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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逑 东君赋 39109 字 12个月前

杜氏原是感慨,听得“新皇”二字,脸色几变,忍不住探问:“近日许家还安定罢?”

宋迢迢颔首,“许氏是望族,并不涉及党羽之争,影响不大。”她顺势想起另一桩事,掏出岸边堆叠的小盒,边搜寻边道:“反倒是韩嬷嬷,家中变化几多大……”

“据说是长子发迹,迁居燕京,邀我们去游览赏玩不说,还特地寄来一箧明珠美玉,说是贺礼。”

她挑拣出来一只红木的妆箧,推给杜氏看,里头昆山美玉、沙州奇珍……应有尽有,看的杜氏遍体生寒。

她语调颤颤,一字一顿问:“当真是韩嬷嬷寄来的?”

宋迢迢观她面色,心头猛地剧动,思及王府动荡前——韩嬷嬷另一封暗藏蹊跷的信笺,如实相告。

杜氏血色尽褪,再不敢隐瞒,将离开扬州城时她所知悉的所有,关于萧偃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少女听罢,面色乍看平静,持箧的手却逐渐不稳,满盒的珠玉轰然坠地。

她眸光晃曳,肃色道:“阿娘,不如你去同许家谈,就说、就说婚期提前,成不成?”

“行完婚宴,我们立即离开晋阳城,切不可搁延。”

杜氏面露难色,“许氏扎根晋阳多年,不知是否会允。”

“……倘使不允,婚约作罢便是。”

好在许家通情达理,同意将婚期前推数月,不教宋迢迢担惊受怕。

成婚当日,虽说婚仪从简,宋府内外仍是灯火煌煌,铺红十里,满院的玉兰未谢,海棠烂漫,缤纷的花瓣晕染烛火,更显出一种云蒸霞蔚、如临仙境的虚幻感。

吉时到,新妇拜别尊长,乘坐辇车陆续穿过垂花门、月洞门、广亮大门。

天色昏暗,新妇仙姿玉貌,娇怯却扇。

殊不知,府外等候的,何曾是她心心念念的新郎?唯有一重又一重披甲执戟的铁骑,数千军卫壁垒森严,个个身披拙劣的迎亲新装。

明为迎亲,实为抢亲——

(1)出自宋.柳永

(2)控疆,御马的意思

偃狗满怀期待,but没有镜头。

下一趴强取豪夺o>_<o

第35章花钗

=====================

新旧两朝的战争自正统二年孟夏伊始,持续了三载春秋,近千个日日夜夜,大宣半壁江山陷入龙争鱼骇,生灵涂炭,盖不侔矣。

于战乱的百姓而言,这样的日子自然是煎熬难捱,度日如年;于扶持先帝发家的新贵而言,却只恨岁月太匆匆,王朝更迭在即,一切富贵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

倘要论萧偃这位主战人是何感受,世人思及他高居庙堂之巅的终局,穿戴衮冕受四海朝拜的场面,大多会感慨胜者的光耀,而后深感畏服。

至于萧偃本尊,他的切身感受是乏味。

权势固然迷人眼,堪称世间最极品的春/药,他却并没有需要助.兴的对象,或人或物。

他从重重炼狱挣出一条血路,剥.肤剔骨,浴火涅槃。

这一路,腥血与杀戮,猜忌与背叛伴行,他历经千般苦难,铸就万般罪孽,行到终处,忽觉得索然。

登极当夜,他阒然忆起一场旧梦,梦里是藤萝色的衫子,如缎的乌发,还有满室清淡的辛夷花香。

他看不清梦中人的眉目。

即便如此,即便只是朦胧的一段照影,遥远模糊,都令他欢/愉到瞳仁挛缩,连带遍身的骨血都生出炙热的欲.念。

故尔翌日晨起,当那碗黝黑的汤药如常被奉上案桌,他淡淡乜一眼黝黑的药汁,毫不犹豫的吩咐宫人将它倒掉。

他服这付药方半年余,头疾得缓,心性也越发平和,如同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他原不打算停药,对于一个治国的君主来说,心如止水总好过暴戾无常,可昨夜所梦,霎时间颠覆他的取舍。

即刻就有医官前来询问,他战战兢兢道:“陛下,禾医官云游前曾对下官再三嘱咐,这药关乎陛下的头疾,一旦停用,多日积压的痛症顷刻迸发,必然是头痛欲裂。”

萧偃听完,不怒反笑,“除却痛症,还有旁的麽?”

医官犹疑道:“据禾医官所言,应当与陛下深埋的心结有干系……”

萧偃未置一词,挥手命他退下,心内片片波涛骇浪,拍击得他浑噩的躯壳渐次复苏。

在他毅然停药的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他头疼愈重,记忆中空白的缺角伴随疼痛,也被逐次填平。

彻底记起宋迢迢的那天,恰值元日,他早早从宫宴脱身,甚至没有亲临应天门,与臣民共赏他御极第一年的烟火。

烟花炸响的瞬间,所有的回忆如同拥挤的浪潮,纷至沓来,与之共存的彻骨剧痛,他恍若未觉。

他拂开珠帘,踉踉跄跄的扶墙前行,从角落紧锁的箱箧中翻出诸类事物。

盛满花瓣的承露囊,刻字的燕尾玉簪,往来书信无数……

最后的最后,他寻到那片小巧的桃木符,时过境迁,木符几近褪色,唯有角落“福庆初新,寿禄延长”八个小字清晰可见。

他将木符纳入怀间,一再擦拭、摩挲,接连绽放的绚烂烟花照彻昏暗的大殿,照彻他双颊的热泪,病态的笑靥。

他在少女落笔于信纸间的署名,印下轻轻一吻,唇瓣张合,语气充斥着扭曲的愉悦:“新岁共欢,月娘。”

“我、回、来、啦。”

元日甫过,他将一干亲信召入紫宸殿,宫人们观他面色和煦,是难得一见的笑颜,原以为他要同肱股大臣论功行赏,年关岁宴素来是加官进爵的绝佳契机。

谁曾想不过一二刻,外间侍候的宫人就听到殿内的摔杯砸碗声,大殿内外立时胆寒,屏息敛声连片下跪。

年方弱冠的君王身穿常服,高坐金銮之上,象牙色的鹤氅宛若杳霭流玉,愈发衬出他的矜贵无双。

但见他以手支额,似笑非笑道:“朕从正统四年初开始服药,一则是为头疾不假,二则,彼时朕猝然得知皇后失忆之事,几度失控,欲要奔往晋阳,间接致使战败……”

“众卿多番商议,献出让朕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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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忘忧药物的计策,大局未定,朕决意暂时采纳。”

“殊不知。”他慢条斯理把玩手中的玉如意,语气不疾不徐:“众卿对暂时二字充耳不闻,决意装聋作哑,朕一日不提及,就一日不让朕与皇后相得?”(1)

昔日帐中的谋士韩郢,年过半百,性子最是刚直。

听到最末一句,他再不能忍,径直俯首,哀戚高声道:“陛下明鉴!尔今朝堂初定,实乃革故鼎新的关键节点,您身处天下民心所向,当以治国为要,切不可懈怠呀陛下!”

“更何况,立后一事,当结合时局多方考量,怎可任意妄为!您所谓的皇后,未受宝册,台省更不曾拟写制告,名不正言不顺,谈何相得?”

他思及往昔祸事,不禁冷笑道:“依臣所见,陛下口中那名宋氏女,致使陛下屡次失智,狐媚惑主,不啻于妲己妺喜之流……”

萧偃但笑不语,指尖如意捻转,韩郢话音未落,突听得清凌凌一阵玉碎声,羊脂玉制的如意四散,霎时间,大殿寂静。

众人不免惶惶,半晌,方听君主温声开口:“韩公年事愈高,耳目愈发不灵通,朕与皇后结缘于微末之时,患难夫妻,有正统年间的婚书存目为证。”

“现今朕得登大宝,莫非就要另择高门贵女,弃蔑糟糠之妻?”

韩郢语噎,待得回过神来,年青的帝王早已信步走远,他遥望萧偃巍然的背影,暗自叹息,陛下乃仁宗嫡脉,入主东宫多年,由君父言传身教,原本是颇为雍和的品性。

不想突蒙巨变,重归朝堂,竟是与少时行事大相径庭。

是夜,萧偃获取一封百里加急的河东密报,怫然变色,连夜召北衙禁卫统领燕惊寒入殿。

翌日,萧偃率数千轻骑昼夜行军,潜行半月,抵达晋阳城。

*

大宣时行的昏礼,迎亲时的婚车依据夫郎官身而定,许琅城常年游历在外,折冲府挂的散职是五品,配置的婚车充其量是辇车,按理说车身不设蔽障,更没有翟车的各色装饰。

可宋迢迢甫一登车,就觉有异,她掩着团扇匆匆一撇,遽然发现车底饰黄金,车辕配玉辂,四面垂挂绣帷,实在是贵重的过头。

她心有惴惴,转念一想,许氏家主官居三品,许琅城作为家主嫡子,官府允他大婚时摄盛逾越,并无不可,逐渐定心。

宋迢迢想偷偷打量新郎,然则街坊间天光寥落,更有绣帷遮光,遂作罢。

翟车悠悠前行,她端坐在车内,一面估算时辰,一面回想母亲的交代,面颊酡红,欲要摇扇散风。

车驾忽地停滞,她怔忡片刻,犹自紧张,以为夫家就在近前,理理鬓博、花钗,含羞等候新郎掀帘接引。

四周蓦地传来喧哗的人声,隐约还交杂另一队迎亲队伍的吹打乐声,擦肩而过,大抵是与他们同一日办婚仪。

喧嚣声愈加大,她凝神细听,原来是障车族在念唱词,意图讨赏。

“儿郎伟!我是诸州小子,寄旅他乡。形容窈窕,妩媚诸郎……”(2)

当中几名少男少女,唱词的声音清越响亮,听着教人觉得喜气盈盈,宋迢迢不自觉弯起唇角,依照许琅城的脾性,必定很是受用,说不得还要多多给他们一些肉脯、果干,要他们再念几句呢。

她犹自思量,耳畔唱词声骤停,她一愣,忽见绣帷间探出一只素手,是侍女阿韵递过来的樱桃煎,她道:“娘子,郎君怕你受惊吓,把障车的人远远打发啦。他还说,你晨起梳妆,心里慌张,想必吃得不多,快吃些填填肚子,可有的累呢。”

宋迢迢接过,忍不住问道:“还要多时吗?”

阿韵沉默一瞬,只道:“听人说一时半刻是到不了的。”

阿韵是她前几年采买进府的侍女,不如碧沼沉稳妥帖,今日是大日子,本该是碧沼随行,然她的幼女染病,抽不开身,别无他法。

宋迢迢问不出头尾,索性撇开,细细吞嚼樱桃煎。

她成婚前去过两次许府近处,多是许琅城来寻她,或带她去游街,或陪她挑花样子,说说笑笑没个正形,哪里还记得路程。

约摸是车辇颠簸,行路又曲折,一时晃得人困意上涌,然而这样重大的时刻,她如何甘愿昏睡过去,狠命掐自己的掌心,直掐的血痕斑驳,仍旧无济于事。

再度睁眼,她已然身处青庐之中,庐内空无一人,外间人声寥寥,观情形婚仪将近尾声。

可是撒帐、同牢、合卺,此间种种,她一概不知,居然是未曾亲历!

她瞠目结舌,简直不可置信,虽说昨日情绪起伏,睡得不安定,但她是个每逢大事断不懈怠的人,怎么会、怎么会……

她伏在软榻上,原想起身去瞧,却发觉浑身没有半点力气,活像被人抽去筋骨,徒留一张皮囊在床榻。

更有甚者,她闻得近处团团异香,香气馥郁,熏得她热意绵延,骨缝间莫名生出细密、难耐的痒意,不多时,便全然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她拼尽全力去思考,去挣扎,一切尝试,在泛滥的情/潮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

她的神思彻底警醒过来,可她的身体偏不应允,非要拉扯她落陷,她启唇,想出声呼唤,溢出的却是语不成调的破碎音节。

宋迢迢几近绝望,只疑心自己被歹人挟持,又觉诡怪,歹人为何要扮新郎劫一个新妇子。

她在脑海中仔细盘查,思索间,因过于焦躁,行行清泪沿眼尾滑落,没入锦面被褥。

恰时,烛火晃曳,她感到光亮被全数阻隔,眼泪被冰凉的指腹擦拭,她闻到浅淡的花香,带一点苦涩的药味。

她勉力转动目光,入目是降红公服,皱纱单衣,躞蹀玉带,还有一张她全然熟悉,又全然陌生的面容。

唇红皓齿,修眉如画,狐狸眼勾魂摄魄,朱砂痣鲜红刺目,几要击碎她的神魂,更令她背脊发寒。

她颤了颤唇,始终吐不出字句,于是认命般阖目,不再看他。

萧偃自看见她第一眼起,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血肉,都兴奋愉悦到战栗不已。

她一身婚服,花钗钿衣,雪肤绛唇。

数年未见,她近乎褪尽青涩,散发出不似人间的光艳照人,他神魂欲醉,吐出的第一声词句是零碎的,像是呻/吟:“月娘…我好想你……”

他的手缓缓摩挲她的玉腮,呼吸渐重,少女一身冰肌玉骨,当真细腻如同凝脂,稍触即碎般。

他指尖震颤,从她的眉眼、脸颊、耳垂,一直到脖颈,继续向下,解开系带,露出一对雪白的削肩。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吮吻上去。

唇舌一路游移,来到她的唇角,他伸掌握住她的脖颈,迫使宋迢迢正视他,然而少女只是闭目,他心里不悦,面色不显,用近乎禁锢的力道锁住她的双腿,略微一动。

宋迢迢再忍不住,拼尽全力叫唤起来,发出来的声音仍是飘忽忽、软绵绵,像羊羔一样,她说:“你是不是、是萧偃……”

他听见这话,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面,他明知她失去记忆,还是感到异常的欢/愉,不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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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何种方式再次知道他的名字,可她唤出这两个字。

他就觉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让人满足。

他恬然的笑,乌玉般的眼眸流光溢彩,俯身吻她面颊,答道:“是,我是萧偃,是你的夫郎。”

可惜他从来是个贪婪恶浪的人,片刻的餍足不够,他想要更多,想要共沉沦,想要无休止,想要明月永永远远、完完全全为他所占。

他如是想,便如是照做。

宋迢迢遍体生凉,惊的已经顾不得流泪,她没有力气,只能把所有精力费在喉舌上,她不断的申辩:“陛下、你是新帝是吗……求你、我求你,陛下、你富有四海……”

“你…能不能…能不能、放过……”

最后几个字被吞噬在青年的唇齿之中,她被紧紧桎梏腰肢,无奈放弃反抗,蹙眉承受。

火光高涨,烛花哔拨作响,紧要关头,少女挥臂振动,用暗中积蓄的最后一点力量,掷出花钗,刹那间,二人齐齐发疼。

不同的是,宋迢迢唯有无尽的、绵密的钝痛,萧偃的感观却与之完全相反,他轻飘飘扯掉肩臂的钗子,含笑垂首,吻吻满脸痛楚的她。

春风起,床幔摇曳不断,有道是,妙处不容言语状,娇时偏向眼眉知。何须再道中间事,连理枝头连理枝。(3)——

(1).引用《隋书文献皇后传》,意指帝后感情相合。

(2).出自《儿郎伟》,关于婚俗诸般,譬如婚车、摄盛、障车族都是参考《唐朝穿越指南》,很有意思的一本科普书籍,有兴趣可以一观~

(3)出自古代诗词

大家应该可以理解偃狗服药这个情节吧,他真的……他不是正常人……一个类似于老婆不爱我我就会死掉的人设(作者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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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蓬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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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偃用的药,是特从宫闱深处寻来的秘药,效用玄奥,几多妙处,不必赘言。

他原是念着宋迢迢初初承/欢,身子因旧症有些怯弱,唯恐她承受不住,再一则,自然是怕她惊惧太甚,抵抗间反而伤及自身。

床榻间,他虽一再克制,然而渴念多年的女郎一朝入怀,良辰短促,软玉生香,如何能教人不神魂倾倒,几度红浪翻被,稍稍慰藉近千个日夜的相思之苦。

临到事了,将要夜半,宋迢迢已然昏沉入寐,萧偃怀抱她一齐去沐浴擦身。

戎马倥偬三余年,身为主帅,为鼓舞士气,他也曾几度亲征沙场,与敌军击博顽裂更是常事。尔今练就一身块垒,坚劲如同磐石。

纤细的女郎拢在他怀里,轻飘飘如同鹅羽,洁白、孱弱,一臂即可托住她玲珑的身躯。

白玉汤池内,清波漾影,鸳鸯壁合,美人濯浪自青年掌中缓缓出浴,瑰丽似初发芙蓉,光/裸的体肤间红痕遍布,沾染清露,更有一番格外的风情。

萧偃观之,不免意动,手掌束住她的纤腰向上,盥室外忽地传来内使的禀话声,据言是禁卫副统有要事呈告。

内使的声音尖利,刺得昏睡的宋迢迢不自禁蹙眉,他遂将掌心轻轻覆住少女的眉眼,用单丝罗制成的长衫拢住她的玉体,拥她去绢帘后听候回话。

惊寒深知萧偃的脾性,凡须入内室的差使,尽数托付给女儿身的黎弦去办。

纵如此,当黎弦半跪在金砖地面之上,无意瞥见重重帘帐间一双半露的玉足,仍是惊的眼皮疾跳,慌忙移开目光。

盖因少女的足踝间淤痕刺目,细细一圈如同红缎,颓唐又暧昧。

她压低头颅,拱手行礼,“禀陛下,晋阳城宋府一干人等俱被护送入京,杜夫人极欲知晓宋娘子去向,并未拃挣,反倒是……”

她停顿一瞬,方道:“反倒是河东许氏的许二郎,颇不安分,屡次生事,逃脱县主府,现今还要单枪匹马、带走宋娘子。”

萧偃挑眉,“单枪匹马?”

黎弦补充道:“许二郎伙同一名胡人使声东击西之计,胡人年不过始冠,名唤银鞍。原是宋娘子的亲信,后不知何故,投身入军,转成晋王帐下一名副将。陛下是否须要臣等拔除祸患?”

萧偃无可无不可的扯扯唇,指腹缓缓摩挲少女的皓腕,忽地抛出一句:“平遥一颗痴心全数付与她的新夫郎,又如何甘心让他独身出走,荡析离居风雨兼程,只为他人之妇?”

云雾交绕的一段话,黎弦却是立刻明了他的意思,顺势道:“平遥县主自是万般不愿,新婚燕尔,想来不日许二郎便会归府的。”

短短二三句,并无添枝加叶,简明扼要,萧偃听罢,反而殊为嘉许,挥袖命黎弦退下,自去领赏。

人声隐匿,室内转为阒静,春风分花拂柳穿堂而过,卷起如烟似雾的绢帘,送来一室洛阳花香。

灯烛辉煌,火光交杂花香,愈燃愈盛,几要掩盖去先前的靡靡之气。

四面帷幔的软榻间,萧偃垂首,吮吻少女的手指,柔软的唇瓣逐次碾过她的指尖。临到最末的尾指,他启唇含住,牙关微微使力,薄嫩的肌肤立时破溃。

萧偃张唇舔舐血珠,鲜血温热,仿如含着少女的馨香,他意犹未尽,犬齿细细碾磨她的尾指,还欲再犯,突然被她竭力挣开。

年青的帝王猝不及防,被推了个仰倒,也不气恼,靡丽的狐狸眼轻挑,倒映着满室烛光凝望她,轻声道:“月娘醒啦。”

宋迢迢瞳仁颤动,几度吸气呼气,近乎是在用遍身的气力压抑自己崩溃的情绪。

好半晌,她终于开口,吐出的字句仍是不受控的尖锐:“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好没意思。”

萧偃眉眼弯弯,笑得更开怀,长臂一揽,不由分说将她纳入怀中,低头吻她唇角,温声道:“我的月娘,还是这样巧捷聪颖,惹人怜爱。”

宋迢迢满心憎恶,思绪回转顾及隐患,这才不曾避开这个吻。

她黯淡的眸光牢牢锁住房屋角落的烛火,烛火簌动,一如她纷乱的心境,她默了默,只道:“此地不是晋阳城,陛下打算押我去往何处?”

萧偃的关注点并不在此,他厌恶任何可以分夺宋迢迢心神的人或物,即便是一支红烛,一件生息全无的死物。

他企望她的目光永恒停驻在他一人身上。

于是他扣住少女的后颈,唇齿相依,一再加深力道,他的血液逐渐发烫,龙涎甘甜的香息在帐内弥漫,宋迢迢勉力承受,希冀凭此换得确切的回答。

不料萧偃的吐息愈重,伴随他的声声低喘,她发觉自己腰腹一片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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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她忍无可忍,犬牙猛地相阖,刺穿他的舌尖。

鲜血四溢,漫入她的口腔,血锈味令人反胃,她拧眉躲避,然他不允,一掌锁住她的腰肢,将血水渡进她口中。

一时间,花香、暖香、琥珀香氤氲沉浮,交杂着血腥气、口涎充斥她的喉管,教她险些溺死在这场漫长的交吻中。

宋迢迢窒息的前一刻,帝王松开桎梏,怜惜地摩挲她的鬓发,替她合拢松散的衣襟,带她去临窗处远眺。

沿大开的菱花窗牖向外眺望,入目是阁楼林立,桂殿兰宫砌玉雕阑,俨然是宫室的制式。

故尔殿台一角,仿民间样式的青庐就显得格外刺目。

宋迢迢面色渐白,明知答案不尽如人意,仍旧不死心,“这是陛下的行宫吗?”

萧偃低笑一声,偏首望她,“重檐庑殿顶,九重丹陛,等闲的行宫岂敢用此等规制?唯有大内的正殿堪配。”

“譬如我的寝宫,紫宸殿。又譬如,日后你母仪天下的大殿——蓬莱殿。”

宋迢迢回眸看他,红唇翕动,良久无言。

萧偃眉眼弯弯,玉白的双颊血迹零落,狭长的眼眸如含春水般柔情,有人觉得隽逸似檀郎,有人却觉得可怖似鬼魅。

“月娘毋忧,我们并非无媒苟合,正统三年,我们在官衙签押婚书,红叶之盟,载明鸳谱。你合该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即是将要与我并肩而立的元后。”

宋迢迢怔忡片刻,扬唇似欲发笑,然实在生不出丝毫笑意,只得直视前方绵长无尽的宫墙。

“我当真是不明白……你很恨我吗?陛下。可是据我阿娘所言,你我年少相逢,我从未对您行轻慢之举,甚至还曾伴您出生入死……”

“还是说,我确实对陛下落井下石,有过不义之举,因我阿娘并不知情,我也就无从得知。”

殿外的洛阳花迎风晃曳,花叶起伏如同跌涨的浪潮,宋迢迢望着片片错杂的绯红、皦白、碧绿,听见青年玉石相击般的冽冽笑音。

“令慈所言非虚,月娘确是撞入穷巷偏不愿回头。”

“我予你珠宫贝阙,无上荣光,亦可予你身后的亲族累世长戟高门,此后封妻荫子,概不用他们碌碌操持。”

他粲然一笑,“倘若这算是恨,恐怕要令天下诸人上下交征,趋之若鹜。”

宋迢迢只是哂笑:“这样的荣光,我与我的族人只怕都无福消受,小门小户,惟求安顺。”

“有你在朕身侧,他们必然是安顺的。”他抚摸她长发,语调和缓。

夜色花影里,少女素衣乌发,垂头不语,清凌凌恰似一段皎然的月光,透过宽松的衣衽,又隐约窥得见内里的旖旎春光。

他轻易动情,一边吻她眉睫,一边低语:“月娘,从前我们两情缱绻,相知相许,你为我刻玉簪、我为你铸璎珞,你我患难与共,携手书下白首之约……”

他眼睫垂落,隐隐有泪光流转,似怅惘似释然,“你不该忘记我的,月娘。不过…纵然无法忆起前尘…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我们更相爱,就如此刻。”

乌云覆月,风声最盛的一刻,他褪去少女的衣裳,拉她陷入汹涌的情潮。

点滴清泪糅合汗渍滑落,坠在窗畔的洛阳花间,消融风中。

从头到尾,宋迢迢都不曾提及许琅城,哪怕只言片语,她虽记忆全无,仍将萧偃的心性揣测出大概。

果然,翌日宫闱里传出消息,据闻薛太妃的侄儿许二郎入宫探亲,引得京中贵眷纷纷侧目。

休说他出身望族,父亲位列三品公候。单看他一身皮相,风流倜傥英姿勃发,就不失为待嫁贵女的一则上选。

可叹这位许二郎年不逾双十,竟然早有婚配,还是贵胄中声名远扬的平遥县主,悍烈善妒,寻常人万不敢沾惹她的夫婿半分。

再者许二郎入京将将一二日,即刻又由圣人护卫归府,是以这段传闻恰如霞光烟火,极快湮灭。

宋迢迢无意探得几分消息,大抵理清原委即搁置在旁,照旧饮食起居,临到夜里,她倏地十分恹恹。

进宫三四日,每每入夜,萧偃必来闹将她,要的颇狠,她白日里常在休憩,一举一动时时有宫人监视。她稍有异动,萧偃就忙不迭追来,当日批阅的折子也挪移到蓬莱殿。

萧偃是很不喜宋迢迢离开他视线的,可他有大朝会、常朝会不提,平日还有诸种政务、筵讲需要处理。

近日因着立后一事,朝堂各派争得更狠,他不得不拨出时间,应付一波又一波的朝臣。

宋迢迢倚靠金丝引枕,翻阅闲书,萧偃端一碗西参粥前去喂她。

她别开头,全然不肯分神理会,他面上的笑淡一些,再压不住心里的猜忌,唇角微勾,眼底幽深如潭,“怎么?你的旧情人方才离京,你心里石头落地,委实装不下半刻了?”

宋迢迢缄口,侧目望向远方,低眉垂睫,极幽怨的姿态。

四遭一片死寂。

萧偃心里躁戚更重,他一旦思及她被旁人占据思绪,就觉有股莫名的、切肤的痛楚充斥全身。他右手无法压抑的战栗,脑海中紊乱不安,诱使他去拉扯她的衣带,想要通过暴戾的占有稳固他的心旌。

少女转过头,琉璃眼中波光迸裂,怒斥道:“你非要逼死我吗!”

萧偃一顿,再未妄动。

宋迢迢腰身一软,睫羽颤颤,摇摇欲坠般晃动,他神思一凛,当即去接扶她,她不等他伸手,径直扑倒在他怀里,他甫一触手,便发觉少女身躯滚烫。

居然发起高热来!

他不敢耽搁,连声传唤太医令。

因此前诱她服用秘药,又连夜将她裹挟入燕京城,唯恐她有不适,是故在偏殿常配医官侍候,有备无患——

早八人崩溃,纠结症患者写文恐怖如斯π_π

这章有很多细节,剧情的暗示喔~让我们猜猜女鹅想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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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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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掌管圣人药石诸事的是尚药局,主事的奉御即是禾连,她年初为求一味秘药深入南诏,至今未归,而今医科中占头名的,当属这位太医署的署令。

太医令姓龚,单字蒙,曾于隆和年间协助太宗御撰《广济方》,书稿博采众医家所长,颁布不久,恰逢时疫盛行,书中方药令大舜南北活民无数,更使得龚蒙从百位医师中脱颖而出,稳坐首位。

龚蒙历经四朝,年岁已逾古稀,在宫闱间磨砺四十载,素来是一丝不苟的性子,这番探过宋迢迢的舌脉,又细问证候,却觉得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不动声色环顾自己所处的殿宇,沉吟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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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舜历代,非帝后不得入蓬莱,迄今算是开例的唯有当今贺太后,她曾在宣宗殡天、先帝即位后,以遗孀的身份久居蓬莱,说来也是大内的一桩奇闻。

兄嫂叔伯,向来是须要避讳的干系,先帝频频出入寡嫂孀居之所,不免引起一阵风言风语。

再者他久不决断立后之事,朝臣多番劝谏,方才因循敷衍,将内闱稍稍充实,待新进的嫔妃热切不过半载,后又固态萌发,与寡嫂过从甚密。

年前他猝然重病,据闻榻前侍疾的是贺鸳娘,他来也匆忙去也匆忙,山陵崩前仓促留下一封遗诏,诏书中亲笔所题的传位人,竟是他曾经殚精竭虑夺位的侄儿,个中关节,不可谓不蹊跷。

他思绪纷纷,念及陛下待这位娘子什袭珍重的态度,不好怠慢,斟酌道:“臣观娘子……”

话音未尽,他观萧偃面色一沉,转道:“臣观夫人历来的脉案,肺腑间确有沉疴。肺为娇脏,夫人中伤后病势反复,久病必淤,有淤则散。”

“夫人往年应当悉心调理过,将要大好,然不知何故,臣摸夫人的脉,端直如弦,实在是气郁甚矣。”

“气行血行,气滞血淤,如此乃至于阴阳失济,遽然高热……”

萧偃细细听到这处,再好的耐性也未免头疼,只道:“依卿所言,并非庞杂的证候,想来卿心中是大有成算的。”

他措辞谦厚:“不拘什么奇珍药材,太医署、尚药局上下,任卿调遣,尽管一力调养夫人的身子。龚公是医科圣手,朕深信之。”

帝王递的高帽,龚蒙不敢不接,拭了拭额头的汗,方道:“是是,臣必定竭力而为,只是。”

他几经思索,忝颜开口:“夫人昏厥,亦有肾气亏虚的缘故,况且阴阳交/合过多,更易煎熬阴液……”

“陛下年少气盛,这本无可厚非,但依臣所见,夫人近来须服逐淤的药物,是很不宜孕育皇嗣的,故尔停药以前当节房事。”

萧偃面上犹挂得住,原先玉白的耳尖却隐隐发红,“是,自然遵凭医嘱。”

龚蒙放下心来,理理幞头,提起药箱欲要告退,临到殿门前又忍不住回首,殷切道:“陛下昔年在东宫时,骋怀游目,偶与臣讨教医理,臣依仗年高,今日欲进劝一二。”

“气郁大都关乎情志,夫人尚值少年,倘有不顺意的地方,陛下年长持重,既要与之比目连枝,就免不得稍稍担待。”

萧偃通篇聆受,觉得这眉须花白的署令说话尚算入耳,含笑应允。

龚蒙配毕方药,归府沐浴,大内的赏赐紧跟着降下,他不禁莫名,他自认医术不比凡俗,可还不到触手生春的地步。

这样虚实夹杂、日久年深的病症,他竟能一剂令患者痊愈不成?

*

宋迢迢吃过一碗浓酽的汤药,又酣睡半夜,热势消退,萧偃不许她费神读书,她无事可做,斜躺在楠木寝床上发愣,目光扼着大殿一角的玉雕牡丹,默默无言。

萧偃端一方素三彩攒盘,拨开水晶帘信步行来,但见她孤零零窝在绣凫凤的赤红锦被中,墨发如流水般漫溢开来,自她单薄的蝴蝶骨、凹陷的腰窝上迤逦而过。

再凑近些,他发现少女的衣襟因侧卧变得凌乱,半露出一片软白,吮吻的深色痕迹自胸口蔓延到锁子骨,密密麻麻,直至纤细的白鹄颈间,红痕才逐渐零落。

却是遮掩不能,红的愈红,白的愈白,显出极端的颓圮靡艳。

萧偃仅仅掠过一眼,顿觉呼吸紊乱几分,他以往自诩寡欲,不论在行辕、筳宴、抑或军营,歌舞如何晃眼,部下如何献美,他概不意动,唯觉怠厌。

尔今方才明白,自己分明是最最欲壑难填之人。

他遂将视线挪移,见她一张面容素白,下颌尖尖、眼眶绯红,两汪清泪将落不落,一对鸦鬓如云堆叠,兀自躲在角落吞声饮泣。

端的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萧偃不动声色,从攒盒中拣出枚殷红的樱桃煎。递去她唇边,宋迢迢别过头,并不理会。

他笑笑,将果脯抛回盒中,轻轻搁置漆盒,倚在她身旁,同她说话:“你以往、十三四时,是最爱樱桃煎的,怎么都吃不腻。你嫌食肆里的不爽口,院里的韩嬷嬷偏偏不擅制果脯。”

“那时我是你的伴读,常陪你捣什稀奇古怪的物件,你赞我心灵手敏,变着法的央我陪你制樱桃煎,记得……当时节近冬日,扬州城少有落雨,日光洋洋风也燥。”

他一面说,一面用玉栉篦她的长发,炙热的掌心缓缓摩挲她的脊背,“我们在木芙蓉树下晾晒许多斗渍樱桃,原以为数目之大,吃到来年春天也吃不尽,未曾想翠鸟啄一口,狸猫衔一口……”

“到最后仅余两只葵口盘的量。我忧心你会掉眼泪,你居然说无碍,道是多放些石蜜,攒着来年继续吃。”

“依我看,你是巴不得多贪些蜜糖甜呐。”

青年话罢,情不自禁笑起来,热气扑在她后颈,暖融融、酥麻麻的,像橼橼乱扫的尾巴尖。

宋迢迢回想起那只玳瑁纹、肥头肥耳的狸奴,忽听得他附耳道:“你还记得橼橼麽,入府时你带我去帛肆挑衫子,临街有农户在贩卖家养的狸猫崽子,看客都贬玳瑁色的孱弱貌丑,你偏要挑它。”

宋迢迢蹙眉,语气不善道:“陛下既敢押我入宫,想必将我的底细探得一清二楚,何必冠上加冠,我十三以后到入晋阳城的事一概不知,当中内情,恐怕陛下比我还清楚?”

萧偃低眉不语,半晌,不答反问:“你是最重情的性子,我所诉种种,皆是我们往昔的情意,你概不过问,俱不留心?纵然说笃新怠旧是人之常情,可凡事总讲究先来后到……”

话到末尾,他气声低忽,竟似隐含屈情。

宋迢迢眼睫一颤,杜氏交代的原委不甚明朗,她半清不楚,故尔道:“你说的,我不尽信。你是外男,又是储君,而非我的闺阁手帕交,怎会与我朝夕共处,还、还如此密切?”

谈及此处,萧偃笑意渐浓,乌玉般的眼眸璀璨莹莹,“你或多或少有过耳闻罢,我虽是储君,然则少时落难,诸般无奈之下,我扮作女儿身避祸,不想侥幸混入宋府。”

少女双目圆瞠,终于回眸看他一眼,不可思议道:“你这般身量品相,怎可能?况且……”

光影绰绰,入目是青年昳丽的玉面,她话音一顿,断到中处,陡然明晰关窍所在。

单凭这张皮囊,确实足矣教她“色令智昏”。

她随即联想到深处,怫然变色,冷笑连连:“陛下实是真君子!你一外姓少年郎,与我云英未嫁在室女,长日共处闺房,既不避讳也不提防,倘使败露,岂非毁我名节!”

说着,她怒而拂帘,朝外间行去,身后人圈住她的腕骨,她竭尽全力一挣,突听得青年低低的呼痛声。

她转身,见他陷在锦被中,玉冠脱散,面目发白,一时惴惴,探问:“怎地了?”

萧偃以手捂胸,抬眸望她,露出个淡淡的笑靥,温声宽慰道:“无事,战场上落的毛病,大抵近日阴雨连绵,这才发作起来,受不得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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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抿唇,思及眼前人的身份,决意暂时收敛怒气,为举族老小的项上人头斡旋。

她本欲走近查看情形,犹疑少顷,突然调头继续向外,口气不咸不淡:“陛下万金之躯,倘有差池,奴是有千百条性命也抵不得分毫,还是去寻位医官稳妥。”

尚未步出一丈远,她的腰身蓦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拢住,青年帝王偏首倚靠她的脊背,呢喃道:“我受这记重伤时,你年方及笄,我送给你一副手打的璎珞圈做笄礼,你怜恤我的心血,允诺与我拟定婚书。”

“我从不是登徒浪子,你待我诸般好,我铭记于心,日夜品味,决议将来以江山聘你,必不辜负。”

满室的烛光被青年纳入眼底,水光漾漾,化作点点溅珠,缀在他晕红的眼尾,他持着少女的手贴近自己的面颊,含泪仰面,极依恋的姿态。

“如今我主社稷宗庙,拥广土众民,殷殷等候你践诺,月娘却要执意失信于燕奴吗?”

宋迢迢垂眸不语,良久,摇首道:“不提旁的,一则你用计阴损,屡次强迫我;二则,即便尽如你所言,往事如云烟,我已然忘却,谈何回首。”

萧偃眸光几变,心道,是啊,这才是最教人回肠九转之处。任它往事多少不堪,总归是二人比肩、二人亲历,这世上,是非对错原本就是纠葛不清的。

纵使明朝相对,她对他空余恨,总好过如今这般,爱也空空恨也空空。

他凝睇她波澜不惊的春水眸,神态未变,只心绪千回百转,时而怅然时而惊惶,一道蛊惑他的声音再次奏响——何必挣扎?何必转圜?你大权独揽,左右不得人心,左右她的肉身易如反掌。

为明月构筑一间只有恶鬼的金笼,他垂涎她的皎洁,于是汲取她的甘甜,依附她的光亮蔓生。

她也合该如此。

他如是想到,类兽的瞳仁挛缩,唇角略略蠕动,霎时间,青年的面庞间,极致的宁静、极致的靡丽,与无声的扭曲共存。

他掌心的力道渐大,双臂交缠,以一种类似巨蟒绞猎的姿态,慢慢收束。

少女停驻在他颊边的素手一动,柔软如缎的指腹带起痒意,她抽回手,指尖不经意扫过他的耳廓,比羽毛更细腻的触感,顷刻令他酥骨。

他不受控的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宋迢迢微讶,不解道:“陛下可好?是否不慎牵扯到你的伤处?”

他敛目,睫羽簌动,双颊潮红,低低道:“疼。”

她愣怔,忙问:“仍是胸口疼?”

萧偃不答话,过的一会,颔首回应,她立时道:“我去寻奉御,或者龚署令。”转头就被人扯住衣角,帝王嗫嚅道:“不是大事,往常这样,坐一阵也就好的。月娘,你陪我坐坐罢。”

宋迢迢无奈,只得落座,随即见他粲然弯唇,自顾自喃喃:“我就知道,月娘到底是疼惜燕奴的,从前亦是,你心肠软不忍我受罪……”

他字句笃定,目光忳挚,她融合当下的心境,独觉怪诞。

“世间爱意千万种,怜恤何尝不算其中一种呢?”他说。

宋迢迢扯扯唇,疲于应答,萧偃不恼不怒,径自捧出多宝攒盒,笑说:“月娘吃颗罢,你是最畏苦嗜甜的,假使不喜樱桃煎,另有间道糖荔枝,也是你往日的心头好。”

她默默良久,终究拾起一颗,放入口中——

《广济方》是唐玄宗御撰的一本医书,借名。

*出自长恨歌。

女鹅:等cd*^_^*

偃狗:她摸我啦,她摸我耳朵啦嘿嘿嘿(立马高/潮)

作者的奇怪xp(摊手)

第38章立后

=====================

裹满沙蜜的荔枝酪,被宋迢迢衔入口中,丁香小舌一卷,果脯入喉,余下胭脂唇间薄薄一层蜜色,被烛火浸染,愈发晶莹剔透,教人口齿生津。

萧偃喉结滚动,纤长的睫羽垂落,在眼尾投下暗昧阴翳,他哑声道:“这是岭南朝集使新进的荔枝所制,据闻南地的荔枝,朱红麟皮,实如凝脂,我尚未品尝过。”

他的声音越发喑哑,话到尾音已然含混:“月娘可否,赏我少许?”

宋迢迢心生悚然,立觉不妙,果见眼前一片翳塞,帝王俯身欺压,冰凉的薄唇与她相贴,口齿相依,呼吸交缠,广藿香气顷刻间将她侵占,清冽苦涩,萦绕不散。

一吻毕,二人唇间的果肉杳如黄鹤,烛光幽幽,只照射出丝缕暧昧的银丝。

萧偃抬手捧托她的面颊,指腹抚摸她柔软的脖颈,喘息一声重过一声,宋迢迢眉目不动,心中不免忐忑,唯恐自己走错这步棋。

她犹在思量应急之策,青年突地松开桎梏,转步去了湢室,她听得堂内阵阵水声,激荡起伏,连绵不绝,直至她困顿渐生,萧偃方才携一身水气归来。

金殿中央的青铜莲花灯千百盏,火光一簇叠一簇,如琼枝玉树蔓延不断。

宋迢迢卧于寝床内侧,入目是对面的云母屏风,屏风上烛影深深,一时是灯盏巨树的朦胧照影,一时是萧偃折腰与她相拥的画面。

她感受到他滚烫的体肤,紊乱的气息,缓缓阖目,眼角不自觉沁出泪珠,心知今夜大抵又是逃不掉,实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心里恨意滔天,几要蛰伏忍耐不住,突觉腰间的束缚一松,她张眸,见青年垂首,笑靥清浅,因濯沐前却去冠,现而今他一头墨发披散,如水倾泻,全然不似束冠时凌厉锋锐。

他细致摩挲她的眉睫,目光转圜,在她眉稍落下轻轻一吻,旋即离去。

“安置罢。”萧偃低声叹息,尔后,帷幔合拢,烛光被宫婢逐次湮灭,室内人声寂寂,唯余远处金铎的摇曳声。

身后人久久未有动作,宋迢迢屏息不语,待得耳畔呼吸渐渐平缓,双目亦能适应帐中的昏暗,窥见零碎月华,才终于弯唇,露出一个极冷、极淡的笑来。

翌日是常朝会,萧偃寅时起身,穿戴善翼冠、白练襦裙,自往宣政殿而去。

过的两三刻,宋迢迢将将起身,若干宫娥鱼贯而入,服侍她盥洗、梳妆,一应流程行云似水,纤悉不苟。

梳洗罢,即是用膳,蓬莱殿里主事的内使名唤贤尚,原是孙得全的徒儿,萧偃践祚后将他擢拔,另赐大名,如今已是典掌一方的管事。

贤尚是个八面见光的性子,又善趋承,短短数日,将宋迢迢的脾性咂摸出五六分,这日奉膳时,不再预备满桌繁冗的菜品,特命珍馐署——用五台山特产的天花蕈,搭配反复调制的九练香,制成单笼天花毕罗,鲜香四溢,一口入腹余味无穷。

再有酥酥嫩嫩的光明虾炙,清甜爽口的玉露团,小盅奶白的乳酿鱼。

贵精而不贵多,俱合宋迢迢的口味,比往常多进半碗粟米粥。

贤尚撤膳时,观残羹所剩无几,立时大喜,明面不显,转头按萧偃的吩咐重赏珍馐署上下,他自个儿更是受赏颇丰。

再入得殿内,将近辰时,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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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朝会收尾,还须与政事堂诸位相公详叙经纶。

宋迢迢正到服药的时辰,贤尚自大宫女从云手中接过药盅,侍奉她服尽,还要呈些果脯,助她压压苦味。

却听见殿外小内使通传:“北衙禁军副统领求见,称有要事禀告。”

贤尚蹙眉,本想让外间人等候片刻,宋迢迢已然抢先发话:“请她入内来。”

不多时,黎弦穿一袭朱红的常服款步进殿,绫罗袍服间的小团花簇拥热烈,在金砖地面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宋迢迢粗看一眼,大抵知晓她是才先退朝,想必是领着桩急差,心道,常常见她在御前行走,然不知她的阿妹归浦现下如何?应当未受太大的灾殃,否则她一母同胞的阿姊焉有今时?

她神思回转,指尖捻转一颗饱满的越梅,红唇轻启:“黎统领何事?”

黎弦态度恭肃,拱手答话:“臣奉圣人之命,特向夫人呈递一封供词,事关晋阳城迎亲的原委,另有人证两名,见或不见,但凭夫人抉择。”

宋迢迢掀起眼皮,将紫檀案间的状纸粗略扫过一遍,面色僵硬一瞬,转而又微微弯唇,似笑非笑问:“人证何在?”

话落,即有军卫将一对男女押解入殿,二人年岁皆不算大,不过十六七的模样,衣裳陈旧,样貌寻常,当中的少年郎高大些许,与同龄男儿相较仍是消瘦。

她挑眉,问道:“你们二人可习过书?供词中内容是否亲笔拟就。”

少年即刻俯首,颤巍巍答话:“禀夫人,奴自幼家贫,不曾进过一日学。状词种种,都是由奴口述,官、官爷所书。”

宋迢迢甫一听他开口,便知他的确是障车族中的要员,声线清越入耳,与唱词时分毫不差。

她垂眸,不再瞧他干瘪的面容,“你曾经招认,你们兄妹受一富家娘子雇佣,以钱帛收买当地的恶少、流寇,拉帮结派,互相勾结。”

“意图在三月初五当日,扮做障车族,阻截我的车驾,将我这位新妇子劫走,毁我名节。”

少年听罢,双唇颤栗良久,余光掠过黎弦腰间那柄宝剑,终究讷声道:“是、是。”

“你可知那富家娘子是何人?”

少年摇首,低低道:“贵人有甲、甲兵随身护卫,甚至能劳动官衙,约摸是贵不可言的。”

宋迢迢颔首,不置可否,只道:“退下罢,循例处置,无需苛罚。”

黎弦挥手命军卫行动,观少女神态清淡,辨不出喜怒,斟酌再三,继而劝说:“夫人容臣一言。平遥县主为人跋扈,觊觎许二郎日久,仗着中山王党坚势盛,贯来行事无所顾忌。圣人力排众议,日夜兼程赶赴河东,将您送入大内,也是为夫人的安危考量。”

宋迢迢信手拨弄簋式炉中的香灰,不答反问:“我不懂兵法,然听闻圣人年少征战,用兵如神,是不世出的将才?”

黎弦愕然,半晌方道:“确如夫人所言。”

少女低眉,遮掩眸中的讽刺,嗓音温煦:“圣人名实相符,我经他几遭点拨,才算明了。许二郎与平遥县主,就如圣人与我一般无二的情谊,少时相知相许,合该相携共余生。”

“竟是我走岔了。”

贤尚发觉近来蓬莱殿越发安然,殿里奉的金菩萨一日赛一日的好相与,圣人眉宇间的春风也是一日荡漾过一日。

虽说大多数时候,仍旧是圣人说十句,金菩萨回一句,圣人喜意盈盈两个时辰,金菩萨抬一抬眉毛。

但这于他们家圣人已是很足够的,总好过菩萨长日的金舌蔽口,八风不动。

这日是个难得的晴响天,临近黄昏,霞晖漫漫,如打翻的朱砂、藤黄,交织在缱绻的密云间。

贤尚吩咐宫娥依次点燃青铜灯树,以便宋迢迢坐在窗下阅览书卷,殿门近处就传来叮零零的佩环相击声,回眸即见帝王面颊晕红,踉踉跄跄向此行来。

披肩的绛纱外袍半散,冠冕倾颓,眼看是大醉的情态,贤尚一惊,连忙催促宫娥同他屏退。

临出门外,他不经意眄目而视,望见一片透窗的霞光,与满树的烛灯交相辉映,光影纠缠,融于光中的人亦是交颈缠绵,足边卷帙散落一地。

萧偃因头风痼疾,多年不曾沾酒,尔今有宋迢迢常伴身侧,他头疾大好,加之有要事须要商榷,禁不住破例多饮几盏。

原说半醉不醉,归殿望见一室灯火,思及心心念念的女郎就立在窗边、抑或倚在榻间读书等候,立即全然沉醉。

他遣散宫人,亟不可待孤身上前,圈住少女纤细的身躯,动情拥吻。

密密麻麻的吻接踵而至,他呼吸渐乱,碍于医官所嘱,犹自克制,却压抑不住向爱侣吐露喜悦的冲动。

“月娘、月娘,左相应允……应允在立后一事支持我的决策,立你为后……不日中书门下就会着手拟写制告……”

他唇畔的笑意烂漫,一双明眸闪烁,璨似星辰,“左相文官清流,声名藉甚,有他表率……往后,月娘即是我堂堂正正的发妻,我们、我们名正言顺,永不分离。”

青年醉意不消,吐字犹算清晰,逐字逐句汇入宋迢迢的耳中,她恍惚许久,目光因为失神涣散,身旁人的絮絮低语变得模糊,与飘荡的浮尘揉为一体。

不知为何,她的心底蓦地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太息,她在这声太息中回过神来,转头望他。

冠玉面,狐狸眼,眉心朱砂,唇间有她的胭脂,还有过她的血渍,她的眼泪。

她凌乱的思绪尽数归一,重新化为刺骨的刀刃,她眼尾稍弯,扬唇,在他颌尖印下稍纵即逝的一吻。

少女的语气软如春水:“陛下,我终于相信……你当真是心爱我的。”——

为偃狗奏哀乐⊙﹏⊙

今晚还有一更,短短的

第39章布谷鸟

=======================

酒为色之媒,萧偃本就痴心于她,轻飘飘一个吻,立刻教他情迷意乱,方寸大失。

虽说尚在病中,动不得真刀实枪,可他近日特从民间搜罗来些秘.戏图,稍稍摸索过当中的奥妙,一时意动,遂拦腰抱起她,向那方金丝楠软榻步去。

宋迢迢今日穿着身西子色的交领襦裙,襟口绣刻缕银线的玉兰花枝,被数千灯盏齐齐照临,光辉湛湛,愈发显出她的姝丽无双。

萧偃一面吮舐她如玉的脖颈,一面握住她的柔荑诱她向下探去,宋迢迢受惊,浑身的肌肤霎时涨红如熟虾,连连摇头。

他弯唇,轻轻笑一声,珠玉饰就的眉目流露出额外的风流气致,他垂首同少女耳语,不知说的何话,她目露纠结,拃挣的幅度不似之前剧烈。

萧偃笑得更怡然,启唇含住她耳垂抵.弄,她嘤咛一声,眸中氤氲出水光,终是半推半就顺他所愿。

二色绫的幔帐迎风曳动,惊得外围的水精帘叮咚作响。

待得云消雨歇,萧偃端出盛放温水的银盆,替宋迢迢擦拭双手,清理裙裳,她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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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面藏在团团锦被中,如何也不肯抬头睨他一眼。

萧偃惟觉分外的可怜可爱,收整好事物,将近亥时,宋迢迢早早沐浴更衣过,他却还未清洗酒气,又忧心归来时她已然熟睡,故尔拥她在榻边闲话。

宋迢迢恹恹欲睡,两腮仍是羞红,一味的噤口不言,低眉躲闪,萧偃为招她搭话,献出怀柔之策:“过得几日即是端午,合该随你去宋府与家人团聚的。我以月娘的夫郎身份,初初拜会岳家之人,心有惴惴,能否请月娘提点一二?”

宋迢迢怔忡,她知晓母亲并一干亲信皆数入京,被安置在皇城脚下的安仁坊——燕京城内的富贵窝。

萧偃倒不曾苛待她们,靡衣玉食,锦绣堆砌,甚至因着裙带关系,意欲提拔杜、宋二家的青俊,幸而舅兄都是有气节的人,并不肯受。

纵如此依旧在朝堂中引起一场唇枪舌战。

她神思落定,淡淡开口:“母亲多日不见我,想必是昼夜难安,你这新婿才提起回门一事,实不应当。”

萧偃一滞,半是惊半是喜,连声服软。

宋迢迢冷哼,“阿娘的去处我尚有个明细,然不知教陛下扣押数年的韩嬷嬷,现今安否?你以她作伐诈我……一桩桩一件件,我心里的账簿记得明白呢。”

萧偃未免讪讪,温声哄劝:“月娘宽心,我虽使过手段,但不敢伤韩嬷嬷毫毛,助她举家安居京城,断无半点不妥。”

“月娘倘念旧时情谊,尽可令她入宫照看。”

宋迢迢摇首,道:“韩嬷嬷年高,岂好劳动?我有一贴身侍女,名唤碧沼,稳妥体贴,更为相宜。”

萧偃自是无有不依的。

过得六七日就是端午,朝廷休沐,宋迢迢记挂着事,晨起梳妆时不过卯时,萧偃竟不在枕边。

她赤足曳过地毡,来到鎏金錾龙凤菱镜前,隐隐听见屏风后有人声交谈。

“……邠州,歧州接连递来呈报,神策军在郊衢探得逆王余孽的动向,如今追捕到半数逆党,另有半数使诈逃脱,据言一路向京畿大道潜行,恐怕不日就会抵达燕京……”

萧偃听罢,只是冷笑,“萧传这厮,蠢如鹿豕,贯做无用功。”

“教金吾卫看紧门户即可,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再没有几日蹦跶的。”

宋迢迢听到此处,心生讶异,萧偃持英宗的遗诏登位,称得上顺应天命,不必施展雷霆手段立威,更无须对英宗子嗣赶尽杀绝。

譬如英宗幼子,三尺童蒙,从未参与过党争,尔今被封为南阳王,顺利就藩。晋王为大义自戕,他的遗孀幼子亦被保全。

英宗血脉,大多安然,除却吴王萧传。

他早年成婚,夫妇感情不睦常日分居,自然无法诞育子嗣,他尚值慈乌反哺的年纪,生父暴毙而亡,母妃也随之殉节,岂能不视萧偃为死仇。

可叹今时今朝,他一个无权无职的闲散亲王,又被冠以逆党的名目,如何争得过大权在握的君王。

她思及少年幼犬般的的瞳仁,明快的笑靥,恍惚少顷,突觉手心一轻,抬眸即见青年雾沉沉的双眸。

少女鬓发犹乱,星眸微饧,惹得他不自禁低语喃喃。

“春睡未足,捧心犹癖。*原来是这般情状。”他薄唇柔软,掠过她胭脂色的眼尾,唤起点点涟漪。

宋迢迢面皮薄,岂会应他的狎昵之语,别开目光,径直去夺他手中通发的犀角篦。

萧偃略略抬高手臂,避开她的逐争,笑吟吟道:“今日,不如由我来替月娘挽发。”

她当他是胡言乱语,可宫娥们听得他的话,齐齐畏缩,轻易不敢上前伺候,她莫可奈何,只好任他施为。

他原先的说辞是——往年在她院内随侍时学过梳头的手艺,她将信将疑,以为他充其量比自己熟手,会一两个简易的发式。

不想他长指穿梭,手中动作行云流水,转瞬挽就出繁复华丽的朝云近香髻。固发的金钗,修饰的华胜,他一应挑选得当,相得益彰。

宋迢迢再是挑剔,也忍不住发叹:“陛下日理万机,怎有闲心研究女儿家的钗环首饰?”

萧偃但笑不语,俯身细吻她鬓发,方道:“当下亲历种种,我心向往之,日日复年年。”

圣人微服携宋迢迢亲临宅邸,杜氏先是大喜,念及女儿的处境,又免不得凄惶,碍于萧偃在场,不好发作,只二人相拥着互诉一番衷肠。

待得开宴,杜、宋二家在京者齐聚一堂,久别重逢,本应是满堂熙攘的人声,或说或笑,或泪或叹,尔今在帝王的注目下,不得不拘谨行事。

概因杜氏之外,族中人皆不知二人的内情,杜阙、菱歌身为兄姊,曾目睹过部分前尘,或可揣摩些许原委,其余人教京城之人口耳相传。

对少年夫妻患难与共那套说辞信深信不疑。

宋迢迢食不遑味,观宴集接近尾声,草草嘱咐仆妇撤席,欲要支开萧偃,与亲人说些体己话。

却见杜氏不假辞色,先是不紧不慢朝萧偃敛衽行礼,旋即被他虚扶起来。

她礼数不落,语气颇为冷淡:“民妇自知僭越,然心中悒怏,不吐不快,圣人可否容民妇一言。”

四座大惊,萧偃泰然若素,姿态极逊让,“夫人是月娘的生身母亲,也就是朕的丈母。朕是为晚辈,愿闻其详。”

语毕,果真有内使趋前,摈退左右,宋迢迢原本不欲避走,偏生杜氏特地向她发话,她遂借口更衣,预备绕去后罩房探看碧沼。

此地从前是公候的旧邸,修葺豪侈,亭台楼阁不计其数,又有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加之秋日的燕京燥坼,宋迢迢才行得片刻,就觉口渴。

她拂开低枝的榴花,落坐在一座角亭内,欲唤侍女盛水,忽听见周遭的红花簌簌响动,不消瞬息,身畔的侍从纷纷应声倒下。

紧接着是清脆的布谷鸟鸣声入耳,她凝神细听,顿时丝毫惊惶也无,眸光晃曳,默默回头去看。

果然看见一张秀致的少年面容,细眉,高鼻,左侧的眼瞳翠如松石。

少年开口,声音喑哑又干涩,“娘子,许郎君挟曲部在京郊十里外等候,你随我们潜逃罢。”——

*出自宋·刘辰翁

男三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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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汤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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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凝睇那只似湖水、似翡翠的眼瞳,有片刻的恍惚。

银鞍与碧沼原是一双同母异父的姊弟,幼时流落街头,因皮相上乘,又是来路不明的雁户,教心歹的人牙子惦念,被强绑下药,险些沦为娈童、雏妓一流。

幸而有宋迢迢路遇不平,鼎力匡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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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这才得以逃出生天,自是不胜感激。

碧沼是女儿身,心窍玲珑,待宋迢迢一片赤忱,杜氏无不满意的,命韩嬷嬷留心提点,将将二三年就将她晋升为息春院的掌事侍女。

银鞍是个小子,尚留着头,只好在外院随意拨个差使,然他生就一双异瞳,兼有胡人血统,本朝自文宗伊始,自诩汉室适统,视胡虏为异端,与北狄的关系愈发紧张,连带着行走坊市间的胡商也日益艰难。

故尔银鞍颇受冷眼,手中一应事务办得磕磕绊绊,眼看被弃在即,宋迢迢心血来潮,要他教自己习武,宋父观他有几分真本事,加之品性持重,并不轻浮,不曾回驳。

宋迢迢要银鞍教她武艺,本就是遮掩偏袒之意的说辞,彼时尚年幼,双亲俱在,担风袖月无愁思,一心只知玩乐罢了。

银鞍明面授艺,实则常日受宋迢迢诳胁,被迫着红妆,扮作碧沼的模样,同她外出游履。

对外说是捶丸投壶逛庙会,背地里偶尔去瓦肆、偶尔去勾栏,鱼龙混杂处大多见识过。

好在二人记得量力而行,浮光掠影般游览一遭,并未闹出乱子。

待得年纪渐长,这样贴身相伴再是不能的,宋迢迢才将他支遣出去,四方行走,河西待胡人更为宽和,他于当地游弋数年,助她埋下多条暗线。

当初与晋王联手之事,除却有宋盈遥相应和,便是他在当中往来联络,纵未成事,仍旧给予萧偃一记重创。

尔后银鞍应征晋王帐下,被擢为参将,跻身锐骑,一概顺理成章。

宋迢迢想,萧偃的确卑劣,但有赏罚分明、知人善任这一条极好,倘使银鞍不为着她屡次涉险,凭借他真刀真枪博出的功名,想必不会遭受蓄意打压,前途大好。

尔今,她望着累累花枝之下的少年郎,目光依次扫过他眼角的崎岖疤痕、脖间的血痂,乃至他双手密密麻麻的裂口,不禁眼眶发酸。

她想,他摸爬滚打十余年,自然是吃过不少苦头,这般狼狈却是从未有过。

银鞍见不得她掉眼泪,窥见她眸中隐约的泪光,立觉手足无措,又听她开口,语气殊为平静:“我被萧偃截走,终日被囚,许二郎的情形与我大同小异,焉能救我?”

中山王控据一方,拥兵自重,平遥县主身为他的胞妹,亲兵之众,足矣将许琅城牢牢围困,即便逃脱,他背靠大族许氏,或可不顾己身,却无法背弃亲族。

终究会投鼠忌器的。

她暗叹,心中喜忧参半,只道:“不经传召,私自调兵进京,一旦曝露,即将以谋反罪论处,你们速速离去罢。”

昼思夜想的自由就在眼前,宋迢迢如何能不心动神驰,然她是万事谋定而后动的人,实在不敢斗赌。

银鞍深知她的顾虑,犹不肯应,低低道:“娘子何须瞻前顾后,我与许郎君所求所愿,仅仅是您的顺遂自在!倘若娘子遂意,反与不反,又有……”

“住口!”宋迢迢闻言,立时横眉,斥道:“你们这样冒冒失失,不知从何处的逆党借兵,恐怕要祸延九族!就算、就算我当真随你们出逃,我的亲长、兄姊尚在京中呐。”

银鞍陷入穷巷,一时没有辨明她的苦心,执拗道:“当今着实看重娘子,为保守情分,必然不会牵连杜、宋二家。来日徐徐图之,尚有余地。”

他这话乍听轻率,细细分辨居然契合萧偃的作为,宋迢迢蹙眉,心里隐隐浮现一个猜测,问:“阿娘今日行径突兀,莫不是事先与你们串联的?”

少年垂首,不禁讷讷,宋迢迢观他这幅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联想到此间诸般不寻常——杜氏的刻意,萧偃的纵容,较之以往明显松散的防卫,暗叫不好。

她顾不得探听许琅城的近况,即刻做出一副疾言厉色的姿态,“现今我的前路堆金积玉,富贵无极,与你们已然是陌路之人,何必再赘言!”

“快走罢!”

银鞍半跪在她的足下,仰面望见她寸寸染红的双眸,心里一片戚然,忍不住恸声哀求:“娘子!你自小就是疏阔的脾性,有见地、主意也拿的住,合该翱翔自在度过一生,可是、可是如今你走的每一步,有哪一步是依从本心的!”

“奴方才在墙头远远观望,见你珠翠加身,沿路被奴仆簇拥走来,却不见一个笑面。知女莫若母,倘要你被困在高墙郁郁度日,纵使换得满门荣华,你的亲族也不肯受罢……”

他话音未尽,突觉面前一道红影掠过,连绵的刺痛自脸颊蔓延到他的心尖,他伸手去抚,触得数条血痕。

他不敢抬眸去看,入目唯有少女朱红的裙裾,还有与罗裙同色的榴花枝条。

枝条间绿叶红花残落,血渍斑斑,即是适才抽打他的利器。

少女的声音极冷极利,像多年前的雨夜里指向他的催命箭簇,她说:“冥顽不灵!十二年的主仆、姊弟,即日义绝,你再不要来寻我。”

“他更不必来。”

她如是说到,一滴清透的水渍伴随残花,直直坠在他绣满缠枝花的袖口。

宋迢迢回身折返,不过行了半刻钟,面颊已经被湿凉浸透,泪水已经糊得她看不清前路。

她忧心妆面尽毁,不便去见人,遂去寻水源拭发净面,然而园林中曲径七拐八弯,她不熟悉路况,神思不属,稍有失察,撞到路旁隐匿的怪石,跌仆出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跌进青年小山般的胸膛中,琥珀香夹杂藿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唤起她种种不堪的记忆。

她面色陡然一沉,使力推开身前人,径自去曲池畔照映水面。

萧偃笑笑,观她眼周绯色晕染,似烟霞又似桃花,就知她哭过半晌,不大生得起气来,慢悠悠踱步去她身边,瞧着她掬水拂面。

玉珠般的池水滚滚而落,自她光洁的额面滑至小巧的下颌,直将她濯淖的肤光夺目,妍压芙蕖的容色褪去粉砌,愈加清绝,仿佛丹青手呕心滴血绘就的工笔洛神图。

萧偃喉结微动,附耳同她道:“医官说,再有四五旬的功夫,你就无须服药,尽可行房。汤池薰水殿,翠木暖烟宫。*骊山行宫里的华清池十分宜人,有水滑洗凝脂之誉,倒与你堪配……”——

晚上还有一更,想合着码一章长长的可是不够惹,干脆分开啦~

*出自古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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