭,她这才发现,这个年近而立的君王,除却威势更盛、病态日重,眉目面貌与少年时并无什么不同。
虽说接连的乱象逼得他无法安枕,眼皮间泛出淡薄青色,可经他哭过一遭,泪水濯过宝石般的双眸,反而显得他更加清滢、更加冶丽。
简直像是一只即刻就要倾覆的琉璃单瓶。
宋迢迢扬起的手突地滞住。
萧偃抓住这寸息时机,睁着通红的眼眸,用不曾沾血的半边脸去贴她的掌心,一声一声唤她:“月娘、月娘……”
与此同时,他的狐狸眼略微垂下来,从上望下去,与凤眼一般无二,宋迢迢不禁恍惚。
萧偃乘机诱着她往回走,待人回到原地,坐在架箜篌的春凳上,他一颗心落回大半,小心翼翼将她圈到怀里,一如护着珠宝的恶龙,弓着腰身虚虚拢住她,细细打量她白润的脸颊,颊边若隐若现的梨涡,以及靠近鬓角的浅淡绒发。
他窒郁到无法起伏的胸腔循着他的目光逐渐充盈,他感到全身的血脉重新流转,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腔开始鼓动。
好一会儿,他才敢低头,唇珠靠近女郎耳背的肌肤,极轻、极慢地蹭了蹭,一触即离。
然而辛夷花的香气实在太暖,他一时不能自抑地战栗,眼泪愈流愈多,间或有几滴滑入宋迢迢的衣襟,她晃过神,推开郎子,蹙眉盯着他。
大抵是见他哭得这般哀戚,愣是没发出丁点儿泣音,甚还用着一张无比肖似先人的脸,她心有不忍,干巴巴道:“别哭了。”
殊不知这话一出,郎君哭得越发凶,似要将这几年的痛心拨髓都哭尽了,张着喉嗬嗬地喘不过气,整个人顺着春凳溜下来,伏在宋迢迢膝上,照样是不出声的哭法,空留一枚作对的蝴蝶发扣掣掣闪动着。
任谁见了,都觉着哀恸极了。
宋迢迢没法避开他,捱了片刻就觉不耐,萧偃人精似的,登时收住声,拭干脸上的泪水,不动声色凑近一些,轻轻偎在她身上,絮絮叨叨说起话。
这座宅院与原本的宋府相去不远,宋迢迢越过窗槛向远处眺目,依稀见得往年相伴的青黛山川。
二月的扬州节气最好,清风捎着杏花,圆日似山水画里淡红的钤印。宋迢迢不免有几分懒惫,心说,待一阵也好,横竖眼下脱不开身,她少时练箜篌练得乏了,就爱靠在窗边的春凳上发愣。
她就势望着远山、闻着杏香,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人讲话。
说来古怪,这人时而讲燕京的玉兰开得如何盛,时而讲洛阳行宫兴建的水榭适合泛舟,时而讲晋州的刺史夫人新得的孩儿,时而讲她的二兄二嫂在庐州万事安好。
就是不谈他自个儿。
宋迢迢不消亲自探问,单单瞧一瞧他泛青的眼眶、颓红的双目,触一触他凸出的骨脊、密布的疮痂。就知他这些年咬牙吞下的长钉深楔。
他竟只字不提,亦不以此博同情趋好利,与他往日的桀贪骜诈着实不符。
宋迢迢兀自思量着,就觉身边的人进越一步,她偏过头,看着萧偃一只手怯怯勾住她的小指,另一只掩在暗处的手不容置喙越过她的腰身。
浑似一条头尾互搏的蚺虵,扭曲至极。
他的皮囊依旧乖顺,道出的字句全不是这么回事。
“月娘、元和二年,我病得几要死去之时,太后终于软了心肠,露出先前清理殆尽的马脚,把知晓内情的沈家人推出来,告诉我……你无事,应是用了秘药逃脱……总算激起我的生志。”
“这些年,我日复一日的寻,日复一日的熬,可是海内宇外踏遍,求不到半点儿你的消息。”
他说到此处,似是不由自主感到惊怕,收紧臂弯,语带凝噎:“这是、第六年,时隔五年又九月,月娘,你终究还是来见我……你是不是知道、知道燕奴熬不住了……”
“……见到你前一日,我头疾犯得越来越重,从东洋的船舫出来,险些错手伤了旁人,贤尚只好引着我去屠倭贼,倭贼的长刀几次刿过我的喉管。我全不知,不知缘何去躲。我想、就这般死在刀下,一直在阴曹等着你……说不定,方有重见之日。”
宋迢迢瞥了眼他喉管处深刻的剜痕,挑了挑眉。
萧偃观她有所回应,不自觉心头一喜,道:“这些年你不露踪痕,不以真面目示人,幸尔我对你手中的明月弓有所耳闻……就想看看持着这把神弓的‘月师’。”
他漾出抹饱含蜜意的笑,自顾自喃喃:“你不知我有多欢喜,多欢喜……”
宋迢迢乜着他,笑不达眼底,“所以呢?上言种种,与我何干。”
萧偃一僵,目眶泛红,强自扯出个笑,“自是无干的。分明怨我、怨我,俱是燕奴的错。燕奴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月娘不喜的,往后燕奴断不犯了……”
“但求月娘疼我。”他故技重施,微微垂着眼尾,洇出涟涟的泪光,“求月娘留我在身边,单只留着我,不论其他,将我当只猫儿狗儿都好……”
宋迢迢早已不吃这套了,挣脱他的手臂,倏地站起身,半眯着眸子盯着他,“猫儿狗儿?倘是波斯猫巴儿狗,我留多少只在身边都无妨。”
“你这样的,断不能够。”
萧偃面色霎白,似欲陈情,宋迢迢突变了脸,勾过他的衣衽,与他抵额相对,娇笑着问:“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明日,我要与别的郎子这般——坐在一张春凳上,互诉衷肠。你待如何?”
不等话落,宋迢迢就觉面前人一身筋骨绷得极紧,强装得容色一派清淡。
宋迢迢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脸颊,“你这类的,纵是作犬,也是疯犬。主家愿意哄你,哄得你服帖,你就奉着主家;主家稍一脱手,冷落你,沾了旁人的毛发气味回来,你就是要发疯的……”
“我可不要。”
说着,她退身离去,萧偃先时按捺着不发话,眼看女郎的足尖慢悠悠地,越退越远,再远两步,就要绕过座屏,淡出他的视线。
“奴愿。”
他松了口,缓缓撩起衣摆,跪在翅木地板间,一步步膝行到宋迢迢面前,他抬起头,熬得通红的眼盛满女郎的倒影,衬着玉白的肤几多颓艳。
“奴甘愿,奴能够忍耐,能够做到。”
“但求女郎怜恤。”——
月娘:被疯批前夫绑架了?憋慌,看我训狗大法。
这章有点短短的,下一章拉长战线,写到目标剧情点!正文还有四章的样子,保肥!
but这两天课业比较紧,等我周五开更,码码码!化身码字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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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广陵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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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留下来与萧偃用了顿膳。
无他,唯利尔。
萧偃这人为着一点虚无缥缈的情意,委实是很豁的出去——宋迢迢听了他的答话,用足尖勾着他的下颌,要他拿淮南道下辖光山、固始二县来表衷心。
半是调笑半是戏谑的话,他当真应了,宋迢迢猝不及防,恰时侍从传膳,她转念一想,到手的鸭子岂有遁走之理,就顺了萧偃的话,不曾离去。
说是一同用膳,可是布菜的内使被他屏退了,反倒是他这个贯坐主位的,侍候在宋迢迢身旁,一时剥蟹,一时舀汤,上下操持没个完,纵使闲下来,依旧不好生进膳,噙着笑,时不时望她一眼——不敢长久望着,恐惹她厌烦。
宋迢迢还是觉着不自在了,她在军中与将士同饮同食惯了,少有人殷情围着她打转,她嘴里甘美的蟹肉都失了滋味,细眉一横,瓷勺拨在碗缘,叮咚脆响。
“休得看我!用膳。”
萧偃一顿,楞楞接过她递来的碧粳饭,楞楞送到嘴边,不就任何菜品,一口一口细细咀嚼、下咽,仿佛在吃什么绝世珍馐。
宋迢迢专心致志啜着茭白汤,汤水见底时眼风一动,就瞥见郎子跌在桌面的泪珠,啪嗒啪嗒一颗叠一颗,像泛着光的玉珠,千片万片溅碎开来。
宋迢迢面上不显,心里咄啐,兴致缺缺搁了碗,萧偃立时察觉,命人撤膳,拭净泪痕,凑到女郎近前,露出个笑:“月娘莫恼,是我失了分寸。给你瞧样宝物,可否将功抵过?”
宋迢迢倚在屏风前的罗汉榻上,支着额阖目小憩,眼皮一颤不颤,待人摇着播浪鼓近了,她才睁开眼,望着眼前的物件,怔怔出神。
麂皮制的播浪鼓,佛手香雕就的磨乐喝,凝着鲜花的琉璃珠,蝈蝈笼、鲁班锁、手鞠球……
林林总总的小玩应儿,堆了一整个花梨木箱笼,或是她阿耶亲手作的,或是她阿耶行商路上淘的,花样百出,应有尽有。
幼时的宋迢迢,每每见了阿耶背着手向她走来,就知他必定备了好物件给她,多要喜不自胜,还要拉着他在檐下把玩一个晌午。
彼时扬州老宅大火,她有过风闻,心知这是萧偃激她的手段,不觉动意,左右她家不缺宅子。
思来想去最珍贵的,还是这些承载着欢跃与愁绪的物件。那时出走太急,不及带上,只当付之一炬了,为此暗暗怅惘多次,不想还有重见之日。
宋迢迢再是铁石心肝,都禁不住红了眼,背过身子揩了揩眼尾,伏在隐囊里闷闷发话,要萧偃将箱笼放下来。
她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才敢转头,正对上萧偃躲闪的视线,她挑了挑眉,郎君头垂得越发低,慎之又慎道了声:“甚歉。”
宋迢迢置若罔闻,挑了只鲁班锁,信手拨弄起来,萧偃听着卯榫相接的声音,听着穿堂而过的窸窣风声,心腔缓慢地、不安地鼓动着,失去节律般。
突地,女郎手中动作一慢,身子微倾靠近他,“我不会这个。”
他的心停了一瞬,耳边嘈杂的声响被万千朵杏花齐放的扑簌乐声替代,他接过鲁班锁,压着嘴角笑意,小心地向里挪动一寸。
……
箱笼里头值得赏玩的物件确不少,鲁班锁解完还有唐图,唐图之后还有双陆。
可是唐图有拼完之际,双陆有打完之时。
萧偃一边掷彩,一边不着痕迹观察宋迢迢的面色,屋内玉漏声声,日头斜坠向西,他抿了抿唇,双唇沾上淡淡水泽,“坊门就要下钥,不如在此就榻一夜?”
宋迢迢不答,似笑非笑睨他一眼,指尖推动白马,吃了他一记弱棋,才道:“打我及笄那年,扬州城就放宽了夜禁……这些年,圣人顾着陇右和北边,扬州城蜂屯蚁聚,胡汉杂居,恐怕不拘则个了罢。”
被人当场拆穿,萧偃亦不气恼,弯了弯眼睫,“我远在燕京,却也略略知悉南疆的近况,近半年灾旱频频,对于百姓生计的影响不算小。”
“月娘亟需光州的附郭,不正因为光州是淮南粮道的关要?”
他的声音放轻,几乎不带任何棱角,如同引诱,“倘若我愿打通淮南粮道全线,使淮南淮北的敖仓任凭月娘遣用……月娘可否,饶奴一笑?”
宋迢迢搁下骰子,玉白指尖凝在乌檀木条案上。
当下间,谁都不曾开口。
淮南道乃至淮河以北的河南道,大舜口粮产出地的冠首,坐拥含嘉仓,毗邻太仓,握住当中的粮道,等于握住整个国朝的产粮要膐。
女郎不说话,指尖一旋,那枚四点涂红的骰子转动不止,她倏地笑了,“肯爱千金轻一笑……圣人是万民的圣人,而非为着佳丽挥金如土无人过问的世家子。”*
萧偃便道:“圣人萧偃,先知月娘,尔后知万民。”
宋迢迢神色莫名,抬手按住了骰子。
萧偃又道:“况且,比之诈虐的逆党,弗如我们作一家,既是一家,怎会生出损毁庙堂社稷的心思?”
这话机巧,宋迢迢眸子一转,“凭证何在?”接过郎君手中的玉珏,她轻飘飘一掷,玉珏拨打着远处的杏花枝弹回手中,她一下子笑出声,“你去摘枝端最甜最大的樱桃来,今夜就吃樱桃煎。”
樱桃煎制成岂是半日的功夫,摆明的刁难。
萧偃仿若不觉,空洞而靡丽的面庞蔓上生机,一对狐狸眼弯弯似月牙,颔首应喏,就要唤人出门。
突地,庭外传来青年郎子有力的喝声:“竖子安在!快快放过我家娘子,否则我必血洗巢窠以报之!”
是银鞍。
萧偃当场变了脸色,暂且按表不动,宋迢迢眸光闪烁,扶阑而起,将将踏出一步,身后人紧紧锢住她的腰身。
宋迢迢蹙眉看他,他强自撑出笑靥,眼尾极红,“月娘、月娘,你应了我的,不过一夜罢了……我就是想离你近些,稍稍近些,哪怕不在一间院子,我念着你与我数墙之隔,总能得个好梦……”
“月娘……五年又九月,五年又九月!燕奴几要忘记,一觉天明、惊梦不醒,是何滋味了。”
宋迢迢眉眼淡淡,推移他的手臂,“放手。”
萧偃唇瓣颤了颤,眼尾更红,交绕的双臂缠得更紧,宋迢迢彻底冷下脸,一掌送过去,扇红他半边脸皮。
“适才是谁誓天指日?怎么?转头就要食言?”
萧偃寸步不让,她就加一掌,君王被扇偏了头,惨白的肌肤上印迹分明,整个人伏在地上,伶仃无靠,宋迢迢退远几步,头都不回朝外步去。
“淮南全线粮道及太仓拨粮赈灾!竟都不能教你留情一二么?”
宋迢迢想了想,到底如实以告:“接了你的玉珏,明面得了粮道,实际上,两派的兴衰就此联系,具体作何?招安还是和盟?此等大计,陛下做得了一言堂,我绝不可。”
说着,她交手执了个礼,“陛下,容后详叙。”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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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道明原由保全颜面,已是留情。萧偃听了,却是笑个不休,笑得腰背弓作一团,嘴里呢喃低语,凑近了方才听清他在说:“你还是要选他……你总要、总要选旁人……”
时隔多年,宋迢迢对他的行事逻辑不大摸得准,她警惕心起,立在门前,捏紧了袖间小箭。
日光透过杏花淌在翅木地上,一地的扶疏花影迎风拂摆,映在郎君的衣摆间,恰如细密暗纹,他连声称好,扶着条案起身,衣裳间的暗纹随之流转。
花影里,他微微偏头,碎发浮在光中,状如合欢,眼瞳是两丸幽幽的水银,柔软且淬毒。
他笑:“那我就去杀了他。”
宋迢迢瞳仁一缩,咬住槽牙,冷冷嗤了声:“好哇。”
她让开了路,“去罢。此去以后,九天碧落,你我断无相见之日。”
萧偃霎时钉在原地,半晌,缓缓收住出鞘的剑,没有说话。
宋迢迢不作停留,调转步子,萧偃低着头,掌心一下一下揦过剑刃,腥血嗒嗒落在地上,响声比泪水碎裂粘稠数倍。
他浑无知觉似的,固执地、病态地,不断刮擦着,很快,血肉粘连,白骨渐现,宋迢迢终是忍耐不住,疾步往回,一脚踢翻他的短剑,扬手连扇多下。
扇罢,犹不解气,挈着他的衣领,扬声斥道:“豕狗不如!废了手,握不住剑,揽不住权,于我全无半点用处!非要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