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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逑 东君赋 36930 字 12个月前

一次是山谷荒林中,宋迢迢用纤瘦的身躯托着他向前走,他无法知晓她要去往何处,愈来愈大的雨幕冲刷他的伤处、血肉,他无法出声。

即便少女的肌肤湿冷至极,他还是忍不住尽最大的气力拥住她,缠住她。

近乎本能的。

像是要使两块冰凉的木石牢牢契合在一起,使自己长久嵌在她的骨血中。

他觉得自己几要成功了。

第二次清醒是在一处低矮的洞穴,他在少女的抽泣声中睁开双眸,不甚明晰的视线内,是跳动的火堆,和满身狼狈的少女。

她匍匐过来,柔柔圈住他的双肩,哀戚的说他们或许要一同死在这。

死去。

一同死去。

他听闻这话,油然生出一种期许。

甚至想,这样死去,他无比甘愿。

无比甘愿。

可少女的哭泣令他心烦意乱,一颗心被她哭得碎作无数片。

于是他忍不住应下她一个要求。

他许诺,即便身死在这个雨夜,他为她生辰所立的旨意依旧奏效——那道保她全族安泰、富贵无忧的旨。

他曾经御笔所书的圣旨,尔今兼之他金口玉言,亲手戳下永不移易的血印,更是一诺九鼎。

少女得偿所愿,琉璃眼立刻变得亮晶晶的,她露出甜腻的梨涡,低眉与他对望,发丝是缠绵的菟丝花,蔓上他的脖颈、下颌、眉心。

蔓上息春院的月夜,蔓上骊山的温泉宫,蔓上他带血的喉管。

他嗅到麻药的气息,眼皮沉坠,背部的断箭被戳的更深,深入骨髓。

辛夷花的香气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倏尔飘散不现。

……

萧偃再度睁眼时,雨声伴随着渐次逼近的甲戈声在耳畔奏响,洞外暴雨冲刷着枫叶,那样的艳红,直似无数血流汇成的沟渠,向自己涌来。

洞内除却他,独剩一堆衰败的篝火,还有一支被泥泞浸染的点翠长簪。

雨势渐歇,萧传带领若干人马,持弓配剑,潜伏进来,他垂眸,冷冷看着男子伏在地面,佝偻身形,将脏污的长簪纳入怀间,喉间嗬嗬嘶气,状若癫狂,时哭时笑。

雨雾戛然散去,一缕月光投照在他弓起的背部。

那里空无一物,没有断箭,唯有血洞。

与长簪的形状吻合——

私密马赛写最后一段的时候太困惹,写的有点晦涩,视角太单一……大家要读懂最后一段,只要知道一个问题就会明白的(>_<)

男主受伤的时候,女鹅没有当即离开的原因是什么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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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双鱼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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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鞍制衡住看守的禁卫,孤身从猎场附近的宫人营帐闯出来时,天地间几乎被雨水浸为一片汪洋。

他甩脱追兵,草草缚住手臂的裂口,冒雨朝宋迢迢事先交代的接头地奔走。

圣人落难,行踪不明,骊山上下都是搜寻的卫士,各府各卫倾巢而出,披甲执锐的士兵遍布连绵山峰中各个角落。

银鞍觑了觑自己从旁人身上扒下来的甲胄,一面整装一面前行,心道娘子所言果真不虚,事态闹得愈大,愈便于浑水摸鱼。

他只消低着眉,默默缀在人群后方,趁着乌天黑地,悄悄潜入众人都难留意的小径,即可脱身。

为免教人察出异样,他不曾骑马,一路驰风骋雨疾行,好在他近年来轻功进益,更加异于常人。

不过半个时辰,他来到落满红叶的山径深处,这地界靠近骊山南面,是沿洛水蜿蜒而下的一隅山谷,隐蔽至极。

也是骊山内外方圆十里,最宜行密事的地方。

夜色如漆似墨,渲染雨露,使满山谷的枫树都呈现一种黯淡的赭色,他拨开低枝的红叶,寻到崖洞前,恰与洞中的宋迢迢遥遥对望。

宋迢迢凝眉看他一眼,拨开伏地男子背部的长发,使那支耸立的、深可入骨的簪子显露在外,尔后她缓缓抬手,将它按得更深,再抽取出来。

她站起身,略略擦拭过簪身的血迹,素手一扬,就将簪子掷在泥地。

簪身没入泥泞,转瞬辨不清它翠色/欲滴的原貌。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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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宋迢迢话音清淡,不施舍身后人或物半分余光,径自向前。

彻底步出崖洞之际,银鞍捺不过心中恛惶,频频向后张望,道:“娘子当真就这样离去?留着这人必是祸患,不如就势除去他。”

宋迢迢睨他一眼,意味不明笑说:“你莫忘了,当初萧传同意合谋,任凭我等差遣……他的条件是什么?”

“我这一刀,一是因形势所迫——当时情形危急,倘若萧燕奴避过所有流箭,毫发无损,他如何能够像现在这般,气息奄奄任人钳制?”

“二则。”她话音一顿,两弯细细的黛眉紧紧蹙起,倏尔散开,眸间氲出一片如霜冷色,“我实在恶他甚矣,久矣。”

“一时意气,险些踏错。”

她叹息,“幸而我随身携着曼陀散,向他求旨时,他重伤又浑噩,不曾扰乱紧要的一环。”

见少年蹙额不语,宋迢迢摇首,疾步往前,掠过重重叠叠枫树枝干,随意择起一片红叶擦拭手心血污。

擦洗罢,她从怀中抽出张保管极妥当的血书,递给他,“圣人亲笔,戳盖血印,倘使能从中央发出,效力堪比丹书铁契,必保阖家太平。”

银鞍这才肯挪步,他小心翼翼将之折整收纳,尔后拾起脖间骨笛,凑到唇边发出鹧鸪鸣叫,很快有一匹棕红的乌孙马踏飒奔来。

二人蹬鞍上马的空隙,银鞍思及一事,问:“娘子当从何处借势,左右中央的决策?”

少女翻身踏上马背,沾惹血污的罗裙在空中划出一道旎旎弧线。

她的嗓音因在高处显得清越:“贺家手眼通天,你将这血书托给暗线,付与贺三娘。只要杜宋二家无恙,这皇后之位。”

“她尽在掌中。”

圆月阒然攀上群山之巅,青白的光晕啄吻她带血的脸颊、柔软的乌发,甲戈声夹杂马蹄声纷至沓来,宋迢迢轻轻扬起一个笑靥,似释然似慨叹。

“葡萄园中,我不过助萧传遮掩一二,他就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弑父弑母仇人,理应由他亲手所刃。”

雨落声声,声声更萧条。

她落下马鞭,手不锁疆,就这般,山长水阔,信马游缰而去。

*

月盘横亘在交错生长的枝丫间,一滴白露浑含月华,自枝丫顶端的枯叶一跃而下,穿过生隙的崖洞,落在萧传的剑尖。

萧偃跪坐于地面,不理会贴着脖颈肌肤的剑刃,只抬头注视持剑的青年。

他看他一身乌青的织锦衣裳,袖间绣刻的蟒纹还是亲王的样式,这是违制。

想来他一反贼,倒不会在乎则个。萧偃心道,又转过目光,煞有其事的逡巡他摘去面衣的面庞。

是萧家人贯有的凌厉骨相。

高鼻深目,下颌窄而尖,唯有一点大不同,萧传生就一双犬儿眼,圆碌碌滴溜溜,瞳仁黝黑,瞧着稚态可怜。

大抵是随了他母亲崔贵妃。

萧偃思绪一转,想到他母亲的死态,黑鸦鸦的翦羽一扑,突然噗呲笑出声来。

悬在剑尖的露珠应声坠地,“嘀嗒”碎开。

洞内余下人等俱是缄默不敢言,男子时发时止的笑音就显得格外刺耳。

刺得萧传额角青筋一跳,全然忍耐不得,一力扬剑,欲要斩下他的头颅——来日挂在高墙,供人蔑视嗤笑。

恰时,远远一阵鹧鸪哨声传入崖洞,他剑风凝滞,忆起漫山遍野焦头烂额、不得章法的大臣将士,决意暂时收敛杀意。

同这位陛下好生顽笑一番,尔后起锅烹水,慢慢将刀山剑树、斧钺汤镬依次试过。

即便尽试不得,把人抽筋剥皮折磨至死,也比一剑断送令人觉得快意。

萧传转回剑锋,扯唇,凉凉笑问:“你可知晓我是何人?”

萧偃闻言,止住笑,作认认真真凝睇状,直将对面人看的发毛,方才弯起狐狸眼,温声答:“自然知晓。”

崖洞上方枯叶枝丫敲击,合着湿濡的水露,闷闷作响,青年的声音愈来愈低,一种古怪的婉转。

“萧传萧庾信,前朝吴王,适年及冠,遭贬黜,妻下堂,膝下无子,少年好山水、好书画。双亲皆丧,生父谥英宗,毙于兄/嫂之手,大行前改立兄子为储;生母崔氏、崔氏。”

“崔氏出自清河崔氏,五姓高门之女,贵不可言,平生最不屑与庶民贱奴为伍,然年前宫变,她被逼自刎,身上衣物钱财尽数被阉人搜刮,尸身无人收敛……”

他说着说着,被血浸染的薄唇向两边裂开,仿佛谈及颇有致趣的轶事,乐得他咯咯笑出声来,眼角清泪流溢,长且媚的眼眸飞扬,如同亮眼的薄刃。

他不住的笑,逐字念道:“曝尸日久,被鬣狗分食……”

这是萧传第一次清楚知悉他父母的死态。

他人力有限,大半布局须以行刺萧偃为要,探听的皆是最首要的讯息。坊间虽有关于此事的传言,但多半云里雾里,真假不明,他不忍反复卒听。

尔今始作俑者在他耳边逐一分说,起初他强迫自己去直面,去为内心的恨意增添砝码,可是听到最后,他手足发颤,一颗心如置冰窟,痛意像阴寒的蛇,从足心爬遍他全身。

痛到他几度辨不清身在何地,今夕何夕。

萧传捂着剑柄,一时连呵斥之言都吐不出来,浑身抖如糠筛,直到他身后的部将无法忍耐,拔剑制止他满口恶语的堂兄。

他恍然醒悟过来,大喝一声推开部将,双手擎剑欲刺。

“陛下!陛下——”内使尖利的呼喊声自远处飘来,间或夹杂两句焦躁的泣音,萧传稍稍一怔,隐约听闻“宋女郎”“失算”“大事恶如崩”几词。

“噗”的一声,鲜血溅涌,他尚未体会到任何感触,回头一望,细长的点翠簪子,自男子白玉般的掌心延伸出来,一直伸到他的喉头,没入血肉。

贯穿整个喉管。

萧传立时无力吐息,阖眸前一眼,看见自己的堂兄微微转头,乌黑的眼瞳脉脉一转,天真又残忍,“你碍着我路啦。”

“庾信阿弟。”

点翠长簪,连同被它夺去生机的身躯一齐轰然砸在地面,掼出巨响。

萧偃充耳不闻,拭了拭眼皮间的血迹,拔出簪子径直向外闯,围在四面的部将面面相觑,大都生出骇色,当中有反应迅敏意欲出击者。

他一概熟视无睹。

直到一阵玉石碰撞的动响侵扰到他。

萧偃脚步一顿,幽幽回眸,入目是一只剔透的双鱼玉佩。

从萧传满是血色的手掌,滚到他足边,将将竭力。

血丝宛若细网,霎时从两眦布满他整个眼白,他抿起唇角,很轻、很冷的笑一声,手腕一转,玉佩当即被他掷出的簪子击为粉齑。

*

寅时,鸿门县,南城门。

街角叫卖炙胡饼的陈阿三自小目力惊人。

譬如幼时的他,能敏锐察觉到两只巨胜奴间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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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粒数量的不同;再譬如少年的他能一眼辨出一对双生姊妹的区别,小到一颗黑痣,大到身长体态;待到如今,他因着这项过人之处,逐渐成为辅翊县里官爷办差的熟手。*

晨起出摊不多时,他发现一对古怪的兄弟,虽说他觉得不大像,偏偏寻不到其他恰当的称呼,就姑且称之为兄弟罢!

这对兄弟样貌寻常,双双作胡人装扮,朝人堆里一扔,等闲是寻不出来的。

他们当中称兄的一位,细白面,乌发,瞳色透亮,高约七尺,这样的身形在北地算瘦小,更不必同胡人相比。

称弟的一位,反倒高大不少,面皮黝黑,一只碧眼一只蒙眼,约摸八尺多高,腰间挂对金刀,走动时刀首的铁环哗哗相击,时常站在其兄身旁,像是护卫,又或是遮掩。

这样瞧着,他原不觉得有何古怪。

直至那名兄长领着阿弟停在一处炙羊肉摊前,打算采买,因着羊肉块头大,商户要执刀切开来,以便携带。

二人许是看商户的刀不洁净,遂取出把匕首,匕首乍看外壳寻常,壳中的刀刃却十足不凡,蕴华如水,居然有几分玄铁的影子!

随后二人来到陈阿三的摊子,购入大量胡饼,当着人家的面,他不好细看,粗粗扫过他们背间的行囊。

轻装简行,购置干粮,大概率是要远行的。

他特地留三分心眼,目送二人走远,观那兄长步伐举止,总觉得透着女儿态。

他探耳去听他们与马行谈话,隔得太远,隐隐捕捉到“江南”两个字。

不想二人离去不到一个时辰,鸿门县遽然乱成一片!

四方城门封锁,街头巷尾悉数肃清,各城门常驻的商贾一拨一拨被抓去问话。

他两股颤颤,暗道不妙。

恐是闹出甚么十年不得一见的大祸事了!——

*巨胜奴:一种油炸黑芝麻点心。

上一章修过宝宝们记得看一下最后那段!以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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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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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县坐落在骊山脚下,是京畿辅郡。

历任帝王常因骊山之故巡幸至此,相比畿外各州下辖的附郭,鸿门县已然算处高居显。

然而宣宗体弱,英宗忙于频起的战务,两朝数十年余,帝王都无心顾他,畋狩被搁置,骊山连带着鸿门县一并寥落,县中官衙多年不得修葺,上漏下湿,七穿八洞。

直到天下承平,今上御极,重拾狩田之礼,朝廷仓忙下派户部度支、工部郎中等官员,连月赶工,将鸿门县官署修缮一新。

是夜,署中灯火通明,彻夜未销。

卯时初,孙得全从公厅炉里取出新鲜烤制的玉露团,将之同一盏白龙臛放在漆盘内,稳稳托着盘底,向厅后的班房行去。

外间曙色既明,灰云绞着日光,白茫茫的一片,孙得全走在游廊里,却窥不见半点天光,只有长廊两端的烛火散发幽幽暖色,勉强照清前路。

随后侍奉的尚贤患有雀目,一时不察,险些被地袱绊摔,他稳住身形,护好怀间的物见,暗啐一口:“好端端一座公廨,建这样狭小的藻井,透不进半点光亮,毫无生气,工部的人是干什么……”

话尚未尽,被亘在前方的干爹打断,孙得全横他一眼,拂尘轻飘飘砸在他额间,生疼。

“入宫多少年?嘴上没个门把,陛下生生在这地界熬了一夜,不置一词半句,轮得到你个小喽啰来说咸道淡?”

贤尚连忙噤声。

心里叫苦不迭。

主子之间的恩怨,每每发难,受罪的多是下边人。

他随着孙得全在骊山寻觅君主,整一夜的瓢泼大雨,翻山越岭几多重,幸而有圣人备下的一线后路,今日夤夜之时总算有个着落。

众人一口气不曾松快,又得知宋女郎音信全无,在骊山预置的防线被人突破,事态恶如崩。

实是大事中的大事。

御前侍奉的诸人闻讯,三魂惊掉七魄,再度连轴转起来。

布线,刑讯,翻阅案牍,片刻不得歇息。

个个将心提在喉口,慎之更慎。

近日聚居在城门的民众,在班房门前排起长龙,被禁卫羁押着逐一入内,由萧偃亲自问讯。

陈阿三跨进门槛时,已是踉踉跄跄,站立不稳的状态,所幸在天子近前,他没有直着腰身的权利,只得匍匐在地面,听候发落。

他屏气凝神,余光觑见一身着大红撒曳的宦官,端着盘吃食,要上座的人进膳。

上座人不应声,那宦官低声劝他:“陛下多少用些,成日水食不沾,如何将养身体……”

能说出这番话,必是个颇有体面的心腹。

陈阿三想着,壮起胆子飞速朝上一瞥,入目是一张秾丽到近乎勾魂的郎子面,拓画般的眉目,教人根本分不出心神去看旁人。

他低下头,心鼓如雷,暗叹,当真是天人之色!

萧偃蹙眉,乜一眼跪地之人,油头滑脑,举止轻浮,和前头的商贾一般做派,想来说不出几句切实的消息,顿生不悦,遂要打发出去。

适时贤尚附耳来报:“禀陛下,才先收到京城急报,杜、宋两家并无异动,那名叫碧沼的婢女,果真举家不见了踪影。”

他仔细端详帝王面色,试探着出声:“种种迹象看来,昨日夜闯营帐的,应当、应当是调换过身份的人……断不是寻常婢女。”

他实在没胆子深说下去,萧偃的指尖缓缓划过案台边沿的摆件,偏头问他,“譬如?”

四下无人敢答。

悬在飞檐的铁马齐齐喑声,室内针落可闻。

一方朱印在地面轰隆炸开,白玉盏连同朱砂胆迸裂成碎片,向四处飞溅。

有几滴朱砂落在陈阿三指间,鲜红湿濡,直似血迹,唬得他仰倒在地面,双臂抱头,连声呼道:“奴说……奴说!”

原是举步朝外走的萧偃闻言,回首望他,凝眸半晌,忽地冁然一笑,“你说。”

陈阿三双目发楞,与上首的郎君直直对视。

朱砂点缀在郎君的鬓边,幽微的烛火笼住他的眉眼,似一层淡淡的、暗昧的水波,泛起涟漪。

飞檐下的铁马叮当奏响,阿三吞噎涎水,勉力吐出句囫囵话:“江、江南,陛下、陛下不妨向江南一带探去。”

*

一轮曛日,黄云千里,飞沙缠绕雪粒,敲打沿路的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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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枝干。

翌日戌时,宋迢迢领着银鞍落座在茶寮,向东家要了两份茶水,一盅热汤饼,并多付给他半吊赏钱,要他把马匹牵到马厩去喂些干草。

茶水上桌,银鞍用竹著夹着碗碟,挨个淋水烫过,方才给宋迢迢满上杯盏,递与她。

宋迢迢将盏缘抵在唇间,不着痕迹打量四遭。

茶寮背靠荒山,竂内散落着三两食客,乍看无甚古怪之处。

她轻轻抿口热茶,旋即放下,“茶水无碍。”

银鞍敛眉应一声,双唇将将沾到茶盏,伙计端着盅子过来,里头滚烫的汤水溢出咸香,热气直往外冒。

他看伙计捧着盅的双手被烫得发红,遂放下茶盏,伸手去接,伙计忙不迭道:“郎君不必操劳,只管吃茶就是。”

银鞍笑笑,收回手去,行动间衣摆拂过杯盏,茶水立时倾覆而出,好在不曾弄湿衣物,他不大在意,提壶要续,被伙计一把揭过。

慌忙间热汤洒出零星,溅向宋迢迢,她起身躲避,发觉对桌的食客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自己,当中一人下意识按住座旁的包裹。

长条形的四方包裹。

宋迢迢一愣,暗中向银鞍靠拢。

二人箍紧对方的手臂,相视不发一言。

天地间风雪大作,雪粒肆意拍击着茶寮的帷幕,竂内剑拔弩张,暗流层层涌动。

一片死寂中,不知谁推倒茶盏,瓷片刮擦在沙地,裂声粗粝,银鞍随之抽出双刀,劈向率先出击的伙计,宋迢迢趁势踢起面前的木桌,格挡不断袭来的飞镖、短箭。

茶竂内外,数十名伙计、食客飞身扑来。

银鞍迅捷挥刀,劈倒当头两个,另有几名食客,自死角处向二人围攻,情急之下,宋迢迢挥出用以调味的茱萸粉,暂时拖住对面的阵脚,尔后拽住银鞍,闪身向出口奔逃。

二人步出不过两三丈,来到荒山间的一条小径,小径似细窄的剑刃,笔直向前突出,延伸到中段突兀收住,凌于空中,赫然是一处断崖!

宋迢迢愕然,身后匪徒接连追来,仍有十余人之众,银鞍旋身去挡,逼退半数人,然他昨夜手臂负伤,加之长日奔波,混战之下,难免体力不支。

匪徒见状,振臂一呼,将二人团团围住,为首的壮汉紧盯着主战的银鞍,观他气息渐弱,举起阔斧,决意速战速决了事。

“噗嗤——”

毫无征兆的,一柄轻而薄的匕首回旋飞出,钉在壮汉的脖颈间。

霎时间,皮肉割裂,血柱飚涌。

壮汉颓然倒地。

少女素手一抬,一转,匕首回鞘。

其余的匪徒皆是大骇,终于肯将视线匀一部分给宋迢迢。

打眼看去,这样孱弱、无害的一个小娘子。

手刃生人时,眼都不带眨一下。

匪徒们晃过神,心中越发谨凛,逼出全力,持刀攻向二人。

……

战到最末,刀折矢尽,匪徒独剩三人,宋迢迢这方不占优任何势,银鞍几乎是气息奄奄,全然使不动金刀。

即便她会用短匕、袖箭等暗器伺机伤人,正面交锋的能力却几等于零。

今日能与银鞍配合着撑到这一刻,还得益于许琅城。

他从前为让她学会自保,让她独自一人同样能在乱世立身。

教过她如何射箭准头最佳,教过她如何出刀最叫人出其不意。

她虽通晓几招拳脚功夫,比寻常女郎力气大些,可没有夯实的习武基础,许琅城教她的时日还不够长,就骤然与她分离。

她还没学会呐。

这种绝境下。

她该如何捱过?

匪徒心知他们已是强弩之末,越发猖獗,步步逼近。

宋迢迢易容过的脸只是寻常样貌,身姿反是遮不住的婀娜,匪徒淫/性顿起,欲将她敲晕,行苟且之事,慢慢折/辱。

刀背依次敲击她的膝盖、背脊、后脑,她脑仁钝痛,痛得跪下来,一阵一阵的发晕。

漫空的血腥气将她紧密缠住,她感到难以呼吸,血液寸寸凝固,荒野里冰凉的雪片,化作春日的柳絮,拂动她的面颊、发丝。

那样柔,那样软。

秦淮河畔的月光。

广陵台漫山的红叶。

大婚前夜的海棠花。

也是那样柔,那样软。

她眼眶发涩,有一种瞳仁被冻凝的错觉,恍惚间竟然落下泪来,泪痕冲刷血痕,易容的面皮轻微剥脱,她嗫嚅着嘴唇。

“阿仰。”

“你教教我呀。阿仰”

太多太多的雪片,太多太多的柳絮,几要淹没她。

她说:“我好疼啊,阿仰。”

匪徒狞笑着撕开幻象,粗糙腥臭的手掌握向她肩头。

群山之上月轮甫现,银白的月光照耀雪地,照耀雪地间的金刀。

还有被金刀砍下的断手。

少年撑着金刀,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捅穿意欲行凶的匪徒。

少女同时起身出手。

二人并肩,撑着最后一口气,与唯一一个残存匪徒对峙良久。

只是这一次,他们是当真再无气力。

双双倒下。

匪徒惊惧忧喜交加,提刀要刺。

一支长箭自他胸腔贯出。

断崖不远处,薛锦辞收整弓箭,掀开兜帽,向悬崖尽头眄去,命人前去探路。

他打马悠悠行在后端,哼一支清越的采菱曲。

风风韵韵,响遏行云——

我宣布!打戏就是坠难写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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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凤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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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意识清明时,恰有余晖透过纱窗,覆在她面颊上,火烧般一片橙红。

她瞳仁收缩,视线聚焦于窗边一个模糊剪影,窗边点着灯,细细一线烛火照明,隐约看得出是个郎君,身形颀长,在临窗读信。

她不敢贸然出声,敛着气息,迅速将四下扫视一遭。

观构造像大户常用的與车。

许是车马空间有限,不得已同她共处一室?

她捏捏衣角,试探道:“敢问是哪家郎君襄助?奴晋州人士杜九娘,在这拜谢郎君——锄强扶弱,侠肝义胆,实乃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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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俯身向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烛花爆响,火光高涨,窗边人闻声回眸,露出半张面容,金冠赤袍狐狸眼,赫然是同她在晋阳有宿怨的薛表兄——薛锦词。

宋迢迢动作一滞,见他眉眼带笑,颊边酒窝盈盈,唇瓣张合:“不想有朝一日,还能得宋娘子唤某一声君子?”

车内烛影憧憧,糅杂霞光,一齐蒙在宋迢迢周身,她不露惊惶,面色几无变化,浅浅蹙额,十分莫名的样子。

“郎君唤奴为何?娘子?这……郎君恐怕是错认了。奴年过双十,早已嫁作人妇,数月前新丧夫郎,特地携着小叔归省,投奔老家双亲。历经世事沧桑,哪里还担得起郎君一声娘子?”

薛锦词听着,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改了称谓:“夫人莫恼。”

他噙着笑,在她跪坐的矮塌边放置一把匕首,“某前几日去大漠办差,风沙迷眼,生的椒疮才好,隐隐瞧出夫人有故人之姿,是以脱口而出。”*

“无碍。”宋迢迢扯扯唇,顺势将匕首纳入袖中,问:“太行山东面的匪患现今荡平否?”

太行山东面即是昨夜她与银鞍吃茶的地界,她原是想着,两人快马行路整一日,马儿不得休整,连热茶都吃不上一口,不若在越过太行山这座天堑后,稍稍歇脚喘口气。

不想竟这样背运。

“已然无碍。那伙人原是大漠里一队沙盗,惯爱扮作行脚商卒,杀人越货,恶迹昭著。教某一路追撵,避到太行山内,大抵是近日钱粮所剩无几,冒险在山脚操起老行当。”

他从善如流作个揖,“多亏夫人,与夫人身侧的小郎君。二位实是好身手,以一当十,教我们这些吃朝廷军饷的都觉耳热,自愧弗如。”

宋迢迢旋身回避,推诿道:“班门弄斧,愧不敢当。奴当深谢郎君救命大恩才是。”

她一面说,一面亭亭起身,“观天色,奴与小叔叨扰郎君有多时了,当自行离去。”

车厢昏暗一角,男子兀立着,半晌无动作,反温声问她:“夫人去何处省亲?”

马策舆飞,宋迢迢不经意乜一眼轩窗外的景色,道出与舆车迥然相反的方向:“东面,奴的本家在河北道。”

“喔?”薛锦词低低笑起来,笑一阵,他挑起帘栊,似要向外行,北风顺着罅隙灌进来,他的乌发被吹得伸向她,她静静望着,目之所及是围在舆车外的一众卫兵。

男子回头,那双令她生厌的狐狸眼满是戏谑。

他扬眉,抑扬顿挫道:“甚巧。某与夫人,同路。”

白日沉入河西之际,宋迢迢在卫兵的重重羁押下,进入潞州一处驿馆安置。

馆内明灯百十盏,婢女服侍着她梳洗罢,将近就寝时分,婢女陆续退下,留她一人灯下对镜看。

镜内一张芙蓉面,顾盼生辉。

她抬指,依次抚过自己的黛眉、明眸、绛唇,末了,她落下素手,轻飘飘一挥。

铜镜被她挥得轰然坠地,裂为七零八落几多片残骸。

好一个薛锦词!果真趁着她昏寐时,悄无声息揭去她绘制的易容面皮!

波光水色的碎镜围绕着她,她怫然笑几声,卸下发髻,长发似水流泻,隐藏在发中的物件同时掉落。

她弯腰,拾起地面的绣囊,十指翩飞,打成死结的绣囊被解开。

里头两件琐物,蜜蜡与鱼胶。

皆是易容惯用之物。

*

扬州城。

西风起,吹拂满池的藕花、芰叶,缟白色的鹭鸶临岸照影,时不时振翅,用长喙点啄翅下的羽毛。

白羽漾水,红鲤潜跃,藕花枝受惊颤颤摇曳,凋下一二片粉白花瓣,合着轻忽的羽绒,一同曳向临岸的水榭。

水榭内,承尘投下的纱帘柔柔垂着,间或因风舒卷,似一阵流动的翠色烟雾。

榭外的落花、飞羽被烟雾纳进来,送到轩敞的窗台上,送到窗下的云母案台间。

台间,秋晖斜斜,照出一幅铺展的画卷,以及在卷中肆意挥墨的丹青手。

画卷延绵,一人手持紫毫笔,时沾黛青、时点朱砂,笔起笔落间,远山、长河、圆月……逐一在笔下延伸开来。

笔墨横姿,温腻脱俗。

画中种种,宛如近在眼前。

画作收尾时,有一小厮端着汤药行来,定在作画之人身后,踮脚瞟一眼画,赞道:“郎君画的可是前段时日的盂兰盆节,节时月儿高挂,秦淮河上花灯万点,明月、群山映入河间,确是盛景。”

“郎君这画,浑然天成,至矣尽矣,实在妙极!”

他一连串赞词叠声道来,不见丝毫滞涩,仿佛早有腹稿,抑或惯常如此。

赞完,他将汤药奉到郎子近前,低眉敛目,一派恳切,“郎君这药已经温过两遍,眼下画作罢、赞亦罢!求郎君速速服下汤药。”

“三番几次的耽搁,恐是药效殆尽!”

低头描绘的郎子轻轻发笑,并不搁笔,只偏首向人问话:“可有消息传来?”

小厮讷讷,心知他关切的消息关乎何事,却不敢如实相告。

他含着胸,目光屡屡飘向屏风外的身影,明明知晓面前的男子不能视物,他仍旧忍不住怯缩,极力掩饰慌张的神色,吞吞吐吐。

他一句话未曾说完,男子率先道:“我明了,你不必说,烦请县主亲自来与我说,可否?”

“罢,县主尊贵,理应我去寻她……”

他说着,无奈摇首,作势要朝外走,然他双目暴盲不过半年余,眼前常常需用白缎遮光。

倘使他当真就这般,不做防护,明晃晃曝露于日光下,后果难料。

屏风后的萧宁越按捺不住,慌忙冒出头来,唤他:“许琅城!休得胡闹!”

男子止住脚步,转回身,无法聚光的凤目虚虚睇着她,昔日清隽的面容,尔今因为长日服药,显出一种雾蒙蒙的病色,他两颊微凹,血色淡薄的肌肤上,乌黑的眉睫尤其显眼。

这是萧宁越在许琅城目盲后,第二次与他直面相对,而且是面对他未覆缎的模样。

上一次她来寻他,踟蹰良久,是为问他——何时能随她回岭南安置,为他养病一事,他们已经在扬州延误太久,她兄长催得急。

说她有了夫郎抛了娘家。

虽说这夫郎是她一厢情愿,是她强扭得来的。

甚至当初,他要迎的新妇原本不是她,她强行取而代之后,他满心怨憎、彷徨,不顾她的心意,执意要闯出去。

去燕京寻他心上真正的新妇。

他最终没有寻到。

萧宁越想,大抵连面都没有见到。

概因他被她押回来后,不住地哭,不住地落泪。

她记得他从不是轻易弹泪的性子,瞧着恣意,实则最坚忍,多少辛酸血泪,他只身历遍,情愿咬牙吞进肚里,不愿向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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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头一次见他哭成这样。

披襟散发,泣不成声,什么体统风度,一概抛诸脑后。

彼时他杀出县主府,又被人从燕京逐出来。

一身的血,一身的伤,狼狈得连指头都抬不起来。

他早不是多年前那个坐拥锦绣的太子殿下啦。

他现在背靠威势平平的许氏,处处受人挟制,连一个藩镇王府的县主都奈何不得,遑论与帝王抗衡?

即便他现在冒头,扬言称自己是显章太子,又有几人会信他?

她瞧着他犹如丧家犬的情状,为另一个女子哭成泪人。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酸涩得发痛,纵是看见他遍身的伤痕,依旧磨着后槽牙,执意要和他置气。

不肯传医师为他疗伤。

不想就这一夜,短短一夜。

他伤痛叠加,心力交瘁,猝然发起高热,加之过度泣泪。

一双清凌凌的凤眼,每每笑起来时,澹澹若春华。

就这样失去华彩。

再窥不见一点光亮。

萧宁越为这事,亦悔极,恨极。

诸类圣医名方,她延请试遍,概不奏效。

她愧悔无地,一度怯馁与他相处。

直到阿兄寄来驿信,兼之她心里的确思念许琅城,才迈入他的庭院。

与他相见。

他和她这位始作俑者之一面对面,不惊异不仇忾,淡淡笑着听她谈话。

听完他不急于应答,反十分泰然道:“左右我一副残躯,于脱离县主府无执念,听凭县主处置。”

“唯有桩心结,一日不解,我难有一日不思。”

他交手持揖,深深朝她肃拜下去,“县主手腕高明,手下暗线之众,遍布南疆,另有我往年的旧部作伐,了却这桩心事不算太难。”

“某冀求县主,救宋家女郎宋月娘于水火,她于情于理,于旧时的我有恩。”

他笃声吐字,交叠的广袖在月色下轻曳,所言字句俱出肺腑:“我盼她自在,盼她如意。”

“假使事成,往后我衷心随县主南北游走,断无怨言,断无二心。”

萧宁越缄默许久,终是应下。

她不同于萧偃,不是略微被触碰边界就龇牙咧嘴的犬豖。

她清晰知道。凡间情万千,愈是催唱别离缺憾,就愈是难忘。

可她思及才先从县主府离去的萧偃,眄一眼现下全然无所知的许琅城,心中不免惶惶。

她真的算对了麽?——

萧家:酷爱互骂的一家人……

*椒疮: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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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漳水

=====================

薛锦词是以内间为资投诚的。

说到底是阴司手段,不足弘彰,最先派他在兵部任职,然他为人机变,深谙官场门道,不过三四月,凭着几项实绩升任勋府中郎将。

勋府是内府,总领勋府属要职,历来是重臣升迁的跃板。

适逢百司考课,须对地方官吏行监察之责,张举朝廷大纲。

他今秋北上,是为兼领朔州观察使一职,考课毕,如期归京。

不想竟撞上潜逃的宋迢迢,想来事成后,要更上层楼。

宋迢迢思及这处,一面捻转珠花中的银丝,一面恨得牙槽发痒。

不知这厮是凭何觉出端倪的,不声不响撕人面皮,揭破短处……实在是奸滑至极!

吱呀一声,与银丝契合的铜锁松动,她回身张望,确认无碍,将珠花簪回发间,掩门入内。

门内是同她分开监押的银鞍。

想是做惯了护卫,每每遭难时,他总要挡在她前头,故尔中伤颇深。

宋迢迢巡视一遭,发觉薛锦词待他不甚尽心,床头一碗汤药,拖得半凉,无人来侍药。

她遂去替卧榻的少年送服汤药。

瓷碗覆唇,深褐的汤汁溢出多半,她用绢帕垫着,压住眼眶的酸意,还要再送,少年的眼皮蠕动,翦羽缓缓一扬。

露出一只乌眸,一只宝石色碧眼。

女郎面容初初入眼,少年恍惚少顷,抿出个笑来,“娘子怎地眼眶红红的?”

“可是柳曲里的小子又多嘴了?”

宋迢迢愣怔,心知银鞍是病得浑噩,已然不大分得清今夕何夕,她执碗的手一颤,耳畔少年仍在说话,哄孩童的语调:“娘子勿怕,奴自去为你出头。”

溢泄的药汁滴落在他锁子骨间,他被这凉意刺得一僵,听见宋迢迢语带凝噎唤他:“阿惹。”

他陡然惊醒。

忙不迭躲开瓷碗,就要跪地磕头,自责僭越之过。

宋迢迢不肯,制住他,“都这时候,哪里顾得上虚礼?”

她眉梢轻扬,露出个明快的笑靥,似儿时闯祸后想到巧妙脱身之法的情态,“快吃了药,我寻法子带你出虎穴。”

匪徒惯用的是钝兵器,一击千钧,银鞍双臂的手筋几被击裂,依然强撑着自行服药,他端药的手颤动不断,迅速仰头将苦药一饮而尽。

湿凉的药液滑过他凸起的喉管,宋迢迢用绢帕拭去,听得窗外隐约有乐声传来,低声说:“薛彘那厮宴饮作乐尚未休。””我适才用藏匿的毒针放倒两名卫兵,扒去他们身上的软甲和鱼符,阿惹你先攒些气力,我们趁着宴后诸人熏熏然,假冒卫士出走……”

女郎的手温而软,贴近、收回,无意触到他脖颈的肌肤。

银鞍耳廓色红欲滴血,讷讷半晌,方道:“早时候、娘子与我昏迷不醒,皆被人扣住,我心里忐忑,模模糊糊生出几分意识……窥见薛家郎与部下议事,这伙人规纪严明,凡因事外出,须以主事人随身的旌节为凭。”

宋迢迢细细听罢,摸着袖间的绣囊与碎镜,突有一计浮上心头。

*

潞州的风雪才停,驿馆里残雪片片,映着彩灯、绸带,一派喧闹朦胧之景。

宋迢迢穿着浅绿袄裙,手捧酒壶,混在婢女的队列中,缓步向宴筳列席而去。

她事先易过容,修得眉色较淡,脸儿稍长,唇是菱唇,乍看与薛妙三四分像,细瞧眉眼仍是她本身的模样。

她低眉垂目,心中念着事。

实则她才入晋王府不久,就知悉关于薛锦词的种种,远比与他结怨的时候要更早。

她不曾刻意探听,只他那个阿姊,实在骄横又恼人,常常在她堂姊院中耍些小手段,给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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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药行使绊子。

她不得不留心,去摸一摸他们姊弟二人的底细。

犄角里无人在意的庶子女,同稗草无甚区别,身微言轻到随意一个奴役都敢来踩上几脚,这样的年少生平,瞒得住什么隐秘?

在他们尚未冒头的十余年里,翻来覆去,无非是饥寒、杂芜和斑斑劣迹。

除却有一点不大循常。

薛锦词有个表妹,是他生母路氏的外甥女,大名不甚清楚,乳名一个苕字,时人多唤她阿苕。

阿苕十二三时家中遭灾,剩她一个,万般无奈之下,孤身赴异乡,去寻她素未谋面的远房亲眷做依靠。

寻来寻去,大抵只有薛氏姊弟出身望族,家中尚有口余粮,勉强能够托付。

三个半大的少年人,因着路氏一介受人蔑弃的流莺捆绑在一处,休说互相扶持,整日里单是应付外人的欺侮就殊为吃力。

各自保全己身罢了。

说不准薛氏姊弟进学时,还得承受额外的蜚言,心中对阿苕几多不满。

这样的境遇下,阿苕的性子难免怯懦。

她晨起随薛妙伴读,归时为二人提书箧、送蒸糕,从无怨言。

薛妙待她只是平平,算不得苛待更不热络。薛锦词自小就是突梯圆滑的性子,对她时不时有个笑面,她许是心里慰藉,就不自觉待他亲近些许。

或是替薛锦词做双鞋袜、或是连夜给他赶一个新书囊。

兄弟姊妹间的寻常举动,偏偏惹得学堂里的郎子对薛锦词嗤笑连连。

薛锦词从此对阿苕不假辞色。

她的日子越发涩黯,磕磕绊绊长到十五岁,戛然而止。

据说阿苕死在晋阳北坡的一场山火中。那是晋阳城人尽皆知的一场山火,火势之大,焮天铄地,延绵不绝,死伤者不在百数之下。

同时经历那场山火的还有一人。

是十六岁的薛锦词。

他腕间时常缠着软鞭,为了遮住烧烫的疤痕。

他从山火中脱生出来,很是憔悴过一段,说不清是为病抑或别的,后来他登科入仕,一路结党趋迎,晋升既速又稳。

朝中新贵薛中郎将素性奢靡,这是官场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他这回程路上,丝竹管弦,传杯弄斝,少有间断。

可他挟公文的一个旧书囊,整整用过六年,保养如新,从未更换。

是以在宋迢迢见到薛锦词第一眼,瞧见他瞳仁中她的倒影、他的恍然。

她就明白所有原委。

因为她曾经不受控的,用同样的眼神去看过他人。

火光刮刮匝匝的阵势惊动宴中人,宋迢迢收束思绪,止住倒酒的动作,趁着四座仓皇,手腕一转,飞掠过身边人的腰际,屏身后退,悄悄没入动乱的人群。

驿馆后/庭,银鞍抛去火折子,口中含着镇心脉的丹药,疾步向外,不远处女郎身披软甲、怀揣符节赶来,二人将要汇合之际。

一柄软鞭破空而来,沉沉敲在他的髌骨,震得他立时跪伏下去,双膝淹没在残雪中,有殷红血迹渗出。

对面的女郎顿住脚步。

持鞭的郎子抓住先机,喝道:“宋女郎!你大可脱身!倘使你忍心弃这胡虏于不顾!”

火势高涨,在宋迢迢一丈之外的库房蜿蜒,火舌烈烈,几欲舔舐她兜鍪外的鬓发。*

她眸光晃动,已经迈出庭院的右足调转,缓缓向领着卫兵的薛锦词挪移。

只挪出一步,被人按在雪地间的银鞍猛地阖住牙关,丹药合着腥血从他唇角溢出,他高声、竭力的朝走近他的女郎呼喊:“休要过来!小娘子!休要!”

他一贯是寡言少语的性子,概因他学语时长在羌地,说汉话总带着羌地口音,他尚值嗓音倒仓的少年时期,平日里连高声讲话都吝啬。

然而此时此刻,他肩背战栗,髌骨鲜血淋漓,情愿咬碎丹药毁去心脉,亦要让他奉主的小娘子调头。

“小娘子!走罢!去外间……去外间,阿惹的命,原就是为小娘子的自由附生的……”

“走罢……”

火星像萤虫般飞舞,宋迢迢眼睑渐红,将铜铸的旌节向前一抛,挡住两个靠来的卫兵,旋身向院门去。

门前已然被层层卫士阻隔。

她无路可走,一度被逼向燃火的库房,薛锦词的目光攫着孤立无援的女郎,见她飞出匕首,闪身一跃,整个人向后躲去。

护首的兜鍪落地,她乌黑的发丝尽数泻出,火光间,她半遮半掩的淡眉、杏眼,直如当年在晋阳北坡,故人归来。

……

建业三年清明,火光烛天,包围半座山坡,被困之人数以百计,众人无休无止外涌的泪水,却扑不灭半点焰火。

彼时他高热未褪,执意去北坡为路氏祭奠,被大火熏得昏昏沉沉。

是谁?披着湿濡的楝树皮,用瘦弱的身躯,将他护出火场。

汹涌的火海边缘,他拼命挪动掌指,想要握住少女的衣角,可她四肢筋脉尽被燎破,昔日的淡眉、杏眼、靡颜腻理,一点点被吞噬。

就似眼前。

少女菱唇张合,唤他:“薛表兄。”

轰然间,他脑中白蒙蒙一片,尖锐的耳鸣声由远及近追来,他几乎是无法自控的向她伸手,喝止声脱口而出。

“慢着!”

卫兵们纷纷止住动作,呛人的茱萸粉在四周炸开。

再转过眼来,宋迢迢踪迹全无。

*

杪秋初四,这是宋迢迢在汾州营帐滞留的第二日,也是脱离薛锦词辖制的三日后。

她在等,等昔日的晋王旧部——现今的折冲府都尉胡岺拨兵。

胡岺脾性莽直,曾与银鞍是同袍,应征在晋王帐下,晋王自戕后,他远离朝堂党争,一心破阵抗敌,不甚知晓圣人后闱的琐事。

前夜,他听闻宋迢迢所述,兼之憎恶薛锦词久矣,一口应下增援银鞍的计策,道是夜间筹备一番,今日寅时领几个亲信弟兄出营,去截薛锦词。

眼下寅时已过,宋迢迢观他久久无动静,差人去问,不见人踪影。

帐外彤云坠坠,俨然是风雨欲来之相,按理说这个时辰,帐中的府兵应当陆续出来操练,眼下反是鸦默雀静。

她擂鼓大作,心道不论有无变故,皆不宜再留,倘若胡岺不济事的话,她去寻些青手,虽说武功不比府兵,但胜在妥帖。

她将包裹纳入怀间,摸一摸覆面的男儿相皮囊,拨开帘帐,向马厩疾行。

她裹身的仍是软甲,在军中不算醒目,待得她飞鞍跨马,马驹嘶鸣,大帐内骚动渐起。

她愈发不安,不敢搁置,使劲一抽马臀,驰向地势诡谲的太行山北。

太行山中,乱石如卵,石壁如带。

彤云散,山林中风饕雪虐,鹅毛般的大雪扑面而来,起初黏着她潜行的军卫,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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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风雪阻拦,在缭乱的山路中迷失方向。

北风灌得宋迢迢吐息窒闷,喉头生疼,铁锈味涌上鼻腔,然她生不出半点犹疑之心,一心长骛。

她不管前方有何关隘,拼尽全力向东面逼近,东面是漳水,漳水峻急,近日的风雪使它凝冰,冰面不足半尺。

她只身或许可行,假使要众多军卫在冰面纵横,是万万不能的。

出得山峦,漳水近在眼前,身后无追兵的动响传来,马蹄容易打滑,宋迢迢抛下马匹,借着河间汀洲的芦苇遮掩,纵身向河岸奔去。

漳水宽约百米,两岸对立,一面是崇山峻岭,一面是炊烟袅袅的乡镇。

宋迢迢跨过岸沿,一身已是磕绊得破败不堪,她无心顾及,迎面嗅到氤氲的市井烟火气,心头闷闷发酸。

往昔十七年最熟稔、熟稔到不以为然的气息,她确有太久太久不曾体味过。

滚烫的,喧嚣的,关乎自由的。

她掩面,拭去眼皮间的雪水,打算即刻去渡口乘船。

宋迢迢将将踏上青石板路,行进的步履突被硬物硌住,足尖钝钝发痛。

痛得她足踝崴斜,跌倒在地。

她顾不得痛意,忙要起身,偏生动弹不能。

一只莹白如玉石的手在她面前停驻,那手骨节分明,十指长而洁净,掌心带着薄薄的剑茧。

军卫的铁蹄声忽远忽近,好似在对岸盘桓,宋迢迢脊背僵直,一颗心剧烈鼓动,她向上去看。

郎君有玉铸的面庞,点漆描绘的双眸,朱砂痣细细一点,神佛拓画般瑰丽。

他的眼波闪烁,声线比山间莺鸟还动听。

“北地风雪冻杀人,冻得月娘连夫郎的手都辨不清,不肯引牵?”

他的手掌覆上她的面颊,温燥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一哆嗦,他轻轻地笑,指腹摩挲她面颊,“好月娘,就这一双手,也曾教你欲生欲死,缠绵蕴藉……”

他字字句句,语调缱绻。

掌下的女郎颤栗不已,他轻咦一声,顺着她惊惧的视线向下望去,“让我瞧瞧,究竟是何物?将我的月娘吓成这般……”

“呀。”他眉眼一弯。

“原来是我适才卸下的,一段胡雏的腿骨呐?”——

*兜鍪,古代头盔。

偃狗你好像真的是全文目前最大的反派(严肃脸.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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