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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花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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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蒙蒙如同连丝汇入水波之中,池水半透,好似一方翠玉,交绕着雨雾,呈露出少女的芙蓉面,她整理鬓发的手微顿,指尖旋转,拔出鬓边的点翠嵌珠花钿。
花钿乘袭风雨,在空中划出道优美的燕弧形,轻飘飘擦过萧偃的眼角,在他光洁的面庞印刻一条红痕。
鲜血顷刻洇湿他的肌理,血线蜿蜒而下,滴在他缕金的襟口,竟似泣泪啼血的情状,搭配他无波无澜的神色,尤其骇人。
钿子击开水面,发出沉闷的落水声。
宋迢迢不语,掀起眼帘望向他,眼底的憎恶之色转瞬即逝,唯余一派默然。
二人相望良久,方见青年施施然笑起来,揩去鲜血,轻描淡写道:“月娘不喜点翠的首饰,不戴就是。何苦动气。”
他说着,抬手拨弄她蓬乱的发丝,欲要吻她额角,被她转头避开。
他唇畔的笑意寥落下来,语气犹算和缓:“时候不早,将要回宫,当去拜别亲长的。”
话虽如此,男子箍她腰肢的手反而力道渐重,逼得宋迢迢痛呼一声,扬手又要扑打他。
萧偃扯扯唇,圈住她一对皓腕,引着她绕开胸膛,去触他的面颊,“月娘假使要泄愤,也该挑最软和的地方下手,不然反累得你腕子疼,怎生是好?”
听得这话,宋迢迢才肯开口,然她实在伤神,甫一开口,眼泪就如泉涌出,连带她的吐字也是含糊滞重,仿佛被泪水浸泡过无数日。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我已然认命,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逼我?”
她一面流泪,一面呢喃,似质问又似自语,想来是哀情太盛,她的心绪混沌,翻来覆去唯有这套话。
萧偃拥着她,因她哀戚的缘由与旁人相干,原还有些微不豫,听得片刻,思及今日的设局,确实是对她逼迫过甚,并不敢发作。
待得云雾消散,雨露骤停,天边夕阳透出朦胧光晕,怀里的姑娘终于收势,半靠在他胸前,恹恹垂首,极倦怠的模样。
池畔的路径被雨水浸润,漫地泥泞,他观少女的鞋袜半湿,遂抱她去就近的水榭更换。
二人沿路行来,明面不曾有外人跟随,远处自有重重暗卫扼守,榭内饰以风帘翠幕,红日斜照着檀木矮榻、白玉石小几,一室暖融之意。
高门富户设宴是常事,故尔在室内存有衣物,以备不时之需。
萧偃替宋迢迢褪下罗袜,露出她一双赤/裸的玉足,纤细巧致,洁白如新雪,教日光照耀,遽然透出隐约的粉光。
萧偃观之,呼吸一滞,不禁道:“方寸肤圆光致致,白罗绣屟红托里。*应如是。”
话罢,低眉折腰,在她玉琢般的足踝落下一吻,唇瓣碾过如缎的肌肤,向上攀延。
宋迢迢眉心紧蹙,似欲拃挣,被大掌扣住腰肢,再不能动,过不得半柱香的功夫,少女眸光颤颤,已是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
斜晖湮灭,萧偃披衣点灯,灯火如豆,依稀照出宋迢迢卧榻的侧影,他将一榻狼藉收整完毕,含笑俯首,欲去啄吻她的朱唇,看出她避之不及,十足嫌恶的情态,不免发笑:“嫌我就罢,怎地还嫌弃自个儿?”
话落许久不得应答,却见少女双肩簌动,战栗不已,不知是怒气太过,还是忧惧太过。
他拧眉,掰过她的肩头,入目是满面潮湿的泪光,突觉心头被挞击般钝痛。
他抿唇,近乎无奈道:“我从没打算为难那名胡雏,许家二郎也会全须全尾的。”
他软硬兼施,态度强硬几分,又道:“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宋迢迢听罢,毫不动容,依旧是落泪,萧偃瞧着,只怕她要将一身的水、一身的血都哭干,哭尽,不得不缴械投降,讨饶般发问:“月娘…你究竟要什么?隋珠和璧,龟龙麟凤,我绝无不依的。”
她眸光闪烁,泪珠涌得稍缓一些,红唇翕动似要出声,萧偃见状,强调道:“同我分离,这一条是断然不成的。”
宋迢迢轻轻瞬目,视线被烛火和泪水晕渲,模糊现出青年的面容,她听见自己开口,以一种平静又硁执的语调。
“今岁的岁辰礼,陛下尚未赠我。”
她揣摩他的思绪,继续道:“我想要一道旨。”
萧偃颔首,无可置疑,几乎是立即应允她的要求,饶是她早有预料,依然忍不住惊疑。
“陛下一诺千金,亲笔所书的谕旨更是重比万钧,轻易摇撼寰宇、变更山河,如何放心向我许诺?”
他思索少顷,遥遥指向远处山峰的几座大伽蓝,“我不信神佛,不在乎天命的说辞,更不大关心身死之后,青书史卷如何评断我。”
“所以,即便月娘让我提笔退位,另册新君,其实也无大所谓。”
“但是。”他顿了顿,兀自笑起来,“让我自戕是不成的,一则,你会被旁人夺走,我势必不甘、不愿。再则,要你陪我赴死,我亦是万般不舍的。”
宋迢迢闻言,默默半晌,作嗤之以鼻状,道:“真正心爱一个人,莫说要她去死,单单是令她难过,也会万般不舍的。”
“怎么舍得叫她三天两头掉眼泪呢。”
这样的话,萧偃无法回答,更不欲回答,揽臂将她纳入怀中,久久无言。
因为他明白,倘使他说“当你同样心爱我时,就再不会掉眼泪。”——她的应对之辞,他是恇怯于设想的。
宋迢迢望着琉璃灯盏,觉出萧偃披散的青丝同她的交缠在一处,时不时还拂过她的肩头,刺得她阵阵发痒,她忿然回首,鼓劲推他肩膀。
他笑笑,握住她作乱的手,恰要去吻,屋外蓦地传来惊寒的禀话声,似有急报,萧偃遂令她稍候几息,疾步离去。
宋迢迢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水波澹澹的曲池。
现时如若萧偃再来观望,哪里还能在她眸中窥见半点情绪,黯淡夜色里,少女清凌凌的琉璃眼,是比刀光还凌厉的存在。
与此同时,恰在曲池隐蔽的角落,点翠嵌珠的花钿悠悠漂浮,钿间藏匿的桑皮纸被池水冲刷出来,其间墨迹氤氲,一应信息概被淹没。
她回想纸页中的内容,在萧偃折回之时,刻意摇扇送风,不住的拭汗。
果然引得他锁眉,忡忡道:“这么多年过去,你惧热的毛病居然愈加重。”
他接过她手中的纨扇,不急不缓的代为摇曳,携她向外间行去,“冰鉴水榭都消不去的暑气,着实猖獗,不若去行宫避暑罢。”
宋迢迢无可无不可,隔日随他共乘銮驾,前往骊山——
*唐朝韩偓的诗词。
终于!写到行宫!刺激的来咯*^O^*
第42章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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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别宫面对渭水,背靠骊山,群宫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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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绣岭第三峰温泉宫为璇枢,依山傍水筑就高台,飞檐反宇,渊涓蠖濩,造物之宏丽,景致之婀娜,不可胜言,历来是各代帝王的游幸之所。
六月天的晌午,暑气蒸腾不尽,浮云如火烧。
孙得全领着内使、宫娥,穿过曲折的梁桥,沿苍翠茂密的林障一路趋前。
足下的青石小径旁,茉莉、木绣球、夜合花间杂生长,纷红骇绿随风徜徉,异香纠缠着热气扑面而来。
众人转过拐角,入目即是山峰间耸峙的温泉宫。
殿宇巍巍,两侧有古柏、榆木遮阴,孙得全登月台,过朱门,教贤尚通传,引他入殿。
殿内饰描金彩绘,中央陈设鼎器,东、西放置云母屏风,四面以走珠累串的垂帘遮掩,行人掠过,或穿堂风起,惊起一阵珠玉脆响。
孙得全从宫娥手中接过托盘,立在屏风外候遏,附近分明无人穿行,身前的珠帘却在晃荡相击,他凝神细听,听得帘内阵阵笑语。
绢纱笼罩的屏风间,隐约映出几道女子的姿影,观服式大抵是最寻常的宫娥一类,无品无阶,资历尚浅。
几人团团围坐在一处,手起手落,袍袖连动,掷骰声、报数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一二玩笑,气氛颇为和洽松散。
孙得全见状,以为是宫里的婢子不尽心,趁主子不在时偷闲抹牌,他明面不动声色,心中已然生怒,欲要申饬,忽见一名高髻竖钗、身姿绰约的女子,自宫娥们掩映的主座缓缓起身,款步行来。
日光自殿堂藻井的缝隙直射而下,光晕经过彩石镶嵌的飞茎莲花图案,被斑驳成瑰丽夺目的色泽,似一道无形的穹隆笼罩在来人的周身。
孙得全长于宫闱,自幼浸淫在严苛的礼教环境中,严守栗阶之别,几乎从无失礼,唯有一次,年少的他被遣去先太后宫中侍奉贺鸳娘,初初谒见,被女郎光艳动人的容貌所撼。
时隔近三十载,禁廷中丽人来来往往,屡变星霜,他再次体会到类似的滋味,即便仅是粗粗一瞥,依旧令他生出漫长的恍惚之意。
宋迢迢像贺鸳娘。
不是面容身形,是乍见时——她们都会给予人一种直观的、莫名的感触,荡魂摄魄,单凭言辞难以形容。
孙得全低眉敛目,明面不曾显山露水,叉手行礼,道:“请娘子安,奴乃太后宫中的内侍,来传太后口谕,代为下赐定窑梅花美人斛两只,羊脂玉玦一对,东珠若干斛,以示恩典。”
“另则,近来内教坊的乐人排演一出百戏,殊为可观,太后特命奴领娘子前去同乐。”
这番话几无一丝罅漏,但也没留给宋迢迢推拒的余地,她怔愣少顷,露出个不浅不淡的笑靥,顺势应喏。
因着她入禁苑后长居温泉宫,偶尔去华清池浴汤,除却萧偃与宫人,她仍旧不见外客,整日作家常打扮,倘使要去面见太后,需得先行梳妆。
宋迢迢对坐在菱花镜前,面色淡淡,见身后的宫娥抬手替她挽发,事毕拣起一枚法翠色的花钿,欲往她发间簪。
点翠嵌珠的样式,同她蓄意丢弃在曲池中的那枚别无二致。
她的目光在宫娥指尖停顿一瞬,状若不经意道:“端午赴家宴时遗落的钿子,何时寻回来的?”
侍奉的宫娥名叫从云,是萧偃拨到她身边的领事宫女,最是心细,她回忆一会儿,娓娓答话:“端午过后不过七八日,陛下亲自在夫人妆奁中添置的,说是夫人肤白,颇配点翠,该多备几样才是。”
“陛下未曾言明出处,奴看着成色尚新,大抵是太府寺新进的?”
宋迢迢不置一词,仿佛当真是信口一问罢了。
她是乘辇前往梧桐宫的,贺太后不是尖刻的脾性,相反,她在成为遗孀前备受臣民饮誉。
概因她身为国母,言行率表,劝课农桑,甚至于督兵应战,一应事务驾轻就熟。临危时大节不夺,为后之德垂范百世犹不为过。
一切咏赞声在先帝入主金銮后,戛然而止。贺太后经营半世的名誉,就这样覆灭在真假不明的风月消息中。
宋迢迢不知作何感想,同为女子,纵然立场不同,对这世道的不平却是感同身受的。
又因立场不同,此时此刻,她在被烈阳烤炙的金砖地面跪坐半晌,不得不含胸折颈,忍受上座之人的打量。
“扬州粮商宋家的小娘子,年方二九,闺名迢迢。”贺鸳娘倚在玫瑰榻间,语气不急不缓,逡巡的姿态也称不上轻慢,好似在同少女寒暄家常。
她似笑非笑,问:“可是‘银汉迢迢暗度’的迢迢?”
这是前朝文人吟咏七夕的词句,在民间广为流传,虽不靡缛,到底失些筋骨。况且,这与她耶娘的原意无干。
宋迢迢曼声答道:“回太后,奴生于扬州,长于扬州。迢迢二字,应当取自樊川居士的‘青山隐隐水迢迢’。是归正首丘,怀土之情。”*
贺鸳娘微讶,轻轻笑起来,“扬州二十四桥的确是闻名遐迩,然不知,在故乡断桥所望的明月,比之北地的明月,同乎?异乎?”
宋迢迢明白,这是在探问她举家北迁以及入京的原委,她沉默良久,几度启唇,欲要将实情告之。
不论世人对这位贺太后是何种评断,她心中的秤衡都不自禁向她偏倚,或是出于直觉,或是自小耳濡目染她的事迹长大,她总觉着眼前人是能够秉持公道的。
耍百戏的伎乐们恰在走绳,她凝望着夕晖照影下细细的一线,过线的乐人岌岌可危,如临渊渟。
最终,她只是道:“奴十五岁时突发急病,意外罹患失魂之症,是以关乎迁居的内情,奴自个儿实在不明晰。据阿娘所言,与圣人有几分干系。”
“彼时天下崩析,奴与陛下有旧谊,想来是陛下恐奴受牵连挟制,不得已为之。”
贺鸳娘一顿,意味不明道:“时人皆传圣人与你濡沫涸辙,患难夫妻,你可认?”
甘润的琥珀香在鼻尖缱绻不散,宋迢迢再无犹疑,笃声道:“圣人待奴的情谊,奴深信之,岂敢不认?”
“喔?既如此,晋阳街坊为何有流言,称许、宋家二家去岁互通婚书,宋家女与许氏郎,实乃三媒六证的真夫妻?”
宋迢迢俯首,掩去神色,吐字如珠玑:“流言尔,本不足信。两家同为前朝王府的姻亲,难免有过交集,但已是前朝之事。”
贺鸳娘这才抬睫,认认真真看她一眼。
百戏唱到高处,越发喧哗,震得漫地金光直似颤起涟漪,少女仙姿佚色,置身光中,从发丝到脚尖,纤毫无错。
她阖上双眸,捻转腕间的沉香手钏,“六月足暑气,你年岁小,并不耐热,这戏听久了更闹人。予听闻你近日喜爱叶子戏,常与宫娥同座抹牌,过得几日,或可来指点一番予。”*
语毕,再无他话,径直回身向殿内行去,乐伎们陆续退台,苑内立时静翳。
宋迢迢无须继续侍候,由孙得全引着步出殿外。
一行人越过廊桥,突听得远处传来阵阵脆响,泠然如戛冰敲玉。
宋迢迢循声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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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攀延红墙的凌霄花丛下立着一女子,鬟髻凌云,珠围翠绕,兼之身后奴仆成群,世家贵女的气派赫然。
宋迢迢看不清她的眉目,但依稀觉出她姝丽异常,远远相望,就有一种近乎逼人的艳色扑面袭来。
观这女子行径,约摸是为觐见贺太后而来,宋迢迢略略思量,忆起宫人有传言,太后的侄女贺三娘已然入宫。
贺家簪缨世族,内亲外戚,据闻宣宗曾经欲择一贺氏女为东宫妃,现今朝野内外为立后一事争论不休,两厢结合,个中深意毋庸赘述。
宋迢迢留心的倒不是则个,她在登辇舆前回头一眄,心道这贺三娘竟教她生出似曾相识之感,是何缘由。
彼时她尚不知滥斛所出,过得一二旬,千秋节至,萧偃的诞辰宴当夜,方才得以揭晓谜面,窥见廋辞真意。
是夜,前往京郊巡营的萧偃归来,她将将沐浴完毕,犹在薰发。
才先卸甲的帝王接过宫娥手中的薰笼,捧起少女湿漉漉的青丝,一面烘发熏香,一面含笑发问。
“月娘今日陪母亲观戏,可有吃过她宫中的玉露团,兴庆宫*的庖人擅作糕点,你是最爱牛乳、酥酪之类的,想必很吃得惯?”
宋迢迢拨开他作乱的手,怏怏不乐道:“茶水尚来不及吃几口,哪里来的糕饼吃?”
萧偃一时怔忡,见她双颊染红,黛眉似蹙未蹙,纵是薄怒也动人。
他眉眼弯弯,握住她的柔荑,细细揉捻,低声哄劝:“我听梧桐宫的寺人来报,道是母亲对你无有不满的,午间相见,叙话辞别,俱是平平顺顺,怎么听你言语,似有不快?”
宋迢迢不答反问:“以陛下之能,广罗天下事,事无巨细大小皆知,何必来问我?”
这是在讽他对她事事钳制,看管严密。
萧偃笑笑,并不辩驳,只道:“为人子者,怎好插手父母身边事?”
“因我听着母亲话头,当是属意立你为后的,你唯有受过她的懿旨,中书才好广发制告,张贴榜文,我原以为你们相谈甚欢……”
他说着,摇头太息,矫装出没法奈何的模样,“所谓婆媳事,实是夫妻事。月娘倘有怨气,尽管拿我出气就是。”
宋迢迢看他闭目抬首,睫羽颤颤,俨然一副引颈就戮的情状,不禁咯咯笑出声,深夜在床榻间,狠狠抓挠帝王的肩背数下,并在他颌尖刻印一道明晃晃的齿痕。
翌日早朝引得众臣心绪纷纭。
六月廿一,千秋节宴,贺太后果然降下懿旨。
廿月如弦,万灯燃昼,内侍吊着尖细的嗓子,在一片丝竹声中宣旨。
他高声咏赞——贺家三娘贺韫之,兰心蕙性,冰魂雪魄,有林下之风,巾帼豪气……洋洋洒洒一通溢美之词,概言之,是要贺韫之收拾齐整,择日入宫。
至于入宫后是何位份,贺太后没明说,凭着贺家的威势,再有她老人家一句“三娘之风范,类予曩矣”,已然是将半副凤印递在贺韫之手边了。*——
贺太后是个重要角色,得出来埋伏笔ww
*杜牧的诗
*太后通常新丧夫君才称哀家,这也是戏文多见的称呼,正史临朝的太后自称朕,不临朝可自称予。
*唐太后长居兴庆宫。
*曩,从前。
第43章葡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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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旨的拟写与敕旨不同,常与君王的内闱事相干,不需要台省官员层层润色,也不讲究骈四俪六、用典玄奥,是以,即便宋迢迢听旨时频频出神,依旧轻易就能将旨意辨明。
严格来说,这是一道与她毫不相干的诏令,倘使不是发旨人位高权重,她很不必在这做出一副恭谨聆诲的姿态。
与这万国来仪的朝宴相比,她更关心今夜碧沼携来的密信。
她这位承托厚望的关键人物满不在乎,在座为立后一事抢先站队的朝臣却是面色不善,几欲开口驳论,之中当属左相郦成道的反应最为醒目。
但见他瞠目结舌,愕然之下屡屡呵气,精心蓄养的美髯被他的气声惊得飞扑。
不知情的人远远一望,或许会觉得这样的场面诙谐滑稽,知悉内情的宋迢迢察觉到,却是下意识的蹙眉,隐隐觉得不妙。
立后兹事体大,关乎国本。
大舜又是前朝大族造反起家,建国后为稳定朝纲,多与望族联姻制衡中宸。
纵有太宗力排众议,开辟科举取士之路,为寒门士子争来一线生门,可是望族把持朝野多年,积重难返,庶族与门阀之间仍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当初萧偃说服左相时,借用汉室宣帝的典故,一时说南园遗爱,一时说故剑情深,多番强调糟糠之妻不可弃,否则将为天下士林、乡野黎氓所耻笑。
实则这只是浅薄的遮掩说辞,最要紧的是众人皆知却不曾宣之于口的关窍。
宋迢迢不单是萧偃蒙难时不离不弃的“发妻”,更是商户女,是出身庶族的寻常女郎。
以左相为首的党派,多是从蓬门荜户入仕,在朝堂中攀藤附葛,诸般不易,如若本朝能够拥趸一位庶族血脉的皇后,于国润民,将是莫大的助力。
左相与维护望族的右相争逐多日,因着萧偃偏帮,清流响应,好容易要有眉目,本以为依照贺太后一贯疏淡的禀性,并无太多波折,不想风云突变,实是教人哗然。
许是气氛过于诡谲,丝竹声幽幽转停,宋迢迢抬眸去看,见帝王稳坐高台,面色不大露出端倪,唯有向太后举杯的手稍稍倾斜,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泄漏一二滴,玷污他绣华丽章纹的蔽膝。
今夜大宴,帝王穿的是博冠吉服。
侍奉的内侍目露惊骇,善于察言观色的臣子亦是正襟危坐,不敢多言,左相观之,不得不敛声收势。
宋迢迢明白,萧偃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当下见得他眉眼淡淡,三分失神,恐怕心中早是雷嗔电怒,骏波虎浪。
贺太后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情态,施施然起身,红唇翕张,大抵是说她年高不济事,欲去偏殿歇息,请群臣自乐云云。
语毕,当真转身步入内殿。
宴饮过半,百官依次奉过金镜与承露囊,寿礼祝词已经献罢,并无旁的要事,倘有不胜酒力者,述明原由后退席无伤大雅。
然而贺太后与萧偃是血亲母子,酒按三巡的表面功夫,竟也不愿尽心麽?
夜色灯火中,酒气衣香交错,暗流层涌,萧偃但笑不语,手中青金杯盏轻轻一掷,发出铿锵嗡鸣,宋迢迢默默观望着,余光瞥见一名近臣被掷杯声惊的浑身震颤。
再抬首,台间帝王已然离席。
宋迢迢若有所思,听见内侍向左右近臣交代,帝王暂去更衣。
一时间,群臣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少女垂眸,兀自呷酒,突觉背后如芒在刺,她拧眉,回头望见朱袍加身的薛锦词,墨发金冠,狐狸眼轻佻,正遥遥向自己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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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予理会,他也不羞恼,转而与同僚叙话,她顺着他的视线逡巡,发觉在座人泰半都在暗暗打量她。
她遽然忆起自己当局人的身份,捏着夜光杯,低眉含首,半晌无言,众人只当她是伤神至极,过得少顷,又见她拂袖离座,十足抱屈衔冤的情态,深以为然。
宋迢迢苦等半日,终于得以脱离金鼓喧阗的大殿,得片刻清闲自在,她领着从云并两名宫婢,绕着曲池闲逛。
下弦月弯折如眉,斜斜坠在天际,透过浮云送来一池流荧般的月光,行宫内外的人员几乎尽在参宴,观景的林苑人迹罕至,独剩螗蜩在荷花枝叶间低吟浅唱。
宋迢迢看的一阵,突地俯下身子,去拨弄几尾近岸的游鱼,少女玉白的指尖被红鲤逐一吻过,她慢悠悠撩起水波,濯过摆尾的鲤鱼,又去泼摇曳的荷花。
不多时,她的裙摆袖口被洇湿小块,从云这才敢来规劝:“夫人,您停药不过三四日,仍要注意保养身子,不宜贪凉戏水。”
说完,宫娥颇有些忐忑的觑了眼宋迢迢,毕竟这位主的脾气可算不上软和,稍有不顺意,天子近前,她也是撂脸子摔门两不误的。
却不想少女眼波流眄,只是道:“七月流火,八月未央,这时节惧热尚来不及呢。”
她一面说,一面直起腰身,绽出如花的笑靥,“罢罢,不好教你们为难的,这处的小桥亭阁有几分意趣,容我游览一盏茶的功夫,可否?”
从云岂敢说半个不字,一行人随她步出二三丈远,忽听得她惊呼道:“我随身的那方绫帕不见了,原说用来揩一揩指间的水……”
从云一听,立时道:“是夫人贯来贴身携带的那方吗?金丝攒牡丹的样式,角落夫人亲自绣的小字?”
宋迢迢颔首,“确是。”
从云不由得面露焦色,急急道:“约摸是方才不察,落在席间,这般贴身的物件,倘被青年臣子拾得,恐有一场风波……”她思及此处,连忙指使身旁一名小宫娥去寻。
宋迢迢却道:“前月将将放出去一批宫女,现而今手底下的婢子多是新进宫的,不如从云你亲自去找,来得更妥帖。”
她唇角噙笑,抬手随意点向池中的攒尖亭,“我暂去那处等候你就是。”
她说的在理,从云未曾多想,唱喏后匆匆折回设宴的大殿。
池面放置着曲折的浮桥,宋迢迢拾阶而上,繁复的提花绢裙裳迤逦,分拂开沿路低垂的菡萏花苞,停步在亭内。
四遭寂寂,晚风送来远处的蝉鸣蛙声。
“菡萏香连十顷陂,船动湖光滟滟秋。”少女手持纨扇,敲击角亭的阑干,慢慢笑起来,“贺娘子,船中观景,月下赏莲,是否别有滋味?”*
话落几息,近亭台的薿薿荷花丛中,船橹吱呀,隐约露出一叶蓬船。
叮咚叮咚——继而有晃荡相击的铃音响起,她不必回首,擎等着女子来到她身畔,与她并肩而立。
宋迢迢略略侧目,入目即是一张秾艳似桃李的面容,唇如点丹,肤若凝脂,耳边的鸡血石坠子招摇夺目。
女子一双媚眼如丝,配着弯弯的黛眉,别有灵韵,竟教她越发觉得熟悉。
她不自觉有些微恍惚。
“宋娘子。”贺韫之开口,嗓音类似指甲划过丝缎时的感触,低柔,暗昧,莫名带着嘶哑。
这是全然陌生的声音,令她从纷杂思绪中抽离。
宋迢迢咂摸着她的称呼,目光明灭,将纨扇递与宫娥,轻飘飘发话:“我与贺娘子一见如故,欲说些体己话,你们去岸边稍候。届时引从云来见我。”
两个宫娥不经事,哪敢驳她,只得照办。
贺韫之没有屏退身后的侍女,宋迢迢并不在意,一派坦然,“贺娘子受过太后的旨,席间追来祝酒的应当络绎不绝,怎么反而在僻静的莲池中,行舟追踪我许久。”
贺韫之弯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来代人传个话罢了。”
“毕竟,我从前常常受太子阿兄惠泽,有恩须偿。”她说的煞有介事,唇畔笑意若有似无,搭配她妩媚风流的眉目,反显得慵僻。
宋迢迢闻言,淡然的假面出现裂痕,神色几变,犹自克制,“贺娘子这一通话,实是教人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贺韫之不理会,染着丹蔻的长甲勾起莲叶中一点露珠,自顾自呢喃:“行宫西面的葡萄园,有淮南进贡栽培的甜瓜,蔓蔓日茂,酥甜爽口,宋娘子不想尝尝吗?”
宋迢迢默了一瞬,“瓜性生冷,我身子弱,不堪多食。”
贺韫之的笑带出点真心实意,“宋娘子所图之事,不涉险,不受皮肉之苦,如何能成?”
宋迢迢眸光晃曳几许,忽而举步向外,头也不回道:“甘愿己身伺虎,唯独不肯殃及鱼池。”
“宋娘子。”女子唤住她,语气冷锐下来,“你在庐州碧湖欠我一命,总是要还的呀。”
她抬袖遮住下半张脸,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叹息。
宋迢迢回眸,看见她秾丽的眸子半眯起来,魅惑又残忍,九年前的回忆霎时涌现。
碧湖,迷雾,毒蛇瘴气,面敷青纱、脾气古怪的采药女郎……
她听见她说:“我实在很想、很想当这个皇后,可是有你在一日,我都难以如愿啊……”
“宋娘子,我们各取所需,两厢便宜,岂不是皆大欢喜?”
*
萧偃披着满身酒气回宫时,宋迢迢恰倚在寝榻上翻书,原还算心平气静,远远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刻丢开手中的书卷,合掌枕在面颊边假寐,十成十使性掼气的模样。
萧偃瞧见,非但不恼,反而带了两分笑面,转步去湢室沐水净身。
待他擦着湿发,踱步逼近梨花木榻,伸手去抚她的乌发,探到她腮边一滴清泪,眉心一蹙,捧起她的脸庞欲要察看。
就见她巴掌大的白玉面上,一双琉璃眼清透破碎,眸中泪光涟涟,红晕从眼尾蔓延到脖颈,滴粉搓酥般,与她欢.愉时遍身的粉光相似,只一眼就叫人心生怜意。
帝王不自禁勾起惑人的狐狸眼,指腹摩挲,正要启唇,少女不由分说扬起手,将他骨节分明的大掌拍落,自顾自躺去床榻的另一头闷气——
*皇甫宋的诗,化用。
终于终于终于铺垫完了(????)确实是有点无聊嗷……
下一章出个女鹅和偃狗的纯享版(是出纯享版还是直接捅刀子跑路呢??)
解释一下癞皮狗作者的更新情况,大四的课程是我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从早八到晚自习方方面面全包围,没有丝毫遗漏,基友看了都直呼荒谬!话说医学专业真的不给人留一点活路吗?!
不堪重负且码字蜗速的作者菌,只能吭吭哧哧码完下面七万字,打上完结标那天我会喜极而泣的吧T^T
第44章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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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偃笑意不减,搁下手中的松江布巾,赤足上榻,倚着引枕瞧她先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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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的戏文,翻看半晌,琅声念起来:“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濛濛空花乱双眼……”*
好巧不巧,念的偏偏是当中稍显靡艳的一折,宋迢迢阖着双目,本不欲言语,听他越念越不成调子,未持戏文的手也不大安分,一径滑入她衣襟中,轻拢慢捻。
宋迢迢这才忍不住怒而起身,扬手递去一掌。
她下手不轻,在宫中保养渐长的丹蔻,顷刻在他如玉的下颌擦出几道划痕,旧痕叠新伤,配着他脉脉含水的眉眼,糅杂出一股莫名的风情。
萧偃不怒反笑:“我这三天两头面上挂彩,与那起子老臣着实分说不清。月娘换一处隐秘的下手,如何?”
话落,转去捉她的手,引着她从自己的胸膛攀延到结喉。
青年的肌块虬结,结喉隆起处,如同山脊间兀立的峰峦,嶙峋骨感,少女银朱色的指尖碾转于上,时轻时重,说不清是调/情还是行凶。
宋迢迢冷冷看着她,即便萧偃当真驱使她在他的喉管刻出血痕,她也毫不动容,然而不知不觉中,她的泪水已经收势。
帝王的血珠与她甲床的朱砂混合,愈染愈红,她低头看的一阵,逐渐尝到口腔里泪水的咸腥气。
再抬头,她发觉对面人在用绫帕擦拭血迹,定睛一看,那方绫帕现出一角花样子,几重栩栩如生的金丝攒牡丹,不是她的贴身绣帕又是哪样?
她愣怔一息,丝毫慌乱都不曾表露,静静等着萧偃发话,果听得他意有所指道:“月娘从前遇着事,总是留全副心思去应付,少会枉费精力掉眼泪的,除非故意为之,如今竟是大不同了。”
宋迢迢焉不知他的疑虑从何而来,她蹙着眉,一副极不耐烦斡旋的模样,只是道:“天下事万千,归根结底都是陛下主掌,能有我什么事?”
她扯唇,嗤笑他:“譬如适才,妾好端端在游园,遇着贺娘子,教她劈头盖脸训斥一通,她不日即是中宫贵主,与陛下关联紧密。该由陛下来应付才是。”
“妾经此一遭无妄之灾,无计奈何,竟然连喜怒哀情都不得自主了麽?”
萧偃捂着绫帕,撩起眼尾长长的睫羽,抬眸看她,似笑非笑,并不应答。
宋迢迢阵脚不乱,一面整理凌乱的衣襟,一面起身趿绣鞋,“罢罢,陛下既然对我疑心至此,自去听贺娘子的说辞就是,何必来试我?不如留我一个清净!”
她的语气淡淡,面色越发不见好,拂开帘帐就要向偏殿行去。
自然是脱身不得的,萧偃这绫帕是傍晚他听宫人禀报事务时,从自己的袖角寻摸到的——帝王诞辰宴将至,各地官员的贺折如同雪片纷飞沓来,当中夹杂着刺促不休的立后党争,直教人不得安宁。
他常常半日见不到宋迢迢一面,心中躁郁,几要遏制不住,倏地福至心灵,找到这件无意间掠走的小物,略略低头,闻得浅淡的辛夷花香,这才能够继续忍耐下去。
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诡诞之处,更深知自己对宋迢迢的痴迷日益病态,近乎达到一种成瘾的地步。
长此以往,事态或将发展到无比骇人的局面,萧偃不以为然,他甚至觉得这称得上益事。
肉胎凡俗本就荏弱,不堪一击,六淫病邪,刀枪剑戟,都是足矣夺人性命的利器。他不过是比常人多添一条软肋。
前者不能令他心甘情愿受死,后者却是他甘之如饴。
他给予宋迢迢扼杀他的铡刀,乖觉的被她手中的锁铐牵制,希冀以此博得她一点垂青。
然而人性贪滥,他获得的远比设想中更多,亲昵的琐碎日常,共枕的漫漫长夜,教他食髓知味,再不愿做一只依凭怜意过活的刍狗。
他如同深埋着蛊毒的容器,被温情的养料无声溉汲,日复一日中,他撑成一只庞大的恶鬼,索求无度,患得患失。
一旦宋迢迢露出叛离的征兆,就能令他分崩瓦解成片片碎屑,血流蜿蜒入渠,他的魂魄旋即被恶鬼吞吃,彻底面目全非。
今夜内殿对峙时,贺太后多番向他言语暗示,用宋迢迢别有深意的态度做文章,恰时暗卫来通禀,道是宋迢迢支开宫人,独自与贺三娘会面。
二人相谈一盏茶的功夫,不知缘何。
他免不得疑神见鬼,捏着话柄反复试探,探出原委,稍稍安心。
只是一时有失方寸,惹出罅隙,到底有些因小失大,萧偃顾不得旁的细枝末节,追将过去,拥住少女低声细语哄劝半晌,勉力平息风波。
宋迢迢撂开他的双手,挽着披帛往回走,执意要同他相隔三丈远,让他远远立着不得近身,待她熄去帐外衔枝灯,合拢帐幔安置下来,他才得以靠近床榻。
迎面闻见散逸而出的帐中香,诱得他情不自禁再进一步,突觉足尖被硬物硌住。
萧偃一顿,将披散的墨发束到背后,俯身,就着月光细看,瞧见一只半开的沉水木盒,盒中用绸布包裹的是件玉制品。
他的指尖不自觉颤动几下,小心翼翼取出物件,入目是一支飞燕形的羊脂玉簪,雕工细腻,触手生温,握在手中仔细打量,果然发现簪身藏着小小的“燕”字。
“燕”字篆刻细致,笔触隽永,不复当年的青涩。
他的思绪陡然回到十五岁的冬夜,一个无须渲染、略略回溯,便可以溺死他的温暖冬夜。
如何能不教他心动神移?
他就这样维持着半跪的姿态,怔忡许久,再回首,是少女一把挑起帐幔,坐在帐内,粉面含霜,凉嗖嗖嗤他:“当今天子好气概,三更露水天,匐在小女子的床帏边,闷不吭声,意欲何为?”
按着以往的章程,他必要顺势调笑起来,使气氛更加缓和,现而今,他默默半晌,终于开口,声音已是放的极轻,极轻,生怕惊扰什么似的。
他问:“这是刻给桥头村燕娘的?还是给圣人阿偃的?”
宋迢迢当然不会答,她蹙起眉头,轻轻啐他一口,倒头埋进锦被里,继续睡觉。
可萧偃分明看见,她的目光是闪烁的,隐约带着羞怯。
她没有拢住床帐,软烟缎制的帐子,在月色里飘来荡去,泄出流溢的光彩,似一弯虹桥。
萧偃穿过虹桥,来到少女旁边安枕,他望着她堆在颈后的发丝,掌指微微动作,将二人的发丝交缠在一处。
宋迢迢毫无所觉,直到腰肢被一双大掌束紧,帝王将面颊埋在她背后,既不出声,也没有下一步举措,他时不时瞬目,浓密的翦羽透过单薄衣裳,划过她的脊背,带起阵阵痒意。
她不耐的抿唇,欲要制止,恍然察觉到,小片湿热的水气,在贴着她脊背的衣物间蔓延,一直渗入她的肌理。
她最熟悉不过的触感。
她不说话,三更的梆子将要敲响,月华渐渐黯淡,窗外涌现另一种昏黄的光亮,是寺人新换的长明灯。
她唇瓣翕动,以几不可闻的音调,做出延宕已久的回应:“是给萧燕奴,萧子愆的。”
“咚、咚。”是报更的梆子声,昏昏沉沉,合着明灭的火光,催的人眼皮渐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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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声线反而清脆起来,她轻快地哼一首祝曲,方道:“岁辰喜乐,岁岁安康。子愆。”
萧偃停滞片刻,松开她的腰肢,仰面而卧,泪水从眼尾没入鬓发,转瞬模糊他的视线。
宋迢迢默默支起身子,低眸与他对望,她的青丝倾泻而下,蔓上他的脖颈、下颌、眉心,像缠绵的菟丝花。
他的记忆几乎出现错乱,恍惚间,居然闻到芙蓉花香,直到他听见她说:“我见你常常坐在窗边,把玩一支破簪子,原先不得而知内情,前些日碧沼入宫,同我说起旧事,我方才明了。”
“她虽是旧人,也是一知半解,说的大概。我觉着,我们二人之间,欢喜时是极欢喜,怨恨时是极怨恨。算不得情意绵绵,亦不能算是断情绝义。”
萧偃听罢,几度启唇,竟是喉头哽咽,发不出声。
她叹一口气,俯下身子,似要吻他眼尾,最终仅是擦过他的鬓边,替他理顺沾在面颊的发丝,“我斗不过滔天的权柄,还是个俗人,无法矢口否认你的情意。”
“不如比作这簪,重修旧好,从头来过。”
“如何?”
他再次瞬目,泪水潸潸如雨下,少女颈间的璎珞晃曳,贴着他的下颌,他被激得浑身瑟缩,仰头去衔她的红唇。
宋迢迢坐在他胯/间,攀扶着他的肩颈,与他交吻。
情至深处,二人衣裳半褪,萧偃尚留着一线清明,问她允不允,她一改常态,似有若无的在他耳旁呵气,“倘使我身怀皇嗣,这元后之位,恐怕非我莫属了?”
萧偃含笑,狐狸眼一弯,重重击入,二人体肤霎时染红。
有道是,两身香汗暗沾濡,阵阵春风透玉壶。乐处疏通迎刃剑,浙机流转走盘珠。*
时隔三月,将将停药,二人情意转浓,不免有几日荒唐,等到宋迢迢从迷魂阵里晃过神来,秋狝将近,回宫之日近在眼前。
葡萄园中瓜熟蒂落,去岁引进的乾和葡萄已然硕果累累,宋迢迢闲来无事,特去亲自采摘几道,所获满满两笸箩,泰半分与宫人。
另留出几串上品,与萧偃在榻上吃着玩,玩着吃,不必细说。
金商八月初,皇家在骊山围场行猎,设秋狝。
宋迢迢随萧偃一同来到猎场,共同主持祭祀大礼。众人或许有心怀异议者,但是立后的册书在六月时,略过贺太后径直从中书发出,宋迢迢为后一事确是板上钉钉。
即便是闹的母子不和,礼部着手仪程二月余,吉日、吉服皆已拟定,兼之左相力排众议。如今宋迢迢站在圣人身侧,旁人岂敢置喙一句?
礼毕,猎场开,二人共骑一乘入密林。
惊寒早已在周遭布下重重守卫,然则前些日变故骤生,他不得不打马追来,小心提点:“陛下,夫人,逆王余党侥幸脱身,纵然是不成气候,然他们贼心不死,仍旧在京畿流窜,务必时时留心。”
“莫要脱离围场范围,确保万无一失。”
萧偃颔首,引领亲信、护卫,飞驰入林——
*戏文取自洪昇的长生殿。
*古代诗词
第45章翠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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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落过雨,猎场的地面半干,空中如盖的银杏树尚且积蓄着水露,颗颗如珠玉,与日光糅合绽出虹霞般晕芒。
行猎的人马自树荫下掠过,震得露珠跌落,碎在众人翻飞的衣摆、如驰的马蹄间。
萧偃的马匹行在最前端,骑射二艺他俱是上等,纵使策马如飞,也不会令共乘之人受颠簸之苦。
劲厉的风如刀似刃,卷开宋迢迢掩面的兜帽,他单手控绁,空出的手臂顺势抬起,欲替她整理兜帽。
突听得“叮啷——”一声,身前的女子猛地侧过身,捂住口鼻,作干呕连连状,动作之大,连带着他马辔上悬挂的宝石匕首都惊落下来。
萧偃一惊,连忙勒马,稳住宋迢迢的腰身,先是拍抚她的脊背,助她顺气,尔后蹬鞍下马,携她去路旁休整。
他观她黛眉紧锁,犹自强捺的情状,心头发酸,一面从腰间取出木香丸与水囊,协她送服,一面闷声道:“想是我御马不够稳当,这才教你受累……”
宋迢迢摇首,平复吐息,露出抹浅淡的笑,“是我不听奉御劝告,昨夜贪食凉物,闹得脾胃不和,与陛下无干。”
她回头乜一眼身后的大队属臣——个个面有急色望眼欲穿。
遂轻轻搡了搡他,“妾就地歇息片刻即可。大绥礼未毕,陛下从速前去,切勿延误时辰。”
萧偃伸手去拭她泛白的面颊,触指一片凉意,不禁蹙额,“既如此,不必驾马,我们乘辇去就是,想必妥当得多。”
宋迢迢大惊,“这是田狩礼,天子要意气轩昂,以昭国威,如何能乘辇?”
话落,就见面前人唇角一拽,两弯翦羽间的水珠随之一颤,乌黑的眼瞳迸出凌凌亮光,这般飞扬神态,合着兜头洒下的金叶、阳光,尽显出几分少年气概。
“古来圣人不善骑射者,乘玉辂的比比皆是。”
“况且。”
他字句笃至:“威临与否,我的箭自会告诉众人。”
宋迢迢闻言一怔,转而掩面笑起来。
她今日身着戎装,乌发间不饰钗环,唯有萧偃挑选的一枚玉簪花妆点鬓边,盈盈如同新雪,她一笑、一动,花蕊就随之溢散出清香。
萧偃于是忆起从前在扬州城时,街头巷尾有许多卖花郎,四时花令,宋迢迢无不喜爱,常要买几支缀在衣带袖边,尔后悄悄从身后掩住他目光,要他闻香辨花。
他少有说中的时候。
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除了她怀抱里的暖香,嗅不到其他任何气味。
他思及此处,突然情难自禁。
俯身,低眉。
在她簪着花的鬓发近处,落下一个稍纵即逝的吻。
两片唇瓣飞也似的擦过少女耳廓,当真是稍纵即逝。
二人却不约而同讶然张眸。双双晕红了脸。
*
萧偃最终没有乘辇。
宋迢迢本就见不得血,现下抱恙,更不宜去参礼。
再者,寻常辇车和玉辂全然不在一个规制,这样的场合之下,总归还是持重为宜。
他听从宋迢迢劝说,将她留在原地。
原地朝向南面,毗邻洛水,早早被卫士们廓清过,猛兽凶禽一概不现。时值秋序,反而有成群的翠鸟在水畔讴歌、繁衍。
宋迢迢近日格外喜爱佩戴点翠的首饰,萧偃觉得翠色衬她,故同她道:“再早三四日,洛水畔或有连片的胡葵供你观赏,如今万物凋敝,河边除却芦苇飘絮,大抵只有翠鸟值得一观。”
他抚弄一下她额心的法翠花钿,要她抬头去看远处的天幕。
果然看见一群翠鸟。
初时是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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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影,成群结队,从山峦间向水面振翅飞来。雾气隐隐,使它们的双翅连同尾羽呈现一种缥缈的碧色,上下翻飞着,好似起伏的浪涛。
身畔人开口,尾音上扬雀跃:“且瞧,这翠鸟的顶羽,是它遍身羽毛中最瑰丽的一片,品质上乘,用来做头面恰恰好。”
待到隔得近些,宋迢迢方才看清那片泛着缎光的顶羽,那样浓那样艳,在日光下烁烁生辉,同她发间的点翠如出一辙。
宋迢迢出神,一时没接过话茬。
在野的翠鸟须得擘浪衔鱼,自谋立身之法,以致奇丽的顶羽都沾染风尘。
然有和风昫日、白芦荡水,它自在穿梭其间,纵是风尘满身也动人。
总好过。
好过为凡人一线欲念丧去生机,被人永久镶嵌在死物之中。
宋迢迢抬手抚了抚眉上的花钿,低眸笑应一声,温言软语,同帝王暂别。
*
猎场中央,东西两面百余架鼓笳绕箫角,在士兵的敲击下如雷彻响,伴随着汹涌的鼓声,帝王率先射禽,收大绥。
萧偃挽弓纵箭,箭矢从雉鸟的左膘穿透右肩,一击毙命,有参将躬身趋前,拾起雉鸟,将之奉上高台。
高台两面的旌旗招展,萧偃持弓立在最前方,足下三军四夷齐齐跪拜,山呼万岁。
他低眉下瞰,心中莫名有几分怅恍。
总觉得这时候,月娘应该并肩立在他身旁。
大绥礼毕,王公子弟次发,谓之小绥。
事后,从猎百官开始射猎,旭日冉冉,鼓声渐歇,负责驱逆的军卫陆续退避,三军将士、参猎百姓方才得以自行游猎。
萧偃挂念着事,略略同几位心膂寒暄过后,即要打马朝南面去,他掣紧缰绳,胯/下的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向前跃出数丈。
恰当时,女子因惊恐变得格外尖厉的叫唤声,似一把流箭刺入他的皮膜,他循声回头,在骚乱渐起的人群中,捕捉到数把飞刃破空逼来的动响。
他一偏首,飞刃便从他的耳廓刮擦而过,牢牢钉在前方的杏树枝干间,霎时惊落一树飘零黄叶。
萧偃掠起的发丝尚未落回肩头,又是一阵刀光剑影接踵袭来,人群已然大乱,几无自保之力的小官、平民各自散去避祸,配有府兵的高官既不敢上前,更不敢贸然离去,只得团团围困在一处,在秋风中瑟瑟抖抖。
侍奉君王的亲卫已是无暇他顾,径直从四面八方聚来,将萧偃严密护在中央,列阵亟待拼杀。
空气凝涩,含着冷霜与腥血的气息,萧偃半眯起眸子,观对面约有数百位手持刀兵的蒙面人,身形干练,布阵精到,无一不是行家。
必是死士无疑。
他估量一番,因惊寒提点,他身边特地多拨来几队人马,现而今分去一半予宋迢迢,余下百十人,同样是个中好手,兼有他坐镇,倘要平乱不消废吹灰之力。
只是为首人手中持着一名女子,红衣高髻,头顶簪一支极亮的宝石簪子。
他原不在意,劫个不相干的贵女就想碍他行事?实在是愚不可及。
萧偃调回马头,迅速挽起长弓,前阵的死士作势杀来,他笑一笑,甚至有闲心驭马,引着自己慢悠悠挪步几下。
青年的臂力千钧,弓满如月,箭当离弦之时,被劫持的女郎突然大声唤他:“明章阿兄!阿兄救我!”
明章是萧仰的字。
萧偃不为所动,萧明章那群兄弟姊妹和他是情谊甚笃,于他而言连陌路人都不如。
他且紧着去寻月娘呢,虽说黎弦办事尤算可靠,但他的月娘娇娇怯怯,怎经得住一点腥风血雨。
红衣女子见说情不通,尖声囔道:“妾是太后的侄女!贺三娘的小妹!今朝我死!明朝你的卿卿女郎安能如意?”
“圣人执意与贺家离心离德,太后怎愿继续让步,让圣人扶持一介庶族做国母!”
萧偃凝眉,细看两眼,发觉她发顶的宝石簪子确是贺太后常日佩戴的,即知她所言不虚。
女子见萧偃面露犹疑,然执箭的手并未松懈,两派人马已经缠斗起来,她脖间的刀刃更是越抵越深,心知必要加把猛药方能遂意。
她稳稳心神,掐出个嗤笑,刻意激他,“陛下恐怕不知道罢……这群人是从南面潜伏杀来的,南面、南面有什么要紧的人?陛下竟然全然不知麽?”
话音刚落,她就见一道黑影直直飞掠过来,不过瞬息之间,单听得喉管被豁开的噗嗤声响,滚烫的鲜血溅涌在她发间,顺着鬓角蜿蜒而下,黏腻得教人作呕。
她一介贵女,何尝见识过这般场面,惊惧得大叫起来,连连向后爬,被一个泛着异香的怀抱拢住,她回眸,瞧见贺韫之一身朱色胡服,眸光似水,在唤她乳名。
“颍娘。”
贺颍之视线向下,入目是三姊手中沾血的长鞭,心道得亏有她三姊缚住为首之人,配合萧偃飞驰而来的一箭,将将护住她一条小命。
她悬着的心放回腹中,整个人有种大难得脱的虚妄感,迷迷糊糊半阖起眼,蓦地被人勒住脖子,强逼着瞠开双目。
她被勒得一双眼睛翻白,迷蒙中看见男子目眦欲裂,追问她原委,往日水月观音似的翩翩郎君,尔今浑似炼狱修罗般骇人。
贺韫之要来阻拦,居然动不得他分毫,秋风卷地,他长长的、因动武半散的乌发打着旋,贴着他惨白的颈窝拂动,阴森森一股寒气直冒出来。
贺颍之被唬得直打哆嗦,反反复复听闻一句——“何处?那群人挟着月娘往何处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短短一句话,发话人好似随着她战栗的幅度在一齐打颤。
她原就是诓他的,这会子说不出一词半句。
还是身旁的三姊及时出声:“陛下,妾知晓。”
“宋女郎的去处,妾知晓。”
颈间的掌指一松,贺颍之瘫倒在地面,大口大口喘气,再抬首,唯见得马匹扬起的滚滚烟尘——
颍娘:疯狗!简直是疯狗!
月娘:娇娇怯怯?(娇娇怯怯磨刀中.微笑.jpg)
考完啦!!!之前断断续续码的,想了想还是分两章发出来
上学咕太久了……还有宝子在吗大哭T﹏T感谢在2023-10-1605:00:46~2024-01-1208:1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你上岸了么5瓶;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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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似一只鲜艳欲滴的玛瑙耳珰,轻忽地悬在青山之上,欲坠不坠,涂抹出一片斑驳云霞。
云霞下,江涛边。
宋迢迢坐在临岸的巨石上,就着江水擦拭自己足踝间的血迹,梳洗罢,她哼着江南小调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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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就看见萧偃乘着乌蹄马驰来。
马儿踏过沿路的水洼,水珠四溅,碎成片片乱霞。她眯起清亮的眼,露出点笑意,静静坐着,烟罗纱的裙裾散成重叠花瓣状,笑问下马后疾步走向她的郎君。
“我不是托人同你说,你不必着急追来麽?我这无甚大碍,猎场中臣民俱在,你身为国君,不好囿于私情,要教人诟病的。”
萧偃两片唇瓣抿成薄薄一线,并不肯答话,只凑近她箍住她的腕子,将她上上下下逡巡一遭,分明见得她周身无恙,仍不大放心,颇显焦躁的凝着眉。
好半晌,他犹疑开口,问她往事是否还记得明晰,可有模糊不连贯之处。
宋迢迢闻言,哑然失笑,心知他是因从前的事故,对受惊失魂这类意外万分忌讳。
少女眨眨明眸,蓄意逗他,“的确有些记不大清的……方才刺客陡现,我教人护着,不慎沾惹血渍,才换了衣裳,眼下双足浸水,还须一套净爽的鞋袜。”
“烦问陛下,你是觉着白玉兰的样式——配我的罗裙合宜?还是海棠春的花样更搭?”
萧偃一怔,紧绷的眉眼蓦然松动下来。
宋迢迢眉眼弯弯,芙蓉面粉白,她仰头折腰,顺着身后投落的晖光向他倾斜,二人的影子依偎在一处,远看颇缠绵的姿态。
他不免被她这副俏生生的情态触动,环臂搂上她的腰肢,将她往怀间带,带着她足尖踮起,与他交颈含吻。
四下跟随的侍臣不敢随意窥探,慌忙撇开目光,更有甚者,譬如惊寒,忙不迭避走去寻中伤的卫士问话。
寻常的卫士几无伤残的,反是黎弦这位副统领受了一记暗箭,未中要害,但因箭身涂有迷/药,纵然服过丹药止血,整个人依然昏昏沉沉。
她靠坐在一株杨树下,见惊寒前来,强撑着瞠开双目,同他叙话。
二人相互对照一番,确认撞见的是同一拨人,现而今时局大定,最有可能背逆大流作乱的即是萧传。
惊寒听得原委,欲去同萧偃禀话请示,遂命人留下照看黎弦。
尚不及起身,突地被黎弦唤住,他回首,瞧她半阖着眼眸,眉目间隐含忐忑与不安,似乎摇摆许久方才定夺。
“另有一事,是关乎宋娘子的,不知当不当讲……然我思及娘子与陛下关联密切,还是兢慎为好。”
她眼胞无力下垂,吐字愈发迟缓,断断续续道:“往这一片来的刺客并不多……与我们打个平手尚且吃力,本应极好对付……”
“然而、打斗中……我发觉对方有意避退,不去伤及宋娘子,甚至不朝偶发的漏洞处突袭……死死抓住我们不放……这是一则。”
“二则、二则,娘子有几次,有意无意的曝露自身……像是在……”
话未尽,黎弦沉沉昏睡过去。
惊寒楞楞无言,怀揣着这番别含深意的说辞,心旌摇曳的往回走。
他拿不准主意,在相拥二人的数丈远处站定,余光觑见帝王倾折的腰脊直起,女郎撒花般的裙面垂覆下来,心说应是无须避讳了,遂悄悄支起耳朵,探听二人私语。
大抵是曛风凉飒,吹得情热的郎君清明几分,他咂摸出一点佹异,探问:“犹记得弗光山夜雨,你入山救我,为甩脱几只虫豸,略略施展过手段,为着这事,你尚且很是惶惶。”
“今日亲见到生死搏杀的场面,怎么反不大畏怯?”
宋迢迢横眉,作势嗔他。
“阿郎这是什么话,你说的劳什子弗光山,我印象全无。只今日一事,我教黎统领严密看护着,油皮不曾擦破半点,两厢争锋,无一罹难者,相比我闯南北时所见的骇事,已然算平顺的。”
“况且我一见你焦心不已、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哪有他事?唯觉得甜如蜜吔!”
她语调宛转,说着说着攀上他的肩头,在他耳畔呢喃,呵气如兰。
近来的宋迢迢与以往大不同,或许是将将诉明心意,她变得殊为天姿烂漫,惯爱与他亲昵顽笑,一颦一笑,情意侬侬,莫不勾人。
一句轻飘飘的阿郎,就令萧偃遍身骨酥,卸下大半刺甲。
縐纱制的长袖在她肘弯堆叠起来,云纱衬藕臂,光洁无比,偏生她还要用手背摩挲他耳后的软肉。
轻轻一触,萧偃就知当中的滑腻香软,他如玉的耳廓红烫,再忍不住,伸出手来。
欲去揽她腰肢。
又见少女扑棱一下长睫,足尖点地,退离数步。
他单单勾住她披帛的一角,听见她笑说:“妾先去换双干净鞋袜。”
语罢,像只翩跹的花蝴蝶一样飞走,避去不见外人的角落整装。
萧偃望着她的背影,抬指触了触耳背的肌肤,浅浅抿出个笑来,克制着隐下,才转头命惊寒上前回话。
前因后果,他细细听罢,面色无波。
只垂睫拨弄着腕间的琥珀手钏,似笑非笑,“你在一旁惴惴良久,就为禀这样一件毫无异兆的小事?”
惊寒喉头一梗,斟酌半晌,咬牙开口,“陛下是否思量过,逆王侥幸得脱一事?”
“彼时,禁军连同暗卫,将骊山行苑里里外外翻查一通,足足巡检三日三夜,居然寻不到一个伤重无援的逆贼,陛下以为,这是缘何?”
这话乍听半遮半掩,联合发话人前后的种种反应,谜面昭然若揭。
风卷连袂,萧偃鬓边的发丝逐一翩飞向上,去吻他噙笑的唇角、点朱的眉心,他的声音在风声中陡然变得极轻极柔,“喔?燕统领的意思是,朕身畔……”
“有内贼与之接应?”
惊寒听着君王盈盈吐字,心却一寸较一寸更冷,他背脊绷直,在手钏砸到他额角的前一刻,默默蓄力,以作驰缓,仍旧不可避免的被击出一道血痕。
透如金光的琥珀在地面上下飞弹,像暴风中裂为碎片的雨珠,凝着残阳,凝着血水,照出青年缩成尖芒的一对瞳仁。
照出他冶艳孽丽到骇人的笑。
“我是月娘少时唯一挚友,是她生死与共、悲喜同知的枕边人,她连我都忘得一干二净。”
“莫非还会记得萧传,记得一只蠹虫?”
他绛唇张合,吐字极冷。
“凭他也配?”
*
宋迢迢倚着石墙,换完鞋袜,欲要出洞,洞内光线蓦地一暗,她抬眸与前方矗立的郎君对视,讶然一笑:“阿偃怎地来了?”
身前人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神色,但听得他微微带笑的嗓音,“外头落了小雨,我忧心你被雨淋湿,特地来寻。”
宋迢迢探身去望,确实有连丝般的雨水向内飘来,却不见有侍奉伞具的宫人随从。
她一愣,转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才先肃清过逆党,陛下怎好孤身前来,幸而无事,速速离去罢。”
一面说,一面执起他的手向外走,萧偃屹然不动,反与她叙起闲话:“整好下着雨,不便驭马,月娘陪我奔波赶来,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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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半日,不曾好生游赏就离去,未免有些缺憾。”
“月娘不觉着麽?”
他定定凝睇她眼眸,她同样回望他,眉目不见半点波澜。
她泰然道:“骊山常在,洛水常在,总有再会时,何必介怀?万事以陛下安危为先。况且,黎统领受着伤,在山野中不利于养伤,尽早归去的好。”
她顿了顿,“倘若阿偃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在回程路上为我擒一只翠鸟。我喜爱它的美丽,想要豢养在室。”
“不必回程。”
宋迢迢蹙额,“嗯?”
“不必回程,落雨天翠鸟归巢,你所在的洞穴隐蔽,生有枝蔓,最宜做翠鸟的巢穴。”
语毕,萧偃忽地闪身,向更深处逼去。
宋迢迢旋即跟上。
岩壁生长的草木藤蔓窸窣动响,好似有人在前方潜逃。
二人迅速移步到洞穴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银河倒泻般的瀑布。
猎场地处骊山山峰,故有洛水的分支在山峰处悬落,形成奇观。
退无可退,隐匿在暗处的人不得不现身,径直射出两发弩箭,直逼萧偃面门。
萧偃哂笑一声,拔剑悉数挡去,箭矢坠地,浩大的水声中,他捕捉到一丝极为细微、迅疾的声音。
是自他背后袭来!
兵器与他不足一寸之遥。
他反应敏绝,正要躲避。
电光火石间,一道芙蕖色的身影飞身扑来,少女紧紧拢住他的肩背,像含苞的花瓣,柔软包覆着他,带着他躲避暗箭。
带着他不断往下坠。
他们融入水幕中。
有更多的箭矢自上方射来,萧偃浑身一颤,几乎是下意识的压制着女郎,使她转移至他的庇翼之下,躲避箭流。
数不清的兵箭自他身旁刮擦而过,当中有一支,力道既准又大,刺入他的脊背,牢牢钉进他的肺腑间。
水流冲刷箭羽,使之簌簌动响,搅得他五脏六腑一齐发疼。
疼得他几度晕厥过去。
恍惚清醒的一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