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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逑 东君赋 39109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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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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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同杜氏拟定章程时,比照往年行商的见闻并几册《士商类要》,再结合朝廷如今的局势,反复琢磨,将晋阳城定为长途跋涉的最终处。

战事多发河西,晋阳地处河东,远离纷扰,又曾是高祖、太宗的潜龙之邸,设有行宫、庙宇,以追念萧氏先祖的丰功伟烈。

故尔大舜凡有内乱,皆要避战晋阳城,以免祸延先祖。

一行人先是从广陵湾乘坐客舫,为防有线人尾随,多次换乘,确保无误,才敢沿大运河向北。历经数月,抵达黄淮北岸最繁华的漕运枢纽——东都洛邑。

自洛邑弃船驾马,同得力的镖局伴行,加之官道附近不时有官兵巡弋,一路尤算太平。

临到晋阳城附近,一行人与镖局话别,打马向北城门疾驰,因宵禁的时辰将至,为图便捷抄行山道,不想竟撞见匪寇在山野行凶。

所幸要道治所之地,不至于有大规模的匪患,城内府兵接到线报,即刻派出一队轻骑,三两下便平息了这场祸患。

只是平乱途中,宋迢迢乘坐的车马不慎受惊,几度颠簸,险些撞树,累得她将将结痂的伤处崩裂,惊痛交加,旋即便发起高热。

杜氏遂催促苍奴加速御马,只盼望能在宵禁前安然入城,银鞍则是单骑飞驰,先行去打探消息。

众人紧赶慢赶,总算在酉时末来到德化门外。

距闭城尚余一个时辰,天光徘徊,云影昏昏,两扇高耸的铆钉门缓缓相阖,未留一丝缝隙。

杜氏瞠目结舌,命苍奴上前问话,守门的参将手握漆枪,满面不耐,“匪盗诡诈,许副尉唯恐当中有漏网之鱼,命我等提前闭门。”

杜氏等人初来乍到,籍契、路引俱是从牙人手中购置的,不敢轻易生事,苦等一阵,方才等来银鞍回话。

原来他甫一见城门紧闭,应机立断,立即转道去近郊的村镇寻医问药,然而一无所获。

杜氏救女心切,与相携的亲信轮番向参将说情,字字恳切。

参将铁面无私,并不动容,杜氏急得几要落泪,宋迢迢的病势缠缠绵绵,近来好容易有些起色,依郎中的话须断一阵汤药,哪里料到有此飞来横祸。

杜氏上前,敛礽肃拜,她低低道:“望郎君开恩,既离宵禁还有一会,想来街坊间仍有行人走动。只劳你传句话,命人寻位郎中,不说就近看诊,信手开几付褪热的药,应应急即可。”

参将不肯受礼,锁眉抿唇,别过身不发一言。

“求郎君开恩,实在是小女体弱,偏生此番病势汹汹……”女子眼含清泪,昔日铮铮傲骨当下间尽碎,双膝一折,就要下跪。

碧沼赶忙搀扶,哀声道:“夫人不可……”

苍奴双拳紧握,怒不可遏,银鞍更甚,长刀已然出鞘。

参将大骇,登时斥骂起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忽听得远处金铃如泉振响,白驹披风沐雨奔来,连同马背上身着银甲、头戴玉冠的少年郎齐齐映入众人的眼帘。

少年生就一张玉面,眉如剑锋,鬓似刀裁,浅色的薄唇,浅色的瞳仁,巍峨如同昆山岫玉。

他低眸逡巡城门畔的一干人等,细雨晕染他的肌肤,使他的肤色愈发白,眼尾那颗青痣愈发明显。

城楼上高挂的羊角灯被风雨敲打得摇晃,暖黄光晕跃过他的面容,少顷,他若有所思的笑起来。

霎时间,岫玉生花,寒消春暖。

青痣随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曳,他的声线也称得上动听,潺潺如流水,美中不足之处是尾音嘶哑,稍显违和。

“我记得他们,误入我们剿匪的山岭,想来受到惊吓,马匹不受控的乱蹿。”

他顿了顿,又道:“性命关天,假使勘合公验无误,只管放他们进城罢。”

*

正统五年初秋,宋迢迢离开扬州城的第二年。

此时天下已是割据两派,黏吝缴绕,间不容发。

显章太子一派以益州为据点,控剑南道、山南西道、黔中道、江南西道于股掌,并在河西设置重重军防,以抵御北庭都护府的军马。

圣人一派则稳据燕京,死守河东,同都护府的晋王呈夹击之势,寸步不让。

战火延绵不至的晋阳城,少女探出轩窗,沿街游览,入目即是林立的店铺,酒楼行肆高挂招幌,接旗连旌,临街的小巷人家,间或种些秋菊,间或种些木樨。

团团花簇素色清馨,颗颗碎星金黄馥郁。

花香、果香、羹汤香;人声、雁声、辘轳声,宋迢迢轻轻阖目,便觉喧嚣又滚烫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微风撩起她鬓边的碎发,轻抚她瓷白的面颊,秋光暖融似沙蜜,惹得她弯眉扬唇。

从暑气绵长、瘴毒伏藏的岭南密林中择药归来,一路越过重重险阻,乍见这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景象。

如何能不令人惬意怡然?

然思及沿路所见所闻——譬如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妇孺,譬如沙场上堆叠如山的残骸,哀鸿遍地,疮痍满目,宋迢迢又不免心生怅惘。

她落下卷帘,倚靠车壁,继续翻阅此次供给王府的药材账册,她一贯缜密,连夜验讫的账目,仍要反复审察,务求巨细无遗。

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宋迢迢翻开鱼鳞册的尾页,恰见碧沼从车辕踏入车厢。

两年前,杜氏做主,将碧沼嫁与统管前院的苍奴,二人皆是宋家的心腹,青梅竹马,实是一对佳偶。

现今碧沼盘发竖钗,额面光洁,丹砂唇,柳叶眸,全然不似当初青涩的模样,行事作风竟隐隐有了韩嬷嬷的影子。

但听她劝道:“娘子莫忧心,早查过三五回的账,绝无纰漏的。再者,娘子并非头一回与王府往来,承接晋王府的药材生意近一年,药铺上下,如今都算熟手,娘子放宽心。”

宋迢迢顺势阖上册目,偎在碧沼怀中,轻声道:“阿娘这两日出城办事,我才归府就得知堂姐有孕,宋家作为她的外家,自当在押送的药物中添置一批安胎药。”

“孕妇用药,务必慎之又慎,碧沼姊姊想必也是深有体会的。”

碧沼成婚后育有一女,乳名幺幺,伶俐可人,阖府内外无有不喜爱的,杜氏亦常常携她在身侧玩耍。

碧沼闻言羞赧一笑,提及爱女,便不免想到颇为娇宠外甥女的银鞍,遂欲开口询问自家阿弟的动向。

车马骤停,外间突然传来阵阵争执声。

宋迢迢愣怔,车壁随即被敲响,引路的阍人传话:“请娘子在二门外稍候片刻,待内院的管事派人接引。”

她挑帘,颔首道谢,另要碧沼赏给他一袋铜钱。

待阍人走远些,宋迢迢却发觉争执之声愈大,她本不欲理会闲事,此处毕竟是王府,岂有她一个外人置喙的地界。

嘈杂的话音间,隐约掺杂一道男声,潺如溪流,洋洋盈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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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仅有短短一瞬,天地俱静,她的神思游曳晃动,追随这道声音回到多年前的月夜。

她犹疑着挑开车帷,青帷翻飞间,她瞧见一位少年郎,眉目隽刻,青衫落拓,抬眸望她时,一双凤目蕴光,似含澹澹春华。

少年人如玉,只是从头到尾,乃至他眼角那颗小痣,都教她觉得十分陌生。

宋迢迢的面色慢慢沉寂下来,生疏一笑,便要放下车帷。

“娘子且慢。”

许琅城眸光流转,出声制止。

宋迢迢顿觉讶异,出于礼节,低眉别开目光,应道:“郎君唤我何事?”

他叉手行礼,语气不疾不徐:“烦请娘子恕某唐突,某观娘子所乘车驾的标识,仿佛是出自晋阳城近年的药行新秀——鸿鹄巷宋家。”

“娘子此行,应当是为王府的药房添置货存?”

“确如郎君所言。”她道。

他笑笑,斟酌发问:“不知娘子可通药理?”

“略通一二。”

“既如此,可否请娘子为这位侍女,略略察看一番,府中管事说她害的是疫病,要将她赶出府去,依某所言,却不尽然……”

少年说话时,手中提拎的一摞陶响球、竹风筝,被风吹的飒飒舞动,交缠着日光,像一串五彩斑斓的连环画。

宋迢迢不语,心道,这人着实古怪,纵使王府的医官不愿给下人看诊,府外的游方医、坐堂医数不胜数,何须她这个外行来横插一脚。

不过,她转念一想,能在二门行走的外姓郎君,打扮体面,还随身携带哄孩童的小玩意,恐怕是入府探亲的,非富即贵,不宜得罪,遂应诺。

一名年岁不过十三四的侍女被引到她面前,身形单薄,面色槁白,脖颈至耳后,糠疹密密麻麻挨挤成团,色若胭脂,刺目可怖。

她心神一滞,半晌才道:“的确不是因疠气发作的,或是因血虚,或是因风邪,断不会传人的……”

她沉吟几许,提笔写下一纸药方,道“你先去医馆寻大夫看诊,再问他这付方子对不对证……我从前为这病,吃过许多苦头,偶然得此良方,可谓是服之即效。”

她一面说,一面指点碧沼从存样药的抽屉中拨出几味药,递给侍女,方中配伍了贵价的药材,她怕这姑娘囊中羞涩,索性一应包揽。

侍女诺诺道谢,一旁的嬷嬷没法奈何,只得道:“那奴就依许郎君的意思,去求薛娘子开恩,允这婢子休养两日,日后依旧在内院侍候。”

许琅城折腰作揖,笑得粲然,“深谢吴嬷嬷,吴嬷嬷心慈,他日必有善报。”

奴仆岂敢受主子的礼,嬷嬷诚惶诚恐的摆摆手,忙不迭转身离去。

少年晃晃手中的陶响球,又要来谢宋迢迢,一回首,哪里还见得到少女的影子?

*

午时已过,宋迢迢将仓房的药材清点完毕,与药僮交代清楚,就要转道去拮芳斋看望晋王侧妃——她的堂姐宋盈。

她前脚方迈入拮芳斋的庭院,后脚就有小僮追来她身后,唤道:“娘子留步,夫人传您前去叙话……”

宋迢迢问:“薛淑妃有何吩咐?”

小僮含糊道:“您新送来的那批药,大抵出岔子了。”

宋迢迢惊疑不定,适才她整理药材时,的确有淑妃的贴身侍女过来拿药,说是缺了味沙参。

淑妃是晋王的母妃,府中当家主事的长辈,且有肺痿的旧疾,常年服药,她不曾有疑,立刻奉上一匣昌阳新进的上品沙参。

万事不怕小心多,她取药时特地核验过药匣,绝无差错。

宋家根基浅薄,需要依赖与王府的姻亲干系,才好在晋地站稳脚跟,自是对这位尊长尽心竭力,怎可能在她的事上捅娄子?——

医学生大喝:stop!女主没有考执医,没有处方权!

第32章狐狸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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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地的富户多以瓷器、丝帛、药材行当发家。

人吃五谷,四季变换,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宋迢迢与杜氏为求稳妥,权衡之下选定曾经涉猎过的药材生意,祈望凭此东山再起。

她们举家迁离故土,摈弃汲汲营营操持多年的百廛,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晋阳城起家。

从赁铺面、置产业、招人手乃至疏通府衙,联络药圃,无一处不需要众人呕心沥血的经营。

头一年尤其艰难,晋地豪族遍地,有那起子贪奢独断的富商,不愿让新人冒头,在宋家的药行初见起色时,便雇人来寻衅滋事。

累得她们吃下几桩不大不小的官司,幸而杜氏有盘算,宋迢迢又警敏,这才未垮台。

可是左右都被人辖制着,长此以往必然会前景黯淡。

事态的转机发生在正统四年,晋王率领的北庭军一举击退敌军数百里,萧偃不得不暂时扎营,休整旗鼓,两军得以喘息片刻。

随后,晋王迅速拨出一队人马,将王府、帐下的亲眷秘密遣送回晋阳,战火纷飞之际,当以保全妇孺为要。

除却宋盈。

所有的女眷中,唯有宋盈只身留在晋王身侧,留在狼烟四起的陇右。究其原因,究竟是恩爱太甚,还是情意太寥寥,旁人无从评断。

淑妃常日礼佛,性情慈蔼,自觉晋王此举不妥,是以对宋家多有照拂,直到年初宋盈被送入晋阳城,宋家仍是一派安然。

淑妃金尊玉贵,又对宋家有恩,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宋迢迢打从得到消息起,两弯黛眉就不曾舒展过,她跟随小僮一路匆匆,来到景颐堂外。

少女西子色的裙摆荡如春波,迤过堆积的黄叶,晃过火红的枫树,飘飘摇摇,被曛光弥漫的萧墙慢慢吞噬。

高墙之上碧空如洗,精巧的纸鸢悬立天边,秋风时起时落,吹得纸鸢的尾翼摇曳不停,更显得这只竹制的鸢鸟栩栩如生。

墙下身形孱弱的稚子拍手赞好,白瓷似的面颊难得浮现些许血色,叹道:“阿舅果然不会骗雉儿,我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的风筝!比之大内所造的,也不遑多让呢!”

萧辞面含期许,扯扯身侧少年的衣袖,“阿舅可否放得再高些?”

许琅城从那堵红叶低垂的萧墙间抽回神思,停顿少许,方才问:“雉儿为何想放得再高些?”

萧辞抿抿唇,低声道:“飞得高,望得远,我想叫风筝多瞧瞧外头的风光。”

许琅城心头钝痛,抚了抚男孩的丱发,含笑道:“雉儿不如亲手来放,今日风筝乘着你的力高飞,明朝我们雉儿也可如它一般,登高望远,自在遨游。”

男孩扑闪明亮的双眸,怯怯接过控筝的绞盘,笑得露出两排编贝般的牙齿。

*

宋迢迢原想探探领路人的口风,不想这小僮颇为谨凛,无论她如何言语,他只管三缄其口,埋头行路。

临到淑妃所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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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附近,她才大抵知晓事件的关节。

原是那匣沙参中意外混入一味草药——常用以涌吐杀虫的藜芦。

藜芦色泽青灰,味辛苦性寒,有微毒,最要紧的是,这味药不可与参类合用,沙参藜芦药性相反,倘若二者同时误服,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

不单如此,宋迢迢揭开药匣,发现其中的藜芦是细细碾碎的,掺杂在淡黄的参片间,几乎细不可见。

霎时,宋迢迢背部冷汗遍生,她持匣的手都有些发颤。

此间种种一通串联,便不是什么疏忽罅漏之错了,纵要说宋家蓄意投毒也不为过的。

宋迢迢晃过神,随侍女移步到偏厅拜见淑妃,几步路的功夫,不长不短,助她渐渐稳住心神。

她朝上座的妇人肃拜见礼,尔后恭谨垂首,静候问话。

淑妃薛氏穿一袭穿花织锦的褙子,腕间盘串串小叶紫檀佛珠,手边是盏尚有余温的汤药,面若银盆,眉似弯月,神态雍容又娴静。

她瞥一眼姿容纤丽的女郎,唇角噙起淡淡笑意:“宋娘子不必紧张,本宫未曾服药,并无大碍。”

虽是句套话,仍能起些安抚的作用,宋迢迢暗松口气,遂听得淑妃继续道:“本宫宣你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已有耳闻。你且说说你的章程,同我的贴身侍女辨一辨,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女行叉手礼,低眉敛目,将取药的原委悉数辩明,言辞清晰,毫厘不爽。

末了,宋迢迢轻咦一声,面露惑色,道:“禀淑妃,奴三日前将将归府,此前近半年,奴为引进广药、怀药,长日在外奔波,由南向北,从岭南嶂地到幽州的药圃,奴一一游历察访。”

“藜芦多生江北,各地多在一二月采根,阴干后入库,最佳的兜售时节是春夏交际,现下已然入秋,并不当季,宋家唯剩几批仓房的囤货。”

她躬身将头埋低,恳切道:“奴每每入王府,进献的都是最应季的新鲜药材,况且府中女眷多用补药,人参、玄参等常备,奴何必添置与之性味相反的藜芦,岂非适得其反?”

堂中跪地的侍女闻言勃然变色,“宋娘子这话什么意思?你轻飘飘几句话,就想将自个儿摘干净?”

她不待宋迢迢答话,立刻叩首,哀戚道:“夫人明鉴,婢子近身服侍夫人多年,是您从薛府挑的家生奴才,跟着您自潜邸,到入宫,再到大王就藩,尽心尽力……”

“奴婢待您从来是忠贞不二的呀!”

侍女话罢,淑妃眸光闪烁,不置一词。

她是圣人身边最有资历的旧人,内闱深深,她能抚育一双子女平安成人,凭的就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

衣食住行诸般物件,她定期差人查检,但凡入口之物俱要医师验明,这名婢子是她身边的老人,想来也是深知这一点的,怎敢以身试险?

侍女伺候淑妃多年,揣测出她心下的考量,咬咬牙,祭出后招:“奴去取药时,瞧见宋娘子同侍女、药僮,在将药物分门别类,房内药材堆积,凌乱不堪……”

“谁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当时,宋娘子无意将药材掺混的?”

宋迢迢蹙眉,近乎无奈的重复:“今日押运进府的药材中,根本不存在藜芦……”

话音未落,淑妃侧首侍立的内侍不咸不淡的开口:“或有或无,去药房一观便知。”

此话一出,宋迢迢立觉不妙,恐怕眼下的药房泰半有古怪,然她并不知——宋家何曾与淑妃身边的心腹内侍结怨。

只怨她乍闻急讯,不免张皇,没有留心,命碧沼前去看管坐镇。

她不敢表露犹疑,立即应道:“朱内使说的很是,依奴所见,不单药房要察看,账房记录在册的讫货单子也不该落下。”

“最好是将统管市廛易货的市令唤来,以示公正,淑妃金枝玉叶,此事非同小可。”

然而淑妃捻转佛珠,只说:“小事尔,犯不着如此大张旗鼓。”

意思是不欲牵扯到府外官衙的。

宋迢迢的心重重一沉,思绪千回百转之际,堂外忽然传来郎君的呼唤声。

众人俱是一愣,旋即,看见一只玉白的手分拂掩门的朱帘,现出少年隽逸的面庞,但见他长身鹤立,飘然的广袖间遮掩一支画卷。

淑妃乍见来人,顿时又惊又喜,本欲起身相迎,思及堂内人员纷杂,嗔道:“你这猢狲,在外飘荡数年,可算想起王府里还有个姨母啦?”

转头又吩咐侍从奉茶,少年先是作揖回话:“琅城请姨母安,万望姨母见谅,实是儿(1)递拜帖的时辰未挑好,恰逢姨母惯常的午憩之时。”

“儿不好叨扰,遂先去探望雉儿,估摸姨母将要起身,才敢来打搅。”

淑妃的笑颜愈发开怀,偏佯怒道:“又说这样怪性的话!你自小就是攀树掏雀儿、无拘无束的性子,不知要我帮你兜过多少底。晋王府你从来是来去自如,何时须递劳什子拜帖了?”

许琅城勾唇一笑,凑近几步,顺势道:“姨母息怒,皆因小的不更事,小的惶恐,特献上一幅拙作,但求姨母展颜几分。”

淑妃微怔,接过卷轴缓缓展开,入目是一名甲胄束身、面容冷峻的青年儿郎,她眼眶渐红,哽咽道:“你当真去见淮安了……”

淮安是晋王的表字。

“他近来可好?”

许琅城答:“表兄要我转告姨母,他一切都好,只盼您珍重自身,盼阖府安宁。”

“好、好。”妇人凝望长子的画像,神色眷念,久久无言。

内使侍茶,许琅城落座,呷一口清茶,视线轻轻扫过堂中诸人,状若无意道:“宋娘子竟也在此处?真巧。”

宋迢迢不知当说什么,只好笑笑应是。

倒是斟茶的朱内使脱口而出:“二位相识?”

许琅城笑得坦然,“一面之缘。”

他沉吟少顷,方道:“先前那名女娘,欲要向你道谢。大夫说那付方子配得对证,尤其是当中一味沙参,补肺胃阴虚,药效显著。”

话罢,他不再多言,兀自品茶,宋迢迢反而怔忡半晌,感到罕有的迷茫无措。

适时,核查完毕药仓的仆从折返入堂,如实禀告:“禀夫人,宋娘子的贴身侍婢一直在专心督管,一应药材分检得宜,并无差池。”

宋迢迢洗脱嫌疑,顺遂退场,她陪宋盈叙话时,不经意探听到许琅城的概况。

据闻他出自河东许氏,乃家中嫡次子,生母早逝,父亲是晋阳府刺史,他则在折冲府挂职。

因自幼备受宠溺,养成风流不羁的脾性,喜好游山玩水,兼济四方,颇受城中女眷的青睐。

宋迢迢听完,苦思半日,笃定自己同这人素昧平生。

他为何要将玄参说成沙参,助她脱罪?

*

仲秋九月,晋王府为迎接中山王的胞妹,平遥县主萧宁越,于别苑的长陵台设宴款待。

是日,宋迢迢受邀参宴,并于赴宴途中顺道取信——韩嬷嬷自益州驿寄到此的亲笔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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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内容蹊跷,与往常的情形有所出入,宋迢迢立在驿站外,凝眉阅览数遍,千头万绪接踵而来。

她折下信,决定先赶去别苑,再寻一僻静处细看。

少女甫一抬首,便看到不远处的拐角,配宝石鞍的骏马如雷飞驰,马蹄高扬,与路间摇陶响球的女童,仅有一尺之隔。

容不得她犹豫,她闪身飞扑,裹挟女童避开,骏马嘶鸣声贯耳,宋迢迢闻声回首。

一色宝蓝的天幕映入眼帘,日光剔透,笼罩马背之上的男子,他身披玄色裘衣,墨发束冠,肌肤冷白,狐狸眼勾人又刺目。

刺得她心头闷痛,帧帧模糊的片段在她脑海深处挣扎,却始终未能冲破桎梏,平白惹得她头痛欲裂——

猜猜是谁O(∩_∩)O(不太好猜)

儿:唐朝晚辈对长辈的自称,奴也是,奴女子用的更多,不过总体来说,两个应该都是可以用的。

当然,奴还是位卑者对位高者的自称。

仿唐的背景,娘娘是称呼母亲的,妃嫔则称姓氏加品阶,关系更密切的下人可称呼夫人、娘子,据年龄、品级大小等而定。

第33章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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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并不想忍受无端的痛楚,她大约知道自己的身体出过差池,连带着部分记忆也变得恍惚,离开扬州城前究竟发生过何事,她概不明晰。

假使问起,她身边人也仅是推说:“无关紧要,不足挂齿。”她就不再执意追究。

她只看男子一眼,便收回目光,将女童扶将起来。

许是观男子周身锦衣宝马,居高临下的气势也令人生怵,女童虽受到惊吓,面色煞白,却不敢轻易哭闹,强忍惧怕,同宋迢迢道谢。

宋迢迢绽出一个温和的笑靥,牵起女童的手,欲要送她归家。

薛锦词在二人身后打量半晌,觉得古怪又有趣,他一面慢悠悠地将马鞭绕腕,一面吩咐仆从:“去将那位女郎拦下来,我该向她致歉才是。”

宋迢迢耳尖,不等仆从追上她,她便转过头,将女童护在臂弯,眉头轻轻蹙起,芙蓉面上浮现一丝厌恶的情态,转瞬被她掩盖。

“郎君有何贵干?”她的声音绵柔,淡淡的,好似柳絮。

薛锦词想,单听这把嗓音,实在难以联想到她的心性手段,短短一二年,便将受他扶持的药铺挤下头名。

他狭眸微弯,面颊左侧的酒窝盈盈,倒显得他无辜动人,“娘子见谅,实是某府中有急事,开路的仆从打远一瞧,起初确未发现什么行人,某这才莽撞了些。”

少女垂眸静立,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待他话罢,不咸不淡留下一句:“君子行事,审慎为宜。”遂举步离去。

薛锦词见她一路送别女童,扶轼登车,忽然幽幽一笑,自言自语般呢喃:“真像呐。”

大腹便便的商户张六探过头来,纳罕道:“公子觉得像谁?”

薛锦词扯扯唇,兴味索然地扬鞭,打马向前,“自然不是像你这个蠢物,设的局漏洞百出,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娘,你竟对付不得。”

碧沼原是发觉马车的辐条松动,同苍奴修整片刻,将将抬首,就瞧见街边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立时怛然失色。

好在是有惊无险,她连忙叫苍奴驱车去迎,径自拿出披风将女郎护好,低低道:“这等顽劣之徒,娘子何必宽宥?合该去官衙告他一状。”

宋迢迢随她在轩窗旁落座,闻言褪下兜帽,似笑非笑道:“十有八九不是纵马成性,而是认识宋家,特意为之。”

碧沼奇道:“娘子何出此言?”

“这人胆敢当街纵马不提,还用骏马佩闹装(1),再不济总是有官衔在身的,更不用说他身边还跟着张六……”

“张六?”碧沼险些惊呼出声,“可是城东素来与我们不对付的张氏药行?他家在晋阳商贾中原本很得脸面,然而张六贪淫,眼热王府的差事,恐怕前几日的祸事,就有他在暗箱操作。”

宋迢迢不置可否,转而问:“碧沼姊姊,前几日托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碧沼向前倾身,压低声道:“苍奴兜兜转转,找到个许府的马夫套话,旁的倒与侧妃的说辞一般无二……许二郎是幺儿,嘴甜面善,又得长辈宠爱,一路长来平平顺顺的。最落魄不过建业四年,许家家主在先帝跟前触了霉头,险要下狱。”

“府里的小辈们被送去乡下庄子避风头,后因着、因着章平太子庇护,平了许家的风波。但那许二郎,想是受惊染病,在庄子里养了好一段时日,三年前将将回府,行事作风无甚区别,至多算是稳当了些。”

宋迢迢阖目听着,指尖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敲击。辘轳声声,碾过一地金黄的朝晖,朝城郊的王府别苑直行。

*

晋王府的内院除却宋盈,另有两名侍妾,当中一名出自淑妃的本家薛氏,单名妙字。

薛妙容貌鲜妍,且深谙逢迎之道,颇受宠眷,与之对比下,宋盈入府数年,与夫郎素来琴瑟不调,即便她如今身怀六甲,形势仍未有太大好转。

淑妃力不从心,宋盈偏安一隅,是以王府的内闱常由薛妙打理。

今日这场宴集亦是她主持的。

因平遥县主犹是位待字闺中的女郎,同席的也多是少年人,纵有几位撑场的尊长,浅酌过后就陆续离席了。

大舜于男女大防一事并不迂狭,年岁相当的少男少女对座宴饮,几番觥筹交错,愈发无拘无碍。

宋迢迢却是很有自知之明,丝毫不敢贪杯,只盼望能尽快脱身,速速去内苑陪侍堂姐。

幸而酒气助长情愫萌发,间或有人两厢属意,间或有人畅饮交心,相携去枫林漫步私语。

宋迢迢观察一阵,觉着此刻离席不算太突兀,于是客客气气向左右辞别,捋平袖襟,就要起身。

忽见筳宴前座的一位女子曼步行来,身姿袅娜,对她遥遥举杯,宋迢迢定睛细看,见来人身穿妃色罗裙,钿头玉篦,不是薛妙又是谁?

宋迢迢微讶,倾盏抿入一口薄酒,皮笑肉不笑道:“我适才还说要去寻您与县主,拜别二位,不想薛娘子竟亲来了,烦请娘子恕月娘失礼。”

薛妙心里暗啐一口:小狐狸崽子,说的天花乱坠,倘若她不特地来捉她,恐怕连她尾巴尖都摸不着。

不论思绪如何纷杂,薛妙明面不动声色,含笑开口:“县主不胜酒力,欲去湖边放风,宋小娘子可要同行?整好由我这个长辈坐镇,替你们相看相看青年才俊。”

“我有一个同胞阿弟,年方弱冠,仪表堂堂,近日调任晋阳司马,应当堪配宋娘子……”

话音未尽,她便见面前少女掩唇,纱袖堆叠在臂弯,眉眼弯弯笑作一团。

她愕然道:“我说的有这么好笑麽?”

宋迢迢止住笑,以绢拭泪,并不应答,只道:“可见是吃酒误事,薛娘子这样精干的管家娘子,吃醉酒竟会如此…满口悖言乱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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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的脸色立刻转红为绿,“宋娘子这话是何意思?”

“薛娘子勿怪,实则月娘没有旁的意思,婚嫁之事关乎终生,纵是长姐如母,也不敢随意越过家母,替我决策。”

“月娘身为在室女,焉有置喙的余地?”

话罢,宋迢迢端端正正福身行礼,转身向内苑步去。

撇下女子独立秋风之中,一张桃花面青红交加,精彩纷呈。

*

别苑坐落于郊野的山脚,倚山傍水。

苑内亭台楼阁自不必说,更有万顷红枫,宛如高张的火伞,点燃静谧的林苑,映照曲折的江面,送来一池暄煦。

宋迢迢为免冲撞林中游人,刻意绕而行之,寻到一方偏僻的角亭,静坐亭内,疏散酒意。

丹枫层染,秋水连波,少女斜倚在美人靠间,支额看信。

她披一条月白的缠枝花褙子,朱红的罗裙铺散,遮掩精巧的蜀锦绣鞋,水波折射满苑的日光与枫叶,将金、赤二色倾洒在她的衣袂之间,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恍若仙人。

她凝神,将这封书信一读再读,总觉得怪异。

韩嬷嬷少时同杜氏学过运笔题字。

奉墨的侍女,自然不必学的多精妙,可她看这纸信,总觉得是在效仿妇人拙劣的笔迹,并非本能使然。

再说信件内容,粗看只觉稀松平常,开篇是问候,随后是描述她与孙儿隐居乡间、其乐融融的日常,与往日所书别无二致。

唯有末尾一句——“当初计出无奈,使我与娘子久别数年,倘有来日得以重聚,再诉万千感慨。”

她紧紧谛视这行字,良久未能展颜。

据阿娘所言,正统二年的夏末,她们举家迁入晋阳城,是为避祸。

倘要细说是何祸事,众人皆含糊其辞。或说兵乱频起,或说时局飘零,口径不一。

宋迢迢因为入晋阳城前夕突发高热,加之种种意外齐发,致使延医请药的时机被搁延,教她病得浑噩,再度清醒时,十三岁以后的记忆俱是朦朦胧胧。

彼时她问起韩嬷嬷的去处,阿娘一力劝她安心,道韩嬷嬷子孙绕膝,不便随她们奔波,留在故土扎根为宜,众人离去前,已然将她安置妥当,必不会有失。

此后几年,她也断断续续与韩嬷嬷互通书信,并无异处。

她一直觉得,照阿娘的本意,韩嬷嬷与她们分离,是权衡是取舍,为何韩嬷嬷现今却说是计出无奈?

又联想到定居淮南乡镇的韩嬷嬷,偏偏有意无意的,在信中反复提及益州——显章太子党的据点。

实在蹊跷。

宋迢迢沉吟,究竟是她多虑,还是阿娘隐瞒的真相非同寻常?

她将信纸折好,仔细收纳回袖间,决意要打探清楚这桩隐秘。

此前她的态度散漫,仿佛对背井离乡的内情满不在乎,其实是有逃避的意味,她内心深处有一道来历不明的声音,趋使她去遗忘、去掩藏。

碧沼暂去更衣,她闲来无事,索性迈下石阶,去邻近的枫树下拣坠地的枫叶。

满地红叶铺织成片,熯天炽地般的盛景,少女挽起宽阔的袖摆,拾起最合意的一支红叶,思量着该制成贴花(2)还是信笺。

她直起腰身,将枫叶收入承露囊,举步继续向前,蓦地,她感到后腰的系带被人重重一扯,险些让她的裙裾崩散。

她固好系带,慌忙躲避,回眸遂见一名膘肥体壮的醉汉,步态蹒跚,似欲伸手向她扑袭。

宋迢迢平生十七载,何尝直面过这种惊骇的场面,她一声厉叫卡在喉头,来不及出声,即刻向人群更稠密的密林疾奔。

身后醉汉踉踉跄跄地追赶,口中痴痴嘟囔:“仙子莫跑……莫跑啊,某、某在对岸、观望许久……对你一见倾心……惟愿与佳人对饮一杯!”

宋迢迢岂会听信他的妄言,一时间顾不得仪态礼数,只铆足劲往前跑,终于在大汉逼近的前一刻,望见不远处对弈的两位少年。

枫叶被她惊得四散,漫天乱红中,许琅城看见少女满目惊惶,提裙向他奔来,裙摆飘荡、发丝凌乱,活像只走投无路的小兔。

他怔愣一瞬,心想,分明还是和从前很像的。

就在恍神之间,少女扑倒他面前,抬起白玉似的巴掌脸,泪盈盈的双眸盛满他的倒影,哀戚地唤他:“阿兄救我!”——

好像很多读者宝宝都讨厌失忆梗,但是这个梗的作用是虐男主哒……大家放心不是为了偃狗捡漏!!!

过渡章,属于作者写的痛苦,点击率还会下降的章节π_π

(1)闹装,指给马匹的一种高规格装饰,按唐律四品官以上方可使用。

(2)书签的古称,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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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大婚(三合一)

===============================

话落,枫林中掀起一阵飓风,飞沙转石间,无数红叶被吹入半山亭,扰乱亭中的棋盘,黑白二色的云子洒落一地,莹莹生光,如同玉制的盘扣,镶嵌在两人纠缠的衣摆间。

宋迢迢晃过神来,发觉她与少年靠的实在过近,再进一寸,她的胸腹就要挨到他的膝弯,于是拭去腮边的泪珠,退后些许。

许琅城执棋的手稍顿,耳尖也微微泛红,他将指夹的黑子抛回棋盒,问:“怎地了?”

宋迢迢听他回话,便知这是默认自己胡乱攀扯的关系,惶惶道:“林中有恶犬,月娘胆怯。”

只一句,就惹得对座的男子闷闷发笑,宋迢迢循声望去,见适才她未曾留意的玄衣郎君,正倚着美人靠,弯腰捂面,乐不可支。

她心里的小人立刻一跳八尺高,裘衣金冠狐狸眼,不正是今早纵马唬人的纨绔子弟!

薛锦词不给她留余地,先发制人,“咦?琅城何时还有旁的阿妹?我记得你府里两位女郎,一位是去年许的人家,一位尚不足十二呢。”

宋迢迢原是发觉附近仅有两名外男,后头的恶汉穷追不舍,担心连累己身清誉,又为威慑歹人,方才不得已扯谎。

她启唇,欲言又止,后听见少年发话,声线温润:“薛表弟恐怕是贵人善忘。兄妻称嫂,宋娘子是表嫂的堂妹,论姻亲关系,叫我们一声阿兄并不为过。”

这话不假,纵是一表三千里的姻亲,然不至于无依无凭。

宋迢迢明了,此人原是薛妙的胞弟,顺势笑吟吟道:“月娘请薛表兄安。”

许是觉得伸手不打笑面人,薛锦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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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扯唇,好赖没有再多话。

许琅城抬手,将少女虚扶起来,睫羽一颤,眼眸清亮,“勿怕,为兄自会替你料理‘恶犬’。”

亭畔密林传来窸窣脚步声,少年朝声源逼近几步,手中云子重重一掷,直将树干豁开一道裂口,风摇树愈动,藏身之人手足无措,爬将出来,连连讨饶。

许琅城垂首,眉眼含笑,唇瓣张合之间,惊得醉汉两股战战,调过身就要朝宋迢迢磕头谢罪。

薛锦词转眸,入目是少女煞白的面容,顿觉无趣,闺阁娘子柔茹寡断,必然又要草草了事。

他百无聊赖,转而去逡巡满林的枫叶,突听得身侧人泠然吐字:“何必向我认错?观你衣着锦绣,一身横肉,想必家底不薄,并非偶然才得一次酒吃。”

宋迢迢蹙眉,目露嫌恶,厉声道:“你明知自己酒德有亏,仍不自控,在王公贵族苑内使酒仗气,稍有不慎便会唐突贵人,你的过错分明在此!”

薛锦词讶异,忽见一片红叶飘摇,驻足在少女的云鬟之上,她兀自拂开,偏头朝他笑:“表兄为官之人,熟知律例,以为此举该当何罪?”

漫天彤云密布,光影暗昧,少女靡颜腻理,鬓边的衔珠摇摇晃晃,使他遽然忆起一段春光,还有春光里,一双含羞带怯的杏仁眼。

大抵是他怔忡太久,亭外的许琅城只得代他答话:“轻则笞三十,重则徒千里。”

原本烂醉的大汉被唬得清醒过来,涕泗横流的哭囔着再不敢犯。

宋迢迢闻声掩唇,明眸流转。

混沌的天色,杂乱的风声,清凌凌的少年少女隔阑对望,相视一笑,狡黠又生动。

薛锦词神思回笼,心说,当真是珠联璧合,般配至极呐。

闹剧收尾,众人依次散去,乌云将坠不坠,一袭赭红色大袖衫的女子绕出树影,素手曳开手中的罗绣伞,淡淡道:“你说的颇得琅城青睐的宋娘子,就是她?”

薛妙瞥一眼女子姣好的面容,觉出她并无不快,遂道:“县主不觉得,许郎君对她的偏袒之意过于明显麽。”

萧宁越捻转伞柄,漫不经心道:“他一贯是个这样的人,整日扶贫济弱、打抱不平……难为你费心费力,特去引个酒颠害她,以后不必如此行事。”

她兴致转为寥寥,转身穿入密林,倏地想到什么,冁然而笑,“况且,他决计不会喜欢这种姑娘的。”

素净纤弱,循规蹈矩。

就像当初的她。

宋迢迢在大雨倾盆之前赶到琼花阁,阁内的支摘窗大开,宋盈摇曳团扇,恰立在窗旁看疾风骤雨。

宋迢迢悄无声息凑近她,幽幽道:“阿姊怀身已近九月,不日便要临盆。开着窗户赏雨就罢了,只怕雨珠飘到室内,地面湿滑……”

话音未尽,肩披罗衫的女子脊背一僵,慌忙抬手,遂听“桄榔”巨响,窗槛猛然紧闭。

室内的烛光被震得晃动,女子回眸看她,黛眉绛唇,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隐含窘迫。

“天热,好容易下场雨,我就是想透口气……”宋盈无奈辩解。

宋迢迢循循善诱,“孕妇体热,月娘也体谅阿姊的辛苦,偶尔吹风纳凉,无有不可……”

她先搀扶女子安坐在对面的胡床,随后撑开半面窗牗,姐妹挨坐在一处,静观窗外风雨。

少女缓缓摇扇,替阿姊送风,笑道:“如此岂不更好,等雨势休止,再遣人来清理屋舍。”

宋盈嗔道:“你这小女娘,人小鬼大,难怪你阿娘放心教你独挡一面。”

“不单阿娘放心,薛淑妃也信得过我,阿姊临盆在即,特命我来看顾你。阿姊,你仔细着点。”

宋迢迢故作肃色,引得宋盈哭笑不得,指尖轻点她额头,“没良心的丫头片子,亏我忧心你在筳席上贪吃凉酒,腹中空空,亲做了碗甘甜的百合粥……”

“你再唬我,可不许你吃啦!”

这话一出即效,少女面色大变,迭声服软,室内连片的笑语,不绝于耳。

*

宴散迄今五六日,别苑中人仍旧未尽数离去,概因淑妃信佛,林苑坐落的山野间有一座名寺,近来有禅师云游至此,讲学授道,淑妃欲去聆听教诲。

众人行程搁置,以备万一,琼花阁内稳婆、医师齐全,于宋盈日后分娩无甚影响。

是日,淑妃入寺祈福,一时间苑内除却琼花阁,余下的地界俱是人烟稀落。

宋盈晨起时心血来潮,想吃鲜嫩的菱角,贴身侍候的嬷嬷经验老成,紧要关头不敢懈怠,左思右想,只好嘱咐宋迢迢前去采摘。

季秋九月,曲池内残荷倾颓,宋迢迢与碧沼撑一叶小舟,顺流游曳,穿过莲叶丛,行舟菱叶间。

一人撑船一人采收,不多时就集齐两只笸箩,遂折返。

返程路上两人不急不缓,碧沼悠悠摇桨,宋迢迢择一片阔大的莲叶覆面,枕臂仰躺,准备晒着秋晖小憩一场。

少女渐入酣梦,耳畔忽尔响起阵阵轻歌,悠扬婉转,仿佛是采菱女常唱的曲调。

歌声轻渺,愈是催唱,她的眼皮愈是沉坠,半梦半醒之际,眼前猝然天光大亮,刺得她睡意全消。

她满面惊疑,扭头见玄衣少年手持莲叶,噙笑望她,一双狐狸眼占尽风流,令她莫名生厌。

她拧眉不耐道:“薛表兄这是作甚?”

薛锦词佯装被她的反应刺伤,哀戚道:“表妹明鉴,是你的婢女辨错方向,特寻我来助你们的。”

宋迢迢起身巡视,发现周遭芦苇丛丛,果真与来时路径大不相同,碧沼羞惭,解释道确如薛公子所言。

她说无碍,怨自己疏忽,碧沼平素的方向感就薄弱,她应当留三分警醒。

薛锦词笑笑,接过船桨,挽臂泛舟,乘粼粼水波迤逦前行。

宋迢迢经此一遭,索性摈弃倦怠,倚靠船壁欣赏沿途风光,但见一池碎金潜跃如鱼,万点青碧浓淡不足,湖光山色,是多少名士也书不尽的秀美。

她犹自入神,身前的少年状若无意道:“路途尚且遥远,表妹不再休憩片刻吗?”

宋迢迢摇首,信口回答:“没有莲叶,没有歌声,睡不着。”

薛锦词一愣,呢喃道:“歌声?宋娘子觉得那首菱歌很动听麽?”

少女微讶,“表兄也曾听见?”她愣了愣,恍然省悟,瞠目结舌道:“莫非是表兄所唱?”

薛锦词但笑不语,径直启唇,轻扬的歌声自少年唇齿溢出,风风韵韵,响遏浩渺的烟波。

他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1)

少年引吭高歌,束发的绢带飘逸,边缘镶嵌的莺鸟随风舞动,秀致灵韵。

宋迢迢目光扫过绿莺的绣样,忆起薛氏姐弟的身世。

据闻他们的生母路氏是最下等的流莺,因容貌冶艳,兼有一副好歌喉,被河东薛氏的家主纳下。

路氏起初时常承宠,先后诞下一双姐弟,然而色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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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驰,门阀望族之间易妾成风,不过六七年,路氏便被夫主以一匹宝马的价格献出,凄凉收尾。

宋迢迢想,不怪乎薛锦词心性莫测,他们这一路走过来,必然是万般坎坷,于是鬼使神差道:“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没有人会不为之动容。”

薛锦词闻言,慢慢收束歌喉,穿行于零落的枯荷间隙,良久无话,宋迢迢也不询问他沉闷的原由。

待得扁舟靠岸,方听他道:“宋娘子,良禽择木而栖,晋王府不宜栖托。”

她立感莫名,“此话因何?”

适时,对岸一位嬷嬷慌忙寻来,唤道:“宋小娘子、宋小娘子!大娘子才先得到一封密信,读完就受惊难产。您快去瞧瞧罢!”

宋迢迢等不及他答话,忙不迭起身,匆匆奔赴琼花阁。

宋迢迢率先向秦医师探询产妇状况,得出的结论是不容乐观。

她心绪沉坠,临到产阁外数丈远,尚未越过随墙门,便听到堂姐凄厉的哀嚎声。产妇不能受风,嬷嬷稍稍撩开褥帐,她弯腰入内,闻得满室刺鼻的血腥气。

宋盈命产婆们退远些,招手要她近前。

宋迢迢不敢惊扰她,站在隔风的帷幄前,颤声道:“秦医师开的方子,碧沼说再有两刻钟煎成,阿姊还须要何物?尽管同月娘说……”

宋盈喘息不定,话音断断续续:“你速去法圆寺,寻淑妃…就说朝堂有巨变,晋王、晋王有难。速去!”

宋迢迢心头一震,终于明白所谓的密信究竟为何。

虽不知如此重大的消息,怎会第一时间递到她这个孕妇手中,但堂姐从不是鲁莽的人,她既深信不疑,十之八九是实情。

宋迢迢犹疑少顷,思及秦医师忧心忡忡的叮嘱,镇定应诺,疾步踏出暗室。

秦医师为人兢慎,她冲进药庐时,他仍在把控药材的煎熬次序,碧沼、药僮都在打下手。瞧见宋迢迢,他劝告道:“娘子莫焦心,熬药需得循序渐进,火候适宜……”

宋迢迢打断他,“秦医师适才说,阿姊她胎位不正,你虽擅方剂,也唯有五六分把握,倘若有精通针科按硗的医者,才是上上之策。”

“晋阳城可有精于此道的医者?”

“那自然是淑妃极为仰赖的净妄师太。她常年在法圆寺后山的莲花庵修行,时有贵妇人为沉疴痼疾前去拜访她。”

秦医师踟蹰道:“然则,她是出家之人,产褥有血光冲煞……”

话音戛然而止,少女截下屋檐悬挂的斗笠,风风火火披身出门。

碧沼上前要追,却被宋迢迢叫住,“碧沼姊姊,阿姊出嫁时只两个陪房,难以支应,你得在这守着阿姊!”

时值秋日,北地雨水稀薄,宋迢迢戴笠披蓑,不为别的,单为掩盖身形,混迹在入苑押送野味的猎户队伍中,躲过门人的阻扰。

内闱一应由薛妙把持,凡须出入办事,皆要得她点头,偏偏她贯来同宋盈不对付。

琼花阁不出事端还好,现今波折频生,她没有乘机作乱已算宽宥,还祈盼她支派快马,助宋迢迢进山寻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宋迢迢深知这点,惟愿顺顺当当混出门子,她遮掩玉靥,另换了件灰扑扑的黛蓝色衫子,打眼一瞧,同瘦小的猎户一般无二。

门人挨个巡查过去,原本未觉有异,宋迢迢暗松口气,前脚方才迈出门槛,后脚就听门人高呼:“慢着!最后头那个!”

宋迢迢浑身僵直,思绪飞速转圜,拔腿欲跑,肩头忽地被一只微凉的手掌覆盖,少年的声音乍响,潺潺流水般悦耳。

“原来你在这,上回欠我的那只獐子,何时陪我去猎?”

宋迢迢神思凛然,答得极快:“现在就去。”

少年含笑,清凌的凤目弯似月牙,携着她登鞍上马,飞驰入林。

门人自是无话可说。

外姓男女共骑一乘——即便在民风开化的大舜朝,也属于过于亲密的举止,然别苑地处山林,人迹罕至。宋迢迢倘要雇马,必须入城,岂不耽搁,遂未置一词。

少女拘谨的端坐在马背,笔直的腰脊始终同身后人空出罅隙,少年一身暖意,怀间的香息在风间翻涌,缱绻又清淡,诱人不自禁地细闻。

她双颊倏尔泛红,莫名其妙的气怯,轻轻道:“多谢许表兄。”

这声音太小,细若蚊呐,混杂在呼啸的风声中,顷刻飘散,可许琅城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唇角弯弯,笑得快意又粲然,“不必多礼,月娘。”

末尾两个字,他念的很认真、很柔和,小心翼翼的,像在呢喃天边的月光。

*

别苑,承霜台。

木芙蓉连绵成浪,如火如荼。

薛锦词斜躺在隐囊间,听底下的军卫禀话:“属下不察,教苑内一名女郎潜逃出去,观她行迹,约摸是向法圆寺去报信的。”

薛锦词挑眉,喜怒莫辨,道:“萧淮安这根硬骨头,圣人驾崩前自行降诏退位,他偏要死守北庭。原以为拔除他四面八方的暗线,晋王府的亲眷就是瓮中之鳖……”

“不想他还留下一队精锐,给他心尖尖的宋侧妃,啧。”

他思索少顷,抛出一枚符节,提点道:“扣押王府亲眷,是刘相公和诸大将军一力支持的。殿下如今态度中立,概因不想在祖宗发家的地界弄权,而非不赞同。”

“你立即去最近的折冲府拔营,记住,一定得派府兵,还得是和许琅城不熟络的府兵。就说法圆寺附近有匪须剿,明白了么?”

回信的军卫是个迟钝的,直愣愣道:“是,属下必定让折冲府把晋王的亲眷全数羁押。”

薛锦词眉心突突地跳,喝道:“说什么蠢话?!殿下尚未登基,晋阳城依旧是晋王的辖地,折冲府的人怎会替你扣人?”

他扶额,“你应当说匪寇流窜,让他们围困法圆寺,不许任何人进出。”

“等我们的人解决掉那批精锐,自会去捉拿淑妃等人,拖延几时即可。”他拨弄两下胆瓶内的芙蓉花,讽笑道:“妄图递信的两个,设法拦住。”

“拦不住,就不留活口…不留姓许的活口。”

军卫领命告退。

薛锦词怡然自得,几欲吟歌。

虚掩的门扉被轰然推开,薛妙一双桃花眼通红,目眦欲裂,怒道:“薛彘、你个狗鼠辈!你打算做什么?你要害死你姐夫吗?!晋王府待我们不薄啊……”

薛锦词略感意外,却没有太惊讶,轻飘飘问:“阿姊怎么来了?”

薛妙红唇张合,还欲再骂,被薛锦词夺去先机,“阿姊要说我狼心狗肺,是罢?”

“不、不,这哪算狼心狗肺。”他摇头,笑意盈盈,“你明知道的呀阿姊,当初薛家那么多姊妹,惧怕晋王克妻之名,皆不愿入王府,你是被强推出来的。”

“虽说这几年,你统管内院,颇得婆母青眼,的确风光……”

“可是,阿姊。”他眨巴眨巴冶丽的眼眸,“晋王从未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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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你,你的存在,是他心尖子的替身,是他和宋盈犟气的工具,仅此而已。”

“而我呢,好像是因你的关系,得到淑妃重视,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他温声道:“事实真的如此吗?事实分明是,我与王府嫡长孙的八字相仿,连名讳都相近,他打娘胎里体弱多病,我恰好可以做他的挡灾牌……”

他的吐字又轻又柔:“阿姊,我们的命,是如出一辙的贱,不论如何攀高,都一文不名。”

少年所说种种,薛妙作为当事人,自然一清二楚,她并不觉得王府亏欠他们,毕竟他们获得过切实的利益。

她单刀直入,“你的目的是什么?”

薛锦词蹙眉太息,悻悻然道:“阿姊,我觉得,是我们的命数太差。我们应该改命。”

“改命的头一刀,当然是颠覆薛家。”

薛妙目露萧瑟,“颠覆薛家之前,必须颠覆王府,对吗?”

少年不语,只是笑。

薛妙无力驳斥,认命般塌折双肩,颓然转步。

薛锦词目送她的背影,吩咐守门的军卫:“你去护送她。”

*

军卫无声缀行,眼看女子行至拐角,即将步入她的寝院,他预备离开,却见女子突然回眸。

一枝又一枝的木芙蓉花被她拂开,她移步到他面前,含泪仰面看他,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无声而暧昧。

军卫喉头滚动,心腔砰砰振响。

薛妙红唇翕动,好似急于诉苦,忽见一片银光,女子手中尖钗飞掠,疾速贯穿他的喉管。

军卫应声倒下,她俯身,利落扒开他身上的披甲,搜罗出代表身份的牙牌,掐准时机闯出别苑。

她的目标,是萧宁越暂居的县主府。

她的兄长身为中山王,镇控岭南,手下亲兵无数,足矣在朝堂更迭时屹立不倒,是挽救晋王府的最佳人选。

更何况,为了许琅城,她必然会鼎力支援。

*

掠过沿路的黄叶,碾碎漫地的秋霜,二人历时一个时辰,险险来到山峰近处。法圆寺在山巅尽头。

策马的速度过快,马儿不免疲乏,急需休整片刻。

许琅城观少女面无血色,想是晨起迄今太过慌忙,不曾进食,他沉吟几许,调笑道:“马儿休息时要茹草饮水,我们要不要向马儿看齐,趁机填填肚子?”

语毕,他在腰间麂皮囊中挑挑拣拣,意外翻出一包完好的糕饼,“看来是上天料到我早有今日,竟然这般贴心。”

宋迢迢不禁笑起来,观日头午时将至,料定对方也是饥肠辘辘,遂道:“我们都吃些罢。”

许琅城无可无不可,拨开油纸,入目赫然是一排整整齐齐的蟹粉糕,他面露难色。

一个人明明不能沾蟹,身上却常携蟹粉糕,这事着实很难解释,小娘子心思重,他若如实说,她反会以为自己故意推让。

少年心道,偶尔吃一点,其实无甚大碍,横竖起阵疹子的事,有胡服翻领遮挡,左右看不见。

他如是想,也就如是实践,略吃一块,便推说太咸,兀自饮起水来,咕噜噜饮入几大口,企图冲淡腹中的蟹粉,终究是徒劳。

这一段山路陡峭,不便控绁(2),二人牵马前行,不过一二刻,就听见少女惊呼:“许表兄!你可是不能沾蟹?面颊起风团了!”

宋迢迢急得打转,连忙去四遭寻草药,许琅城亦是始料未及,这一次为何在头面发难呐!既碍事又有碍观瞻,简直让他悔愧无地。

宋迢迢寻到些几片紫苏、防风,叫他服下,紫苏叶将将沾上少年的唇瓣,几道剑光自四面八方劈来,他咽下草药,顶着一脸红彤彤的皮疹,用剑鞘迎挡。

刀光剑影,少年身形如燕,剑招轻灵,青玉般的衣袍,红痕隐约的肌肤,一切的一切,逐渐与多年前的月夜重合。

那时二人吃过蟹粉酥,饮过竹节露,在前路遇见小队劫财的匪盗……

她的双目越瞠越大,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四五个军卫,他尚能应付。他牵起她的手,原打算拉她奔逃,树林中猛然窜出更多军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少年面沉如水,为带少女突出重围,祭出照霜摄雪的长剑,招式陡然凌厉,剑气疾劲逼人,数片军卫应声倒下。

然而寡难敌众,有悍勇的军卫纵身袭来,长刀距少年背部一寸之遥,蓦然停滞。一柄短刃,穿刺敌军的腹部,血珠溅落在少女的雪肤之上。

宋迢迢拨出匕首,回身望他,似悲似喜,许琅城以为她是被吓的,本想出声安慰,另一把长刀横空逼近,少女径直以身抵挡,他立时肝胆欲裂。

却见长刀犹豫避开,未曾再犯。

他思绪猛然清明,身法更快,拼尽全力将少女送上骏马,她原不情愿,听他提及阿姊,不再游移,催促马匹远离战场。

余下的十余名军卫,他强撑一口气,勉力缠斗,宋迢迢在血光中竭力驱马,不敢回头,唯有泪水淋漓不尽,如雨纷落。

*

宋迢迢成功了。

她在府兵围来的前一瞬劝走众人,绕开嶂固,顺利地引领淑妃和晋王的精锐相接,她并不知内情,猜的五六分也足够她应对骤变。

她精疲力尽,好在净妄也在其中,送走众人,她抽调出精锐中的银鞍,要他抢先去援助许琅城,只身打马随后。

折回山坡时,战况将歇,宋迢迢四处逡巡,发觉四处不单有军卫的横尸,还有一队不知名的甲兵。

她怔忡片刻,居然未找到许琅城和银鞍的身影,她立时慌了神,急匆匆地下马寻人。

林中乍然响起轻盈的叶笛声,宋迢迢循声步去,窥见林荫后,倚树吹竹叶的少年,银鞍静静地立在角落耸卫。

许琅城现下的模样属实不算俊逸,衣衫褴褛,满身血污,面颊红团不褪,滑稽又可怜。

可他看见宋迢迢,还是扬眉笑问:“我吹的好不好听?”

少女摇头又点头,茫茫然发问:“你既无事,为何不走?”

少年委屈地撇唇,“我怎能算没事,脸都划花了,恐怕以后娶不到美娇娘。”他顿了顿,泰然回答另一个问题:“为了等人……”

宋迢迢凝眉细看,果然察觉他眉梢一个淡淡的划痕,明知他是玩笑,她依然扬起笑靥,轻手轻脚地挨近他,道:“不用怕。”

许琅城茫然,“嗯?”

“你如果娶不到,我愿意、愿意……”最后几个字渐渐低忽,几不可闻。

“嗯?”他不得不疑心方才是否被刀剑震聩了双耳。

“难道我不够美麽?”宋迢迢不禁迟疑,缓缓摩挲自己微红的脸颊,叶落纷飞,金光镀染她如缎的长发,如梦似幻。

刹那间,天地俱静,少年觉得有一头小鹿左冲右撞,仿佛要冲出他的胸膛。

*

正统五年秋仲月乙酉,帝崩于蓬莱殿,年四十有四,谥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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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孟冬亥月,新皇登极,祭祀天地宗社,制告天下。次年,改元建新,年号元和。

元和春月,晋阳城大雪如被,宋、许二家婚期将近,宋迢迢被杜氏拘在绣楼学绣喜帕,母女两人一般的手拙,绣出对歪歪扭扭的鸳鸯来。

或像野鸭或像笨鹅,总归不像双栖双宿的鸳鸯。

二人笑闹作一团,累得宋迢迢腰腹酸软,支案去倒茶吃,随口提起:“假使阿姊在,必能够将我教的尽善尽美,她的绣工数一数二。”

她由此联想到宋盈的去向,叹道:“晋王节臣气概,孤身毁殿自焚在北庭,未费一兵一卒,保全百姓。但愿新皇念及这位兄长渊清玉絜,善待王府的孀妇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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