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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逑 东君赋 23314 字 12个月前

萧偃颊边渗出血丝,如碾碎的胭脂晕在雪地,痛意尖锐,他却很高兴,捂着脸,噙着泪笑说:“月娘心里是有我的……”

“月娘……”

他生怕宋迢迢目睹他的窘迫,心生不喜,垂着眉眼,只用完好的脸颊对着她,道:“月娘,燕奴不犯浑了……你能应燕奴一个要求么。”

“最后一个。”

宋迢迢松了手,吐出口浊气,无计奈何:“何事?”

他捏住她的指尖,贴近唇角浅浅一蹭,“替我刻个字罢,月娘。”

*

银鞍为防同袍受累,孤身前来,挟了名路过的贵女,险险闯入小院,一番波折,到底带回了宋迢迢。

回程路上,宋迢迢魂不守舍,差点栽倒,银鞍扶住她,搀着崴足的她上楼,他一贯是少动嘴多作为的性子。

反是宋迢迢先开的口:“你怎么截了贺韫之?”

“她装扮很是不凡,又在内院行走,想来身份显贵。”银鞍道。

宋迢迢不解,“她武艺不俗,善用错金鞭,怎会轻易听之任之?”

银鞍听到这,搀扶宋迢迢的手臂僵硬一瞬,方道:“不单如此……她还与我说,这月十二花朝节,诸巳要与西洋人在广陵湾议事。”

宋迢迢登时愣住,银鞍探问:“娘子,此话堪信吗?”她满腔思绪转圜不下,眸间光亮一闪,径直问他:“倘要与朝廷合谋,角抵逆党,你情愿么?”

银鞍颔首,他不觉得这有多么难以忍受,娘子的话于他就是法旨,他从无不遵之理。

这一夜,宋迢迢久久无眠,起夜时,提笔书了封密信,寄往潭城。

*

百花节当日,城中女郎纷纷前往花神庙祈福,并剪五色彩笺,以红绳穿之悬于庙宇,剪彩祈福完毕,丽人相携赏花,在春光中采花扑蝶,入了夜,各家张挂花神灯,红花绿枝映彩灯,奇光异彩,美不胜收。

光华最盛的广陵湾,花神灯、狮灯、花车延绵不绝,临湾的运河水光涟涟,一座巨大的双层画舫停靠在岸,舫内灯火通明,繁弦急管。

牙人吴七上上下下奔走,引着勾栏里的名伎逐一入船,又来传唤献艺的乐人,乌泱泱的脂粉香夹着莺啼燕啭扑来。

吴七连连喷嚏,手拿汗巾擤着鼻子,仔细勘验每一个人的牙牌,对到一名男乐,身形高大,面生得紧,他两条八字眉扭成巨胜奴,“慢着!你打哪来的?”

宋迢迢抱着箜篌赶上来,一双春水眼隔着珠帘盈盈一眄,“郎官,是奴呀,双金下处的露儿,郎官前阵不是说缺个跳胡腾舞的男乐,奴一家都是乐籍,这不,特将阿弟带来了,解您燃眉之急。”

双金下处的确有个露儿,祖上就是乐籍,偏偏人太多,他记不太清模样,隐约记得一双眼睛生的颇好,他闻着脂粉香,脑子晕乎乎,又是一声嚏喷,瞄了眼牙牌,确认无碍,挥了挥手。

登船后,众人挤在甲板吹了阵风,乐声起,鱼贯入内。

宋迢迢和银鞍为着今夜,拾起搁置已久的技艺,勉勉强强混了半场,一边献艺,一边分神去听底下人谈话。

诸巳连同一个红发的粟特商人坐在上首,轻歌曼舞,把酒持螯,这群人渐渐放下心防,谈起话来,声线压得低,宋迢迢费劲浑身解数听得几句,当中一个字眼传来,她浑身一僵,险些错了弦。

幸而一行人平平顺顺退了场,宋迢迢缀在末端,错身的银鞍打了个暗语,快步走远。

画舫已然启程,漫无目的游弋,乐人们被安排进狭小的舱房,宋迢迢低调行事,候到宴席过半,她借口更衣,出了舱房。

这节骨眼守卫松懈,席上诸人酒酣耳热,她一路借着夜色遮掩,沿着隐蔽的槛墙而行,绕过桅杆,拾阶而上,根据她获悉的情报,初初排查,止步在一间漆黑无光的舱房前。

还未推门,她闻到了火药的气息。

她手心发了汗,拔下发间的细簪就要动作,时有酒气被风送来,连带男人的呼喝声:“诶!那边!那个水色衣裳的!戴珠帘的!”

“就是你……过、过来……”

宋迢迢绷直了背,回过头,原是个醉醺醺的商贾,她在席间见过,她娇笑一声,学着乐人的步态,迎过去,“哎呀!奴当是谁!原是刘家郎官……”

刘姓商贾嗤嗤笑着,伸手就要去揽她,“小娘子……当真水灵!尤其一手箜篌!弹得整好!”

“我特特追出来的……寻了半刻钟哩、快、快来。”宋迢迢斜眼嗔他,一帕子打到他脸上,曼陀迷/香熏得他不省人事,肥腻的身躯登时东倒西歪。宋迢迢柔荑向上,作势勾他,临到半空手腕一转,重重劈到他后脖颈。

男人滩成一团,宋迢迢将他拖向隐秘处,不想一个守卫觉出异样,巡弋至此,持着火把步步逼近。

就要发现宋迢迢藏身的死角,她抛下商贾,闪身一避,守卫当即抽出腰间配件,向前连突数下,硝烟滚滚,血气弥漫。

四座鹊起。

宋迢迢既要避着搜寻的守卫,又要设法与银鞍接应,遍寻脱身之法不得,几要支应不住,藏进一间空舱房的箱笼里。

箱笼逼仄,她本就中了伤,弹丸间大约掺了迷药,催得她浑浑噩噩,只得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清醒。

她蜷缩在角落,压抑着渐重的吸气声,四遭的一切好似浸了水的棉絮,闷闷塞着她的耳孔、鼻腔,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模糊中,一道细微的动响渐次近了。

是男子的脚步声。高壮,善武。

她紧紧按住袖箭,箱笼掀开时寒光一现,短箭送出,在来人的眼尾擦出道血痕,宋迢迢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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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燕奴……”她喃喃唤了声,出箭的手脱力下垂,整个人一歪,萧偃稳稳接住,带她出了箱笼,靠在矮榻后,一手护着她,一手翻着腰间承露囊,掏出颗淡金丹药,送入她口中。

宋迢迢顿了顿,贝齿划过他的指节,轻轻咽下去,问:“你怎地来了?”

“我猜你要来,顶了旁人的名,等你擗了箜篌,我就四处寻你……怨我这人时运总是不好,每每与你擦身错过,外头的舱房都探了一通,不曾想你就在我房里。”

这药效力甚佳,宋迢迢身上仍是无力,血却止住了,灵台清明一些,她上下打量着他,易了容后别别扭扭的,自然不如他原来的样貌,唯有身上琥珀香不变,一双眼睛亦是醒目,亮盈盈的招人。

她犹不置信,“你是天子,身边人哪肯教你铤而走险?”

萧偃就笑:“我是天子,吃了天子该吃的苦,就得享一享天子该享的权,凭何不听我的?”

他折下腰拥了拥她,像是确定她无事,一触即离。

“我不图别的,就为护你而已。”

宋迢迢闻言抓住他的手臂,定定道:“诸巳在粟特人手里购入大批火铳……”

萧偃摇头,“我在席间探听到部分,不是本地的寻常火铳,而是火绳枪,还有几架佛郎机,威力颇大。”*

两人谈及此处,均是肃了容色。

火药及其衍变的火铳原是大舜的产物,俱是不容小觑的杀器,但因中原城郭密集,等闲不用此类,否则兵连祸结,民间难以恢复生计,故而边城或许会用,并不十分常见。

不曾想被外洋窃了去,几番改进下来更胜从前,不论传入中原还是山林密集的南疆,后果不堪设想。

宋迢迢道:“想必你带了人,具体多少?”

“一伙兵左右的人马,归浦领着。”

宋迢迢眉心紧锁,“画舫沿阶往上,左转向里,从后往前数二间,如无差池,务必派人探清楚。”

萧偃沉吟少许,扶她来到窗前,指着缀着画舫的一叶扁舟,道:“你受了伤,拖延不得,暂先乘舟离去,从这一路追着北斗星,过了赵阿婆居的桥头村,向东五里,就是一座湖岛,贺三娘在岛内侯着。”

“伏击?他们个个持着火绳枪……”宋迢迢顿悟,叹道:“你们要将军械沉江?”

她心下一喜,又觉底气不足,“他们人多势众,恐难善了。”

萧偃眉梢一挑,笑说:“酒囊饭袋比之英杰何如,那样的货色,持着开山斧都抵不过我等。”

宋迢迢凝神一思,到底应了:“我会从速驰援。”

他召来个体态匀停的北地郎君,推给她,“这是十一,由他护卫着你。”

她点点头,临去前回眸,深深望了他眼,萧偃稍怔,旋即绽唇一笑:“我会替你护着人的。”

宋迢迢朱唇翕动,终究未置一词。

江心月影圆白如珠,郎君临窗远眺,隔着衣裳,抚过胸前的刻字,慢慢临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宋祁的词。

*古代军火方面大部分是度娘查的

会不会太bt了……怎么有点s/m的味啊

第64章淡巴菰

=======================

月上中天,江水追着圆月,经岛分流,小岛上,海棠如云,一色绒绒的朱红,蒙着层月光,艳丽而冷僻。

风乍起,海棠低垂,窗牖相拢,宋迢迢的目光从窗外移向室内,身侧,贺韫之折着腰,借着孤灯照光,十指穿飞,取出嵌在自己左肩的弹丸。

弹丸的皂色外壳浑圆光滑,上头沾着血肉,宋迢迢微怔,拾起细看,隔着层绢帕,就觉这小小一颗分量颇重,似是铅铁融就的。

她蹙额,还要凑近观摩,身边人抬手一掠,弹丸不见,女郎不咸不淡的斥声同时传来:“还须敷药,不得作乱。”

宋迢迢垂下手,望了眼她低垂的妩媚面庞,又望了眼她信手调制的十灰散,道:“你同你阿姊都是妙手。多年不见,连娘安否?”

贺韫之动作僵住,缠完最后半圈布条,扯了扯唇,“自然。”

宋迢迢心头泛出抹怪异之感,暂先压住,推窗照着天文估时辰,“亥时将近,照着画舫的行进路径,约摸亥时三刻就至此地,速速登船罢。”

贺韫之不动,就着茶水慢悠悠净手,慢悠悠吐字:“不必去了。”

宋迢迢愕然,不及开口,天边一朵腥红烟花炸响。她亲见过自是清楚,这是萧偃拟定的暗号,代表一切平靖,无须跟进。

她立时疑窦丛生,扶着胡椅站起身,面上挂笑,腕间的袖箭蓄势待发,“贺巡抚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贺韫之笑了声,低下头,不疾不徐地拭手,“宋女郎不必如此,我自小耳力过人,是以能在碧湖来去自如……两方厮杀必有干戈声,我听着声响止了,故有此言。”

宋迢迢近年大揽各方才俊,这样的能人异士未尝得见一二,但是碧湖形势的确诡谲,教她勘不透对方所言虚实。她悄悄收了箭,挑帘向外,“既如此,先去迎候,以防生变。”

贺韫之扯住帘栊,她生的高挑,与人对视时低着眉,加之背光,显得神色莫测。

“宋女郎负着伤,很不必去了。”大抵是观宋迢迢不挪步,她沉了声:“医患不遵嘱告,连累医者还要操劳。我可不是阿姊的好性儿。”

宋迢迢思及行医不易,一时不好辩驳,况且外头风平浪静,或许是她疑心太甚,软下态度,“烦请贺巡抚前去观望,我的阿弟同在其列,实在忧心。”

恰时楼外斜来细雨,贺韫之不应声,反倒在阁楼内转了圈,宋迢迢以为她要寻雨具,却见她身子一歪,变出支细长的烟壶,鸡血石的料子,殷红似贴梗海棠,放撮干黄的碎叶,一沾火,燃上袅袅的烟。

宋迢迢被熏得皱眉,捂着面退避,贺韫之乜她一眼,一下子笑开,红唇衔着血红玉石,散出浑如一体的艳光。

“当初你流落弗光山,磕碰了不少伤处。矜贵的小娘子,不曾吃过苦,用药犹不止疼,遂让你嚼了这淡巴菰,不想……你迷上这滋味,还向我讨,当时贫瘠,我并不肯;如今是管够的。”

她停了一息,“今非昔比,你早不是当初、藉着淡巴菰消愁的小娘子了。”

宋迢迢不甚明了她提起往事的原由,本能的警觉,听到末尾,她浑身脱力,指尖都抬不起。

“……你的愁是什么?与你阿姊有干?”

宋迢迢卧倒在地毡上,思绪飞转,调动尚还自如的唇舌。

女郎银朱色的裙摆渐次近了,烟雾吞吐,漫到她脸上,她感到窒息之际,女郎退远,她听见她的太息:“你于朝廷,于贺、萧两家,都是大祸患。我本想就地结果了你。”

“可是你太警敏,恐怕杀你不成徒增是非……”贺韫之眼睫一颤,弯了弯唇,“况且,你算是阿姊救下来的人。”

“罢了。”她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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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掸烟,直起腰,“你好生侯着罢。”

“蒙脱花加淡巴菰的药力,不到平旦你是醒不了的。”

宋迢迢竭力维持清醒,紧紧盯着贺韫之的举动,她的裙摆蹁跹,像一朵银朱色的火苗,烈烈跃动着,投入飘雨的海棠林,誓要将整片红花浮浪都点着。

视线中她的身影越远,宋迢迢的心一沉,吐出的字句弱不可闻:“连娘、当真愿意……让你一意孤行么?”

贺韫之脚步放慢,偏过头,如丝的媚眼,如钩月的眉,含着捧烟雨,愁绪朦胧。

“宋女郎,圣人的行事不为世俗理解,我却不觉得荒诞……似我们这类人,求仁得仁,已是了不得的善果,岂有余力顾及其他?”

意识涣散的前一刻,宋迢迢用尽余力,扯下案上的薄毯一角,三彩宝瓶倾覆而下,裂了遍地。

远处的贺颍之闻声赶来,目睹楼内狼藉,率着人马匆匆追出去。

*

宋迢迢得知贺韫之的死讯已是翌日晌午,薄而透的日光似大片金丝玉,笼罩着即将南下的巨舫,贺颍之孤身来到她的舱房。

宋迢迢算不上认识贺韫之这位小妹,仅有的印象,是骊山宫宴上遥遥一瞥,据闻她与贺韫之并非同胞姊妹,偏偏格外仰慕这个阿姊,想来打小没受过苦楚,是个万千心思挂在面上、一眼就能教人看穿的女郎。

药力退去不久,宋迢迢不甚有精神,倚着隐囊,贺颍之头冠布缨,眼周通红,单只朝那一站,外人大抵就知原委。*

宋迢迢垂下眼帘,等着人发话。

贺颍之一改往日的倨傲,恭恭敬敬敛衽,行了个大礼,奉上只小匣,“这是阿姊临行前,托我交与宋女郎的。”

宋迢迢不接匣子,反问:“你长姊是何时出事的?”

经过昨夜一遭,宋迢迢隐约厘出其中内情,当年她初初得知禾连身世,很是惊异,毕竟禾连这么多年悬壶问世,一贯闲云野鹤的做派,几乎从未察觉她与氏族来往密切。

后来才知她是贺大夫人头婚的孩子,与贺家并无血缘,虽说贺家长辈待她不薄,但因三不五时和小辈起龃龉,多是云游在外。

宋迢迢最近一次听闻禾连的消息,还是贺、诸结二姓之好,她以贺氏长女的名义嫁入诸家,诸巳谋反,她作为诸家妇,难免受到牵连,近况究竟如何,宋迢迢有心留意,无从知悉。

贺颖之持匣的手抖了抖,声线笼上闷重潮雾:“长姊遭诸贼胁迫,同他出京流亡,因不忍叛军一路鱼肉百姓,自戕于道,诸贼、诸贼惨无人理,竟然、竟然试图以长姊尸首,换贺家释权与他,否则……就不留长姊全尸。”

“诸贼之于贺家,尤其是于阿姊,乃是寝皮食肉不足以解恨的血仇。”

宋迢迢不语,眼看女郎的头越埋越低,她伸手接过木匣,只道:“昨夜,你阿姊终于偿愿了。”

孤身追击诸巳残部十里,用了她并不擅长的长剑,手刃戕害她同胞亲姊的人,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这一年,爱穿红衣的贺家三娘二十八岁,恰与禾连去时同岁。

贺颍之战栗起来,泪珠一颗接一颗,坠在皂靴的尖端,她以袖擦拭,如何都拭不尽,拱手做了个揖,“要带的东西,颍娘带到了,女郎手下的人,十五那日即会归来。有缘则会。”

说着,踉跄走远。

宋迢迢拨开木匣。

匣内铺了层淡巴菰,上有小瓶丹药,一支乌木簪并一卷纸条,上书:严防汉室,勠力同心。

*

十五当日,船只靠岸,随从来报,道有一名白面文士领着银鞍等人登门。

宋迢迢搁下手中信件,望着来人,领头的士子衣着极素,肤色白净到近乎透光,眼睫十分浓密,嘴角有一颗淡淡的小痣,眉目间尽是疲态。

她想了想,唤:“刘相公安。”

刘济一怔,他与宋迢迢实是不曾会过面的,出神间,女郎递给他支木簪,簪头刻了条陵鱼,取自他的字。

“三娘知晓我会见你,让我交付你的。”

刘济愣愣地想——贺韫之知晓?贺韫之早已没在冰凉的江水中,从何知晓?转念又想,她向来智珠在握,当然知晓。

他攥住簪子,面上一派平静,甚至露出个合宜的笑:“宋女郎安。”

话落,他沉默一阵,仿佛忘了怎样言辞,半晌才道:“前几日骤生波折,圣人须得处理变故,留了女郎的阿弟小住,趁着女郎岁辰,命某携了岁礼一齐送来。万望女郎见谅。”

宋迢迢接了岁礼,径直搁在一旁,口头道:“谢过刘相公好意。”转头朝向银鞍,招招手,“阿惹快来。”

刘济就势被晾在一旁,他心底叹息,归浦早同他说这桩差事难办,不想难办至此。

他擎等着宋迢迢问完银鞍所历种种,又接下他人的岁礼细细夸赞,诸事毕,他才有余地上前,“圣人尚在养病,不宜过了病气给女郎,遣某前来。岁礼某已经转交,还要代圣人送句贺词。”

“圣人祈盼,盼女郎千万,年年岁岁,岁岁逢春。”*

宋迢迢颔首,信口说了句:“圣人安。”

刘济执着礼,立在原地僵持不下,然实在等不到更多的话,心知已无寸进之地,终究告退了。

宋迢迢倒不会一直下这位大相公的面子,着人客客气气送他出门,回头继续拨弄银鞍送的银镶玉耳穗。

船舫扬帆,航行间,粼粼波光折入船舱。

银鞍听着耳穗相击的簌簌声响,当时无话,余光瞥见角落里的花梨木盒——忆起郎君在广陵湾以命相护;又忆起他为自己挡了灾祸,卧在榻上连夜挑灯制出女郎的岁礼。

脑海中思绪纷纷杂杂,恰时船只晃了晃,他扶住条案,脱口而出:“娘子不看看圣人送来的是何物?”

宋迢迢放下耳穗,抬头望着他,似笑非笑:“你可怜他?”

银鞍沉吟少许,定定摇头。

宋迢迢就笑:“这是他执意要选的路,与我何干?”

她执起信纸递与他,“不论别的,速回潭城罢。不说兄姊,妙年已是写信催了八百道了。”——

淡巴菰就是烟草,蒙脱花是我编的,设定是两个交杂在一起才有药力。

*冠布缨,未嫁姐妹间服丧的一种礼仪,属齐衰不杖。

*化用唐朝诗人的诗句。

韫之按设定其实是女二来着,因为我第一次写文,节奏把控得不好,详略不当,应该很多宝宝没有看出来她的重要性,总之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角色~

总体是野心勃勃的傲娇鬼一个!小时候和禾连这个阿姊针锋相对,譬如禾连学医她学毒,禾连云游她出走(其实是隐藏姐控叭)

长大以后先帝篡位族人内斗,禾连是唯一和她并肩同行的人

身边人都说她看重权利,实际她最重阿姊,最痛阿姊的死,所以能成为杀死诸巳最利的刀……

韫之还有一些隐藏萌点

比如当初她在碧湖救了迢迢,明明觉得迢迢讨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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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偏偏傲娇别扭,不让她来找自己——实际上每一次迢迢找韫之,韫之都超开心!

迢迢说她:“脾性与众不同,但心地极良善。”

因为迢迢知道,韫之嘴上嫌她,每一次她去碧湖,又给她备山里的果子;

迢迢也知道,韫之临行前确有机会了结她这个祸患,到底不忍下手;

韫之一生,爱红衣爱热烈,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是个顶顶嘴硬心软的小娘子。

可是时局倾轧,氏族割裂,她想要紧紧握住权利让自己有更多选择的空间,却没能护住她的阿姊。

阿姊去世日久,唯一问阿姊安好的是她在碧湖救过的迢迢。

于是她心软了,唯二的遗物,一个归迢迢,一个归刘济。

表面凉薄实则心软,看重利益更重亲情,这就是贺韫之,人唤三娘,贺家长房嫡女,诛贼于半渡,以性命推进海内升平向前一大步,死后追谥弋阳郡王,生前官拜同平章事,代帝理政,实干明理,是大舜第一位担任实务的女宰相。

之所以给韫之写小传,一是出于我对她的喜爱,二是她本为女二,因为我的处理不当戏份缩减,其实她的内核同样很丰富哒~见谅〒_〒

这么说我的文算是微群像捏?真的很喜欢在写文之前给各种角色写小传,然后埋伏笔安排ta们推剧情hh

第65章赌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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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年算是宋迢迢一力保下的小娘子。

妙年先天不足,周岁前频频染病,好几次踏入鬼门关,都是宋迢迢守在榻前,白日寻来医者共商药方,夜里竞夜不眠,替她擦身换帕。

宋迢迢这些年医理进益,一半归功妙年。

窗间过马,妙年出得襁褓,开始修文演武,步伐一日稳健过一日,是个十分早慧的小娘子,小小年纪已辨忠奸善恶。

她生长在烟雨与青山覆盖的潭城,文有宋迢迢、杜阙倾囊相授,武有杜菱歌、穆如令悉心指点,衣食住行常由乳母担待,杜氏同样关怀她,虽无血亲,胜似骨肉相连。

说来倒奇,分明每个人待她不相上下的好,她却格外亲近宋迢迢。纵使宋迢迢一年到头分身乏术,不比旁人伴她的时日长久。

这位稚气的君王依旧不改其志。

民间称呼宋迢迢为月师由来于此,月是明月弓的月,师是帝师的师。大舜把尊师重道视作恒典,帝师的地位可见一斑。

穆如令为此吃味,宋迢迢只说:“想是我先头多操劳了些,陛下体恤我罢了。”

妙年的确体恤她,四月荔枝初初结果,岭南朝集使特来进贡,除却君主,唯有几个得力的心膂有份。

荔枝精贵,偏偏颇得宋迢迢青睐,妙年记挂着,自己那一份舍不得吃,略略尝了两颗,余下的尽数置在冰窖里,确保宋迢迢归来当日,就可享用色香味俱全的朱皮荔枝。

可叹愈往后,宋迢迢与清闲二字愈不沾边,她刚在潭城落脚,荔枝不过入口转了一道,岭南道发来急报,道是时气回暖,都尼江临江以东下游的梧州,及其下辖诸县爆发小规模灾瘴。

此事往年亦有之,因宋迢迢通识药石,多由她主理,但是急报提及东汉王的驻军骚动,似是在对岸虎视眈眈。

宋迢迢深知,诸巳之死会是推动逆党激进的一剂猛药,轻易不敢懈怠,为防杜氏等人担忧,闭锁消息,连夜整军发往岭南,甚连银鞍都未告知,仅仅带了穆如令领军。

南方多疫,岭南尤甚,旱涝之灾后必有瘴疠,实在不足为奇,宋迢迢饱经世变,抵达梧州后,迁疠防变,布药施诊,称得上应对自如。

奇的是,灾瘴范围不大,起病症状不重,按理说月余就可平息,然而众人从四月中旬操持到五月初,迟迟不见转机,隐隐还有愈演愈烈之象。

这些年太子党苦心经营,扶植曹家供应钱粮,又有宋家这等巨富辅弼,于财赋一道大有造诣,然而太子党半路出家,根基浅薄,名士风流无法归拢帐中。

当今从医者多为儒士,儒士匮乏,名医就匮乏。照本宣科之能,不及圣手远矣。

宋迢迢当机立断,一面在城内张贴榜文,广招能人,一面率着轻骑出城探查,顺势接应辎重,打击不安分的汉军。

这一探果真教她探出蹊跷。

她命人埋伏在汉军的必经路,乘其不备围杀,汉军不敌,抱头鼠窜,意图渡江回营,可是江面分明有舟有桨,他们非要舍近求远,冒死绕去木梁桥过江。

宋迢迢浑身一凛,思及贺韫之的诫言,沿江北上,但见一路上,越近江水源头,草木越发荒败,恶气瘴毒几要冲天,间或夹杂数具尸骸。

此情此景,宋迢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利用水源传播疠气、荼毒百姓,萧宁绎这与焚林而畋何异!当真是半点良知都无!

宋迢迢恼恨至极,持缰的手战栗不已,盛怒之下就要飞马杀入汉军军营,念及还有要事须办,终究收住,半道转回。

同行的军士察觉异样,不免忿忿,如此一来,接应辎重的事就被耽搁,未曾想,仅仅一刻钟的拖延,变生不测!

汉军心有不甘,顺道使了招声东击西,派人劫了辎重。宋迢迢欲去阻截,将将拍马,又闻辎重已被追回。

饶是宋迢迢敏绝,被整一日的变故劈头盖脸砸下来,都不大能晃过神来。

是以,当她回头——望见宋盈携着孩儿并苍奴父女走近,她不知所措,好半晌,拥着违睽多年的堂姊哭作一团,这厢哭罢,又与长清叙话——这时幺幺早已定下大名,名唤长清。

长清年近豆蔻,杏眼朱唇,额面光洁,与碧沼少时六分相像,宋迢迢望了一眼,一时悲从中来,险要落泪,强忍着露出个笑面,幸而长清性子狡黠生动,宋迢迢观之,眉目慢慢舒展起来。

也是这时,宋迢迢才知,自己苦寻六载的堂姊与苍奴,竟是因着逆贼诸巳,机缘巧合凑在一处。

彼时诸巳为了谋反,暗中拉帮结派,晋王的旧部系念前朝兼有军中势力,首当其冲。诸巳兵败,趁乱劫掠了宋盈以及晋王二子为质。

其中宋盈的亲子,正统五年出世的萧舒,因为颠沛流离与兵乱频发,夭折于道,剩下的萧辞岌岌可危,禾连不忍累及无辜,为此与诸巳争执不休,暗中助宋盈出逃。

与此同时,苍奴意气之下投身叛军,却在半途受到薛锦词劝解,劝他顾念长清,为之计深远,甚还予他财帛无计。

他知晓薛锦词是受宋迢迢所托,心有所感,意识到叛军虐诈,不堪托付,某天夜里出走军营,碰见逃脱的宋盈。

一人鳏居一人寡丧,俱都带着孩儿,念及宋家这层关系,互相扶持着行向太平处。这番南下,一行人无意间撞破汉军诡计,觉出太子党与故人有关,决意襄助。

不想能与故旧重逢,齐聚一堂。

然而形势严峻,当以驱疠为要,宋迢迢本要二人携子避往潭城,宋盈不愿,执意留下,只要苍奴带着孩儿离去。

深究才知,宋盈被叛军挟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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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岁月里,作为军帐中为数不多的女眷,与禾连相知相熟,闲暇时向她讨教医理。

或称得上禾连的半个关门弟子。

宋迢迢听后,怅惘难言,到底打起精神,不再推却,与宋盈共商计策。

二人不舍昼夜,宵衣旰食,翻阅近百本古籍,终于从前朝的《肘后备急方》中咀嚼英华,选用青蒿为君药,配伍加减,制出良方。*

良方经出,短短一旬,病坊内十室九空,提供寄殡的寺庙得以喘息,成效立竿见影。

正当形势一片大好,宋迢迢病倒了。

她向来注重防患,早先服过汤药,每日佩戴面衣,熏艾净手,居然病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巧。

就在此时,梧州城内贮藏的药材告罄,汉军亦在城下蛰伏,心怀不轨。

进退维谷之际,宋盈本要按着章程与穆如令商议,突然福至心灵,说不得出于直觉抑或其他,暗地里修书一封发往潭城。

杜阙等人如约赶来,与他同行的,除却紧密关注宋迢迢的银鞍,还有朝廷中人。

包括萧偃。

*

宋迢迢的症候非同小可,待援这段时日,宋盈遍览典籍,方法试尽,疗效平平。

此间外援到场,带来了极负盛名的龚医令,龚蒙擅治时疫,又有潭城运来的各色药材,本以为左券在握。谁承想,千金万金的名药投下去,溅不起丁点水花。

经此一夜,在座无不忧心如焚,龚蒙凭着行医五十载的经验,作出令人惊心的决断:“这不是等闲瘴疟……瘴毒内盛,热陷心包,非至宝丹不能解!”

“这至宝丹,实乃清瘴通窍的灵药,当中旁的药好说,单只一味生玳瑁,需取南海深处——百年玳瑁的甲片方才见效,此去少说八/九日,恐怕那时,宋女郎已是……凶多吉少。”

银鞍支着金刀站起身,低低道:“五日之内,我必携生玳瑁归来。”

话毕,头都不回向外疾步。

杜阙神色沉重,“我去置办一应事物。”

待人散去,室内阒静,龚蒙擦了擦额角的汗,转向屏风旁的药斗子,突地,屏风后光影一曳,藏身在阴翳处、久久无言的萧偃现身。

君王为着未愈的腿伤坐着轮车,每每摇车代步,立在半明半暗间,长发如瀑,肤若牙雕,整个人仿如瓷器精巧易碎。

更多的,则是一种死物般阴森诡丽之感。

龚蒙汗毛倒立,僵在原地,正要开口,郎君抢先发话:“朕明了,龚公所言不尽实。”

“朕此来岭南路上,日夜阅卷,获悉至宝丹虽是良药,然于宋女郎这般的重症,仅仅六分把握。”

龚蒙听得此话,颤巍巍洇出一身汗,屈膝跪地,本要陈情。

萧偃出离平静,并无斥责之言,而是幽幽的、温和道:“朕要一个万全之法,不惜任何代价,不计任何得失。”

“龚公终其一生与砭药打交道,岂有无法之理?”

*

宋迢迢自知这一病艰难,她昏昏沉沉,如置熔炉,浑身无一处不僵无一处不痛,几度从阴曹挣回神魂,偶有清醒,窥见榻前来往的人,俱是戴着面衣,裹得严实,将她牢牢隔在帘帐之中。

她从未想过会见到萧偃。

还是全无防范,直直曝露在她面前的萧偃。

他侧坐在承足上,低头试着药温,四周褥帐高围,将二人隔在一块。

这逼仄的床榻,密不透风的、充斥着作呕药味的帐内,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一个疯子。

惊涛中一粒跌宕起伏的小小芥子。

轻之又轻,坠之又坠。

宋迢迢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她怎会生出这样荒诞无厘的梦境?她唇瓣摩挲,原要出声试探,眼泪先一步漫出眼眶。

她想,到底是太疼了,疼得受不住了。

总想有个人来陪陪自己。

不拘是什么人。

阿娘阿姊她不舍得,阿兄与银鞍不合宜,其他人,不应不管不顾到如此地步。

唯有他了。

就唯有他了。

她这样想着,头一次摒弃所有顾忌,放任自己卸下刺甲,噙着泪,要笑不笑嗤了句:“倘我是臣子,必不愿追随你这样的君主。”

她的声音放轻,语带凝噎,唤:“萧燕奴。”

萧偃浅浅笑着,一双狐狸眼是嵌着珠玉的狭叶,生着盈盈的光。

他将药匙递到她唇边,宋迢迢偏头避开,不去看他,只讷讷道:“你当真是疯了不成?”

萧偃不语,宋迢迢突觉一层阴影蒙来,她眼前发暗,唇间一软,有人撬开她的唇齿,将药液渡入她口中。

大抵汤药太过酸涩,刺得宋迢迢瑟缩一下,阖上眸,两行清泪没入鬓中。

帐外灯火阑珊,暗昧而昏黄,萧偃捧住她的脸,轻轻吮去她鬓边泪珠。

与她耳语:“这个疯子别无所求。”

“但求你无虞,求你如愿。”

*

宋迢迢彻底清醒时,窗外光景已近夏时,她大病初愈,很是修养了一阵,期间,她不经意探知,萧偃为着保全她,一意孤行用了赌咒之法。

所谓赌咒,即是伴她染病,伴她煎熬,尔后运用秘药先行痊愈,病愈后将他的鲜血喂与她。

此等诡谲莫测的冒险之法,就连熟读医书的宋盈都是闻所未闻,未曾想疗效出奇的好。

宋迢迢听罢,心底有了猜测,倘有秘药,萧偃何必大费周章,想必仍是拿“参半”这种禁药赌命。

她愣了愣神,委实不知道作何感想,据闻萧偃候着她病情回转,而后马不停蹄持剑上沙场,领着部将狠命打压逆党。

压得他们狼狈周章,接连丢城失地,龟缩到剑南道一隅。

宋迢迢闻讯后不作搁延,跟着兄姊上了战场。

许是逆党失一羽翼,元气大伤,仅仅三月,就被两派联手轰出大舜疆土,东汉王萧宁绎于益州一役丢盔卸甲,领着数千残兵逃往蕃地,生死不明。

仲秋十五,益州城。

不及傍晚,圆月遮面而悬,坊间人家陆续拜月,拜过月,就将点燃的桔灯挂在门楣,舞着流星香球出门夜游,所过之处片片气柑芳香。

月光与花灯交织铺就的长街,月团、桂花酒、秋仔鸭的香气氤氲不散。*

宋迢迢循着香气游街,与杜菱歌说笑不止,女郎身后,杜阙摇着扇,银鞍提着拉拉杂杂的包裹,竟与朝廷中人不期而遇。

到底前几日还是并肩征战的盟友,两厢对视,不禁露出笑面,三五成群聚作一团,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从街头行向街尾。

宋迢迢错眼的间隙,发觉萧偃望着她鬓边的华盛,唇角一刻不曾落下,她抿了抿唇,迅速移开眼。

那是一支嵌满桂花的华盛,出自六个月前、为着腿伤卧榻的萧偃之手。

这一夜,难得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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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旦,汉军的鼙鼓声从迦陵关外传来,益州城内灯火阑珊,月团与气柑尚且留着残香——

*《肘后备急方》葛洪所著

*出自《成都市志?民俗方言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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