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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逑 东君赋 48710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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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木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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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如席,铺遍起伏的河山,飞雪轻盈、迅捷的盖在宋迢迢的肩头,压得她有一瞬间直不起腰身。

风雪几要塞住她的双耳,所有的声响都被阻拦在外,她跌坐在岸地,所闻所见皆是大片空茫。

她的面颊边,停着一把酷厉刑具——分明是长于剥肤椎髓的斧钺,非要装成温良纯然的驯鸟,在她鬓边亲昵摩挲。

宋迢迢甚至闻到一股含混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好似浸着无数人的腐肉骨血,日久年深。

她牙关打战,干裂的红唇楞楞张着,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做出反应,别开脸,大肆干呕起来。

少女单薄的腕骨陷进雪堆中,弓背时凸起的脊骨一颤一颤,锐冽到足矣割喉的气体涌进她的胸腔,刺得她愈来愈清明。

她从雪地里站起身,身姿踉跄,思绪却十分严整,她朝那截腿骨走近几步,折腰,径直用手掌覆在带血的白骨上,仔细比照。

然后她笑起来,抬头望向萧偃,血丝密布的眼眸镀着层泪光,晶莹剔透。

“这不是阿惹。”

说完,她卸气般倚靠在旁边的榆树上,不再开口。

萧偃轻轻抬指,更多的军卫靠近榆树,将之严密合围,不留半丝罅隙。

尔后他同样笑,“凭何笃定?”

宋迢迢蹙额,含着隐匿的恶意问他:“陛下当真要听?”

萧偃不说话。

她就笑吟吟的,睇着他的眼睛,曼声道:“我与阿惹,青梅竹马。八岁上下,阿惹就在我身边侍候,与我同吃同住,形影相伴,比之陛下,不知情谊要深厚多少倍。”

“他的阿姊,身长近八尺,他比她阿姊还要高上寸余,胫骨定然更长。陛下何苦诓吓我?”

少女的声音絮絮如杨柳,一字一句蔓入他耳中,他明知这是她激自己的气话。

男女七岁不同席,那胡雏怎会是开例?

可他持着器物的手不住的收紧,环形金器在他过大的力道下发出刺耳擦响,他面上的笑意不减反增。

“朕明了,月娘极不满意。”

“不满意朕欺瞒你……”他的声音低落下去,渐次靡靡。

“既如此……”

“叮啷”一声,剑鸣奏响,帝王反身抽出近处军卫的佩剑,下一刻,浑身是血的少年教人推出来,重重砸在地面,如同被按在砧板的鱼儿,气若游丝全无反抗之力。

尚不及宋迢迢反应,剑光飞掠过她的眉眼,如同驰骋的雷电逼向倒地少年的双腿,而持剑的人双手稳健,面色若素,毫无留情之态。

宋迢迢瞳仁一缩,再按捺不住,扑过去挽住帝王的腰身,一面泣泪一面连连摇头。

“不、不!”

长剑就势停住,与少年的胫骨不过一线之隔,纵如此,劲厉的剑气依旧震得少年一阵挛缩。

萧偃微微松手,长剑如折枝春花拈在他指间,他低眸,注视着瑟瑟缩缩的少女,她的面颊血色全无,惨白的肌肤间,唯有眼眶四周的晕红,是最后的艳色。

孱弱、颓败、无枝可依,只得紧紧依附着他。

只有他。

一种令人战栗的怪异感触深深钻入他的椎骨,快/慰得他双瞳散大,他眼底乌沉沉一片,衬着红痣,几如鬼魅。

宋迢迢尚无察觉,心旌高悬,竭力不让他挪步,萧偃观之,低低笑出声,用拈着剑的手抚上少女的下颌,尾指在她的脖颈不断碾转。

“朕的好娇娇,毋怕,倘要他折了腿,教你一辈子惦着记着……我可不依。”

他口吻自然狎昵,另一只手牢牢梏住她的腰肢,迫使她伸展蜷缩的身躯。

雪的冷息与女郎贯有的花香融在一处,他垂首埋进她的颈窝,犬齿半露,唇瓣印下浅浅淡淡的吻,极尽爱怜。

“好娇娇,娇娇月娘,要乖啊、要乖……乖乖的,你的阿娘、你的兄姊、你的婢女,还有这胡雏。”

“他们才会全须全尾,安然立足在世间?知否?”

刀剑贴着女郎的后颈,时远时近,明明面向她的是鲁钝的剑背,还是令她无法自控的颤抖。

脖颈间的吻一路向上,黏在她的耳廓,四面风雪扑涌而来,寒凉刺骨,有人偏偏把这凛冽寒冬比作春日。

男子的声音轻而软,像是引诱:“你从前说过的……要保护我,对我无有不依,你还说,要伴我岁岁安康。”

“你说过的,月娘。”

话到末尾,他蹙着眉,睫羽低垂,衔冤负屈般悲戚。

女郎别开眸光,从头到尾不置一词,萧偃不肯依,执意要她张口应是,许久,方才得到她的回答。

沉闷艰涩,细如萤火之照。

他冁然一笑,心里骤生贪念。

“你和你阿娘俱都礼佛,想必仰赖佛法,不如我们立誓?倘有背誓者,就教那人入阿鼻地狱,苦厄无间。”

两度不得回应,他亦不恼,温声道:“月娘放宽心,燕奴怎舍得叫你入无间,你的那份,燕奴一并受过。”

“届时我出得地狱,仍来寻你。”

他吻她眉心,姿态虔诚,身后纷飞的暴风雪是他张牙舞爪的恶鬼真身。

“月娘,我们永不诉别离。”

雪地白茫茫,遮掩腌臜,遮掩秽孽,遮掩斑斑血色。

*

肆虐不止的风雪终于收住,汾水边,古道上,斜阳脉脉照影,枯黄草木送来干爽温燥的气息。

汾水流经的晋州城池,未到戌时末,城中的干道已被廓清,本应闭合的城门反而大敞,晋州刺史李亨携若干部下,连同府中主事的夫人黎氏,一齐在城门外翘首企足,殷切等候。

不多时,一阵铁掌踢踏声传来,铙铎振响,裢褡摇曳,一列车马自古道尽头的红日间缓缓浮现,为首的马车驷马为驾,朱轮华毂。

乍看过去与寻常勋贵人家无异,却惊得李亨等人拭目倾耳、急张拘诸,待得马车近前,众人忙不迭俯首跪地,口呼恭迎。

端坐在车轼驾马的惊寒默了默,抻耳去听车内的郎君传话,道:“圣人微服来此,不欲声张,诸位休作扬幡擂鼓状,适得其反。”

李亨挂满肥膘的身躯一抖,连声称是,不敢多话,和夫人黎氏战战兢兢起身,低眉敛礽,小心接引车驾上的贵人。

萧偃挽帘,拥着宋迢迢登轼下车,她近来消瘦不少,拢在怀里轻飘飘,直似要御风离去的鸿羽。

黎氏见宋迢迢的脚尖从军卫的背上掠走,就知她是不愿拿人脊梁作脚凳,遂要去扶她。

她略略凑近,闻得一阵清淡宜人的花香,甫一抬眼,对上女郎的琉璃眼,那眼瞳清澈、透亮,盈盈流眄,压过春水三分秀。

她不禁恍神,但见面前人摇首,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避开她的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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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

身后的李亨见状,急忙制住她的动作。

四周突地静默,夫妇二人缩着脖颈,听见上首的帝王意味不明笑一声,“晋州刺史有位好夫人……”

二人毛发直竖,又听旁边的女郎开口:“陛下,妾头昏得厉害,快快入府罢。”

众人登时忙乱起来,无暇顾他。

刺史府一干人被撂在原地,觑着前方人马远去,才敢跟上,李亨擦擦额间的汗,语重心长的向黎氏授话。

他知道她闺中娇惯,与他成婚后万事遂意,养得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话不好太重。

“圣人驾临事出突然,尚不及我等好生整备,故不怨你,才先前头的驿馆来信相告,称旁的倒无甚要紧,只一则。”

“陛下待这位女郎万般爱重,事事亲力亲为,不喜旁人近身。我等切莫沾惹。”

黎氏抿着唇,胸中窒闷,总觉得适才的女郎——秋水骨,芙蓉貌。

偏生笑得莫名哀切。

……

通晋州最阔派的府邸即是刺史府,圣人行幸,自当归他所居。

李亨前脚将家用搬入官署,后脚就有内使来传唤他。

前去觐见的路上,李亨将近年的政绩、府邸的规置来回算过多次,确认绝无疏漏,亲见到萧偃时,依然忍不住双髀发颤。

隔得一层珠帘,他看不清萧偃的面容,隐约听到书页翻动的窸窣响声。

翻看好一会,萧偃才想起他这个人。

“幽州人氏李亨,建业元年初试及第,待制集贤院,初任鸿胪寺主薄,后外放多年,政绩卓然,升任晋州刺史……”

李亨一颗心立即卡到嗓子眼,生怕被揪出细小错处,思绪飞转之时,帝王一句:“有传言道李卿与夫人和如琴瑟,伉俪情深,数十年从无争端?”

将他准备良久的应对之辞摁回腹中。

*

余晖如水曳过半开的窗牗,宋迢迢倚在窗台间,指尖揪着临窗的木芙蓉花,兀自出神。

忽有人用掌心抚上她的后颈,倚在她耳边,笑问:“好端端的?怎么糟践起花来?你往日是最爱这木芙蓉的。”

她一僵,旋即逼自己放松下来,回头道:“妾一个人闲着,实是无事可作。”

她将面庞依偎在他掌心,抬起眼睫与他对视,“陛下不如打发几个小丫头,来陪我耍叶子戏?”

萧偃笑笑,并不搭话。宋迢迢知道,这就是不允的意思,她缄口,偏过头去看窗外的夕阳。

萧偃却想多听听她说话,俯下身,从后将她环住,“怨我疏忽,过两日入宫,教宫市使多送些奇巧花样儿来。你不是爱看变文,我新得几篇,晚间念给你听……”

宋迢迢听着,不说好与不好,只是噙一抹笑,动也不动。

萧偃瞧她这副模样,心头冒出一丝惶惑之感,说不清道不明。想了想,他招手命门外的内使上前。

内使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宋迢迢蹙眉,她近来常吃药,无非是补气血的,于身体有益,吃便吃了,她自个儿略通药理,细细嗅闻,就知这药不同往常。

“这又是什么药?”

小内使拿不定主意,觑一眼萧偃,方壮着胆子道:“是晋州盛名在外的妇科圣手——戚翁所开,固肾益气,通调冲任,于助孕有奇效……”——

*地狱笑话*

偃狗:为了老婆与全世界为敌(包括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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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断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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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内使话念到一半,察觉到室内的气氛颇为壅滞,他不禁嗫嚅,用余光悄悄去觑上座人的面色,女郎半张面容掩在翳蔽中,不甚分明,圣人唇角却噙着笑。

他被调来御前将将数月,许多章程都是摸索着来,他抿抿唇,试探着再度开口,女郎朱唇翕动两下。

她靠坐在临窗的四方椅中,昂贵的酸枝木、绮罗、异香包绕着她,使她变作精美的、没有棱角的易碎瓷器,一贯是神采淡淡,只言片语都少有。

这一次,在这半明半昧的晖光中,她陡然迸发出生机。

她长眉凛然飞扬,近乎怒极,然为着旁的甚么,仍是克制的语气:“出去。”

内使身躯一抖,愣了愣神,待得萧偃发话,他才怯怯垂首,向后趋行几步。

汤药被萧偃接手,顺势搁在案几上。

深褐的液面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涟漪,倒映在其间的残阳、折枝一并在动荡。

宋迢迢的目光从汤药转到他面上,目眦泛红,“留着这药作甚?莫不是当真以为我会吃?”

萧偃捏着碗沿的手收紧几分,旋即松开,“不吃就不吃,作甚动怒,这方子说到底是调养身子的,于妇人大有裨益……”

“我要这裨益有何用?”她眉头死锁,态度不受控的尖锐,“有何用!”

不知思及何处,她哂笑一声,就要去夺药碗,“腌臜玩意儿,还是倒干净为妙。”

她的手甫一伸出,就听见萧偃问话,他难得不是带笑的神采,眼睫低敛,“为何这样介怀?是为着许二郎么?”

“为着被平遥县主囚在掌中的许二郎,同我孕育子嗣一事就变得这般不堪麽?”

宋迢迢愣怔,这是萧偃头一回直面向她提及许琅城。

萧偃其人的劣根性,从种种细微之处就可见一斑。

他无法容忍她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一只鸟、一朵花之上;他厌恶她的口中提到他人,谈论他人,乃至于念及他人;就连她与宫娥耍叶子牌,对她们露出的笑,同样会让他感到不虞。

大抵是宋迢迢久不答话,他意识到适才的失言之处,很快揭过。

“尚且温着,还是尽快吃下罢,补气血的八珍汤断了有一阵,戚翁说你心脾不和,是以常常神疲乏力,不得安枕;这里头额外加的茯苓、菟丝子……”

一段话尚未尽,宋迢迢突地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室内蓦地静翳,一片死寂中,宋迢迢甚至捕捉到瓷器裂隙的动响,她下意识扶椅而起,欲往隔门靠去。

只是她足踝间,金器铸造的长链叮当作响,教她大动不得。

红日跃入山谷,天地昏昏,唯有房屋四角的花烛摇曳,送来一点微光,郎君穿着帝释青的大袖衫,持着瓷碗向她缓步行来,他长指蜷曲,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碗边的白玉勺。

浓重如晓夜的群青使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冷凝的白,近似鬼色,他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眸光温眷与她对视,教她毛骨耸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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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她这副情态凭何取悦到他,他弯唇笑起来,鸦羽一颤,将汤药送到她唇边,喃喃:“月娘快快吃上一口,你廿二时葵水才尽,眼下就是行房受孕的好时候。毋怕,好娇娇,里头加过饴糖,并不涩口……”

宋迢迢听了这起子话,顿觉浑身的血液都向囟顶涌去,她连连退后,一张芙蓉面红如火烧,尖声斥道:“萧燕奴!你莫不是听不懂人言乎!”

“谁要和你这禽兽不如的孽竖衍嗣?你当真瞧不出来麽?每每与你同榻共枕,无一刻不令我作呕,恨不能将你触碰过的皮肉都剥干剥净……”

“不、不……”她钗环横斜,鬟髻散乱,清泪晕去她敷面的胭脂,徒留道道粉白泪痕,“这都不是最恨之处……”

她说到这,突然顿住,狠劲拭一把染面的胭脂,将瓷碗一撺,白瓷裂在乌木地面,发出剧烈脆响。

她用力过大,金链带着惯性往回抻,将她掼摔在地,她毫不畏怯碎裂的瓷器,就势跌坐在地,抬头乜向立在暗处的郎君。

“燕奴知道麽?我的心头大恨?”

萧偃自然不会答,宋迢迢掩唇,自顾自发笑,笑声娇滴滴的,他不语,腰身弯折,似要去拾地面的碎片。

指尖尚未触及白润瓷片的一角,就有一只素手将它夺去。

女郎抚着瓷片的棱角,指腹渐渐洇出血来,她不再看他,语调轻而铿锵:“我最恨、最恨正统二年三月初四那场夜雨,恨自己没有折在死士的剑下。”

“教你葬身弗光山。魂断白骨冢。”

话落,她腕骨调转,扬手逼向自己的脖颈,玉白瓷片吻合她跳动的脉管。

仅差寸厘,即要有血色喷薄而出。

烛光跃动,半空中一道残影飞掠,重重击在她腕上,惊痛之下,她手掌一抖,击打她腕骨的玉勺和指间的瓷片齐齐跌在地面。

玉勺的力道颇大,许是正中经脉,宋迢迢登时软掉半边手臂,连带着胸口闷闷作疼。

她捂着手臂,一时不甚有气力。

萧偃捻了捻指腹,不去看她,径直行到座屏外的桌案处。

整块酸枝木雕就的绳纹卷书案,上置宣笔、狮形镇、辟庸砚等诸类文房器具。他容色平静,将水盂倾入砚中,拈着松烟墨缓缓研磨,待得墨色如漆,宣笔略略一沾,就开始在白麻纸上书写。

宋迢迢从前亲见过萧偃处理政务,自是知晓——不经中枢,直接从禁中发出的内制方用白麻纸。

非宰辅使节任免、整肃朝纲等急要事务,决不轻易启用。

她心头一跳,当见到萧偃书写罢,从怀揣中取出封带血的草诏来,她心旌大乱,顾不得痛楚,连忙要扶将起来,然而四面空荡,她没有依仗,很快摔回原地。*

萧偃被动静惊扰,这才回头看她,入目是少女低低垂泪的芙蓉面,还有藏在裙裾下的凌乱金链、雪色足踝,他看过一眼就收回,仔细理着墨迹干透的白麻纸。

宋迢迢无法,金链缠足,她近不得萧偃身,就不能探明原委,她瞬瞬目,眼瞳流眄之间,泪水连珠般往下落。

她本质现实,多年的商贾生涯更加熏染她。

她少时读虺蜴断尾求生的典故。

心中道,断尾求生、断尾求生,断尾是两相其害取其轻,求生是本里。

怒态、寻衅、肺腑之言、哀戚赴死之姿,必要时候俱是她保全己身的利器。

前提是不牵连她身边人。

角落的烛火倾倒向她,影影绰绰间,她低着头,瞧见帝王的云履逼近,下颌一凉,那方血诏将她面庞轻轻挑起。

她余光撇过其间的字迹,笃定它的出处,心中越发彷徨。

不及她开口,萧偃移开血诏,拨弄一下她的琉璃耳坠,先时道:“贺三娘是氏族出身,族中内斗频频,跌宕起落,比之商贾,她万事利为先的本质更甚。”

宋迢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掐紧腰间的绦带,暗咬银牙,缄口不语。

琉璃坠子像皱起的水波,晃一阵就止住,萧偃将视线从耳珰移向室外,内使随即搬来一方玫瑰椅。

他落座下来,展开血诏,阅览上头的字句。

彼时他伤病太重,许多字迹架构歪斜,全无筋骨可言,他粗粗看过去,几乎要笑出声,忽问:“你熟读疏律,时文杂记亦有涉略,可知宫妃自戕是何等罪过?”

宫妃自戕,增帝王罪孽,伤阖宫祥和,属大罪。

族人或流放,或株连,依罪责轻重定夺。

她虽未亲历典仪,未授宝册宝绶,然而制告已经发出,四海皆尊宋氏女为国母,这是事实。

宋迢迢十分明了,萧偃想听的断不是则个。她低眉,盯着裙裾上的金泥绘纹,讷讷道:“妾知错……求陛下宽恕。”

月光透过窗牖投照在缦地,一层薄薄的雕花光影,上首之人的话音顺着月华倾泻而下,犹如从深井之外传来,既空且远。

“月娘,单是嘴上说说,不算知错。”

宋迢迢张了张唇,却如何都发不出声来,直到秋风倏起,卷来案上一张白麻纸,那纸掠到她眼前,原要飞远,偏偏被一只华贵的云履踩住,纸张在风中不断簌动。

她瞠着眸子,目光投向纸间的字句,当中陈列条条罪状,实与不实,尽可加诸在她任何一位族人项上。

等同加诸在她项上。

她知晓自己现下必然是狼狈不堪,远远称不上美丽,于是勉力要露出个笑面。

她生就一双梨涡,眼如月牙,时人多爱她的笑面。

只是她饮泣太久,泪水壅沮她的唇齿、她的双目。

上首的郎君俯首,玉白的手虚虚搭在膝上,显而易见不耐的姿态。

他如缎的墨发是伸展的枝丫,笔直穿透她的胸腔,她含着一腔血腥气,仍要攀附他的肩背,昂起脖颈与他交吻。

恍然间,她感到天地倒转。

目之所及是一片大红,她浑浑噩噩,觉得古怪,晋州刺史府多用丁香、赭色,何来这样鲜研的红色?

她的双手被发带牢牢覆在头顶,萧偃的长发因为失去束缚,全数铺散在她的双肩、胸前,寒凉沁骨。

锦褥柔软的包裹着她,她足间的金链晃荡不停,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有人锁着她的腰肢,在她耳边喘/息,一声一声唤她孚乚名,在她耳后啮咬,一路向下。

……

唤到末尾,宋迢迢浑身发颤,眼前、脑中一阵空茫。

屋外天光透进帐内,她模糊辨出,眼前的大红悉数褪去,变作刺史府的丁香色帐幔。

她曾数次挥动手中的钗子,使之化作利刃。

可叹这一次,她已经无力挥出。

*

萧偃更衣离去之前,将她踝间的金链垫上漳绒,扣好锁孔,理理帔子,欲去吻她眉睫,她阖着眸,不经意撇过头,恰恰避开他的亲昵。

他笑笑,将吻落在她发顶,嗓音温絮,“好娇娇,你携身的药我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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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着,你秉性柔弱,不好吃这些虎狼之药的。”

“待你诞下孩儿,若要避忌,只消我去吃药。”

帐幔合拢,帝王被人簇拥着走远,宋迢迢睁开眼眸,木木望着承尘,颊边一片湿冷。

午时将过,萧偃从折冲府中议事归来,孙得全正从内间向外赶,约摸是要寻人。

萧偃遂唤住他。

孙得全抱着拂尘,急急迎上来,面有难色,“禀陛下,奴婢原要去寻您……夫人今晨用过小碗藕井粥,饮过几口茉莉宝珠,午时又吐出来,人恹恹的,总不肯讲话,如何是好……”——

*怀揣.唐朝常用的衣裳上的一种口袋,大约在腰间。(没记错的话)感谢在2024-01-3022:44:07~2024-02-0303:4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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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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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日好晴光,刺史府后/庭的木芙蓉被烫得打蔫。庭内画堂前,接连等候一个晌午的医者们纷纷蔫了阵势。

他们多是晋州医署中医术佼佼的医师,抑或是民间大有名望的坐堂郎中,这番被刺史府的名帖聘来看诊,据言还是为一位了不得的遮奢人物效力,无不趋之若鹜。

待得入府,众人发觉驾临之人与大内关联紧密,身边竟有医令、奉御这样超群轶类的里手陪侍,更是忧喜交集。

忧的是怕自身力有不逮;喜的是他们身为业内翘楚,大都心有野望,倘若此举事成,离登高不过一步之遥。

众人鱼贯入内,才知是为一小娘子诊病,小娘子年方二九,容色惊人,然而下颌尖尖,唇瓣、胞睑发白,昏默不语,脉象细且无力。

详问症候,心中已咂摸出七七八八,无非是多思多虑,兼之心胆气怯生出的怫郁之症。

用些归脾汤、酸枣仁汤,效用都是顶好的,遂要开方。

侍奉的内官突提起一项兼证,道小娘子吃过膳食,原先无事,午间无故呕吐数次,忧心日后再发作,问及呕吐的诱因,俱是摸不着头脑。

一时无法,还要摸脉,小娘子的手轻轻一挪,衣袖滑动露出内臂,压霜塞雪的肌理,其间红痕密布,直似揉在雪地里的殷红梅瓣。

众人莫不骇异,心知当中内情隐秘,不好声张。

适时一披着鹤氅的郎君阔步行来,秋光镀在他周身,端的是龙章凤姿脱俗尘,风流栈尽应见画。*

内官齐齐向他见礼,女郎却不动,垂着眉目怯怯缩缩,全然不愿让人近身的情态。在场诸人行医多年,各类病证参错重出不知见过凡几,立时觉出古怪。

观这郎君的气度排场,必是贵不可言,于是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个好歹来。

萧偃落座在宋迢迢身畔,身子微倾,挡住外人大半视线,随意点一个医者上前问话。

那医者穿着布罩衫,身形敦实,唇边两撇胡须一颤一颤,颤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萧偃听完孙得全禀话,本就心绪不宁,当下就要发作起来。

身边女郎兀地抬手,柔柔覆上他的手背,他不禁顿住,一颗心慢慢落回实处,情绪平稳几分。

女郎的手掌软滑细腻,偏偏凉的沁骨,玉石一般。

他眉峰蹙起来,让堂中老成持重的医者来分说,说得大概,仍有几处含糊不清。

依萧偃的脾性,如何能够忍受旁人这般搪塞,然他养气功夫极好,不多说什么,命孙得全去籍库取几人的户籍册子,这就是要拿人亲眷开刀的意思。

钝刀割肉,文火煎心。

他惯用的伎俩。

场中有顿悟过来的,惊得哀叫连连,忙不迭扑到萧偃足下抢白。

最先头的医者尚未开口,屋外传来急促重叠的摇铃声,是乡野游方医常用的串铃。

宋迢迢眸子微微颤动,听到外间的孙得全恭谨唤了一声“贺医官”,她抿唇,不自觉捏紧指尖。

未见其人,先闻见清苦的草木气息。

现身的女郎头戴方帽、背着榉木药箱,手中的串铜铃丁零当啷,她逡巡一阵,视线定定落在宋迢迢身上,唤:“宋小娘子。”

这话一出,知晓前情的人无不恍神,宋迢迢忡怔良久,望着向她走来的女郎——妙目菱唇,不是禾连又是哪位?

她翦羽扑闪一下,张了张唇,终究未曾多话。

禾连观宋迢迢清减许多,全不似当初的明媚生动,心下太息,径自去看她的舌脉,掠过萧偃时仅是草草行了一礼。

参诊罢,她折下脖颈,叉手作肃容状,吐出的字句毫不留情。

“陛下倘若想要折宋娘子寿元,尽管凭着自己的心意去砌磨娘子,保管娘子过不得十数年,就瘗玉埋香。”

四座闻言,登时直筒筒僵在原地。

萧偃攥着宋迢迢的手先时收的极紧。在禾连锐利的诋斥声中,他枷镣般的掌指渐次松开。

松开许久,依旧怯于触碰。

*

初九重阳日,晓色将尽,屋檐边的木芙蓉半拢住花蕊,唯余嫣粉悬在枝头,似团团云烟。

这云烟轻而薄,顺风曳入屋内,与女郎手边熏燃的青烟纠缠在一处,酝酿出糅杂的香息。

女郎素手拂动,香息随着动作荡到她鼻尖,她深吸一口,末了浅浅喟叹。

对座的禾连将银针纳入匣中,见状摇首,“宋娘子,这安神香虽可宁神,不宜贪饕,其中麝香、冰皮用量颇大,恐于女子孕嗣有碍。”

宋迢迢顿了顿,身子退远几寸,偏头朝她笑一笑,并不把香移走。

对着这样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禾连生不出什么脾气,她仔细归整自己的针匣,暗暗琢磨宋迢迢的病势。

当日,她在晋州郊野采药,顺道拜访戚翁,遇上孙得全携着名帖来请戚翁,索性换她跟了来。

起初在堂外伏蛰,本是为了参详各家之言,不想局势闹得难堪,她不得不贸贸然掺和进去。

她悬壶于市近十载,析微察异是本能,比旁的医者更快觉出宋、萧之间的端倪。

观望数日后,她越发笃定——宋娘子的郁证泰半是由圣人引起的。

为人医者,首要一则是顾惜病患。

她性子冷倔,依仗着自个儿的出身,从不忌讳在权贵面前直言,岂会待萧偃例外,直接同他一一剖白。

既已陈明个中利害,萧偃必当放在心上,接连几日不曾近宋迢迢的身,第恐让她受惊。

禾连拧着眉,思及适才撞见萧偃时他的焦躁之态,还有尚贤托给她的一屉蓬饵,喃喃:“莫非忍耐到今日就算极限?”

大抵是被她的动静侵扰,宋迢迢转过头静静张望她,她合拢针匣,笑说:“九九重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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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要吃糕否?”

宋迢迢颔首应下,她沉吟少顷,到底把那屉蓬饵递给她,“娘子尝一个罢。”

东风乍起,木芙蓉被摇落几片,恰恰坠在淡绿的蓬饵之上,更显出糕点的巧致,女郎拈开花瓣,将蓬饵轻轻衔入口中。

只咬过一口,她蹙额,将屉笼推回,手中的蓬饵顺势弃在盂中,似乎十分不满。

禾连轻咦一声,这蓬饵色香俱全,滋味居然如此不堪麽?那内使为何要郑重其事送来?

她怀着探究的心态咬住软糕,霎时惊住,口感绵糯余韵清馨,比之珍馐署的膳羞不遑多让。

禾连自幼醉心岐黄之术,求名问利一概不屑,唯独口腹之欲有些重。

她默默将余下的蓬饵卷入腹中,提着空荡荡的屉笼出门时,与在外等候多时的尚贤四目相对。

她下意识低下眼睫,避开来人。

不必刻意去看,这位内给事热切的目光几乎要燎穿她的方帽,把她的发顶烧着。

她因心虚脖颈泛红,伸手,递过屉笼,似是而非的点点头,转身走远。

贤尚乜一眼她慌慌张张的背影,不甚摸得着头脑,抽开竹屉,里头空空如也,他大喜过望,捧着屉笼轻手轻脚去寻他干爹。

孙得全原先倚在廊下长吁短叹,得了消息抖擞起精神,面团似的脸上生出喜气,叹道:“可算有件顺遂事!待我去向圣人报喜,好教咱们御前的人松泛松泛。”

贤尚点点头,心道很是,圣人因着无法与宋女郎相见,成日面色沉如深潭,浑身直有密云笼罩般,迫得人气都喘不匀,近来御前的人行事当真艰难!

他兀自思量着,就见孙得全蔫答答折回来,他一惊,“仍不能教圣人展颜?”

孙得全不答,摊开手掌,只道:“圣人接过屉笼,一句话都无。”

贤尚遥望东升的明月,若有所思。

“团聚佳节,圣人与我等自是无话可说……”

*

残阳与月色交织,似流动的斑驳河水,漫入珠窗网户之中。

萧偃坐在临窗处,恍惚感到光晕附着在他骨肉间隙,试图浸没他。

他搁臂的如意几上,屉笼分揭,当中垫蓬饵的大青叶被取出,细细理好,晾在窗阑,和无数木芙蓉花并排挨着,亟待来日被制成贴花。

他默默望着窗阑,唇边漫出一丝笑意,转瞬堙灭,哀怨与彷徨争相爬上他的眉心。

他低眉,去看他的腕骨。

玄色广袖半遮半掩,衬得他裸露的手腕如同玉石,白到透出淡青脉络的肌肤,一支白玉发簪压在脉络之上。

簪尖凝着血,尚且温热,鲜血流到他鼓动的桡脉边缘,那处红痕深刻,血色淋漓,一笔一划力道隽永,分明刻着个纤巧的“月”字。

郎君指尖抚过小字,眉目垂敛,脉脉如含春水。

他将手腕贴在颊边,低声唤着女郎小字,唤得片刻,仿佛难以遏制心中的瘾癖,再度低头,墨发披散在他肩头,他的面皮在月色下极白,颊边血渍点点宛若红樱,唇瓣艳得摄人,嗫嚅之间,手臂颤动,俨然是在一面刻字,一面呢喃自语。

他刻了一遍又一遍,于常人完全是酷刑的举止,于他竟似良药,甚至助他安定下来。

红痕越发深刻,每一处笔画都趋于完满,适时弦月挂上梢头,萧偃对着月光抬首,支起鎏银镜,擦去颊边血渍,绽出一个清浅笑靥,扶阑起身,向外步去。

他分拂一路的枯枝黄叶,来到被木芙蓉包绕着的精巧厢房前,悄无声息推开门扉。

好似窃贼深入到最为隐秘的宝地,萧偃屏息,循着月光来到酸枝木寝床前,层层叠叠的锦褥中,少女睡颜宁静,鸦羽般的眼睫覆着,面庞洁白柔软,唇珠透着浅浅的粉色。

是世间无双的宝物。

萧偃甫一见到宋迢迢,就觉气息紊乱,眼眶压着巨石般酸胀发疼,他不舍得出声,似一只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温驯的敖犬,佝偻着脊背,跪伏在她床边,用鼻尖去触她的鬓发,用嘴唇小心翼翼碰她腮肉。

少女遍身的花香漫入他肺腑,他眼眶更酸,轻易不敢落泪惊扰到她,忆起那屉被吃净的蓬饵,方才慢慢洇出泪来。

泪水沿着他的鼻背下滑,缀在宋迢迢的眉睫间,令她看起来愈加皎洁剔透,盈盈动人。

萧偃情不自禁伸出舌尖,舔舐掉细碎的泪珠,唇下的肌理细腻如凝脂,他逐一吻过,留下浅浅红痕。

少女的吐息依旧平稳,他笃信她不会醒,脱靴上榻,像一条石拒鱼从后牢牢拥住她,他将头埋进她的颈窝,贪婪的、不知靥足的汲取她的香息。

掌下的腰肢细韧如练,往上是柔软的丰盈,往下是幽谷兰芳,他双臂收紧,不自觉发出吟声。

手掌陷入一片软白玉间,他颌骨上扬,脖颈酡红,耸云力间,床帐簌簌摇曳。

白光陡现之际,他颈部钝痛,被硬物砸得退离几步,眼前先是发黑,待昏蒙褪去,他瞧见宋迢迢披着单罗衫,手执美人锤横眉怒目与他对峙,又惊又怯的模样。

他心头发紧,连忙示好,“毋怕、毋怕…月娘,是我、燕奴,我太想你……”

宋迢迢神色凝重,用一种极生疏的目光打量他,她偶尔会同禾连说一二句话,眼下情势危急,她不好贸然喊人,启唇冷冷道:“哪里来的贼子?我不声张,你好自为之从速离开……”

这话落到萧偃耳中,无异于天崩地坼。他双膝一软,喉头吞刀似的生疼,楞楞道:“是我……是我呀月娘,我、我是你的夫郎啊……”

“燕奴?子愆?阿郎?你素爱这样唤我的……是不是未点灯,你、你瞧不清呀。”

说着就要寻火折子点灯。

宋迢迢不说话,紧紧盯着他,全盘戒备的神情,不见半丝熟稔之态。

似在观望路边的野花、街边的乞儿。

他的心一寸一寸跌进冰窟里,狠狠跌碎,他喉头滚动,还是不甘心,抱着微薄的、残存的希望,扑倒她足边,直直跪着,献宝般将手腕上的小字呈给她。

他双目红得骇人,泪水、污渍糊了满脸,脖边被砸的大片淤青,狼狈不堪,偏偏神态十足虔诚。

“月娘你瞧,这是你的小字,我最爱不过……又着实思念你,就将它刻在腕上,今日、今日你吃了我做的蓬饵,蓬饵你记得吗?是你十三岁那年陪我吃的……我高兴、心里高兴,又描了几遍,你瞧……是不是漂亮极了?”

这人生戴着价比千金的羊脂玉,生的更是郎绝独艳,怎地疯疯癫癫的?宋迢迢心说。

因不想惹怒他,又怕扯谎教他觉察出来,稳着心神听完,瞥了眼他腕间惨不忍睹的伤处,好言相劝:“我生着病……你说的这些,我一时不大有印象,你要、要执意认为与我有旧谊,不如等我养好些……”

这番言辞果然有用,眼前人逐渐镇定一些,她握着美人锤,过度拘张下脑子转得时快时钝,打心底不愿和他扯上俦侣关系,遂道:“只是夫郎之类的话……我和郎君的性子应是合不来,我尚年少,还未婚配,不宜宣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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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听得她这段话,仍是平平静静的,只退身到灯火外,没在阴翳中。

宋迢迢觉得莫名,模糊听到声响,回首去探,才看清他在笑,泪珠霖霖淌过他的双颊,他不堪重负般弯折着脊背,喉中发出间断的呵气声,掩唇的手簌簌颤动,近乎一座冶艳癫狂的塑像。

她免不得畏怯起来,掩着被褥往后躲,趁那人笑得如痴如狂,越下床向隔门逃去,她心如擂鼓,脚步轻而迅捷。

隔门近在眼前,突地一声轰响,被人掩住,萧偃锢着门棂,将她笼在身下,他面上的癫狂之色褪去,在月华下莞尔笑着,一派清霁。

“为什么要是我呢。”他深深、深深望着她,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宋迢迢怯得发悸,她同样想问,为什么要是她呢?

不过面前人好像就是随口一问,很快丢开,他捧着她的面颊,与她抵额相对,柔柔道:“好月娘,你这说法不对……我们无一不配的。”

“哪哪儿都契合。”

她遍体一凉,巨大的阴影覆下来,激得她惊惧的叫喊,脑中眩晕动荡,所有狰狞至极的记忆涌现逼来,天旋地转间,她俯身呕吐。

她吐残羹、吐清水,临了吐出丝缕的鲜血,吐尽一切秽物与疮痂。

萧偃从极端且浑噩的心绪中回过神来,目睹女郎颓然倾倒,轻飘飘彷如薄纸,他勉力支撑站稳,上前托住她,颤着躯壳,带她踉踉跄跄向禾连的厢房赶。

*

禾连这夜不知缘何格外昏沉,靠着萧偃一针扎在委中才把她唤醒。

她竭力抵抗着困意,为宋迢迢把脉,收回手后,将榻边的团扇砸出去,原要砸在萧偃额上,为着族人的性命荣辱,砸偏了,恰恰擦过他额角。

她没好气的斥道:“她这病本就是心神的问题!你还这样激她!现下旁的无甚大碍,只这郁证,必须得好生调养!”

“你记着!往后万不可这样去招她!”

禾连双足搭在承足上,揉了揉眉心,“你这病态的性子……教你全然与她隔绝,适得其反。”

她无奈道:“你实是克制不住要见宋娘子,就乔装掩盖罢!她这病得循序渐进,哪有一蹴而就的。”

天欲破晓,禾连开过药自去补觉,萧偃熬好药,晾凉些许,一勺一勺喂给宋迢迢,汤药和线香都助眠,女郎睡得安生,他就在旁守着。

他长久凝睇着她的侧颜,睫羽垂落,天光照进来,他取出簪子,重重滑过眉心朱砂痣,不及止血,就用布条缚住。

朱砂痣不见,他立在映着波光的铜盆前,一遍遍临摹、效仿长兄的神态举止——

医学生直接狠狠代入禾连

偃狗没几天好日子了

第54章卯兔

=====================

宋迢迢彻底记起萧偃并将一切勘破,是在元月的一个雪夜。

这时节冬日已过大半,车辙压过积雪,停在东都洛城。

宋迢迢所在的这支车马行路迟缓,向来踪迹诡测,沿路晃晃悠悠,遇见名胜古迹就停驻一阵,不像是在带她延医问药,反而像在出门探幽访景。

晋州的普光寺、汴河的飞艎、郑州的嵩山,一行人依次历遍,临到年关,关隘卡口不便通行,居然就势在洛城行宫燕居下来。

行宫是皇家幸所,寻常庶族岂可踏足,她去问为她诊病的禾连,但见人眼皮一掀,满不在意的语气:“我是凉州贺家的长房长女,太后的侄辈,有何不可?”

说罢,将新研制的蜜丸攮进她嘴里,宋迢迢扑棱扑棱睫羽,咽下蜜丸,这才安心住下。

就是大约这个时候,她身边多了一名婢女,这婢女相当之古怪,比她的羌族侍卫还要高上寸许,单臂就能挪动一架千工床,常常整日见不着人影,即便相见都近傍晚,外间的风雪纷纷扬扬,他穿着单薄青裳,披着肩头的白雪进门。

每每进门,都要给她带一枝花,有时是山茶,有时是腊梅。

婢女生的比许多世家贵女还要昳丽,他肤色洁白,嘴唇宛若红茶花瓣,眼睛是狐狸眼,长长的眼裂,眼尾微微弯起来,望着人的时候像一柄银钩。

很勾人。

她不甚喜爱他的眼睛,更爱看他下半张脸,或是看他戴着眉心坠时的某个神态,某个举动。

她觉得亲切,隐约想起某位故人,就会多同婢女说几句话。

婢女性子静,少有主动开口的时候,他为她挽发,为她簪花,为她补大氅勾线的一角,为她点一盏不明不暗的花灯。

尔后听着雪落声,陪她在深夜弈棋。

宋迢迢臭棋篓子一个,婢女的棋艺却十分好,她明明白白瞧出来,瞧出婢女是个中翘楚,偏要陪着她磕磕绊绊的装臭棋篓子。

这实在有趣,她刻意越下越偏,婢女为应承她,每一步落子都艰难。

许是患病的缘故,她的性子越见疏懒,即便后来大好了,仍是慵僻,对外物不大提得起兴来,只偶尔在婢女面前,她会多下两盘棋,在鬓角多别一朵他带来的花。

不拘是什么花,宋迢迢是爱花之人,容貌鲜妍,配各类花都相得益彰。

有一回,婢女折来一支雪滴花,花形如冰雪滴坠之状,她从未见过,遂要他将花穗晾挂在阑干,他抬手时衣摆滑落下来,露出手腕的刻痕。

掉了疮痂褪了淤肿,仅余朱砂的底色,一个小小的刺字。

她这个位置看不太分明,故问他:“这是谁人的名讳?”

婢女将袖子挽下来,捂着衣摆,很拘谨的样子,“是奴家良人的。”

良人,在民间是俦侣的意思。

宋迢迢应了声,百无聊赖逡巡一番,无事可做,伏在雕方桌上装睡,她不知缘何心里发躁,闷闷的。

严冬的日光惨白一片,不刺眼,蒙在她的发丝、耳廓,让她昏沉,模糊间,她听见婢女在唤她,和惯常的声线不相近,喑哑低沉。

她不吭声,他就当她睡熟了,搬了条凭几在她身边坐着,静静盯了她许久,她险些要睡着的时候,身边人一个侧身,将唇瓣轻轻印在她颊边。

婢女的吻是琥珀香,掺着清淡的广藿苦气,宋迢迢没有睁开眼睛,在心里默默想。

倘使和阿娘说,她属意同一女子成婚,阿娘或会打断她的腿。

可她一早就知道的,婢女高束的衣襟下,结喉醒目突出,他的耳边悬着耳坠子,然而耳垂洁净不见穿孔。

他不是女娥是儿郎。

她难得不讨厌他。

元月的头一日,即是元日春时。

红梅热热飒飒开遍宫墙,雪堆下迎春花枝悄然冒了芽,嫩黄的花苞攀到窗沿,宋迢迢折了一朵,对着日光眯起眼,打量花瓣的细小脉络。

脉络丝缕错杂,仿佛凝成几个小字。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不回道:“今夜我要去看傩戏,还要点爆竹、吃屠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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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人缄默良久,似乎不敢应承,她回眸,入目是贤尚那张细白面,她唇边的笑意凝住,将花搁入承露囊,扬声道:“是你呀阿尚!”

贤尚惊得头皮都要裂开,立时将头埋进衣襟里,畏畏缩缩道:“娘子快别这样称呼,奴婢是下等人……”

“这有什么的。”宋迢迢笑笑,瞧他着实怕的紧,改了口:“贤内使有事否?”

贤尚一颗疾跳的心平缓下来,他叉手行礼,恭声道:“今日是元日,众人总要聚在一处才好,禾医官邀娘子去吃酒。”

“去哪里吃酒?”

“在显德殿,既是大殿,又临着一片阔荡的梅林,殿里地龙一烧,殿外梅花与飞雪齐齐舞进来……”

行宫是前朝一位颇有名望的女皇兴建,宫内三殿九重,无不神工天巧。贤尚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宋迢迢只是怏怏的,她支着额,突然问:“燕娘呢?”

燕娘即是婢女的闺名。

不及人回话,她自顾自道:“又家去了?她家离得这样远?家里的活计这样杂?菹菜腌了半个月还没腌完?”她捻着指尖,上头的凤仙汁是燕娘替她新染的,昨夜沾了澡豆已然褪去光彩。

她抬起头,见面前人一味地讪笑,额角薄汗都沁出来,就知他说不出句切实的消息,遂打发他下去。

“你拿不准主意,就去禀你们上头主话的人。”

这话一出,先才还虚汗淋漓的内官扯起抹笑,忙不迭躬身向后躲,口中道:“奴婢这就去禀禾医官。”

欲盖弥彰。

宋迢迢心下暗嗤,倚在榻上用眼风觑他,似笑非笑,“去罢。”

一更将至,消停半日的雪片再度纷飞,打着旋往宋迢迢兜帽里钻,几位侍女、护卫被贤尚引到她面前,意思是由这起子人护她出行。

她的视线在人堆里转一圈,掠过名穿着褆袄、颊肉丰盈的侍女。

侍女一双铃儿眼直直盯着她手里的杏脯,她觉得有趣,将杏脯递给她,招手让最末的护卫上前。

右足稍跛的少年跨出两步,在场诸人俱都敲起警钟,握着佩刀、暗器严阵以待,宋迢迢不以为意,仍旧招手,“阿惹,过来。”

少年板起秀气的面孔,步态放慢以掩饰自己的跛足,他在离宋迢迢三尺远处停住,垂着头,姿态卑逊,宋迢迢从怀揣中取出一方鼓囊囊的红纸,噙着笑递给他,“压祟钱。”

银鞍接过,低低问:“娘子一切可好?”

宋迢迢不改笑面,“我好呢。禾连说你这记伤透了筋骨,须得多多卧床休养,怎么偏要跟来?回去罢。”

少年抿着唇,不肯挪步。

“待回得燕京,就要与你阿姊相聚,你不好生养着,教她忧心怎生的了?”话罢,不去看他,挑帘进了與车。

宫道积着雪,两面的石灯笼幽幽淡淡,照不明晰,一路上时有磕绊,贤尚蹙额,点了点驭车的侍从,命人在與车四角挂上羊角灯。

车驾平稳许多,贤尚发觉车内静悄悄的,远远见得前方的驱傩队,他叩响车壁,小心发问:“长街上车马辐辏,不宜行路,傩戏、灯市倒是十分热闹,娘子是否要一观?”

过得片刻,女郎支开轩窗,观望一会儿,答道:“这地界不错,整好看戏,你去买两盏像样的兔儿灯来,等会来这附近的铺面寻我。”

主子发话,贤尚唯有照办这一辙,见人走远,宋迢迢提着罗裙,登轼而下,铃儿眼的侍女收起杏脯,过来搀住她手臂,她眨眨眼,笑问:“要不要吃五色饮?”

侍女果然心动,一行人走走停停来到饮子铺,点了几盏五色饮、赤饮、蔗浆之类,擎等着享用,宋迢迢闲坐无事,逛了逛相邻的傩具摊子,买了只护僮侲子的面具。

正要戴上,驱傩的队列伴着鼓声、踢踏声渐步逼近,为首的傩公、傩母领着一众僮子,高声唱祝,身边围绕着各色鬼怪,吹拉弹唱,或歌或舞。

“……眼赫赤,着绯裈。青云烈,碧温存。中庭沸沞沞……”*

游街的行人驻足,坊内的庭燎明亮,顽童将竹节点燃,噼里啪啦一顿响,将祝词声都湮灭,金红色火花合着灯轮照亮长街,一派艳丽喜庆之景。

贤尚抱着兔儿灯踉踉跄跄撞进人群,眼看与饮子铺不过咫尺之遥,兜头降下一盆水,淋透全身,他打了个哆嗦,咬牙向上去看,张口欲斥。

惟见上方顺风招展的酒肆幌子,近窗处空无一人。

他暗道不好,急忙搡开人堆,迎面就是捏着盏甜饮子面有菜色的归浦。

二人相视一眼,齐声道:“速速去追傩戏摊子!”

*

临近城门的暗巷,雪片缠着北风涌入巷内,吹得宋迢迢的披风烈烈作响,她抖去周身的落雪,揭开兜帽,开口时吐出一嘴氤氲白雾。

“出来。”

小巷人迹罕至,雪积得极厚,被人踩过发出咯吱声响,她余光睨了眼来人,一身宽大的玄青斗篷衣,面容遮得严实,嗤笑:“薛表哥何必遮遮掩掩?”

“你是来求人,而非害人。”

薛锦词不动,同样笑:“不尽然是求人……某随身揣着宋女郎所求之物。”

“仅仅是物件?你不是说苍奴在你手里?”宋迢迢蹙眉,面露疑色。

“那位郎君性子烈,时刻发着狠,恨不能手刃圣人,某怎么敢轻易带出来……”

话落,久久无回音,薛锦词借着月光去望立在巷尾的女郎,她唇色惨白,眼眶隐隐透出血红,肖极了民间怪闻里会在雪地突现的青女,凄艳惨然。

他突然不忍深说,措辞温和一些,有几分无措,“你那婢女的死,实是意外……你为着她的安危将她暂移别处,谁都未料到她已有身孕,她自个儿尚且不知……这才吃错药,酿成祸事。”

宋迢迢听着,往日剔透明亮的琉璃眼,顷刻空洞洞的,仿佛被剃去瞳仁,蒙了尘秽。

她当时不曾哭,好半晌,伸出手,指尖颤巍巍的,薛锦词一向圆滑机敏,这时犹觉讷讷,反应了几息,才将一只手缝的绣月兔福袋递给她。

她木着脸,将福袋细细拢进怀里,一面说:“去燕京的质库报我的名,取两千金,务必看顾好苍奴,还有幺幺,我寻机就去看父女俩。”

“你阿姊的事,我自会办妥。”

收整罢,她不做停留,转步就要出巷,临到巷口,终究顿住,“是腊月初麽?”

薛锦词愣了一瞬,晃过神来,连连道:“是、是腊月初,你那婢…碧沼罹难前,想着年关近了,才做的这福袋。”

冬日里嘴唇干得皲裂,他舔了舔唇瓣,“若某未记错,女郎出生那年当是卯兔。”

无人应答,抬眼四遭空荡荡。

月华冷凝,风雪煞人。

*

沿街的坊市,家家户户春幡高挂,青缯编制的幡面上绣着各色吉祥话,屋内人影憧憧,杯盏一重叠一重,击得门前的春幡摇曳,送来一室室鼎沸人声。

宋迢迢在长街踱步,兜兜转转,不紧不慢,似漂泊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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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的游人,又似为着吃酒犯夜禁的痴儿。

她且行且吟,嘴里哼的是扬州常见的小调,眼中映的是她绣鞋的一角。

绣鞋是蜀锦做的,瑰丽奇巧,鞋头的花样子是碧沼最爱为她绣的荷花,她从前时时赞她鲜妍出尘,堪配荷花。

她看了许久,突地折下腰,将绣鞋一一脱去,有铁蹄声由远而近袭来,说不得是巡夜的武侯,还是办急差的驿官。

或许,两者都不是。

宋迢迢不躲不避,赤足站在原地,微微侧首去望,北风扬起她两鬓的发绺,她薄白的面皮被刮出胭脂色,拢肩的披风和云帛肆意飞舞,卷着漫空的纯白雪片。

渐灭的庭燎和月色里,她的眼瞳是最亮的存在,倒映着不远处的城门,还有打马穿过城门,向她飞策而来的郎君。

白蹄乌上琢玉郎。

她忽地笑了,朱唇一张一合,唤:“燕娘。”

她的好燕娘。好萧郎——

死遁倒计时3/1

马上除夕了,提前祝宝子们新的一年平安遂意&gt;3&lt;

*出自《驱傩词》

第55章玉兰花

=======================

隔着一帘风雪还相距甚远,纵是萧偃耳通目达,仍旧辨不清宋迢迢所言为何。

他念着伴她节庆元日一事,连夜批完冗重的奏本,将将踏出宫门,就得了一封洛城急报,顾不得旁的,急忙打马追来。

这时节乍见宋迢迢,什么遮掩避忌统统抛到脑后,一颗高悬的心落回肚中,顿觉眉骨胀得酸疼,乌压压的眼睫一扑,险些当场坠下泪来。

他忙不迭勒马,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周边人发觉宋迢迢屹然不动,自有心生疑虑的,萧偃却是完全乱了阵脚,满心满眼都是立在摇曳春幡下的少女。

他疾步到她面前,抬手去握她的手,先时低头,发觉她一双玉足赤/裸裸,教风雪摧得通红,眉峰一蹙,就要屈膝替她裹住。

萧偃脊背弯折,上方突传来女郎清清淡淡的笑音,笑过一声,旋即收住,实不像掺着真情实感的样子,他指尖一顿,怔怔凝着垂在自己指间的大袖。

峨冠博带,俨然一副郎子装扮。

心腔的疾跳声如擂鼓,穿透皮膜,震得他一时僵在原地。

“燕娘。”宋迢迢压低声唤她,柔絮的腔调顺着回旋飞雪钻入他的髓海。

“你又骗我。”

他晃过神来,微微张着唇,仰头去望她,蓄在眼眶的泪水因他的动作漫出,沿着深窄的脸颊汇到颌尖,欲坠不坠。

风雪几欲迷人眼,宋迢迢掩着眼睫,打量他极白的肤、极艳的眼,他面上泪光点点,血色尽失,偏偏眼睑和唇是颓红色,衬得他比缭乱的白雪更夺目。

他踌躇着抬起手,似乎要环住她的腰,在她腰腹间埋头饮泣。

多么熟悉的场面?

狡诈卑劣的狼犬,每每用眼泪、示弱、痛处——骗取她一点点怜意,就迫不及待将她吞吃干净。

百试不殆。

宋迢迢展开丹蔻半褪的指尖,挑起他的下颌,她长日无事可做,指甲蓄起来,薄而锐的尖端贴着他跳动的脉管。

指下的脉管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她折腰与他对视,指尖重重按下去,松开时留下一道极深的红痕。

她乜一眼红痕,噗嗤笑出声,半掩着面,眼尾溢出零星泪花。

“早知道你是郎子,却不知你是有官身的富家子弟,这样潜伏在我身边,为的是什么?”

她有一下没一下捋着发丝,懒洋洋的语气:“莫不是我身上沾了大案?抑或是……对我苦思不得?”

萧偃注视着缠在她细白指间的乌发,喉头上下滚动,颊边的泪水半干,他抚了抚眉心的浅痂,背过脸,轻轻去贴她的手背。

极温驯的姿态。

宋迢迢感到掌下的肌肤蠕动,良久听不见他一句回答。

她并不在乎,敛住眸中暗色,向他倾身。

乱空的雪片在这一刻冻住,她的眼睫掠过他的耳廓,酥酥麻麻的,融着冰雪的凉意。

“罢了,这有什么干系呢?”

她噙着笑,再扑一下眼睫,吐字时的雾气呵在他脖颈,“是贼是官,是人是鬼,我都认。”

话落,她直起腰身,赤足去踢他的小腿骨,“外间太冷,送我回暖阁。你前日同我说,要陪我一齐点爆竹,赏焰火。”

周遭的军卫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或有那胆大的,离得近些,偷偷觑一眼这边的动静,目睹这悖上逆乱的一幕,惊得险些厥过去。

偏不见圣人有半点脾气,原先他是半跪着,直似侍奉主人的奴隶,兢兢业业,教女郎踹一脚,反而整个人松泛下来,顺势替女郎裹上双足、围好兜帽,令她伏在自个儿的背上。

又见女郎扬手拍拂他的肩背,一下一下,浑然一派驾马的阵势,“驭”着圣人向行宫的方向去。

军卫们一时晃不过神,在后头面面相觑,舌桥久久不下。

郎子的背宽阔,格外暖和,宋迢迢攀伏着,足尖慢悠悠地晃,披风和兜帽包裹着她,为她隔绝风霜,围着她面庞的是一圈细密兔绒,被风一吹,簌簌拂拭她的肌肤,令她温软的陷进去。

她慵僻,萧偃乖张,皆不是话多的性子,坊内的呼喝声渐次消弭,一路缄默,她听着飞雪刮擦之音,阖上眼眸,脑中万千思绪盘桓。

临到行宫,宋迢迢已然睡熟,宫门前立着贤尚一干人等,个个缩头缩脑,怯如鹑鸟,跪伏等候多时。

萧偃视若无睹,径直入殿,替宋迢迢褪去外裳,换好寝衣,将人安放在千工床内,后舀一盆滴了花露的温水,浸湿汗巾,仔细擦她的身,末了,将被角掖平整,点一炉安神的苏合香。

青烟袅袅攀上来,他观少女睡得安谧,方才拢上幔帐,朝外走去。

外间的风雪变得十分轻淡,他的目光游弋回来,扫过跪地之人冻得皲裂的手指,接过惊寒奉上的长鞭,面色无波,破空一纵。

霎时在为首的贤尚背部刮出血痕。

鞭身带倒刺,裹了盐水,内里构造奇巧,加之萧偃用的是巧劲,不消发出声响,就能生生剜下人半块肉。

仅一鞭,痛意凿骨。

贤尚以手支地,死死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呼痛声。

萧偃丢开鞭子,抽出绢帕来揩手,他的手指颀长洁白,悬着圆润的水露,玄色的绸缎在指间穿梭,似在擦拭一件玉器。

“归副统这次算不得初犯。朕不欲扰夫人清梦,你自去内狱领罚,教你阿姊来顶一阵子。”

他笑一笑,语气无甚起伏,继续道:“内给事办差不利,念在初犯,受过这鞭再跪两个时辰就罢了。休在这处跪,恐惊着夫人晨起。”

贤尚岂敢说一个不字,领着余下的人去殿后罚跪,冬日的天亮堂起来要更晚,将近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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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天边隐隐透出一点宝蓝的光,贤尚捱着严寒痛楚,心里数着时辰。

模糊间,耳边有人唤他,奈何冰霜将他眉睫都覆白,凝在一块,他挣将不开,还是被人搀着站稳的。

他用袖子拭了拭眉眼,勉力瞠开眼,入目是一队乌泱泱的人马,蹑着手脚,忙上忙下,不知在作甚。

离他最近的是穿着骑服的黎弦,她的手稳稳托着他的臂弯,一点不虚晃。

他大惊,忙要退让。前朝乃至本朝,宦者的地位都极其低下,常有高位者将他们视作秽物。

黎统领身为北衙羽林军的头子,与燕统领并领大军,举足轻重。

黎弦细眉一皱,锢住他摇摇晃晃的身躯,将随身的汤婆子递给他,照着萧偃的吩咐传话:“过不得两刻钟宋女郎就要起身,速速回房罢。陛下体恤,给你们赐了玉龙膏,搽过药好生歇息,今日不必在跟前伺候。”

贤尚不禁觉着眼酸,黎弦松开手,掏出一枚鱼符,同他道:“这是出入洛城各署用的鱼符,你拿着这符,不论用什么法子,务必将宋女郎元日的行踪探明白,事无巨细,悉数上报。”

这就要贤尚将功折过的意思,他心下一松,忙不迭应是。

他揣好鱼符,却不立刻离去,探出头,张望不远处走动的人群,讨好的笑,说:“时辰尚早,黎统领宵旰忧劳,奴深感钦佩,现下是在操办什么要事?”

黎弦默了默,启唇要答,一层朦朦的亮光突地镀在她面上,众人抬头,眼看着火树银花在天幕绽开,随后是阵阵烟花爆响声。

她愕然侧目,扶着腰间的佩刀闯进人堆里,平日最是稳妥的人,刹步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部下扶住她,她抓着刀柄,恨恨道:“谁干的?出来!”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汉畏畏缩缩出列,举起手里黑秃秃的火榉子,“统领命我们按照图纸给焰火摆阵,天太暗,属下不大看得清,用火把照着瞧一瞧,不巧一个火星子飘下去,登时就点着了。”

黎弦抚额,大错已酿成,实无转圜的余地,瞥了眼飞檐下的刻漏,卯时至,宋女郎约摸要醒神了,惟愿她同陛下不曾被侵扰,否则就是万死难辞其咎。

宋迢迢的确醒了。

她心里有事,起的便早些,用青盐、柳枝漱过口,她披着发,坐在窗下明镜前,看窗外大片大片的积雪,还有透过积雪飞出的琉璃瓦。

雪停后不见风雨,云层淡彻,多半是晴日,额外燥冷。宋迢迢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银簪拨弄香篆,忽觉后颈肌肤被人浅浅摩挲,她不必回头,就知是萧偃在为她通发。

她不发话,身后人轻易不会开口,这次倒不同往常,金篦才篦过一遍,萧偃在她发梢抹着玉兰头油,轻声问:“娘子今个儿起得早,可是睡得不安生?”

宋迢迢似笑非笑,搁开银簪,望着镜中如玉的郎子,直言:“明知故问。我虽嘴上说无碍,你到底诓骗了我,竟是一句话都无?”

萧偃抿抿唇,低眉敛目,一派乖驯,“我本姓萧,字子愆,因着祖上的血亲关系,得了恩荫,一介闲散的宗室子弟,空有富贵,不值当说的。”

宋迢迢挑眉,“富贵?何等富贵?倘是滔天的富贵,我等庶族如何接得住。”

“不过几许铜臭,几间宅院,碍不着旁的。我身无长物,蒙月娘青眼,愿与我相识相知,实乃平生之大幸。”说着,他放下金篦,矮身伏在她膝上,抬起一双潋滟的狐狸眼,凝眉与她对视。

大约是昨夜歇的晚,他眼下有淡淡乌青,眼白晶莹生光,当中的血丝都宛若花枝的脉络。

他深知这张脸就是他最大的底牌,是以竭力表现得诚笃无害,甚至无意识模仿双生兄长的神采。

宋迢迢果然有所松动,抬指抚上他的墨发,神色恍惚一阵,唇瓣张合间,低低说了句甚么,恰时焰火炸响,自然将其堙灭。

二人齐齐转头,千朵万蕊,碎星乱舞,尽数映入眼底。

烟花随玉撵,添作锦江春。*

一室无言,唯有“乒乓”的爆裂声不绝于耳,待得残花落,冷烟息,萧偃问她:“你适才所言为何?”

宋迢迢水银般的眼瞳一眄,扬起唇角,深深漾出两颊的梨涡,“你应我三件事,我就既往不咎。”

萧偃说好,她遂道:“一则,我有一堂姊名宋盈,与我颇为亲昵,她头婚丧夫,二嫁做了晋王侧妃,晋王殉难,独留孤儿寡母。传闻圣人在骊山遇刺,有晋王妾室的手笔,妾室与我堂姊幽居在离宫,同样是晋王的遗孀,关联千丝万缕,我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既为宗室,想来不缺人脉,可否设法保全我的堂姊,留那名妾室性命?”

“二则。”她顿了顿,指着庭中一排排玉兰树,道:“往年这时节,风和日朗,玉兰堪堪报春,尔今不过生出几点嫩芽,这一年冬日着实漫长。”

“偏偏我最爱玉兰,爱它的香气,爱它开的花儿。我的岁辰将至,岁辰当日,我要看见满城玉兰枝蔓,辛夷花开。”

“三则……”她说到这,蓦地断开,萧偃含笑看着她,问:“三则?”

但见女郎不语,默默捻转耳边的累珠挑子,笑靥清浅,梨涡半露不露。

“还没想好,先欠着罢!”

*

仲春十五日,宋迢迢已经在燕京安仁坊的府邸住定。

她年不及双十,一生中半数以上的年华,都是与杜氏相依着前行,如今得以回到杜氏身畔,自在安居,自是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午间用过膳,日头略高,屋里烧着地龙,熏得她又酣又热,宋迢迢换下嵌绒的红罗地半臂,披上细葛制的大袖衫,去东院寻杜菱歌。

年节方过,杜家二房上京与大房团聚,杜菱歌一贯是爱玩爱闹的性子,这番来到燕京城,被这软红十丈的繁华地迷了眼,兼之宋迢迢的生辰就在二月不远,遂长住下来,一并贺岁。

宋迢迢绕过云/墙,远远见到杜阙侧立在影壁前,拿着交刀修花枝,今岁花开得晚,玉兰尚且含苞,东院这一片茶花不过初初吐蕊,实则不必悉心修剪。

只是杜阙素性沉静,闲来无事便是莳花弄草,宋迢迢命侍女噤声,悄悄穿入月洞门,借着枝叶遮掩,猫腰行到杜阙身后。

未及她出声,杜阙就暗暗笑起来,擎等着小妹来吓他,不想许久没有动静,茫然间一声惊雷入耳,小妹提着裙裾朝屋内大喝:“阿姊!小招阿姊!阿兄在这偷折你的美人面呐!”*

“就这一株,他还说、还说要接去他府上养!”

杜菱歌果真飞也般地蹿出来,手里捏着件方格棋盘,好似稍有不慎就要招呼在旁人头上。

杜阙对着气势汹汹的堂妹,百口莫辩,宋迢迢掩唇,按捺一会儿,才将笑声放出。

笑得杜菱歌楞楞的,过得片刻,转过神来,操着棋盘追拿她。

杜菱歌成日习武,百十斤重的横刀舞得哗哗响,宋迢迢哪里是她的对手,周旋一二圈就败下阵来,几人闹罢,在院中摆上棋盘,围坐在一团玩弹棋。

说来也怪,几人年纪见长,玩心反而越发重,临到日暮,勉强尽兴,恰逢嬷嬷来传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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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收整毕,相携去主院,院中华灯千盏,济济一堂,不单杜氏在,韩嬷嬷、宋盈俱在,杜阆夫妇双双从庐州赶来,数年未见,二人所育的龙凤胎都过周岁了。

宋迢迢晃了晃神,讷讷想——往年这时候,碧沼必然坐在席间东面,她会多夹几著韩嬷嬷做的藕粉糕,将新作的裙裳递与她,对她说新岁穿新衣,祝她安乐,祝她如意。

她落座在主位,与杜氏并排,接受众人的祝贺,感受新一岁的熙攘热切。

宴饮毕,众人去偏堂闲话,有人发觉杜氏频频将视线投向龙凤胎,怜爱之情溢于言表,不免打趣宋迢迢,她这个年岁,在大舜寻常百姓家应当育有一孩了。

那人话音方落,四座缄口,知情的是忧虑,不知情的是莫名,宋迢迢噙着笑,应道:“是该教母亲欢喜欢喜了。”

正说着话,外间大亮,光影起起落落,原是城中在大放焰火,从顺天门一直燃到花萼相辉楼,极大的阵仗,只怕圣人诞辰都不过如此。

大多人被夺去心神,宋迢迢放下杯盏,趁着这时机挪出堂屋。

堂外,焰火下,明月边,一树玉兰花亭亭立着,郎君身着玉色大氅,在树下静候,风一吹,白玉雕就的花瓣纷纷如雨落,从安仁坊到燕京城的各个角落,凡有玉兰花的地界,催放的催放,催放不得的用白玉代替。

焰火与皓月交相辉映,玉白花枝一朵叠一朵,究竟是如何一场盛景!

宋迢迢走向树下人,明灭的焰火照出她眼角泪花,她眸光闪烁,轻轻伸出手,拥住他。

对面人怔了怔,小心翼翼回拥。

风声唳叫,她垂下眼,在焰火最盛的时候缓缓开口,眼泪湮湿他的衣襟,女郎的容色却出奇平静。

嗓音柔絮如杨柳。

“我知道第三个要求是什么了。”

“元和二年的春日,我要同萧子愆在万万棵玉兰树下成婚。”——

*化用李白的诗,但是古时候的烟花多指春日如烟的花朵,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句子,就觉得这句很美。

*美人面,一种双色山茶。

玉兰花就是我一直说的辛夷花,淡而香,好闻的很。

再次高估自己的进度,下一章一定!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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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承露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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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宋迢迢的意思,婚仪一切从简,比照寻常人家的规制即可,宗室的礼节繁缛,她不耐烦计较细枝末节。

于萧偃而言,这却是他苦求多年得来的唯一一颗善果,比之龙肝凤髓更要罕俪。

此前,他凭借各色手段将二人牢牢栓在一处——造籍存目的婚书,刻着新妇名讳的宗室玉牒,昭告天下的榜文,应有尽有。

却无一样出自女郎心甘情愿的许诺。

他连与她堂堂正正比肩的资格都不曾有。

他一贯是被蔑弃的存在。幼时,是被踩在烂泥里的踏脚石;少时,是披着长兄外皮与人周旋的反贼;如今大权在握,多少人畏他惧他,或是暗地筹谋取他性命?他捏着手指头是断然数不清的。

有谁甘愿分那么一点点真真切切的怜意给他呢?

生父始终要他死,生母留他一条命,但无从护他周全。所有的人心里都有称衡,他在任何选项面前,皆是最末最靠后的一个。

在萧偃十六岁以前,认为这其实不算甚么。

他命途多舛,生来卑污,绝非良善之辈。旁人轻贱他,剥夺他的生机,他就去抢去谋去使计,照样爬到高处。

他觉得这一辈子就是如此了。

抢来的权和物都冷冰冰的,他揣着这些东西入眠,仍是难得酣梦,反觉得硌得慌。

只是实在无法,这一步步走来,他何来抉择的余地?

直到他流落到扬州,遇见扬州的明月,扬州的桂树,那么明絜那么芬芳,最为要紧的是,他遇见扬州宋府的小女郎。

蜜煎、蓬饵、辛夷花包。

玉簪、桃符、贺岁词。

被人当作孩童轻言细语地哄,被人牢牢护在身后,危难之际,他不再是被抛下的一个,他成了被人以命相择的那个。

萧偃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明月照向他的短短一瞬,明月皎洁,从他身上掠过,自有更多人需要她、仰赖她。

可他太贪念,太贪念。

他是完全凭着这一点怜恤蔓生的。

这月华于他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日光水流,是支撑他的精气骨血。

尔今他手段用尽,明月终于愿意长长久久的垂怜着他。

他一时惴惴到不可自抑,唯恐这是优昙一现,更忧心两人间生出半点瑕隙,或是婚仪中稍有差池。

恨不能。

恨不能将自己浇铸成铜像,亘久地钉在此刻。

是以萧偃近来常常绷着一根弦。

他久居高位,本就威仪日甚,身边人被他压得大气不敢出,侍奉时个个紧着皮肉。

又观他整日除却理政,就是忙着着手婚仪之事,动辄操劳到夜半,唯有在宋迢迢面前,他才会放下拘张盛气,露出好脸色来。

一出宋府大门,故态复萌。

二月末,萧偃接连数日苦熬到夤夜,次月初一还须去大朝会,过丹陛时一个踉跄,险些昏厥在大殿上。

惊得贺太后都来问。

一问方知,他竞夜不眠,既是为了挑选霞帔上绣的合浦珠,又为着考量二人的婚服——究竟是统一用纬线提花的纬锦,还是斜纹绫和纬锦间错开作配?

贺太后本不想理会的,她与这次子离心多年,现如今不过互相辖制罢了,然亲见这荒唐之象,终是忍不住道:“你为天子她为国母,径直用袆衣冕服也就是了!做甚弄些有的没的?”

萧偃明面应下,转过头登时不去理会,一味兢兢业业,求善求美。

他这番状态持续许久,将近三月初三上巳节才算好转。

上巳节前夜,宋迢迢约见,他去安仁坊赴约,隔着满园的春海棠,望见在水池中央赏月的女郎。

朱红攒尖的八角小亭,正对着淡青色的细细弦月,亭中三两杯盏一只黄铜酒壶,满壶金浆玉液。

女郎一手握住团扇,一手转着秘色瓷杯,呷完残酒,她撂开杯,抬首掩扇,兜头迎住铺洒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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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纱的扇面蒙住她下半张面,单单露出她朦胧的眼眸,其间盛满春水,向他盈盈眄来。

他止步在宋迢迢面前,凝睇着她的眼眸,闻着隐约的酒香,忽觉心有一瞬停住,凉风袭来,他肩头一绺发丝随风向上,掠到他下颌,泛出痒意。

园中池清波静,哪里来的风?

他回过神,入目是宋迢迢含着笑摇扇的模样,她手腕转动,腕间的银镶玉手钏叮咚作响,一对梨涡浅漾,声线娇懒:“莺时三月的天,犹散着凉气,怎么发起汗来?”

说话间,用手绢拭了拭他高挺的鼻背。

可她醉醺醺的,手一偏就擦到他唇间。

茜纱制的袖摆掠过他下颌,酒气兰芳扑鼻而来,撩雨拨云。

不知缘何,萧偃一颗心狂跳不已,定了定神,他问:“好端端的,怎么喝起酒来?”

宋迢迢就道:“这是烧春,有股果子香,不醉人的,我且喝得了两杯,阿郎要不要来点?”

他摇头,“我须斋戒三月,诚心问佛,不得沾酒荤之物。”

宋迢迢听了,扑着小扇,咯咯笑个不停,大抵是在笑他何时信神佛那一套了。

萧偃惯常是不信的,倘若能够求来他和宋迢迢的圆满,无妨笃信。

被女郎放肆取笑,他丝毫不气恼,伸手将她脖间的乱发捋顺,盯着她似醉非醉的面容好一阵,待她瞪起圆而翘的双眼,用清凌凌的眼瞳来横自己,才闷笑出声,掏出怀揣间的玉版宣纸递与她。

“这样式可还满意?倘若满意,明个儿我就打副样子,送来给你过过眼。”

但见澄练如玉石的纸面上,用上好的辰砂、雌黄绘出了一幅团扇,纷华靡丽,处处精妙,是新妇大婚时所持的扇面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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